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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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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5 01:48:5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章 乾女兒

  聘請了金老爹,哦,他叫金仕達,程丹若收獲了金愛這個小尾巴。

  這丫頭野蠻生長,機靈能說,平時最愛聽三國。可惜跟著父親走街串巷,始終沒有聽全過,不過自小識字,還會對聯作詩,啟蒙很好。

  程丹若就送了她一套三國的刻印本。

  「夫人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金愛捧著書,歡喜得要命。

  程丹若道:「不是白給你的。」

  金愛眨巴大眼睛:「夫人有何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過幾天你就知道了。」程丹若留下她,確實有大用。

  數日後。

  赤香攜赤韶到訪。

  前者來過一次,兼之心裡有底,倒是神態自若,後者卻是第一次來安順,從前最多去永寧,更沒見過漢人的大官。

  「姑姑,為什麼要來這裡?」赤韶四下環顧,「不是說去夕照嗎?」

  「還記不記得姑父和你說過的話?」赤香解釋,「這裡有個漢人高官的妻子,我們要見見她。」

  赤韶問:「為什麼要見她?」

  「赤碩跟隨了叛軍,為了不讓大夏遷怒赤江所有人,你必須讓她高興。」赤香簡單說,「記住,要聽話,一會兒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

  赤韶不太高興,但見赤香滿臉嚴肅,不好說什麼,抿嘴答應了。

  安順府的府衙和其他地方一樣,四平八穩,寬敞大氣,典型的漢族審美,與苗族的吊腳樓、竹寨風格不同。

  赤韶不是沒見過漢人,可進進出出的都是彪形大漢,且守衛森嚴,一層層通報下去,方能進門。

  這讓她很不習慣,也莫名有點緊張。

  好在只走了兩重門,就到了地方。

  赤香拉著她進去,和裡頭的女人福身問安:「程夫人。」

  赤韶笨手笨腳地學了一個萬福。

  「不必多禮,坐。」女人的聲音很年輕平和,「這就是赤韶吧。」

  赤香瞥了侄女一眼。

  赤韶抿抿嘴,大膽地抬頭看她。

  四目相對。

  程丹若看見了一個很苗族少女的苗族少女,異族、天真、嬌憨,眼底一絲天然的野性,像是深林中的小鹿。

  她微笑:「上前來。」

  赤韶也瞧見了她,倒是不像想像中嚴肅凶惡,慢慢往上挪兩步。

  程丹若開始和小孩子的對話:「今年多大了?」

  赤韶回答:「十四。」

  「平時和你阿公阿婆一起?」她問。

  赤韶點頭。

  「平時說不說漢話?」她發音很慢,很清晰。

  赤韶勉強跟上:「阿公教過,會說兩句。」

  「很好,你也不小了,我不把你當孩子糊弄,和你說明白。」程丹若道,「赤江現在亂得很,你兄長赤碩成了反賊,這是大逆不道的。」

  赤韶在金竹寨長大,和赤碩沒什麼感情,不知道該擺出什麼面孔,索性裝出懵懂的樣子:「噢——」

  「你明白道理就好。」程丹若說,「官兵已攻下七寨,鎮壓赤江指日可待。」

  赤香沒想到大夏的速度這麼快,嚇了一跳,趕忙說出來意:「我家那位說,朝廷有難,臣子不能替君分憂就是不忠,我們準備了三千男兒,願為前驅。」

  官兵屢屢傳來好消息,夕顯貴怕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一口氣派了三千。

  程丹若果然驚訝:「噢?這倒是巧了。」

  她笑笑,輕描淡寫,「我們的人也到了。」

  造反的從兩家變三家,按照通常情況,至少也要兩到三萬,可之前暴雨洪流,人手損失太多,謝玄英又接手得倉促,才不得不將就著用。

  如今,在安順、貴陽等地的募兵已經結束,新徵兵五千。程丹若截下的兩百新護衛就派上了用處,安插到下頭,仿照貴州城當時的情況集訓。

  時間有限,只訓了十天,初步認識自己的隊伍,知道合作,會用盾、刀就行。

  過幾天,湖南還有六千的衛所士卒。

  嗯,衛所參差不齊,也得先訓練一番,殺殺怠惰之氣,順便肅清軍紀才好。

  言歸正傳。

  夕照能出三千精兵,當然是好。程丹若立即道:「安撫使忠心可鑑,吾等倍感欣慰。」

  她看了眼赤韶,說道:「聖人仁慈,向來不願多動兵戈,只是赤江為賊竊取,逆行倒施,恐怕傾覆在即啊。」

  赤香道:「夫人明鑑,這兩日我重回赤江,大家都對赤碩很不滿意。他殺了二哥篡位,大逆不道,只是形勢所逼,沒辦法罷了。」

  她拉過赤韶,懇切地說,「希望朝廷能給我們一個機會,韶兒,你說是不是?你想不想你們寨子和官兵作對?」

  赤韶半懂不懂,但她經歷過戰爭,兩個寨子為了爭奪田地,經常打起來。每到這時候,總是有人會死。

  沒人喜歡看著親朋死去,她亦然,便搖搖頭。

  「好孩子。」程丹若唇邊浮現出微微笑意。她招手,示意赤韶過來。

  赤香推了她一把。

  赤韶只好往前走了兩步。

  「赤香夫人,我與外子成親多年,膝下猶且空虛。」程丹若說,「令侄女天真可愛,我心裡十分喜歡,想收她做個乾女兒,你意下如何?」

  赤香愣住。她以為程丹若就看看人,晚點就能領回家去呢。

  可程丹若說是說「意下如何」,口吻卻是陳述句,分明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

  她不敢拒絕,也沒法拒絕,仔細想想也非壞事,遂立即點頭,笑道:「這孩子有福氣,合了您的眼緣。」

  又催促赤韶,「傻孩子,還等什麼?」

  赤韶根本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地說:「我有娘,我不要做別人的女兒!」

  「你胡說什麼!」赤香急了,飛快睃了程丹若一眼。

  「哪有和親娘搶孩子的,不過多一個人疼你罷了。」程丹若笑了笑。

  赤香顧不得許多,一把拽過赤韶,低聲道:「忘了我說的話嗎?要聽話,想想你阿公阿婆,她一生氣,你們全家都要死!」

  赤韶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女孩,聽了這話,當然被嚇住,眼珠瞪得圓圓的。

  「別嚇唬孩子。」程丹若不緊不慢道,「不願意就算了。」

  「願意的。」赤香掐侄女,擠出一絲微笑,「韶兒,你說是不是?」

  赤韶看看姑姑,再看看陌生的地方,求生的本能促使她乖乖點了點頭:「嗯。」

  「好孩子。」程丹若瞟向瑪瑙,丫鬟會意,立即捧上一枚金鎖。

  程丹若親手掛在了赤韶的脖頸上:「這是見面禮,以後,你就跟著我,我會給你找老師,讓你學漢話,寫漢文——你平時喜歡做什麼?我送你一匹小馬,好不好?」

  赤韶抿嘴:「我跟阿婆學藥。」

  「噢,你阿婆是藥婆啊。」程丹若微微笑,「這倒是巧了,我就是個大夫。」

  赤韶知道漢人的「大夫」和藥婆差不多,略微驚奇:「你是漢人的藥婆?你也會蠱嗎?」

  「可以這麼說吧,但我不給人下蠱,我給人看病。」程丹若說,「這兩天,我在給別的寨子的人看病呢,你想看看嗎?」

  赤韶點點頭。

  「梅蕊,你帶她過去瞧瞧。」目的已經達成,程丹若也不想為難孩子,打發她走了。

  又和赤香說,「夕安撫使如此識大體,我記下了,這次若能立功,必定替你們向陛下請功。」

  赤香終於露出笑容,踟躕少時,問:「夫人,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哦?」

  「韶兒自小在山里長大,對外頭的事兒不熟悉,不如我兒達英陪著她,也省得她鬧脾氣。」赤香小心翼翼地問,「您覺得呢?」

  程丹若笑了。

  夕照打的主意可真不難猜:「當然,這是好事啊。」

  又送一個。

  赤香喜道:「多謝夫人。」

  「這次宜人來回奔波,也是辛苦了。」程丹若不動聲色,「瑪瑙。」

  「是。」丫鬟捧上準備好的釵環與衣料。

  程丹若道:「一些薄禮,請收下。」

  她拿出來的自然是好東西,其背後的親近更是難得。赤香忙道:「多謝夫人,我愧受了。」

  兩人又說了些社交場的廢話,這才端茶送客。

  程丹若沒起身送,慢慢啜茶梳理思緒,片刻後,道:「叫愛娘來。」

  瑪瑙忙去叫人。

  金愛很快就到了,有模有樣地施禮:「夫人萬福。」

  程丹若笑了,摟她坐到身邊:「學得不錯。」

  「都是蕊姑姑教得好。」金愛規矩地並攏膝蓋,一副小家碧玉的乖巧,「不知夫人找我,有什麼吩咐嗎?」

  程丹若問:「我收了赤碩的堂妹赤韶做乾女兒,你知道為什麼嗎?」

  「知道。」金愛不假思索,「您想分化赤江,捧一個新的土酋上位代替。」

  又有點興奮,「是個女人啊?」

  「是個女孩,比你大兩歲。」程丹若說,「她長在山裡,為人單純,這次是跟姑姑來的。」

  她看著機靈的金愛,笑盈盈道,「你們歲數差不多,以後不妨多接觸接觸,一塊兒讀書。」

  金愛眨眨眼:她爹是新上任的西席,赤韶是乾女兒,她爹給上課……單純、多接觸接觸……懂了!

  「愛娘明白了。」金愛說,「我會找赤韶,嗯,赤韶姐姐玩的。」

  「夕安撫使家的小兒子也要留下,他比你大一歲。」程丹若說,「我也答應了。」

  金愛又眨巴眼睛:她爹說過,夕安撫使家的太太是赤江的女兒,就是表兄,哦,表姐弟咯?

  「夫人是要撮合他們嗎?」她問。

  程丹若道:「你懂得這麼多,怎麼不一塊兒猜了。」

  「走街串巷多了,不就是那回事兒嘛。」金愛嚴肅地說,「但這事非同小可,沒有夫人發話,愛娘不敢妄動。」

  程丹若頷首,叮囑道:「多餘的不必做,赤韶初來乍到,必然心懷忐忑,你們安心讀書才最要緊,明白嗎?」

  金愛大力點頭:「明白。」

  「下去吧。」程丹若鬆開她,「事情辦得好,獎你兩套新衣裳。」

  金愛脆生生道:「欸!」

  她步履輕快地離開了正廳,心如飛燕:爹啊爹,你生不逢時,想做荀彧孔明都沒戲了,但我做個辛憲英還有希望。

  金家還得靠我光宗耀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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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憲英:三國時代女性,曹魏衛尉辛毗之女,河內太守辛敞之姊。辛憲英為人聰明有才,善於鑒人知事。生平見載於《晉書‧卷九十六‧列女傳‧羊耽妻辛氏傳》。其外孫夏侯湛亦為其撰寫傳記《羊太常辛夫人傳》,裴松之注《三國志》時曾於《辛毗傳》中加以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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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58:1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一章 至永寧

  程丹若收了赤韶為義女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許多人耳中。再一打聽,不止是赤韶一個,夕照安撫使的幼子也在這兒,就住在府衙。

  這消息好比石子投湖,引發一連串的漣漪。

  初始,四大寨子難免疑惑,不是說打赤江嗎?怎麼反倒收了個義女?

  再仔細一想,夕照出兵了啊,赤江有個女兒嫁到那邊去了,這不就是吞併麼!

  懂了,夕照投向了大夏,表忠心呢。

  夕顯貴是出了名的賊,嘖,薑還是老的辣啊。

  只有赤韶懵懵懂懂,不大樂意地被留下了。幸虧還有金愛作伴,兩個女孩子都是活潑的性格,一塊挨訓幾次,立馬結下了友誼。

  夜裡,赤韶不肯去後宅,和金愛擠一張床睡覺。

  待了幾天,她慢慢熟悉了環境,總算搞明白程丹若是貴州最大的官的老婆,她丈夫還在打赤江!

  這種滋味真是復雜莫名,夜裡怎麼都睡不著覺。

  「愛娘,我聽夫人的話,是不是就不用打我們寨子了?」她惴惴不安地問。

  「不是這麼回事兒。」金愛麻溜地鋪好被子,和小姐妹鑽一個被窩,「我和你這麼說,你堂哥他殺了你叔叔,自己當頭領,這事兒做得不對,他心虛,怕大夏追究他的責任,不讓他當,所以才造反的。」

  她理直氣壯地說,「他造反,朝廷肯定要打他啊。」

  可赤韶說:「二叔死了活該,他可壞了,阿公都不喜歡他。」

  金愛卡了卡,但很快反應過來,復述父親的講解:「壞也不能就這麼殺了,不合規矩,萬一以後人家都這麼做怎麼辦?你們寨子裡有人犯了錯,也是隨隨便便就能殺了的嗎?」

  「那不行。」赤韶說,「阿公和長老們商量過才能殺。」

  「這就對了,不管你二叔多壞,他都是朝廷封的官,你們覺得他不好,可以告狀啊,比如巡撫,他是貴州最大的官,朝廷知道了他犯錯,就會讓他走人,換一個好官。」

  金愛滔滔不絕,「殺了就不對,若他當時醒悟,也就罷了,偏偏造反,你說這不是帶累赤江其他寨子嗎?」

  赤韶咬住嘴唇,不知該如何反駁。

  「夫人收你做女兒,就是給赤江一條出路。」金愛語重心長地說,「你看,你做了夫人的女兒,官兵肯定不會殺你們寨子的人了。」

  「真的嗎?」赤韶將信將疑。

  「不然呢。」金愛說,「你也看到了,程夫人是個好人,還給別的寨子的人看病送藥,她就是覺得你們太冤枉,才決定幫幫你們的。」

  金愛能言善道,又受過父親指點,更是歪打正著說對了程丹若的本意,是以每句話都格外有說服力。

  而青春期的小姑娘最信同齡人的話,赤韶左思右想,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慢慢也就信了幾分。

  「那我該怎麼辦?」她問。

  金愛踢踢被子,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你聽話肯定沒錯。」

  赤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

  程丹若招募一個軍師,爹還沒顯出本事,閨女就立了一大功。她不吝獎賞,送了她兩套新衣裳並一個金跳脫。

  跳脫就是臂釧,又叫纏臂金,類似後世的多層手鐲,可調節尺寸。

  金愛畢竟是女孩子,當然愛漂亮,馬上就給戴上。不過戴了兩天,卻拿剪子把金跳脫剪斷,把六七層的鐲子一分為二,每個三層左右。

  另一隻,她分給了赤韶。

  「朋友之間,苟富貴,不相忘。」金愛說,「分你一半。」

  赤韶沒想到她會這麼做,愣了半天,卻很爽快地把鐲子戴上了。

  然後……兩人都被鐲子鋒銳的邊緣割了手。

  梅蕊好氣又好笑:「兩位姑娘,這鐲子還是交給我吧,我叫人重新打過。」

  「多謝蕊姑姑。」金愛嘴甜,「麻煩蕊姑姑了。」

  梅蕊笑笑:「這算什麼,可別再把自己傷了。」

  「嗯嗯,一定。」金愛做鵪鶉狀。

  梅蕊帶著鐲子走了,辦事前,先向程丹若回稟一遍。

  程丹若聽完就笑,翻出一對紅寶石耳墜:「改一改,做成兩隻手鐲吧,光禿禿的鐲子可不好看。」

  「是。」梅蕊請示,「愛姑娘和韶姑娘……」

  程丹若道:「我要出趟門,這段時間你看緊點,准她們在衙門裡玩,但不許出門去。」

  「是。」

  眼見金愛和赤韶處得好,程丹若放心不少,準備開始招撫計劃。

  她找來魯郎中,單刀直入:「陛下指派你來貴州,原是因為韋自行不善後勤,如今此處不缺人手,身為職方司郎中,閣下可甘心一直如此?」

  魯郎中當然不想。

  在後方做後勤,安全是安全,功勞全看主將。打贏了分一點殘羹冷炙,打輸了自己就要被推出去當替罪羊,擱誰不憋屈?

  他已經在職方司待得夠久了,不想一輩子畫輿圖。

  遂不多言,拱手道:「夫人有何吩咐?」

  「我收赤韶為義女的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她言簡意賅,「我要你帶一隊兵馬,勸降各寨。只要他們能俯首投降,可戴罪立功。」

  魯郎中肅然道:「下官領命。」又問,「韶姑娘可會同去?」

  「她還是留在安順為好。」程丹若說,「我會安排夕照的人跟你去,赤香有幾個陪嫁,都是赤江出來的人,再加上夕照的同知,應該夠了。」

  安撫使司的一把手是安撫使,也就是土司夕顯貴,二把手就是同知,也是夕照的土著,多為世襲。

  兩家既是姻親,必然認得雙方的身份。

  魯郎中低頭思忖,少頃,點點頭:「下官明白了。」

  「夕照的人有小心思,不用管。」程丹若道,「只要能盡快穩定下來就好。」

  「是。」

  程丹若想想,又道:「路上打聽一下馮將軍的下落。這麼久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古怪得緊。」

  魯郎中依舊應承。

  「去吧。」程丹若叮囑,「萬事小心。」

  「是。」

  魯郎中躬身,以比過去更恭敬的姿態退出了大廳。

  --

  謝玄英又回到了永寧。

  沒辦法,離得近的寨子都打完了,叛軍撤到了安南附近。周邊的防區形成,想再搞一次夜半偷襲,就沒那麼容易了。

  至於赤江剩下的寨子,太深入,戰線拉得太長,容易被堵,只能先丟著不管。

  接下來就是等。

  赤江被活生生剁掉臂膀,正是弱小的時候,他不信黑、白二氏不下手。

  當然,等待的過程中也有很多事要做,比如重整隊伍,治療傷員,勸降俘虜。

  是的,他把七個寨子的寨主和青壯充作俘虜帶走了。不然也不放心撤離,剩下的老人孩子心有顧忌,不足為懼。

  在林子裡鑽了大半個月,他回到永寧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個澡,睡個覺。

  溫水沖過頭頂,霎時清爽。

  他拿瓢澆了十來次,才覺得身上沒那麼黏糊了。

  又拿了塊香皂,頭髮連身體一塊兒用了。這事擱在一個月前他都不會幹,可荒山野嶺露宿得久了,也就顧不得講究,方便為要。

  再澆半桶水清洗沫子。

  水聲中,隱約傳來輕輕的步音。

  他動作一頓,側耳細聽,外頭的沉沉的腳步聲,鎧甲摩擦的金石聲。

  謝玄英微微揚起眉梢,疲憊消失無蹤,繼續沖澡。

  水花四濺。

  他舀起一瓢水,瞥了眼櫃子,又倒在了自己頭上。

  水流過肌肉,順著脊背滴落在地。

  「出來。」他彎起唇角,「偷偷摸摸的幹什麼?」

  「突擊檢查。」程丹若從櫃子後頭走出來,從頭到腳掃了他兩遍。一個多月說長不算長,說短不算短,他的臉型沒改變多少,眼下卻青黑,鬍髭微青,居然添了幾分成熟。

  改變最多的還是軀體,紅腫和傷口一絲絲、一道道,不嚴重,但觸目驚心。

  「你受傷了。」她蹙起眉梢。

  她悄無聲息地潛進來,謝玄英就猜到了,肯定怕他有所隱瞞:「小傷。」

  「傷小,沒養好,都泛紅了。」程丹若檢查傷口,「癢不癢?」

  「還好。」怕她惱,他竭力解釋,「一直穿甲沒法子。」

  「這個呢?」她撫摸他脖頸的紅腫,「被蟲咬了?」

  「大概吧。」謝玄英感覺到她手指的溫度,輕柔地撫摸過皮膚,整個人都因此而溫暖,「這個不癢。」

  程丹若又檢查了會兒,確認都是小問題,才掏出藥瓶:「別動,擦藥。」

  謝玄英左右看看,抄了個圓凳坐下,方便她上藥。

  程丹若首先處理了發炎的傷口,消毒的消毒,抹藥膏的抹藥膏,處理完才讓他穿好衣服去休息。

  謝玄英好不容易忍到正事辦完,哪肯放她,張開手臂就要摟人入懷。

  程丹若一巴掌拍開他:「我還沒洗澡呢,髒兮兮的,碰到傷口感染怎麼辦?」

  衛生健康問題素來沒得商量,謝玄英只好鬆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口中卻輕輕責備:「你過來也太危險了。」

  「聽說你回了永寧,我才來的,何況我有事。」程丹若重新叫人打熱水,她為了來永寧,沒少爬上爬下,蹭一身的土。

  柏木送水過來,識趣地放下就走,謝玄英挽起袖口,幫她倒進水盆:「有什麼事非要你親自出馬?」

  程丹若道:「我收了赤碩的堂妹當女兒。」

  謝玄英:「?」

  他震驚地看著她,腦海中飛快捋清了脈絡:「你的意思是……」

  「對,恭喜你,當爹了。」程丹若故意玩笑,「開不開心?」

  謝玄英好氣又好笑:「若若。」

  「漂亮健康的一個小姑娘。」她慢條斯理地說,「天真了點,鬧不清楚狀況,但問題不大,這孩子一看就能活很久。」

  他沾水調試水溫,思索道:「扶得起來嗎?」

  「無所謂,夕顯貴派了小兒子跟著,兩人就差一歲。」程丹若解開衣帶,脫衣服洗澡,「今天我帶了五千多人,三千是他們家的,兩千是新兵。」

  謝玄英心底立即踏實:「好極了。」

  他忍不住望向她,「你什麼時候想好的?我走的時候,你可一句都沒露。」

  「到安順想的。」程丹若推他出去,「給我看門。」

  謝玄英返身把門栓插上,道:「我給你舀水吧,你自己弄怪累的。」

  戰爭期間條件有限,這兒沒浴桶,就木盆和水瓢。程丹若試了試分量,確實怪沉的,但口中道:「弄濕你衣服怎麼辦?」

  「這有什麼,一會兒就乾了。」他接過水瓢,舀了熱水,徐徐往她身上淋。

  剛開始,程丹若還有點不自在,可謝玄英認認真真當工具人,毫無綺思,反倒讓她一下放開了。

  「背上多沖點。」她放開抱住自己的手臂,撥開頸後碎髮,「有點癢,你幫我看看是不是被蚊子叮了。」

  謝玄英摸摸她肩胛骨的紅點:「這個嗎?是被咬了。」

  「香皂呢,給我抹點。」

  「好。」

  茉莉的香氣溢散,淡淡的、家常的香味,悠悠沖散了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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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二章 相守時

  洗去一身風塵,程丹若和謝玄英面對面吃餛飩。

  行軍都是吃乾糧,哪怕是主將也不例外,謝玄英啃了好幾天的炒麵——就是把麵粉炒熟,加上肉泥醬塊,就著水吃。有時候攻下寨子,倒是能吃頓熱乎的,熱水泡乾米飯,加上一些肉脯醬料,就是一頓熱飯。

  但這都比不上餛飩的柔軟和熨帖。

  熱乎乎的柔軟的皮,鮮香彈滑的肉餡,清水煮都好吃。

  就是餛飩皮有點散開了,他只吃了兩隻,後面的就皮餡分離,活像是肉丸子煮麵皮湯。

  謝玄英皺眉:「散了。」

  「呃。」程丹若有點尷尬,「早上太忙,我有點手忙腳亂了,和你換。」

  她一面說,一面去舀那幾個破掉的餛飩。

  謝玄英卻吃了驚,立馬蓋住碗:「你親自包的?」他仔細瞅她,「怎麼需要你動手,安順的人不聽話嗎?」

  「不是,我就順手做的。」她別過頭,「不吃算了。」

  「吃。」他一勺一個,風捲殘雲似的盡數吃光,然後,坐著瞧她。

  她身穿道袍,做書生打扮,脂粉不施,眉眼素淨,有種無言的溫情。謝玄英久久凝視,忽然提起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記不記得我們成親的那天?」

  程丹若咬下半隻餛飩,含混道:「記得啊,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來了。」

  成親的晚上,她坐在他面前吃餛飩雞,紅色的喜燭照亮她的面孔。這是謝玄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他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坐在她身邊,照顧她的一切。

  而隨著時間流逝,兩人形影不離,朝夕相處,這種幸福感就好像沖飲的花露,融化在日常的每一個細節,不再有沖煞人的香氣。

  但分開一月,朝暮不得見,此時此刻,他又有了相似的感覺。

  「有點想你了。」謝玄英說。

  程丹若愣住,視線自他臉上挪開,轉回餛飩上,可又不在餛飩上:「啊。」

  她不知道「啊」什麼,就莫名其妙這麼說了,也不是疑問,也不是驚訝,就是一種純粹的、無意義的回應。

  謝玄英彎起唇角:「你低什麼頭,我又不問你想不想我。」

  她說:「我沒有想你。」

  「沒有想我,你為什麼找我?」他才不信。

  「給你送點藥啊人啊什麼的。」程丹若清清嗓子,「這次損失不小吧?」

  謝玄英點頭,臉色漸漸凝重:「損失近半了。」

  「你也太冒險了。」她說,「把自己陷進去怎麼辦?」

  「我不能和三家一塊兒耗,赤江入伙最晚,根基不穩,最適合下手。」謝玄英解釋道,「也是打他們個出其不意,韋自行太想立功,反被他們利用。」

  程丹若琢磨了會兒,大致明白了。

  韋自行在戰事上十分穩健,兵力充足,以多打少,在戰略上卻十分冒進,明擺著就是要收復驛道邊的安順、永寧、普安三州。

  叛軍在安順撤得最快,永寧也很快放棄,給了韋自行莫大的信心,所以他在最後一站時疏漏了。

  謝玄英卻正好相反。

  他不著急收服,以瓦解敵軍為重,赤江就是頭一個軟柿子。

  謝玄英給她倒杯熱茶,說:「等叛軍聽說夕照的舉動,一定會向赤江下手,那就是我收安南的時機。」

  「等他們兩敗俱傷?」

  「差不多。」謝玄英說,「我總覺得,他們的目的一直就是普安。」

  「你是說,他們想自立為王?」程丹若思忖道:「這倒是說得通了,怪不得之前一直拉人入伙,人不夠啊。」

  普安臨近雲南,地形復雜,到處是山和寨,人煙稀少。白山、黑水二寨已經是個中最強大的兩家了。

  但大夏治理貴州,其中一項舉措就是大量移民,漢人的人口每年都在漲。

  要想自立為王,佔住普安,苗人怎麼都得有十萬人口吧。

  他們沒人。

  所以,叛亂初始,他們就不斷派人沿途游說,希望其他苗寨的人加入。恐怕他們也清楚,如果多地響應,大夏就會調派更多的人手,十萬大軍難是難了點,可貴州真要是集體叛亂,朝廷也不吝決心。

  到時候一樣完蛋。可如果他們的目的是邊戰邊退,將收攏的人手全部歸到麾下,割據普安州呢?

  一州之地,還是又窮又難走的地方,朝廷是否會默許他們自立?

  「收回安南,永寧就穩了。」謝玄英道,「之後慢慢打。」

  程丹若同意,雲貴高原的地形擺在這兒,普安的人總不能到雲南去搬救兵。

  「好了,不早了。」謝玄英看看天色,「你快歇息,明兒一大早走?」

  程丹若白他:「趕人呢?」

  「這兒不安全。」謝玄英握著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摸過去,在腕骨處慢慢摸索揉捏,「你還是盡快回安順。」

  程丹若不理他,自顧自喝茶。

  過了會兒,說他:「你該睡覺了。」

  謝玄英道:「我想和你說會兒話。」

  「有什麼好說的,睡覺去。」她拽他到床邊,用力摁下。

  謝玄英順著她的力道坐下來,卻不鬆手:「你也歇一會兒。」

  程丹若睇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歇不了,我明兒走,今晚得看看病人。」

  謝玄英猶豫了。

  外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他實在不忍心她冒雨外出,便道:「明兒再說,歇吧。」

  程丹若這才脫鞋上床。

  雨聲很近,人聲很近,習慣了深宅大院的幽閉,街道的聲音反而讓她陌生,曲曲折折的,忽遠忽近。

  謝玄英出去吩咐了兩句守夜的事,沒忘記把蠟燭吹滅。

  陰天的傍晚,天色已經黑得像深夜。

  床板硬得要死,程丹若仰臥五分鐘就自覺放棄,趴到他身上。

  熟悉的氣息瞬時包裹全身,隨著胸膛的每一次起伏,緊繃的肌肉慢慢放鬆,積壓的疲倦如潮水湧來。

  她強撐不睡,怕他有事要說,可沒一會兒,耳畔就傳來均勻的呼吸。

  他比她更早一步放鬆,被疲累打敗了。

  程丹若撫摸著他的臉孔,反而沒了睡意。去年在大同,他們分離得時間更長,但她很少想他,神思都被工作佔據。

  然而,這次在安順同樣的忙碌,她卻總是在零星的間隙想起他。

  興許是他在前線,時時刻刻面臨危險,興許……確實不一樣了。

  她沒有特別抗拒這樣的變化。

  程丹若收回手,平靜地合攏了眼皮。

  --

  某寨。

  魯郎中借夕照同知的面子,有驚無險地進入寨中。

  他正和寨主密談。

  「官兵已連破七寨,勢如破竹,你們縱然反抗,又能抵擋幾時?」

  寨主撫摸刀柄:「如果你想說的就是這些,我可以送你上路了。」

  「何必自欺欺人。」魯郎中淡淡道,「各寨的主要兵力至少被抽調一半,在赤江寨保護赤碩,你們能有多少人?縱然各家合力,又能聚合幾時?馬上就是秋收,你們耽誤得起嗎?」

  寨主冷冷瞪著他。

  魯郎中道:「你們起兵,原是為殺赤留(上任土司),人既死,按照規矩就該上報,由朝廷裁度下任土酋之選,赤碩忤逆犯上,緣何助紂為虐?」

  寨主反問:「不然呢?像你們說的,捧個丫頭當首領?」

  「昔年貴州宣慰使身死,不是也由順德夫人執掌?沒記錯的話,她也是在永寧出生。」魯郎中笑了,「你們擔心赤韶管不了事,這有何難?」

  夕照同知接口:「我們夕照與赤江本是姻親,韶姑娘歲數小怕什麼,我們自可派人輔佐。」

  寨主也不傻,不陰不陽地說:「這樣一來,到時候赤江還不一定姓赤呢。」

  「當然姓赤了,別忘了,大夏是按譜系選的土司。」夕照同知哈哈大笑,「不過兩家更親密一點而已,於你又有什麼妨礙?」

  這倒是正理。

  赤江十六寨,一個安撫使,一個同知,一個副使,一個僉事,一個小吏,大夏的編制就五個位置。其他的都只是「寨主」,混不到官做。

  這家寨主就是如此。

  「閣下也要為寨子上下著想。」魯郎中慢條斯理地說,「盡早棄暗投明啊。」

  寨主猶疑不定。

  夕照同知敲邊鼓:「佐官大人,讓韶姑娘做首領,就算既往不咎了?」

  「赤碩篡位,赤韶是正統,撥亂反正何罪之有?」魯郎中給了他一顆定心丸。

  寨主陷入了沉思。

  --

  安南鎮。

  黑勞走進了黑漆漆的房間,一把推開了窗戶,驅散了裡頭的香味。

  「阿嚏。」他揉揉鼻子,問她,「你又『走陰』了?」

  白伽臉上是淡淡的倦色:「有事嗎?」她迴避了他的問題。

  「剛和赤碩吵了一架。」黑勞說,「這小子急了,我看時候也差不多了。」

  白伽的語氣沒有波瀾:「你就想著吞併赤江。」

  「沒法子,人少啊。」黑勞舔舔嘴唇,「家裡的老的老,小的小,我們出來賣命就算了,總得給他們留條命——赤江撞上來,也是我們的運道。」

  白伽問:「有把握嗎?」

  「一半一半吧。」黑勞說,「我答應他出兵了。」

  白伽:「到了人家寨子,再把人家幹掉?」

  「話可真難聽。」黑勞拍拍她,「不過是這麼回事,你的藥呢?」

  白伽遞給他一個小瓷瓶,卻說道:「被赤江的人發現了,你就偷雞不成蝕把米。」

  「所以啊,我需要一個替罪羊。」黑勞覷著她,「你藏的那個家伙……」

  白伽抬起頭,定定看著他,半晌,吐出兩個字:「不行。」

  「你留他幹什麼?」黑勞勸道,「遲早反咬你一口。」

  白伽將一把香草丟進炭盆,淡淡的香氣撲面。她面孔被藏在白煙後,彷彿地獄爬上來的惡鬼:「生孩子,不然,你跟我生嗎?」

  黑勞想也不想,脫口就說:「這怎麼行?」

  白伽的唇邊泛起一絲冷笑:「那你少管我。」

  黑勞被她看得訕訕,停頓了會兒,卻還是說:「不一定要找漢人,麻煩。」

  「你以為我想?」白伽的臉孔忽然抽搐,猙獰恐怖,「寨子裡的不行,我姑和你叔也試過,小妹還是生下來就死了,只能找外面的。」

  黑勞罕見地面露猶豫:「我這不是擔心……」

  「放心。」白伽淡淡道,「我達成目的,就把他丟到山裡餵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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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58:49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人之性

  謝玄英紮紮實實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在晨光中自然甦醒。

  連日的疲倦並未隨著短暫的深眠而遠去,他仍然覺得累,身體沉甸甸的,沒什麼力氣。沒有睜眼,下意識地摸向懷中,卻沒碰到熟悉的荷包,取而代之的是柔軟溫熱的肌膚。

  噢,對,若若來了。

  他收攏手臂,與她貼得更緊密一些。

  模模糊糊又回籠了片刻,這次,謝玄英正在清醒了。他眨眨眼,潤澤眼球,低頭看向懷抱,程丹若側臥在他身上,大腿在腰間,有點分量。

  他挪開她的手腳,準備起身,可上身撐起一半,頭皮卻倏地扯痛。

  低頭看去,兩人昨兒洗過就睡下,頭髮沒梳理好,這會兒你纏我、我纏你,全都繞在了一起。

  謝玄英抓起髮結研究了會兒,拿過枕畔的刀,割斷兩簇纏繞的頭髮,裝進貼身的荷包。

  轉頭對上雙初醒的眼睛。

  程丹若捋著鬢邊斷了一茬的頭髮,擰眉:「你做的什麼好事?」

  「結髮夫妻,解開不吉利。」謝玄英振振有詞。

  程丹若無言以對,這人迷信的時候真迷信。

  懶得理他。

  她繫好衣帶,穿襪子套鞋,預備起床。

  出門在外,依舊是男裝打扮,今兒穿的是青蓮色直身,綠得好比手術服。而謝玄英穿的是青色蟒服,綠得很低調,金紋很閃爍,好在外頭還要穿甲胄,多少遮掩掉一些光澤。

  程丹若提起一件齊腰明甲,哪怕是半身的背心,分量也相當可怕:「你每天就穿這個?」

  「這算輕的。」謝玄英接過,讓柏木和松木服侍著穿上,兩幅戰裙繫在腰間,可以保護大腿,又不妨礙日常活動。

  程丹若只見他穿過一次全甲,審美非常古代,威風赫赫,無比醒目,彷彿人群中的靶子。但所有將領都這麼穿,以顯威儀,穩定軍心。

  她瞅了兩眼,承認道:「挺好看的。」

  他微不可見地彎彎唇角。

  今天的早飯是麵條,加了雞蛋,說不上好吃說不上難吃,不過對付一頓。

  吃過飯,便各自分開幹活。

  新兵到崗,謝玄英得分配下去,讓他們抓緊時間融入集體。而程丹若則毫無懸念地去了傷兵營。

  人很多。

  她自己提著醫療箱,找熟悉的大夫詢問:「有沒有誰因為傷口化膿,高熱不退,病情嚴重的?」

  大夫們見到她來,大喜過望:「有有,這次傷得人不少,也缺藥。」

  「昨天我帶了一批藥材來,你們去問問。」程丹若說,「來個人,帶我去看看那幾個重病的。」

  「我帶您去。」紅斑婦人瘦了一圈,「有八個快不行了。」

  程丹若蹙眉:「這麼多?有沒有疑似瘧疾的?」

  「有。」婦人謹慎回答,「聽說之前在山裡,有人高熱畏寒,間日發作,是瘧疾之兆,謝將軍便讓他們留在原地,每日服青蒿汁,大約三五日後,他們自己回來了。我們又給他們用了截瘧七寶飲。」

  程丹若微微頷首。

  瘧疾的症狀十分有特點,都是間日發作,先乏力,再畏寒,然後發熱,到一定時間熱度消退,過兩天又重新反復,具有周期性。

  因大多是正瘧,她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提前叫人採買了大量青蒿——這在中藥裡被稱為黃花蒿,每半兩一包,搗碎絞出汁,發作前一個時辰服用,連服三日即可。

  眾所周知,青蒿素治療瘧疾,但青蒿單方的效用有限,容易復發。

  優點是單方簡便,用不同顏色的紙包分好,不識字的老百姓也可以自己煎服。

  而截瘧七寶飲是時下治療瘧疾的方子之一,藥材是:常山、草果、厚朴、檳榔、青皮、陳皮、炙甘草。

  其中常山是治療瘧疾的主藥,就長在雲貴川一帶,倒也收足了。只是怕士卒們自己搞不清,亂煎亂服,故而只在傷兵營裡用。

  要是有奎寧就好了……程丹若心下嘆息,從金雞納樹的樹皮裡提取奎寧雖然不容易,但勉強還能試試,青蒿素就沒這條件了。

  算了,至少還有青蒿。

  她沒再糾結,走進了重危病房。

  裡面躺了十來個人,病床是東拼西湊的床板、門板、櫃門,再鋪張草席。

  老婆婆臉上蒙著口罩,正輕輕拍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渾身發燙,臉很紅,含含糊糊地喊:「娘,俺不孝,不孝……」

  聽口音,居然是北方來的。

  老婆婆拍著他的身體,嘴裡哼著山歌,也聽不懂詞兒,可就是這樣的拍撫,讓這個少年慢慢平靜了下來,昏昏沉沉地入睡。

  其他病人一聲不吭地躺著。

  之前,他們對營裡的女人十分不滿,又老又醜,不「得用」,不說慰勞軍士,連洗衣縫補都是自己做。因而有不少人動過壞心思,夜裡摸過去想沾點便宜,沒成不說,還被逮住一頓好打。

  那時他們多少同情對方,男人想女人,天經地義,用得著這麼嚴格嗎?要怪也只能怪上頭的人,幹啥弄幾個娘們過來招人饞。

  可此時此刻,一種陌生而酸澀的情緒湧上心頭。

  童年的往事浮現:母親抱著自己,頂著烈日背到田裡;大姐給自己餵飯,嚼碎了吐到嘴邊;阿奶老態龍鐘,牽著他走在田埂上,給父親母親送飯……

  她們的手掌粗糙而溫暖,她們的話語遙遠如夢中。

  為什麼傷兵營裡會有女人?

  因為每個人都是娘生的,在最脆弱的時刻,人便會想念母親的懷抱。

  一片寂靜中,程丹若開口:「都在這兒了?」

  紅斑婦人說:「都在這兒了。」

  程丹若點點頭,不輕不重地說:「我帶了新藥過來,不一定每個人都能用,先試試。」

  她打開藥箱,裡面是即將過期的青黴素。

  條件所限,青黴素的保質期很短,她這次專門跑到永寧,有一半的原因是想用掉這批青黴素。

  這一批的質量不錯,是她為謝玄英準備的,他既安然無恙,藥也得物盡其用,不能白放著浪費,誰敢上了救誰。

  興許是因為之前的震撼,病人聽出了她是個女人,但沒吱聲。

  程丹若拿出針筒,挨個給他們做皮試。

  --

  謝玄英召集屬下,把新兵遵照戰損的比例分配下去,又說了夕照的援兵:「縣裡住不下了,讓他們駐紮在城外,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眾人應下。

  「我一直說,有功賞,有過罰,這次也不例外。」他不多廢話,開始宣布這段時間以來的功勞。

  田南從副千戶升為千戶,張鶴賞銀,李伯武和屈毅沒動,只是記功,等勝了再統一領職。

  主要是下頭的人。

  原來的小旗、總旗死了的,由隊伍中記功最多的升任,沒到升職但立功的,先發賞錢,犯錯逃跑的,降職或打發到民夫隊伍,嚴重違反軍規的,比如在寨子裡騷擾苗女,或違反軍令虐殺婦孺的,砍頭處死。

  值得一提的是,黎哥因為斬首十餘人,謝玄英遵守諾言,免除他罪囚的身份,升他為小旗。

  雖然只能管十個人,可他已經徹底翻身,前途有望。

  而升職最快的不出意外是杜功。他從普通的軍士升任為總旗,管五十人,沒有賞錢,但他沒有一點兒不滿。

  升為總旗,是方便管人,不賞銀錢,證明上頭準備重用。

  眾人皆無異議。

  「張鶴留下。」謝玄英叫住了預備離去的張鶴。

  其餘人識趣地加快腳步。

  屋舍登時空曠。

  「公子有何吩咐?」私下場合,張鶴改用舊日稱呼。

  謝玄英敲敲桌子,慢慢道:「這次,你立的功勞不小。」

  杜功和黎哥是各有斬獲不假,可他們都是張鶴之前訓出來的,攻寨時,他指揮得當,不貪功冒進,記功勞看的是集體,他的功勞可不止二十兩銀子。

  「屬下明白。」張鶴平靜道,「能得到賞金,屬下已經很滿意了。」

  謝玄英微不可見地嘆口氣。

  他壓住張鶴,沒有別的緣故,只因為他的出身。

  張鶴是姦生子。他的母親不是父親的妻、妾、婢,而是在外避雨時,為人所姦的不幸女子。

  原本母親回家就要上吊,可外家只有女兒,沒有兒子,恐斷後,便死活求她活下來,為家裡留個香火。

  於是,他母親忍辱偷生,生下了他,得知是男孩,夜裡便偷偷走出家門,投水而死。

  張鶴從小在旁人的非議和歧視中長大。他父親是大戶人家,妻妾成群,不認他這個姦生子,而律法也不保護他——沒有當場指認姦夫,便不算數。

  而外祖族裡因為他母親沒有及時自盡,保全名節,認為侮辱門庭,連帶著鄙夷外公一家,他走在街上,都會被人投石子,罵「野種」。

  因此,長到十來歲,他就離開家門出去闖蕩。

  張鶴生得端正,體型修長,俊秀過人。這等外表是不缺人追捧的,曾有一縣丞見他貌美,招他做門子,算是個長隨。

  不幸的是,縣丞有不軌之心,多次騷擾,他不敢得罪,也不甘相從,乾脆接了縣中剿匪的任務,離開了事。

  縣丞以為他死定了,沒想到張鶴居然殺了通緝的強盜,還救了一對母女。

  若是才子佳人的小說,此時該「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可人家打聽到他的出身不光彩,怕他挾恩圖報,提出舉薦他認識一位貴人。

  張鶴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這位貴人就是靖海侯身邊的護衛,是母女的親戚,他考校過後,覺得張鶴儀表出眾,機變靈活,是個可塑之才,遂將他舉薦到了謝家做護衛。

  一晃七年了。

  謝玄英身邊的親衛最低也是個副千戶,從五品,唯獨張鶴是百戶,六品而已。

  不是不想給他升,是他這個出身飽受歧視,品階低些還好,謝玄英壓得住,給得太高,必定會被人認為影響太壞。

  倘若傳出去,下頭的人也不會服他。

  「府裡的人對你的身世所知不多。」謝玄英斟酌道,「貴州正在清理軍籍,你若放得下,倒也不失為一個機會。」

  姦生子也有繼承權,就看父家認不認,張鶴已經混出點明堂,想認祖歸宗未必不成,只是得等他認回家裡,才方便安排。

  但要是不想認,借這個機會入籍貴州,回到京城清清白白做人,也是條出路,全看捨不捨得。

  然而,張鶴沒有分毫猶豫,立時道:「公子,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均已過世,我並無他念。」

  謝玄英問:「想好了?」

  「想好了。」張鶴斬釘截鐵道,「我母忍辱偷生,我寧可姓張。」

  謝玄英頓一頓,頷首:「你想明白就好。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吧。」

  「是,公子好記性。」

  「可有字?」

  張鶴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請公子賜字。」

  「就叫高松吧。」謝玄英緩緩道,「高松如鶴,向來不群。」

  張鶴低頭,掩住眼底的淚光:「多謝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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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59:0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四章 救人忙

  八個疑似感染的病患,只有四個勉強過了皮試。

  程丹若給這四個幸運兒注射了青黴素原液,又給其他四人開了對症的中藥方。

  「別想太多,好好養病。」她寬慰幾句,看看青黴素還剩了不少,準備去診斷一下其他外傷嚴重的人,有苗頭就打上。

  早發現早治療是永遠的真理。

  重傷的人比她想像得多,病症也比她想的更復雜。

  刀、槍、箭之類的外傷姑且不提,還有斷骨、氣胸、喉痺、癰疽、皮疹。

  她好像瞬間回到了急診室,什麼情況都有,完全應付不過來。

  只能挑自己會的,縫合一下傷口,清創引流什麼的。好在這次也帶了惠民藥局的大夫,由他們幫手,勉強能每個人都看一下。

  她忙忙碌碌,也就沒留意病人從竊竊私語,變得十分安靜。

  切開膿腫,引流,沖洗,縫合。

  程丹若最喜歡縫合的工作,將破碎的人體重新還原,有一種別樣的成就感。

  記得當初,她是班裡打結最好最快的一個,而她最大的夢想,就是上一台簡單手術,蹭到一次縫皮的任務。

  世事難料。

  面前的都是徘徊在ICU門口的重病患者,有的人運氣好,只是腸子被拖出來,洗洗還能塞回去,有的肢體壞死,已經呈現青黑色。

  程丹若讓人把他挪到外頭,麻藥灌下去,光速截肢。

  又有人呼吸困難,冷汗不止,脈搏增快,近乎休克,是開放性氣胸。程丹若拿了紗布和棉花堵住創口,準備等閉合後再抽氣治療。

  還沒忙完,出現了第二個症狀相似的患者,一樣的呼吸困難,可胸廓豐滿,叩診是濁音,卻是血胸。

  程丹若拿針筒給他抽血。

  抽出的血液靜置,看看一會兒是否凝結,以判斷出血是否停止,沒忘記蒸餾水稀釋後混搖,見液體十分渾濁,便知道有感染的情況,趕緊打一針青黴素。

  他運氣很好,抽出的血液不久便凝結了,可見體內已不再出血。

  程丹若鬆了口氣,要是一直出血,就得開胸探查。眼下這環境怎麼能剖胸,剖開能止血,也抗不過感染。

  「水。」

  她洗手清潔,抓緊時間去看下一位病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帳中不斷有人咽氣,不斷有屍體被抬出去。程丹若屏蔽掉外界的響動,只專注於手上的病人。

  等回神,日暮西山,一天已然過去。

  她活動了下僵硬的脖頸,決定下班:「錢大夫、范大夫,這裡就交給你們了。」

  惠民藥局的兩位大夫點點頭:「您放心,我們在這兒守著。」

  年輕點的范大夫說:「今晚我帶人值守。」

  「辛苦。」病房制度在貴州演練過,眾人都很熟悉,程丹若沒什麼不放心的,順手清理掉桌邊的紗布,提著垃圾簍走了。

  安靜一下午的營帳,終於熱鬧起來。

  「老大夫,這真是撫台夫人啊?」神智清醒的人,一面喝鹽糖水補液,一面小聲問,「看著不像。」

  「晌午撫台不是來過了麼。」類似的問題,錢大夫回答過無數次,頭也不抬地繼續下針,「程夫人就是這性子,喜歡親力親為。」

  范大夫補充:「程夫人是平民出身,後來進宮做了女官,原就是個大夫。之前在山西,她治好了一場鼠疫呢。」

  「怪不得。」被截肢的病人有氣無力地說,「她下刀可真利索,不比我這殺豬的差啊。」

  錢大夫笑呵呵地說:「這可比殺豬難多了,血流太多,人就沒命了。」又說,「小兄弟好膽量,方才愣是一聲沒吭啊。」

  「關二爺刮骨療傷,咱也不能差——啊!」傷口牽動,哪怕有麻藥,他也痛得滿頭大汗,「疼、疼、疼!」

  錢大夫立馬下針:「忍忍,別動,欸,好咧。」

  其他人見他們這般好說話,按捺不住。

  「大夫,我也疼。」

  「俺肚子脹。」

  「我的手,我的手……」

  「水,給我水。」

  傷兵營裡呼天搶地,淒慘之中,卻透露出頑強的生命力。

  -

  病人們在努力想要活下去,程丹若在努力吃飯。

  她今天沒吃午飯。

  謝玄英坐在她對面,臉色黑得和鍋底似的,活像是改行扮包拯了。

  「你不知道餓嗎?」他氣得半死,還要控制音量,「連吃飯都能忘?」

  程丹若舀了滿滿一勺米飯,大口塞進嘴裡。

  他問:「藥喝了嗎?」

  程丹若開始吃菜,今天的菜是鹹肉燉蛋,味道很不錯,適合勞動一天的人。

  謝玄英更來氣了:「心虛是不是?這麼大個人了,不知道照顧自己,大夫是怎麼說的?每天要及時服藥,不能間斷。」

  程丹若頓了頓,主動舀了野雞湯喝。

  這是她的獨家專供,別人也沒湯湯水水喝。

  「要不是我餵你吃了半天糕點,你非餓壞不可。」謝玄英意見很大。

  然而,這句話讓一直悶頭苦吃的程丹若有了反應。她抬首,問:「你餵我吃?對啊,我記得我吃過東西。」

  一整天沒進食肯定會低血糖,可她傍晚也只是有點餓,沒有頭暈眼花的感覺,當然是吃過的。

  他太理直氣壯,搞得她以為是錯覺,心虛了半天。

  謝玄英沒意識到她的變化,還道:「不是我餵你,還想誰餵你?」

  「那你凶什麼凶?」她背挺直了,聲音也大了,「我不是吃了嗎?」

  謝玄英反駁:「我不餵你,你能吃?再說糕點也不能當飯吃。」

  「反正我吃了。」她說,「你憑什麼凶我。」

  謝玄英被她繞進去:「我什麼時候凶你了?」

  「現在。」程丹若瞥過眼風,「三堂會審,好大的威風。」

  他:「……」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怎麼不吃飯,飯都要涼了。」她反問,「吃冷飯對胃不好,胃不好的人還吃冷飯,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不知道照顧自己?」

  謝玄英:「……」

  他定定看著她,直到把她看得又別過臉,才伸手擦掉她臉頰的肉汁:「算了,下不為例。」

  程丹若給他夾了一塊鹹肉,表示和好。

  但和好歸和好,她總這樣廢寢忘食,謝玄英著實放不下心,故意板起臉,威脅恫嚇:「再被我發現不好好吃飯,就讓你吃折耳根。」

  程丹若瞄他。

  他:「?」

  「你是不是吃過了?」她咬著筷子,「缺糧?」

  謝玄英端起碗:「吃飯,飯冷了。」

  程丹若還想說什麼,他一筷子鹹肉塞到她嘴裡,成功堵住了後面的話。

  兩個各懷「鬼胎」的人安靜地吃完了這頓飯。

  燭光昏沉,空氣飄來清涼的雨絲。

  謝玄英走到窗邊:「明天該回去了吧。」

  「嗯。」程丹若今天這麼趕,很大原因是想把自己擅長的病人處理完,早點回安順,免得給他添亂,「吃過午飯走。」

  「好。」謝玄英應著,瞧了會兒星象,判斷道,「看著明兒不會下大雨,路上好走。」

  「貴州就是雨多。」程丹若清點藥品,青黴素還剩少許,明天給感染的人再打一針就差不多了。

  所以,她必須回安順,盡快做出新的一批青黴素備著,以防不測。

  「秋天比我想的冷。」謝玄英合攏窗戶,「尤其是夜裡,你晚上睡覺記得添條被子。」

  「要你說。」她道,「我把瑪瑙叫過來了,兩個孩子看不過來。」

  謝玄英奇怪:「不是只有赤韶?還有誰?」

  「我聘了個西賓,教赤韶讀書的,他有個女兒,兩個姑娘歲數差不多,我讓她們待一塊兒。」

  他道:「別煩著你就好。」

  「做做面子而已。」程丹若對新認的義女定位明確,「你這邊順利的話,我下次就把她帶來,也好收攏人心。」

  謝玄英思考了會兒,覺得打下安南後,永寧會安全許多,頷首同意:「好。」

  氣氛頓時鬆快。

  程丹若也不收拾東西了,今天忙活一天,肩膀都是僵的,趕忙叫熱水泡腳,準備早點睡覺。出門在外,沒有泡腳的藥材包,可微燙的水浸沒足背,還是讓她情不自禁地籲了口氣。

  謝玄英見狀,立馬脫掉靴襪,強行在木盆裡佔了個位置。

  「你又來。」她踩他兩腳,習慣地讓出一半的空隙。

  水位上升,沒到小腿肚,靜脈曲張都好了不少。

  泡過腳,簡單洗漱就鑽進被窩睡覺。

  貴州秋冬的溫差確實不小,程丹若沒一會兒就覺得冷颼颼的,於是翻個身,貼住他的手臂。

  謝玄英立時摟緊她:「冷嗎?」

  「不冷。」她身體累,卻不想早早睡去,找話題,「打算什麼時候打安南?」

  他算算時間:「再過三天吧。」

  「魯郎中的速度沒這麼快,就這幾天,不知道能說服幾家。」程丹若說,「我聽其他寨子的人說,黑勞很有本事,白伽也有點古怪,你要小心。」

  謝玄英問:「古怪?」

  「她是蠱婆,我估計是熟諳藥性的人。」她道,「小心水源被下藥,還有,一些香草點燃後有致幻的成分,避開下風口為好。」

  「我知道了。」謝玄英記下了這件事。

  *

  某寨,月色幽暗。

  赤碩躺在床上,太陽穴一陣陣抽動,四肢僵硬,彷彿被凍住了。

  眼前的屋樑出現詭異的重影,一些奇怪的小人匍匐在房頂,裂開大嘴瞧著他,像是好奇的孩子,也像是貪婪的野獸。

  什麼東西?他定定地看著他們,回憶今天的晚飯。

  沒有菌子之類的東西,都是各種肉,兔子,雞,還有一隻醃了半年的狼腿,很難吃。

  是太累做夢了嗎?他正想著,小人的身體卻忽然拉長,變得纖長苗條,背後裂出一片片的重影。

  像是蝴蝶。

  像是小時候,被他撕成兩半的蝴蝶。

  「不要——」

  「不要啊——」

  是誰……朦朧的倩影出現,朝他伸出手,她是誰……是……娘!

  赤碩似乎想起了什麼,身體反弓彈起,一下又能動了。

  幻影消失無蹤。

  窗外傳來人面梟古怪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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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59:20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五章 心魔多

  十月的貴州短暫地迎來了晴天,可赤碩卻因為夢見了母親,心情一落千丈,每天都陰著臉。

  他娘在他歲數很小的時候就死了,什麼緣故,赤碩到今天也沒弄清楚。他只隱約記得,她被人拖走的時候,好像一隻撕碎的蝴蝶,身下蜿蜒出一道又長又黏的紅痕。

  她可能不是苗人,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外祖父。

  她總是在哭,不會耕作,不會做飯,也不參加祭祀。

  照顧他的婆婆總是說,她是個不祥的人,因為她來寨子的那年,遇到了罕見的乾旱,千里赤地,又化為澤國。

  赤碩和母親並不親近,她很不喜歡他,每次看見他都會尖叫,然後躲回屋裡,永遠不會像別人的母親一樣,溫柔地抱著自己的孩子。

  他曾經很嫉妒赤韶,她從生下來就被娘抱著,到三歲多還不會走路。

  然後呢?

  忽然就記不起來了。

  「赤碩。」黑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騎馬趕上來,打量著赤碩,「你在想什麼?擔心官兵?」

  「官兵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們走得進來?」赤碩藏起了自己的異常,表現得滿不在乎,「我在想要怎麼處理那群沒用的家伙。」

  黑勞笑了:「總要讓其他人引以為戒才好。」

  赤碩點點頭。

  當夜,紮營在林。

  赤碩今天沒吃野菜湯,他有過亂吃果子上吐下瀉的經歷,謹慎地只吃了烤肉和乾糧。他長在山裡,自然知道乾淨水源的重要性,所以也沒有喝生水,而是喝起了珍藏的酒。

  大家都知道,在山裡趕路,酒比水安全。

  赤碩擰開酒囊,剛準備抿兩口,黑勞就瞧見了,遞過一個竹筒:「來點兒。什麼酒啊?」

  「果酒。」赤碩不動聲色地給他倒了小半杯。

  黑勞淺嘗了口,似乎覺得不錯:「你們赤江釀酒的本事不賴啊,乾杯。」

  赤碩不想得罪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家伙,或者說,他其實有點畏懼對方,頓了頓,舉起酒囊和他碰了碰,也抿了兩口。

  黑勞道:「漢人不會在山裡待太久,肯定會帶走青壯,這會兒寨子裡多半是老弱婦孺,我們不用花費太大的精力,最要緊的還是處置為首之人,殺雞儆猴。」

  「殺了說不定會惹眾怒。」赤碩很猶豫,「換人就行了吧。」

  「當寨主的,哪個在寨子裡沒點威信?」黑勞嗤之以鼻,「人不死,就算被你趕下台,等你走了還不知道什麼樣呢。」

  他不動聲色道,「你說是赤江的首領,可下頭的寨主都不是你的人,兄弟,不是我挑撥,頭領不是你這麼當的,我們不是漢人,不搞什麼教化懷柔那套。誰的拳頭大,大家才服氣啊。」

  赤碩一時猶疑。

  黑勞說的不無道理,苗人是不講什麼教化仁義的,誰最厲害,誰就是首領,以前部族的首領都不是子承父業,時常換人。但漢人講究傳承,還給他們編了家譜,土司繼承都要看血緣關係,他們認可才能上任。

  久而久之,就習慣了這樣。

  下頭的人也不是都服他,只不過他們家除了赤韶就沒人了,才決定奉他為首領。

  近日發生了太多事,底下人積累了許多不滿,或許,他是該做點什麼,提升自己的威望了。

  是夜。

  赤碩躺在簡陋的營帳中,又有了熟悉的僵硬感。

  身體無法動彈,地上的小人扭動爬行,像一條被砍斷的蚯蚓,也像預備破繭的蝴蝶。紅色的液體暈染開來,刺激著他的神經。

  頭痛,噁心,想吐,一片眩暈中,他看見金色的碎光。

  一顫一顫,亮晶晶的,好似陽光的碎片。

  他推開門,看見一個模糊的女人。

  她張嘴說話,赤碩卻一個字都聽不懂。

  血淚從她臉上淌下來,她伸出手,撲過來抓他。

  赤碩想跑,身體卻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著她靠近,再靠近——

  --

  程丹若回到了安順。

  魯郎中還沒回來,新上任的夫子金仕達向她回稟了一個好消息:她不在的時候,四個寧寨的人又下山進行了一次交易,看病的人也變多了。

  而寧谷和寧溪的寨主,想再見她一次。

  程丹若道:「可以,過個三五日吧。」她這兩天得先做青黴素。

  金仕達點點頭,但沒打住話題。作為軍師,他得表現一下自己的能耐:「眼下秋收已經結束,此時專程來尋夫人,怕是打上了藥材的主意。」

  程丹若笑了。

  她搞義診、收藥材,不僅是為了恢復經濟,安撫人心,更是請君入甕——漢人提的生意,他們謹慎起見,未必會應,可自己想到的就不一樣了,會更積極得去促成。

  金仕達見她笑,心裡有數了,由衷敬佩道:「夫人高明,黔地深山多水,草木豐盛,很適合栽培藥材。」

  「適合是一回事,」程丹若卻嘆口氣,中肯道,「能不能做好是另一回事了。」

  以貴州的條件,最適合的是旅游業,但古代等於做夢,其次是租地放服務器,也做夢,下一個是發掘礦產,繼續做夢。

  唯一可實現的依舊是農業。

  糧食不成,蔬菜倒是氣候合宜,可老百姓誰家沒有三畝菜地,她在京城吃菜都有莊子專門供應,哪裡需要到外頭買?

  有市場且條件跟得上的,只有中藥材的栽培種植。

  藥材和其他瓜果蔬菜不同,蘋果好不好吃,都只是水果,藥材好不好卻關乎到藥性好壞,很考驗氣候和土地。

  且中藥需要炮製,炮製後的半成品或成品適合長途運輸,儲存運輸難度就大大降低了。

  但這不意味著好做。

  怎麼利用土地,既能栽培藥材,還不妨礙糧食?怎麼照顧藥材,免於蟲害?怎麼採摘不同的藥材,最大程度保留藥性?

  「要付之行動,困難重重。」程丹若問,「你可有良策?」

  金仕達早就想過,不緊不慢道:「在下認為,可與貴州各商鋪聯合,就如夫人在大同時所做的,成立一家新的商號,專管收購藥材。」

  「還有呢?」

  「夷民不知教化,可令人教習文字,傳授道理。」金仕達道,「本地儒生多貧苦之輩,若夫人願予束脩,想來他們不介意留下講學。」

  程丹若問:「你覺得清平書院的學子如何?」

  「清平書院為心學子弟,再合適不過。」金仕達讚不絕口。

  昔年陽明先生在龍場驛講學,不少聽課的學生就是夷民,有這樁前因在,有的是人願意效仿先賢,也不會有人對此有任何意見。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她話鋒一轉,切入正題:「那教化和藥鋪又有何關係?」

  金仕達早有對策,回答道:「不妨以藥鋪的名義創辦義學,資助學子趕考。」

  本地商號資助舉人進京趕考是司空見慣的事兒,畢竟離進士只有一步之遙,一旦押中,今後自有照拂的地方——寶源號之所以能和崔閣老搭上,就是當年鮑老爺子風險投資成功,結下了緣分。

  「這是個好主意。」程丹若不吝肯定,但道,「藥材生意沒那麼容易做,你也瞧見了,從苗人手裡收購的藥材,質量參差不齊,數量也不多。

  「生意人看的是錢,賺不到錢就讓他們出錢,一次兩次興許肯給面子,次數多了誰肯當冤大頭?且這事得細水長流地做,得人人得好處,不可竭澤而漁。」

  金仕達問:「夫人的意思是?」

  「我先做,他們看見好處,自然就願意來了。」她平靜地說。

  金仕達愣了愣,思考了會兒,委婉道:「夫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藥材都是年份越長,效果越好,一年半載的怕是難見成效。」

  言下之意便是,前幾年就是賠錢,等能賺錢了,你人也未必還在這兒,四舍五入等於打水漂。

  「先試試,虧不動了再想別的法子。」和朝廷哭窮,騙大戶投資,或者乾脆殺兩個貪官抄抄家,都是辦法。

  程丹若心態平穩:「在此之前,至少修兩條路,令其開闢驛道,不然就沒什麼好談的,讓他們繼續刀耕火種去吧。」

  順德夫人為什麼能得朝廷獲封?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開闢兩條驛道,聯通川、黔、湘,促進各民族的交往,也大大增加了大夏對三地的控制力。

  再直白點,有了驛道,就能行軍,就能運糧,平叛就能走大道,不需要翻山越嶺了。

  金仕達知曉個中利害,不由道:「夫人若能促成此事,功在千秋萬代。」

  「行了,歌功頌德的話,後人說才好聽,現在說不過是自吹自擂。」程丹若決定直接點,省得隔三差五就聽馬屁,「你先和他們談談,試試他們的口風,最好兩家分開談,告訴他們我只打算選一家。」

  金仕達咽回了吹捧,改換畫風:「在下明白了。」

  「那就好。」程丹若道,「你我主賓,各取所需。」

  金仕達拱拱手,下去辦事了。

  程丹若暗暗鬆了口氣。

  有個能說會道的下屬真的很重要,至少她不用像在大同那會兒,面試個商號都要親自出馬。

  可惜只有一個能用的。

  從哪兒再抓幾個勞動力呢。

  程丹若沉思許久,決定隨便逮兩個試試。

  「林桂。」她叫人,「去把清平書院的學生叫來,就說我有事相詢。」

  「是。」

  半個時辰後。

  程丹若在正廳接見了書院的學子。

  他們一共五人,為首者是個二十多歲的秀才,衣著儉樸,但眉間不見自卑,進屋時飛快睃了眼環境,見沒有其他男性,稍微走近便立住了。

  第二個則是穿綢衣的年輕人,神采飛揚,腰間佩劍,活脫脫的富家子弟,進來後頗為大膽地瞅了她兩眼。

  中間兩個規規矩矩,眼神不亂瞟,眼底有些微的疑惑。

  最後一個身材高大壯實,與其說是儒生,更像武夫,腰間配的也是刀而非劍,虎口有繭。

  但無論是誰,表情都有點緊張。上回人多,且有魯郎中等人作陪,倒還能維持從容,今天只有他們,難免忐忑不安。

  ——誰也沒有和這樣的女眷打過交道。

  該像對母親或岳母一樣恭敬嗎?她年紀看著也不大,更像嫂嫂阿姐,可又不能如姊妹一般隨意。

  這可怎麼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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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59:33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六章 離奇事

  廳裡鴉雀無聲。

  五個清平學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坐。」程丹若看出了他們的窘迫,打破尷尬,「上茶。」

  「多謝夫人。」他們老老實實地坐下,端起茶碗。嗯,手裡有東西,一下沒那麼尷尬了。

  程丹若問:「過來安順有些日子了,都習慣嗎?」

  這副口吻有點像拉家常的師母,孫秀才微微放鬆了點,畢恭畢敬地回答:「回夫人的話,一切都好。」

  「前些日子,我義父寫了信來,問候靜光居士,不知他身體可好?」

  靜光居士是清平書院山長的雅號,他建了一座茅舍,取孟浩然的「炎炎暑退茅齋靜,階下叢莎有露光」之句,又因信了佛教,故為居士。

  孫秀財有點意外,但仔細一想,晏鴻之也是儒學大家,認識不足為奇:「多謝子真先生掛心,山長身體康健,每日都在山中打坐靜心。」

  「那就好。」程丹若說,「今天請幾位來,是有事相求。」

  外向點的富家子弟忙表忠心:「夫人盡管吩咐,我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不錯。」「是。」「對。」其他三人附和。

  「不是什麼大事,卻要有學問的人來做。」程丹若小小誇了他們一句,「我思來想去,你們無疑最合適。」

  來自上位者的肯定,無疑是對他們莫大的鼓舞。

  連最老成的孫秀才都說:「夫人請說。」

  她道:「你們也知道,貴州山中有不少良藥,夷民挖售藥材,我們收取販賣,乃是兩便之策。可雙方言語不通,多有不便,有時雞同鴨講,還易引發矛盾。」

  這事他們深有體會。

  富家子弟說:「夫人所言甚是,我先前就見過,一個要買天麻,一個以為他要芋頭,都是根塊,他們分不清。」

  「不錯。」程丹若解釋,「我要做的事也簡單,挑出咱們常用的,編一本簡便的冊子,寫明漢名與夷語,比如我們叫天麻,苗人叫赤箭,並畫上圖,方便今後交易。」

  孫秀才遲疑一剎,才道:「夫人,夷人不識文字。」

  「這是給漢人看的,直音或讀若皆可。」她回答。

  空氣安靜了會兒。

  最高大威武的那個開口了:「夫人恕罪,為何要漢人學夷話,而不是讓他們學漢話呢。」

  「許多夷人會說漢話,甚至會寫漢字,可他們不是土司就是寨主,絕大多數夷人沒有條件學漢話,就好像漢人裡頭,不是人人都能識字一樣。」

  程丹若道,「青壯要勞作打獵,進山掘藥的非老即幼,或是女人,他們蒙昧懵懂,沒有機會學漢話。相反,學醫的人多半識字,記幾句夷語輕而易舉。」

  她的話合情合理,在座的讀書人也不覺得自己記不住幾句夷語,事實上,他們其實都會兩句。

  交換了幾個眼神後,孫秀才代表眾人接下了任務:「願盡綿薄之力。」

  「諸位少年英才,」程丹若慎重道,「就托付給各位了。」

  「夫人放心!」少年熱血,一下激動,「此事就交給我等。」

  程丹若不是光口頭上說,不給實際好處的人。她考慮了片刻,不提潤筆費,賣謝玄英:「待外子凱旋歸來,我定告知他諸位的義舉。」

  於是大家都滿意了。

  巡撫作為本省最大的官兒,管鄉試。

  考不考得中是一回事,先刷個好印象。

  -

  在安順忙活了數日,程丹若丟出去不少任務,剛準備騰出手來,「關心」下新收的義女,前線傳來一個驚天大消息。

  赤碩死了。

  消息是魯郎中傳來的,人是他親眼見著死的,過程離奇曲折,不是親歷者都不敢相信。

  且從頭說起。

  魯郎中帶著夕照的人進山,原本打算一家家寨子走訪,可謝玄英勢如破竹,剩下的苗寨人人自危,三三兩兩主動結盟。

  到達千魚寨的時候,他已經說服了一寨聯盟,放棄與朝廷對抗,支持赤韶,而朝廷則不追究他們附逆的罪名。

  千魚寨是第二處,此地位於河流的交匯處,淡水資源豐富,魚類繁多,是赤江第三大寨。

  寨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點與世無爭的意思。

  魯郎中舌燦蓮花,威逼利誘,對方原本已鬆動,可關鍵時刻,外頭傳來消息,說赤碩帶兵前來,要求寨子開門迎接。

  狹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誇張地說,魯郎中連遺書都想好了。

  但千魚寨的寨主卻沒有馬上倒戈,他似乎想談談價格,只是命人軟禁他們,自己則去寨樓迎接。

  千魚寨的位置十分巧妙,前靠河流,要入寨必須穿過索橋,吊橋一收,千軍萬馬都過不來,而寨民卻可以從後山的索道攀爬離開,易守難攻。

  赤碩想進寨,就得讓寨主開門。

  當時,魯郎中還想掙扎一下,所以強烈要求一起去,和赤碩對峙:「赤碩卑鄙小人,弒親篡位,理當責問。」

  寨主興許覺得三方一塊兒談判,於他更有利,遂同意了。

  魯郎中顫巍巍地登上寨樓,遠遠的就看見一行苗兵蜿蜒前來。為首的兩個人,一個穿黑衣,姿態矯健,一個穿紅衣,腰間繫著黑帶子。

  千魚寨的守衛氣沉丹田,唱了一句山歌,遙遙傳到彼面。

  對方回了一句,同樣嘹亮悠遠。

  魯郎中苗語水平不怎麼樣,只依稀聽懂了「江河、神」之類的詞匯,大概是在歌頌赤江信奉的河神。

  寨主眯眼看了半天,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朝身邊的人說了兩句。

  還和魯郎中解釋:「除了我們寨出去的,他們只能進來一百個人。」

  魯郎中並不覺得奇怪。

  大夏皇權不下鄉,這裡的土司也沒法掌控每個寨子,土酋相當於部族首領,而不是所有苗民的主人——後者也有,通常這樣強大的首領,會被稱為苗王。

  叛軍同意了這個條件。

  他們整頓隊伍。

  黑勞說:「我就不去了,省得你老疑神疑鬼。」

  赤碩愣了一下,有種被人看破心思的狼狽,剛想說什麼,黑勞又說:「外人插手你們赤江的事也不好。」

  「我在這兒給你壓陣,不過,」黑勞挑起眉,「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能堅持住嗎?」

  「沒事。」輸人不輸陣,赤碩強撐著頭疼,避開明亮的光線,「那你就在外頭等著吧。」

  黑勞說:「行事多加小心。」

  「嗯。」赤碩拉起韁繩,緩緩走上吊橋。

  橋不寬不窄,最多只有兩人並行,沉甸甸的分量壓得橋面往下墜,兩邊的藤繩晃晃悠悠。

  太陽從雲層後露臉,灼熱的光線刺得他愈發難受。

  他又看見了小人。

  他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跳舞。

  其中一個人是他自己,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他咧著嘴,卻不是在笑,而是驚恐地瞪著前方。

  明亮的日光變成了跳躍的火苗。

  他看見一個女人被拽出屋子,拖曳過泥土,摔在眾人面前。

  「燒死她!」他們在說。

  蒼老的巫師念念有詞,他說,這個女人心懷怨恨,詛咒了寨子,只有燒死她,才能解除詛咒。

  赤碩看見了自己的父親。

  他陰沉地盯著那個女人,用力揮下手。

  女人被綁上柴堆,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你們不得好死!一群蠻夷!去死吧!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赤碩看著她。

  她也看見了赤碩。

  烈火吞沒了她的身體,女人雪白的皮膚一下變紅,隨後變成焦黑,一撮撮灰塵在火焰中起舞。

  赤碩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點變得僵硬,肌肉緊繃,無法動彈。

  陽光和嘈雜的人聲讓他無比頭痛。

  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

  天旋地轉。

  赤碩看見了橋索,看見了藤條,看見了變高的住宅,也看見了……奔騰的江水。

  他低頭,發現自己胸前插著一支羽箭。

  是誰……念頭還未閃過腦海,世界就驟然黑暗。

  他的腦袋正好撞在一塊礁石上,頭骨與腦漿瞬間崩裂,被洶湧的河水吞沒。

  赤碩死了。

  寨樓上,魯郎中震驚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轉折,甚至都沒反應過來。

  誰射的箭?他好像看見是……是寨子裡有人射了箭!

  他們的人裡可沒有神箭手,再說了,不都被寨主軟禁了嗎?誰幹的??

  魯郎中滿頭霧水,卻見對岸的叛軍一下騷動起來。為首的年輕人中氣十足,聲音清晰地傳到了這一邊。

  「漢人的埋伏!」他高聲說,「漢人殺了赤碩!為他報仇!」

  魯郎中目瞪口呆,下意識地和一樣震驚的寨主對上了視線。

  電光石火間,急智奔湧。

  「寨主大義滅親,棄暗投明,誅殺叛賊,當為首功!」魯郎中的嘴皮子從來沒有這麼快過,「大喜啊!赤江同知非你莫屬!」

  復習一遍,赤江安撫使司,一把手安撫使,二把手同知。

  而眾所周知,赤韶今年才十四歲,或許需要夕照的人幫忙治理,這二把手和一把手之間的區別……微乎其微。

  千魚寨的寨主看看外頭的叛軍,再想想這些年無休止的上貢,露出明顯的踟躕之色。

  「寨主,」千魚寨的巫師緩緩開口,一錘定音,「赤碩受詛咒而死,不祥啊。」

  寨主醍醐灌頂。

  他想到了赤碩的母親,那個被擄掠來的漢人女子,她曾詛咒了赤江,害得此地乾旱數年,民不聊生,死傷無數。

  赤碩肯定繼承了她的怨恨。

  那支神出鬼沒的羽箭,他直愣愣的看著箭射入自己胸膛,卻沒有絲毫動作……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詭異。

  「收吊橋!放箭!」寨主做出了選擇。

  霎時間,魯郎中面色漲紅,興奮得難以言喻。

  這可是大功啊!大功勞!!

  終於揚眉吐氣了!

  -

  魯郎中親眼目睹了事情的原委,真假毋庸置疑,全軍士氣高漲。

  赤碩雖然是最後加入的,卻也是個土酋,如今三去一,赤江大部分寨子都表示歸順,絕對是個能送去京城的好消息。

  程丹若也很高興。

  赤碩死得正是時候,她和幾個寧寨的談判正陷僵局,消息一到,形勢必然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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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七章 修路難

  寧谷、寧溪、寧洞、寧山四個地方,程丹若最看好的是前兩個。

  首先不是苗人,與當下的紛爭無關,且弱小好欺負,逼他們開驛道不難,今後也是兩利的事。

  然而,計劃得很好,現實卻不盡如人意。

  他們不太樂意。

  理由也簡單,反正你們不會費力氣打我,我幹什麼要讓出腹地,方便你們長驅直入?哪怕方便的是自己人,他們也有天然的防備心理。

  金仕達怕過於心急,反而惹得他們警惕,並不敢強逼太多,一直與他們周旋。

  如今赤碩死了,機會難得,他當然要威逼利誘一番。

  可沒料到,寧谷、寧溪還沒動靜,寧洞率先找上門來了。

  與寧洞寨主一塊兒到的,還有他們的藥婆。

  寧洞的藥婆有正式的漢名,叫童錦,在黔中一帶十分有名,人稱童婆婆。很多寨子自己看不好的病,都會千里迢迢跑去寧洞,請童婆婆診治,其威望之高,甚至超過了寨主。

  寨主對她也很尊敬,一路攙扶而來。

  「拜見程夫人。」童婆婆的漢話說得非常好,禮節周到,竟不像個苗人。

  程丹若見她快六十歲了,哪敢讓她叩拜,趕忙示意人扶起:「老人家不必多禮,請坐。」

  童婆婆道:「不敢,此次前來,乃有事相求。」

  程丹若猜她應該讀過書,不由更是好奇:「噢?」

  「聽說朝廷想修驛道。」童婆婆不緊不慢地說,「方便收取藥材,可有此事?」

  金仕達雖然單獨和寧谷、寧溪的談過,卻沒有刻意隱瞞消息,一來二去的,必然透露一二。

  這正是他們想要的。

  程丹若沒有否認,反問:「寧洞也有此意?」

  寨主含糊道:「這路是誰修啊?」

  童婆婆瞪了他一眼,主動道:「不錯,我們願意與朝廷合作,開闢新驛道。」

  「這是為何?」程丹若的詫異並非做戲。她怎麼都沒想到,寧洞居然這麼主動。

  童婆婆道:「夫人或許不知道,寧洞多山洞,洞內地形復雜,曲折蜿蜒,一個山洞或許有多個出入口,外人沒有老手帶路,只會困死洞中。」

  雲貴是獨特的喀斯特地貌,有各式各樣的溶洞,程丹若參觀過一兩個景點,裡面彎彎曲曲,很容易迷路。

  童婆婆的意思是,他們並不怕官兵順著驛道到家門口,反正來了也找不到路。

  她頷首:「驛道方便行走,節省時間,也省得你們出山一趟還要露宿野地。」

  童婆婆並不否認這一點:「路可以兩家一塊兒修,老身聽說,程夫人打算尋一家長期收藥?」

  「是有這想法。」程丹若輕描淡寫地說,「最近收上來的藥材參差不齊,有的年份沒到,有的壞了用不成,我嫌麻煩,想找一家熟諳藥性的長期收。」

  童婆婆說:「我們也種了一些藥材。」

  程丹若適時投去詢問的眼神。

  「我父親是個大夫。」童婆婆說,「他進山採藥,我的母親救了他,他就留在了我們寨子,我和他學了漢話和醫術,又拜了老姑學藝,她是之前的藥婆。」

  程丹若恍然。

  既學了中醫,又跟苗醫學藝,集兩家之長,怪不得頗有名聲。

  「我們可以和朝廷合作,和你合作。」童婆婆說,「我們要糧食、農具和鹽。」

  頓了頓,又說,「還有那個雞嘴一樣的番椒,噢對,叫辣椒。」

  條件合情合理。

  但程丹若並未立即答應,反而望著面前的寧洞寨主,不言不語。

  寧洞寨主有些不安,頻頻瞥向童婆婆。

  童婆婆抿住嘴,臉上的皺紋收攏,溝溝壑壑,愈發蒼老。

  「合作,大多數時候是與人合作。」程丹若開口,「您是個聰明人,博識而有遠見,但修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請恕我無禮,您還能活多久呢?」

  童婆婆啞然。

  程丹若知道自己說對了。

  她看向寧洞寨主:「寨裡的人都同意嗎?」

  寧洞寨主遲疑了一下,說:「同意。」但強調,「我們要鹽,有鹽就給你們修。」

  想得挺美。程丹若不動聲色道:「可以,但誰走這條路,就要給過路費,你覺得如何?」

  寨主卡住了。

  路修好誰走得最多?肯定是他們啊,過路還要錢??

  「我們出錢修路,總不是做善事。」程丹若說,「收路稅是必然的。」

  寨主看向了童婆婆。

  童婆婆卻像沒看見,改問起了另一件事兒:「藥材怎麼收?」

  「這會有專門的人與你們商量。」程丹若不是生意人,輕描淡寫帶過,「有些藥材你們可能不懂栽培炮製,我或許會請人專門教你們。」

  童婆婆沉吟不定。

  她對草藥很熟,可寨子裡常用的是新鮮草藥,很多時候是有需要了才去摘,栽培的藥材種類不多,數量也少,顯然賣不了多少錢,也做不了長期交易。

  假如漢人能幫助他們種植藥材,那麼,他們就多了一項穩定且安全的收益。

  「我們需要報酬。」童婆婆說,「不用全部付清,我們修一段,你們付一點,如果你能同意,至少這個冬天,我可以做主。」

  程丹若看向寧洞寨主,他沒有任何異議。

  她思索片刻,同意了:「可以。」

  頭筆生意不虧本就是賺,她需要這個好消息去刺激其他寨子。

  雙方達成一致,具體的細節就不必他們親自扯皮,方便留有餘地做人情。程丹若點到為止,吩咐廚房做東坡肉。

  「遠來即是客,請務必留下用飯。」她笑。

  寨主和童婆婆都沒有推辭,一口答應。

  等到菜上來,童婆婆更是表現出了驚人的戰鬥力,一人吃掉了一碗肉,還說:「自髮落齒搖,老身再不曾好好吃過頓肉了。」

  程丹若很願意表現一下自己的好客,但實在不敢讓老人家多吃,只好道:「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兩人都露出失望之色。

  肉不稀奇,浸滿醬油的肉稀奇啊。

  --

  寧洞做了表率,程丹若投桃報李,授意金仕達和他們聊個優厚的條件。

  金仕達會意,一面與他們扯皮,一面放出風聲,暗示寧谷和寧溪,交易泡湯了。

  他們果然急了起來。

  寧洞比他們強大都敢談,肯定有他們沒想透的好處,加上金仕達暗示,這次最多只會修兩條路,他們只有最後一個名額了,愈發令其焦灼。

  再三考慮後,寧溪搶先一步,表示願意開闢驛道。

  金仕達說,他們已經和寧洞談妥了,寧溪只能排到第二位,所以修的路更短,報酬也低。但如果能在春天到來前就把路修好,明年開春,或許可以與他們交易些農具。

  明明條件比開始的差,可與顆粒無收的寧谷一比較,寧溪也算滿意。

  事情大致定了下來。

  程丹若開始砸錢。

  她首先命人在貴州城裡買了一家鋪子,依舊叫生民藥鋪。

  隨後各種挖人。挖能辨識藥材的老大夫,挖懂得炮製藥材的老供奉,更要挖擅長種植和採藥的行家。

  這可是個技術活兒,要有錢,沒錢誰也不會和你混,還得有名,否則容易被人聯手封殺。

  錢好說,程丹若手頭上有不少餘錢,關鍵是名。

  放在三年前,她肯定會拿謝玄英的名帖,如今麼,她卻想試試自己的名字。

  遂叫人刻了木板,裁三寸的紅紙,用墨印了姓名——程涂林。

  反正這已經是公共馬甲了,該知道的應該都知道,不知道的顯然沒必要知道。

  錢、名具備,只差人手。

  程丹若支應出去數人,就覺捉襟見肘。

  沒人手怎麼辦?伸手問領導要。

  程丹若馬上寫了一封信給靖海侯,說了打算開闢驛道的計劃。以靖海侯的敏銳程度,完全不需要分析利弊,單刀直入表示沒人手,請你派點人來支持一下我們的工作。

  做完這些,驛道的工作就算大致起了個頭,之後還有許多事要做,在此之前,她得騰出時間去一趟前線。

  十月中,安南衛收回,永寧州復。

  ——謝玄英就像和她說的那樣,趁黑勞和赤碩離開,發動了突襲,留守在安南的叛軍無法抵擋官兵,不得不放棄此地,退守普安。

  叛軍退出永寧,赤江剩下的寨子立即投降,與赤碩劃清界限。

  所以,程丹若需要帶赤韶去一趟永寧,讓她被「推舉」成赤江土司,帶領眾人歸順大夏。

  --

  赤韶被接二連三的消息砸得頭暈眼花。

  赤碩死了,據說是被叛軍暗殺,失足掉下河裡淹死了。

  其他寨子都投降了,金竹寨也是。

  她變成土司的第一繼承人。

  天上掉餡餅不外乎如是。

  但赤韶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前面十幾年都在金竹寨長大,平時除了跟阿婆學藥理,就是和表姐妹們唱唱山歌,做做飯,打打獵。

  前半生最偉大的成就,是在去年狩獵時,獨自打死了一隻小鹿。

  做土司是什麼意思?

  「不、不行。」赤韶聽完程丹若的話,第一反應是拒絕,「我做不到。」

  作陪的赤香差點跳起來,連聲道:「你在胡說什麼,不是你還能是誰?」

  赤韶茫然地看向姑姑:「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沒關係,你姑父會幫你的,還有達英。」赤香恨鐵不成鋼,「這事不是你說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要聽夫人的話。」

  赤韶扭頭,又看向自己的「義母」。

  半晌,鼓足勇氣問:「為什麼是我?我不做行不行?」

  「小韶,你家裡沒有別人了。」程丹若不緊不慢地說,「你祖父有三個兒子,你大伯很早去世,二伯被赤碩殺了,原本土司的位置該輪到你父親,可你父親也很早逝世,只留下你一個後代。」

  赤韶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可說:「我不知道怎麼做土司。」

  程丹若阻止了赤香的插口,繼續道:「我知道,這件事你從來沒有做過,怕做不好,對不對?」

  赤韶抿唇不語。

  「你知曉自己的能耐,不自以為是,答應做不到的事,這沒有錯。」她道,「你確實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這是最好的結果,你知道為什麼嗎?」

  赤韶搖搖頭。

  「你成為土司,大家都服氣,就不用繼續打仗了。但不是你,比你有本事的人有很多,大家誰也不服誰,就得打一架,贏的人才能當首領。」

  程丹若仔細分析道,「你們寨子就得繼續打仗,會有更多的人死,而且,別人當上了土司,就會怕你和他搶位置,他一定會殺你——你想死嗎?」

  赤韶瞪大了眼睛。她很小,卻也不算小了,該懂的模模糊糊都懂一些,只是不夠透徹。

  如今明明白白告訴她,你不當土司,你們寨子就繼續打仗死人,你也會死,她馬上就懂了。

  「我不想死。」赤韶下意識地說,「我不要死。」

  「那就要照我說的做。」程丹若平靜道,「你不知道怎麼當土司,沒關係,你的外公、姑父還有我,都會幫你的。」

  赤韶壓根不信任她,但識趣地沒有說,抿嘴想了會兒,問:「我答應你以後,可以回到寨子,和我阿公在一塊兒嗎?」

  「你阿公已經在路上了,你馬上就能見到他。」程丹若微微一笑,沒看臉色難堪的赤香,「我們要去一趟永寧。」

  赤韶卻沒錯過姑姑的表情,眼珠轉了轉:「姑姑也去嗎?」

  「對。」程丹若說。

  赤韶問:「愛娘呢?她能和我一起去嗎?」

  赤香說:「達英會和你一起去。」

  赤韶沒理她,堅持問:「我想愛娘和我一起去。」

  程丹若假裝思考了片刻,點頭同意了:「可以。」

  赤韶總算感覺好一點,勉為其難:「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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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1:00:0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八章 閨中話

  是夜,西廂房。

  燭火搖曳,赤韶坐在地上,揪著狗尾巴草逗貓。這是縣衙看倉庫的野貓,是一隻小三花,這會兒蹲坐在地,兩隻爪子不斷撥著草穗子,百玩不膩。

  金愛在看赤韶的新衣服:「這衣服好多銀片兒,太陽一照肯定亮晶晶的。」

  「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借你。」赤韶有點不好意思,這苗服只有她的,沒有好朋友的,讓她覺得不自在。

  「我也有新衣服。」金愛大大方方地說,「蕊姑姑給我做了新裙子。」

  赤韶鬆了口氣,問:「去永寧的時候穿嗎?」

  「對啊。」金愛看看朋友,忽然問,「你是不是不太高興?」

  赤韶咬住嘴唇:「我應該高興嗎?」

  「為什麼不高興?」金愛反問,「你是不是覺得,夫人問都沒問你,就把你帶到這裡,又讓你當土司,好像在利用你?」

  赤韶沒有應聲,顯然默認了。

  「你這麼想,確實該不高興。」金愛拿了團毛線,加入逗貓游戲,「不過是我的話,我就不會這麼想。」

  赤韶問:「為什麼?」

  「因為對我沒有壞處啊。」金愛說,「你失去了什麼嗎?」

  赤韶說:「這裡沒有阿公阿婆。」

  「和命比起來,這也不算什麼吧。」金愛不以為然,「你留在寨子裡,萬一有人想當土司,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找出來殺了,到時候你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赤韶爭辯:「碩哥又不一定會死。」

  「不,他一定會死。」金愛認真地說,「他是叛賊,朝廷肯定會殺了他,你們家就剩你們兩個,你知道什麼是誅九族嗎?就是一人犯錯,全家殺頭。」

  赤韶將信將疑。

  「唉,真羨慕你。」金愛摟住小貓,被它一巴掌拍開,「我要是能當頭領,就算是個小頭領,做夢都能笑醒啦。」

  「土司有這麼好嗎?」赤韶嘀咕。

  「不是土司好不好的問題,我們漢人……」金愛頓了頓,才說,「是不讓女人繼承家業的。」

  赤韶說:「我們也很少。」

  「所以才難得啊。」金愛沒有掩飾自己的嫉妒,「你有這個機會,不知道珍惜,還在這裡生氣。」

  赤韶做了個鬼臉。

  「你不懂,女人再厲害,也是嫁出去聯姻的命。你看孫尚香——唉,算了,你不知道孫夫人,反正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會生氣,一定好好做土司,絕對不讓夕家人奪走我的東西。」金愛惆悵地說。

  赤韶眨眨眼:「夕家,你是說我姑姑嗎?」

  「你姑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怎麼會是她,是夕達英。」金愛幫她分析,「他老在你身邊晃悠來晃悠去,明擺著以後想娶你,然後接手赤江呢。」

  赤韶的政治嗅覺不行,小女兒心思卻已萌生,當即跳腳:「誰要嫁給他?」

  金愛從荷包裡拿出一條肉乾,一面逗貓咪,一面哈哈大笑:「你不想當土司,他想啊,他娶了你就能當赤江土司,你就不用當了,不好嗎?」

  「不好!」赤韶悻悻然,「我才不要嫁給臭小鬼。」

  夕達英比她小一歲,十三歲的半大小子,啥都不懂,人嫌狗憎,哪個姑娘會喜歡他呢。

  「我要嫁的人必須英武矯健,能一人殺死一頭狼,打敗三個勇士。」赤韶描繪著理想夫婿的模樣,「最好還是上刀梯的高手。」

  「這不是你說不要就不要的。」金愛說,「你沒有能力當土司,你姑姑和外公肯定會同意夕達英娶你,到時候,你就只能和臭小鬼做夫妻啦。」

  赤韶臉孔扭曲:「我、才、不、要!」

  金愛聳聳肩。

  「我不要嫁給夕達英。」赤韶堅決不同意,「他們逼我,我就跳河。」

  「你敢跳河,都不敢當土司?」金愛費解地問,「當土司多好呀,你要是做得好,以後想和誰成親,就和誰成親,要是對方不同意——」

  赤韶對自己還是很自信的:「誰不同意?等等。」

  她眨巴眼睛,「愛娘,你說,我當了土司,想和誰成親都行?」

  「你有心上人了?」金愛興奮起來,「和我說說。」

  「沒有。」赤韶略微靦腆,但很快拋開,試探地問,「那我能不能……能不能讓別人成親?」

  「別人是誰?」金愛問,「你想讓夕達英娶別人?」

  「不是。」赤韶遲疑一剎,小聲說,「我想讓我阿公和阿婆成親。」

  金愛傻眼:「你阿公阿婆不是夫妻嗎?」

  「我阿婆是蠱婆,蠱婆不能成親。」赤韶心事重重,連貓都不想逗了,「她不能離開竹林,也不能和阿公見面。」

  金愛不太理解苗人的規矩,但不妨礙她出主意:「應該可以吧,土司不是苗寨裡最大的嗎?這種小事肯定沒問題的。」

  「真的可以嗎?」赤韶有點小小的激動,如果當土司能讓阿公阿婆團聚,好像也挺好的。

  金愛思考了會兒,覺得沒什麼不行的,遂斬釘截鐵地點頭:「當然!」

  赤韶果斷改變了主意:「那我願意!」

  -

  金愛是個合格的「謀士」,前腳和赤韶談心,後腳就和程丹若表忠心。

  當然,她沒有原話復述赤韶的不滿,再怎麼說,夕照都是大夏的盟友,只委婉透露,赤韶希望阿公阿婆能夠成親,自己則想嫁個強大的勇士。

  程丹若聽罷,不吝讚賞:「你做得很好,讓赤韶安心做土司很關鍵。」

  又戳破她的小心機,「你是不是想打聽我對夕家親事的看法?」

  金愛沒否認:「忠義要兩全吶!」

  「婚事都是表面文章,誰對大夏更忠心,我當然支持誰。」程丹若道,「我又不是媒婆,不關心謝媒禮有沒有得拿。」

  金愛得了保證,愈發歡喜:「夫人深明大義。」

  她也不喜歡夕達英,笨笨的,居然挖蚯蚓給貓吃,蠢死了。

  程丹若:「少拍馬屁,東西都收拾好了嗎?和你爹說一聲,他也要去。」

  「都收好了,不過我還不會騎馬。」金愛老實地說。

  「沒關係,我們坐馬車。」程丹若道,「這次梁太監也會一起去,你知道他的身份吧,要老實聽話。」

  金愛倒吸口冷氣,點頭如搗蒜。

  程丹若想了想,說道:「赤韶不想和夕達英相處,你就和她待在屋裡讀書,就說是我吩咐的,不許出去玩。」

  金愛一下開心起來,生出幾分真切的親近:「交給我吧。」

  程丹若瞧瞧她,若有所思地笑了:「去吧,今天早點睡。」

  「愛娘告退。」金愛規規矩矩地行禮退下了。

  程丹若端起茶盞,淡淡的茶香縈繞鼻端,醺然好聞。她在熱氣中潤了潤眼睛,才問:「瑪瑙,你覺得愛娘如何?」

  「愛姑娘聰明伶俐。」瑪瑙中肯道,「但還是有些孩子氣了。」

  程丹若失笑。

  可不就是孩子氣麼,眼下種種都當成游戲,找了主公,自己是謀士,就差一把羽扇便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她的忠心不是忠心。

  「叫梅蕊看緊兩個孩子。」她吩咐,「請梁太監過來一趟。」

  「是。」

  梁太監很給面子,沒多久便到了。

  程丹若請他坐,客氣道:「受降的事,還要勞煩您多操心了。」

  論理,受降該是主將出風頭,可梁太監這麼尊大佛杵著,當然要將這份沒什麼危險,又很拿得出手的功勞送給他。

  韋自行兵敗在前,梁太監很需要一件事漲回面子。

  果不其然,聽程丹若這般說,梁太監十分滿意:「程夫人客氣,都是咱家分內之事。」

  花花轎子人抬人,又給她戴高帽,「您這一手玩得漂亮,赤江撥亂反正,朝廷臉面有光啊。」

  程丹若明白他的意思。

  她扶植赤韶上位的最大功勞,不是平息戰火,而是重新定義了赤江的從亂——這不是一個安撫司的叛亂,而是赤碩逆行倒施,篡位搞事。

  朝廷也要臉的,貴州土司一個接一個叛亂,只能證明朝廷幹得垃圾,皇帝不能服眾,多難聽。

  尤其赤江的叛亂還是因為徭役過重,苗民起義殺了土司……這可是個壞榜樣。

  現在好了,天子還是聖明的,朝廷還是有威信的,夷民對天朝依舊是敬服的,其他土司也能鬆口氣了。

  所以,程丹若說:「陛下威服四海,赤江本就是為逆臣賊子所迷惑,如今肅清內亂,臣服也是理所應當,我可不敢居功。」

  兩人對視一眼,達成一致。

  梁太監清清嗓子,試探道:「話雖如此,貴州因此人心動亂,總不能就這麼算了吧。」

  ——咱們趁熱打鐵,嚇唬嚇唬赤江,搞點好處。

  「您說得是。」程丹若道,「屆時,還要您代表朝廷申飭一二。」

  ——受降的時候你罵兩句,好處沒有。

  梁太監不怎麼滿意,喝口茶潤潤嗓子,不緊不慢地說:「這怕是不太好吧,赤韶是夫人的義女,總要留幾分面子。」

  ——你想獨吞好處,這可不上路啊。

  「她連漢話都說不明白,怕是聽都聽不懂。」程丹若猶豫了下,擔心不讓太監拿點好處,皇帝那邊會出問題,但赤江絕對不能再剝削。

  人家就是受夠壓迫了才反抗,又來一次,朝廷可就無信譽可言了,遂道,「我還得叫夕照的人在旁邊幫襯。」

  ——你可以去找夕照。

  梁太監只要能拿好處,無所謂是誰出的,想想這次是夕照佔了便宜,夕顯貴多半願意出點血,便點頭同意:「您思量周全。」

  ——可。

  商議完畢,程丹若沒有多留,梁太監也急著去找赤香,很快告辭。

  窗外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程丹若輕輕籲了口氣,靠在太師椅上出神。

  梁太監貪歸貪,但能拿錢解決的問題,終歸是小問題,給他功勞和好處,基本上就算穩住了這人。

  赤江麼,等走完流程,就讓他們開闢驛道,條件就是免三年的賦稅,把這算成徭役就可以繞過內閣,反正也沒人在意貴州的賦稅。

  不用交稅,赤江的人心就穩了,叛軍很難再把他們拉走,永寧安全了。

  夕照……這柿子不好捏,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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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1:00:19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三十九章 新土司

  所有被賦予政治意義的活動,都繁瑣得嚇人。

  程丹若上次去永寧,輕車簡從,自己騎馬,這次就得用上二品誥命的馬車,周圍一圈護衛保護。

  赤韶和金愛也坐了繡帶青幔的馬車,由梅蕊貼身「服侍」。

  梁太監就更不必說,風光得很,完全超出了他應有的品階,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一品大員出巡呢。

  他們的這支隊伍,前後總計三千人,浩浩蕩蕩,望不見頭尾,無形之中給了周邊很大的壓力。

  赤韶沒見過世面,有點被嚇住,全程都很安分。

  等到了永寧縣,魯郎中又給她彩排。

  赤江十四個寨子(有兩個沒了),各寨都會派人參加,到時候,他們會先痛批赤碩一頓,與他割席,隨後「推舉」赤韶成為土司。

  赤韶要先拒絕:我年小力微,擔當不起重任,另請賢明。

  寨主們會說:你是你偉大的祖父的血脈,你的父親英勇善戰,你的母親受山神祝福,是唯一的人選。

  赤韶第二次拒絕:我輩分小,沒有經驗,還是請別的有能力的人做吧。

  寨主們表示:不行,就是你,你名正言順啊。

  赤韶再拒絕第三次:雖然我有心為代領大家走向美好前程,但我真的不合適。

  寨主們:你合適,只有你,為了所有的子民,不要再推辭了。

  這次,赤韶就得接受了。

  光這一段,就把赤韶折磨得不成人形。若非金阿公到了,和她談過一次,她根本堅持不下來。

  可怕的是,這才是開始。

  成為土司之後,赤韶要帶領寨主們向梁太監投順,再重申一遍赤碩的錯誤,表示赤江一直認大夏為主,沒有二心。

  梁太監給程丹若面子,申飭的內容不多,不痛不癢地警告兩句。

  然後,表示既然你們這麼誠心,我就代為回稟天子,如果天子認可你的血脈,你才能繼承土司之名,繼續管理赤江。

  赤韶:天子聖明。

  這段結束後,晚上還有一頓宴席。

  不過,這次赤韶可以當花瓶了,是夕照和寨主們的主場。

  程丹若很給梁太監面子,前面兩個場合都不出席,只在最後參與談判。

  儀式當天。

  早晨起了淡淡的霧,但太陽一出來就是晴空萬里。

  赤韶被梅蕊打扮了一番,像木偶似的推到前台,被從前只見過一面的叔叔伯伯們圍在中間。

  她渾身僵硬,還有點害怕,張嘴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這時候,她看見了他們輕蔑的眼神。

  赤韶詞匯量有限,難以描述其細微之處,非要說的話,好像看見了一隻兔子,無害弱小,隨時隨地可以殺了飽餐一頓。

  她覺得很不舒服,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外公。

  金阿公在和人說話,他表情嚴肅,眼睛緊緊盯著對方,就好像平時和寨子裡的大人們說話一樣,顧不得小孩子,只會讓他們離遠點。

  赤韶感覺到了極其的怪異。

  一方面,她被眾星拱月,像是勇士一樣圍在中間,可大家都不正眼看她,完全不像是對勇士的欣賞。

  她明明在這裡,卻無足輕重。

  「阿公——」她下意識地出聲。

  在場的人紛紛投來視線。

  金阿公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說:「別擔心,很快就好了。」

  「是啊,照我們說的做就好。」千魚寨的寨主爽朗地笑了笑,好像和藹的長輩。

  赤香上前,替她理了理頭髮和帽子,然後說:「不要忘了昨天教你的話。」

  赤韶想說「我才不會忘」,昨晚上金愛盯著她背了一晚,可她下意識地覺得,現場的人不會在乎的。

  他們只是在安慰小孩子。

  果然,象徵性地安撫了她幾句,他們就重新開始說事情了。

  赤韶抿住嘴巴,不再看他們。

  接下來的整個流程,都和彩排的時候一模一樣。

  寨主們真情實感,抑揚頓挫,好像多麼誠懇慷慨,而赤韶背著拗口的台詞,像個傀儡一樣,沒有任何感情。

  太陽很曬,大家的眼中都閃著別有用心的光,似乎期待什麼,謀算什麼。

  人人都圍著她。

  人人都不看她。

  赤韶麻木地走完了所有的過程。

  梁太監說了什麼,她聽不懂,膝蓋跪得很痛,很不舒服。可稍微走神了一下,背後就有人推她,粗壯有力的手指重重按在她背上,讓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被拎住脖子的兔子。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赤韶卻連蹬腿都做不到。

  她只好把頭低下來,緊緊咬住牙關。

  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會兒,一切都結束了。

  金愛過來拉住她的手,擔心地看著她:「你還好嗎?」

  「我沒事。」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尊,赤韶不想表露出脆弱的樣子,故意說,「現在,我是土司了。」

  金愛糾正說:「要朝廷同意你才算。」

  很奇怪,昨天的赤韶只把這句當做耳旁風,可此時此刻,她醍醐灌頂似的,忽然理解了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是大夏讓她當土司,她才能站在這裡。

  如果大夏沒有同意……會怎麼樣呢?像養肥的兔子,被殺掉嗎?

  赤韶不想做兔子。

  她喜歡打獵,想做一個獵人。

  日頭偏西,秋風吹拂,衣裳上綴著的銀片嘩啦啦作響,好像雨聲。

  「韶姑娘,進屋吧。」梅蕊道,「一會兒該開宴了。」

  赤韶回神,乖巧地點點頭,跟她進去換衣裳。

  晚上的宴席,她又得換一件衣服,也是新做的,沒有那麼多銀色亮片,但配有一把很好看的長命鎖。

  更衣完,梅蕊端了碗甜甜的杏仁酪給她:「韶姑娘先用,晚上吃酒,用些奶品胃不容易疼。」

  赤韶一聲不響地吃完了。

  梅蕊替她重新梳頭,待天色漸黑,才領著她去參加宴席。

  這時,赤韶就不再是中心了。她被安排到程丹若身邊坐下,然後就沒什麼事情需要做了。

  菜端了上來,撒上令人食指大動的紅色辣椒,香氣撲鼻。

  赤韶看見寨主們抽動了下鼻子,都有點驚訝地看向面前的菜碟:「這是什麼香料?」

  「這是調味的辣椒,味辛,可溫中散寒,下氣消食。」程丹若道,「是我從海外找來的,諸位不妨先嘗一嘗。」

  大家都很給她(也可能是辣椒)面子,紛紛拿起筷子開吃。

  赤韶抿住嘴角,幸災樂禍地等著。

  果不其然,他們很快被辣得涕淚橫流,看表情好像以為中毒了,掐著喉嚨往外摳食物。

  程丹若道:「喝些豆漿吧,解辣。」說著,自己吃起了酸辣魚片。

  她什麼事也沒有,赤韶也小口吃個不停,方才失態的人終於相信,這只是沖一些的調料,而不是下毒,不免訕訕。

  赤香趁機開口:「原來這就是辣椒,名不虛傳。我聽說,夫人將辣椒種子給了寧谷等地,允許他們栽培?」

  「不錯。」

  赤香試探地問:「不知道夕照能不能也嘗試一二?不瞞您說,外子很喜歡漢人的東西。」

  程丹若道:「我可以私人送給安撫使一些。」

  禮物送多了,可就不值錢了。安順的幾個寧寨是佔了時機的便宜,她要打開突破口,夕照已經白得了赤江的好處,自不能再照顧他們。

  赤香一臉失望,還要說:「多謝夫人。」

  近些日子,赤韶被姑姑折騰得不輕,見她吃癟,難免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辣椒開了胃,也打開了眾人的話匣子。

  赤江的寨主們識情識趣,又拿赤碩當藉口,痛批了他一頓,好像是他拿刀逼著眾人反似的,連帶扯出了他的身世。

  「不祥之子!」

  「忘恩負義。」

  「大逆不道。」

  真不知道這些成語,他們都背了多久。

  只有一個人聽不下去,說了實話:「赤留太過分了,當初——」

  後半句話淹沒在了其他人的怒視中,空氣死一樣的寂靜。

  程丹若慢慢抿口茶。

  世界可真荒誕啊,短短數月,赤碩就從一個英雄變成了千古罪人。她不吝肯定他起義的功勞,卻不能說出口。

  他畢竟參與過叛軍,畢竟弒親篡位。

  是非功過,還是讓後人去定義吧。

  「好了。」她叫停了對死人的討伐,「過去的讓他過去,眼下,赤江還有別的事做。」

  寨主們調整態度,立馬表態:「我們會輔佐赤韶、不,土司,好生治理此地。」

  「你們有這個心就好。」程丹若微微頷首,笑道,「今年八月的暴雨,沖塌了不少地方吧,正好這會兒人手足,夕照也能幫襯一把,不如合計合計,重新把驛道修一修,如何?」

  現場鴉雀無聲。

  夕照同知和赤香對視一眼,他們要借大夏的支持,對赤江進行滲透,當然不好違逆她的說法。

  寨主們卻本能地不安,想反駁,又怕得罪了她,再惹來官兵大軍。尤其是被謝玄英打過的寨子,當家人還在當俘虜呢,這會兒出席的都是新上任的寨主,不敢隨意開口。

  只有千魚寨的寨主,平白多了殺死赤碩的功勞,又是赤江數一數二的寨子,大膽開口:「這……馬上就是冬天了,我們得多狩獵囤糧,方便過冬,不如明年再說吧。」

  「明年?」程丹若撇下唇角,不鹹不淡地說,「也行啊。只不過,今年秋糧你們還沒交呢,原想著拿這筆糧食修路,若是明年,今年的稅先補上好了。」

  千魚寨主頓時閉嘴。

  秋糧?他們哪來的糧食?打仗都耗得七七八八了,把存糧交出去,今年冬天大家吃什麼?

  「韶兒是我的義女。」程丹若虛摟了摟赤韶,微微笑,「我還能害你們不成?」

  赤韶擠出一個乖巧的表情,餘光瞥過在場所有人。

  他們表情各異,卻無一不在關注著她身邊的年輕女子,她名義上的「義母」,仔細評判她的每個字,每個眼神。

  這是她姑姑都沒有的待遇。

  如此差別,讓赤韶心裡生出了模糊的念頭:我也想做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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