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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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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02:12:12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章 捧丹心

  謝玄英回家一趟,心事俱解,次晨精神抖擻地出發了。

  程丹若開始忙自己的。她先找到姜元文,說明了漢學的事,希望由他出面再請幾位老師。

  才子永遠不缺朋友,姜元文爽快應下。

  又安排金仕達籌備學校建造,赤韶則放假回赤江。既是允許她探親,也是工作安排。

  「就像春天在安順做的,你去永寧把驛道都走一遍,地圖畫下來給我,每天吃什麼,用掉多少糧食,多少鞋,都計下數。」程丹若叮囑,「別忘了再問問你外公他們,糧食都夠不夠吃。」

  赤韶逐一記下。

  她今年十五歲了,按照漢人的習慣已經算大姑娘,苗人雖然沒有及笄一說,可少女成長得原就比男孩更快,她又讀了書,如今已經懂事許多。

  「愛娘能和我一起去嗎?」她問。

  程丹若笑道:「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去問問金先生吧。」

  赤韶又去求金仕達。

  但金仕達婉拒了。漢苗矛盾重重,赤韶的土司之位也並不穩當,他可不放心兩個小姑娘單獨去赤江寨,只說:「愛娘要跟著我建學,我也想讓她多歷練一二。」

  赤韶十分失望,可也沒有勉強。

  金愛說:「建漢學是大事,我得幫我爹一把,以後再跟你去赤江做客。」

  赤韶望著帳子上懸掛的木樨花籃,很懂事地嘆了口氣:「也是,以後吧,等我變成了真的土司,你再來。」

  金愛伸出手指:「拉鉤。」

  赤韶勾住她的手指,兩人孩子氣地做了約定。

  彼時的她們並未意識到,其實從她們萌生的友情開始,所謂的漢苗矛盾,已經融化了最堅固的一角。

  -

  建一個學校,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首先要有場地,這個好辦,租一個三進的院子就好,教材也好辦,四書五經都是雕版印刷,無須排版,直接印百來本,成本也不算高。

  金仕達帶著女兒忙前忙後,找木匠修理院落,粉刷牆壁,置辦家具,回頭把賬單往程丹若跟前一遞。

  三百多兩銀子沒了。

  但程丹若一點沒肉痛,漢學不是義學,是收束脩的。也不貴,大家看著給,一百兩起步。

  大土司沒有窮的,豪奢程度不遜漢人大官。

  他們給得起,程丹若也相信,在大夏剛平定叛亂的今年,他們也願意給。

  「水東、水西、夕照、寧洞、寧山……」

  她報了一連串的寨名,囑咐道,「按照土縣高低分配院子,和咱們關係好的就挨近些,多照拂一二。」

  金仕達應下:「是。」

  「老師年前到,希望學生也年前都到齊。」

  十二月要寫年終報告了,要是能把這件事提一提,也是個業績。

  業績不嫌多。

  金仕達欲言又止。

  程丹若問:「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金仕達便道:「敢問夫人,左先生戴罪之身,卻兼師長之責,輕則怠慢,重恐惹人詬病,不知該如何拿捏分寸?」

  程丹若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書院後頭結一草廬就是,三餐飲食也粗淡些。若有人贈衣送食,不必阻攔。」

  金仕達了然,拱拱手:「晚生這就去。」

  幸好花園還沒建,加個草廬綽綽有餘。

  -

  九月份很快到了,學校有條不紊地建設中,程丹若便抽出時間,盤了一盤生民藥行第三季度的賬目。

  她不太懂經商,拿了賬本其實也沒怎麼看懂。好在靖海侯給過謝玄英懂計算錢糧的清客,這回被她留下,充作帳房。

  一連五天,五個帳房就在前院的屋裡打算盤,噼裡啪啦的聲音震天響。

  回頭算出來,虧損二百兩。

  程丹若:「……」

  明明手握金手指,嫁入豪門,天子面前掛了號,但怎麼穿越的光環就是不亮,做生意還虧錢呢?

  藥材生意可太難做了。

  但無論心裡怎麼哀嘆,還是要封兩個紅包,將借來的兩個帳房送走,再把自家的三個人叫到書房,問道:「簡單和我說說情況。」

  這時候,還是侯府出來的清客膽氣足,上前回話:「夫人,主要是雇工的月銀太多了。」

  他仔細解釋,「照您的說法,懂行的管事一年二十到五十兩銀,比行價要厚上三分,當然,貴州偏荒,價高些也是應該的。但今年收的藥材好壞不一,師傅們就算有十二分的本事,也只能掙六分銀子,一出一進,自然虧損了。」

  程丹若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此外,賣得上價格的藥材都不是一年生,良種買來的銀錢,今年回不了,得三五年才能見成效,但藥農的雇錢照付,賬目上自然支出多,進項少。」

  她擺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忖度道:「依你們三位看,這賬還算乾淨吧?」

  其他兩位帳房說:「收藥材的價錢略高,賣得則略低。」

  「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高價收,百姓怎麼看好種藥材的前景?不低價賣,他們又怎麼用得起藥?」程丹若想想,二百兩在可忍受範圍內,「先這樣吧。」

  主家不怕虧損,帳房自然不再多少,恭敬告退。

  程丹若在書房裡喝了杯熱茶,決定拆個禮物換換心情。

  今天九月七,離重陽還有兩天,應該可以拆了。

  她打開封好的木盒,沒見禮物,先看著了一封信。

  展開一看,是謝玄英的字:且待重陽。

  程丹若:我偏要看。

  她繼續往下拆。

  拿掉上層淺淺的一層,底下就是一個布袋。她拆開絨布袋子,掉出來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木塊交錯鑲嵌,表面平整,不見絲毫縫隙。

  魯班盒。

  程丹若試著去擰,果然擰不開,也沒有明顯的蓋子。晃晃盒子,裡頭有聲響,顯然是別有洞天。

  「這人!」她想想工作表上的其他計劃,只好放下,晚上再搞。

  去了趟惠民藥局,定下重陽節義診,路過糕點店時,又叫丫鬟去定了重陽糕,一千份,準備當天施捨。

  簡單用過晚膳,上床拆盒子。

  整個魯班盒渾然一體,摸不到機關,不管是擰還是按,都紋絲不動,榫卯扣得緊緊的。

  她拆半天,沒成功,悻然丟到一邊。

  九月初八,接待湖南茶商。

  程丹若一直覺得,光中草藥種植結構太單一,想再引進點新行業。茶葉是很好的經濟作物,她想試試能不能扶植一下。

  但這次,她主要是牽線搭橋,派二三十個人護送商人們考察,自己就不親力親為了。

  商人們自然高興。

  洞庭有好茶,茶商們的競爭不是一般得激烈,他們幹不過那幾家大茶商,聽說貴州這邊能種出好茶葉,便有心試試水。

  來之前,他們還心懷忐忑,不知道該敲誰家的門,但一打聽就說,程夫人一直想在貴州種茶,遂趕緊上門求見。

  禮物都備了好幾樣,沒想到第一次就見著了。

  聽說了他們的來意後,不僅指點他們普安的環境合宜,還同意派人護送。

  雖然商人們都有護衛家丁,但誰會嫌人多呢。

  貴州這地方不太平,能有官兵隨同,底氣怎麼都要足一些。

  其中實力最強,也是本次牽頭的一位茶商起身,揖禮到底:「夫人指點之恩,沒齒難忘。」

  又自袖中取出一個木匣,「聽聞明日是夫人生辰,略備薄禮恭祝芳辰。」

  他們不是頭一批送賀禮的人,本地大戶都已經送過了。程丹若無可奈何道:「諸位客氣了,今後不必如此。」

  她示意丫鬟收下,他們這才鬆口氣,相信這次事情有七分能成真。

  不敢多打攪她,談攏後,他們便識趣地告辭了。

  程丹若記下他們的姓名和來歷,讓竹香拆禮盒:「看看都是些什麼。」

  竹香麻利地撕掉封簽:「回夫人,廖家送了一套紅寶頭面,董家是兩隻金鐲子,胡家一尊金佛。」

  程丹若:「……金佛?」

  竹香奉上沉甸甸的佛像,高約三寸,值不少錢了。

  「融了吧。」她爽快地說,「今年冬天建產房的錢夠了。對了,記下這位胡商人的名字,等善帖印好了,給他發一份。」

  隨著送錢的人越來越多,每次搞活動的成本在增加。

  為了省錢,程丹若已經改發證書了。

  她叫人買了一沓最好的素箋,重金在江南求了個訂製雕版,套印的,有四季輪轉的花紋,內容則是按照錢的用途,有建學、義診、修路等不同的說法。

  這幾段話還是姜元文寫的,駢文格式,絕對文采斐然。

  印刷好後,她會親自寫每戶人家的名字,並按上自己的印鑑。

  總之,沒用但好看,可以當成榮譽證書收藏。

  目前費家是第一收藏家,他們家把三項證書都集齊了。

  想到費家,程丹若沒有辦法不欣賞:「吩咐廚房,明天做重陽糕,多送一份到費家去。」

  忙了一天,臨睡前才想起魯班盒。

  依舊拆不開。

  而外頭的打更聲,已經從二更變成了三更。

  過了子時,就是九月初九。

  到點了卻打不開盒子,程丹若難免不大高興,抿抿嘴角,使勁往床角一扔。

  什麼破禮物,血壓都高了。

  她少見地動了真火,又給踹了兩腳。

  咔噠。

  她聽見了珠子落位的聲音,滿心狐疑地拿回來,卻見原本毫無破綻的木盒已經鬆開,輕輕一掰就散落成了形狀不一的木塊。

  原來如此,裡頭有一顆活動銅珠,要順著內部的軌道落入合適的凹槽,才能打開扣死的木盒。

  找機關是沒用的,得聽聲辯位,耐心尋找看不見的奧秘。

  當然,砸兩下滾幾圈也行。

  「故作神秘。」帳子只有她一個人,但程丹若還是抱怨了兩聲,這才拿起盒子裡藏著的最小方塊。

  這回很順利的打開了。

  裡面是一顆……心臟?

  她詫異地托起手中的晶體,紅色的結晶體透明度很高,色如石榴,非常好看,但最巧妙的還是它的形狀,被雕琢成了一顆心臟。

  沒有血管,但心室和心房的樣子十分清晰,醫學生馬上就能辨認出來。

  這是紅寶石嗎?不像。

  哦,知道了,銅仁盛產朱砂,這肯定是朱砂的晶體。

  程丹若在燭光下仔細觀察這漂亮的礦石,它閃爍著迷人的紅光,好似一顆冰凍的心臟,令她著迷。

  真好看啊,就做個墜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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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1:30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一章 編教材

  姜元文在謝家過了中秋和重陽兩個大節,對主家夫妻有了新的了解。

  首先,和他從前想的謝玄英出門在外,程丹若執掌家中大權的情形不同,家裡的瑣事都是丫鬟和管事負責。

  他也好,孫秀才、金仕達也罷,有什麼需求直接和小廝說,管事會立即處理,很少回「須稟明夫人定奪」。

  不止管事們,丫頭亦然。金愛和大米小米玩耍,不小心摔了跤,服侍她的梅蕊就說,夫人出門在外,不好打擾,叫人去惠民藥局一趟,請大夫過來看看,晚上再回稟一聲就是。

  簡而言之,都很能拿主意,也不怕拿主意。

  追究其緣故,還是因為程丹若沒什麼功夫管家事。

  三天裡有兩天都在外頭,不是惠民藥局,就是別的什麼,忙得很。可忙是忙,她卻很少聽戲吃酒,謝家迄今為止,還沒有舉辦過一場宴席。

  姜元文是蜀人,不乏女人當家的傳統,又是寡居的嫡母帶大的,並不覺得女人拋頭露面有何不妥,但程丹若的所作所為,還是令他十分新鮮。

  這些天,他時而去漢學溜達,時而在惠民藥局圍觀,甚至出了趟門,往安順查看驛道的修建。

  回來後,心中滋味難明。

  主家不錯,飯碗看著也很有前途,但自己的分量永遠只能止步第三。

  嘖,世間竟真有如斯夫妻,不止恩愛,還同心齊力。

  除此之外,他是沒什麼不順心的了。

  程夫人大方慷慨,對他的一應供應皆如家人,又客氣尊重,從不頤指氣使,他說的話,她都能聽透。

  姜元文最煩和蠢人講理,這無疑讓他十分愉快。

  而隨著十月將近,天氣漸漸寒冷,他換上了夾衣和毛線襪,也愈發期待左鈺的到來。

  左等右等,直到十月中旬,才等到流放而來的大舅子。

  乍一見,姜元文便大驚失色:「子圭兄?你怎麼成了這樣?」

  和他這個大腹便便的才子不同,左鈺面容端正,一表人才,看外貌就知道必定飽讀詩書——禮部員外郎的官職不高,但卻時常出席敕封的場合,儀容更是不可能差到哪兒去。

  但如今,左鈺形銷骨立,鬍髭茂盛,若非脊樑挺直,簡直像是被嚴刑拷打過。

  「是光燦啊。」左鈺聲音沙啞,「我無事,不過水土不服罷了。」

  姜元文暗嘆一聲,給兩個押送的官兵塞了銀子:「既已到貴州,兩位官爺也好回去交差了。」

  千里迢迢送犯人,官兵圖的就是這點油水,掂掂分量,還想再說什麼,旁邊的林桂已經上前,笑道:「一路辛苦,人我們帶走了。」

  官兵見他身穿綢衣,誤以為有油水,板起臉道:「帶走?這是朝廷欽犯!你們想把他帶哪兒去?」

  「貴州如今所有的犯人,不是在修路就是在修城牆。」林桂笑道,「這位左大爺手無縛雞之力,也有他該幹的活兒。」

  說罷,微微一頓,面容嚴肅起來,「這是謝巡撫的命令,爾等莫非要抗命?」

  姜元文忙介紹:「這是謝巡撫府上的管事。」

  一聽謝玄英的名字,押送的官兵立馬就老實了,陪笑道:「不知是謝巡撫府上的人,得罪、得罪。」

  林桂也不和他們計較,仍然和顏悅色:「你們一路風塵,也辛苦了,我已備下酒水,二位且休整一夜再復命不遲。」

  能有酒菜吃,自然再好不過,兩個官兵交付枷鎖鑰匙,爽快走人。

  姜元文要給左鈺解枷,他卻拒絕了:「戴罪之身,不敢卸枷。」

  「子圭兄,」姜元文勸解,「人心自有法度,何須外物束身?」

  左鈺卻道:「枷具在身本是警示世人,光燦,你不必再勸了。」

  姜元文拗不過他,不怎麼抱希望地問:「你奔波多日,還是先上馬車……」

  話未說完,左鈺又一口拒絕了。

  姜元文無可奈何,只能陪他兩條腿走路,順便說些家事:「我已經去信釵娘,讓她上京陪大嫂,子圭兄可以放心。」

  左鈺被流放,屬於得罪了皇帝,並非犯下大罪,未曾牽連家眷,他夫人還好好待在京城,侍奉岳母,照顧兩個孩子。倘若有機會,也會請左鈺的好友幫忙,爭取早日讓丈夫回來。

  「唉,要辛苦小妹了。」左鈺嘆氣,神色更為憔悴。

  「一家人,說這話就外道了。」姜元文扶住他,「子圭兄,咱們快些走,總要在天黑前進城。」

  這次,左鈺沒有拒絕他的攙扶。

  他們一路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城門關閉前進了城。

  道路兩邊懸掛著路燈,照亮夜霧的晚上。

  左鈺只穿著出京時的單衫,被風一吹,冷得直打哆嗦。

  姜元文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子圭,什麼事都沒有身體要緊,你也想想岳母,老人家一把年紀了……」

  講人情,左鈺還不當回事,但說到孝道,他卻不能不低頭,接了斗篷裹上。

  街邊炊煙裊裊。

  他環顧四周,見百姓行色匆匆,一騎土兵橫穿過大路,煙塵飛揚。

  「這是誰家子弟,怎這般衝撞無忌?」左鈺皺眉。

  姜元文道:「是水西安氏的弟子。」

  左鈺眉頭皺得更緊:「如今貴州城中,還是以宣慰使馬首是瞻?」

  貴州剛建省時,水東宋氏、水西安氏勢大,貴陽府就和他們家後院似的,知府布政使到了這,就是個傀儡罷了。

  但隨著改土歸流的推進,朝廷的掌控力漸強,這才好些了。

  「這倒不是。」姜元文解釋道,「程夫人建了一所漢學,要各家土司子弟前來讀書,這兩天陸續都到了。」

  左鈺才聽說此事:「噢?何時的事,我在京中可從未聽說。」

  「在這兒可不是秘密,程夫人尋良師已久,四處托人。」姜元文是從徐若知口中得知的,而徐若知又是接了晏鴻之的信,「西南邊陲之地,又要教土司之後,難得很。」

  左鈺點點頭,卻道:「教化之責事關重大,怎麼是程夫人在做?」

  「謝巡撫在思南,那裡情況錯綜復雜,小亂頻繁,極難治理。」姜元文回答。

  左鈺勉勉強強:「治學是大事,不可兒戲。」

  姜元文笑笑。左鈺是個古板性子,認為女子出嫁從夫,他的生母雖微賤,從良後便屬夫家,故不曾低看他,雙方關係還不錯。

  只是,兩人理念不合,很多時候聊不下去,乾脆避而不談:「子圭兄,就是這裡了。」

  他停下腳步,指向前面的牌匾,永安書院。

  左鈺驚訝:「為何帶我來此處?」

  「子圭兄隨我來就是。」姜元文徑直往裡走,還未開學,學校裡冷冷清清,只有一股新漆的味道。

  穿過上課的三間正間,再往裡就是後院,沒有慣常的花草樹木,倒是用竹牆一間間隔開了。

  再過月洞門,就是後院的地方,一間草廬,二三竹子,疏影錯落。

  姜元文道:「今後,子圭兄就暫住於此。」

  他抬手阻止了左鈺的反駁,說道,「人各有所長,力大健壯之輩去修路,可子圭兄這身板,別怪我說話難聽,去了反倒添麻煩,不如留在此地編書。」

  「編書?」左鈺問,「編什麼書?」

  「教化之書。」姜元文道,「邊蠻蒙昧,各有風俗,要教化他們,可比開蒙難多了。程夫人要我們編一本新書,教他們識字讀史,再講四書五經。」

  假如是尋常教學子弟,左鈺當然有自己的章程,四書五經怎麼讀,都有講究。但教化蠻夷是頭一次,他沒有經驗參照,也就不覺有異。

  只是道:「不學《千字文》麼?」

  「自然是要學的,但《史學提要》就不太合適。」姜元文解釋道,「程夫人的意思,是將各夷族的歷史都編進來,『三苗,九黎之後也』,蚩尤既敗於黃帝,苗人自該歸順於中原。」

  蚩尤是否是苗人的先祖,各有各的說法,有的苗族部落自認是蚩尤後人,有的則別有傳說。

  而漢人在研究這個問題時,不同的時代也有不同說法,真要考證,非得是一方大家才好。

  程丹若不是學歷史的,這兩日翻了書,發現自宋朝開始,就有認為苗人為三苗之後的論調,是真是假姑且不論,有說法就行。

  文化本就是一個融合的過程,她就希望能編本書,定下基調:蚩尤與炎黃二帝並為三祖,苗人並非北方的胡族蠻夷,與中原淵源很深。但是,蚩尤兵敗逐鹿,苗人就是略遜一籌。

  不過,既然雙方的祖先都為中華文明做出過貢獻,同氣連枝,該和睦相處。

  總而言之,盡量肯定夷人的來歷地位,同時,也要滿足漢人天朝上國的自尊,在二者之間微妙地取一個平衡。

  她做不了這事,遂委托給姜光燦。

  姜光燦知道是個揚名的事,有心好好做,自己得名,左鈺也能在皇帝跟前戴罪立功,遂決定拉他一道。

  「西南苗患不斷,追究其根本,無非是蒙昧混沌,不知善惡。子圭兄,『教不善則政不治』,程夫人有心教化邊蠻,我等怎可惜力?」姜元文問,「是不是這個道理?」

  其實,左鈺不需要被人強調教化的重要性,沒有哪個讀書人不明白的。

  他沉吟少時,很快答應下來。

  姜光燦微微安心,又見草廬中一處火塘,篝火溫暖,被褥也是夾棉,鍋碗瓢盆雖是粗瓷,卻一應俱全,便故意道:「此地簡陋,子圭兄姑且住上兩日,我再另作安排。」

  果不其然,左鈺立時道:「戴罪之人,能有片瓦遮頂已是萬幸,不敢奢求。」

  姜光燦又道:「書院都是粗茶淡飯,我明日送些湯水來。」

  左鈺還是拒絕。

  他只好一臉惋惜地走了。

  夜幕深沉,一個提燈的老頭過來,說自己是給書院看後門的,就是住在門邊的梢間,以後有什麼事,和他說聲就成。

  還給他留了壺熱水,並些許柴火。

  左鈺謝過他,自己點起火塘,關上門扉,拿起旁邊乾淨的瓷碗,倒了杯水。

  熱水下肚,驅散長途跋涉的勞累。

  他掃過室內的一切,喃喃思索:「程夫人?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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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二章 開學了

  左鈺到了貴州,自有姜元文招待安排,不必程丹若多操心。

  她密切關注的是各大土司的子女。

  水東宋氏送了漢女所出的庶子,水西安氏送的女兒,估摸著家中不受看重,倒不是特別驕橫的脾氣。

  當然了,驕橫是相對而言,特指他們不惹是生非,平時也就逛逛街,騎騎馬,打打獵,在茶館妓院等地遇見了,就是一場口角或鬥毆。

  程丹若煩不勝煩。

  看看他們都幹了什麼事兒!

  安氏的女兒和赤韶賽馬,差點撞到行人,比試打獵,因為一隻鹿差點打起來。夕達英維護表妹,和安氏的護衛打了一架。

  水西宋氏的庶子和養龍寨的在妓院鬥毆,養龍寨也是宣慰使司,送來的人是土司同父異母的弟弟。

  上河和下河兩個寨子則是招討司,小地方,可卻是世仇,見面就在書院門口群毆了一架。

  最老實的還是四個寧寨,寧洞送了女兒,寧谷、寧溪、寧山送了自家孩子,歲數都和赤韶差不離,十幾歲左右,比較乖,被關在書院裡讀書,有時候溜到茶館聽人說戲。

  等到左鈺到了,書院開課,更是雞飛狗跳。

  讓他們學寫漢字,不好好學,公然和老師唱反調,氣得教書法的老師差一點撂挑子不幹。

  程丹若火冒三丈,第二天帶著護衛去了書院,看逮了他們個正著。

  毫不意外,出頭的是宋氏庶子。

  作為貴州最大的土司之一,宋氏子弟的囂張程度不遜於定西伯,畢竟,定西伯還是皇帝的臣,土官卻是自治的地盤,只要臣服皇帝,不造反,不管幹什麼事朝廷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教書法的老師是費家舉薦的舉人,原本在私塾教書,寫了一筆好字,還是盧望潮的舅舅。不過,程丹若假裝不知道這事,花五十兩每年的束脩把人家請過來,結果宋小霸王橫得緊,「不小心」撞斷了老師的手指。

  她直接讓人把這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捆了,抄了手板開揍。

  不教而誅謂之虐,開打前,得講道理:「我們漢人講天地君親師,先生就如半個父親,你不敬尊長,理當責處。」

  宋庶子嬉皮笑臉:「我又不是漢人。」

  「你父宋宣慰使既尊天子為君,水西為臣地,就是認了這規矩。」程丹若抄了藤條,狠狠打了他手心兩板子,「你不認?不認就不必再讀書了。」

  她吩咐護衛,「把他送走,讓他回水西。」

  又逼視其他學生,「誰不想守規矩,今天可以一併提出來,自行回家就是。」

  別說,還真有人蠢蠢欲動。

  程丹若召集各土司子女上學,看著是恩典,是想漢夷親如一家,可私底下,沒少被人說是挾持人質。

  是以不同的地方,送人的心態也不一樣。

  像夕照,夕顯貴看多了程丹若的舉措,知道她是想拉攏夷人,遂毫不遲疑地派出赤香生的小兒子去,除了和赤韶培養感情,也有示好之意。

  再說安順的四個寧寨,已經和程丹若做起了生意,一條船上的人,自然也樂意增進感情,多多學習,以後好發揚壯大自家寨子。

  但其他人卻不然。

  水東水西作為貴州霸主,完全不認為程丹若有膽子扣押人質,不過示好罷了。

  他們只是不想改變如今的局面,得罪了謝玄英這現管,所以派是派了,卻不是要緊的子女。

  但一些小的招討司,卻更傾向於送人質,偏偏地方小,寨主的子女也不多,因而有送侄子的,也有送弟弟妹妹的。

  他們心驚膽戰前往貴州,生怕得罪了誰就被咔嚓了。

  如今,程丹若說不想讀書就可以走,難免心動。

  然而,他們想走,宋庶子卻不敢滾啊。

  他是宋宣慰使的庶子,但生母是漢人出身,且身份微賤,雖然土司爹寵他,可漢夷有別,家業肯定還是彝人繼承。

  這回打發他來貴陽,其實是宋土司給寵妾愛子謀劃的出路。

  朝廷要拉攏土官,他這個兒子更容易被接受,今後就算分不到什麼家業,也能保一世平安。

  因此反駁道:「他不過舉人……」

  「舉人怎麼了?能者為師,達者為先,他教你習字,就是你的夫子。」程丹若冷冷道,「不想學就出去,我不勉強你非讀這書。」

  宋庶子一時下不來台,漲紅臉:「若不是我父親要我來讀書,誰稀罕你們這破書院?」

  程丹若道:「所以,宋宣慰使讓你好生讀書,你卻違逆父命?」

  這話可比什麼天地君親師厲害多了,他頓時語塞,偏生漢語也不夠流利,支吾不能言。

  「坐下。」她道,「抄書十遍,不然就出去。」

  宋庶子膽子也不大,踟躕片刻,坐下了。

  他不出頭,其他人更不敢亂吱聲,一時竟然老實了起來。

  「夫子,請。」程丹若坐回教室後面,示意老師繼續上課。

  舉人夫子被包紮了手指,卻一點沒礙著教學,左手執筆,照樣龍飛鳳舞地寫出千字文,拿米粒把不同的大字貼在牆上,讓他們照著畫。

  一連三天,她都在書院壓陣,誰敢調皮就打手板。

  為了殺雞儆猴,赤韶上課開小差,和夕達英說悄悄話,被她逮住,同樣一頓打。

  當然,打的是左手,打完還得繼續寫字。

  赤韶一聲沒吭,愣是全扛了下來。

  她也不傻。

  以前程丹若身邊就她一個「女兒」,如今卻有三四個女孩子,安氏的小姑娘背靠水西,漢話說得很好,馬上讓她有了危機感。

  如果沒有這個「義母」支持,她可能很快就要和夕達英成親,讓姑父接管赤江的寨子了。

  外公千叮嚀萬囑咐,絕不能讓他們得逞。

  赤韶也不想嫁給這個臭小子,讀書更加用功了。

  程丹若多少欣慰,但又實在不耐煩。

  這群公子千金們在書院服她,是因為家長要他們讀書,怕被退學回家挨揍,出門在外可就約束不住了。

  按察使委婉地告狀,說自從這群人來後,矛盾頻發,都是土司子女,該怎麼裁決才好?她不能把人叫過來就不管了吧。

  程丹若無奈之下,寫了信給謝玄英。

  你完事沒有?

  完事了就快回家。

  煩死了。

  於是,謝玄英在半個月後回了家。

  程丹若正在寫信,聽見人聲,還以為耳朵出現幻聽。

  探頭一瞧,還真就是個大美人龍行虎步進屋,滿身的土,跟在他腳邊的兩隻獵狗連打數個噴嚏。

  「這麼快?」她大吃一驚,上下打量,「出什麼事了嗎?」

  謝玄英脫掉斗篷,在門口撣掉灰,去次間更衣:「沒什麼事就回了。」

  程丹若:「打完了?」

  「暫時。」他道,「掃平了兩個村社,他們暫時老實了,明年就不一定。」

  和苗人打就是這點最煩,打著打著人家不幹了,往林子裡一縮,穿過武陵山就是湖南,換個地方流竄。

  謝玄英巡撫貴州,總不能跑去人家湖南剿匪。

  「軍屯劃得差不多了,衛所的人也安頓了。今年冬天不好過,得調些糧食過去,幫他們安家落戶。明年春耕秋收,才能算安定下來。」

  他吐出口氣,苦笑道,「急不來的事。」

  程丹若深以為然。

  謝玄英脫了磨薄的靴子,換上輕薄舒適的雲履,瞧她一眼:「況且,你都陌上花開,我不得速速歸啊?」

  她不認:「我幾時說過這話?」

  「你給我送了襪子,不是讓我早點回來?」他換了身衣裳,擰帕子擦拭臉頰和脖頸,深深吐口氣。

  「這是生辰禮。」程丹若否認,「你亂想什麼。」

  「反正我瞧出來了。」他打理過自己,方才湊近,仔細端詳她的臉龐,「你受累了,清減許多。」

  程丹若不覺得:「衣裳穿得厚才顯臉小,你才瘦了吧?」

  「還好。」他也不認,轉移話題,「今晚吃什麼?」

  程丹若想想:「桂花炒年糕?」

  「吃了一天的沙子,改日再吃甜的好了。」謝玄英別過臉,吩咐竹香,「叫廚房做些開胃的小菜。」

  又同她道,「底下人孝敬了個廚子,擅長湖廣菜肴,我把她帶回來,改日你也嘗嘗手藝。」

  她微微揚起眉峰,掃他眼,慢條斯理道:「行,佩娘家走了後,我倒是很久沒吃過粵菜了,今天就燉個人參豬肚湯。」

  謝玄英覷她。

  程丹若瞅回去。

  還是理虧的人先認輸。他解釋:「月初吃了兩口冷食,克化不好,這兩天已經好得多了。」

  一面說,一面去摸茶壺。

  溫的。

  「呵。」程丹若佔據上風,冷笑一聲,抬抬下巴,「手,脈。」

  謝玄英只好伸出手腕,給她摸脈。

  程丹若仔細診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麼大問題,勉強消氣:「怎麼吃冷的了?」

  「在山裡。」他言簡意賅,「難免的,別擔心。」

  她狐疑:「其他傷著了麼?」

  「沒有。」謝玄英道,「千餘人的苗寨,哪裡用得著我動手。」

  他再次轉移話題:「家裡怎麼樣?」

  程丹若道:「左子圭試寫了一章《邊史簡談》,正文少,注釋多,不是《禮記》就是《春秋》,我讀得吃力,你看吧。」

  說著打開矮櫃,將收好的書稿遞給他,如釋重負,「同他們說話太累人,總怕露怯。」

  她以前接觸過的讀書人很少,陳老爺幾乎和她沒有交流,晏鴻之又曠達隨意,謝玄英更不必提,從不長篇大論,引經據典,故而從沒意識到書讀得少,交流起來有什麼問題。

  直到姜元文和左鈺出現。

  一個才子,一個兩榜進士,四書五經就不必提,《史記》《左傳》《呂覽》都是熟讀的,還有公羊谷梁,讓她這個只讀過名家精選的人汗顏不已。

  「術業有專攻,有什麼好露怯的。」謝玄英拿起橘子,隨手剝了兩瓣。

  果瓤甜極了,他塞給她一瓣,「不要妄自菲薄。」

  「微言大義,我實在看得心煩。」程丹若吃了兩瓣柑橘,抱怨道,「還有幾家土司送來的孩子,天天鬧騰,心眼都不少。」

  謝玄英問:「想我做什麼?」

  她沉吟:「你帶了多少人回來?」

  他道:「三千。」

  「駐兵吧。」她說,「見到兵馬就老實了。」

  「行。」他道,「正好冬天有時間,把貴陽府的盜匪都清一清。」

  兩人商議定,便是晚燈時分。

  廚房端上熱騰騰的菜肴,人參豬肚湯、素炒山藥、香菇炒肉片、烏雞燉栗子、鹵牛肚、捲心菜拌花生、蒸南瓜。

  夫妻倆坐到桌邊,你夾一筷菜,我舀一勺湯,如往常一般吃起了晚飯。

  熱氣裊裊,模糊了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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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1:58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小嬰兒

  六點多鐘了。

  程丹若輕輕合上懷錶,將搭在胸前的手臂拿開,悄無聲息地滑出被窩。

  「嗯?」動靜雖輕,謝玄英還是醒了,撐開眼皮,「這麼早?」

  「我要去藥局。」她低頭,嘴唇在他的臉頰上碰了記,「你再睡會兒,到八點再起。」

  「唔。」他半醒不醒,「也該起了。」

  程丹若把他摁回去:「再躺會兒,好不容易回家,睡飽點。」

  妻子的心意不能辜負,謝玄英合攏眼皮,聽見她輕手輕腳地下床,到外頭洗漱。

  水聲輕微,他不覺得吵,迷糊片刻,果然又睡著了。

  程丹若吃了烤麵包加火腿、雞蛋,外帶一杯濃豆漿,現代化的早點讓她馬上就有了上班的感覺,精神極好。

  「讓廚房做點麵條粥點。」她吩咐竹枝,「這兩天都做點清淡好消化的。」

  竹枝趕忙應下,等她走後親自去廚房盯梢,選定兩三樣菜肴。

  等到快八點,竹香輕手輕腳靠近,抱住門口撓門的麥子,側耳傾聽。

  裡頭想起了窸窣的穿衣聲。

  她小步走到走廊盡頭的茶爐房,把麥子塞給看爐子的蘭芳,自己提起熱水,和黃鶯一道進去伺候。

  謝玄英看見她們兩個,隨口問:「瑪瑙呢?」

  「瑪瑙姐姐的婚事定在十一月二十,夫人發話,讓她早點回家備嫁。」竹香快言快語,「以後就是奴婢和竹枝近身伺候了。」

  兩個竹子也是霜露院的老人,謝玄英掃她們眼,沒說什麼。

  很快,廚房送來早膳。

  謝玄英選了小米粥,又問:「夫人吃的什麼?」

  「饅頭片夾火腿,荷包蛋和豆漿。」竹枝順暢地報菜名。

  他皺眉。

  竹枝忙道:「是昨兒夫人自己吩咐的,說想吃的簡單一些。」

  他這才低頭吃早膳。

  用過一頓家常的溫熱早點,胃中果然舒服許多。

  謝玄英去到書房,將整理成冊的書信、公文都看了遍,大致了解了這兩個月家中的大小事務。

  正準備翻看左鈺的書稿,小廝急匆匆前來回稟:「大人,宋氏子弟和夕家小郎打起來了。」

  謝玄英動作一頓,抽出程丹若寫的名單,平靜道:「抓起來,牢裡關兩天。」

  想想,又吩咐小廝,「和臬台說一聲,慢慢審,不著急。」

  小廝趕忙應了。

  他沉思片刻,叫來趙望,吩咐他傳話,讓張鶴和李伯武商量一下,把手上的人排一排,冬天這幾個月輪著剿匪去,既可練兵,也能震懾內外。

  隨後繼續看書稿。

  左鈺功底紮實,寫的文章工整嚴謹,正文少而注釋多,蓋因有關於漢夷關係的每一段話,都需要嚴密考證。

  別說程丹若看得吃力,他看得也頗費神,許多典籍都要想一想,才能記起來究竟出自何處。

  好不容易讀完,都快中午了。

  他打開書箱,挑了幾本有用的書目,吩咐人送到書院,給左鈺做個參照。

  簡單用過午飯,松木來報:「爺,韶姑娘和安姑娘並奚家郎君求見。」

  安姑娘是指安氏的女兒,奚家郎君是寧溪寨主的兒子。

  謝玄英神色淡淡:「求情的話就不用過來了。」

  松木回去一說,果然有人打退堂鼓。

  赤韶說:「還是算了,等義母回來和她求情好了。」

  「瞧你膽小的樣子。」安小娘子笑話她,「人還沒見到,你就要放棄?」

  赤韶和她打了一架,雖說不打不相識,可還是有點較勁的意思,仰頭道:「誰說我放棄了?這叫——緩兵之計!」

  安小娘子大翻白眼,指使奚家郎君:「你去。」

  奚小郎君苦著臉,腳底生根,硬是不動。

  安小娘子氣得半死,擼起袖子自己上:「謝巡撫——」

  屋內,謝玄英提筆的動作一頓,終於知道程丹若為什麼催他回家了。

  是挺煩的。

  他打開窗戶,俯視院子裡的三個小孩子,冷冷道:「在大夏的地方,就要守大夏的規矩,誰求情都不行。」

  赤韶低頭作鵪鶉狀:「是,義父。」

  「退下。」

  她拉著安小娘子的手,揪住奚小郎君的衣角,將他二人拽走。

  兩人安安靜靜跟著走人,毫無反抗之力。

  走到門外,安小娘子才長舒口氣:「老天爺,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好看的人,神仙似的,他說啥我都想點頭。」

  奚郎君點頭如搗蒜:「對對。」

  赤韶心想,你們算啥,我家被他打得七零八落,我才害怕呢。但不想在新朋友面前認輸,改而問:「咱們去惠民藥局吧。我義母肯定在。」

  安小娘子:「她說話管用不?」

  赤韶說了句大實話:「她要放人,都不用和謝大人說。」

  安小娘子意氣風發:「走,去惠民藥局。」

  都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人,說走就走,一刻鐘就疾馳到藥局門口。

  赤韶機靈:「我找愛娘。」

  旁邊的藥僕就說:「金姑娘在後院。」

  赤韶就大大咧咧地進去了。

  後頭的大院子,一棵樹木不見,只有五個穩婆在洗手。

  不是一起,而是輪番上前,拿胰子在水盆前來回搓手指手心,金愛就在一邊仔細數:「內、外、夾、弓、大、立——」

  急急勒馬剎車,「錯了錯了,掌心沒洗,趙穩婆,你只有6分。」

  趙穩婆懊悔不跌:「哎呀,年紀大了記性差,金姑娘繞我這一會吧。」

  「不成。」金愛鐵面無私,「我饒了你,夫人就不饒我,下一個,錢穩婆。」

  錢穩婆三十餘歲,端端正正上前,打沫子搓手,金愛數著,七步不差:「不愧是錢大夫家裡的,10分。」

  她在小本子上記下。

  錢穩婆矜持一笑,她是錢大夫的堂妹,家裡世代習醫,耳濡目染,記一個洗手步驟易如反掌。

  「下一個,孫穩婆。」

  赤韶溜到金愛身邊,手肘搗搗她:「幹什麼呢?」

  「別吵我,夫人吩咐給她們考試呢。」金愛眼珠子一眨不眨,「你找我?」

  赤韶問:「夫人呢?」

  「屋裡看箱子呢。」

  赤韶朝新同伴們招招手,貼著牆根溜進屋裡。

  果然,次間擺著一個大木箱子,程丹若正調整溫度計的方向,辨別溫度:「稍微低了點,再加點熱水。」

  一個穿白色比甲的丫鬟應聲,徐徐注水。

  「好了。」程丹若觀察到滿意的度數,吩咐另一個丫鬟,「熱羊奶。」

  「是。」

  丫鬟小心翼翼地加熱羊奶,等到煮沸後拿開,放一邊冷卻,時不時拿筷子滴兩滴到手背上,感受溫度。

  「義母。」赤韶大著膽子上前,「夕達英被大人抓進牢裡了。」

  程丹若才看見她,看看表,還有時間,示意她們走到外頭說話:「怎麼回事?」

  「姓宋的說我壞話,達英就和他打了起來。」赤韶義憤填膺,「但大人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們都關起來了。」

  程丹若笑道:「會說俗語了,不錯。」

  赤韶試探地問:「您能不能讓人把他放了。」

  「不行。」她一口否認。

  赤韶失望:「為什麼?」

  「鬥毆觸犯夏律,我憑什麼放他?」程丹若道,「你覺得他冤枉?」

  赤韶道:「他當然冤枉,都是姓宋的不好。」

  「他果真冤枉,關幾天就放出來了,若不冤枉,挨罰也是應該的。」她反問,「你說說,做錯了事,是不是該罰?」

  赤韶急道:「他沒做錯呀。」

  「一件事是不是錯的,不是由你由我說了算。」程丹若道,「你們寨子裡有沒有規矩?」

  她道:「有……」

  「這就是了,國家的規矩就是法。」她耐心道,「『天底下這麼多人,是非對錯不可能由某個人決斷獨裁,必須定下法規。漢人有句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就是這個道理。」

  赤韶咬住嘴唇,倒是旁邊的安小娘子開口了:「可我怎麼聽說,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你們真的會處罰姓宋的嗎?」

  程丹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即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守陛下的規矩,有何緣由對宋氏網開一面?」

  安小娘子轉轉眼珠:「這就不好說了。」

  「你們若擔心,為何不去書院詢問夫子?」程丹若及時甩鍋,「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我辛辛苦苦為你們求來書院的夫子們,可不是讓你們學寫兩個大字。」

  赤韶一聽覺得有道理,小聲道:「我們去問費舉人,他肯定想讓姓宋的倒黴。」

  安小娘子眼放光彩:「沒錯,走!」

  三個人又急匆匆地走了。

  金愛目露羨慕,期期艾艾地湊上前:「夫人。」

  「去吧。」程丹若見金愛對醫學完全沒興趣,也不勉強,「她們一個苗人,一個彝人,一個侗人,再加你一個漢人,倒是有趣了。」

  金愛展顏一笑:「多謝夫人。」

  轉身提起裙擺,風風火火地追上去,「韶!等等我!我也去!」

  程丹若長舒口氣,吩咐藥童:「這段時間除了外子尋我,其他一律說不見人。」

  「是。」

  她轉身回屋,試過羊奶的溫度,感覺差不多了,拿起來注入小茶壺。這個茶壺是特製的,容量很小,但壺嘴很長,正好能伸進活動窗口,給嬰兒餵奶。

  說起這保溫箱裡的小嬰兒,當真是巧了。

  半月前,她放出風聲,說要考核貴州城的穩婆,趁機摸了摸底。

  城中的穩婆約莫有十來個,水平好的好,差的差,良莠不齊,她挑了五個風評最好的,讓她們到惠民藥局接受培訓。

  前面的七步洗手法,就是其中之一。

  不知是不是這事傳了出去,藥局的大夫又開始籌備產婦用的藥材,百姓們聽說了風聲,今兒一早,藥僕打開大門,就發現門口被人丟了個嬰孩。

  醫者仁心,他們立即裹了孩子,等她一到,即可稟明原委。

  於程丹若而言,這是瞌睡送了枕頭,連忙將孩子放入保溫箱中,開始第一次臨床試驗。

  效果好得出奇。

  十一月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孩子被發現時,面部青紫,氣息微弱,放在三十五六度的保溫箱中一上午,就漸漸緩了過來。

  她每隔一個時辰,就餵她吃點羊奶,沒有奶瓶,只能用針筒餵。

  吧嗒、吧嗒,羊奶通過小小的針管流入嬰兒的口中。

  她費力吸吮著,小小的拳頭緊握,像是想拽住自己隨風飄搖的生命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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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2:10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四章 年底了

  泰平二十五年的最後兩個月,程丹若過得忙碌又充實。

  她只幹了一件和醫學無關的事兒:十一月二十,喝了杯張鶴和瑪瑙的喜酒。

  完事後,全副心神都撲在了婦產科的事情上。

  自從接手第一個棄嬰後,隔三差五的,藥局門口就會出現籃子,裡頭多半是個剛出生的小嬰兒,從出生幾個時辰,到幾天半個月不等。

  女嬰巨多,男嬰多有殘疾,不過健康的也有,裹在稻草堆裡,連件破襖也無,一看就是真的養不活了。

  程丹若讓人在門口掛了串鈴鐺,派人守夜,聽見鈴鐺聲就出來,省得孩子在夜裡凍上幾個時辰,能救活的也被凍死。

  陸陸續續的,到十二月就有七八個了。

  好在恆溫箱沒技術難度,很快打了十來個,因都在一間屋,只需要一兩個水銀溫度計就能周轉,倒是沒什麼問題。

  稀缺的反而是人手。

  這時候,去年訓練的藥僕就派上了用場。他們自是梅韻買來,調教了小半年,又實習了幾個月,都是熟手了。

  程丹若從中挑出四個婦人,都生育過,知道如何照顧孩子,也認得幾個字,給她們改名叫紅根、紅參、紅花、紅藤。

  又選四個十五歲以上,能認字算數的姑娘,改叫山茶、山柰、山梔、山薑。

  這就是第一批婦產科護士了。

  但因為名字難記,藥局的人時常分不清誰是誰,她們乾脆按照年齡排輩,就變成了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娘、六娘、七娘、八娘。

  程丹若給她們排了表,白班四個人,晚班四個人,主要負責測溫、加水、熱奶、餵奶幾件事。

  她白天就待在藥局值班,記錄每個產兒的情況,並寫明記錄。

  1號女嬰,出生3-5天被棄,無殘疾,經過多日餵養,已經能自行喝奶。

  2號女嬰,出生數小時被棄,兔唇,呼吸困難,三日後死於新生兒窒息。

  3號男嬰,左腿彎曲殘疾,其他十分健康,可自主進食,非常活潑。

  4號女嬰,早產兒,凍斃。

  5號女嬰,出生半月,黃疸,具體成因不明,觀察中。

  6號男嬰,足月生,健康活潑,生命力頑強。

  7號女嬰,死嬰。

  七個孩子,排除掉兩個接手就死的,目前只死了一個,總得來說,運氣不錯。

  但程丹若的經驗也就這麼多了,待大家上了手,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分娩上。

  她讓每個穩婆自述了關於接生的知識,不得不說,趙錢孫李周五個穩婆,能在貴州闖出名頭,確實有點本事。

  她們不知道所謂的產程,但能憑經驗判斷宮口開到什麼程度,產婦要用力,孩子快要出生了,甚至排名第一的趙穩婆,還能轉胎——不是轉性別,是轉胎位。

  如果孩子是頭在上,腳在下,她能通過按壓產婦的肚子扭轉姿勢,讓孩子順利生產。

  平心而論,她們比程丹若有經驗。

  她還沒接生過孩子呢。

  故此,培訓的重點是衛生知識。

  民間關於生產有諸多忌諱,有的規定產婦必須坐著生,有的不能在家生,有的要坐草,只能坐稻草堆,什麼古怪的事都有。

  所以產房的衛生情況是最重要的,縱然是貧寒人家,也要早早預備好一張乾淨無穢物的床板,以便產婦分娩。

  至於溫度,當下人已有普遍的常識,知道產婦要冬暖夏涼,宜安靜,忌吵鬧,她只需要肯定即可。

  其次就是穩婆的消毒觀念了。

  如今沒有產鉗,有時遇到產婦難產,穩婆全靠一雙手去接,對產婦造成的感染可想而知。

  所以,著重培訓的就是穩婆的洗手方法,以及剪刀等器具的消毒。

  這一點,惠民藥局的外科大夫極有發言權,程丹若特意請范大夫講了節課,強調消毒的重要性。

  接著就是嬰兒出生的急救措施了。如果遇到胎糞、羊水堵塞口鼻,該如何處理,遇到早產兒必須保暖,等等。

  內容很少,因為穩婆大多不識字,太多了她們也記不住。

  為了讓她們學以致用,並收集案例,程丹若在十二月做了一次免費接生。

  她把惠民藥局的東西廂房布置成了產房,免費收容即將臨盆的產婦,五個穩婆留兩個值班,幫助貧寒人家接生。

  大冬天,富貴人家就罷了,窮人家冷得要死,能有個溫暖的產房生子,自然願意試試。別說惠民藥局有大夫坐鎮,看病還不要錢。

  消息一出,十個產房立馬住滿。

  程丹若怕她們互相影響,反而緊張起來,派穩婆提前講明生產過程,陣痛是怎麼回事,大概要痛多久,什麼時候能生,不要害怕,不要提前用力,等等。

  饒是如此,分娩依舊嚇人。

  慘叫聲徹響雲宵。

  說實話,若非惠民藥局自去年打仗起,就不斷收治病人,有時候麻藥不夠,或者傷者逞強,直接硬縫,隔三差五就要嚎一回,以老百姓的想像力,恐怕都要編出鬼故事。

  程丹若記錄了大部分數據,晚上發動的就沒法子,讓五娘值班寫。

  除了上述事項,她下班回家,也會練會兒產鉗。

  高、中位產鉗不用說,肯定不嘗試,低位產鉗術是否適合普及,她得自己動手了才知道。

  但說來慚愧,作為一個實習醫生,她壓根不會用產鉗,打出來之後,只能先用水果嘗試。

  她就用「西瓜包柚子,柚子包橘子」的模型,嘗試用產鉗把橘子夾出來。

  嬰兒脆弱,她用的是剝了皮的橘子,然後每次被夾出的橘子,基本上都有破皮的地方,有的還流了汁水。

  今天也不例外。

  她在燭光下和產鉗較勁了小半個時辰,最終掏出一個破相的小橘子。端詳片刻,和謝玄英說:「如果這是孩子,他已經破相了,腦袋也變了形。」

  謝玄英道:「用手不成麼,得用鉗子?」

  「產道就這麼大,再小的手也會很吃力,鉗子是很有用的,是我用不好。」她盯住自己的手,不甘心地承認,「我的手不穩了。」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這在醫學界也是成立的。一個好的醫生必定是由手術餵出來的,但她迄今為止做過幾次手術呢?

  讀書時,猶且天天練習,期待老師大發慈悲讓她縫個線,如今呢。

  程丹若越想越惆悵,丟掉爛橘子,洗手睡覺。

  謝玄英見她心情不好,便也按下書卷,陪她一塊兒早早睡下。

  次日,晨光熹微。

  謝玄英一如既往六點鐘清醒,可往枕邊一摸,卻是空的,不由訝然。丹娘睡覺一定要睡足,這兩年生過兩場病,更是渴睡,從不早於七點起身。

  他支起身,四下尋覓她的蹤跡。

  只見東邊的窗戶下,她寢衣外頭披著夾襖,正專心致志地……剝雞蛋。

  謝玄英又看了眼,確定沒看錯。她在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雞蛋殼,露出乳白色的薄膜,裡頭的蛋液微微晃動,猶如波浪。

  生雞蛋?

  他一下明白,她這是在練手的穩和細,可十二月的早晨不睡覺,對著敞開的窗戶剝雞蛋,也太糟蹋身子了。

  謝玄英正欲開口阻止,話到嘴邊,卻驀地頓住。

  晨光下,她的皮膚是一種微透的白皙,但不像是過去鉛粉似的蒼白,更像是米粉的白,泛著透亮的氣色,晶瑩潤澤。

  而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碟上的雞蛋,神色專注,心無旁騖,整個人都沉浸在自我天地中。

  人一旦認真起來,便有格外的魅力。

  謝玄英坐在床上望著她,久久捨不得離開視線。

  直到她動作一滯,透明的蛋白自內膜的破口處沁出,汩汩流淌。

  他看見她無聲嘆了口氣,將破掉的雞蛋放到一邊,重新拿了碟子和生雞蛋。

  趁此機會,謝玄英趕忙起身,將床尾的羊毛毯子裹到她身上:「早晨冷,也不知道多穿兩件衣裳。」

  「穿太多會睏。」程丹若揉揉臉,「稍微有點冷才好。」

  謝玄英摸了摸茶盞,茶壺一直放在溫酒壺中,裡頭有炭煨著,熱乎乎的。他拿起她的杯子,淺淺喝了兩口。

  程丹若道:「我吵醒你了?」

  「沒有,該起了。」他攏好她的衣襟,自己穿上羊毛絨衣,「正好去晨練。」

  又給她倒了杯熱茶,塞進她手中,「暖暖,叫竹香拿個手爐過來,看你手冰的。」

  程丹若笑笑:「知道了。」

  謝玄英這才出去。

  她繼續剝雞蛋。

  又失敗了兩個,但此時,天色已經大亮,丫鬟催著洗漱,她不好再練,頸椎也有點吃不消了,便洗臉梳頭,準備早膳。

  夫妻倆一塊兒用了早餐,商量了幾句臘八的事,便分頭忙去。

  年底了,謝玄英得寫封奏疏遞上去,賀年的同時,匯報一下工作。

  他今年事多,奏疏也就格外長。

  第一件事關於普安,殘兵敗將遁於深山,不敢冒頭(其實是失去了蹤跡),安排逃難的普安百姓返回家中,夏季的徭役是修築城牆,如今基本恢復原貌(但賦稅就不要想了,求皇帝免兩年緩緩)。

  第二件事,則是苗疆邊界的寨堡改為哨所,漢苗的領地已劃分完畢,苗人久違地安分了下來,沒有生事。

  第三件,黔東北武陵山脈一帶,苗亂頻繁流竄,平定兩寨,並新建了個守禦千戶所,震懾為亂的苗人。

  最後一件和程丹若有關,講的是她辦的永安書院,請了夫子教授漢學,列數送子女前來的土司,表示蠻夷嚮往天朝教化,都是天子的恩德。

  四件事全是實實在在的功績,送到皇帝手上,不出意外,龍顏大悅。

  他和石太監說:「把三郎的奏折傳下去,讓他們看看,真正忠心為朕辦差的人是什麼樣的。」

  又一聲冷笑,「一天到晚直諫哭諫,是能海晏河清了,還是能沉烽靜柝了?不知所謂!」

  石太監立時道:「陛下所言極是,如謝郎這般,方是我大夏的忠臣呢。」

  言下之意,其他人的忠心可就難說了喲。

  皇帝的臉更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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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柰:音同耐,植物名。薔薇科蘋果屬,「蘋果」之古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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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2:23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五章 福禍多

  多事的年頭,升職和貶職都格外得快。

  謝玄英是前者。他在貴州戰戰兢兢幹活,成績斐然,趁著過年的喜慶,皇帝大筆一揮,決定讓他正式巡撫貴州。

  職位沒變,權責大了,從管一省的軍事變成了三司,今後行政和司法都由他說了算。換在別的省,不誇張地說已經是封疆大吏,但貴州……名義上的。

  算算屬於大夏的地盤,其實也就三分之一,名不副實。

  當然,也虧得名不副實,否則以他的年紀獨領一省,怎麼都誇張了些。

  便宜也是有的。職位這種東西升上去了,今後只要不犯錯,調往別的地方至少是同級,非常劃算。

  皇帝對這個外侄不賴。

  至於貶職的,毫無疑問就是這幾個月不斷勸皇帝的家伙。

  如果是隨大流勸勸,本人也有功績在身,那就打發到外地當巡撫或布政使,反正遠遠的滾走,別礙皇帝的事。

  但若是沒什麼實際功勳,只靠一張嘴,又不巧不太會說話的,對不起了,革職回老家,或者下詔獄。

  ——左鈺蹲的都不是詔獄,是刑部大牢。

  詔獄是錦衣衛的監獄,以審訊手段酷烈而聞名。雖然錦衣衛不會真的對這群言官動刑,可傳達出來的信號依舊十分不妙。

  故而事情一出,一石驚起千層浪。

  總計八十餘名大小官員入獄,而他們既沒有造反,也沒貪污受賄,只是連續半個月在宮門外哭諫。

  哭諫就是一邊跪著流淚,一邊嚎武宗你好慘啊,你認的兒子不認你了,你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

  又說對不起以前的皇帝們,臣等無能,勸誡不了陛下一意孤行,但為了我們的忠心,我們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

  宮門外,大臣來來往往,每天圍觀,那叫一個熱鬧。

  皇帝最初還忍得住,心想寒冬臘月的,我看你們能跪幾天,我當聽不見。

  但大臣的膝蓋比他想得硬,雖然跪壞了幾個老臣,可沒人放棄退縮,無論刮風下雨,雷打不動在門外嚎。

  皇帝有點忍不住了。

  就在這當口,齊王太妃聽說了此事,當場暈厥。

  皇帝勃然大怒,將他們下獄。

  因這事,整個京城都沒過上一個好年。

  謝府,書房。

  靖海侯負手而立,欣賞案頭的一盆臘梅,問幕僚:「鏡山,這梅花如何?」

  「香得很。」幕僚道,「有點嗆人。」

  靖海侯一笑,將窗戶支開一條縫,微微寒風灌入,吹散芳香。

  幕僚老神在在,泡了壺碧螺春,為東主斟茶:「明公請我過來,總不是為了賞花吧。」他拍拍自己的膝蓋,「我這老胳膊老腿,為花受累可不值當。」

  「正月無事,想與鏡山閒聊兩句。」靖海侯微微一笑,「今年這冬天,大家都不好過啊。」

  幕僚卻道:「話雖如此,王家的賞梅宴照開不誤。」

  「王厚文被架著,下不來了。」靖海侯仔細觀賞臘梅,「要麼成,要麼敗,他沒有第二條路。」

  幕僚道:「首輔大人倒是沉得住氣。」

  「楊奇山是個聰明人。」靖海侯沉吟,「他不會不動,只是在琢磨怎麼動。」

  「之前宮門跪諫聲勢浩大,無人默許可做不到。」幕僚嘆息,「不過,誰都沒想到陛下竟如此決絕。」

  靖海侯頷首:「陛下已經打定主意,楊奇山必有動作。」

  幕僚拈鬚,想做幾個猜測,不料才端起茶盞,就聽外頭小廝匯報:「侯爺,太太來了。」

  靖海侯眼中閃過一絲訝色,道:「請。」

  柳氏步入書房,見幕僚也在,與他頷首示意。

  靖海侯打量妻子的裝扮:「你進宮了?」

  「柴妃病了,招我過去說說話。」柳氏微微頓了頓,放輕聲音,「嫻貴人前兩日小產了。」

  嫻貴人是五年前進宮的秀女,容貌柔美嫻雅,一枝獨秀,沒多久便承了寵,封為美人。去歲後宮大封,她又被封為貴人,風頭無二。

  以她的侍寢頻率,能懷孕不算太奇怪,畢竟皇帝子嗣稀少,也有兩個女兒。而她這胎若是男孩,便是當之無愧的後宮第一人,柴貴妃都要給她顏面,即便是個女兒,那也穩穩封嬪。

  現在居然落胎了?

  「何時的事?」靖海侯也大感意外,關心地問,「幾個月了,柴妃病了,莫非有內情?」

  謝家因謝皇后之故,在皇宮內也有耳目,柳氏乍聞此事,自然多方探聽。

  「據說快兩個月了,陛下是知道的,只是胎沒坐穩,不對外說。」她慢慢道,「可太醫院有脈案,多留點神,不難發現。」

  靖海侯沉吟不語。

  「究竟是怎麼回事,柴妃也沒漏口風,我看她的樣子,怕沒少吃掛落。」柳氏分析,「這胎肯定是由她照看,按理說不該保不住。」

  柴貴妃年紀大了,肯定生不了,這兩年不過替陛下打理後宮罷了。甚至對於其他妃嬪而言,只要陛下有子,她們就是太妃,能安享晚年,可若是過繼來的,後果難料。

  嫌疑最大的,莫過於齊王太妃和侍奉婆母的齊王妃,以及嘉寧郡主了。

  她征詢丈夫:「咱們可要打聽一二?」

  靖海侯擰起眉梢,少頃,緩緩搖頭:「這事不簡單,我們別蹚渾水。」

  -

  安樂堂。

  吉秋默默在簿子上勾掉一個姓名:「又一個。」

  這是三個月來,第二十五個「病亡」的宮女了。與前兩年每年就十幾個人的數目相比,可謂天上地下。

  「掌藥……」她看向安樂堂如今的負責人,曾經第一個向程丹若拜師學藝的掌藥杜涓子,欲言又止。

  杜掌藥臉色晦暗,面對手下人的詢問,卻唯有苦笑:「是我學藝不精。」

  其他人都沒有說話。

  宮女精貴,除非碰上了痢疾之類的時疫,否則就提鈴的刑罰,鮮少要人命。可這兩個月,動不動就有人病重。

  她們都學了粗淺的醫理,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有的說是飲食不節,可宮裡的東西都有定數,司膳房自惠元寺的事後,看得特別緊,這會兒又是冬天,東西放個十天半月也不會壞。看她們的症狀,像飲了藥酒,程掌藥說過,像烏頭、毒蛇之類的藥材泡酒,易有毒性,能不吃就不吃。

  還有得了風寒的,怕是在風雪裡淋雨挨凍,發起高熱,又沒有及時吃藥,拖延兩天就沒救了。

  可現在誰還有病不看呢?

  安樂堂最擅長看的就是傷風感冒,棍棒扭傷。

  其中必有隱情。

  但正如杜掌藥一口認下本事不足,吉秋等人心中雖有猜測,也不敢宣之於口。

  因為……「翠翠的東西,給她家裡送去了沒有?」杜掌藥問。

  女史汪湘兒說:「送去了,我和宮門的人熟,娘娘恩典,我得了半日假,想法子捎出去了。」

  她擅長針灸按摩,這兩年常在妃嬪面前走動,頗有臉面。尤其是貴妃,年紀漸漸大了,腰疼脖子疼,常招她去,等閒宦官也不敢惹。

  而盧翠翠……她也是曾經跟著程丹若學藝的女史,對婦科最感興趣,給宮女們看多了痛經和月經不調,終於有了些心得。

  兩月前,陛下說叫兩個懂調理的去嫻貴人身邊伺候,司藥斟酌過後,便指了盧翠翠。

  盧翠翠去時躊躇滿志,似乎前路一片平坦,但三天前,她死了。

  說是病死的,可吉秋為她收斂屍身,知道是中毒。

  宮裡沒有致死的藥,她必是被賜死的。

  個中緣由,她們不敢問,也不敢想。

  眾人又沉默了。

  寒風蕭瑟,杜掌藥裹緊斗篷,慢慢道:「宮裡人多了,事也就多了,咱們這點本事,看看宮女宦官就罷了,貴人玉體金貴,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兒。」

  眾人都低低應了句「是」。

  心中卻有些憤懣:好不容易過了兩年好日子,貴人們一到,命就賤了。

  *

  宮裡風起雲湧,人命如蓬草,貴州卻是一派生機。

  過完年,打仗就是去年的事兒了,徹底過去了,新的生活已經開始。

  正月不上班,謝玄英就和姜元文釣魚賞雪,寫兩篇詩作。他們倆度過了開頭的別扭後,愈發像是朋友了。

  天才總是孤單的,能有一個志趣相投的友人,自是一樁幸事。

  只有程丹若不大高興。

  擱在現代,她才不介意丈夫的朋友,她自己有的是朋友。作為一個醫學生,從初中同學到高中班主任,從姐夫的小妹到堂妹的小姑子,都在她朋友圈。

  比起找不到人出門,沒有假期才是最痛苦的事。

  但在這地方,只有謝玄英理解她,他不止是她的愛人,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程丹若十分清楚,夫妻兩人各有各的生活,再相愛的情侶,最好都有屬於自己的朋友,屬於愛情之外的世界。

  然而,過去的二十幾年,她一直拒絕與其他人產生過於緊密的關係。

  她沒有姊妹,也沒有閨中密友。

  沒有羈絆,有時意味著輕鬆,有時意味著孤單,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程丹若曾經想過,是不是該試著融入當地,好好生活,但當她懷抱著麥子,獨自在房間靜坐時,又覺得沒有必要。

  天才總是孤單的,格格不入的人也難免寂寞。

  朋友可遇而不可求,緣分太深未必是好事。李首輔也曾是端方正直的忠臣,最後卻因為對家族的記掛,默許了他們大肆侵田,晚節不保。

  少結牽絆,才能維持住局外人的客觀和冷靜。

  既然她已經沒有父母親眷,也注定不會有孩子,這有什麼不好的呢?

  程丹若想通了,也就不去嫉妒謝玄英,正月藥局沒什麼事,乾脆就拿出京中的信件,一張張排在一起琢磨。

  穿越這麼多年,皇宮也打過卡,她還是頭一次遇見宮鬥劇情,非常好奇。

  這三封信,分別來自靖海侯、洪夫人以及張御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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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2:36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六章 鐵了心

  今兒大晴天,萬里無雲,謝玄英和姜元文約好,一道去溪邊垂釣。

  河流都未冰凍,兩人收獲頗豐。他提著一簍魚回家,吩咐廚娘好生養著,每天燉盅魚湯。

  「今天先做鯽魚湯。」丹娘愛吃。

  廚娘連忙應下,又說了幾個搭配的菜色。

  謝玄英十分滿意,上樓找妻子。

  她正坐在羅漢床上,懷中趴著一隻肥嘟嘟的橘貓,兩隻腳上,大米和小米一隻霸佔了一個腳背,下巴靠在上頭,悠哉哉地眯著眼睛打盹。

  他能看到她的毛線襪子,大過年的紅金配色,丫鬟們知道她喜歡橘子,織得栩栩如生。兩隻小白狗趴在上頭,她的腳尖一動一動,它們蕩鞦韆似的,眼睛都不睜開一下。

  三隻小畜生。

  「回來了?」程丹若頭也不抬地說,「釣到魚了麼。」

  「哼。」謝玄英冷哼一聲,揪走大肥貓,腳尖推開兩隻小狗崽。

  她瞅了兩眼:「臉這麼黑,空手而歸?」

  「怎麼可能。」他拈走她身上的貓毛,這才舒服了點,「晚上喝魚湯,你在看什麼?」

  程丹若道:「信。」

  謝玄英看過這幾封信,道:「我今天和光燦也聊過。」

  她飛來一眼,不鹹不淡道:「姜先生有什麼高見?」

  「抽薪止沸,非近臣不可為。」謝玄英壓住唇角的弧度,維持談正事的嚴肅,「他認為,陛下執意認回本生父,一是因為王太妃畢竟是生母,不能侍奉膝下難免心中有愧,二是齊王世子是嫡親的侄兒,血緣最近。」

  他緩緩道,「但比起親侄子,當然是親兒子更好。」

  程丹若道:「我也想過這個可能。」

  皇帝痛失愛子,誰最倒黴?毫無疑問是齊王一家。

  他們剛進京,剛入宮,一個孩子沒了,誰不懷疑他們動了手?

  一旦起疑,皇帝難免要想一想,還沒定名分呢,對方就這麼囂張,真要是尊生父為皇帝……運氣好,自己和武宗一樣,幾十年後兒子跑了,運氣不好,直接就兄終弟及也名正言順。

  他可就未必想再改宗了。

  皇帝不搞這事了,誰得益最大?

  楊首輔。

  「這麼做值得嗎?」程丹若說出自己的懷疑,「這可能是陛下唯一的兒子,過繼齊王世子,多半是齊王攝政,屆時他這首輔該如何自處?」

  皇帝四十多歲了,屬於看著還年輕,但有個萬一在古代也可能會嗝屁的歲數。首輔卻不一樣,楊首輔才五十歲上下,身體好能幹二十年。

  齊王一家上位,對他可沒好處。

  謝玄英坐到案几的另一側,邊剝栗子邊道:「楊首輔也不是這樣的人。」

  「哦?」

  「他最多推波助瀾,絕不會出手。」他冷靜道,「子嗣是陛下的死穴。」

  暗示大臣哭諫,皇帝可以忍,最多就是結黨營私麼,哪個首輔沒有黨羽,控制不住底下的人,當上首輔也只是傀儡。但兒子關乎皇位,誰都不可能忍。

  且楊首輔也幹不出謀害皇嗣的事,這是原則問題。

  程丹若將洪夫人的信拿出來。

  洪夫人生活閒適,素來家信就寫些生活瑣事,比如晏鴻之和人下棋,竟然一夜未睡,第二天便頭疼腦熱。又或是隱娘大了,與閨中密友鬥香,連續三次拔得頭籌,大奶奶已經開始發愁她的婚事。

  但這回,她說洪尚宮專程遞了口信,抄了幾本晏鴻之收藏的醫書,說給安樂堂的女官啟蒙。

  安樂堂的女官都是程丹若一手教出來的。

  洪夫人這麼說,只代表了……「安樂堂有人死了。」她說。

  「宮裡的人。」謝玄英斟字酌句,「這就難查了。」

  程丹若又拿出張御醫的信:「明善公不擅長調理婦人,此次倒是置身事外,倒是院判倒了黴。」

  張御醫的信更小心,只和她討論病候。

  她之前去信,附上了自己關於產婦的書稿,以及保溫箱的製作方法,他才半含半露地說,讚同她對產婦心理的看重,他也認為,婦人懷孕時要定心沉氣,不宜多思多慮、乍喜乍悲。

  至於她提出的,生男生女從夫家一說,他覺得有點道理,但也沒有馬上認可。

  「嫻貴人的孩子,怕是多思多慮才掉的。」程丹若忖度,「就是不知道是她自己想的多,壓力太大了,還是別人引的。」

  謝玄英把剝好的栗子遞到她嘴邊:「都有吧。」

  「也是。」指不定壓力給的最大的人,就是皇帝。

  他太想要一個兒子了。

  「就算沒有,我說句實話,」她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道,「陛下的精水本就不太行。」

  榮安公主和二公主都是皇帝年輕時懷的,他今年也四十多歲了,不算很老,可精子質量一年比一年差,希望也就越來越渺茫。

  謝玄英不想討論皇帝的隱疾,扯回正題:「到底是誰?」

  「看接下來誰得了好處。」程丹若注視著面前的三封信,栗子在口中咀嚼,甘甜香濃,卻有微微苦味,「可憐了安樂堂。」

  這一手帶起來的宮廷小診所,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了。

  謝玄英瞧見了她的鬱色,便道:「明兒出去走走吧。」

  「去哪兒?」

  「今天回來的路上,看見一處梅林,明日賞梅去。」

  「天冷……」

  「去吧,嗯?」

  「那好吧。」

  入夜,她洗漱完,打開自己的衣櫥,在樟木箱子裡拿出了一雙襪子,整整齊齊地疊在床尾處。

  謝玄英覷了眼,毛線襪上兩隻大白狗。

  怪可愛的。

  --

  眾人都以為,陛下失子,齊王一家得利是第一層,他們家被陷害是第二層,其他候選人都有嫌疑,可得利的似乎是楊首輔,這是第三層。

  所以,越喜歡往深裡想的人,越覺得皇帝應該會停止改宗的念頭。

  比如楊首輔,比如王尚書,兩個人最近都很安靜,等待一個結果的降臨。

  正月就在這種謎之氣氛下過去了。

  二月到來,戲幕拉開。

  皇帝命百官再議能不能認爹的問題。

  舉朝嘩然。

  消息傳到貴州,姜元文一頭霧水:「不應該啊。」

  甭說他,哪怕是謝玄英,這回也很納悶:陛下怎麼就鐵了心呢。

  沒人知道。

  既然皇帝說繼續討論,那就繼續撕吧。

  反對派表示,古往今來,一向都是小宗可絕,大宗不可絕,皇帝執意改宗,就意味著武宗一系絕嗣,這是不符合禮法的。

  支持者卻說,大小宗並非一成不變,昔年周天子為大宗,諸侯為小宗,可最後還是秦一統天下,取而代之,李世民非嫡長,也不妨礙開創盛唐。

  反對派繼續質疑,皇帝當時答應了做武宗嗣子,這才名正言順繼位,如今出爾反爾,如何能叫天下人信服?

  說實話,誰都知道皇帝這一點不厚道。

  但皇帝不能有錯,有意逢迎之輩絞盡腦汁,翻出一個替罪羊。

  羅首輔,是李首輔的前任的前任,武宗末年的首輔。當年,正是他建議先帝挑選藩王之子過繼到名下。

  都是他的錯,他枉顧親倫,只顧維護武宗的繼統,沒有考慮到人情。

  結果奏疏遞上去,被皇帝一頓痛罵。

  他還沒糊塗,當初不是羅首輔的所作所為,他也當不成皇帝。人可以不要臉,但不能誣陷忠良,否則必令天下人寒心。

  背鍋行動失敗,只能再尋出路。

  中間派便嘗試諫言,人生在世總不能單論禮法或人情,應當二者兼顧,不如尊皇帝生父為皇考,齊王太妃為太后,但不為皇帝與皇太后。

  這等於說,同意讓你認你親爹和親媽,給一個禮節性的稱號,但不能讓他們當皇帝。

  皇帝留中不發。

  眾臣似乎看到了希望,變著法子在這事上做文章。

  有的說,民間早有兼祧的說法,皇帝既是嗣子也是長子,兼祧兩宗也很合理。只不過,武宗是大宗,齊王是小宗,所以略遜一籌,這也是符合禮法的。

  還有人論證,武宗無子,遵照祖訓兄終弟及,就該輪到齊王,皇帝乃是齊王的嫡長子,接替皇位是吻合流程的,完全沒有必要過繼。當初這麼做,是為了撫慰武宗無子承歡的遺憾,所以,不是皇帝出爾反爾,反而是孝心兩全之舉。

  他們的奏疏或是上了邸報,或是「不經意」流傳出去,很快舉國皆知。

  程丹若第一次見識到了士大夫的「變通」。

  誰說他們封建的?靈活得很。

  當然,看不慣的人也有很多,比如左鈺。

  他就在書院裡痛罵這等無恥之徒,曲意逢迎,媚上欺下,全是偽君子,視禮法綱常為晉身之階,長此以往,大夏要亡了!

  程丹若:「……」你怕是忘了自己在被流放。

  於是趕緊給他布置作業,讓他挑選出一些名家名篇,供土司子女學習。

  左鈺反駁:「但凡讀書,當從四書五經始,還未學過聖人之言,如何能看不入流的雜書?」

  「聖人之說微言大義,非窮盡數年之功不能讀透,寥寥數月,怎能讓他們讀明白經典呢?」程丹若不和他爭,主要也爭不過這個滿腹經綸的家伙。

  她嘆口氣,故作為難,「您也知道,今年放春假,好些人去了就沒回來。人都不來,怎麼教化?若勉強他們來,又算什麼教化?」

  左鈺啞口無言。

  雖然只開學了月餘,可過年期間,程丹若還是讓書院放了假,學生們想留在貴州城的就留下,不想留的就回家過節。

  說實話,當時不少人以為送子女過來是當人質,聽說能走還不信。

  但赤韶、夕達英乃至安小娘子都回了,他們才意識到是真的,趕忙走人,唯恐晚了就走不掉了。

  然而,二月初一開學,十幾個學生只回來了十個左右。

  其他人休學了,說得很好聽,資質愚鈍,實在聽不懂老師講什麼,就不便再讓他們費心。

  程丹若也不曾勉強,反而派人送了些啟蒙書回去,讓他們在家自學。

  因此,提及這事,左鈺就沒法反駁了。

  天朝赫赫威儀,自該憑借底蘊使萬邦臣服,四面來朝,這教了兩個月不到,學生就跑了,怎麼看都是老師的水準不行。

  「詩文自有大美,也可說天地之道、自然之雄、聖人之德。」她委婉道,「您意下如何?」

  破茅屋中,粗瓷茶碗的水已涼透。

  左鈺端起茶盞,慢慢抿了口粗糙的茶水,這是普安出的茶葉,與喝慣的龍井大有不同,微微的澀意,沒有炒好。

  「依罪人之見,」他說,「讀書是為了明理,不懂理的人便難以明辨是非。」

  程丹若:「夫子的意思是?」

  「犬子年幼調皮,不肯靜心讀書。」左鈺說,「打一頓就好了。」

  「……」她道,「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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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七章 論生養

  京城事越多,貴州越安寧,原因無他,沒人指指點點了唄。

  泰平二十六年,貴州如初生的幼苗,蓬勃發展。

  謝玄英將手頭的兵將三七分,三成巡視剿匪,七成在軍屯種田栽藥。他也不再事事親自出馬,只將任務分配下去,讓底下的人自主行事。

  李伯武在貴陽,地方大,達官顯貴多,要徐徐圖之,田南在永寧安南衛,靠近普安縣,叛軍殘留勢力較多。他主要在驛道兩邊清蕩賊寇,確保來往的商隊行路安全。

  普安已經圈出了幾個茶園,最大的茶園包括一棵千年古茶樹,據說滋味與其他茶不同,甘醇悠遠,是上好的茶園場地。

  茶商們買下茶園,按程丹若的要求,雇傭本地的苗人漢人打理,增加就業。

  當地人原本並不喜歡外來商賈,雇工都沒多少人肯去,但商人們早就意識到貴州的致命缺陷,同時帶來了外面的糧食和鹽。

  他們不是為了販鹽而販鹽,圖的是在這裡長久發展,價格比鹽販子略低些。

  鹽價低了,交情就處上了。

  今年春末時分,程丹若就收到了普安新茶。

  她懂什麼茶?

  遂扭頭喊人:「你泡壺茶我喝喝。」

  謝玄英白她一眼,擱筆洗手,替妻子煮茶。

  他拈起茶葉瞧了瞧,知道是綠茶,再看茶葉身骨較輕,便先注入熱水,微涼後再放茶葉,最後再貼著杯沿倒水。

  整個過程恰如行雲流水,寫意隨性,但程丹若還是被寬袖中的手吸引了。

  筋骨有力,峻如山松,自有一番力量感。

  他把手遞過來。

  她拍了他兩記,打死不認,端起茶盞,慢慢啜了口,半晌,問:「你覺得呢?」

  謝玄英細細品嘗,眉梢擰起:「澀多香淡,茶湯色澤不錯,可茶毫過多,不夠透徹清亮,中品。」

  「本來就沒打算做成上品。」程丹若不以為意,「好茶廝殺激烈,要闖出名頭費錢費力,數量也少,百姓怎麼謀生?還是薄利多銷得好。」

  她放下茶盞,提起筆,稍加沉思便在紙上寫了四個字。

  謝玄英定睛一看,仙人拂羽。

  「作詩呢?」他稀奇。

  「去你的。」她說,「他們讓我給這茶取個名。」

  他彎起唇角:「噢——」

  「和你可沒有關係。」程丹若低頭看著紙上的四個字,猶豫要不要做首詩宣傳。

  思來想去,決定咬牙試試。

  她苦思冥想,絞盡腦汁。

  謝玄英手握茶盞,饒有興致地圍觀。

  第一句:仙人王子喬,馭鶴入深山。

  他了然,這是要假托神仙之名了。

  第二句:茂峰映天碧,芝草照秀川。

  他提醒:「天碧與秀川不對仗,還是碧霄,如此,映字也要改。」

  程丹若咬住筆桿,涂了這句,改成「劍峰凌碧空,芝草照秀川」。

  謝玄英在心裡點評,少一分綠意,多兩分豪氣。

  第三句:蓬閬多綺麗,人間有大觀。

  第四句:靈鶴繞三日,遺羽贈清歡。

  謝玄英拿過朱筆,將她所有平仄錯誤的地方都圈了出來。

  程丹若先改簡單的,「深山」改成「雪山」(烏蒙山的別稱之一),「碧空」改「碧落」,「秀川」改成「明川」,「綺麗」改成「殊麗」。

  接下來的就不太好改了,她塗塗寫寫,勉勉強強湊整了格律。

  仙客見青鸞,迷途問雪山。劍峰凌碧落,芝草照明川。

  蓬閬多殊麗,人間有大觀。昆侖三尺遠,遺羽笑清歡。

  程丹若不是很滿意,但難得寫出這麼工整的詩,也不想改了。

  謝玄英安慰道:「王子喬雖好,可黔地靠近昆侖,青鸞豈不更佳?再者,傳聞西王母有不死靈藥,也有長壽多福之意。」

  她馬上被安慰到了。

  「詩和茶都給義父送過去。」她磨墨抄寫,「但願他老人家看在我這般用功的份上,替我宣傳一二。」

  --

  隨著駐兵的頻繁調動,盜匪的落網梟首,貴州全方位地安定了下來。

  老百姓進出城門,看到牆上與日俱增的強盜腦袋,安全感倍增。

  人一旦安定,就喜歡造人。

  惠民藥局的婦產科經過冬天的實習,終於正式成立。經過培訓的穩婆,會被官府登記在案,成為一個有官方認可的接生婆。

  她們沒有工資,可每年過節都會發三尺紅布。而官府備案的身份,無疑讓她們更容易獲得老百姓的承認。

  但最稀奇的還是保溫箱。

  惠民藥局有十個保溫箱子,百姓家裡出了早產兒,能以每天十文錢的價格,讓孩子在保溫箱裡待著。

  但這個價格不包括餐食,母親或者奶媽需要住在藥局,隔一兩個時辰餵次奶,住宿的床板費3文一天,無限熱水。

  有錢的人家,便可直接買了保溫箱去,價格從3兩銀子到10兩不等,區別在於保溫層的材料,好一點的保溫性能好,便宜一點的就差點。

  各個款式都經過測試,大概多長時間加水,加多少,白紙黑字寫清楚,有錢人家還可以買溫度計,時時監測室溫。

  不差錢的人家真的很多。

  比如布政使的小妾生了個兒子,個頭略有不足,他立馬買了最貴的箱子,還覺得太簡陋了。

  程丹若沒有一點改的意思。

  多點金粉銀飾有屁用,還會影響保溫換氣,實用普及才最重要,愛用不用。

  技術壟斷時期,沒有誰會傻到不用。

  至於產鉗,迄今為止只用過一次。

  程丹若在家悶了一個冬天,掏壞無數水果,剝了幾百個雞蛋,終於恢復了一點手感,能夠順利把五六個橘子組裝的嬰兒模型掏出來了。

  她又用牛皮、豬肚做了個更真實的模型,每次都「血」流成河,撕裂一片。

  正好再練一練縫針。

  謝玄英看她縫口子,眉關緊鎖:「就這麼縫?」

  「對,裂成這樣,縫針已經感覺不到了。」她專心穿針,「生孩子比你斷肋骨還要更痛一點。」

  謝玄英心中戚然,不由搖頭道:「上蒼不公,生兒育女何其難,卻唯獨母親一人承受。」

  程丹若看向他,能有這番感悟,已經強過世間九成九的男人。

  於是,反倒捨不得嚇唬他了。

  「你擋著我的光了。」她低頭繼續縫合,「忙你的去,別礙我的事。」

  謝玄英看看遠處的影子,彎彎唇:「好。」

  持續不斷的練習在四月派上了用場。

  有人送了個產婦過來,說是上山採藥,不小心跌了跤,羊水當時就破了。值班的周穩婆立馬洗手,幫助產婦生產。

  沒多久,便知道不好。

  產婦摔斷腿,疼得渾身無力,早早沒了力氣,等能看到胎兒頭,已經再也沒法用力了。

  眼見胎兒遲遲出不來,產婦又氣若游絲,程丹若診過脈,就決定用產鉗試試。

  耗費一個多時辰,終於把胎兒弄了出來,但難免留了些印子。

  等在外頭的婆婆看見孩子,脫口而出:「怎麼有鬼手印?」

  程丹若無語:「是夾子留的印,過幾天就好了。」

  從產婦到穩婆,都戴著口罩,婆婆不認得她,當是藥局的丫鬟,質疑道:「什麼夾子?你們用夾子夾了我孫子?」

  程丹若:「……不夾就悶死了。」

  「怎麼能上夾子呢?」婆婆心疼壞了,摸著孫子扁扁的腦袋,焦急道,「我孫兒的頭都是扁的,不會腦子變傻吧?」

  程丹若沉思片刻,緩緩道:「早生的小兒魂魄不穩,這樣把魂夾住,不易被鬼勾走。」

  婆婆愣住了。

  程丹若借機脫身。

  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自己的書稿,在產鉗部分加了一些內容。

  胎兒神魂不穩,故產鉗夾子須常供奉於神像前,日日清潔,以安神驅邪。

  寫完,滿意地點點頭,重頭翻閱這本婦產新書。

  講鼠疫的叫《論鼠疫》,這篇就叫《論生養》,分為四個部分:備孕、懷孕、分娩和產後。

  備孕提出一個受孕的原理,點一筆生男生女從父,強調父母最好戒酒戒藥,鍛煉身體,歲數太小不建議生養,歲數太大容易有問題,血緣太近也不好——因為無法科學論證近親結婚的問題,乾脆不寫理由,只說觀察所得,原因不明。

  懷孕期間禁忌太多,反倒沒法逐一羅列,她只強調要注重產婦的心情,不要因為孩子就忽視母親,母親感受不佳,孩子也會受到影響。

  此外,除非身體虛弱不得不臥床休養,不然還是日常行動,只忌重體力勞動。

  房事前三月禁止,這一點古人早有所知,簡單提一二罷了。

  分娩的注意事項無非就是衛生,盡量避免產褥熱。宮口開的過程,提醒產婦不要提前用力,不要害怕,並附上呼吸之法。

  產鉗略微提一嘴,主要說明原理,輔助生產。但具體如何使用不多說,這個需要培訓,光憑文字和圖紙無法說明白,要是有人不明就裡,隨便拿夾子去夾胎兒,難保出事。

  產後的內容,保溫箱自然是大頭,此外專門講了產後憂鬱,情志內傷之說,沒有激素概念,便說母體虛弱,氣虛血微,易感外邪,家人當多關懷,等等。還有兩胎之間最好間隔兩年,方便母親調理身體,也好全心照顧嬰兒。

  總得來說,是非常完整的一篇婦產科文稿了。

  程丹若看來看去,覺得暫時無法修改,遂交稿刻印。

  和瘟疫不同,家家戶戶都有生育,所以這回,她把數得上的親朋好友都給送了一遍,還給太醫院捎去了幾個保溫箱。

  生育關乎千家萬戶,看的人自然遠比《論鼠疫》多得多。

  --

  光明殿。

  皇帝翻閱著手上簇新的書稿,問太醫院的盛院使:「這書寫得有沒有道理?」

  盛院使謹慎道:「不乏直切要害之語,尤其產後婦人憂鬱,臣所見不少,卻從未放在心上。程夫人畢竟是女子,在婦人事上總是更敏銳一些。」

  「朕不是問你這個。」皇帝煩得很,啪一下把書丟開,問太醫院專注婦人一科的葉御醫,「這受孕日子一說,可有來歷?」

  夏日炎炎,葉御醫的額角沁出了汗,卻不敢擦:「回陛下的話,程夫人言,經血乃死血而非活血,與臣所知確有不同,臣畢竟是男子……」

  《論生養》的備孕中,程丹若沒有直接提出卵子的概念,沿用了古人父精母血的受孕說法,提出「母血化肉,父精凝骨」的概念。眾所周知,男女不同在骨相,所以生男生女取決於父,而非母。

  而要懷孕,關鍵要在母親氣血充足的時候受孕。

  女人氣血何時最足?不是月經期間,經期前後,血已經失去活力,理由就是經血不鮮亮,與鮮血大不相同,且有血塊。

  新鮮的血液是流動的,怎麼會結塊呢?所以,經血是死血,活力已失,按照月經周期推算,月經前14天左右才是精血活力最佳的時間。

  也就是真正的排卵日。

  這兩天女子體溫較平日高,也是「血氣」旺盛的體現,行房也比平日順利。

  葉御醫不讚同這說法,與他所學大相徑庭,可問題在於,他是個男人,從沒有看過女人的經血,更不會知道女人的體溫變化,欲分辯卻沒法分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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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3:03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八章 疑苗蠱

  皇帝糟心透了!

  作為一個生育有問題的帝王,他對生孩子的事一向上心,沒少聽太醫的話,可到今天只有兩個半成果。

  尤其是行房日期,後宮這麼多女子,他有時是隨心所欲,有時是挑日子,聽說誰小日子快到了,可能沒想留下,也就留下了。

  現在告訴他,這可能都錯了?他恨不得讓人把葉御醫打一頓。

  好在皇帝喜怒不形於色,勉強忍住了廷杖的衝動,冷冷道:「行醫多年,連這等小事都說不清,這御醫你也別做了。」

  遂革去御醫之職,作為醫士留用。

  謝天謝地,沒掉腦袋。葉御醫如蒙大赦,跪謝退下。

  皇帝的餘光掃向盛院使。

  盛院使道:「陛下,精血一說暫且不論,可節欲養生之言卻不會錯,陛下不妨養精蓄銳一段時日,也是保證龍體安康的穩健之舉。」

  這幾個月為了改宗的事,皇帝沒少折騰,精力亦有下滑,再不願承認,也無法掩飾力不從心的事實。

  只不過為穩固人心,不得不彰顯自己的強健,才照舊巡幸後宮罷了。

  如今有了合適的藉口,倒是可以養一養神。

  程司寶醫術不高,卻長年鑽研醫理,從鼠疫和金簇傷看,確有獨到之處。

  皇帝有點信,但又有懷疑之處,最讓人質疑的便是,程丹若說備孕頭頭是道,可自己為何還未曾生育?

  雖有多個醫案佐證,可沒有親身事例,總讓人覺得不可靠。

  皇帝沉默片刻,意興闌珊,擺擺手,示意院使退下,自己則默默坐了片刻,起身去貴妃宮中。

  「你病了兩月,如今可好些了?」他關切地問。

  柴貴妃抱病一半是真病,一半是心病,聽皇帝這般問,自不敢拿喬:「臣妾已經好多了,勞陛下掛心。」

  又見皇帝眉關緊鎖,忙貼心地端上茶點,「陛下似有心事?」

  皇帝頷首。

  之前在歸宗的問題上,柴貴妃從未勸誡過他,反而說「陛下是臣妾的夫君,也是臣妾的天,您怎麼安排,臣妾就怎麼做」,一副夫唱婦隨的樣子。

  因此,他倒不介意同她透露兩句實話:「朕有一事,實在為難得緊。」

  便把程丹若的醫理說了。

  貴妃聽著,就知道她說的有道理,女人對自己的身體總是比男人了解一些。可她不好直接表態,只是道:「驗證此事也容易,查一查往年彤史就是。」

  眾所周知,皇帝行房須得記錄在案,謂之彤史,可以有效防止穢亂宮闈,擾亂天家血脈。

  皇帝和武宗苗少,但前頭的卻不難查,穆宗就有三四個兒子。

  「悄悄查。」

  「臣妾明白。」柴貴妃察言觀色,見皇帝並未展顏,忖度道,「陛下以為,還有何處不妥?」

  「程司寶說的頭頭是道,可她與三郎成親數年,還未給朕添個侄孫。」皇帝提起這茬,多少不滿,「朕如何信她?!」

  柴貴妃心中一動,面上便露出幾分踟躕。

  皇帝瞧見了,不悅地「唔」一聲。

  「陛下,上個月,臣妾聽說了件事兒。」柴貴妃不疾不徐道,「家長里短的婦人閒話,怕擾了陛下清淨,還未說給您聽過。」

  皇帝:「什麼事?」

  「年初時,安陸侯家不是新添了個孫兒麼,孩子生得早,便有些不足。太醫院的張御醫說,程夫人做過一個暖箱子,孩子放進去兩天,比窩在暖閣裡好,便試了試,果真有驚無險熬過了冬天。」

  柴貴妃察言觀色,見皇帝表情微動,方繼續往下說。

  「上月百日宴,安陸侯夫人便同靖海侯夫人道謝。本是一件大好事,可謝郎這兩年深得陛下重用,別人家見著,難免心酸眼紅,說了兩句難聽話。」

  她輕輕嘆氣,「靖海侯夫人涵養好,未多計較,可後來花園裡有人說閒話,卻說之前所言不是空穴來風,謝郎注定膝下空虛。」

  皇帝勃然大怒:「胡說八道,哪個婦人如此尖酸刻薄,竟這般咒人?」

  柴貴妃自然知道是誰,可不明說,只道:「當時也有人駁斥了,可那人卻說這是苗人下的巫蠱,若非如此,謝郎也不會身中一箭,險些喪命。」

  皇帝大皺眉頭。

  「近兩月,靖海侯夫人沒少往惠元寺和清虛觀走動。」柴貴妃溫言細語,「臣妾想著,謝郎在邊蠻為陛下盡忠,總不能讓家人提心吊膽,特將進貢上來的一尊白玉觀音賜了下去。」

  「你有心了。」皇帝欣慰地拍拍她的手。

  柴貴妃微微一笑:「為您分憂是臣妾分內之事。」

  皇帝又問起了二公主和榮安公主,柴貴妃對答如流,他心中生出二三溫情,留下用了晚飯。

  但點上了燈,皇帝卻沒留下,又回光明殿去了。

  隔日,東廠提督送上了完整版的八卦。

  毫無疑問,當場諷刺柳氏的就是昌平侯夫人。馮少俊流落苗寨,吃足苦頭,到頭來人人只知謝玄英,難免叫她氣悶。

  而後來在花園的人是張氏。

  她為昌平侯夫人辯解,說「母親並非賭咒,乃是苗人所為,逆首死於烈火,以命相咒,這才讓謝郎無故中箭」云云。

  張佩娘當時人在貴州,馮少俊又親眼目睹了白伽自焚,她的話比昌平侯夫人更有說服力。

  且神神鬼鬼的事,說不清楚,沒法解釋,皇帝聽完都有點動搖。

  他叫來馮少俊,先問問他最近好不好,新職位習不習慣,這才問起苗人的事。

  天子垂問,馮少俊不敢說謊,如實描述了白山的陰兵不懼刀槍的表現,也說在苗地,每個寨子都有蠱婆,土人亦畏如蛇蠍。

  再想想,中肯道:「不過,並非所有藥婆皆行事鬼魅,程夫人與寧洞寨的藥婆交好,討問了不少苗藥。」

  他本意是賣個好給謝玄英,然則聽在皇帝耳中,完全變了味。

  莫非真有其事,程丹若才求醫訪藥?

  「我問你,苗人下蠱詛咒三郎一事可屬實?」他單刀直入。

  馮少俊巨尷尬。這個秘密就是他不小心說漏嘴的,沒想到母親和張氏內鬥,就這麼說了出去。

  「是,我等在寨中搜出了巫蠱……」他只能低頭裝死。

  皇帝更糟心了。

  *

  貴州的夏天不冷也不熱,山風清涼,重山蒼翠,正適合出門。

  程丹若數了數手頭上的項目。

  剿匪順利,俘虜與日俱增,正好全部扔到永寧和安順修驛道,杜功很能幹,去鎮寧州沒幾個月,就說服了兩家長官司修驛道,雖然一家只有一個,可據說地勢是咽喉處,直擊要害,可以給他派點人。

  書院有姜元文和金仕達,左鈺編寫的歷史課本已初具雛形,輟學的學生們,在兵馬的頻繁調動下,認識到了上學的重要性,又復課了。

  如今,永安書院已經有二十多名學生。赤韶、金愛、夕達英、安小娘子、奚小郎君組成小團體,活躍在城裡的大街小巷。

  而夕達英和宋小郎君蹲過大牢後,大家意識到了謝玄英的鐵面無私,這群無法無天的土司子女,終於安分了。

  論文寫完,保溫箱投入生產使用,穩婆們都培訓上崗,惠民藥局一切如常。

  確定無事,安排出門。

  謝玄英要去銅仁府,震懾一下夏天沒事幹的生苗,她也打算同去。

  此時的梵淨山已經建有許多佛寺,很值得旅游,啊不,參拜。

  謝玄英對此十分懷疑:「你也不是信佛之人。」

  程丹若只好說實話:「我沒錢了。」

  湖南到貴州的驛道一線,頭一個要過的就是銅仁、思州、鎮遠三府。從大夏設置的衛所看,也不難瞧出這一帶的重要性——平溪、鎮遠、清浪、偏橋四衛。

  但條件所限,沒辦法修驛道,更沒錢搞藥材種植了。

  謝玄英:「所以?」

  「梵淨山的氣候也不錯,適合種茶。」她道,「我打算拜訪那邊的佛寺,請他們考慮做茶園,佛茶自有銷路。」

  發展一個地方最好的辦法就是脫貧。

  黔東北有鎮遠古鎮,水路發達,交通還算便利,缺的是合適的產業。古代不適合搞手工業,經濟作物依舊是最好的補充選擇。

  佛寺家大業大,田產多,人也多,還不用交稅,有的是錢。

  讓他們普度一下眾生,不過分吧?

  謝玄英沉思:「既然如此,我們悄悄去。」

  悄悄的意思是不顯身份,行李還是要帶的,還是好幾輛車的行李。

  第一天,程丹若看著窗外的風景,享受夏日山間的清涼,感覺很好。

  第二天,腰痛,頭暈,屁股疼。

  第三天……

  「今天騎馬,不坐車了。」她受不了馬車在山路的顛簸,墊幾層都沒什麼減震效果,還是騎馬好。

  第四天。

  大清早的,馬驛的馬兒卻都吃飽喝足了,夏梔子仰著腦袋,等待主人的到來。

  可程丹若只是摸了摸它的馬鬃,餵它吃兩塊糖,就站到了夏葉帷跟前。

  正準備上馬的謝玄英頓住:「怎了?」

  「騎馬有點累。」她說,「也不想坐車。」

  謝玄英看看她,再看看馬,握拳到唇邊,輕輕咳了聲:「你我共乘吧。」不等她回答,翻身上馬,遞出手掌,「來。」

  程丹若把手遞給他,借他的力道上馬。

  滇馬耐力好,多個百斤不到的人不在話下。

  她摟住他的腰,勁瘦結實,圈起來一點也不累,把臉貼在他背上,寬厚舒適,靠著不軟不硬正好。

  馬兒「得得」跑了起來。

  道路依舊顛簸,可她靠在他身上,大部分力道都被他卸掉了,適當的晃動好像車子的震顫,不暈人,反而昏昏欲睡。

  程丹若原本想和他聊聊天,卻打了個哈欠,又眯住了。

  謝玄英調整口罩的位置,將口鼻都包入錦緞,省得沙塵撲臉,一手持韁,另一隻手扣住她的手背,又一下沒一下摩挲。

  後背傳來柔軟的起伏,她的呼吸熱熱地撲在頸後。

  涼風習習。

  潔白的柔雲飄過山頂,下山覓食的小動物竄過,快如閃電。

  謝玄英想起了當年的事。那會兒,他們剛成親,他在莊子教她學騎馬,她也是這樣緊緊依偎著他,生怕掉下去。

  他摸了會兒她的手腕,忽然道:「一會兒你坐前面來吧。」

  「不要。」

  「我想抱著你。」謝玄英側過臉,與她咬耳朵,「坐我前頭。」

  程丹若冷酷無情:「不要。」

  他:「為什麼?」

  「膩了。」

  謝玄英登時悻然,扭頭不理她。

  背後,程丹若彎起了唇角。

  翠濤萬里,天高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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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3:17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九十九章 梵淨山

  梵淨山風景優美,佛寺林立,即便是古代,也是旅游的好去處。

  程丹若和謝玄英沒有顯露身份,如平常的富家子弟,白天在山中游玩,欣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夜裡便借宿佛寺,吃特色素齋。

  山間空氣好,人煙稀少,俗世的種種煩惱被隔絕在外,少見地清淨。

  可惜,這種清淨通常十分短暫。

  他們一行人衣飾富貴,護衛強壯,怎麼看都是大戶人家,和尚們修禪也不能不吃飯,難免要搭話。照了面,看見某人舉世無雙的臉孔,多半就能猜個囫圇了。

  身份暴露,自然被請進禪寺,由主持方丈接待,介紹一下寺廟的風物,討論一二佛法。

  程丹若不想參與這種玄之又玄的討論,無情地拋下丈夫,自己在周邊轉悠,順便觀察寺廟的經濟來源。

  只見殿塔輝宏,佛像慈眉,香火鼎盛,信眾虔誠,又見廣廈千萬,良田連綿,稻穀成片,佃農彎腰,乍看去,果然是世外桃源。

  ——都不用交稅。

  至少在寺廟周邊的這一片寺田,乃朝廷敕賜,均免賦稅。

  程丹若暗暗嘆息,卻沒什麼辦法,歷史上滅佛運動不止一次,可如今,各大佛教聖地輝煌依舊。

  殺一二僧人容易,破百姓迷信難啊。

  還是專心搞發展好了。

  她客客氣氣地和知客打聽,得知去年收成不錯,便問:「梵淨山佛光普照,氣候得宜,種田之外,不妨再種些茶。」

  若不論豪強大戶習以為常的隱匿田地,通常情況下,山上敕賜的寺田免稅,山外墾荒的田地則需交稅,與百姓田地並無不同。

  佛寺要發展,田地也是根本,然則貴州的地形擺在這裡,家大業大的寺廟墾田也非易事,全靠布施補貼寺廟的財政。

  是以,知客聽聞她這話,撥弄兩下佛珠:「種茶?」

  「不錯,若茶園雇傭當地百姓,可豁免部分賦稅。」程丹若耐心道,「如今驛道兩邊劫匪伏法,商道暢通,貴寺何妨借此弘揚佛法呢?」

  頓了頓,又道,「今後向衛所納糧也方便。」

  這事她也剛知道,原來,梵淨山位於苗疆邊界,難免受到苗人騷擾,為保寺廟安寧,佛寺通常會向衛所贈糧而求取庇護。

  一旦給錢成了慣例,這筆錢就很難省掉了。

  程丹若這話的意思便是,假如他們真的打算種茶,她可以給予方便,比如定下一個具體數目,每年規定就交多少錢,絕不漲價。

  知客被戳中心事,思索不語。

  程丹若點到為止,不再多說。以她現在的身份地位,不需要長篇大論,適當提點一句,他們自然會放心上。

  話不在多,在分量。

  「聽說梵淨山有睡佛,不知何處可看?」她轉換話題。

  知客忙回神:「施主這邊請。」

  -

  程丹若在梵淨山逗留了七八日,一面參觀不同的美景,一面游說佛寺搞副業,開出不少優惠政策。

  幾家佛寺均有心動。

  茶葉體積小,方便運輸,容易儲存,佛茶的噱頭也很好,且他們香客眾多,自帶消費團體,根本不愁銷路。

  山地不好種糧食,種茶也很好啊,為什麼不呢?

  但梵淨山畢竟是五大佛門聖地,大寺廟接待的達官貴戚數不勝數,總是略微矜持一些,並未立即表態。

  程丹若更不著急了。

  大寺廟內部僧職繁多,僧人之間的競爭傾軋不亞於官場,沒那麼快出結果。

  她如常游覽山水,只當是放了久違的暑假。

  不得不說,山間氣候宜人,除了冷不丁下場雨,其他都很好,晨鐘暮鼓,生活規律,心也跟著靜了下來。

  謝玄英就比較忙了。

  他登山畫輿圖,將此地的山勢走向都記下來,大致弄清楚梵淨山有幾個峰頭,多少大寨,甚至和寺中和尚討論兵法,布置攻防。

  程丹若算是發現了,古代士大夫有兩大風雅事。

  與名妓同游,與名僧辯道。

  謝玄英儼然是後者。

  難得看到他這麼開心,她便也覺得愉悅,每天提著藥簍上山,在僧人的指引下挖草藥。

  梵淨山是一個龐大的天然藥庫,以靈芝、天麻、黃連、金銀花聞名。且僧人製作佛藥,早有栽培的意思,開闢了許多上好的藥田。

  程丹若考察過後,飛快和他們敲定了給生民藥行供貨的事。

  有了利益捆綁,推進其他事兒就順利許多。

  臨走前一日,幾家寺廟便透出意思,打算嘗試種茶。

  程丹若沒出錢,不好意思指指點點亂建議,只是強調:「無論漢苗,不妨多雇百姓,大家日子好過了,世道也就太平了。」

  她戴高帽不要錢:「佛法無邊界,夷人亦眾生。」

  僧人們:「……」

  道理是這道理,可事情也沒那麼簡單啊。

  程丹若懂了,改而道:「雇工而非佃農,減稅一成。」

  不要想著買地讓百姓種,自己收地租,得和尚們自己幹活,才叫佛茶,百姓們也能多掙點工錢。

  想想,又道,「前三年免過稅。」

  這很實際,僧人們都答應了。

  程丹若舒口氣。

  雖說才剛開頭,但如此一來,她對貴州的規劃就算完成了大半:

  普安和銅仁一東一西,分別有烏蒙山和梵淨山兩大山脈,故以種茶為主。

  貴陽、安順栽培中藥材,借此機會多開驛道,加強各寨與大夏的聯繫,用商業捆綁雙方的利益,避免爭端。

  永寧、鎮寧二州次之,先好好發展衛學,再修驛道,等到安順做出了成績,再去說服周邊兩地。

  不能忘了辣椒,辣椒現在只是小規模種植,市場還未形成,大量種植賣不掉,等到辣椒在各地流行起來,貴州就能再多添一門產業了。

  怎麼培養市場呢?

  程丹若打算先讓辣椒跟著中藥賣,然後自己多種點,送回京城自用送人。

  什麼東西在京城流行了,其他地方接受起來會更快一些。

  她又細細回顧一遍藍圖,感覺很完美。

  再給她三年,貴州肯定大變樣。

  *

  程丹若一門心思在貴州搞發展,但京城的狀況卻不容樂觀。

  這日,晏鴻之得了程丹若的古茶,便請了王尚書品鑑。

  王尚書喝了第一口,就忍不住嘆氣。

  晏鴻之詫異:「這茶雖然澀了些,卻勝在天然野趣,何至於嘆氣?」

  王尚書被他一說,才覺舌尖澀然:「唉,是苦了些,這叫什麼?」

  「仙人拂羽。」晏鴻之道,「說是貴州千年古茶樹所製。」

  王尚書心裡苦,實在喝不下這澀茶,便道:「換壺香片來。」

  墨點應聲,下去泡茶。

  晏鴻之嘆口氣:「如今你正鮮花著錦,怎的在我面前如此愁眉苦臉?」

  這般說是有緣故的,近兩月,王尚書備受皇帝恩寵,時有賞賜,還破例多給了王家一個國子監的蔭生名額。

  前兩月妻子過壽,客人的馬車堵了一條街,賀禮抬進家門,擺都擺不下。

  如斯風光,比楊首輔都不差什麼。

  「你不做官才露給你看。」王尚書苦笑,「別人我還不敢給呢。」

  「天子信重,你又在愁什麼呢?」晏鴻之問,「這是你苦侯已久的機會啊。」

  人往高處走,王尚書在內閣好幾年了,一直都是邊緣人,他能甘心?之前忍耐不發只是在等待機會。

  眼下機會來了,皇帝親自給的,他怎麼都要抓住。可說實話,這次雖然因為改宗一事,與楊首輔分庭抗禮,心學派也有不少人支持,一時間聲勢浩大,可王尚書心裡依舊不甚安穩。

  「楊奇山不是個簡單角色。」他輕輕道,「陛下貶了這麼多人,他卻沒有太大動作,實在不像他。」

  皇帝最近的捧一個踩一個的行為十分明顯,降恩王尚書,提拔心學弟子,甚至翰林院經筵之際,點名聽陽明先生的理論。

  心學勢頭大好。

  相反,彈劾反對他的人不少被貶職,其中不乏楊首輔的黨羽。

  比如蔡尚書,他一手提上來的戶部尚書,被丟到了都察院,他在吏部的學生被調任到了地方,雖然是肥缺,可畢竟不能與吏部相比。

  翰林院的侍讀講朱子,強調這才是正統,被踢去編書。跳腳厲害的御史直接貶去太僕寺,發配外地養馬。

  更不要說蹲詔獄的一票人。

  有皇帝在背後撐腰,可謂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順暢得讓人飄飄然。

  王尚書也是凡夫俗子,不是沒有得意過,可對楊首輔的忌憚,最終讓他按捺下浮動的心思,專心琢磨怎麼回事。

  「陛下是鐵了心要歸宗。」他喃喃,「他能頂幾時呢?」

  晏鴻之摩挲著茶盞,慢慢道:「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

  王尚書問:「何事?」

  「歸宗有何益處?」晏鴻之想起了很久以前,程丹若點評從祀時的一句話。

  於帝王無益之事,又有重臣反對,為何要做?皇帝不是為了用心學,才給出歸宗的由頭,而是要歸宗才提拔了心學。

  那麼,歸宗的目的是什麼?

  龍椅安穩了這麼多年,認一個親爹親媽有這麼重要嗎?

  王尚書沉思:「齊王世子?不對。」

  皇帝連親生孩子沒了,都不改主意,齊王世子沒有這個分量。

  那是為什麼呢?

  -

  炎炎夏日,大樹蔭涼。

  楊首輔手握核桃,獨自在靜室中冥想。可他的心怎麼都靜不下來,腦海中反復盤桓著一刻鐘前聽到的話。

  年初嫻貴人喪子,宮廷內外傳得沸沸揚揚,有他推波助瀾的結果。

  他以為,這下皇帝總該清醒一下了,齊王太妃和王妃才進宮多久,你親生兒子就出事,背後多少人角力?

  誰想皇帝悲痛歸悲痛,依舊不改初衷。

  他起了疑心,暗中探查數月,終於發現端倪,這兩年,皇帝總是召見欽天監的湯監副,令他解夢。

  湯監副嘴巴很緊,從未對外透露過,可皇帝搞出歸宗一事後,他壓力巨大,有點頂不住了。

  這不,在外室口中漏了風。

  楊首輔用了些手段,抓了他個把柄,詢問他個中緣由。

  湯監副只好透露:皇帝執意歸宗,是覺得武宗一脈注定絕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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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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