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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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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7 01:16:59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章 大年夜

  「阿嚏」,黑勞打了一個噴嚏。他揉揉鼻子,莫名有了不祥的預感。

  這兩天,漢人官兵的舉動很奇怪,他們明明已經開始懈怠,但卻在新的補給到來後重新活躍了起來。

  最近兩日尤其如此,好幾支隊伍換地紮營,一夜奔襲數十里,搞得他們不得不連夜換營地,以免被發現行蹤。

  黑勞懷疑對方發現了點什麼,這才頻繁試探。

  那個姓謝的巡撫,比姓韋的將軍難搞多了。

  黑勞知道韋自行的性子,通過一次次交手的經驗,最終設下圈套,葬送了夏朝的官軍。

  可他對謝玄英一無所知,唯一的了解就是「特別美」。

  黑勞對此嗤之以鼻。

  他認為對方是一個狡猾的對手,心思縝密,萬事周全。所以,哪怕是除夕夜,安南的防衛也必不會鬆懈。

  但是人就會有弱點,縝密周全的反面就是謹慎小心。

  假如攻打安南,毫無疑問會受到嚴密的防守,可如果打的是永寧……士卒都在過年節,就算反應過來,調兵的速度必然有所延緩。

  這是個機會。

  黑勞繫緊身上的斗篷,招手:「出發!」

  黑衣苗服的苗兵們立即集結隊伍,鑽入了茫茫深林。

  黑勞吐出口氣,一馬當先。

  今夜,他就突襲防線,去永寧奪糧。

  --

  樹梢掛著冰霜,太陽藏在厚厚的雲層背後,若隱若現地暈著光。

  程丹若起床後吃了頓簡便的早點,包子、饅頭和豆漿,跟著去傷兵營查房,向錢大夫和范大夫遞上賀帖。

  兩位大夫都十分震驚,且混合著惶恐的驚喜。

  「這兩個月,二位辛苦了。」她含笑道,「新春喜樂,豐年無晦。」

  遲疑少時,他們還是接下了賀帖,慎重收入袖中。

  程丹若又去供神的營帳,給華佗和關公上香。

  神明保佑,早日停戰。

  她誠心誠意地祝禱。

  迷信過後,心裡好像也踏實了一點。

  程丹若走出帳子,抬頭看了眼天。可惜,長久倚仗天氣預報的人,永遠不習慣自己分辨天象,從前這樣,現在依舊是這樣。

  她沒看出個所以然,倒是聞到了濃鬱的香氣。

  甜、膩、香,勾動人類刻在基因中的本能。

  「好香,什麼味道?」兩個士卒從帳子背後路過,沒有發現她,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芝麻,是不是芝麻?」

  「不可能,肯定是肉。」另外一個說,「芝麻又硬又臭,才沒這麼香呢。」

  對方很吃驚:「芝麻就是香的,你沒吃過芝麻糖嗎?很甜。」

  「吃過,臭的,爛泥巴的味道。」另一人疑惑,「芝麻怎麼會是甜的呢?」

  空氣略微靜默了一剎。

  然後,第一個人說:「算了,這味道你就說想不想吃吧。」

  「當然想!」另一人說,「饞死我了,什麼時候才能吃啊?」

  「晚上吧。」

  「要晚上啊。」

  「傻小子,守歲在晚上。」

  「嘿嘿,也是。」

  他們漸行漸遠,原地的程丹若輕輕嘆了口氣。

  她回到屋裡,叫人拿來芝麻、白糖和鍋,親自動手做芝麻餡兒。

  芝麻放入鍋中翻炒,熟透後用藥杵搗碎。

  「怎麼想起來自己動手了?」謝玄英放下手中的公文,接過藥杵,「我替你打個下手。」

  「你忙完了?」程丹若意外,「不是說今天最有可能出事?」

  「是啊。」謝玄英笨拙地搗著芝麻,濃鬱的香氣彌漫,「今天是除夕。」

  程丹若掂著鍋,小鍋對她的臂力來說不算太大負擔,可以稍微花哨一點:「我以為你有很多事要準備。」

  「我的事已經做完了。」他耐心道,「除非我打算親自披掛上陣,否則,我今天只需要和你待在一起守歲。」

  程丹若把炒熟的芝麻倒進研缽:「因為今天只是一個『比試』?」

  「不。」謝玄英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臂,招來她的一道餘光,「將帥所擔之責,向來在戰事之前。」

  程丹若側頭想了會兒,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

  軍隊像一個龐大的機器,層層統籌——將帥立於最高處,制定戰略,他預測了叛軍的行動,並做出安排,就已經完成了自己的部分。接下來如何施行,是李伯武等人需要考量的,怎麼帶人達成目的,又是黎哥等底層軍官的任務。

  「這是你自己想的嗎?」她好奇,「還是書裡寫的?」

  謝玄英彎起唇角:「是一種感覺。」

  程丹若扭過頭。

  他這麼笑的時候,有點犯規,最好少看兩眼。

  她假裝專心地翻炒芝麻。

  炒熟的芝麻被研磨成粉,再加入豬油、白糖和桂花蜜。桂花獨有的甜香,和芝麻的濃香混合,瞬間讓人生出馥鬱的蜜意,好像被蜂蜜滴到了額頭。

  謝玄英的心一下變得柔軟。

  「你還帶了桂花蜜?」

  「路邊有人賣,就恰好買了。」

  她不動聲色,好像專心調餡兒,把黏糊糊的芝麻搓成一顆顆圓球。

  搟皮會稍微難一點,程丹若不是很擅長做廚藝活,笨手笨腳地按成圓形,大小都不一樣。

  謝玄英試著包了兩個,水平同樣糟糕,包出來的湯圓奇形怪狀,活像小朋友搓成的泥巴團。

  「今天會下雨嗎?」她隨口問。

  「不會。」他問,「怎麼了?」

  「路好走的話,說不定能在子時前回來。」程丹若小心地給湯圓收口,「吃著湯圓守歲才更應景。」

  --

  早晨還有太陽,下午時分,天空就陰沉沉的,好像隨時準備下雨。

  黎哥咬了口乾糧,眯眼望著前方的普安縣。

  今天是第三項比試——偷襲。

  真有意思,不是防禦偷襲,而是偷襲普安縣。

  大過年的,誰想得到呢?雖然黎哥不過年,但他仍然覺得這是個絕妙的計謀。

  「總旗,咱們這次可一定要贏啊。」跟屁蟲在他背後嘀咕,摩拳擦掌,「砍幾個腦袋,吃幾碗肉,這不得大幹一場?」

  黎哥舔舔嘴唇,也有點饞肉了。

  管他是比試還是什麼,只要贏了就有肉吃。

  大過年的,誰不想來兩碗紅肉?

  「跟我來。」黎哥打手勢,悄悄潛入了林子。

  他們已經偵察過了,叛軍以普安縣為中心,在周圍多個地方設有據點。其中東面方向有兩處高坡,一南一北扼制安南通向普安的驛道,駐兵最多。

  黎哥他們預備突襲的,便是東北的營地。

  夷人擅長在崇山峻嶺間安家,叛軍如此,黎哥也是如此。他比其他競爭對手更早一步確定了方位,卻沒有動手,只讓人尋來大量枯葉和樹枝,以待時機。

  冬天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

  一晃神,天色便已昏暗。

  黎哥找到上風口,讓人堆積樹葉,澆透水後點燃。

  濃煙沖天而起,順著寒風吹到了營寨。

  「總旗,這樣不會暴露我們嗎?」跟屁蟲緊張又不安地詢問,「我們的人可沒有他們多。」

  總共五項比試,每個團都派了不同的人參加,前兩天輪到的是其他旗,他們這一團被選中今天偷襲的,一共也才五百人。

  這個營寨裡可有五千人呢,足足十倍!

  「傻!你沒捉過兔子?」黎猛哈哈笑,「用煙是要把他們從洞裡熏出來!」

  跟屁蟲似懂非懂。

  黎哥沒好氣:「黎猛,別亂教他。」他像一個首領一樣,平靜耐心地解釋,「小子,你知道山裡的人最怕的是什麼嗎?」

  跟屁蟲:「狼?」

  「不,不是狼,不是老虎,也不是熊。」黎哥輕輕道,「是火。」

  火在大多數時候是溫暖多情的,照亮漆黑的深夜,烤熟難吃的食物,為大家帶來光明與希望。

  但在某些時刻,山火又是最可怕的神魔,頃刻間便吞噬家園,毀掉一切。

  「他們一定會出來的。」黎哥平靜道,「好了,別廢話,上馬,我們該動手了。」

  他掃了眼手下,變得從容又自信:「記住,我們的目的是偷襲,是斬首,不是奪寨——這裡不會藏太多糧食,拿了人頭就走,明白嗎?」

  「明白。」底下的人摩拳擦掌,似乎已經預見自己喝酒吃肉的場景了。

  「走!」黎哥一聲低喝,隱蔽地在前帶路。

  不久後,一支隊伍離開營寨,朝點煙的方向極速趕來。

  黎哥拔出腰刀,衝刺在前,一刀斬落了最前面的人的腦袋。

  血液飛濺。

  --

  湯圓煮好了。

  謝玄英一個個撈出來,撒上乾掉的桂花。乾癟的金黃花朵被熱水燙開了花瓣,一朵朵綻放。

  程丹若坐在火塘邊,一面烤火,一面張望窗外:「沒動靜。」

  「你說第三遍了。」謝玄英把湯圓遞給她,「我知道沒有動靜。」

  她問:「他們不來了,還是會晚點再來?等到午夜左右?」

  「不知道。」謝玄英咬開一個湯圓,芝麻和蜂蜜的甜香流淌在舌尖,是他少年時愛吃的口味,「我又不是他們肚子裡的蛔蟲。」

  程丹若舀起一個湯圓,想吃卻吃不下。

  「難得看到你坐立不安的樣子。」他嘆氣,「早知道就不該讓你來。」

  程丹若正心浮氣躁,沒好氣地說:「不是你說每年都要和我守歲的嗎?」

  謝玄英怔了怔,眼底浮現訝色:「你是因為這個才來的?」

  她:「……順路,主要還是為了送藥材。」

  「哦。」謝玄英又吃了個湯圓,盡量壓住唇角的弧度,「他們去了永寧。」

  程丹若:「永寧?」

  「嗯。」他道,「前天不是換了營地麼,假如他們的目標是安南,現在肯定能看見煙火了。」

  田南麾下等到的煙花爆竹,即是獎勵,也是信號。

  「現在還沒動靜,肯定提前走了。」謝玄英不疾不徐道,「去永寧偷襲了,有意思。」

  說實話,選擇永寧而非安南,有點出乎他的預料,但這點意外反而令他振奮,新的念頭幾乎瞬間浮現在了腦海。

  謝玄英數了數碗裡的湯圓,還有六個。

  「運氣不錯。」他自言自語了句,沉思片刻,倏然放下碗,道,「丹娘,我出去一趟。」

  程丹若:「?」

  他擺擺手,掀開簾子出去。

  外頭,飯食和酒菜的香味飄散,與燃燒的松柏混合,滿是年節的氣味。

  謝玄英走到懸掛的鑼鼓旁邊,重重一敲。

  喧嘩的營地登時一靜。

  「都吃過了吧?」他環顧四周。

  「是。」張鶴立時起身站定,「大人有何吩咐?」

  「點兵。」謝玄英唇邊揚起一絲弧度,「湯圓且放下,等凱旋歸來,我再與諸位一道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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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01:36:1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一章 月下戰

  除夕的晚上點兵出征,沒威望的將領還真辦不到這一點。

  幸好謝玄英不是。

  連續三日比試,士卒始終保持在戰時狀態,並未鬆懈,且今天,人人都分到了兩塊肉、一個雞蛋、兩塊蒸糕,以及大碗的粟米飯。

  每旗還有一鍋魚湯,半袋粗糖,好讓他們夜裡沖糖水喝。

  有的吃,有的喝,大家情緒高昂,一聽要出去,都知道立功的機會來了。

  立下功勞,不是發錢就是發布,全是好東西。士卒們都願意攢點家底,或是托人送回家,或是留著送禮疏通,因此不止不怨聲載道,頗為積極。

  紛紛有人應答。

  「末將領命!」

  「是!」

  「願為撫台差遣!」

  謝玄英環視周遭,微微一笑:「各團只要五百人,兩刻鐘後出發。」

  「是。」

  軍官們「嗖」一下放下碗,直奔自家營帳,點名叫人。

  「二狗,滾出來!」「鐵頭去叫人。」「集合了,叫到名字的過來。」「都死哪裡去了?!」

  各營點兵集合的同時,謝玄英回到屋裡,披掛甲胄。銀白色的金屬甲葉在火光下渡上鮮豔的紅色,猶如血染。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碗裡的湯圓,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丹娘,」謝玄英定定望著她,似乎想道個歉,可最終沒有說出口,而是道,「等我回來。」

  程丹若:「……」

  年夜飯吃到一半,突然放下碗出去打仗,這種事兒她也是第一回碰見,不知道該擺什麼表情。

  但想想,不管是打仗還是生病,都屬於不可抗力,不會因為是春節就消停,他們這樣的家庭應該習慣才對。

  於是平靜地「噢」了聲,問他:「你這湯圓還吃嗎?糊了。」

  「等我回來。」他重復了遍,「你先吃吧。」

  「行吧。」

  她繼續吃飯,他佩刀出去。

  外頭一陣喧鬧,馬蹄與腳步齊聲轟炸,但不到一刻鐘,聲音就消失了。

  他們走了。

  程丹若吞下一口糯米芝麻,後知後覺地想,等等,等他回來?他回來了,不就該她加班了嗎?

  還好湯圓都吃了。

  她想著,點上爐子,準備煮奶茶。

  今晚肯定熬夜,來點提神的吧。

  --

  雲層挪開了,淡淡的月光透過天幕,照亮前方的路。

  夜風冷而刺骨,謝玄英輕輕吐出口氣,卻沒感覺到太多的寒意。他今天穿著細羊絨的毛衣,外面是夾絲綿的襖子,盔甲擋住了刺骨的冷風,他從頭到腳都是暖和的。

  回首望去,其他士卒也未流露出無法忍受的冷意。他們穿著新作好的冬衣,來自安順的母親、妻子、女兒。

  他相信這是一身溫暖的衣服,就如他一樣。

  除夕是個特別的日子,他專門穿上了丹娘織的襪子,腳趾都是暖和的。

  蜿蜒的隊伍保持了令人震驚的安靜。

  這並不容易,除了耳提面命,更重要的是避瘴丸。

  謝玄英熟諳香料,知道它是由生薑、黃芩、甘草、金銀花之類的藥材合成的,味道古怪,有股沖鼻的辣氣。

  程丹若親自擬的方子,和他說,效用有限,但士卒們會需要它。

  事實果真如此。

  自從下發了避瘴丸,軍隊上下對瘴氣的恐懼就沒那麼大了,而逐漸習慣在山間行走含著藥丸,眾人也就自然保持了安靜。

  井然有序的靜謐讓人鎮定。

  今時今日,在這樣一個不適合行軍的夜裡,這支軍隊體現出了遠超平均水準的素質。

  他們以最小的動靜,潛伏進了夜色。

  月上山崗。

  謝玄英撥開阻擋視線的樹枝,眺望下方的驛道。

  大約半個時辰後,他看見了遠遠的火點。

  很細微的光芒,不是熟悉的暖黃色,反而慘白幽藍,在山林中很容易被誤認為是鬼火,抑或——陰兵過境。

  但謝玄英毫無懼色,甚至沒有太多驚奇。

  火把裡應該加了一些特殊的粉末,就好像焰火,總能出現繽紛的色彩。

  比起這個,對方出現在這裡,更令他振奮。

  看來,他們對永寧的襲擊已經結束了,冒險走驛道,是想在天亮前趕回普安,不惜暴露自己的行蹤,為了避免被己方追擊,想出了這麼個冒充陰兵鬼火的把戲。

  很聰明,很大膽。

  「準備。」謝玄英言簡意賅地下令,「放箭。」

  箭矢劃破夜空,隱蔽地飛向了鬼火帶領的隊伍。

  黑勞幾乎在瞬間勒馬,口中發出類似於狼的呼嘯。霎時間,後面的兵馬立即趴下身,以盾牌遮擋。

  箭矢到了,像是滿天飛雨,或是「噗嗤」射入馬身,或是「叮噹」擦過盔甲,抑或是「哐當」射落了什麼東西。

  謝玄英聽到流水一般的聲音。

  他眯眼細看,這才發覺所有士卒身上都背著布袋。

  粟米「嘩嘩」淌落,流了一地,好似流沙。

  「走!」黑勞大喝,「我斷後!」

  他側身避讓到死角處,讓背負糧食的苗兵疾馳離去,帶走生存的希望。

  謝玄英短暫地衡量過後,就做出抉擇:「不用管他們。」

  田南駐守在安南—普安的必經之路上,他們帶不走那麼多糧食。

  命令被很好地傳達了下去。

  然而,黑勞目睹自己的人於箭矢的簇擁下離開,彷彿僥幸逃出生天,心卻反而下沉。

  放任他們帶走糧食,不是前面還有伏兵,就是他們的目標是自己。

  黑勞緩緩抽出了背後的刀。

  既然如此,死中求活。

  他挽住韁繩,不退反進,帶領著自己的手下,朝山上衝來。

  再多的箭矢,在密林面前也不得不失效。

  這就是雲貴地形的可怕之處,官兵無法倚仗更好的裝備,遠距離解決敵人,火藥不行,大炮不行,必須與野蠻的叛軍近距離搏鬥。

  「公子?」張鶴低聲詢問。

  謝玄英沒有應聲。

  張鶴明白了,他做了兩個手勢,安排好防守的陣型,耐心等待。

  殺戮聲由遠及近,速度比想像中更快。

  是一群強兵。

  謝玄英側耳細聽,在心中給出了很高的評價。

  很巧,幾乎同一時間,黑勞也發自內心地感嘆了一聲:「變強了啊。」

  九月初左右,他曾帶領部下夜襲永寧。

  彼時,謝玄英剛剛上任,迫切需要守住永寧來振奮士氣,而韋自行的失誤帶走了官軍的中堅力量,新兵過於稚嫩生澀,在他眼裡,就好像被剛長出牙的狗崽,怎麼戲弄都行。

  若非赤碩支援不利,對方人數佔優,黑勞原本能重創他們。

  可只過去短短四個月,這支官軍就長成了可怕的樣子。

  他們配合默契,有人負責舉盾,有人負責掩護,還有人舉著長槍,靈活地刺向馬匹。沒有人後退,以黑勞的經驗,後退的人都已經死了。

  當他們解決一個敵人,並不會急著搶奪頭顱,會有人在後面專門補一刀,隨後從容不迫地割下屍體的耳朵。

  除此之外,指揮的士官也格外機警。

  他們保持在了一個合適的距離,監督每位士兵的前進與進攻,杜絕任何臨陣脫逃的可能,時不時招呼兩聲,讓被帶入溝壑的人及時止步。

  黑勞有點後悔,早知道敵人這麼難纏,他一定不會帶赤碩去永寧。

  應該帶上自己的精兵,一鼓作氣,把主將埋葬在深山。

  但現在也不算太晚。

  黑勞橫刀擋住刺向自己的長槍,輕盈地跳躍到一旁的石塊上,然後俯身縱跳,刀刃越過盾牌,割走了後面的人的腦袋。

  他在山間出生,在山裡長大,和野獸一樣成長。

  官軍的配合固然默契,在他看來卻還是過於死板了。他們只會借助武器,卻不知道,在山裡搏鬥,最好的同伴是樹、是石頭、是荊棘。

  黑勞撈住頭頂的一根樹枝,腹部捲起,如同猿猴一般靈巧地避開了三方夾擊,閃身藏進了樹冠。

  騰挪轉移,他從另一頭滑了下來,鑽過盾牌的阻擋,滑入溝壑。

  腳掌斜側著插入泥土,堪堪止住身形,跟著借灌木的陰影,快速又安靜地越過大量士卒,自另一處凹陷攀爬而上。

  今天是三十,月色照大路還能勉強看清,在密林中幾乎無法提供任何視線。

  官軍點亮了更多的火把,尋覓著他的蹤跡。

  黑勞看向身後,朝一直跟隨自己的兄弟使了個眼色,把自己的頭巾遞給了他。

  兄弟戴上屬於他的紅頭巾,默不作聲地跟隨了一段時間後,以同樣矯健的身手躍上土坡,一刀砍死了落在最後的伙夫。

  「他在這裡!」有人高聲尖叫。

  黑勞勾勾嘴角,繼續順著地勢潛行。他躲藏在粗壯的大樹後,匍匐在欺負的溝壑中,踩著石頭、根莖和枯木,靈巧地繞過官兵的搜尋,慢慢靠近了凸出的山脊。

  銀白色的甲胄被月光反射,比其他人更明亮顯眼。

  找到你了。

  黑勞伏低身,如同一條潛伏的蛇,安靜地趴在地上,黑色的苗服與泥土幾乎融為一體。

  他耐心等待著。

  「大人,抓到他了。」不多時,林中有人如此回稟。

  黑勞看見對方動了動,最後一抹月色閃過,明月躲入雲後,模糊的暗影不疾不徐地朝他走來。

  有人舉著火把,替他照亮前路。

  就是現在。

  黑勞看準了火光變幻的空隙,如同一頭追隨已久的豹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彈跳而起,手中的刀刃塗了幾層墨汁,黑沉沉地彷彿一條毒蛇,無聲無息地砍向對方的後頸。

  電光石火間,他看見謝玄英旋過身來,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拔出了腰側的刀。

  「哐當!」

  一聲極其清脆的金戈聲當空響起,猶如玉碎。

  下一刻,無數火把圍住了黑勞。

  明亮的光焰下,他看見了一張舉世無雙的面孔,皎若明月,凜如刀鋒。

  黑勞有一點意外,沒想到他真的如此年輕,真的如此美。

  謝玄英也是。

  他注視著黑勞手中的利刃,眸光轉深:「你的刀——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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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01:36:2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二章 見一面

  謝玄英對寶劍名刀並不熱衷,但出身於勳貴之家,自小便沒少接觸這些。總得來說,民間私鑄的刀劍低劣,衛所的刀劍平庸,寶兵一向少見且珍貴,基本都在高門大戶手中。

  而不同時期,刀劍的樣式也有所不同,早年流行唐宋環首刀,後來學習了倭刀的長處,多出許多東瀛刀的特點,時下則以柳葉刀、雁翎刀為流行。

  再者,東南地區抗擊倭寇,刀型以靈巧的倭刀居多,西北之地與胡人交手,大開大合,雙手長刀多見。

  謝玄英今日佩戴的便是雁翎刀,御賜寶物,既是利器,也是禮器。

  這般寶兵,不誇張地說,大路貨一碰就裂。

  可黑勞的刀與他短兵相接,聲音清脆,刃無裂紋,哪怕手柄被重鑄過,沒有出廠的徽記,他也立即認了出來。

  「這是雁翎刀,不是苗刀。」謝玄英慢條斯理地說,「南司所鑄,每一把都會登記在冊。」

  錦衣衛南鎮撫司擅長鍛造武器,尤其是刀劍。

  陛下喜歡賞賜這些。

  「五年前的雁翎,刀刃還會更寬一些。」謝玄英緊緊鎖住對方的視線,「你這把刀是新得的。」

  黑勞的瞳仁飛快收縮,但很快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關你屁事?」他咄咄逼人,「大夏的高官,只會在乎這些身外之物嗎?」

  「你不用想著激怒我。」謝玄英抽回手,任由張鶴等人將黑勞團團圍住,「我放你來這裡,是想見見你。」

  黑勞緩緩挺直了腰背,警惕地看向周圍的親兵,不露分毫破綻:「見我?你想招撫我?」

  他挑釁,「把你的位置給我坐坐,老子就考慮考慮。」

  「我很好奇,」謝玄英微微加重語氣,「你千辛萬苦把自己的部族帶出深山,就是想讓他們送死嗎?」

  黑勞收斂了表情,冷冰冰道:「你什麼都不明白,送死?或許我們會死,但我們會達成目的。」

  「目的?」謝玄英平淡地問,「成為下一任苗王?」

  黑勞撇過嘴角,輕蔑道:「你這樣的達官顯貴,沒有挨過餓,吃過苦,不會理解我們的想法。」

  「自立為王能免除一時的徭役,卻不可能消除長久的貧苦。」謝玄英道,「大夏平定叛亂是早晚的事,無非是時間長短、錢糧多寡。」

  黑勞緊緊盯著他,似乎想分辨這句話的真假。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

  謝玄英神色平靜,只是說了一個必然的結果,毫無疑慮。

  「我不信。」黑勞道,「你未免對自己太有自信了。」

  「我在這裡,是因為你不值一提。」謝玄英淡淡道,「貴州好山水,也只有山和水,要自給自足,至少要雲、川、黔三省,但你出不了貴州。」

  黑勞並未被他動搖心智,不屑道:「走著瞧吧。」

  「你很聰明。」謝玄英道,「我來貴州後,遇見過了好幾個聰明的夷人,我並不認為百夷就低人一頭,但是——」

  他緩緩搖頭,「你還不夠聰明。」

  「哈!」黑勞冷笑一聲,「我可不需要你的肯定。」

  話音未落,他的刀再次揮舞起來,密不透風的刀光驅趕著親衛的包圍,一聲尖銳的口哨聲穿透夜幕,呼喚著他四散的同伴。

  苗兵向這裡靠攏,他們大多身手不凡,能凌空攀上大樹,借樹枝阻擋攻擊,遮蔽身形,靈活地彷彿一群訓練有素的猿猴。

  而黑勞的武藝更為出色。

  他的刀法與漢家的風格截然不同,粗獷野蠻中帶有一股靈詭,無法判斷路數,這讓張鶴應對起來變得格外吃力。

  謝玄英重新拔出了佩刀,刀尖切入戰局,像分開一塊豆腐,輕巧地隔斷了黑勞的攻勢。

  張鶴沒有逞強,他的武藝是半路出家,單打獨鬥本就不是他的強項,他改而配合親衛,與他們一道阻攔圍攏的苗兵。

  謝玄英全神貫注地化解著黑勞的攻擊,短兵相接,清脆的交錯聲絡繹不絕。

  他的神色越來越專注,動作也越來越凜冽。

  親衛試圖協助,但不得不放棄。他們的速度太快,很難從中找到合適的機會,與其礙手礙腳,不如維持冷靜。

  優勢畢竟在己方。

  事實也確實如此,交手不到一炷香,黑勞就知道自己沒法取勝了。

  他想趁早殺死謝玄英,以解圍城封鎖之困,可對方無論是計謀還是身手,都出乎預料地出色。

  黑勞是部族中最出色的勇士,從十六歲起,無論何時與人比試武藝,結果始終只有一個——他以絕對的優勢勝出。

  哪怕是定西伯麾下的猛將,亦不例外。

  假如多給他一點時間,黑勞相信自己能打敗敵人。

  可惜,今天只能到此為止。

  他耽誤不起。

  體力消失得很快,一旦失去戰鬥力,他和自己的部下就會被官兵困死,是時候撤退了。

  黑勞沒有戀戰,他短促地吹了兩記口哨,腳步穩穩後撤。

  謝玄英反手擋開他的攻擊,手腕反轉,刀刃「刷」一下倒轉,頭次改守為攻,朝對手掠了過去。

  兩人的攻防瞬間調轉。

  刀在謝玄英手中,氣勢又與黑勞截然不同。

  他師承名家,基礎打得極為牢固,絕非只圖招式華麗的花架子,又博采眾長,不至於捉襟見肘,無論什麼情況都有應對之策。

  但黑勞且戰且退,像一條滑不留手的魚,總是不斷從刀刃下滑走,避過最致命的攻擊。

  「你殺不了我的。」黑勞臉上浮現出笑容。他看出了敵人的弱點,謝玄英的武藝再不俗,也無法留下自己的性命。

  他的刀,不是用來殺人的,沒有一擊致命的戾氣。

  這大概是漢人的缺點吧。

  他們不知道,叢林中的猛獸捕獵,一定會用盡全力奪走獵物的性命,否則,空耗力氣卻沒有食物,只會置自己於死地。

  漢人有大片的田地,不懂挨餓受凍的滋味,養不出最優秀的勇士。

  黑勞最後看了謝玄英一眼,縱身下躍。

  這裡是山脊,兩側的坡度幾乎垂直,可他靈巧地攀附住了旁邊的藤蔓,手中的刀刺入石塊的縫隙,貼著山壁往下蕩落。

  箭矢擦著他的頭頂和後背落下,卻只中了一箭。

  黑勞砍斷箭羽,速度不過稍稍變緩。

  他的部下也跟著翻落山崖,掩護他撤退。

  一頭雄壯的滇馬待在灌木叢後面,朝他搖著尾巴。黑勞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並指在口中輕輕吹了聲。

  馬朝他跑了過來。

  它敏捷地避開隆起的土埂,跳過溝壑的阻攔,然後——「噗嗤」,一支利箭穿過了它的腹部,定在了對面的山上。

  鮮血噴湧,染紅了地面。

  黑勞感受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但他甚至沒有時間悲傷,就地一滾,險之又險地避開了第二支箭。

  好長的射程……黑勞知道弓非同小可,不確定究竟那把弓能射多遠,眼見自己的愛駒當場殞命,他忍住傷口的疼痛,和體力消耗的疲乏,以最快的速度遁入了林間。

  同伴將另一匹馬牽了過來。

  黑勞翻身上去:「走!」

  馬蹄聲沒入了山林。

  萬籟俱寂。

  山上,張鶴先瞧了一眼謝玄英的臉色,見他沒有面露不快,才中肯地評價:「那家伙是個怪物。」

  「苗王後裔。」謝玄英緩緩道,「確實很有本事。」

  身份使然,他所接觸的青年英才不在少數:子彥(馮四)少年得志,有勇有謀,將謀(曹四)老持穩重,心細如塵,子化(同科榜眼)勤懇能幹,人脈廣博,文津(同科狀元)文采斐然,進退有據……

  但縱使是大夏一等一的俊才,也難掩黑勞的出挑。

  他勇武過人,機敏靈變,更有一股英雄氣概,假如不是身在敵營,謝玄英很樂意與他交個朋友。

  可惜,他們是對手。

  這就只能讓他死得早一點了。

  「傳令下去,留人搜山。」謝玄英道,「順著血跡去找。」

  「是。」張鶴領命,又自動請纓,「屬下願意留下。」

  謝玄英知道他是想彌補方才的錯漏,點點頭:「可以,但你明白我的目的嗎?」

  張鶴思考少時,謹慎地回答:「我們不必逼得太近,以免狗急跳牆——逼迫他們往山裡走,延緩返回普安的時間。」

  謝玄英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張鶴不像李伯武和田家兄弟等人,年少習武,有家傳本事,他是半路出家,各方面都略遜一籌,但他願意栽培,因為張鶴是一個願意動腦子的人。

  打仗不能光靠勇武或技巧,善於思考的人總能看到更多。

  「公子放心。」張鶴抱拳,點人追擊。

  謝玄英環顧四周,簡單吩咐:「讓傷員上馬,準備回營,留些人收糧食,再去永寧報個信。」

  「是。」眾軍官領命,各自忙活去了。

  --

  11點多了。

  程丹若合上懷錶,掀簾走進了灶房。裡頭熱氣騰騰,數個大灶點著火,白霧繚繞蒸騰,混合著糯米與芝麻的香氣。

  「程大夫,這湯圓可以下鍋了沒有?」伙夫們小心詢問。

  程丹若道:「再等等吧,湯圓糊了不好吃——再燒些熱水,肯定用得著。」

  伙夫們看看擺在牆角的一溜木桶,沒說什麼,繼續燒水。

  「大夫,要不要再煮點粥?」有個伙夫小心翼翼地問,「糯米不好克化。」

  程丹若微微笑了笑,說道:「有道理,再煮點白粥,加點糖。」

  「欸!」獻殷勤成功,那伙夫興高采烈地下去了。

  程丹若沒再多留,轉身去了傷兵營。

  主帳中已經擺滿紗布、止血粉和針線,她無聊地清點了一遍數目,把器械丟回鍋裡又煮了一遍。

  「謝巡撫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錢大夫年長,斟酌著開口,「您盡管放心。」

  程丹若想說自己並不是在擔心這個,但話到嘴邊,外頭的馬蹄聲響起,一下就給忘了乾淨。

  她忙起身出去,走到門口去查看情況。

  謝玄英勒住韁繩,停在她面前。

  兩人幾乎同一時間開口。

  「你沒事吧?」

  「就知道你在這兒。」

  「沒事。」謝玄英下馬,摘下頭盔,「大概有八十多個受傷的。」

  錢大夫趕緊招呼:「到這裡來,傷得重的先來。」

  范大夫說:「老規矩,身體的先,手腳的後。」

  傷兵營立即忙碌了起來。

  謝玄英以為程丹若會馬上加入,但她只是擰眉握住他的手腕:「你受傷了。」

  「這不是傷。」謝玄英解釋,「就劃了兩道口子。」

  黑勞武藝過人,刀刃專門塗黑了,看不見反光,避讓總要慢上半拍,難免剮蹭到護臂沒有包裹的皮膚。

  「我給你看一下。」程丹若說。

  「不必,我回屋自己清理就是。」謝玄英環顧四周,道,「你定的規矩,傷兵營裡不分身份高低,只有傷勢輕重,不該為我破例。」

  她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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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01:36:45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三章 迎新春

  子時到了,四處響起鞭炮聲。

  泰平二十四年在戰火中悄然而至。

  程丹若在火光下,凝視他沾染血污的臉龐,板著臉說:「誰為你破例了,看看有沒有毒。」

  謝玄英彎起唇角,撩開袖子給她檢查。

  程丹若給他把脈數心率,又看了瞳孔,確定只是皮肉傷,這才打發他回去:「不用縫針,自己清洗一下上藥就行。」

  他利索地走人。

  一路回去,熱鬧非凡。

  灶房熱氣蒸騰,白霧縹緲,歸來的士卒們掏出竹碗,排隊盛湯圓吃。滾燙的甜水兒與糯米芝麻混合,掃去了連夜奔波的疲憊。

  沒怎麼受傷的,或是只受輕傷的士卒,迫不及待地將湯圓送進口中,感受少見的甜蜜。

  他們捨不得吞下,把湯圓含在嘴裡,任由芝麻化開在舌尖,蜜一樣淌進喉嚨。

  真好吃啊。他們滿身血污,卻露出滿足的笑容。

  旁邊的將官吆喝:「每人只能吃一碗,吃好了該睡覺睡覺,該看傷看傷,別給耽誤了,聽見了沒有?」

  「知道了——」大家拖長聲調應和,語氣放鬆。

  「他媽都給我振作點。」將官破口大罵,「娘們似的哼唧啥呢。」

  「額沒婆娘呢,哪知道哼唧啥。」對方嘀咕了句,惹來哄笑。

  「笑屁笑,你娘生你的時候沒嚎啊?」將官啐了口,「快吃,換防的要來了。」

  眾人立即埋頭苦吃。

  很快,換防下值的隊伍衝了過來,你推我我推你,急吼吼地問:「還有沒有?湯圓呢?」

  「都有。」伙夫們百忙之中抬起頭,「方才巡撫過來說了,今天人人都有份,誰都不能少。」

  大家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篝火跳躍,時不時有人放兩個爆竹助興,也算添些春節的熱鬧。

  眾士卒吃過,回到營帳裡倒頭就睡。

  鼾聲連片。

  與之相反的是傷兵營,這裡才剛剛熱鬧起來。

  程丹若一面給人處理傷勢,一面觀察傷兵營的運轉,老實說,眾人的成長速度讓她驚訝。

  范大夫年輕,眼睛好使,縫合工作已經輕車駕熟,錢大夫老花了,就負責切脈開方子。學徒們幫著清創縫合,遞一遞工具,藥僕們抬著擔架,清理血污。

  實戰餵出來的熟練度,遠勝照本宣科的講解,他們做得又快又好,哪怕有不合規範的操作,也是因為條件所限。

  比如紗布,程丹若要求用過就扔,以免交叉感染,但大家都捨不得,在滾水裡煮一煮繼續用,偶爾會看到殘留的血跡。

  可她實在無法苛責什麼了。

  程丹若忙到凌晨五點才下班,陽光照在衛所內外,驅散了陰霾。

  大年初一,是個好天氣。

  地上滿是狼藉,有打翻的飯菜、吃剩的骨頭、不明血污、散落的馬糞和鳥屎,亂糟糟的。

  程丹若小心避過,慢慢往臨時住處走去。

  微光灑落眼皮,她不期然地想起了曾經在宮裡過的年節,紅牆綠瓦,宮人們穿上新衣,四處拜賀。

  多麼安逸太平的日子,花團錦簇,富貴至極。

  但彼時,她內心有太多的不安。

  宮廷的權勢源於帝王的恩寵,如無根浮萍,水中泡沫,再絢爛也會轉瞬消散。程丹若偽裝成忠心耿耿的「程司寶」,內心深處卻從未信任過帝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是放屁。

  相比之下,貴州蠻荒之地,縱然隨時可能被戰爭收割性命,但腳踏實地走過的每步路,都留有屬於她的足跡。

  她覺得更安心了。

  回到屋中,程丹若進門便聞到香氣。

  豆漿、饅頭、酸菜、鹿醬、酒釀水鋪蛋。

  「好大的蛋。」她看著碗裡老大的蛋,有點驚奇。

  謝玄英道:「鳥蛋。」

  「怪不得。」她坐到火塘上,「你是睡過了,還是準備睡?」

  「我在等你。」他說,「順便處理些事。」

  程丹若已經有點睏了,但好奇今天的情況:「都順利嗎?」

  「算吧。」謝玄英回答,「我遇到了黑勞。」

  「這人如何?」

  「勇武過人,膽略超群,他看見我帶人埋伏,居然沒想著跑,反倒想殺我。」他點評,「生在三國,許是一方名將。」

  程丹若掃了他眼:「和他動的手?」

  「嗯。」謝玄英不動聲色道,「不算輸。」

  程丹若:「然後呢?」

  「他跑了。」他說,「張鶴留在那裡搜山,他會把他們逼到山裡,沒有糧食,寒冷的天氣,還有各種傷勢,他們會度過一段艱難的日子。」

  她思忖道:「但黑勞不會死?」

  「沒那麼容易,苗人對山林太熟悉了。」謝玄英道,「在山裡作戰,我們不佔地利。」

  黑勞在山中靈活矯健的身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敵人,也絕對不會輕易死在深山。

  「田南那邊該回來了。」他道,「叛軍帶走的糧食不會多。」

  程丹若聽出了一些苗頭:「不會多?」

  「當然。」謝玄英說,「於情,我不想普安的百姓易子而食,於理,這也可以避免他們兵行險著。」

  很合理。程丹若點點頭,卻說:「還有一個理由。」

  「嗯?」

  「大過年的。」她的唇角微微揚起,「就當拜個年了。」

  謝玄英忍俊不禁,凝肅的面容緩緩融化。

  他給妻子的水鋪蛋中添了勺桂花蜂蜜:「快吃,要冷了。」

  程丹若咬了口蛋白,或許是放了酒釀,沒什麼腥味兒,口腔中滿是桂花的芬芳。

  胃裡有了柔軟滾燙的食物,疲憊也退避三舍。

  謝玄英說:「對了,黑勞的刀頗有意思。」

  他將自己的發現告知她,又補充道,「這絕非衛所之物,就算在定西伯家,也該是珍藏。」

  越好的刀劍,對工藝的要求就越是嚴格,哪怕是南鎮撫司,能產出的武器也十分有限。若是吹毛斷髮的寶兵,恐怕還需要一些運氣。

  程丹若聽懂了他的未盡之意,不免驚訝:「這是什麼緣故?」

  「不清楚。」謝玄英若有所思,「說實話,定西伯會讓這樣的人反叛,實在過於昏庸了。」

  程丹若卻不奇怪:「人上人做久了,難免眼瞎。」

  「不。」謝玄英卻反駁了她的觀點,「黑勞這樣的人,就如同匣中寶劍,再昏聵的人也能看出一二。」

  程丹若對他的判斷十分信任,順著往下猜:「那就是招攬的方式太高高在上?」

  「這倒不無可能。」謝玄英記下疑點,及時打住,「打聽打聽再說吧,你該歇息了。」

  程丹若確實睏了,放下碗筷準備洗漱:「你睡嗎?」

  他搖搖頭:「晴天白晝的,算了,一會兒田南他們回來,我還得問問。」

  程丹若輕輕嘆氣,卻知道不好勸,便說:「那我也靠一靠,不躺了,難看。」

  謝玄英不讚同:「我在外頭守著呢,你盡管睡。」

  「沒事,年輕熬得住。」程丹若拿了兩個靠墊放在牆角處,毯子蓋身上,見他不動,故意板起臉,「你不想給我靠嗎?」

  謝玄英挪挪位置,坐到她身側。

  兩人自然地依偎在一處。

  程丹若又捲起他的衣袖,見上了藥,好好包紮過了,才滿意地問:「疼嗎?」

  「不疼了。」他道,「皮肉傷,很快就好。」

  「真的?」她瞥過眼神。

  謝玄英改口了:「稍微有一點點。」

  程丹若道:「傷口不深,但是有點長,這兩天要小心別碰水,會很痛。」

  「嗯。」他摸摸她的頭髮,寬慰道,「別擔心。」

  這點外傷放在別人身上,程丹若確實沒什麼好擔心的,又死不了,可他並不是「別人」。

  她盯著他泛紅的傷口看了會兒,沒說什麼,只是抱住了他的手臂。

  謝玄英感覺手肘陷入柔軟的懷抱。

  他低頭看向她。

  程丹若已經閉上了眼睛,裝出疲倦的樣子,好似隨時會睡著。

  謝玄英微微彎起唇角,沒有再動彈,而是享受起了這難得的溫情時刻。

  鳥鳴清脆。

  他們都睡著了。

  *

  白伽初一沒等到黑勞,就知道不好,立即派人去接應。

  誰想半路接到的是運糧的隊伍,他們說,官兵早有埋伏,黑勞留下斷後,且後來又遇見一隊官兵,雙方死戰一場,方才運回少許糧食。

  白伽強忍下心頭的擔憂,為他們做法消災,又清點了糧食,數量不多,只能勉強堅持幾日。

  若非年前又獵殺了一群野狼,現在可就危險了。

  可現在也堅持不了幾日了。

  她有些憂慮,但更擔心黑勞的情況。

  糧食少還能解決,只要有黑勞在,總有辦法解決的,可若是黑勞……白伽及時阻止了這個糟糕的想法,命人繼續搜尋。

  這一找,就找了足足三天。

  初三傍晚,黑勞才一身血污地回來。

  白伽心驚肉跳:「你受傷了?」

  「小傷。」黑勞的臉色有些蒼白,「漢人一直在追我們,費了點力氣才回來,不過運氣挺好,碰見了鹽背子。」

  他抬抬下巴,指向一堆五六個人的背夫,他們都衣著儉樸,背著木板凳,其中一個還穿著官兵的衣服,胸口破了一個大洞。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白伽的目光,緊張地解釋:「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我可不是官兵。」

  白伽看向黑勞。

  「老鹽頭的人,那家伙不敢進來,派了幾個愣頭青。」黑勞說,「我看過了,他們背的都是井鹽沒錯。先留著他們,有用。」

  白伽抬手:「帶他們下去。」

  「等等,錢、錢呢?」為首的漢子強忍著恐懼,「把錢先給我們,還有,你們都是朝廷叛軍,我們是、是被逼的。」

  黑勞哈哈大笑:「會給你們的。」他擺擺手,「帶他們下去,看著別讓亂跑。」

  「先給錢!」對方抱著背簍,「不然鹽不給你們。」

  白伽隨手摸了兩塊銀子,丟給他們:「閉嘴。」

  對方撈住碎銀子,掂掂分量,再拿牙咬一咬,不太滿意,但嘴唇翕動兩下,沒敢說什麼,主動跟著其他苗人離開了。

  他們一走,白伽便不再掩飾焦急之色:「傷口給我看看,我去拿藥。」

  「沒事。」黑勞說,「我已經處理過了,對了,小桃找過你沒有?你可別給我說漏嘴。」

  白伽的神色倏地冷了下來。

  「行吧,知道你不喜歡她。」黑勞漫不經心地裹好布條,「咱們說好的,你不管我,我不管你。」

  他起身,「我先回去看看,晚點和你說正事。」

  白伽別過臉:「隨便你。」

  黑勞心不在焉地擺擺手,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甫一進門,一個嬌俏的女子便撲了過來,一頭扎進他懷裡:「你去哪裡了?我還以為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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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四章 暗探訪

  杜功在普安周圍轉了好幾天,原想說服周邊寨子的人,將他引薦給叛軍,沒想到半路碰見了叛軍頭子。

  他們順勢「被俘」,走販私鹽的小道到了普安。

  一路打聽下來,叛軍的情況確實不太好,但也沒有特別糟。他們從入冬開始就節省口糧了,時常派人進山打獵,存下肉條熏成肉乾做為士兵口糧。

  這次,他們又從永寧打劫了一些糧食,雖然不多,但還可以熬上半個月。

  年關已過,只要熬到春暖花開,就可以一邊耕種,一邊進山採集。官兵的圍城策略自然也就失效了。

  如今有了弄到鹽的路子,顯然更好。

  弄明白了叛軍的近況,杜功也不著急打探布防,老老實實地待下來,沒事兒就和人賭錢。

  作為一個十幾歲就出門闖蕩,二十幾歲還沒成親的底層男性,賭錢這種事兒,他顯然沒少幹。

  賭的次數多了,慢慢和周圍的守衛、百姓熟悉了起來。

  杜功了解到,普安縣剛被叛軍佔領的時候,很多百姓都棄家逃亡,或是去投奔親戚,或是舉家遷到山裡,剩下來的不是無處可去,就是走不了。

  而隨著叛軍入主,百姓們發現,雖然黑勞等人是苗人,但並沒有大肆屠戮,甚至不怎麼阻止百姓離開。

  ——後來他們才知道,人走了才有田空出來,叛軍就等著接手田產呢。

  眼見叛兵沒有屠城的意思,許多人家又大著膽子回來了。

  說實話,普安這種地方,誰在乎上頭的是漢人皇帝,還是苗王?只要能正常種地生活,老百姓無所謂。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雖然受到戰火波及,可城中還有一些收割的秋糧,使百姓免於飢餓。

  可惜,這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人太多了。」守衛們搖著骰子抱怨,「原來普安才幾個人幾畝田?現在幾萬人要吃飯,義軍徵了兩次糧食,誰家都沒存糧了。再這麼下去,只能吃留種。」

  杜功露出「關我屁事」的表情。

  「欸,你能弄到鹽,能弄到糧食不?」守衛們悄悄問。

  杜功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發什麼夢?糧食?在官兵眼皮子底下運糧食,我還要不要命了?銀子再好也得有命花啊。」

  「真沒有啊?」守衛追問。

  杜功瞅他一眼,呵道:「沒有,還賭不賭了?」

  守衛交換個眼色:「賭賭賭。」

  然後,杜功就開始輸錢了。

  不是一直都輸,輸久了總會贏上一點,可沒法回本,漸漸的,他賣鹽得來的銀錢就越來越少,荷包越來越癟。

  「不賭了不賭了。」杜功瞟著賭桌,口氣堅定,臉上卻都是遲疑,「我還要攢點錢給我娘呢。」

  「剩這點錢,夠買什麼?」賭桌上的其他人不屑地說,「是我就賭一把翻本。」

  杜功:「不行不行,我今天賭運不好。」

  「沒事兒,我借你一把。」已經和他熟稔的守衛勾肩搭背,「再玩一把,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總行了吧?」

  杜功睇他:「真的假的?」

  「當然。」

  「那就再賭一把。」

  這回贏了,二十文錢翻本,變成五錢。

  「來來,你時來運轉了。」賭友的面孔又熱絡起來,「再玩一把,天亮還早呢。」

  杜功半推半就:「行、行吧,就賭一把。」

  然後就是輸、輸、輸,輸得精光,賺的三兩銀子全部沒了,還欠了十兩的高額債款。

  杜功額頭上都是汗。

  「兄弟,你有辦法弄到糧食不?」賭桌上的人笑眯眯地問。

  杜功看看他們,吞了吞口水,結結巴巴地說:「能、能吧。」

  他像是忽然清醒了,頹唐地坐下:「但都有條件,沒那麼容易。」

  「說來聽聽。」

  杜功掀起眼皮,慢吞吞地說:「糧食不是沒有,但敢賣的人要價也高,就算我肯幫你們疏通,你們也拿不出人家要的東西。」

  「你且說來。」幾個賭友對視一眼,說,「能不能拿出來是我們的事兒了。」

  杜功露出輕蔑之色:「這麼說吧,賣家要的不是普通貨色,人家也不缺那些,要的是能打動上頭的好東西。」

  頓了頓,又道,「以前能送進丁王爺家的那種好東西,你們能拿出來嗎?」

  其中一人忍不住問:「銀子不行嗎?」

  「銀子?」杜功露出幾分貨真價實的悻然,「有錢人家缺的從來不是錢。」

  這也是大實話。

  又一人催促:「說點有用的,好東西要怎麼個好法?」

  「簡單。」杜功說,「百年好參,人形首烏,白色的鹿、龜、獅子什麼的,但要活的,光皮毛就不值錢了。」

  「這他娘一時半會兒的,哪裡弄得到?」對方啐了口,面露不快。

  杜功撇撇嘴:「這就是你們的事兒了,行行,」他在對方的逼視下改口,勉為其難又想了一想,「古董玉石也行,好的玉聽說一塊能賣到幾百兩——我真沒唬你們,糧食運出來總要打點吧?」

  「咱們商量一下。」

  杜功問:「那我欠的銀子……」

  「只要你能幫我們弄到糧食,這錢就算了。」對方笑了笑。

  杜功先是一喜,旋即想到了什麼,忙道:「醜話說前頭,我本事有限,幫你們弄點糊口的不成問題,可多了我也辦不到——你們到底要多少糧食?」

  「我們也就想混口飯吃,省得餓死。」賭友交換了個眼色,「幾百斤吧。」

  杜功暗鬆口氣:「那應該不成問題,不過我勸你們一句,這糧買得了一回,買不了第二回,有那點本錢,打點一下不更好?」

  「什麼打點?」和他關係「最好」的守衛問,「打點什麼人?難道你還有別的關係?」

  「我是沒有,我要有也不會做鹽背子。」杜功說,「不過我認得個人,算是我老鄉,在百戶家裡做事,你們孝敬點兒銀子上去,回頭混個殘兵游勇的名頭,不比等死強?」

  賭友們打量他:「你還認得百戶?」

  「他討了個小,是咱們村裡的。」杜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洋洋得意,「這不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做鹽背子還叫雞犬升天?」他們嘲笑。

  杜功驀地變色,用方言罵了兩句,是貴州本地的方言。

  「行了行了。」守衛拉住他,「天不早,回去睡覺,走走走。」

  生拉硬拽地把他拖走了。

  冷風習習。

  杜功默不作聲地走了半天,忽然道:「兄弟,你害得我好苦啊。」

  守衛裝傻充愣:「這話從何說起?」

  「你可知道,這鹽背子賺的都是血汗錢,一路過來,又要避著官兵,又要沒日沒夜趕路,命都沒了半條。要不是私鹽賺得多,誰肯賣這力氣?」杜功嘆氣,「我娘病了好些日子,原以為能給她掙副藥吃,沒忍住和你們玩了兩把……」

  他搖搖頭,欲言又止:「可把我害苦了!」

  守衛打哈哈:「賭錢嘛,肯定有輸有贏咯。」

  「哼。」杜功悻然地嘟囔了幾句,「糧食可不好弄,要不是輸了錢,我才不幹這送命的勾搭,還不如買個官兒劃算呢。」

  守衛心中一動,壓低聲音:「能買什麼官兒啊?」

  「當然不是大官。」杜功白他,「小旗、總旗什麼的,現在不打仗麼,到處都缺人,打點好了就有,多少是個官兒,分兩畝屯田,這不比擔心受怕得強?」

  守衛原就是普安本地人,因種種緣故不曾逃走,待叛軍入城後,見兩位土司都不是濫殺的人,便投效做了個小兵。

  他對大夏談不上多忠心,對苗人亦是如此,所圖的不過是穿衣吃飯,謀個營生罷了。

  「還能分田啊?」他起了心思,「分多少?」

  杜功瞧他一眼,故作隨意:「看地方吧,窮地方三五畝,富的十來畝,畢竟是朝廷的屯田。」

  守衛強壓下心動,也好似閒聊:「這得多少錢買個官兒啊。」

  「傻不傻。」杜功鄙夷,「你有錢不會自己買地?要白便宜了上頭?誰拿銀子換啊!」

  「還是要什麼白鹿或者古董?」守衛十分失望。

  杜功瞅他一眼,笑了:「你小子……好兄弟,你替我抹平了帳,我就給你出個好主意。」

  「我可沒本事。」守衛笑笑,猶豫了下,透露道,「你那帳沒人在乎,他們不過奉命辦事,放心吧。」

  杜功將信將疑:「當真?」

  「當然。」守衛斬釘截鐵。

  杜功佯裝信了,想想說:「我也不瞞你,永寧那邊有個大戶人家,一個親戚在你們這兒,他們怕被官軍抓到把柄,抄家滅族,想尋機把人給……」

  他做了一個人頭落地的手勢,「一個腦袋能換好些銀子呢,就看你敢不敢了。」

  守衛駭然:「這……買命的買賣?」

  「嘁,富貴險中求嘛。」杜功笑笑,又故作不耐煩,「這還簡單呢,不然有人家的親戚被困在這兒,想把人救走,這可難多了啊。」

  頓了頓,又說,「不過錢也多。」

  「多少?」

  「一百兩打底。」杜功說,「但這錢不好掙,你讓我捎個腦袋出去不難,捎個大活人……」

  他笑了笑,彷彿不經意地說,「除非是一等一的貴人,救出來就能當個百戶,否則還是不值當。」

  守衛不可思議道:「能當百戶?這——」

  百戶這職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對於守衛這樣的平頭百姓而言,已經是相當大的官了,至少在縣裡不說呼風喚雨,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若能有個世襲的武職,子子孫孫都不愁沒官做、沒田種。

  「別瞎想,哪有這麼好的事。」杜功假裝潑冷水,「反正我是不想冒險的,傳個信還好,救人——那也得有這個本事,能掙點銀子花花就不錯了。」

  他囉裡囉嗦地說了一串,守衛卻再也沒有接話。

  杜功不敢多說,怕漏破綻,也安靜下來。

  兩日後。

  守衛來找杜功喝酒。

  杜功啐了口:「你們這兒有個屁酒,肉乾都沒兩條,趕緊走了得了。」

  「山裡果子釀的,是淡了點兒。」守衛卻沒生氣,而是壓低聲音,「你那天說,幫人傳信也有銀子拿,真的假的?」

  「騙你幹什麼?」杜功繃緊了心弦,「怎麼,帶兄弟發財啊?」

  守衛摸出了一根玉簪。

  杜功眼睛一亮:「好東西,哪來的?這能賣十幾兩吧?」

  「看你眼皮子淺的。」守衛說,「看見上面的徽記了沒有?侯府的東西!你前腳當了,人家後腳就找上你。」

  杜功裝傻:「還有這事?」

  守衛也是剛知道的,但不妨礙他吹牛:「你不懂個中門道,這東西當了有麻煩,不如送個信,人家不得拿一百兩?」

  杜功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滾蛋。」守衛打掉他的手,不客氣地說,「我憑什麼信你?這我要自己送,你替我帶個路,到時候咱們六四分。」

  「我是那樣的人麼!」杜功嘀咕了兩句,到底沒拒絕發財的機會,壓低嗓門,「說真的,這玩意兒真的假的?你別被人唬了,到時候十兩銀子打發了你,還不如當了呢。」

  「當然是真的。」守衛說,「大貴人呢。」

  「少來,你們這兒能有什麼貴人?一個千戶?」杜功問。

  「誰騙你了,都是真的。」

  「呵。」

  杜功滿臉寫著「我不信」,守衛沒辦法,想著要靠他疏通門路,便說:「我不騙你,人就在北邊的竹樓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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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五章 接上頭

  馮少俊能接觸到外界的人,說來好笑,還是多虧了缺糧的福。

  阿曼待他很好,雖說每日的飯菜不夠好,可也能飽腹。馮少俊十六歲跟著父親南征北戰,不是嬌氣的人,更想養足力氣辦事,都給吃了。

  然而,某一天他在屋子周邊散步,忽然聽見不遠處有人說話。

  「我們都快沒糧食了,這小白臉還能吃稻米。」

  「真想把他揍一頓。」

  「算了,他只是個瞎子。」

  「他過來了。」

  馮少俊裝作看不見的樣子,遲疑地摸索著過來:「有人嗎?我剛才好像聽見了聲音。」

  沒人理他。

  「有人嗎?」他重復了遍,眼珠不動,腦袋轉來轉去。

  依舊沒人說話。

  他輕輕嘆了口氣,摸到牆邊,扶著牆壁離開了。

  第二天,他拿著半個饅頭守在那裡,惹得守衛們交換了個眼神。

  「有人嗎?我好像聽見了腳步聲。」馮少俊彬彬有禮,一派世家公子的溫文,「我無惡意,只是想和人說說話。」

  有人稍微動了動。

  他假裝欣喜:「這個你們要嗎?味道不錯,和我說會兒話吧。」

  其中一個人按捺不住,過來拿走了饅頭:「你要說什麼?」

  馮少俊露出十二分的驚喜:「太好了,果真有人。」他迫不及待地問,「敢問這位兄台,不知何處可以買襁褓?」

  也是他運道好,違反命令拿饅頭的人,家中有老有小,最小的孩子才兩歲,他眼饞饅頭,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給孩子加餐。

  因此聽見這話,下意識地問:「你要襁褓做什麼?」

  「替我未出世的孩兒買的。」馮少俊掏出懷中的玉扳指,「我用這個抵可好?」

  守衛見識不多,卻也知道這東西值錢,一時貪心作祟:「就小娃兒用的包被?」

  「不錯。」馮少俊道,「要大紅的。對了,此地可有人會打長命鎖?」

  守衛是漢人,知道這東西,支支吾吾道:「有是有——」

  「不知可否代為採買?」馮少俊溫和道,「如你所見,我眼盲不便行走。」

  對方還想說話,被其他人拉了一把,他猛地驚醒:「我不知道。」一行人飛快離開了這裡。

  馮少俊面上不動如山,實則將他們離開的路線牢牢記在心間。

  夜裡,阿曼來了,責怪他:「你不該和外人說話,他們可不喜歡漢人。」

  馮少俊輕輕嘆口氣,說:「就算他們不喜我,我也不能永遠不見你的家人,何況身為父親,我總不能什麼都不替孩子準備。」

  阿曼淡淡道:「還未必有了呢。」

  「早晚的事情。」馮少俊滿臉期待,「不知是男是女,這是我頭一回做爹。」

  阿曼沒有接他的話。

  馮少俊道:「我想問他們買個襁褓,別的沒有,襁褓總得備下。」

  阿曼顯然已經知道來龍去脈,說:「我自會籌備。」

  「阿曼。」馮少俊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我知道苗人有孩子隨母的習慣,可我畢竟是他的父親,總要容我盡盡心意。」

  阿曼說:「只要孩子健康,其他都不重要。」

  「會的。」馮少俊說,「我想給孩子起一個名字,你說叫什麼好?」

  阿曼道:「這種事以後再說吧。」

  「怎麼能以後再說呢。」馮少俊微笑,「總要準備兩個,還不知道是男是女,你說,男孩叫岡如何?漢語中是山崗之意,苗語是心胸開闊之意吧,乳名可以叫小山,希望他能如同大山一樣穩重可靠。」

  阿曼動了動嘴唇,想阻止他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但再一想,他怕是活不到孩子出生的日子。

  算了……就當是給孩子留個念想。

  馮少俊沒有聽見她阻攔,心中微微一哂,繼續道:「女孩兒叫鷗如何?江鷗自由自在,也是你們中純潔的意思。」

  阿曼說:「只要平安就好。」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馮少俊摩挲著撫摸她的小腹,「阿曼,我很擔心,孩子不會像我什麼都看不見吧?」

  阿曼道:「沒有這樣的事,斷了手腳的父親,不會生出沒手沒腳的孩子。」

  「那我就放心了。」馮少俊道,「等孩子出生後,你就把我交給叛軍吧。」

  阿曼一頓:「為何?」

  「你不是說叛軍屢次搜查寨子,讓你們買不到糧食嗎?」他低聲說,「你把我交出去,換一些雞蛋和紅糖——總不能讓孩子生下來就沒有奶吃。」

  阿曼沉默了會兒,生硬地說:「不用你操心。」

  馮少俊嘆口氣,安靜下來。

  「我回去了。」阿曼道,「不能被我爹發現。」

  馮少俊拉住她的手:「不能多待一會兒?」

  「過幾天去看過藥婆,若是沒有懷上,我再來。」阿曼的語氣難得溫情,「不能傷到孩子。」

  「也是。」

  她離開了屋子。

  馮少俊獨坐在漆黑一片的室內,慢慢眨了眨眼睛,面上泛起淡淡的殺意。

  之後數日,他想方設法與守衛攀談,名為討教為人父的經驗,實則多方套話。

  他終於能確定,這裡不是苗寨,是縣城,且大概率為普安,因為周圍的山勢比永寧更密集些。

  而且,此處有不少漢人,馮少俊雖說視力有限,看不見遠處的東西,人影也是模糊的一團,但他熟悉衛所的武備,能分辨出與他說話的人身上,穿著大夏制式的青衣與布甲。

  漢人、漢兵、叛軍……阿曼的身份一定非同尋常。

  又一日,他發現守衛有客人。

  「就是他?」

  「對,這下你信我了吧?」

  「像是個大官,但我們問誰要錢?」

  「一個姓謝的大官,他們是表兄弟。」

  「肯出多少錢?」

  「五百兩。」

  「嘶,你四我六。」

  「憑什麼?」

  「你出了這城知道往哪裡找人?還不是靠老子。」

  「是我和他搭上的……」

  「不幹拉倒,這可是掉腦袋的活。」

  「行行。」

  他們沒有驚動馮少俊,悄悄走了。

  馮少俊面上不露痕跡,心裡卻多少抱了期冀。

  無論如何,只要把自己活著的消息傳出去,就有脫身的可能。

  父親不會不管他。

  這日深夜。

  馮少俊捕捉到細微的動靜,有人翻越矮牆,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院中。

  不多時,窗戶便被支開。

  「小將軍?」有人輕輕呼喊,「我是謝巡撫麾下百戶,敢問可是馮小將軍?」

  馮少俊沒有應聲。

  對方又道:「小將軍放心,您將家眷托付給撫台,張夫人已在貴陽安頓,一切都好。」

  馮少俊瞬時睜眼。

  他將妻子托付給謝玄英夫婦的事,苗人可沒法知道。

  「謝巡撫?」他開口,「怎麼回事?韋將軍呢?」

  「韋將軍因突遭洪流圍困,戰死永寧,朝廷派了謝巡撫代為主事。」杜功道,「我此番潛入普安,便是想尋找機會,並尋覓小將軍的蹤跡。」

  馮少俊道:「我還好,你有什麼計劃?」

  「叛軍缺糧,已經堅持不了幾日,我會再拖延一段時間,若能尋著機會,便與大軍裡應外合。」杜功頓住,問,「小將軍意下如何?」

  「甚好。」馮少俊頷首,「你可有刀?」

  「有。」

  「放在窗台下。」馮少俊壓低聲音,「此地常年有人看守,你不可多待。」

  杜功猶豫少時,問道:「不知小將軍打算如何處理這事?」說完,覺得似乎有冒犯之嫌,忙描補,「屬下可有能效力之處?」

  馮少俊心中一動,聽出了些端倪:「你可知道,時常出入這裡的女子是誰?」

  杜功道:「屬下恰好見過,所料不錯的話,那人是叛軍賊首之一,白山部的長老祭司,白伽。」

  馮少俊登時愕然。

  他猜到阿曼的身份非比尋常,許為土司之女,卻怎麼也沒想到,居然就是叛軍首領之一的白伽。

  風聲嗚咽。

  「小將軍,有人來了,您多保重。」杜功聽見動靜,及時撤退。

  室內重歸寂靜。

  馮少俊摸黑下床,緩緩走到窗台邊,果然在下面摸到了一把匕首。他握著久違的武器,心裡卻一團亂麻。

  太奇怪了,怎麼會是白伽呢?

  阿曼到底想幹什麼?

  --

  此時的白伽卻是顧不得馮少俊,她在黑勞家中,為他裹傷。

  「我和你說了,要及時來找我處理。」白伽把搗爛的草藥糊到他身上,蓋住崩裂的傷口,「為什麼拖了這麼久?」

  黑勞滿不在乎:「就是崩開了,沒事。」

  「你當自己是熊?」白伽冷笑,睃了眼旁邊的女子,冷冷道,「當我不知道你們是幹了什麼才鬧成這樣的?」

  黑勞還沒什麼,旁邊的女子忍不住了,怒氣沖沖道:「少指桑罵槐了,我們夫妻的事,輪得到你過問?」

  白伽一字一頓道:「他、受、了、傷。」

  女子道:「我已經替他上過藥了!」

  白伽還想說什麼,黑勞大喝一聲:「都不准吵!」他先看向女子,「小桃,伽伽是擔心我,你不該和她發脾氣。」

  又和白伽致歉,「小桃脾氣嬌,不是有意和你爭執。」

  白伽嘴角泛出冷笑。

  「黑勞,你居然敢凶我!」女子美目圓瞪,倏地滾出晶瑩的淚珠,「你是不是看定西伯府沒了,就覺得能隨意欺負我?」

  她恨恨道:「我受夠了,我不介意你的身份和你私奔,是想和你在一起,不是沒完沒了等你守你,讓別的女人對我指指點點。」

  黑勞猛地坐直:「小桃,我——」

  「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待在家裡,和娘一塊兒死了!」丁桃娘忍無可忍,霍地起身,衝出了院落。

  黑勞大感頭痛,強撐著起身去追。

  白伽嘲弄道:「不愧是定西伯府的千金,到現在還以為自己是西南公主呢。」

  「你少說兩句。」黑勞嘆氣,「她家裡都沒了,只能指望我,難免患得患失。」

  白伽淡淡道:「是啊,就指望你了。」

  她收拾好藥材,平靜地說,「但別忘了,我們為什麼才會走到今天,不要為了一個女人,對不起跟隨我們的部族。」

  黑勞:「我沒忘。」

  「那你說,我們真的能成功嗎?」白伽撫摸小腹,神情復雜,「以後的孩子能過上更好的日子嗎?」

  黑勞沉默了。

  「自立為王說來容易,可——」白伽嘆了口氣,眉間浮上隱憂,「罷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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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六章 溪花驛

  又一日清晨。

  程丹若睜開眼,便瞧見橫在胸前的手臂,不是很規矩的姿勢,但平時她也沒少做小動作,不好意思惡人先告狀,假作不覺。

  朦朧地眯了片刻,他醒了。

  有點擦槍走火。

  程丹若抱緊被子。

  他貼過身,睡散的髮絲掃過她的後背,癢癢的。她沒忍住,拍了他兩記,在他小臂上輕輕咬下。

  齒尖在皮肉上留出印記,淺淺的月牙圓點。

  謝玄英已經習慣她這小小的癖好了,她不下重口,並不會咬疼人,微微的痛感更像是花椒的麻,增添一些豐富的滋味。

  他也輕輕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你怎麼咬人呢。」她的手掌抵住他的胸膛,使力推他。

  但就好像麥子抬爪子拍膝蓋,要你陪它玩耍一般,這力道絕對是別有用心,全然不是拒絕。

  謝玄英把她的手按在胸膛,低頭去親她的脖頸。

  她果然安靜下來。

  大清早的,不適合溫溫存存地纏綿,該是偷著時間的快意。謝玄英沒有浪費太多時間,情酣耳熱之際,便與她抱在一處。

  兩人又親熱一回,方不緊不慢地起身。

  軍中沒有妝台,程丹若拿了梳子,對著水盆梳髮髻。

  「我來吧。」謝玄英自己理好頭髮,接過梳子,替她將散落的髮絲收攏,動作竟比她還熟練一些。

  程丹若一直撥著水盆,等他梳好走開才停手。

  謝玄英支開窗戶,看看天氣:「今日無雨,一會兒吃過早膳,你便回吧。」

  今天已經初六,前前後後在安南停留了半月餘,活沒了,年也過了,是該回去上班了。

  程丹若心中惆悵,卻沒說什麼,點點頭:「好。」

  離別分明多次,這回依舊惆悵頓生。

  兩人一塊兒用了早點,謝玄英往她碗裡夾好些菜,生怕她吃不飽似的。程丹若邊吃邊瞪他,到底是今天的羊肉粉吃了個乾淨,雖然它的肉菜比米粉都要多。

  上馬時,胃都是撐鼓鼓的。

  興許也是這緣故,雖說今天的風特別大,吹得她的臉隔著面巾都僵,手腳卻是暖融融的,一點不冷。

  她在永寧歇了一夜,又走半日,終於回到安順。

  年關已過,尚未到春耕時節,百姓們爭分奪秒,抓緊開路。

  如今除卻寧洞,寧溪的驛道也已開工,苗民們在山裡砍伐荊棘樹木,修出一條通行的小徑,在約莫一日的腳程處,搭建一棟吊腳樓做驛站。

  程丹若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走一遍這條路。

  經過修整,蜿蜒的小徑更寬闊平坦了些,至少看得出是一條人走的路了,坡度高的地方鑿出幾層台階,鋪好平整的碎石塊,狹窄處加了藤蔓保護,避免人失足摔落。

  當然,這種土路還是很難走,她才走半天就已經氣喘籲籲,但陪同的齊通判說已經很不錯了。

  「一半的路能騎馬。」他身體比程丹若強健,只是微微出汗,「若是整條驛道都能走馬,日後就方便了。」

  寧溪的苗人進出山間,大多還是靠兩條腿,買賣的貨物全要人背,累且量少,倘若能騎馬,以滇馬的承重力,貨量能提升數倍不止。

  程丹若道:「光這一日的路程,就得修上幾個月,要修到各寨,得要十年。」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這千里之道,也始於今朝。夫人已經盡心竭力,十年也不過眨眼罷了。」

  齊通判笑笑,說道,「待我兒長成,想必此地已繁華熱鬧,不輸黔北。」

  程丹若也是一笑:「但願如此吧。」

  她和齊通判走走停停,終於在下午到了驛站。

  寧溪的寨主已等候許久,見她來便道:「驛站初成,還請夫人起個名字。」

  程丹若並未推辭。

  她環顧四周,見溪流邊零星地開了幾朵小野花,綠色的花萼中綻出粉紫,帶來春天的訊息。

  「此前寧洞那邊的驛站,以洞為序,因是頭一個,叫了洞首驛,這兒是通往寧溪的,便以溪為序,叫溪花吧。」她取名質樸,「溪花驛。」

  「好名字。」同行的清平學子讚道,「『翩翩馬上帽簷斜,盡日尋春不到家。偏愛張園好風景,半天高柳臥溪花』,夫人取名頗有詩意。」

  程丹若:這是誰的詩?像陸游的風格。

  「不是我名字取的好,是花開得好。」她說,「春天要來了。」

  學子們遙望四周,似乎想作詩一首紀念,但程丹若截斷了他們的思緒:「時候不早,該回去了。天黑還留在林子裡,可不是有趣的事兒。」

  眾人紛紛應是,上馬回程。

  騎馬總是快很多,程丹若緊趕慢趕,在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中到了府衙。

  瑪瑙服侍她吃晚膳,順便回稟金愛、赤韶和夕達英的功課。

  幾月下來,兩個苗族孩子已經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會寫簡單的漢字。不讀書的日子,夕達英就和護衛練武,小姑娘們則被竹香帶著做針線活兒。

  她說完,程丹若差不多也吃完了:「把他們叫過來,我考考功課。」

  「欸。」

  一刻鐘後,三個小孩排排站在她跟前。

  赤韶處於青春期,個頭最高,人也最漂亮,夕達英還沒發育,但身板壯實,皮膚黝黑,正滿頭大汗地默誦些什麼,金愛最矮,可氣定神閒,和赤韶打眼色。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問他們,「最近都學了什麼?」

  赤韶和夕達英回答:「《名物蒙求》。」

  金愛瞟了他們眼,自豪道:「我在讀《四書》了。」

  程丹若便考校他們:「中於天地,惟人最靈,往下背。」

  赤韶先來:「耳目鼻口,具人之形。得其清者,聖人賢人。得其濁者,愚夫凡民。讀書為士,耕田為農。行商坐賈,技藝百工。是謂四民,各有所業。」

  她問:「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赤韶抿嘴巴:「知道一點。」

  程丹若笑了笑,換人:「達英,『人生而群,不可無教』,往下背。」

  夕達英結結巴巴:「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別而夫、呃……夫婦,什麼友朋。長幼有序,謂是、不是,是謂人、人家……」

  「慢慢來,不急。」程丹若溫和地鼓勵他,「回去多看看。」

  夕達英如釋重負。

  程丹若又看向兩個小姑娘:「功課要做,不能懈怠,我之前讓你們辦的事,做得如何了?」

  「回夫人,做好了。」金愛推了赤韶一把。

  赤韶掏出懷裡的冊子。

  程丹若道:「你唱兩句我聽聽,就天麻吧。」

  赤韶清清嗓子,悠遠悅耳的歌聲頓時飄滿廳堂。

  「天麻就是定風草,莖像箭桿根像腳,有風不動無風搖,三四八月去採根。」

  「不錯。」程丹若不吝讚美,「你們用心了。」

  兩個女孩面露喜色。

  「夫人吩咐的事,我們當然要盡力做好,不敢當您誇讚。」金愛乖巧道。

  程丹若哪裡看不穿她們的小心思:「我說話向來算數,你們有什麼心願?只要不過分,我都可以考慮。」

  金愛道:「這事我出力不及赤韶姐姐,不敢居功。」

  程丹若看向赤韶:「愛娘這般說,想來你有什麼為難的事,不妨說來我聽聽。」

  赤韶咬咬嘴唇,道:「我、我想讓阿公和阿婆成親。」

  程丹若問:「這是什麼緣故?」

  赤韶便將金竹寨的規矩說了,急切地問:「如果是夫人開口,寨子的人肯定會同意的。」

  有意思。程丹若端起茶盞,沒有直接答應,反而問:「蠱婆不能嫁人,是你們寨子的規矩,是不是?」

  「是。」

  「你們寨子可還有別的規矩?」她問。

  赤韶不解:「有。」

  「比如?」

  她想了會兒,道:「我們不能時常洗飯盆,只有換新米才能洗。」

  「那好,若我發話,讓你們從今後吃過飯就要洗盆,你可願意?」程丹若問。

  赤韶一驚:「這是為何?這麼洗會洗掉家裡的米,以後沒有飯吃的。」

  「一樣的道理。」程丹若冷靜道,「既然你會因此不高興,你的寨民也會因為你廢掉規矩不高興。」

  赤韶愣了愣,忽然有點生氣:「是你說的,可以答應我……」

  金愛立馬拉住她的袖子:「韶!」

  「韶兒。」程丹若卻十分平靜,「你以為,為什麼你的外公是寨主,卻沒有違反這條規矩呢?」

  赤韶不知道,但說:「我外公只是寨主,土司不是比他大得多嗎?」

  「不是官大一級,就什麼都能做。」程丹若耐心地解釋,「如果你仗著身份欺壓別人,別人也會這樣對你——假如說,我不想讓你見你外公,今後你就不能見他們,你願意嗎?」

  赤韶脫口而出:「當然不!」

  「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程丹若道,「上位者不能憑借自己的喜惡做事。想改變什麼沒有錯,作為寨主土司,你應該去改變,但你改變的目的不該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你的寨民。」

  赤韶擰起秀氣的眉毛。

  「你想讓你的阿公阿婆在一起,問過他們的想法嗎?問過寨民的意願嗎?假如他們都不願意,你非要這麼做,是好事還是壞事?」她慢慢問。

  赤韶反駁:「我阿公阿婆的事,為什麼要別人同意?」

  「因為你阿公阿婆不止是他們自己,他們是寨主和蠱婆。」程丹若說,「你好好想想,是你阿公阿婆不能在一起,還是寨主和蠱婆不能在一起?」

  頓了頓,又道,「假如他們不是你的親人,只是另外的寨民,你作為土司,認為蠱婆不能成親是好事,還是壞事?」

  赤韶回答不上來。

  程丹若又問:「你有沒有問過你的外公和外婆?」

  赤韶咬住了嘴唇。她問過,但阿公阿婆從來不肯回答。

  「愛娘,你替我寫封信,請金寨主和金竹寨的蠱婆來一趟。」程丹若道,「正好這冬天又有不少苗民病了,二月再開一次義診吧。」

  金愛平日聰明伶俐,今天卻有點糊塗,只覺得她很厲害,聞言忙道:「好,我這就去。」

  程丹若看向赤韶:「我答應過你,就不會食言。讓我們弄清楚個中緣由,再一起想辦法解決——如此可好?」

  方才滿心的氣憤如煙消散。

  赤韶沉默了會兒,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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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七章 官場事

  謝玄英在打仗,貴州卻不能因為戰爭而停擺,程丹若思忖過後,把開闢驛道的後續工作,交給了齊通判。

  她還有別的事要做:督促各府預備春耕,聯繫生民藥行進行第一次試種,準備第二次義診……

  工作量太大,她都沒留意魯郎中,哦不,魯御史寫了奏折「彈劾」她。

  消息還是靖海侯傳來的。

  這位神通廣大的公爹抄了一份給她送來,點評「但用無妨」。

  且從頭說起。

  魯御史原是兵部職方司郎中,軍中佐官。此前,程丹若派他勸降赤江各寨,他立功不少,被楊首輔看重,加御史職,有糾察軍旅之責。

  他是廣西人,座師是國子監的焦祭酒,沒法為他提供太多助力,主要靠自己混。

  升職後,焦之林專門寫信過來勉勵,並道明原委——是楊首輔提拔了你。

  這是什麼意思?就是讓他緊跟首輔大人,從此過上有後台的幸福生活。

  當然了,士人的投效不是認誰為主,而是以誰馬首是瞻。

  楊首輔既然讓魯郎中做了御史,目的一清二楚——他希望魯御史能制衡一下謝玄英。

  那麼,魯御史是怎麼想的呢?

  魯敬天,字觀世,廣西人,雖然仕途很苦逼,但他家在廣西是大族。

  他是家中老二,幼年便頗具文采,熱愛旅游,走過南邊諸多地方,會畫畫也會寫游記,妥妥的富貴閒人。

  原本該做一個逍遙的富家子弟,看山看水,誰想到了三十歲,兄長意外去世,他成了頂立門戶之人,便在父母的勸說下預備科舉。

  之前他就有秀才的功名,考了十年,四十歲中進士。因為熟知南方事,被丟去職方司畫輿圖。

  他今年四十五,還算年富力強。去年終於憑借勸降的功勞,擺脫了炮灰命運,可謂是苦盡甘來了。

  照理說,楊首輔垂青,他怎麼都不該拒絕,也不好拒絕,但事情偏偏就為難了起來。

  他找不到可以彈劾的地方。

  韋自行當主將時,將官佔下頭大半功勞,士官收取好處,安排打點過的人去後勤……雖說這是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擱這會兒,魯敬天都不會彈劾,免得得罪其他武官,更不要說謝玄英的軍中這事很少。

  是的,不至於沒有,但記錄軍功的士官是謝家護衛,哪支隊伍割了首級,記錄得明明白白。

  論功行賞時,所有獎賞多分一份,比如一旗十人,賞賜就分成十一份,小旗獨佔兩份,其餘諸人平分。同時,該隊累積的軍功到達數額,若無意外,小旗率先升職,隊伍由他推薦的副手接任。

  責罰同樣,無論出了什麼事,先罰領頭的,要是延誤軍機的大罪,十個人全都砍腦袋,不管有沒有責任。

  打仗也沒有厚此薄彼的,但凡下達任務,除了雜兵、傷兵、民夫組成的五團,一團到四團抽籤,誰中了誰上。

  魯敬天最佩服的一點是,士卒一旦受傷便歸入五團,擔任後勤、修繕等差事,各團士卒相處融洽,並無敵對之意。待病癒,可自行選擇去留,或聽從五團的分配到缺處,或回歸原隊伍。

  如此,各級士官就不得不公正對待下屬,省得有本事的人跑路了。

  幾次下來,大浪淘沙,軍中上下氣勢大改,越發不凡。

  所以,魯御史能彈劾什麼呢??

  謝玄英與士卒同吃同住,從不叫苦叫累,對皇帝更是沒有半分怨望。攻破苗寨不濫殺婦孺,暴虐兩個字和他沾不上邊,倒是仁義得很。

  他還幫士卒送家書。

  說真的,魯敬天誇他還簡單一點兒。

  思來想去,楊首輔的任務不好幹,昧著良心幹了,既心中有愧,又會得罪靖海侯府,在楊首輔這樣的大佬面前,他這個半路「被投靠」的無名小卒,恐怕也只能輪到殘羹冷炙。

  眾所周知,錦上添花的好處,沒有雪中送炭大。且他之前的功勞,是程丹若給他的,反咬一口算什麼?

  論提攜,這也是提攜之恩。

  仕途無情,官場卻是要講規矩的。

  唯一的顧慮就是恩師。

  當年,焦之林取中他的文章,又看他在京中無門路,多有照拂,時常提點,方才讓他留在六部,怎麼都算個京官。

  這些年,師生二人都不大得意,常來常往,魯敬天與他頗有感情。

  焦之林親自寫信提點,他不想違逆師命,遂決定「彈劾」一回。

  但怎麼寫,卻自有他的春秋筆法。

  他彈劾謝玄英「任人唯親,縱容婦人主事」。

  ——這當然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但滿朝上下誰不任人唯親?

  出來當官的,兄弟侄甥當幕僚再正常不過了,更有甚者,父子同朝為官,這叫「舉賢不避親」。

  至於讓婦人主事麼,在開明的士人看來並不是什麼問題。

  君子愛窈窕,那是既喜清心玉映的閨房之秀,也慕神情散朗的林下風氣。

  明大義、知道理、忠君上的女子,為夫分擔重責,有什麼問題?夫妻一體,她又沒有過界。

  只有少數禮教森嚴之家,讚同女子無才便是德,方才覺得謝玄英有失考量。

  他還彈劾程丹若「屢次出入軍營,雖治傷有功,傷兵僅死二成,但有礙大防,不堪為地方表率」。

  ——這就更微妙了,陛下啊,她讓士卒傷亡變少,減少了人丁消耗,對戰爭做出了貢獻,可她沒有注重男女大防,沒法為黔地的女子做表率。

  到這還沒完。

  魯敬天義正辭嚴地陳述了程丹若的「罪過」。

  她「開設商鋪,與民爭利,教人荒山種藥,恐誤百姓,廢弛農耕」。

  ——是這樣的陛下,她沒有侵佔民田,反而教百姓開荒,雖然正常人不會傻到為了種藥材放棄種糧食,可萬一有那種傻子呢?

  這種因大失小的行為還是不妥啊。

  還有,她「鼓勵守寡軍眷再嫁,使黔地少貞女烈婦,婦德有失」。

  ——怎麼能讓寡婦再嫁呢,雖然增加了人口,可貴州的貞潔烈婦少了,沒得表彰了,這是多麼大的損失。

  列舉完這些不知道是功勞還是罪過的事,魯敬天痛心疾首地表示,女子以貞靜為要,長此以往,天下女子皆效仿之,豈不是乾坤不分?

  整篇文章洋洋散散,佔據禮教制高點,每句話都很有道理,但寫得陰陽怪氣,明貶暗褒,叫人拍案叫絕。

  程丹若全然不曾想到,看起來仕途坎坷的魯郎中,竟然有這樣的一面。

  楊首輔怕是氣得夠嗆,今後多有打壓了。

  她沉思少時,命人拿來筆墨,寫了一封自辯的奏疏。

  被人彈劾了,當然要自辯一二,給大老板表表忠心了。

  程丹若苦思冥想了一夜,才寫完這篇文章。

  開篇,她就果斷承認了錯誤,「妾蒲柳之身,樗櫟庸材,幸逢明主良人,雖德薄而能鮮,愧得微末之功,誠惶誠恐,夜不能寐」。

  接著開始說貴州的情況,首先強調,她是自己先在荒山試種,絕不敢耽誤農事,今年除了普安,各地的農耕都已有序開展,爭取早日恢復正常農耕。

  種藥材主要是為了增加百姓收入,減輕周邊三省的壓力,以及把握住夷人的經濟命脈,切斷他們造反的源頭。

  鼓勵寡婦再嫁,則是想增加漢人的人口,加強大夏對黔地的統治力。

  最關鍵的兩條反駁了一下,其他的罪名都認下。

  她慚愧地表示,我實在沒有想到,居然帶來了這麼糟糕的影響,辜負了陛下對我的期望,我錯了,我大錯特錯,我慚愧,我恨不得以死謝罪。

  總之,核心思想並不是「我做錯了」,而是「我沒有處理好影響,給領導帶來了麻煩,這是我最大的罪過」。

  內容有點噁心,但習慣了古文誇張用詞後,好像也沒那麼難以忍受。

  遞出自辯的奏疏後,程丹若就和魯敬天拉開了距離,不再見他。

  魯敬天亦然。

  他變得更苛刻難纏,總是要突襲軍營,查驗糧草,核實軍功,甚至不惜一個個去數人頭——大夏記首功,可核查人頭防止殺良冒功。

  梁太監還專門暗示程丹若,是否要他相助一二,讓魯敬天安分點兒。

  但程丹若說:「您兩人同為監察,如此難免落人口舌,誤解公公一片忠心。我與外子問心無愧,不過多些煩擾,何必勞您費心。」

  梁太監聞言就道,你們的忠心日月可鑑,聖人明察秋毫,都明白的。

  一切都有默契。

  程丹若漸漸察覺到自己的如魚得水。

  她多少有點驚訝,不知自己是覺醒了天賦,還是身份變幻帶來的便利。

  又想想,興許是走得煌煌正道,無愧於良心,所以自在了。

  我應該再讀一讀心學的書。驀然間,她腦海中浮現出這般念頭。

  *

  京城,光明殿。

  皇帝讀罷程丹若的奏疏,笑著遞給靖海侯:「世恩,你遞信去貴州,也不安撫兩句,瞧把兩孩子嚇的。」

  靖海侯掃過奏疏,心中一笑,口上卻道:「終歸是張揚了些。」

  「又不是謊報虛報,實至名歸,怕什麼張揚?」皇帝早就收到過幾次梁太監的密報,事無巨細,比魯敬天寫得更全面。

  兩相映照,他對程謝二人在貴州的所作所為,不能說了如指掌,也是洞若觀火。

  「世恩。」皇帝加重語氣,「三郎肖祖。」

  靖海侯嘆道:「臣慚愧,全賴陛下教導有方。」

  皇帝笑笑,又道:「前兒昌平侯還來問朕,貴州的傷兵損耗是真是假。」

  靖海侯道:「當是比尋常地方略低,程氏畢竟是醫家出身,總比尋常大夫上心一些。」

  「程司寶自小習讀醫書,經驗差些,醫理倒是通達。」皇帝沉吟道,「山東那邊也不容易,依朕想來,試驗一二也非壞事。」

  靖海侯明白皇帝的意思。

  各家治軍,皆有不傳法門,雖然皇帝不認為他們應該保密,但看在姻親份上,還是以較為溫和的態度,提點靖海侯,讓程丹若早點把法子分享出來。

  他話說得十分漂亮:「程氏年少才疏,小打小鬧得出了些成果,不過偶然之幸,能讓老持穩重的人幫著沉淀一二,是她的福分。」

  謙遜過後,也沒忘記提一筆,「我聽說她的那篇《論鼠疫》,便是全賴太醫院掌眼,方能推行地方。」

  言下之意便是,她之前就無私分享了鼠疫的治法,這次想來也不會小氣。

  皇帝頷首,算是認可了靖海侯的說法。

  靖海侯拱拱手,告退了。

  兩日後,再度請見,遞上一本《軍傷芻言》,道:「家信腳程慢,遲了兩日,倒是勞陛下惦念了。」

  皇帝龍顏大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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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01:37:5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八章 攻城戰

  程丹若的新書是同奏疏一道遞出去的。

  既然傷亡率在皇帝面前過了眼,肯定早晚要貢獻出去,她連夜奮戰,把《金鏃傷解》的教材擴編了一下,在急救知識的基礎之上,把如何組織救援,劃分病人,給予湯藥照顧等事,較為詳盡地寫了個明白。

  有了《論鼠疫》的經驗,倒也算寫得順利,只是礙於技術限制,沒有把青黴素寫上,倒是給出了青蒿治療瘧疾的單方,列出若干醫案,供其他大夫參考。

  因成書匆忙,恐有疏漏,便取名為《軍傷芻言》。

  來不及尋人雕版印刻,程丹若拉了清平學子當免費勞動力,讓幾個書生分部分抄寫,才能趕著給靖海侯送去。

  她相信,這位公爹會在合適的時機獻上,不會平白埋沒了這份功勞。

  因著此事,程丹若便尋思再雇個清客,幫忙代筆。

  消息傳出去後,很快有人毛遂自薦。

  乃是清平書院的孫秀才。

  清平書院的學子去歲受邀,來此義診,其中名氣最大的是李家少年郎,他家中富裕,仗義疏財,交了不少好友。

  孫秀才是他們之中最年長的,已經二十有五,家境貧寒,因有師承,倒也不急著入府學,閒時替人寫家信糊口。

  聽聞程丹若要招清客,便自己來了。

  「在下身無長物,唯獨幾個字還過得去,也粗通文墨。」孫秀才說,「若夫人不嫌棄,願做些書吏的活計。」

  程丹若卻道:「你正是讀書的時候,不該為俗務分心,若有難處不妨直言。外子素喜清正好學之輩,想來不吝相助一二。」

  「多謝夫人美意,在下五尺男兒,合該自行謀生。」孫秀才道,「再者,不通俗務卻讀書,也不過死讀書罷了。」

  程丹若這才說:「你既有此心氣,倒是我想得淺薄了。」

  又說,「我這邊不過是些公文往來的筆墨,你清閒之餘,還是要潛心讀書,莫要辜負師長期望。」

  孫秀才恭敬道:「是,在下必定牢記於心,不敢懈怠。」

  頓一頓,又道,「即是清閒活兒,雇錢也不必太多。」

  「這是自然。」程丹若道,「一月三兩銀子如何?」

  孫秀才低下頭:「夫人慷慨。」

  *

  程丹若在安順忙碌,謝玄英在安南也準備出兵了。

  普安的存糧所剩無幾,他點明兵馬,安排人手前往各個駐點,將普安東面的兩個據點一口氣端掉,徹底廢掉了叛軍的眼睛。

  此時此刻,謝玄英立在地勢最高處,俯瞰普安縣。

  普安地方很小,陷於山脈夾縫處,地形呈現西南東北的狹長狀,四周皆是重巒疊嶂,地形險要。

  換言之,退無可退。

  但若以為攻城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就大錯特錯了。

  兵法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蓋因攻城所費時間最長,死傷最多,倘若一次攻不下,士氣便會受損。

  謝玄英雖然和自己的軍隊磨合得差不多了,對待攻城也十二萬分小心。

  開頭三天,並不大舉進攻,以騷擾為主。

  所用的軍械為……嗯,火箭。

  不是上天的火箭,是指在箭矢上綁上火藥,比如一窩蜂箭,總共32支箭矢,安插在木桶中,點燃引線後,箭矢會飛速竄起,像流星雨一樣劃過天際,散入敵人之中。

  這是已經十分成熟的熱武器了,謝玄英弄到這一批存貨後,只在打安南的時候用過一次。當時把敵軍嚇得夠嗆,迫不得已之下,白伽才派出自己的「陰兵」,奪回聲勢。

  「放箭。」李伯武一聲令下,幾十個火箭筒齊齊點燃,成百上千的箭矢同時噴射而出,射向城頭的守衛。

  城頭頓時一片慘叫,數個守衛被射中要害,一頭栽倒下來,摔出紅白血污。

  很快,數列手持盾牌的守衛補充上來,如臨大敵,唯恐官軍登牆。

  但什麼也沒發生。

  官兵並未衝向城牆,也不見攀登的雲梯、戰車。

  他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

  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一窩蜂威勢驚人,可雖借助火藥,箭矢卻還是冷兵器,再多的勢能在射程中也被消耗大半,憑借堅固的盾牌,能防住大半。

  但謝玄英並非將其作為攻城的手段,他就是騷擾。

  冷不丁來一梭,射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可能是吃飯,可能是換防,可能是半夜巡守,反正什麼時候興致來了,就放個爆竹助助興。

  為了節約成本,以防箭頭被敵人回收利用,有幾次用的竹箭,淬上毒藥,撿回去燒還有毒煙,壓根用不了。

  三天下來,叛軍被搞得心浮氣躁,一有嘯聲便神經緊繃。

  但黑勞很快做出應對。

  他派了幾個勇士,身著藤甲隨之守備。火箭呼嘯而來,他們卻不閃不避,反倒一手盾牌,一手腰刀,將射來的箭矢全部砍翻在地,自己毫髮無損。

  人群中立即響起了歡呼,委頓的士氣陡然高昂。

  李伯武遠遠瞧見,也不說什麼,隔日,故技重施。

  「官兵已經黔驢技窮了。」城牆上,高大威武的勇士激勵士兵。

  苗兵振奮,可其中目力過人之輩,猛地變色:「躲開,有別的東西——」

  話音未落,箭矢已到跟前。

  這回不再是幾十支箭矢,而是五六支箭捆綁一竹筒,落地即炸裂。

  刺鼻的煙氣傳開,讓人噁心頭暈的煙塵穿過盾牌,被人吸入鼻腔腹臟,頓時一陣咳嗽。雙目酸澀脹痛,無法視物,砂礫石塊的飛濺,無孔不入。

  霎時間,淒厲的叫聲又一次響起,更添幾分驚慌。

  這是土製的毒筒,竹木製成,內藏火藥、藥粉和砂礫,點燃後在竹筒內反應,大約數秒後爆炸,產生大量煙塵毒氣。

  開闊之地,毒氣不致命。

  所以,李伯武又補了一波一窩蜂。

  再度人仰馬翻。

  黑勞立在城牆下,看著被抬下來的士卒,眉關緊鎖。

  他完全清楚謝玄英的策略,不過是通過不定時的多次騷擾,讓士卒精疲力竭,甚至對守城產生畏懼之心。

  目前看來,效果卓越。

  除了意志堅定的自家人,其他士卒已經不願意輪防,互相推諉,因為城中漢人弱勢,故而被送上去的多是漢卒,已惹出民憤。

  可這幾乎是無解的。

  大夏物資充裕,隨時可能動手,他們卻無法預測襲擊的時間,只能被動等待。偏生對方從不靠近城牆,他們守城的武器也用不上。

  看來,只能主動出擊了。

  黑勞下定決心,去和白伽商議。

  白伽道:「你傷還沒有好。」

  「我們沒有時間了。」黑勞說,「假如我三天沒能回來,你就帶人撤。」

  白伽牽牽嘴角:「撤到哪裡去?山裡?」

  「失敗總比沒命好。」黑勞沒和她多說什麼,「我要去和小桃說一聲,你——那個家伙怎麼樣了?」

  白伽思考了會兒:「先留他一命,說不定能當個人質。」

  黑勞道:「看緊他。」

  「當然。」

  兩人商議定,黑勞便去點人,整頓兵馬,趁夜離開了普安。

  他當然沒有走城門。

  普安四面環山,官兵主要封鎖的是東南一帶,可苗兵在山間行軍慣了。他們抄小路從西北邊繞開,憑借對地形的熟悉,以山林掩去蹤跡,不聲不響地來到了普安西南的一處特殊地形。

  龍王坑。

  普安東面有兩個高坡,一個是哨坡,也就是除夕夜被黎哥突襲的那個,一個叫南山坡。

  龍王坑就在南山坡以北,地勢較為低窪,且有不少洞穴。

  黑勞早就探查過周圍的環境,選定此作為埋伏地點。

  「紮營。」他發令。

  麾下的精兵立即就地休息,他們都出自黑水部,熟諳洞穴的特異,知道該如何在洞內行走,避開看不見的危險。

  黑勞枕在刀上,耳畔聽見潺潺的流水。

  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他心中有些糟糕的預感,可不便與人直言,淺淺睡了半夜。

  次晨,山間起了淡淡的晨霧。

  黑勞很早就醒了。他就著水吃了乾糧,眯眼望著外頭的雲霧,和其他人說:「提前出發,現在霧大,官軍發現不了我們的蹤跡,我們可以離得更近點,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苗兵因為火箭的騷擾,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聞言振奮精神,餵了馬兒,不聲不響地潛入霧中。

  大霧彌漫,白氣茫茫,幾步遠就看不清人影了。

  黑勞帶兵行走在濕漉漉的水汽中,卻一點沒放慢腳步。

  黑水部的老家就在烏蒙山,他對普安很熟悉,沒少去縣城交易。周邊的地形雖然復雜,可他腦海中卻有完整的地圖,從未迷路過。

  只不過……不知為何,他心底總有淡淡的隱憂。

  走到如今,已經容不下回頭了。

  黑勞從未想過投降招安。

  他和定西伯打過交道,對方不是不欣賞他,曾屢次招攬,為了博得這位大人物的歡心,曾有一度,他不得不每天和定西伯府的武人比鬥較量。

  足足一年多,像是一條狗獻媚,試圖說服定西伯,能夠延緩兩部的賦稅。

  可那位土皇帝從未鬆口。

  「你們黑水潭的魚,白高山的石膏,都是朝廷得用的東西。」定西伯說,「我可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呸!

  水東、水西比他們人多,地方也大,可賦稅卻與他們相差無幾,甚至他們的徭役還更重些。可因為時常送禮,黃冊上的戶籍幾十年不變。

  黑勞受夠了這些達官貴人。

  他意識到,不管再怎麼勇猛謙卑,定西伯也不會改變主意,所以,他放棄了這條路,選擇了另一條路。

  比起懇求他人的寬宏仁厚,命運更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不會投降,也不會乞求謝玄英是個好官。

  要麼勝,要麼死。

  春風拂面,吹開細密的霧珠。

  黑勞驀地勒馬,吃驚地看向霧氣背後的憧憧人影。蒼青的山色間,一件金光閃閃的鎧甲耀眼於人群,如晨曦閃耀。

  「你果然來了。」謝玄英說,「本官等候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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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01:38:0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五十九章 戰局中

  黑勞很吃驚,沒想到謝玄英能料中他的路線,但驚訝歸驚訝,不損他半分鬥志。

  「你還挺聰明的。」黑勞大笑,「我還想著怎麼找你,沒想到你還有點膽識,沒躲在後頭。」

  謝玄英道:「熟悉普安的可不止你一個。」

  圍城期間,他可不是乾等著,物色了數個自普安逃離的土人,令他們作嚮導,帶著田南的部下四處勘探,繪製出詳盡的地圖。

  龍王坑體型特殊,有視線死角,最適合規避哨探。而黑勞不是個喜歡坐以待斃的人,他喜歡主動出擊,必定會出城迎戰。

  所以,前兩天李伯武在騷擾守城,謝玄英就帶著手下,埋伏在了南山坡。

  昨天官兵用了毒氣筒,大量煙塵順著風飄向此處,兼之早春寒冷,他便猜測今早會起霧,故而提前準備,在天亮前埋伏了下來。

  不過,個中關竅,不必和黑勞這個敵人分說明白。

  狹路相逢,就分個高下。

  兩方兵馬幾乎在同一時間動手。

  苗兵列陣揚刀,有人負責衝刺開路,有人負責舉盾掩護,有人負責放箭,配合得天衣無縫,在狹窄的山道間,像一群散落的猿猴,靈活地融入地勢。

  官兵則向內收縮,並未分散兵力,最前方的盾兵將四周團團護住,擋下接連不斷的箭矢。

  後方,屬於謝家的親衛在屈毅的示意下,取出了直筒狀的鐵器。

  砰砰砰,火藥激射而出,爆炸的威力在近距離的衝鋒下,被發揮得淋漓盡致,大量血肉和甲胄的碎片四射,血花噴濺。

  這就是靖海侯給兒子最大的底牌。

  不僅僅是忠心的親衛,更是會使用火器的精英。

  要知道,此時的火器雖然已經改良多次,可填裝彈藥、射擊瞄準和拆解養護,都絕非易事。

  熟練使用火器的背後,是大量的練習和彈藥消耗。

  謝家親衛畢竟只是私兵,不是神機營的人,不能太過分,包括屈毅在內,熟手只有五十人。

  不過,盡夠了。

  衝刺在前的先鋒眨眼便死傷過半,喪失了戰鬥力。

  但這群苗兵悍勇非常,見同伴死於非命,卻毫無怯意,依舊奮力上前。

  鳥銃填裝彈藥需要時間,這給了他們逼近的機會。

  山間小徑狹窄,地勢並不平坦。因此,和廣闊的平地作戰不同,苗兵可以借助樹木和坡度,一躍數步,突襲隊伍後方的士卒。

  隊伍有些微慌亂,陣型逐漸散開。

  今天隨謝玄英埋伏在此的,主要是田南、張鶴等人的隊伍,兩人當即大喝:「不要慌,舉盾。」

  屈毅等人裝好火藥,對著密集的林子就是一番掃射。

  有人中彈倒地,有人躲開了流彈。

  苗兵的攻勢立即緩下。

  官兵趁機重新收緊隊形,將靠近的敵人逐一斬殺。他們也訓練了幾個月,殺過了不少人,遂靈活程度不似苗兵,勝在武備齊全,布甲被砍上一道,傷也不深,只要不是被捅穿胸膛,最多不過是喪失戰鬥力。

  傷兵營的照料給了他們勇氣,讓他們的士氣始終保持穩定。

  -

  黑勞與謝玄英狹路相逢在龍王坑,同一時間,李伯武也組織了攻城。

  作為正規軍的好處,就是軍械一應俱全。

  李伯武這回沒有再「放煙花」,直接命人推出一輛戰車,車上架著炮管。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佛朗機炮,源自西班牙,廣東那邊弄來的東西。

  佛朗機炮的炮管比較薄,口徑也小,威力並不強,但勝在輕便,能在深山老林裡搬運。

  普安不過是西南的一個縣城,城牆厚度有限,佛朗機炮也足夠了。

  只見一名炮手小心填裝了火藥,做好引線,示意其他人閃開。

  「開火。」李伯武下令。

  他冒著危險,點燃了引線,炮筒忽然變紅,爆發出巨大的威力。這人趕忙就地一滾,在滾滾濃煙中退避三舍,只有臉頰被迸濺的石子刮傷。

  炮彈急射而出,落入城牆,一下將堅固的城池轟出了半個大洞。

  李伯武招手,示意進攻。

  一切井然有序。

  城下有壕溝,便組裝壕橋平鋪其上,避過溝壑內的尖銳竹矢。城牆上有人射箭丟落石,士卒們就躲藏在衝車堅固的三角棚頂下,不斷衝擊城門。

  偌大的聲響傳遍了整個普安。

  北邊的竹寨中,馮少俊抽出匕首,緩緩起身。

  大炮的聲音。

  山東抗倭時常用火器,他對所有的火器都很熟悉,知道這絕對是攻城的動靜。

  這是他離開這裡唯一的機會。

  馮少俊側耳傾聽。

  守衛的腳步聲越來越少,大部分的人都被調去守城了。他默數著時間,感受到陽光照過窗戶,落在他的手臂上,溫暖如春。

  是時候了。

  他霍地站了起來。

  外頭傳來一聲聲悶哼,「誰——」驚怒的聲音戛然而止。

  馮少俊立即駐足,在模糊的視野中尋找痕跡。

  「馮小將軍。」杜功甩掉刀上的血水,「下官來接你離開這裡。」

  馮少俊打量他,眯眼觀察:「血不多?你下藥了?」

  杜功愣了愣:「對。」

  馮少俊挑起眉,這個動作讓他多少有了半年前意氣風發的影子:「你換上他們的衣服,帶我去找白伽,說我要見她。」

  再一思忖,拿起放在最顯眼處的襁褓,和枕頭下的長命鎖。

  杜功立時反應過來,應了一聲,扒下守衛的衣裳換好,還給了馮少俊一根竹棍當拐杖。

  馮少俊朝他笑笑,拿布條蒙住自己的眼睛,拄著拐杖點地,朝已經研究過幾百遍的路口走去。

  「白祭司如今在縣衙。」杜功低眉順眼,充當帶路人,「小將軍,咱們可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退不了就死。」馮少俊冷笑,「我寧可雪恥而亡,也絕不忍辱偷生。」

  他被白伽當傻子一樣騙了幾個月,此等恥辱,更勝皮肉之苦。

  一路上,炮火聲不斷。

  馮少俊側耳聽了聽,道:「是虎蹲炮,看來城門很快就守不住了。」

  虎蹲炮有著固定的角度,形似猛虎蹲坐,炮壁很薄,輕便好使,後坐力不強,可以扛在肩頭使用。

  只是,這些炮在西南不多見,東南抗倭常用,果然是謝家的門路。

  走過蜿蜒曲折的街巷,人聲愈發熱鬧。

  杜功低聲道:「快到了。」

  馮少俊透過皂紗,打量著周圍的光影。大街上門扉緊閉,人群步履匆匆,苗語夾雜漢語,不斷灌進他的耳中。

  他說:「你去叫她。」

  杜功環顧一圈,大致了解了地形:「是。」

  他進去通報。

  白伽正為一件事驚詫:「什麼叫不見了?」

  「是,我們奉命去找丁姑娘,可屋裡一個人都沒有。」部下說,「行囊都在,但馬不見了。」

  白伽擰起眉。她不喜歡丁桃娘,但黑勞生死未卜,自然希望保住她,遂打算讓她與老弱婦孺一道撤離。

  偏偏這時候不見了。

  不見就不見吧,也顧不得。

  「算了,你們把姑姑、小妹她們送走就是。」白伽低聲吩咐,「立即走。」

  杜功只聽見半句,見白伽眸光掃來,不敢耽誤:「長老,那個姓馮的求見。」

  白伽掃了他眼,見他滿臉血污,還道是守城的人,雖眼生卻未起疑:「他來幹什麼,讓他走……不。」

  她改了主意:「讓他過來吧。」

  留在手裡當個人質也好。

  然後,她就看見了馮少俊和他手裡的襁褓。

  白伽心中驟然一痛。

  她已經確定自己懷孕了,腹中正孕育著白氏一族的希望。幾十年來,白氏部族生育的後代,總有一些延續了詛咒,其中又以他們代代相傳的祭司為甚。

  父親出生後不久,就能「走陰」,這是祭司特有的「本事」。他們會在任意時刻離開身軀,靈魂出竅,與陰間連通,與神明對話。

  旁人會看到他們口吐囈語,神色狂亂,彷彿神鬼附體。

  可即便是他,仍然逃不過詛咒的影響,早早去世。

  姑姑嫁到黑水部,生下小妹。可小妹還是有白山部的特徵,生來畸形,幸虧不算嚴重,還能正常生活。

  為了逃避詛咒,她們選出樣貌較為正常的女子外嫁,希望能夠改變血脈。這似乎有些效果,嫁的越遠的人,生下的孩子越正常,如果連續幾代不回來,就能誕下健康的孩子。

  他們弄不清楚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只能抓住每一個可能。

  白伽也是天生的祭司。

  她的父親臨死前,牢牢抓住她的手說:「你要不是生在我們家,我就能把你嫁出去了,嫁得遠遠的……阿爸對不起你啊。」

  白伽卻說:「我可以找個外面的男人。」

  她父親苦笑不止。

  白伽和所有白山部的孩子一樣,多多少少有點「不正常」,她又是祭司,在很多人眼底,恐怕與惡鬼沒什麼區別。

  哪個男人願意呢?

  但他不說破,只是道:「你和黑勞一起長大,要是他能陪你,我也放心了。」

  白伽情不自禁地笑了,和父親說:「等他回來,我就和他提。」

  彼時的她並不知道,去貴州進貢的黑勞,在定西伯府見到了一個美麗的少女。他痛恨定西伯的無情寡恩,卻被少女如同桃花的面孔捕獲。

  她天真可愛,活潑外向,像一陣春風吹進心田。

  白伽的生命就這樣枯萎了。

  從今後,她的人生只剩下了部族和後代。她挑選再三,機緣巧合發現了迷路的馮少俊。

  他是京城人,離貴州很遠很遠,本人也健壯俊秀,一定是個好父親。

  可……好不容易懷上了,能平安生下嗎?

  但這樣的軟弱和擔憂也只有一瞬,身為首領,白伽不能表現出任何孱弱。

  她平靜地看向馮少俊,說:「來得正好,這裡有點亂,你不要跑亂。」說著,示意手下將他帶走。

  馮少俊並未反抗,只是側耳聽了聽方向,朝她走過來:「這個給你。」

  一件大紅襁褓,和一件長命銀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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