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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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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9 01:31:01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章 神鬼事

  春風為大地帶來一片綠意,風也變得柔和。

  勤勞的百姓經過一個冬天的休整,迫不及待地開始了春耕。貴陽今年除卻水稻之外,第一次嘗試種了紅薯和土豆。

  生民藥行重金挖來的朝奉們,根據不同地方的氣候和土質,羅列出二三樣適宜的藥材品種,什麼黃精、珠子參、草烏、鐵皮石斛……讓寧洞、寧溪兩地栽培。

  普安收服,叛軍潰散,馮少俊帶著部下四處搜捕殘兵,打掃戰局,之前還端著的寧山坐不住了,擺低姿態要求合作。

  程丹若不想把攤子鋪得太大,又病著,只讓齊通判和他們商議修驛道,其他明年再說。

  寧山已經沒得選擇,只能同意。

  寧谷更不必說了,十分後悔當初的拒絕,可他們後悔歸後悔,卻一副「反正都這樣了還能怎麼樣」的心態,直接當起縮頭烏龜,假裝沒這麼回事兒。

  夕照則最為積極,他們自己不修驛道,但幫著施壓赤江,說什麼為了赤韶方便往來,迫使赤江不得不修起了路。

  程丹若讓金仕達帶著赤韶負責此事,並把命名赤江第一個新驛站的權利,交給了赤韶。

  小姑娘取名為「赤寶驛」。

  她漢語學得一般,只知道「寶」是貴重的意思,且讀起來的諧音是「吃飽」,這無疑是個美好的盼望。

  程丹若也覺得不錯,寫信誇獎了她的用心。

  瑣事之外,就是養病。

  謝玄英養了一個月,肋骨才有癒合的跡象,傷筋動骨一百天,後面至少還要養兩個月,方能行動如常。

  程丹若就更慘了。

  初春溺水,直接把她凍成了風寒,伴隨著咳嗽,咳了小半月也不見好,反而越來越厲害,然後毫不意外地變成了肺炎。

  河水多髒啊,鬼知道有多少細菌、寄生蟲,據謝玄英說,河水還與洞穴相連,指不定就有什麼真菌。

  她先給自己開了銀翹散,吃著效果不佳,怕耽誤病情,最後上了抗生素。

  金手指還是謝玄英還給她的。

  那會兒,她溺水昏迷,沒顧上回收醫療箱,好在謝玄英把她抱出來時,看見它掉在她衣襟內側,順手就給塞進了荷包。

  回來之後想起此事,重新串了紅繩,把玉石掛回她頸上,還說:「這塊石頭,長得倒像是龜甲。」

  程丹若:「所以?」

  他道:「沒什麼,只是想起最近軍中傳聞,江中有修行千年的神龜,只要救一千人,便可功德圓滿,就地飛升。」

  「真是隻積善行德的龜。」她放了心。

  呃,放得太早了。

  沒過兩日,她咳嗽加重,隔一會兒就想咳,忍都忍不住,又沒有枇杷露,咳得胸口疼痛不已,沒辦法,只好躲在帳子裡做霧化。

  結果謝玄英正好回來,撩開帳子還沒開口,又給咽了回去。

  四目相對。

  程丹若張張嘴,想解釋,但又好像解釋不了,只好沉默地與他對視,呼出的氣息撲在透明的罩子上,結出一層薄薄水霧。

  他白了她一眼,放下帳子出去了。

  次日。

  在枕頭底下發現一張紙,上面寫著《夷堅志》裡的故事,叫張方兩家酒。

  張家的故事說,張世寧發現自家的水缸能清水變美酒,傳出去後大家都說是神仙保佑,可第二天再看,酒又變回了水。

  方家的故事也差不離,說家中有個酒甕,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家族靠它興旺,但後來酒甕後的小蛇看見人而離去,從此酒甕就空了,方家也因此窮困。

  她:「……」

  好了,她也明白了。

  太陽底下無新事。

  謝玄英看多了志怪故事,並不以為奇,只是怕她失去寶物,所以提醒她保密,他也不會多問。

  這種含蓄的應對,確實很古人。

  程丹若發現,自己不討厭這種處理方式。

  要她解釋,她沒法解釋,亦不想吐露自己的來歷。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再親密的人也是獨立的人,適當的留白,反而會讓彼此更從容。

  這樣就很好了。

  -

  開始用抗生素後,程丹若的病情終於穩定了下來。

  她不再發熱、畏寒、四肢疼痛,精神漸好,但前頭綿延了太久,咳嗽始終斷斷續續好不全。

  錢大夫說,這是肺臟內傷,肺陰虧虛,要滋陰潤肺才好。

  於是兩人商量著,開了沙參麥冬湯。

  食譜也全部換成潤肺的,什麼玉參老鴨湯、百合蓮子羹、川貝銀耳羹,吃得程丹若懷疑人生。

  但她沒得選。

  謝玄英盯她盯得死緊,不僅調了瑪瑙和竹香過來伺候,每天吃藥膳,他就陪著一起喝。

  一旦有人同甘共苦,誰好意思不吃呢。

  只好又養了半月。

  這半月間,普安州徹底收復。

  馮少俊憋著一股氣,行事自然不遺餘力,將普安附近的殘兵游勇一網打盡,僅俘虜就有七千人。

  白山、黑水的遺民被迫遷往山中,斷絕與外界的聯繫。

  馮少俊吃過地形的虧,倒是沒有追進去,派人駐守在普安後,便回到了永寧。

  他有兩件事要和謝玄英商量。

  第一件是私事。

  「清臣,這是我在普安縣衙搜出來的。」馮少俊將一個包袱交給他,表情有些凝重,「你先看看。」

  謝玄英還以為是搜出了龍袍,蹙眉打開,卻發現是個木偶人。

  巴掌大小,寫著他的名字,並繪有詭異圖紋,軀幹上釘著根長釘。

  「是巫蠱。」馮少俊神色復雜,「白伽是白山部的祭祀,我問過當地苗人,她確實身具法力,當時她被我捅了一刀,卻還能若無其事地自焚……」

  頓了一頓,又道,「尤其它身上的傷口,和你一模一樣。」

  謝玄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釘子紮在偶人的胸腹,位置與他受傷的地方彷彿,著實不祥。

  「多謝。」謝玄英提筆,將偶人四肢的花紋一模一樣描繪了下來,這才將木偶丟入火盆,看著它燒成灰燼。

  他鬆口氣,馮少俊也鬆了口氣。

  空氣安靜了片刻,一片片灰燼在火光中起伏,隨後靜默。

  少頃,馮少俊以刻意輕鬆的語氣,說起了第二件事。

  獻俘闕下。

  「此番你立下大功,總要讓京中都知曉才好。」馮少俊建議,「也好讓人看看你的本事。」

  謝玄英卻未立即答應。

  他知道皇帝一定喜歡獻俘禮,能彰顯天子威嚴,天朝仁德,但這麼多人千里迢迢押送到京城,勞民傷財,還浪費人力。

  「依我見,送是要送的。」謝玄英斟酌道,「但人不必多,還有,我傷勢還未痊愈,得勞煩你走一趟。」

  「這話就外道了。」馮少俊亦有傲氣,他雖然被俘數月,可最後重傷白伽,也算討回臉面,做不出搶人風頭的事。

  謝玄英卻說:「不是讓你,是真的走不開。」

  他嘆氣,「我骨傷未癒,經不起顛簸,你嫂子是絕不會同意的,再者,她的病也沒好,我不能放她一個人在貴州,獻俘不過是面上風光些,又不礙著功勞,你莫要多心。」

  彷彿為了佐證他的話,屋裡傳來低低的咳嗽聲。

  馮少俊一時遲疑。

  「左右你得回京城一趟。」謝玄英道,「你的眼睛被煙熏出了白翳,這裡的大夫怕是沒本事替你看好,你回京城找太醫試試。我記得常御醫有一門金針拔翳的絕活,你請他看看,可別再拖了。」

  程丹若的病情減輕後,就替馮少俊看過眼睛,可眼科精細,她技術有限,不敢下針,建議他盡快回京治療。

  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辭就是矯情。

  馮少俊點了點頭,慎重道:「多謝,這份人情,我記下了。」

  「不必如此。」謝玄英見他眼睛依舊通紅,不由道,「奏疏來回也要些日子,你這段時日辛苦得很,不妨回家休整一二。」

  「你說得對。」馮少俊深深嘆了口氣。

  在外征戰大半年,怎會不想念家中高床軟枕?哪怕是素來不合的張氏,終歸是他的妻子,不像阿曼,從頭到尾不過想從他身上得到一個孩子。

  孩子……馮少俊想起他刺傷白伽的那刻,她下意識地撫住了腹部。

  她已經懷孕了吧。

  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還有孩子的母親。

  「子彥?」謝玄英關切地看著他。

  馮少俊搖搖頭:「無事。」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謝玄英寫了奏疏上呈朝廷,又將黑勞和白伽的屍骨交由梁太監,由他帶回京城復命。

  至於俘虜,反正隔段時間才走,程丹若不客氣地借走了。

  修路、修城牆、修驛站。

  春天到了,百姓忙著農耕,正愁沒人幹活呢,俘虜正好頂上,能多幹一個月都是賺的。

  她十分高興,病都好了一些,至少晚上不會咳醒了。

  謝玄英大為安慰,和她說:「你既然好些,咱們就回貴州城去,不管什麼事,到底是貴陽方便。」

  程丹若原本想去普安,親自考察一下是否適合茶葉種植,可不敢拿身體冒險,遂同意:「也好。」

  兩人收拾東西,慢慢往回走。

  風和日麗,野花繽紛。

  到了安順,先停留兩日,程丹若引薦了齊通判和清平學子。

  謝玄英見過他們,讓齊通判暫代知府之職,又勉力了學生們幾句,盡職盡責地替妻子背書。

  安排完諸事,捎上金家父女和赤韶,他們夫婦二人終於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

  金仕達住在前院的廂房,金愛和赤韶繼續當室友,安頓在西廂,但這不是長久之計,畢竟兩個小姑娘不是親生的,謝玄英進進出出不方便。

  程丹若思忖著,反正馮少俊回京,張佩娘肯定也會走,不如租下隔壁,遂派喜鵲去問。

  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張佩娘的母親不知何時到了這裡,已經住了兩天了。

  再一打聽,馮少俊回家那天,隔壁曾經爆發出劇烈的爭執聲。

  程丹若有點吃驚:「知道是為什麼嗎?」

  喜鵲出嫁後,出門方便許多,和張家的僕婦也頗有交情,猶豫下道:「夫人常在安順,興許不知曉,馮四奶奶平日喜歡去雲升寺上香。」

  程丹若:「所以?」

  「不少書生學子也會在寺中讀書。」喜鵲委婉道。

  程丹若:「……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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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9 01:31:24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一章 男女間

  八卦這種東西,從來都瞞不過左鄰右舍。

  程丹若不想表現得太好事,沒有刻意多打聽,但馮少俊沒把謝玄英當外人,回頭自己找上門來了。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他深吸口氣,開門見山道,「可事到如今,再瞞也沒什麼意思,我希望清臣和嫂夫人能說句公道話。」

  原本今兒和麥子玩,程丹若被飛舞的貓毛鬧得又咳起來,一聽這話,咳嗽都不知不覺停了。

  「子彥外道了,咳,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必不推辭。」她誠懇道。

  謝玄英則言簡意賅:「你且說來。」

  事情其實也很簡單。

  張佩娘以為馮少俊回不來了,又在雲升寺遇見了投緣的年輕學子,心裡便生出些念想。

  可寫信回家試探了一二,回音卻不盡如人意。

  父親沒有讓她改嫁的意思,叫她安心等著,母親卻捨不得,一會兒說她父親需要和馮家維持聯繫,一會兒卻說怎麼都要有了確切的下落才好提。

  張佩娘自小便是家中最受寵的孩子,聽見母親如此說,自然知曉有幾分把握。

  她才不想為馮少俊守節。

  昌平侯夫人不是個好相與的,她又膝下空虛,守寡有什麼意思?不如趁著無牽無掛,索性嫁別人。

  懷抱著這樣的心思,在見著青年俊彥時,難免多了幾分審視。

  二嫁之身,侯門高府怕是難了,張佩娘少女時心氣高,覺得嫁到普通人家丟煞臉面,如今卻改了想法,王孫公子固然好,還是得知冷知熱才妥帖。

  這麼胡思亂想著,沒看中也看中了。

  盧望潮,父早亡,母親寡居後投奔貴州的舅舅。他舅舅是貴州書院的夫子,薄有名聲,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將他當做親生孩子對待。

  前些日子,盧生的母親病了,他便到寺中抄經,每日為母親祈福。

  張佩娘倒也不是真的少女懷春,一見鐘情,只是馮少俊一去沒有音訊,她心中彷徨又怨恨,恰好遇見個一表人才的書生,難免有些雜念。

  可巧說過幾句話,又碰見賞過寺院的梅花,就隱隱約約有些不同了。

  馮少俊回來的那天,盧生剛好將借去臨摹的一副古畫歸還,被撞個正著。

  這本也沒什麼,可對方錯愕的表情,卻令馮少俊起了疑。

  他面上不動聲色,如常進門,但叫人不必通報,直接進屋見張佩娘,格外注意張佩娘的神情。

  張佩娘根本沒想到他還能活著回來,驚愕地看著他,脫口而出:「你沒事?」

  馮少俊反問:「你想我有什麼事?」頓了頓,又問,「我活著,你不高興?」

  張佩娘竟答不上來。

  她倒也沒有盼著他死的惡念,只是早就做好了他沒了的打算,忽然見人還好好活著,離開馮家的種種暢想,剎那間全成了泡影。

  「你既然活著,怎麼不早和我說?」張佩娘質問他,「我以為你死了。」

  「我看你是盼著我死了。」馮少俊冷笑,「還沒見過誰家娘子瞧見丈夫回來,不喜出望外,先咄咄逼人喝問的。」

  張佩娘被他一驚一嚇,多日來的委屈也爆發了:「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一點消息也沒有,還想我怎麼樣?我沒給你辦喪事就算對得起你馮家了!」

  兩人大吵一架。

  馮少俊心中愈發疑慮,回頭就叫人查了盧望潮。

  連喜鵲都聽說了的事情,怎會沒有影子,遣人到雲升寺收買一二僧人,就知道他們相識數月,常有碰見的時候。

  「我在外頭出生入死,她在家裡給我偷男人。」馮少俊憤怒至極,問謝玄英,「清臣,你說句公道話,我該不該休妻?」

  謝玄英給他倒了杯茶:「你真想聽我說公道話嗎?」

  馮少俊唇乾舌燥,一口喝盡:「自然。」

  「先前你走時,若能好好同弟妹說清楚,今日未必如此。」謝玄英就真說了公道話。

  馮少俊頓住。

  「你將她孤身撇在此處,數月毫無音訊,說實話,若非我尋著了你家護衛,我也以為你生死難料。」他嘆道,「弟妹心中有怨,又正值青春,為自己打算也說不得是罪過。」

  馮少俊卻道:「我還沒死呢,她就不替我打算打算?」

  「都是凡夫俗子,何來這般多情深不移?」謝玄英反問他,「若弟妹有什麼,你就不續娶了?」

  馮少俊一時語塞。

  他和張佩娘沒什麼感情,她要沒了,他當然還會另娶。

  「出了這事,你生氣也是應該的。」謝玄英勸道,「但推己及人,弟妹又不是犯下大錯,何至於休妻?」

  程丹若抿口茶,頗為意外,原來這不算大錯嗎?

  馮少俊卻沉默一剎,道:「我和張氏素來脾性不和,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不如和離算了。」

  「我聽說張家來人了。」謝玄英問,「他們可同意了?」

  「岳母勸我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馮少俊煩躁道,「什麼夫妻之間難免牙齒磕著嘴唇,床頭吵架床尾和的,聽得厭人。」

  謝玄英中肯道:「這門婚事是張督憲和你父親定的,若無他二人首肯,你與弟妹再想和離,也是難上加難。」

  「過不下去了,總不能硬過吧。」馮少俊反問,「若是清臣遇見這樣的事,你當如何?」

  謝玄英:「和離。」

  他若是被父母逼著娶了不愛的女子,不和離難道還生孩子嗎?

  馮少俊終於露出些許笑意:「所以你也別勸我了。」

  「我不是勸你勉強。」謝玄英嘆氣,「只是此事牽扯到馮張兩家的面子,鬧得越大,越不好收場,不如好好同家裡商量,還有些希望。」

  馮少俊沉吟,覺得也有些道理。

  「咳。」程丹若忍不住咳了幾聲,歉疚地笑笑,卻道,「和離是兩家之事,更是兩人之事,子彥,你想和離,佩娘呢?」

  馮少俊牽牽嘴角,略微嘲諷:「她自然也不想和我過了。」

  「既然如此,你二人何不合作?」程丹若道,「兒女都不願過,父母總要聽聽孩子的想法。」

  她說得未嘗沒有道理,可馮少俊想起張佩娘的臉,便下意識地厭煩。

  「子彥,你同弟妹不是敵人。」謝玄英又給他斟了杯茶,「夫妻是百年修得同船渡,你兩人同行了一程,如今想各去各路。可要換船行路,總得先齊心合力將眼下的船停泊在岸,才能各奔東西。」

  他瞥了好友眼,語重心長道:「在湖中角力,只能共沉淪。」

  馮少俊一時沉默。

  -

  馮少俊找謝玄英傾吐,張佩娘也在和母親訴苦。

  「他對我一點兒都不好。」她哽咽,「在侯府的時候,太太就對我挑三揀四,嫌我不賢惠,不知道替夫君著想,到貴州來,他乾脆把我丟在半路……」

  張太太已經有些年紀了,眼角都是細紋,鬢邊也有斑斑白髮,但能陪著丈夫一路做到總督,自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她道:「無論女婿做了什麼,他人還沒有消息,你怎麼能起這心思?」

  「娘,都那樣了,誰知道他能活下來?」張佩娘抹淚,「再說了,我只不過借幅畫出去,又、又沒做什麼?」

  張太太嘆氣:「做不做下又有什麼分別?念頭起了,心就冷了。」

  張佩娘嘴唇翕動:「這心幾曾熱過?」

  「心要捂了才能暖。」張太太盯著女兒的眼睛,「出嫁前我多次叮囑你,嫁到別人家,不能像在家裡這般嬌慣,對女婿要多忍讓,要強沒好處,你聽了嗎?」

  張佩娘不甘心:「他對我不好,憑什麼要我對他好?」

  「就憑他是男人,你是女人。」張太太道,「這世道就是女人吃虧,你不對女婿好,外頭有的是人願意對他好,你呢?偷人偷到被撞個正著,什麼出息!」

  張佩娘一時語塞。

  「我見過昌平侯夫人。」張太太道,「她為人嚴苛了些,但馮家家風不差,四個子女皆是正室所出,就憑這一點,你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她看著自己的幼女,滿臉無奈:「結果你鬧成這樣,被你爹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發脾氣呢。」

  張佩娘不敢作聲。

  「聽我說,你和女婿服個軟,賠個不是。」張太太勸道,「等哄他回心轉意了,再生個嫡子,過幾年事也就過去了。」

  張佩娘不可置信:「娘,我和馮子彥都撕破臉皮了,您還要我當沒這回事,和他生兒育女?」

  「夫妻之間,撕破臉的事多了去了。」張太太淡淡道,「你爹納妾的時候,我也和他大吵一架,日子不是照樣過?」

  頓了頓,又說,「娘和你說句大實話,女人是越嫁越不值錢的,你再嫁可嫁不到侯府去了,姊妹之間,你原是嫁得最好的,以後低人一頭,你可忍得下?」

  張佩娘沉默半晌,道:「門第低些就低些。」

  「門第只是其一,和你歲數相當的都已娶了親,你只能給人做繼室,萬一前頭留有子女,嘔也嘔死你。」張太太冷笑,「你一輩子都要和一個死人比,你可忍得下?」

  張佩娘欲言又止。

  「你想說那個姓盧的?」知女莫若母,張太太不疾不徐道,「我也打聽了,他未婚妻少年早夭,才拖到如今沒娶,但他家什麼境況?寡母獨子,你說昌平侯夫人規矩大,這樣的婆婆才難對付,指不定晚上睡覺,他娘都得在隔壁聽著,等你倆完事,就把兒子叫回去孝順。」

  張佩娘何時聽過這些,滿臉駭然。

  「再說了,他們家又窮,到時候,你想吃一隻雞,你婆婆都有話說,當在家裡似的,七八隻雞就做一道鳳羹?」張太太斜了女兒一眼,句句誅心。

  張佩娘被母親描繪的情形驚住,一時絕望:「可我實在過不下去了,娘,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她伏在母親肩上,哀求道:「您就幫幫我吧。」

  張太太深深嘆了口氣,半晌無言。

  窗外陣陣鳥鳴,丫鬟們遠遠立在牆根下,屏氣斂聲。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興許是年輕時候的事,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茶已冷透。

  她拿出帕子,仔細擦乾女兒的眼淚,平靜道:「佩娘,娘不是不疼你,倘若女婿真出了事,娘絕對捨不得你年紀輕輕就守寡,可女婿既然沒事,這日子就得過下去。」

  她盯住張佩娘的眼睛:「聽娘的話,天還沒塌,日子過著過著就熬過來了,等你生了孩子,往後就好過了。」

  「不過是借幅畫,能有什麼?」張太太冷笑,「想就這麼休我們張家的女兒,沒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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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上門了

  情侶分手,夫妻吵架,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本不值得多留意。

  可程丹若十分好奇,想知道在古代,包辦婚姻走不下去了,能不能還彼此一個自由,是以密切關注隔壁的動向。

  也巧,隔壁沒忘記她這鄰居。

  張太太尋了一日,備上厚禮上門探病。

  謝玄英今天不在家,出門去了,程丹若在屋裡算賬,聞言便不換衣裳,直接將人請進屋。

  小雀打起簾子,張太太扶著丫頭的手徐徐步入。

  程丹若起身,走到門口迎了兩步:「張太太。」一面稱呼,一面打量對方。

  第一印象是氣派。

  只見張太太年過五旬,鬢邊微白,上身是紫色織金萬壽紋交領襖子,領口綴著金玉穿成的墜領,流蘇似的垂落在胸間,下身是黃色雙膝襕八寶紋馬面裙,頭戴狄髻,佛教圖紋的全套首飾,正中的分心是玉雕觀音。

  整套衣裳置辦下來,值貴州一套房。

  再看張太太帶來的兩個丫鬟,皆是短襖長裙,一樣的形制,卻是綢衣,手上不是素面金鐲,就是成色一般的玉鐲,頭上也有兩支金簪,體面大方,更勝尋常人家的小姐。

  不愧是總督府的氣派。

  程丹若看張太太,張太太自然也沒放過這打量的機會。

  常言道,先敬羅衣後敬人,她陪張總督沉浮官場幾十年,自然也摸索出了一套待人接物的准則。

  有時候,看衣裳不如看家居,好面子的人家,走出去總有兩套好衣服,看不出個明堂,不如到家裡看看,這戶人家的衣食住行如何。

  吃穿嚼用,是講究養生,還是擺場面?

  兒女教養,是注重詩文禮法,還是看重針線才藝?

  丫頭僕婦,是進退有度,還是愛爭個眉高眼低?

  但張太太這會兒,卻是暗暗吃了一驚。

  怎麼回事兒?

  她飛快掃過程丹若全身,確認她只穿了件月白團花紋的長襖,下面是淺紅色雲紋裙,通身不見金,頭髮簡單挽成髮髻,一支白玉蘭簪,點綴兩朵茉莉。

  雖說是在養病,可即便家常穿著,也未免太寒酸了,清雅不是窮,起碼要在手上套一對溫潤的羊脂白玉鐲子,鞋上綴二三珍珠,方算含蓄。

  再端詳周遭陳設。

  家具倒是齊全,可博古架上不是花瓶,就是尋常的爐瓶三事,羅漢床上的迎枕靠墊不成套,顏色也略舊了。

  環顧四下,既沒有氣韻沉澱的古董,也無清新自然的字畫,無功無過,平淡到了寡味。

  女人對家裡上不上心,看細節便一清二楚。

  誰家主婦把日子過成這樣?

  張太太腹誹著,面上卻笑得和氣:「聽說你病了,過來瞧瞧你,佩娘和我說,來貴州的日子,多虧你照拂她。」

  她言談慈和,好像尋常的鄰里長輩,毫無總督夫人的架子,極容易博人好感。

  「佩娘太客氣了,都是互相照顧。」程丹若客氣道,「不知老夫人前來,有失遠迎了。」

  「病著就該好生休養,何必拘泥繁文縟節。」張太太笑了笑,親切道,「我雖是初次見你,可你和佩娘差不多大,你若不介意,就叫我一聲『伯母』吧。」

  這是論長幼親戚,不論官場的意思了。

  程丹若笑笑:「我見著伯母也覺親切,您請坐。」

  瑪瑙上茶。

  張太太看出茶盞是汝窯的白瓷,微微頷首,這才像話。她輕輕啜了口茶,泡茶的手藝也過關,火候和濃淡都恰到好處。

  程丹若饒有興致地瞧著,好奇她究竟琢磨出了什麼明堂。

  喝過兩口茶,說完開場白,就能切入正題了。

  張太太道:「原是該佩娘來探望你,可她最怕春日的花粉,今早專程做了點心,催我過來瞧你。」

  程丹若流暢道:「勞佩娘牽掛,我已經好些了,驚動老夫人走一趟,倒是我的不是。」

  「我也想專程謝你一謝。」張太太說,「我三十多歲才有得佩娘,難免嬌縱了她一些,若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還望你多擔待。」

  程丹若道:「伯母言重了,佩娘名門閨秀,何曾有失禮之處?」

  「我這做娘的,難道還不知道她?」張太太嘆道,「你不計較是你寬宏,她那想一齣是一齣的性子,合該長點記性了。」

  程丹若一臉驚訝。

  「也怪她爹,在廣州時,我家老爺就愛提攜後輩,遇見有才的學子,不是贈銀就是贈書,我也時常帶她施粥賑藥……唉,這孩子心軟,別人說兩聲懷才不遇,她就當真了。」

  張太太如是感慨。

  程丹若明白了。張太太是在給借畫一事定性呢,沒有什麼私情,純粹是張佩娘善良,好心借給學子古畫,他們清清白白,你說對不對?

  為什麼要讓她表態?

  很簡單,離婚這種事,夫妻雙方的親友團也很重要。

  馮家人在貴州,謝玄英是「友」,對馮少俊有莫大的影響力。

  張太太得說服他們夫妻,多為張佩娘說好話。

  程丹若端起茶盞,心裡也有點稀奇:張太太以為,張家的面子有多大,說幾句場面話,就能讓她站隊?

  「怪不得我先前義診,佩娘妹妹二話不說便出錢出力。」她道,「原來是伯父伯母言傳身教的功勞。」

  張太太登時頓住。

  她抬起眼,審視地看向面前的年輕女子。二十出頭的歲數,還是年輕媳婦,人也清瘦,可這話一說,輕巧地截住了她的話頭。

  空氣安靜了一剎。

  瑪瑙及時端上茶點。

  張太太拈起塊棗泥酥,略嘗了嘗味道,誇是地道的蘇州口味,罷了才道:「說到義診,確是件仁心善意的好事,難為你年紀輕輕,行事卻這般周到。」

  「不敢當您誇獎,外子巡撫貴州,這也是分內之事。」程丹若道。

  張太太關切道:「可有什麼為難之處?」

  「為難自然是有的,普安雖已收復,士卒的療養卻才剛開始。」程丹若道,「戰死的軍士,總要撫恤一二,傷殘的兵卒,也得有個去處。」

  張太太笑了,輕描淡寫道:「我說什麼來著,佩娘是最心善不過的,撫恤士卒勞心勞力,她別的幫不上,出些錢財總是不難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既然缺錢,那我就出錢當你的封口費。

  然而,程丹若卻笑了笑。

  「原來佩娘妹妹記得,那就再好不過了,回頭我理出子彥部下的名單,該撫恤安置的,有勞您二位費心了。」

  張太太又一次頓住。

  她望向程丹若,緩緩道:「你有心了。」

  「不敢當。」

  「你可莫要謙虛,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家裡不過兩間鋪子補貼家用。」張太太頗有深意道,「聽說,你打算在貴州開藥行?」

  她道,「我家老爺在南方也算待了好些年,也認得一兩家藥行,不如尋個日子牽個線,你也好多些人脈。」

  程丹若琢磨了下,這話正反意思都有。

  既是賄賂,打算送她一些人脈,也是警告,你老和我過不去,小心我讓你生意做不成。

  「小打小鬧的生意,哪好意思勞動張督憲。」程丹若微微一笑,道,「老夫人這般抬愛,倒是叫我受寵若驚。」

  話題第三次被聊死。

  張太太端起茶盞,水沾沾唇:「我果然不曾看錯,你比佩娘懂事多了。」她輕輕嘆口氣,話鋒一轉,「佩娘若有你這般識大體,我也不必這把年紀,還要千里迢迢到貴州來。」

  開始打感情牌了。

  程丹若想著,便道:「貴州山水秀麗,伯母就當散散心。」

  「不怕你笑話,」張太太嘆口氣,苦笑道,「我是堵心還差不多。」

  程丹若:「您可千萬別這麼說,佩娘妹妹一直孝順得很。」

  「年輕夫妻不曉事,總有拌嘴的時候,若有人能從旁相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過去了。」張太太幾乎明示,「你說是不是?」

  程丹若微微一笑:「過來人總有些經驗。」

  張太太幾乎給氣笑了。

  來來回回,兩人也算打過幾個回合,可程丹若不軟不硬的,全給她頂了回來,硬是不肯接正茬。

  佩娘和女婿鬧翻了,於她有什麼好處不成?

  「你也休怪我倚老賣老,都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張太太道,「年輕人一時氣憤做的事,今後多半要後悔,親友故舊,總得多勸勸為好。」

  她頓了頓,加重語氣,「否則將來回想起來,難免怨憎火上澆油。」

  「您這話我讚同得很。」程丹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心又易變,外人瞎摻和,只會費力不討好。」

  張太太聽懂了她的意思,這是想置身事外,半點不想管的意思。

  她反而有點意外,婚姻結兩姓之好,說白了,這門婚事就是張、馮兩家聯盟,維護這門婚姻,兩家自然都會承這份情。

  人情就是這麼維護出來的,將來謝家有什麼需要,兩家也會照拂。

  「難怪是御前女官呢,你歲數不大,倒是已悟得『抱樸守拙』四字了。」張太太滿臉讚許。

  程丹若:「不敢當。」這是在罵她格局小吧?

  她腹誹著,面上卻露出慚愧之色:「不怕您笑話,我出身寒微,萬事都重一個小心謹慎。雖掛念佩娘妹妹,可外子行事自有章法,我如何敢置喙呢。」

  這話給謝玄英聽見,怕是以為她發癔症,可張太太聽了,竟立即信了幾分。

  在她眼中,以程丹若的出身,行事就缺底氣,讓她插手佩娘夫妻的事,吃力不討好,反落夫君埋怨,確實得不償失。

  因此,反倒覺得她說了兩句實話,面色旋即轉緩:「你也為難。」

  人都願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

  程丹若微微笑笑,輕聲道:「多謝伯母體諒。」

  想一想,又道,「這段時日我常出門在外,其實對佩娘的事不甚清楚,您要我幫著勸,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張太太暗暗點頭,這是在承諾不會對外聲張的意思了。

  她端起茶,稍加沉吟,沒能說服程丹若,自然少一助力,可她不摻和此事,也不算與自家作對,再強人所難,反倒是要結仇。

  遂慈和道:「好孩子,你對佩娘的照顧我都記在心裡,回頭我讓老爺寫封信,介紹幾家相熟的藥行,可莫要推辭。」

  封口費不收,那可真是結仇了。

  程丹若和張佩娘相識一場,也不願意她落得一個壞結果,自然樂意保密。

  「那我就先謝過伯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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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9 01:31:50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三章 過日子

  程丹若與張太太在各自保留意見的前提下,進行了友好協商。

  張太太留下一匣子藥材,什麼人參、燕窩、阿膠、麝香,都是名貴品種,價值不菲。

  程丹若推辭不過,只好收下,又將張太太送到門口。

  「快回去吧,你病著,別吹了冷風。」只要沒得罪她,張太太表現出的形象要多和氣就有多和氣,外人瞧見,還以為是她親姨媽。

  程丹若也就客氣一下,聞言便停步了。

  兩家就在隔壁,門都朝著一條街,張太太卻在二門上了轎子,抬出謝家的門,又往幾十米遠的家門走去。

  半道,與謝玄英擦身而過。

  張太太拍拍轎窗,轎夫便放慢了腳步。

  她眯起眼,打量下馬的青年。他身穿青色纏枝紋貼裡,窄袖皂靴,利索的武人打扮,比起馮少俊這個女婿少了一分英武,多出幾分神秀。

  張太太年紀不小了,見過的青年俊彥如過江之鯽,女婿就有三個,即便如此,見著他還是要暗讚一聲「美姿容」。

  這等樣貌,這等本事,若非昔年顧忌謝家兄弟不和,合該是她女婿。

  假如佩娘配了他,今日許是另一番光景。

  不過……張太太想起程丹若的樣子,暗暗搖頭,程氏年紀還小,卻一副心神損耗的樣子,可見日子也不好過。

  她收回了擱在窗邊的手。

  轎子抬進馮家。

  張太太問了丫鬟,得知張佩娘一整天都悶在屋裡,不吃也不喝,卻毫無異色,自顧自進去,平靜地開口:「我今日去了謝家。」

  張佩娘面容憔悴,眼中都是血絲:「人家都知道了,我在他們眼裡,就是一個笑話。」

  「你這孩子,就是把什麼事都看得太重。」張太太喝茶潤嗓,「一件小事都覺得天要塌下來了。」

  張佩娘牽牽嘴角:「這還不算嗎?」

  「這算什麼。」張太太淡淡道,「等你爹什麼時候不在,那才是天塌了,他還好好地坐在兩廣總督的位置上,你的天就塌不下來。」

  張佩娘默然,是啊,父親在,天塌不下來,他就是天。

  張太太道:「程氏的態度倒也明白,她不想管這事。」

  「我這事兒在她眼裡,怕是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張佩娘諷刺道,「她才像爹娘的女兒。」

  張太太卻笑了,不緊不慢道:「程氏是個有本事的,卻不是個有福氣的,你別看她這會兒風光得很,今後的日子可不一定好過。」

  張佩娘不信:「她還不算有福氣?」

  「她有什麼福氣?那般家世高嫁到侯門,底不足,氣也虛,非得拼命做事,才能在謝家立住跟腳。」

  張太太點評,「豁出半條命,倒是掙了些許臉面,二品夫人?說著是了不得,可過日子不是光看面子,裡子才是根本。我方才瞧她,屋子裡素得什麼似的,又不是寡婦,忒犯忌諱,偏她不知,怕還當自己節儉持家呢,一看就沒人教養過。」

  這一點,張佩娘也深有同感:「她怪寒酸的,哪裡像侯府的氣派。」

  「你這孩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張太太搖搖頭,耐住性子指點她,「氣派是要緊,是給外頭人看的,哪怕你是個空殼子,只要撐住場面,人家就不敢多嘲笑你,這是體面,可家裡不能光有體面。」

  她望著女兒的容顏,輕聲傳授經驗。

  「記住了,家裡是過日子的地方。男人在外頭累死累活地掙前途,回家想的是坐禪修佛?當然是高床軟枕、膏粱美酒才舒坦,再有兩件妻子親手縫的衣裳,乖巧可愛的子女,這才心裡妥貼呢。」

  說到這裡,張太太微微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年輕時也不懂這道理,只顧著打理家事,讓你爹在外頭少操心,他也不是不領情,卻還是喜歡去二姨娘那兒。」

  張佩娘神色微動。

  張家無人不知二姨娘的大名,以母親的手段,還是叫她生了兩子一女,最得父親的心。

  「程氏能走到今天,也算有本事,若不爭,在靖海侯府怕是一天都活不下去,可你想想,等她歲數大了,身子卻熬壞了,還沒兒女傍身,就算鳳冠霞帔,人還能穿著誥命過日子不成?」

  張太太斜了女兒一眼,語重心長,「凡事不要只看眼前,人這一輩子長著呢,你同女婿有什麼深仇大恨?鬧個別扭而已,有什麼過不去的,熬過去了,自有你的福氣。」

  她生養的幾個女兒,就這小女兒有福氣。出生那會兒,二姨娘已經半失寵,老爺卻官運亨通,步步高升,自小便是金蓴玉粒養大。

  等到嫁人的年紀,一舉嫁入高門,馮家四兄弟一母同胞,馮少俊是幼子,既能得兄弟幫扶,又有父母疼寵,前途不可限量。

  「佩兒,你只要好生過日子,就比別人爭一輩子強。」張太太摟住女兒,「女婿不是壞人,他是個男人,男人總是想女人先低頭,你服個軟,事情就過去了,誰一輩子還不犯個錯?夫妻之間難免容忍,你忍了我,我便也忍你,懂嗎?」

  張佩娘咬住嘴唇,一時迷茫。

  --

  隔壁,謝玄英進了家門。

  路過前院的書房,聽見二三讀書聲,他瞥了眼,見金仕達在教赤韶和金愛兩個小姑娘讀書,便沒出聲,徑直走到後院,上了二樓。

  丫鬟們立即端來熱水帕子,讓他洗臉更衣。

  謝玄英脫掉沾滿塵土的貼裡,換了身家常道袍,這才坐到程丹若身邊:「方才瞧見了轎子,家裡來客了?」

  程丹若道:「張太太來了。」

  「她來幹什麼?」他揚眉。

  「想叫我們勸勸子彥,不要鬧和離,被我拒了。」程丹若放下筆,「不過,我把子彥部下的撫恤交給了她們,少說也有幾百兩銀子呢。」

  謝玄英點點頭:「這種收買人心的事,還是要分著做,省得招忌憚。」

  「我也是這麼想的,再和本地大戶籌些善款。」程丹若道,「我昨兒把家裡的緞子拿去當了,過幾天,應該就有人上門。」

  原本做慈善籌款,該她出面開個宴會,請諸位夫人過來坐坐,但如今病著,實在不想為難自己,幹脆就省力一點,願者上鉤。

  她將綢緞拿去典當,說明是為了撫恤籌款,人家聽到消息,不想出錢的可以當不知道,想出錢的,自己會上門。

  「拿了人家的錢,總得把事情辦好。」程丹若考慮要不要走點形式,「你替我想想,撫恤要不要直接發錢。」

  謝玄英沉吟:「我知曉你的顧忌,可其他東西更容易做手段,也不便利。」

  「那當場發放。」她道,「骨灰壇子和撫恤銀一起,交由同鄉帶回,所有人做個見證。」

  謝玄英頷首同意。

  「戰死的必要撫恤,可傷殘的再給錢,怕是不夠了。」程丹若咬住筆桿,「比起銀子,我倒是認為安置為要。」

  他問:「安置到何處?」

  「辦義學如何?」程丹若修完路,就想開學校,「軍戶回鄉辦學,教些刀槍騎馬的本事,再請人教識字算數就更好了。」

  謝玄英問:「你是說衛學?」

  程丹若:「……嗯?」

  「各地衛所皆有武學,教授軍戶子弟。」謝玄英解釋,「武官子弟叫武生,軍中俊秀為軍生。不過衛所廢弛,衛學也名存實亡。」

  想了想,道,「江南之地倒是有不錯的武學,請的都是賦閒在家的武將教授,比這裡好些。」

  程丹若已經對這種事麻木了:「那就辦起來吧。」

  既然有規定,阻力就小了。

  謝玄英沒意見:「好是好,就是缺錢。」

  程丹若道:「可以籌集善款,除了錢的可以刻碑立志,但要岔開籍貫,不能讓本地大戶與本地衛校勾結。」

  「好。」謝玄英道,「你的藥行也出些。」

  「這是自然,武學難免跌打損傷。」程丹若道,「最好再提前講幾回課,定下辦學的章程,省得大家各行其事,沒個統一的章程。」

  謝玄英道:「這好辦,屈毅就是武學出生,叫他去講。」

  她思忖:「學什麼呢?」

  「《武經七書》和《百將傳》。」他道,「各地都教這個。」

  程丹若:「……行吧。」

  毫無用武之地。

  大約是她表情太過明顯,謝玄英不由摸了摸她的臉孔:「怎麼了?」

  「沒什麼。」她提筆記下此事,「事情多,有點頭疼。」

  「頭疼就歇歇。」謝玄英打開窗戶,拉她走過去透氣,「今兒天氣不錯。」

  程丹若一看還真是。

  春枝已綻,桃花隱隱透出粉色,大片的白雲背後,暖煦的陽光普照。

  「三月了吧。」謝玄英說著,倏地記起日子,「明兒三月三。」

  程丹若道:「好像是。」

  「明兒出去走走吧。」謝玄英認真道,「我們許久沒有休息過了,總悶著,沒病也悶出病來。」

  「好。」她問,「什麼時候去?」

  謝玄英頓住,到嘴邊的「你也該鬆快一日」未出口,便吞了回去。

  「你這什麼表情?」程丹若扭頭,「我差點死了,忽然想明白了,不成嗎?」

  「只是替你高興。」謝玄英攬住她的肩頭。

  她的臉頰依舊消瘦,腮邊的軟肉薄薄一層,嘴唇沒什麼血色。他總覺得她像一個纖細美麗的琉璃瓶子,極致的通透,極致的純粹,偏偏有失生氣。

  但今天,空瓶子裡插入了桃花,春日的生機徐徐舒展,填充了她的軀殼。

  「那就這麼說定了。」

  「嗯。」

  --

  得知要出門踏青,全家都很高興。

  戰爭的陰霾已然消散,男女主人平安歸家,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慶祝一下。

  廚房做起了明日賞玩的點心,丫鬟們開始熨燙衣裳。

  瑪瑙舉著一件杏黃色的如意紋衫子,中肯道:「青山綠水的景致,還是嫩黃更典雅。」

  竹香拿著一件大紅卷草紋的長衫,比劃道:「綠配紅才莊重,這紅色染得正,保管比什麼花都亮眼。」

  黃鶯提著一件湖藍色曲水紋的襖子,不服氣道:「夫人明明更喜歡藍色。」

  程丹若:「……」

  瑪瑙問:「夫人想穿哪件呢?」

  「出門在外,總是便於行路才好。」程丹若遲疑道,「山裡又冷……」

  瑪瑙聽出她話間的疑頓,輕輕勸道:「夫人好些衣裳都沒怎麼穿過,難得出門游玩,總得打扮一番,才不負這良辰美景呢。」

  程丹若驀地頓住。

  是啊,杜麗娘都說,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春光如此明媚,自要以同樣的心情去欣賞。

  「那就穿這件杏黃的衫子,配一件白綾挑線裙,外頭再加件湖藍的披風。」

  其實,只要她喜歡,丫鬟們什麼都說好。

  黃鶯和瑪瑙一人掛衣裳,一人拿熨斗,剩下竹香繼續表現:「夫人,那鞋呢?」

  鞋……程丹若記不起來了。

  竹香趕忙取來新鞋,她愛鮮豔的色彩,又挑了大紅並蒂蓮的,服侍她試穿。

  程丹若感覺底不厚不薄,既不會太薄腳疼,也沒有太高累得慌,剛剛好,便點頭一笑:「好吧,就穿這個。」

  竹香喜笑顏開。

  夜裡,謝玄英回來,瞧見衣架上掛好的衣服,上上下下看了兩三遍。

  他思考了會兒,望向床上的程丹若。

  她坐在被窩裡頭,借著燭光翻看畫冊,半眼都沒看他。

  「把我那件淺紅道袍拿出來。」他吩咐瑪瑙。

  竹香伶俐地上前:「爺,這鞋可使得?」她手裡捧著一雙紅色雲頭履。

  謝玄英點點頭:「就這個吧。」

  竹香一喜,暗道自己眼利。早前找鞋的時候,她將爺的幾雙鞋都拿出來,夫人的視線在這雙上逗留一刻,果不其然,爺選了這雙。

  她立馬拿下去,和程丹若的鞋子一起,用微濕的軟布擦拭,再放在陰涼處,避光風乾。

  瑪瑙取了道袍回來,瞥見她,笑嗔道:「就你機靈。」

  「我去取香餅。」竹香風風火火地拿出香餅點燃,將衣裳放在熏籠上烘烤。

  屋內,程丹若收回視線。

  又是趙清獻公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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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9 01:32:04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四章 溫舊夢

  程丹若記不清當年在陳家是怎麼過的上巳了。左不過是一大早起來,先服侍好陳老太太,再去和黃夫人請安,然後再坐馬車出去。

  所以,她今天起得很晚,睡到快八點才梳洗。

  謝玄英已經晨練完畢,重新梳頭換衣服。

  程丹若吃了碗牛肉的米粉,兩個糯米燒麥,又喝了碗熱騰騰的豆漿,九點鐘才正式出門。

  謝玄英道:「路不遠,晌午前到就好。」

  「去哪兒啊?」她問。

  謝玄英道:「就在城郊,隨便走走。」

  「我還以為去雲升寺呢。」程丹若莫名遺憾,「聽說這是附近香火最盛的寺廟。」

  「雲升寺在山上,在有霧的清晨看日出,方才壯觀。」他道,「等你身體再好一些,我們就去。」

  程丹若道:「你怎麼說得頭頭是道,去過了嗎?」

  「前兩天和子彥去過一趟。」他回答。

  她好奇:「去打聽那個姓盧的?」

  「嗯。」謝玄英對上她明亮的眼眸,只好湊過去,透露道,「不是個好東西。」

  程丹若惋惜地嘆了口氣。

  謝玄英揚眉:「可惜?」

  「婚配的男人不喜歡,偷情也偷不到好人,佩娘確實有些可憐。」她說。

  謝玄英翻了個白眼:「她不過春心乍起,又非真情,遇不上良人也不稀奇。」

  馬車轆轆,柳枝迎風招展,杏花自牆角探出,綻出一片芳菲。

  程丹若瞧了會兒景色,說道:「『春心無處不飛懸』,人悶得緊了,就想良緣,這也是人之常情。」

  「兩回事。」謝玄英正色道,「深閨重院,思春是人之常情,可她既非舊情難忘,也非心神契合,不過花前月下,消解寂寞,貪一時之樂,卻無識人之明,難托終身不說,又惹一身騷,真迷心亂竅之舉。」

  程丹若:「……」

  她也不和他爭,反問道:「你們都打聽出什麼來了?」

  「他在本地薄有才名,擅長丹青詩作,可性情浮浪,常與夫人小姐調笑。」謝玄英道,「還常以作畫為由出入後宅,你想想,繪像之際,眉眼傳神,少則幾個時辰,多則數日,沒有官司也生出官司來,能是什麼正經人?事母倒算孝順。」

  程丹若問:「子彥打算怎麼做?」

  「他家獨子寡母,不好下狠手。」謝玄英握拳咳嗽,「咳,打了一頓。」

  程丹若:「噢。」怕是不舉了吧?

  就這樣,兩人聊著八卦,不知不覺就到了城郊。

  貴州最不缺的就是好山好水,謝玄英昨兒下午出來,尋得一處僻靜的山坡,放眼望去,青山蔥蘢,溪水明澈,遠遠能看見幾樹野外的桃花,風景宜人。

  今天便在這裡踏青。

  丫鬟們提著攢盒、風爐,忙著燒水煮茶,護衛們四下散開,警戒放馬。

  程丹若被謝玄英帶到溪邊,兩人溯溪而上,權作散步。

  溫暖的陽光照耀面孔,柔和的春風吹拂髮絲,幾片杏花飄落草坡,點綴出姹紫嫣紅的芬芳。

  溪水波光粼粼,像是灑滿了金箔。

  程丹若輕輕呼吸,感覺每一口氣息,都帶有和煦的溫柔,驅散心頭的沉悶。

  「我上一次過上巳,還是和你認識的那一次。」她倏而開口,「八年了。」

  頓了頓,不可思議地反問,「是八年嗎?怎麼這麼快?」

  但謝玄英道:「是的,那是泰平十七年的事了。」

  那年,她才十五歲,穿著藍色對襟襖,白色挑線裙,灰頭土臉地爬上山坡,把手放進了他掌中。

  「時間過得真快。」此時此刻,程丹若再去回憶從前,卻發現過往深深折磨過她的日子,好比浸水的畫卷,已然全部褪色。

  人生向前的速度,遠比想像中更快,晃眼的功夫,原來就走過了最難的日子。

  謝玄英輕輕按住她的肩膀。

  程丹若抬首,看著已經許久不穿淺紅色的他。

  容似無暇白玉,眉若凜冽刀鋒,鼻樑挺直,恰似青山崢嶸,唇色明紅,好若一瓣切開的血橙,潤澤豐盈。

  如果說,少年時的謝玄英是瑤池邊讀書的仙人,那麼今時今日,他的神姿更似翱翔於雷霆下的仙鶴,美而超然。

  卓犖英姿,豐神塵表。

  真美。

  「嗯?」大約是她注視地太久,他發出征詢的疑音。

  「你可真好看。」她說。

  八年足夠長,可謝玄英是從十七歲到二十五歲,反而更令人心折。

  謝玄英揚眉:「你就想說這個?」

  程丹若道:「之前我問自己,假如當時死了,此生可有遺憾?」

  他問:「你有嗎?」

  「我想過很多,但我這二十年來,沒有辜負平生所學,盡力去救人了,再難的時候,都沒有害過人、作過惡,無愧良心。」她仰望著天,慢慢道,「但非要說的話,確實有一事,有點遺憾。」

  「什麼事?」

  程丹若道:「上巳那天,能和你多說兩句話就好了。」

  謝玄英怎麼也料不到,竟然是這樣的答案,一時怔住。

  「就像你說的,遺憾不是後悔,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她笑著解釋,「你身份貴重,我仰人鼻息,美人雖好,可對我太危險了。」

  謝玄英替她心酸,又為自己歡喜,情不自禁地問:「那如果可以,你想和我說什麼?」

  程丹若想了想,遺憾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此景不可再,哪怕穿上相似的衣裳,走在相同的季節,今天的心情也不能重現當日的模樣。

  「我也不想回憶。」她說,「反正不是什麼開心的日子,但我現在很開心。」

  今天,她終於感受到了春天的美好,微風綠草,溪水桃花,一切都讓人覺得無比愉快。

  「好。」謝玄英輕輕應了聲,握住她的手。

  兩人在溪邊立著,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游曳的魚兒,看看停落的飛鳥,岸邊的柳枝抽條,迎風舒展腰肢,白雲一抹抹擦在山尖,猶如神仙的畫卷。

  遠處傳來迢迢山歌,回音陣陣,遼闊悠遠。

  「三月三好像也是其他族的節日。」程丹若道,「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謝玄英道:「你想知道,我們就走近些。」

  「不了,這裡就很好,很安靜。」程丹若不想走動,乾脆找塊平整的石頭,坐下發呆。

  丫鬟們趕忙上前:「夫人,墊個褥子吧。」

  一面說,一面鋪好墊子,遞上熱茶,方便她在溪邊小憩。

  程丹若接受了她們的照顧,喝兩口熱茶,吃半塊糕點,剩下的撒到溪裡,引附近的魚兒來吃。

  「拿個網。」她見魚兒生得肥美,不忍放過,「我網兩條魚。」

  柏木跑回去又跑回來,果真給尋了個網兜,還遞給謝玄英一根魚竿。

  程丹若小心浸下網,等魚自投羅網。

  謝玄英則拿上自己的魚竿,找個合適的地方放下竿子。

  「你會釣魚嗎?」她好奇地問。

  謝玄英:「……當然。」

  閒來垂釣碧溪上,可是文人雅士必備的本事,取釣璜之意。

  「能釣上來嗎?」她問。

  他翻了個白眼。

  程丹若故意道:「一會兒什麼也沒有,小心我笑話你。」

  謝玄英瞅她:「你等著。」但道,「不許搗亂。」

  「我是這樣的人嗎?」程丹若反駁,順手把一顆石子丟到了他魚竿邊上,激起一圈圈漣漪。

  謝玄英:「……」

  程丹若繼續網魚。

  走空了。

  這魚看著肥,卻比她想的靈活許多,一擺尾就從口子溜了出來。

  她不甘心,撩起袖子,蹲在河邊繼續。

  別看太陽曬得烈,溪水沒過手臂,冰冰涼涼的,沁人得舒服。一條肥碩的草魚膽子大,湊到她手邊去搶她手心裡的糕點屑。

  程丹若掂量了一下它的大小和分量,慢慢伸出手,準備直接徒手逮下。

  水流緩慢地在指間游走。

  魚毫無戒心。

  她緩慢合攏手掌,看準它吞吃糕點的那一刻,猛地收攏。

  常年握持手術刀的手,穩定性極佳,準確無比地抓住了滑膩的魚身。

  「我抓到——」她把魚舉出水面的剎那,草魚做出了反擊,一個尾巴扇在了她臉上。

  啪,一聲脆響。

  程丹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下意識地鬆開手。

  「噗通」,草魚墜河,一溜煙跑了。

  程丹若愣住,迷茫地看著朝她走來的謝玄英。

  「疼不疼?」謝玄英好氣又好笑,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臉上的水痕,「傻了?」

  「它也不大,怎麼打人這麼痛。」程丹若終於回神,感覺臉孔火辣辣的,「是不是腫了?」

  「我看看。」謝玄英抬起她的下巴,在陽光下仔細端詳她的臉頰。

  臨近中午,陽光變得更為燦爛,充足的光線成了最好的濾鏡。

  一開始,程丹若還關注自己的臉,可這麼近距離地面對面,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他側背著光,只有睫毛被渡染成了金色,膚色光潔,皮膚獨有的紋理在豔光中被霧化,有種不真實的出世感。領口綴著時下流行的白色護領,掩住脖頸,卻留出喉結的一點蹤影。

  他修長的手指觸摸著她的肌膚,溫度熾熱,淺淺的呼吸落在她的鼻尖,蘊出茶的清芬。

  似真似幻,像夢像真。

  「腫是沒有腫。」他唇角微揚,漆黑的瞳仁倒映出她的影像,「就是臉有點紅。」

  程丹若:「……魚打的。」

  「嗯,魚打的。」他的指尖劃過她的臉頰,在唇上輕輕摩挲兩記。

  程丹若咬住他的指節。

  犬齒壓住皮肉,微微的濕潤,微微的疼痛,謝玄英沒有抽手,反倒想親她。但光天化日之下,不好親暱,只好板起臉:「世妹,你怎麼咬人呢。」

  「呸。」她鬆口,奪過帕子浸濕了溪水,敷在臉上,「魚呢?」

  謝玄英道:「跑了。」

  「它打我。」程丹若悻悻,「我要把它煮了。」

  謝玄英去提魚竿。

  居然真的有,可卻是條鯉魚。

  「這個行嗎?」

  「不行。」

  他放了,重新換餌放鉤。

  程丹若又去看自己之前放的網兜,運氣不錯,一會兒的功夫,裡頭鑽進了一隻小螃蟹和兩隻蝦。

  她提起兜,讓小雀拿給廚娘,一會兒做個河鮮煲。

  謝玄英專心釣魚。

  程丹若走過去瞧了會兒,坐到他身邊。

  兩人玩了會兒垂釣,一共上來三條,先是鯉魚,後是鯽魚,第三條才是草魚。

  雖然不一定是罪魁禍首,但肯定是九族之一,於是毫無懸念地下鍋了。

  酸辣魚片可真好吃,還有蝦煲,小䴉是貴州土著,會走路就會游水,她已經十一歲了,半大的孩子卻心靈手巧得很,會編草籠子捉蝦。

  一大一小兩個竹籠套在一起,放下游沒一會兒,裡頭就是活蹦亂跳的蝦。

  廚娘去掉頭和蝦腸,加上蛤蜊螃蟹,燉出一鍋鮮味。

  沒一會兒,護衛們送來一鍋五彩糯米飯。他們在附近巡邏,看到有炊煙便去買些柴火,恰好看見夷民做飯,說是他們過三月三的傳統,便買了一鍋。

  夫妻倆都很喜歡,吃了個新鮮。

  午後,陽光越發灼熱。

  席子挪到了陰涼處,程丹若放底下的人四下玩去,自己則借著樹下的陰涼,和謝玄英下棋。

  棋局溫吞如水,糟糕透頂,但藍天白雲,草長鶯飛,她還是從中品嘗出了幸福的滋味。

  原來,平凡的生活就是一種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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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9 01:32:23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五章 粉碧璽

  春游十分成功。

  程丹若上午玩水捉魚,雖然被魚打了一巴掌,下午放紙鳶,雖然風箏最後卡在了樹梢,即便如此,她依然感覺到了愉悅。

  回程途中,天色倏然陰沉,轉眼便下起了暴雨。

  他們一行人裝備齊全,上車的上車,穿蓑衣的穿蓑衣,倒是沒淋著,卻見一群同樣出門游玩的夷民,背著背簍,呼朋引伴地下山。

  程丹若坐在馬車裡瞧他們,都是年輕男女,穿著粗布衣裳,女子簪花,男子腰間插著弓箭或鐮刀,皮膚粗糙,甚至不少人打著赤腳。

  暴雨如注,他們大笑著互相打鬧,你推我,我追你,腳踩進泥巴裡,濺出無數泥點。

  背簍裡裝著桿餅和肉乾,採的新鮮蘑菇,個別人有兩三鳥蛋。

  程丹若被他們的活力所感染。

  論生活,他們比她困苦更甚,可這並不妨礙他們努力過日子,遇見節日,就盡情玩耍,正值青春,就談情說愛。

  或許,生命短暫,人生艱難,才更該珍惜身邊的人吧。

  她歪過身,靠在了謝玄英的肩頭。

  他攏了攏她的頭髮:「累了?」

  「不累。」程丹若道,「過節很開心。」

  謝玄英握緊她的手。

  馬車急急慌慌地進了城,可剛進城門,忽然就雲開雨散,天晴了。大片厚重的雲彩背後,太陽暈出瑰麗的晚霞,美不勝收。

  程丹若卷起簾子,欣賞山邊的落日。

  謝玄英靜靜瞧了她一會兒,忽然叫停了馬車:「你先回家,我去買些東西。」

  「買什麼?」她奇怪。

  他道:「看見什麼買什麼,你先回去歇著,我晚膳前回來。」

  程丹若一聽,就知道他要做什麼,但不說破:「好吧,早點回來。」

  謝玄英已經撩開簾子,聞言卻扭頭看她,表情有點怪異。

  程丹若:「?」

  「你第一次和我說『早點回來』。」他如實道。

  程丹若板起臉:「我還沒有說完——回來晚了我是不會等你吃飯的。」

  謝玄英不信,又有點信,磨蹭了會兒才下車。

  「回府。」程丹若「唰」一下放下簾子。

  回到家中,裡外都靜悄悄的。

  今天放了赤韶和金愛的假,她們倆估計被金仕達帶出去玩了。初中生麼,總得有個假期。

  程丹若脫下沾染了草色的披風,又換掉被泥土弄髒的裙子,髮髻卸掉釵環,重新編成辮子,放鬆緊繃的頭皮。

  再洗臉、淨手、喝茶,沒多久,天就擦黑了。

  酒店的伙計上門,將訂好的晚膳送到廚房,廚娘檢查過溫度,見都是熱騰騰的才裝盤送桌。

  程丹若果真不等謝玄英了,直接動筷。

  但略吃兩口,覺得還不餓,就吩咐丫鬟先放一放,晚點再用。

  瑪瑙遞上清茶:「夫人先歇歇。」

  「我自己坐會兒,你也累了,休息去吧。」

  「欸。」

  瑪瑙點上燈,紗罩攏住,光暈便朦朧綽約起來。

  程丹若坐在窗邊,看著晚霞,喝著清茶,腦海放空,什麼都不想。

  夜幕降臨,外頭傳來熱鬧的歡笑聲。

  她側耳一聽,是金愛和赤韶,兩個小姑娘都不是大家閨秀,笑聲響亮,銀鈴似的清脆。

  她們歡快地走進屋,向她請安:「夫人。」

  「回來了。」程丹若笑道,「玩得開心嗎?」

  「開心。」金愛回答,「我們今天搶花炮去了。」

  赤韶也答:「還吃了烏飯。」

  「那就好。」程丹若還想叮囑兩句,竹簾掀起,謝玄英回來了。

  他掃了眼兩個女孩,腳步微頓。

  金愛和赤韶的笑容也僵住了,規規矩矩地站定:「大人。」

  「嗯。」謝玄英冷著臉,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她們,名義上是義女,可都是大姑娘了,且沒有血緣關係,乾脆不多說話。

  程丹若道:「玩歸玩,功課不能忘了,赤韶的漢字寫得怎麼樣了?」

  赤韶壓力很大:「我能自己寫信了。」

  「愛娘呢?」

  金愛道:「我讀《論語》了,在練顏體,最近在和蕊姑姑學繡帕子。」

  「你們倆互相督促,不許放鬆,赤韶早些學會,我就放你回永寧探親。」程丹若看看天色,大發慈悲放過,「今天早些歇息,不許玩雙陸。」

  「是。」兩個女孩沮喪地應承。

  「回去用飯吧。」

  「是。」她倆如蒙大赦,慌忙走人。

  室內重歸寂靜。

  謝玄英換了個坐姿,肩頸鬆弛,明顯隨意起來,和她道:「我現在覺得,孩子也挺煩人的。」

  程丹若驚訝:「你不是很想當父親嗎?她們都這麼大了,有什麼好煩的?」

  「同我想的不大一樣。」謝玄英拿過她手中的茶盞,慢慢喝了口,「像福姐兒那樣的才好。」

  福姐兒是謝大的庶長女。

  程丹若:「……就請安時叫你兩聲,白白胖胖,可可愛愛的?」

  他清清嗓子,知道自己說了傻話。

  兩個快及笄的大姑娘,操心的不過是她們的學業功課、吃穿用度,要是襁褓中的嬰兒,還不知道得費多少心血。

  但從前他會想象外出歸家後,兒女繞膝的溫馨,如今卻覺得,假如夫妻倆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歇口氣,卻還要操心這些,實在累人。

  有得必有失。

  「我只是覺得,清淨有清淨的好處。」謝玄英道,「事情越來越多,你我越來越忙,獨你我二人也夠了。」

  程丹若道:「你不怕冷清嗎?」

  「衙門裡要多熱鬧,有多熱鬧。」他想起明日上衙,便覺頭疼,「不說了,今天過節,不提公事。」

  程丹若也覺得有些煞風景,便道:「好吧,吃飯。」

  謝玄英故意問:「你不是不等我吃嗎?」

  「我幾時等你了?」她反問,「我早吃過了,這是第二頓。」

  他忍住唇角的弧度:「原來如此。」

  兩人吃了熱過一回的席面。

  飯畢,程丹若陪麥子玩會兒,差不多便洗漱。謝玄英想起些事,叫人去隔壁馮家傳句話,讓馮少俊明日與他在衙門見。

  待消食完,依次洗漱上床。

  程丹若鑽進被窩,忽而記起:「我今天都沒怎麼咳。」

  「聽得出來,氣足了。」謝玄英移過燭台,「以後得空,我們常出門走走。」

  「嗯。」

  他放下帳子,掀開被子睡到她身邊,摟她入懷:「怎得不問我傍晚去了哪兒?」

  程丹若道:「等你自己交代。」

  「我去買了個東西。」謝玄英笑道,「運道不錯,一下就給我瞧著了。」

  他說著,自枕下摸出一方疊好的手帕,打開呈給她。

  這是一個碧璽手串。

  由三十顆粉色碧璽珠子串聯而成,顏色明麗,天然紋理明顯,透明度近乎水晶。每十顆碧璽中間,又夾有一顆綠翡翠佛頭,同樣是水頭極好的質地,漂亮得像琉璃。

  程丹若接過來,細細看了許久:「和以前見的不太一樣。」

  時下的手串都喜歡在最大的佛頭下面,再綴一二結珠,多是寶塔祥雲,下頭再結一串流蘇,她總是嫌累贅,不大戴,還是喜歡鐲子的簡潔大方。

  但這一串更長,也更為簡潔,只有三顆佛頭,彷彿一圈輪回。

  「我叫他們臨時改的,拆了兩副手串。」謝玄英解釋道,「三十顆碧璽,三顆翡翠,一共三十三顆,知道你不喜歡累贅的物什,怕行動不便,所以去掉了結珠等物。」

  程丹若明白了。

  三十三顆珠子,三月三的初見。

  「為什麼是碧璽?」她問。

  「正紅就罷了,公服是這顏色,可我總不能常穿淺紅。」

  少年鮮衣怒馬,穿淺紅神采飛揚,可謝玄英雖然還很年輕,但官位漸高,總要穩重一些,閨房之外,怕是很難再有機會穿給她看。

  他道:「你見著它,就如見到昔年的我。」

  程丹若不說話,將這串冰涼清透的珠子纏在指間,好像又掬起了溪水,清凌凌的沁人心脾。

  「喜歡嗎?」他問。

  程丹若道:「這麼好的質地,怕是不常見。」

  「確實不常見,是昆侖山的礦。」謝玄英拈起一顆,放在燭光下品鑑,「透得相當不錯。」

  他把珠串繞在她腕上,「放心,貴州固窮,可臨近雲南與昆侖山,好的碧璽是不缺的,這也不是多好的東西。」

  這話程丹若信。

  如今最貴重的寶石是祖母綠和貓睛石,大約要100兩1分,紅藍寶石大概是200兩1兩,而碧璽則便宜得很,1兩不過50兩銀。

  這串碧璽雖然美,但料不算值錢,不過難得在透明度好,珠子又不大,估摸就幾百兩銀子。

  想明白了這個,她便安了心,舉起胳膊,在燭光下仔細欣賞。

  半晌,問:「好看嗎?」

  謝玄英道:「好看。」

  「我也覺得好看。」她收回胳膊,「睡覺了。」

  他吹滅燭火。

  過了會兒,黑暗中響起叮叮咚咚的聲音,是她在撥珠子。

  「是不是硌得慌?」他去摸她的手,「摘下來吧。」

  「不要。」程丹若藏起手腕,「走開,別硌我。」

  謝玄英故意道:「東西還沒捂熱,就過河拆橋了。」

  她不理他。

  謝玄英硬是握住了她的手腕,代替碧璽手串貼住她的臉頰,指節湊到她唇邊。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邀請。

  程丹若閉上眼,任由他的肌膚觸碰自己。他徹底挨住了她的後背,呼吸落在她的耳畔,逐漸沉重,逐漸急促。

  他的吻輾轉在她頸後。

  熱意席捲,她掀開被角,翻身按住他的傷處:「我先看看。」

  謝玄英撩開衣袍,十分配合檢查。

  「疼嗎?」她一寸寸摸過去,「骨頭癒合至少要兩到三個月。」

  謝玄英道:「我已經好了。」

  程丹若不是很信,思忖片刻,不敢亂來:「再養養吧。」

  「若若。」他叫她。

  「叫世妹也不行。」她收手,翻身不認人。

  謝玄英思考了會兒,少時,慢慢道:「程大夫?」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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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02:08:29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六章 理頭緒

  次日清晨,謝玄英先醒了過來,懷裡溫溫熱熱的氣息。他的手擱在她胸前,她背著身,沒有像以前一樣把腿擱他腰上。

  肋骨受傷真煩人。他不虞地想著,又想起昨日之事,小心翼翼地抽出她枕下的碧璽手串。

  聞了聞,都是香牌的清苦香,這才安心。

  昨兒為這個,挨了她兩記巴掌,還挺疼的。

  謝玄英把手串塞回枕下,躡手躡腳地起身穿衣,沒有吵醒她。

  穿好襯袍,走到外間去洗漱,丫鬟們輕輕放下水盆和手巾,一切都很安靜。

  梳好頭,穿好綴補的常服,戴上網巾紗帽,謝玄英簡單用了些早膳,騎馬去衙門幹活。

  馮少俊已經到了。

  謝玄英訝然:「這麼早?」

  「在家煩心。」馮少俊揉著太陽穴,眼中都是血絲,「昨兒我和佩娘談了談,她大約也知道了姓盧的來路,沒說要改嫁,只說想回家,岳母還在勸她。我說先不必勸了,待回京城再說不遲,她們都答應了。」

  謝玄英點點頭,和離一事,昌平侯府的態度也至關重要,不如回京細說:「批文下來了,陛下同意獻俘,你準備一下吧。」

  馮少俊問:「你真不去?」

  謝玄英搖搖頭:「我還要整頓寨堡。」

  他寫奏疏的時候,程丹若正病得懨懨,並不知曉遞上去的奏折除卻獻俘,還有當年的寨堡問題。

  ——寨堡是建在苗疆周邊的堡壘,承擔監視苗人,護衛漢地的職責,但建立一段時間後,綱紀廢弛,許多寨堡的軍官大肆侵佔苗人土地,反倒逼得漢苗關係更為緊張。

  黎哥所在的部族造反,就是因為當地百戶逼迫太甚,不得已而為之。

  之前,程丹若曾說,不如將寨堡交由苗人自理,漢人監督,以減緩矛盾,但當時名不正言不順,謝玄英在貴州的事情上說話分量不夠,便擱置了。

  但如今,他平定叛亂,又任巡撫,整頓軍防乃職責所在,提出來合情合理。

  朝廷的批復也不出所料,陛下同意獻俘,並令他繼續整頓貴州軍事。

  謝玄英正好處理一下苗疆的問題,說實話,這事的難度不比平叛來得小,苗疆腹地都是生苗,更野蠻也更封閉,一弄不好就是大亂子。

  或者說,這裡年年有亂子,只看是在貴州還是湖南。

  馮少俊對此略知一二,聞言便道:「也好,你可有什麼東西要我捎回去的?」

  謝玄英道:「勞駕你捎封信給我母親。」

  馮少俊欣然同意。

  兩人又商議了一些軍功封賞的問題。

  馮少俊在軍中混跡久,各方面都較為熟稔,提出不少建議。謝玄英斟酌一番,擬定下面軍官的升職封賞。

  完事兒了,還得算算庫裡的賬,後續的撫恤金總得跟上。

  他忙得要死,馮少俊也沒閒著。

  獻俘圖的就是大夏威儀,不能送上去一群老弱病殘,便叫來副官,與他一道去俘虜營挑選俘虜。

  路遠迢迢,選個幾百人就夠了,人太多還要防著他們聚眾鬧事。

  然而,到了地方,營裡的場景讓他大吃一驚。

  整個營地大約千餘人,老老少少都坐在露天編草鞋,有人在理草葉,有人在劈柴火,有人在編,竟然忙得很。

  更離譜的是,營地居然還算整潔,沒有血污橫流,屍首遍地。

  「小將軍。」張鶴上前一步,自報家門,「下官張鶴,暫任鎮撫,此處的俘虜營由我暫時管轄。」

  馮少俊認得他,知道他是謝玄英的人,不免吃驚:「你怎在此?」

  張鶴道:「永寧、安順、貴陽三地的俘虜營,都由我們管。」他說的我們,就是謝家護衛出身的心腹。

  馮少俊愈發意外,謝玄英的心腹手下親自管俘虜營,這又是什麼緣故?

  但各家治軍都有獨門手段,他不方便問,轉而道:「這都是在幹什麼?」

  「編草鞋、背簍之物。」張鶴解釋道,「他們傷的傷,殘的殘,若棄之不顧怕是活不了太久,可俘虜不能享有傷兵的待遇,夫人便說叫他們做工相抵。」

  他介紹,「每人每天至少編十雙草鞋,多出來的份額便可換取醫藥,有些手巧的家伙,還能吃上一頓糙米。這編好的草鞋就送去安順永寧,給開驛道的人穿。」

  馮少俊道:「你挑幾個人給我,身體強健些,好送上京。」

  張鶴道:「這裡約有千人,十抽三如何?」

  馮少俊頷首:「也算公平了。」

  闕下獻俘的結局不可預知,運氣好,皇帝當場赦免罪行,讓他們回家,運氣不好就直接砍頭處死,全看運道。

  張鶴便叫人敲鑼集合,公布抽籤的事。

  有人痛哭,有人求饒,有人破口大罵,還有人麻木不仁。但無人鬧事,十抽三的概率不到一半,大家都覺得,自己可能是幸運的那個。

  --

  另一邊,程丹若睡到七點鐘才起。

  謝玄英不在,她通常不會賴床,醒一醒神便起身。今日不出門,頭髮簡單盤成髮髻,鬆鬆固定在腦後,衣裳也是半新不舊,只求舒服。

  遲疑一剎,程丹若還是拿起枕邊的碧璽手串,繞在手腕上。

  三十三顆珠子很長,得繞兩圈,但沒有流蘇墜珠,清爽不累贅,還比手鐲更貼合肢體。

  她不由在清晨的陽光下,細細研究這粉色。

  「呀。」竹香輕呼一聲,「這手串真好看,像桃花似的。」

  瑪瑙道:「是紅碧璽,好透的顏色,很襯夫人。」

  竹香忙道:「可不是,白淨又有氣色,比羊脂玉還好。」

  「夫人也有羊脂玉的玉玨,當玉佩正正好。」瑪瑙道,「但手串還是這個碧璽最襯人,金鑲紅寶的稍遜一籌。」

  程丹若:「……」她默默放下了袖子。

  兩個丫鬟不說了,利索地擺早膳。

  今天吃的是清粥、荷包蛋和小菜,外帶一碗熱豆漿,加了小米和南瓜,稠稠甜甜的很好喝。

  用過早點,開始工作。

  程丹若的工作相當之多,為了理清思緒,她不得不鋪開紙,羅列重點。

  藥行、驛道、武學、撫恤。

  最簡單的是撫恤,核心是籌集善款。

  慈善這種事,有錢人家都不介意做一做,不求飛黃騰達,買個平安也好。她從沒想過失敗,因為必定成功。

  當然了,作為一個有良心的主辦方,她打算在發撫恤金的時候,讓出錢最多的幾戶人家派代表出席。

  他們什麼都不需要做,出席當花瓶就行了,見證一下錢的去處,順便給一個見謝玄英的機會。

  這麼一想,有丈夫真不錯,可以賣他。

  程丹若瞧了眼手腕上的碧璽,繼續往下寫。

  武學和撫恤息息相關,一者是死,一者是傷,都需要安頓。衛學是個好去處,若整頓乾淨,也能治一治衛所糜爛的根子。

  但辦學校有三大難處:老師、學生、經費。

  老師好說,傷殘士卒可以,本地的武官也可以,學生就是軍戶子弟,就是缺錢。

  學生可以自己帶飯,但筆墨紙硯,刀槍棍棒,老師的束脩,都得花錢啊。

  衛所的錢來源於軍屯,可要開拓屯田,就會變成趕苗拓業,又本末倒置了。

  程丹若倒是願意讓藥行入股,但藥行才起步,還屬於虧本階段,沒那麼多錢砸下去辦學,必須引入資金。

  讓豪族大戶出錢,培養軍戶子弟,守衛地方安寧,就是必然選擇。

  當然,就像她之前說的,為防止地方勢力抱團,必須錯開資助,只給錢,不能籠絡人心。

  這樣就是藥行出一點,大戶出一點,衛所出一點。

  程丹若畫了三個圈,在衛所上寫了個「謝」字。

  假如地方衛所能姓謝就好了。她思忖著,又看了眼碧璽。

  晚上再商量吧。

  剩下的驛道和藥行都已經在進行中,只是需要一些調整:春耕在即,無論漢苗都以農耕為主,驛道的開闢交給了俘虜營。

  人手不缺真的太好了,但是得管他們的飯。

  程丹若實在沒錢了,打算承包給當地,不管是野菜窩頭,多少得管點。

  希望皇帝看在謝玄英打勝仗的份上,多賞點錢。

  好缺錢啊。

  不然,把驛站承包出去吧。

  她不想收過路費,但私營的旅店也不是不行,賣個五十年的營業權,東拼西湊的指不定就夠了。

  藥行……不說了,親生的,砸鍋賣鐵都得開下去。

  程丹若扔掉筆,開始在屋裡轉圈。

  藥行還是得掙錢才行,這個賺了錢,才有銀子補貼其他,但藥材不是種下去就能收獲,怎麼都得等上幾年。

  什麼藥能現在就立馬生錢呢?

  大蒜素?

  種大蒜也得時間。

  青黴素?

  嗯……

  青黴素這種神藥,只能手工製作,無法量產,賣貴一點兒,也很合理吧?問題是藥物沒法長期保存,運輸也是難題。

  不然,讓病人到貴陽治?反正要賣藥換錢,對準的就是有錢人家了。

  青黴素的適應症很多。

  創後感染,嗯,富貴人家得這病的概率不高,先過。

  炭疽,人畜共患的傳染病,多半也很少。

  猩紅熱,不常見的傳染性疾病。

  回歸熱,同不常見。

  白喉,小兒為主,中醫能治。

  產褥熱,診斷不便,發病率高,但是很少能確診,求醫者必定很少。

  程丹若額外拿過一張紙,把產褥熱三個字寫上,提醒自己別忘了再寫一本婦產科的醫書。

  還有就是肺炎、扁桃體炎什麼的,發病了多半是找中醫治。

  篩選一番後,留下的選擇就寥寥無幾。

  必須是患病後症狀明顯,容易確診(確診才方便家屬求醫問藥),病症不重,患者有可能被送至就醫,且療效明顯,對生活有重大改善。

  那就是丹毒和梅毒。

  丹毒指的是皮膚突然大片發紅,常發生於面部,對患者造成極大的心理障礙,尤其是女性。

  中醫認為是熱毒,「重者亦有疽之類,不急治,則痛不可堪,久乃壞爛」,可能惡化成敗血症。

  但這病……不多見吧。

  梅毒就不用說了,問題是這病目前只在沿海流傳,且難以診斷,得病的人估計都不知道自己得了病。

  四捨五入,等於沒什麼用。

  程丹若分析了一通,不可置信:青黴素在古代不能發家致富?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她又把草稿紙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

  不然,還是創後感染吧。

  直接軍用得了。

  但青黴素的製備說簡單很簡單,說難也很難,一旦軍用,方法肯定外流,這倒沒什麼,就怕有人半懂不懂的操作,搞出展青黴素,這可是會死人的。

  就算只是青黴素,又能否確保患者一定能做上皮試?

  要是過敏了,該如何及時救治?

  程丹若想用,卻不太敢用。

  唉,沒想到發明和普及之間,還隔了個馬里亞納海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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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七章 獻俘禮

  不搞新發明,做普通生意能賺錢嗎?當然能。

  商人最怕的不是千里奔波,南北運貨,怕的是當官的吃拿卡要,四處打點。

  而程丹若經營藥材生意,只要做了,鐵定能掙。

  這倒也不是權位,更要緊的是人脈。

  此前,張御醫為她介紹過一家江西的藥行,是他兒媳婦的娘家,知根知底。她早就派人過去聯絡,選了一批上好的藥材。

  運回來就更簡單了,別忘了,謝大在江西做漕運參將,管的就是水上往來。程丹若寫信過去,請他出面打點。

  雖說謝家兄弟家裡不合,可到了外頭,最可靠的還是血親。

  謝大二話不說就應下,裡外都招呼過一遍,保證她的船在江西什麼樣,到了貴州還是什麼樣,半斤都不會少。

  沒了路上的損耗,到貴州分銷,穩賺不賠。

  還有張家。

  馮少俊已經帶著三百俘虜上京,張佩娘自然跟著一起走。臨別前,張太太履行了約定,介紹兩家廣州的藥商給她。

  如此一來,程丹若在貴州收來的藥材,炮製後送往兩廣,銷路也有了,甚至可以直接將江西收來的藥材,轉手就運到廣州,收一道轉手費人家也樂意。

  因為成本低,質量好,還能省掉不少麻煩。

  藥行的運轉就此盤活。

  撫恤的事也進展得十分順利。

  在貴州待了一年,大家差不多也搞明白了她不喜歡社交,所以只是派人送上請安帖子,附贈若干銀票。

  請安帖子有多少呢?一箱。

  傍晚,程丹若把所有帖子摞起來,展示給謝玄英看。

  「比我想的還要多。」她說。

  謝玄英平淡得很:「才一箱。」

  程丹若瞅他。

  「父親的帖子都是一箱一箱燒。」他道,「他從來不看。」

  程丹若理解靖海侯的做法,因為請安帖子真沒什麼好看的。

  無非是「夫人你真的好仁愛善良讓我想起了我的祖母,祝您身體健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要麼是「夫人花容月貌蘭心蕙質堪稱一代賢媛,貴州有你是我們的福氣,我給您請安沾沾福」,抑或是「我也姓程,我們八百年前是一家,第一次聽說夫人的名字就覺得耳熟,請問娘親你介意多一個比你大的兒子嗎?」

  她看了兩張,被肉麻得夠嗆,剩下的一個字都沒看。

  「這是捐款的名單。」程丹若努努嘴,「費家捐了一千兩,頭籌,還是親自送過來的。」

  謝玄英掃了眼名單,都是貴州本地的豪族:「你可是難得見客。」

  「佩娘帶來的。」程丹若道,「張家的面子總是要給。」

  這半年裡,張佩娘無事可做,基本都在社交。不出意外的話,費太太巴結得最用力,馬屁拍得最舒服,所以張佩娘講規矩,投桃報李,臨走前牽了線。

  謝玄英也猜到了,哂笑:「還挺會鑽營。」

  「畢竟是一千兩,一杯茶的功夫。」程丹若道,「她很有分寸。」

  費太太四十來歲,和端著架子的張太太不同,姿態擺得很低,但說話行事又不至於諂媚。

  明明是送錢的一方,可人家卻說:「您來貴州大半年,一直為地方上下忙碌,我們有心上門拜訪,卻怕擾了您的正事,反倒添亂。如今謝巡撫安定黔西,倒是該正正經經上門給您請安才好。您若得空,賞我們一杯茶,也是我們的臉面,若不得空,我們該盡的心意,也不能含糊了去。」

  很懂禮數,很知分寸,讓程丹若想起了顧太太。

  這些家族即便一代兩代無人當官,可積累下的底蘊卻很足,培養出的女兒媳婦都很不錯。

  多好的工具人啊。

  「豪門大戶又打不完,能用就用吧。」她翻翻名單,「籌了三千多兩,你什麼時候撫恤?我提前寫帖子叫他們派人去。」

  謝玄英道:「三日後吧,名單還在整理。」

  「好。」程丹若問,「忙完這些,你打算做什麼?」

  「先把寨堡的事情解決了。」謝玄英沉吟,「我打算親自去邊疆看看,如果都糜爛廢弛,乾脆全廢了,改建為哨所。」

  「哨所?」

  「讓苗人領寨堡,我們也不能做瞎子聾子,總得放一雙眼睛,且如你說的,若是苗人首領不好,咱們也有數。」謝玄英解釋道,「哨所在邊牆巡邏,不長期駐防屯田,應該能減少一些苗漢衝突。」

  程丹若聽明白了:「朝廷能同意嗎?」

  「既然讓我做,想來是准了。」謝玄英說,「打一回,百萬軍費沒了,屯田什麼時候才能掙回來?不如讓土司自治省事。」

  程丹若道:「這樣也好。」

  苗人部族的內部矛盾,就該讓他們自己解決,大夏老摻和進去,很容易被土司轉嫁仇恨。

  百姓和百姓之間,能有什麼深仇大恨?

  「我看這樣,領寨堡的苗寨,送兩個孩子過來讀書。」程丹若建議,「這樣朝廷的面子也有了。」

  謝玄英想想,嘆道:「慢慢來吧。照理說,土司是該去國子監念書的,可這麼多年,有幾個去的?」

  「京城太遠了,還是在貴州本地好,離得近,興許好些。」程丹若道,「不過也不急,這會兒就算肯來,咱們也沒老師。」

  「你真想做,不如寫信給老師,問問是否有合適的人選。」謝玄英出主意,「學問過得去就好,心存教化之心最要緊。」

  這是個好辦法,她默默記下了。

  兩人又交流了下各自的工作,方才洗漱休息。

  *

  獻俘禮源自春秋,最開始是周天子的活兒,等到了後世,各朝各代都有自己的演化,有的獻俘太廟,有的獻俘闕下,各有各的說法。

  大夏的規章制度是在午門獻俘,但一直沒怎麼施行過,少數幾次獻俘,都是低調行事,大概和沒俘虜過重量級的人物也有關系。

  一兩個雜兵賊首,搞那麼大的排場,上至皇帝首輔,下至百官都要出席,累不累啊?

  這次亦然。

  區區土司叛亂,皇帝興致一般,令禮部「隨宜行事」。

  但這種「你看著辦」通常都是最難辦的,禮部上下加班了幾天,才拿出可行的方案——在午門辦,以顯天朝威嚴,但縮減流程,不要搞太誇張。

  換言之,要給國家找回點面子,就是別太費錢了。

  蔡尚書比許尚書摳門得多,不樂意批太多經費。

  於是,午門奏樂,旗衛隊擺出威儀赫赫的儀仗,吶喊聲傳出數里,外頭全是圍觀看熱鬧的百姓。

  馮少俊、梁太監、魯御史三人相繼出現,帶領著身穿囚服的俘虜們,穿過大街來到午門。

  曹尚書宣讀奏令,大致就是斥責蠻夷多麼不懂事,犯下了多麼可怕的罪行,簡直無可饒恕。

  馮少俊的眼睛被陽光刺得淚流不止,只能一直低頭避光。

  好在奏令不長,很快,石太監出來宣讀皇帝的旨意,將叛首黑勞、白伽的屍骨挫骨揚灰,其餘俘虜為顯天子恩德,特赦免死,流放西北。

  馮少俊不由奇怪。

  當今聖上不是特別好大喜功的人,倘若決意赦免,恐怕不會讓他們千里迢迢送俘上京,再表演一次仁德。

  他和謝玄英都以為,陛下會當場梟首,震懾邊蠻,順帶出一口定西伯的惡氣。

  怎麼就赦免了?

  不過,是殺還是赦,和他沒什麼關系。

  獻俘禮很快結束,各回各家。

  馮少俊終於回到了昌平侯府,等來的是母親的熱淚,兄長的慰問,和嫂子們的噓寒問暖。

  母親急著找太醫,他卻擺擺手,反問大哥:「怎麼就赦了?」

  馮大壓低聲音,道是:「太后有些不好。」

  馮少俊大吃一驚,看向母親。

  昌平侯夫人擦掉眼淚,微微頷首:「我前些日子進宮去瞧過,是不大好了。」

  馮少俊問:「什麼病?」

  「老病。」昌平侯夫人道,「就看今年夏天熱不熱,太熱怕是……」

  馮少俊明白了,但太后不是皇帝生母,在朝堂也毫無影響力,大家都不怎麼在乎她的結局。

  昌平侯夫人解釋兩句,便催著馮大去請太醫:「眼睛紅著這樣,還說沒事。」

  馮少俊笑道:「能活著回來就是命大。」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你還年輕。」馮大立即道,「我親自去找,你在家等著。」

  馮少俊心頭微暖:「多謝大哥。」

  馮大拍拍弟弟的肩膀。

  --

  靖海侯府。

  謝芸娘陪著母親坐在榻上,遞上一盞茶:「我今天去瞧獻俘了,好熱鬧。」

  柳氏輕輕嘆了口氣:「是啊,好威風。」

  「娘,三哥是有公務在身才沒回來。」謝芸娘勸道,「父親也說了,陛下雖然不曾明說,可三哥這麼盡忠職守,他不會忘了的。」

  柳氏卻道:「做爹的想著兒子飛黃騰達,我這做娘的,只想和昌平侯夫人一樣看見兒子回家。」

  娘可以編排丈夫,女兒卻不能說爹的壞話,謝芸娘拿起美人捶,給母親捶腿,慢慢道:「三哥有大志向,也有大本事,相公提起他,總是自嘆弗如。」

  養出謝玄英,是柳氏這輩子最值得得意的事情。

  她微微牽起嘴角,卻也知道不能再說了,說到底,是為陛下辦差,得歡歡喜喜才好。

  遂轉而說起另一件事:「過兩天,你陪我去趟清虛觀。」

  謝芸娘應下,好奇道:「母親想去求什麼?」

  「當然是替你三哥三嫂祈福,你是不知道,他們倆傷的傷、病的病,我實在放心不下。」柳氏猶豫了下,又道,「還有,你三哥托我到觀裡求一卷經書。」

  謝芸娘十分驚訝:「三哥可不太信這些,求什麼經?」

  「《北斗經》。」柳氏心思細膩,難免多想,「芸娘,你三哥不愛誦經齋醮,這會兒忽然求經書,我總擔心出了什麼事。」

  她蹙眉,「荊楚之地多巫蠱……他又是和苗人打,聽說多有邪異,那個什麼白山的首領還會招陰兵呢。」

  「怎麼會呢。」謝芸娘忙安慰母親,「想來只是圖個心安罷了。」

  柳氏扶住額角,憂色依舊:「但願如此。」

  香爐升起煙氣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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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02:08:56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八章 婚與媒

  獻俘禮四捨五入等於交任務,任務完成,該發獎勵了。

  楊首輔的內閣別的不提,效率還算不錯,沒隔幾日,恩賞的旨意就下達各家。

  馮少俊得了封賞,升任五軍城守營佐擊將軍。

  ——五軍是指三大營之一的五軍營,為步兵與騎兵組合的主力戰隊,城守顧名思義,就是負責京城防守的兵馬,城守下轄五個營,佐擊將軍統領一營。

  這個單位的上升空間很大,三大營的頭號領導都是勳臣,換言之,馮少俊今後好好幹活,就能管大夏軍隊的主力部隊之一,前途無量。

  當然,他入了五軍營,以後就不跟著昌平侯混了,開始走自己的道路。

  馮少俊對此自然沒有意見。

  他和馮大是親兄弟,沒什麼齟齬的破事。

  只有遠在山東的昌平侯有點惋惜,當初看陛下的意思,是想栽培馮家接替丁家的位置,可惜了。

  但留在京城,也有留京城的好處,馮少俊起點就是五軍營的佐擊,不算低了。

  全家都很高興。

  不過,俗話說得好,職場得意了,情場就要失意些。

  幾日後,張太太上門拜訪,兩家說起和離的事,鬧出小小的風波。

  馮少俊要和離,張佩娘也想和離,昌平侯夫人心疼兒子,覺得這兒媳婦哪裡都不好,但昌平侯沒同意,張總督也沒答應。

  馮大私底下和弟弟說:「夫妻吵架是常事,床頭吵床尾和,張總督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調任回京,這個媳婦沒了,到哪再去給你找一個部堂的岳丈?」

  馮少俊有苦說不出。

  他受夠了和人同床異夢的苦,想找一個真心待他的妻子,可不知道為什麼,偏偏這麼簡單的事,卻又這麼得難。

  張佩娘亦然。

  鬧到如今的份上,昌平侯夫人對她已極度不滿,酸言冷語不斷,她若不走,後半輩子都要受這老虔婆折磨,想想都不寒而慄。

  但父親不同意她和離,公公也堅決不鬆口,她就是馮家的媳婦,走不了。

  於是,一日夜裡,她怎麼都想不開,懸樑了。

  虧得丫鬟忠心,及時發現救了下來,卻也驚動了內外。

  張太太直接上門討要說法:「你們馮家好狠毒的心思,就這麼想逼死我女兒,另攀高枝?」

  她沒避人,丫鬟僕婦,小廝長隨都聽見了,很快便傳出門牆。

  昌平侯夫人理虧,連連否認:「沒有這樣的事。」

  張太太卻再不敢把張佩娘留下,將她接回京郊的莊子安置。

  大家都以為,這下總可以離了吧?

  沒有。

  張佩娘在陪嫁莊子住啊住,卻只得到了父親的一句話:「別居一段時日也好。」

  一字不提和離。

  於是,她明白了,馮少俊也明白了。

  只要昌平侯和張總督需要這門婚事,他們就永遠是夫妻。

  -

  比起馮家的熱鬧,謝家就要安靜得多了。

  靖海侯耐心地向柳氏解釋:「老三太年輕了,雖有功,可巡撫已是一方大吏,再升就難了,不如等貴州事畢,回京計較。」

  頓了頓,安撫道,「你盡管放心,陛下心裡頭是惦記三郎的,越是不說,越是看重。」

  柳氏多年不甘,無非是他打壓兒子,如今謝玄英比謝承榮風光,心氣也就沒那麼不順了。

  「只要平安就好。」她說。

  靖海侯笑道:「接下來都是小打小鬧,你安心等著就是。」

  柳氏適時露出微笑。

  靖海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片刻的寂靜後,他收回手:「不早了,安歇吧。」

  柳氏點點頭,溫婉地笑了笑:「讓翡翠伺候你吧。」

  以靖海侯的脾氣,留宿正院是對正妻的尊重,但像他們這樣的貴族夫妻,有不成文的默契——差不多的時候,就停止夫妻生活。

  畢竟,生孩子是會死人的。

  柳氏早就不想再生了,而靖海侯也不想再給家裡換一個女主人。

  讓通房丫鬟代替無疑是更好的選擇。丫鬟生下的庶子女,也會親近柳氏,就好像謝芷娘一樣。

  但靖海侯又不傻。

  他和柳氏沒什麼感情,可睡丫鬟和不睡丫鬟的誠意是不一樣的。

  「不必了。」靖海侯有的是美人,對女色興趣不大,「我們說說話。」

  柳氏的笑意總算真切了些,兩人聊起家常。

  「芷娘身子又有些不好,過兩日,我去瞧瞧她。」

  「嗯,辛苦你了。」

  「虧得芸娘福氣好,一舉得男,我總算放心些。老四媳婦也有三個月了。」

  「多子多福,家族興旺,你我也能安享晚年。」

  「侯爺說得是,家裡幾個媳婦,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程氏。」柳氏真心實意地嘆口氣,「這回為了給三郎送藥,又受大罪。」

  靖海侯道:「共患難才有共富貴,程氏有程氏的福氣。」

  柳氏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到底是惦記著前頭那個。

  遂不再說話了。

  *

  謝玄英沒有升職加薪,但是得了一筆獎金。

  準確地說,很大的一筆獎金,立即緩和了家中緊張的財政。

  程丹若讓廚房給他連做了三天的淮揚菜,表揚他對家庭的卓越貢獻。然後,兩人研究起了其他人的升職。

  這才是最關鍵的部分。

  李伯武原為千戶,如今升任貴州衛指揮僉事,正四品。

  重理一下地方軍事制度,最高的軍事機關為三司之一,也就是都指揮使司,往下是衛指揮使司,一衛有五個千戶所,千戶所下是百戶所。

  所以,最高的軍事長官為都指揮使,曾經由定西伯兼任,如今空缺。

  貴州衛就是駐紮在貴陽府的衛所,一把手叫指揮使,正三品,二把手叫做指揮同知,從三品,再往下就是指揮僉事,正四品。

  別看職位上是老三,但指揮使、指揮同知不少是世襲的官,空有名頭,沒有什麼實權,真正幹活的是他們,聽從都司調遣。

  李伯武沒有根基,靠軍功成為三把手,又有謝玄英這個後台,反而是掌握實權的人。

  田南也一樣,他被分到了安南衛,屬於永寧州的衛所,同樣是指揮僉事。

  沒有意外的話,他們倆只要好好打工,有生之年,還能往上再升個一兩級,且子孫後代,都能世襲這個官職。

  張鶴略有些不同,李、田二人是市級的實權崗位,他卻成了都指揮使司的經歷(官職名),也就是省級單位的小官,正六品。

  「你是想把李伯武、田南留在貴州,張鶴帶走?」程丹若問。

  謝玄英頷首:「李伯武和田家兄弟最早跟我,總要為他們謀個前程。」

  大多數人努力打拼,圖的就是一份家業,一個安穩。李伯武和田家兄弟歲數都不小了,三十多歲是時候安穩下來,慢慢發展。

  而張鶴年輕,立的功勞也不多,留在身邊繼續用更為合適。

  再者,「貴州衛有李伯武,安南衛有田南,安順那邊,齊光祖任知府,黔西南這一片就算安穩了。」謝玄英分析道,「你想做什麼都方便。」

  齊光祖就是齊通判,照理說他舉人出身,是沒法當知府的,可謝玄英報了他的功勞,又實在沒啥人願意來貴州送死,吏部不知怎麼考慮,還是批了。

  如此一來,貴陽府、安順州、永寧州都有他們的人。

  程丹若前期做下的事業,有了真正的保障。

  「有田南和李伯武在,衛校倒是可以開起來了。」程丹若思忖道,「這算是三分之一的貴州吧?」

  剩下的三分之二,一半屬於水東水西兩個大戶,一半是有苗疆的黔東。

  「黔東這邊?」她問,「黎哥他們呢?」

  「他們不必兵部批復,倒是容易。」謝玄英笑了笑,「讓黎哥接任長官司,領三個寨堡,兼任一個百戶,做得好,升招討使也不難。」

  程丹若點點頭,這是土司寨堡自治的試點了。

  「杜功呢?」她記得這個年輕人,「他救了子彥是不是?馮家可有安排?」

  謝玄英道:「我也以為他打算搭上子彥,誰想似乎只要了些賞銀,約莫是想錦衣歸鄉,和田南說想回鎮寧。我想著倒是巧了,允了他。」

  鎮寧在黔南,安順州的南邊,那兒有個安莊衛。

  杜功家原來就是安莊衛下一個百戶所的軍戶。

  現在,他是安莊衛的五個千戶之一。

  再往深處想,他是田南的老部下,有本事,會鑽營,想來過不了多久,就能在鎮寧闖出一些明堂。

  程丹若展開輿圖,研究了會兒,說:「要是都能把控住,一半的貴州了。」

  頓了頓,又有點惋惜,「才一半的貴州。」

  謝玄英:「……」他再努力努力?

  好在程丹若不過順口一提,又轉回最早的話題:「看看單子,他們升官,我們總得賞點什麼慶賀,李家和田家的人也該派人去接了。」

  「我已經叫田北去了。」謝玄英道,「父親會安排妥的,你放心。」

  程丹若道:「田北怎麼說?」

  「他明白得很。」謝玄英道,「李伯武和我說,他侄子頗為機靈,武藝也還過得去,你不嫌棄的話,等他家裡搬來,就替你跑跑腿。」

  程丹若:「……嘖。」

  這些人怎麼都這麼機靈啊。

  「要嗎?」

  「要。」

  她最缺的就是人了。

  結果還沒完。

  謝玄英道:「還有張鶴。」

  「他怎麼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他已經二十三歲,尚未娶親。」

  程丹若犯愁:「想托我說媒?我也不認識幾個姑娘啊。」

  這就是不搞夫人社交的弊端了,介紹對象的時候,腦子裡完全沒人選。

  「他想求娶瑪瑙。」謝玄英笑了,「你覺得怎麼樣?」

  程丹若大為詫異:「至於嗎?」

  她知道張鶴的出身,私生子在古代確實不太光彩,可這都是老黃曆了。

  如今他是六品的武官,又一表人才,前程遠大,別說娶個良家女子,即便是武官之女也易如反掌。

  瑪瑙在她心裡自然好,可她的認可,抹去不了奴籍的弊端。

  就算放良,終歸是奴婢出身,低人一頭。

  程丹若微蹙眉梢:「若是想表忠心,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不想他娶走了人,心裡卻嫌棄她。」

  「我也問了,」謝玄英喝口茶,「他說自己出身不好,瞞著妻子,總怕人家以後知道,反倒耿耿於懷。不如娶個知根知底的,誰也不嫌棄誰。」

  想了想,又道,「好女百家求,改日讓他親自上門,你問過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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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02:09:09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三百七十九章 發撫恤

  四月初的一天,程丹若見了上門的張鶴。

  她以審視女婿的目光,打量他數遍,微微一笑:「高松來了,坐。」

  「不敢。」張鶴垂手立在廳堂,「下官有話要說。」

  程丹若也不喜歡繞彎子,道:「好,你說。」

  「下官今年二十有三,原是安徽人,母家姓張,由外祖父、外祖母撫養長大,但因生父之故,年少離家,已與族中斷了聯繫。前些年兩位長輩相繼過世,便再也不曾回去。」

  張鶴平淡地介紹自己的出身,不卑不亢道,「在下孤家寡人,若非公子提攜,不過是一浪蕩子弟,如今僥倖得了官位,也算安定了,便想成家立業。」

  程丹若道:「這也是應該的。」

  「下官想求娶夫人身邊的瑪瑙姑娘。」張鶴單刀直入,「還望夫人允准。」

  程丹若反問:「為什麼是瑪瑙?」

  「瑪瑙姑娘秀外慧中,待人和氣大方,行事妥當,是少有的好女子。」張鶴簡明扼要,「下官對她頗有好感,也認為她會是一位賢妻良母。」

  程丹若道:「瑪瑙自然樣樣都好,偏有一樣叫人遺憾。」

  張鶴正面回答了她的疑問:「都說英雄不問出處,但在下囿於身世,總有事不如人,若說不在意,自然是假話——我心裡在意得很。」

  「這倒是稀奇了。」她道,「你是怎麼想的呢?」

  「高娶自然好,可我卑而妻尊,她難免嫌我,我難免疑她,夫妻一體,如此怎能長久?」張鶴道,「不如俱是不如人,不相疑也不嫌棄,好生過日子。」

  程丹若提醒他:「你沒有父母族人提攜,岳丈於你有莫大助益。」

  「這都是說不準的事。」張鶴記起了自己救下的母女,「疼女兒的人家,未必心甘情願嫁我,不疼女兒的岳丈,女婿更是外人。」

  程丹若一時沉吟。

  她聽出來了,張鶴因為從前的經歷,心中多少自卑,可自卑之外,又有自傲,認為自己就能打拼出前程,不屑於一個高攀岳家。

  張鶴道:「還有一重緣由,恐冒犯夫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程丹若忍俊不禁:「且說來,我倒是想聽聽你怎麼個冒犯法。」

  「謝夫人寬宏。」張鶴正色道,「公子神仙之質,玉璋之德,顯貴之身,當初執意娶夫人,難道旁人眼中就匹配了嗎?然則公子未至而立便任巡撫,夫人之功當居首位。可見娶妻未必看門第出身,人才是最要緊的。」

  頓了一頓,又道,「妻憑夫貴,無論出身如何,若嫁了我,便是我的妻子,富貴隨我,貧賤也隨我,又何必在意呢。」

  這馬屁是一拍拍了倆,著實高明。

  但程丹若聽罷,仍舊沒有首肯:「你的心意我已知曉,先下去吧。」

  張鶴聞言,並不糾纏,低頭拱手:「下官告退。」

  乾脆的走了。

  程丹若端起茶盞。

  瑪瑙自屏風後繞了出來,替她換成溫茶:「這茶冷了,夫人仔細胃涼。」

  程丹若笑笑,接過熱茶抿口,問:「你也聽見了,怎麼想?」

  瑪瑙仔細想了想,道:「奴婢有些受寵若驚。」

  「還有呢?」

  「還有些高興。」瑪瑙熟知她脾性,直陳心意,「別人取中我,我也怕他們看重的是我在夫人跟前的臉面,可張大爺是官兒,能看上我這做奴婢的,怎麼都該有七八分是取中我這人。」

  她唇角微揚,「他嘴上說的是爺如何,其實是說我有幾分像夫人呢,我心裡實在高興得很。」

  程丹若中肯道:「平心而論,這門婚事是打著燈籠都沒處找的運道,可人嘴上說得再好聽,嫁過去就難反悔了。」

  「嫁給誰不是這樣呢?」瑪瑙笑了笑,竟無多少懼意,「我如今還是奴婢呢,難道會比這會兒還糟麼。」

  程丹若一想,還真是這個理。

  但她還有顧慮,警告她:「人心易變。」

  「奴婢知道。」瑪瑙點點頭,「窮漢有錢了還要討個小,可既然人人都會變,總不能因為怕他變了,就不嫁人了吧。」

  程丹若以前還真是這麼想的。

  不成親,就不會受制於人,只是後來,謝玄英改變了她的想法。

  「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程丹若吐出口氣。

  瑪瑙不是她,她對婚姻有憧憬,張鶴這樣的丈夫,怎麼都比管事小廝好,錯過了怕是要生怨恨。

  她叮囑道:「先別說出去,等你放良了,讓他上門來求再說。」

  瑪瑙的眼中閃過光亮,她咬咬唇,按住起伏的心緒:「是,奴婢省的。」

  傍晚,謝玄英回家。

  他瞅瞅瑪瑙,丫鬟的眼神比平時更亮,再瞅瞅程丹若,正摟著麥子梳毛,表情平淡,就知道結果了。

  「高松不是負心薄倖之輩。」謝玄英道,「你盡管放心。」

  「或許吧。」她放開不耐煩的麥子,給了它一巴掌,「他似乎是那種不屑負心的人,這股傲氣有點像你。」

  謝玄英挑眉:「像我?」

  程丹若瞧他:「你不覺得嗎?」

  「高松娶妻的眼光像我。」他道,「不問出身,只求真人。」

  程丹若道:「不一樣,他看上了瑪瑙,卻不是對她動了真心。」

  「天長日久地真心相待,自然就會有真心。」謝玄英瞥她,「就像某人。」

  程丹若怔了怔,居然沒法反駁。

  春風送來窗外碧桃的芬芳。

  程丹若收好腿上的毯子,上面都是貓毛,叫小雀拿出去打理,又道:「瑪瑙要嫁人也得下半年,上半年事情太多了。」

  她努努嘴,「隔壁的新門開好了,挑個好日子,裡外打掃乾淨,就讓韶兒和愛娘搬過去。前院讓金先生看著,後院就讓梅蕊當家,她們也好鬆快點。」

  一天到晚在監護人的眼皮子底下,打雙陸、看話本都不痛快。

  謝玄英道:「還是得物色個合適的先生,讓金先生去考個秀才。」

  金仕達只是個童生,連秀才都不是,實在不行。

  程丹若愁死了:「沒人啊。」

  謝玄英道:「等我巡視寨堡回來,再去清平看看。」

  「好。」

  --

  四月很忙。

  謝玄英記掛著撫恤的事,等名單統計完畢,便組織人手發放撫恤金。

  當天,軍營的空地上人山人海,帳中的骨灰盒堆如山疊。

  沒多廢話,李伯武開始念名單。

  「王二狗,貴州衛大石千戶所,三十二歲,殺敵五人,攻城三次,撫恤銀二十兩。」

  三個士卒走了進來,領頭的說:「我是王二狗的上官,這是他的兩個同鄉,王柱子和吳有橋。」

  師爺拿出一張紙:「畫押,上官左邊,領錢的右邊。」

  他們老老實實地摁手印。

  有人遞給他們一個木盒,上面寫著「王二狗」三個字,旁邊一人遞過紙包,是二十兩銀子。

  兩個同鄉一個接骨灰,一個接錢,正打算告退,抬頭差點腿軟。

  「謝、謝將軍。」

  沒錯,捧出骨灰盒的就是謝玄英本人:「拿好,別摔了。」

  「是是。」他們低頭哈腰,誠惶誠恐地退下。

  細雨霏霏,營帳敞開,數千軍士立在外頭,人人都看得清楚,一時肅然。

  李伯武繼續念名單,骨灰盒就這樣一個個被接走,慢慢的,人們聽見了似有若無的哽咽。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可誰能想到回來的,已經不是活人,只是一捧骨灰。

  帳子的角落裡,幾個中年人互相交換了眼色。

  他們是本次捐款的大戶,原以為今天走過場,晚點就能和巡撫大人套近乎,可看這情況,怕是沒工夫睬他們了。

  都是機靈人,沒有人出聲,只安靜觀察。

  沒多久,就弄明白了七七八八。

  撫恤銀的數目不等,遵照生前的軍功定的數,多的二三十兩,少的也有五兩。但不管多少,至少需要兩人畫押,一人領錢,一人見證。

  他們熟知本地的情況,暗暗點頭。

  十里八鄉的軍戶子弟都是認識的,這麼大的陣仗,親人定能知道亡者有撫恤,若沒見著錢,一定會鬧個明白。如此,昧下錢財的可能就小了許多,誰都不想被父老鄉親戳脊梁骨。

  流民和軍戶略有不同,不少人有親屬,確認身份便可領走。

  夷民則不逐一發放,交給他們領頭的人拿著,由他們回去自行解決。

  剩下的則是沒有親人也沒有鄉親的流民,由官府出面統一安葬。

  「趙員外,算算這花銷,數目可了不得了。」其中一位富戶小聲道,「和咱們捐的數目差不離。」

  趙員外年紀不小,鬚髮皆白,手中盤著菩提珠:「難得、難得。」

  另一個則低聲問起了主意:「費大爺,您看咱們要不要再捐點兒?」是不是數目不夠啊。

  費大爺瞧著四面八方的視線,暗暗得意,說出自家夫人的消息:「聽說程夫人要建學,機會有的是。」

  「不愧是費爺。」眾人奉承了起來。

  「咳。」說累了的李伯武清清嗓,端起茶。

  他們立即噤聲。

  帳中又恢復了肅穆。

  雨變大了。

  杜功撣掉肩頭的雨珠,將斗笠放在一邊,接過了謝玄英遞來的兩個骨灰盒。

  一個屬於同村兄長的骨灰,一個屬於他的部下。

  他雙手接過木盒,裡頭輕飄飄的,一點不重。

  杜功知道這是為什麼,戰場條件有限,柴火也有限,屍首不是一具具火化的,而是堆在一起焚燒,混著抓一把就算裝殮了。

  大家都知道,但都不是很在意。

  不曝屍荒野就很好了,死後能有個盒安身,能給家裡一個念想,足矣。

  還有一個荒唐的家伙,居然說:「這樣挺好,我家裡沒人了,以後能分點兄弟的香火,不至於做孤魂野鬼。」

  然後,他就變成了這盒骨灰。

  杜功輕輕嘆了口氣。

  他收攏懷抱,帶走了兩盒骨灰,還有兩份撫恤銀。同鄉大哥的,給他小妹子,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嫁到外村去的妹妹,生怕受了欺負。

  部下的,就留著為他認個乾兒子,買兩畝田,逢年過節上柱香。

  如此,他們應當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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