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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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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3:32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四百章 翻雲手

  封建迷信害死人,皇帝封建迷信起來更要命。

  這事兒要從兩年前說起。彼時,皇帝也已四十出頭,自二公主出世後,宮中十年沒有好消息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日夜裡,他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彩衣女子懷抱著孩子,對他笑說:「且看汝子。」

  皇帝大喜,趕忙上前,然而才靠近,彩衣女子便勃然變色:「竟是穆武後人,速速離去!」

  說著彩袖翻飛,直接把他掀了個跟頭。

  皇帝在夢裡驚醒,次日便招欽天監解夢。

  這種有名有姓的夢境,編都不好編,欽天監只好委婉建議皇帝把西華宮重新修一修——多年前,武宗在這裡賜死了數位后妃。

  皇帝顯然也聽說過這段往事。

  先帝無子,但據說后妃曾有人懷孕,可不知怎麼的,說這妃子紅杏出牆,和假太監胡搞懷上的。此事不知真假,只知道武宗確實賜死了后妃,並杖殺宮女,整個西華宮血流成河,怨氣極重。

  因這遭事兒,如今西華宮裡都沒住妃嬪。

  莫非,她是冤死的?

  皇帝心中存了疑竇,便一面修繕西華宮,一面尋老人來問。

  先帝在位時,後宮血洗過不止一次,但總有兩個老宮人僥倖逃出生天,在太監的引導下,酒後說了真話。

  「西華宮娘娘是被冤枉的!那會兒先帝疑神疑鬼的,見著個影子就說是姦夫,活生生將娘娘打死了,落下的胎兒都五六個月大,是個男孩呢!」

  老宮人兩眼渾濁,口齒不清,「全死了,沒人承認娘娘偷人,全打死了,後來就有人認了,可認了又有什麼用,誰又逃得了?報應!都是報應!!」

  秘聞傳入皇帝耳中,真不是滋味。

  他能理解先帝的瘋魔,幾十年無子嗣,多少有些猜測,怎能不疑神疑鬼?又暗自警醒,虧得他不似先帝,畢竟有兩個女兒。

  於是秘密做了幾場法事,想消解西華宮的怨恨,卻始終無果。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愈發不安。

  先帝造孽,為何報應在他的身上?莫非今生就注定無嗣,將來和先帝一樣,不得不過繼一個?

  皇帝不甘心,他和先帝不一樣,他能生,他生過。

  現今生不出來,必是風水之故。

  從前淡淡的疑竇,就此逐漸演變成出強烈的念頭。

  再者,皇帝幼年時曾享受過齊王獨一無二的父愛,自繼位後,又有二十年不曾侍奉親母,早有愧疚。且孤家寡人二十多年,身邊說真話的人越來越少,連謝玄英都離開了,愈發渴望親情。

  思念、愧疚和恐懼交織在一起,使他下定決心歸宗。

  事關重大,他沒有對任何人透露,只耐心等待合適的機會。終於在去年夏天,等到太后病重,一命歸西。

  皇帝知道,機會來了。

  展眼一年過去。

  楊首輔終於得知了真相。

  他久經風雨,倒也不覺得離奇,別說皇帝了,普通人家生不出兒子,什麼偏方也得試試,什麼佛都想拜拜。

  皇帝什麼都有了,對得不到的東西也就格外執著,沒兒子的求兒子,兒子多的求長生不死。

  這執念是破不掉的,楊首輔琢磨的是,這事因能不能解。

  說服欽天監好辦,找惠元寺或者清虛觀也好辦,可問題是皇帝信不信呢?

  答案不言而喻。

  嫻貴人失子,皇帝想的肯定是沒有歸宗,孩子就保不住,這才更堅決地命他們商議。所以,沒達成目的前,他不會改主意。

  想明白了這一點,楊首輔就忍不住嘆氣。

  運氣不好啊。

  假如是其他養子登基時,想尊生父為帝,朝臣還有一爭之力,今上卻已經做了二十幾年的皇帝。

  大權在握,做人臣子的就算再豁出性命,怕也不能威脅到那把龍椅。

  尤其臣下各有各的心思。

  你不樂意做,有的是人做,瞧瞧王厚文最近得意的樣子。

  楊首輔眼神微沉,放下了手中的核桃。他慢慢起身,在屋裡踱步,舒展筋骨,五十歲的年紀不算大,他可沒打算將首輔之位拱手讓人。

  既然皇帝勸不得了,該讓步還是要讓。

  說白了,認不認生父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怎麼看待綱常。

  楊首輔不是不欣賞陽明學問,可在他看來,心學過於追逐天性,詆毀程、朱,挑戰禮法,乃治理天下的一大阻礙。

  政令出於朝廷,下頭的人應該遵守,而非挑戰質疑,若人人心中都有道,人人都以自己的道為正道,朝廷還怎麼運轉?

  故心學弊端甚眾,當為異端。

  「來人。」楊首輔喚人。

  守在門口的小廝立即入內,垂首低頭:「大人。」

  「請趙、蔡、匡三位大人來一趟。」

  「是。」

  三人很快到達。

  他們算是楊黨的核心人員了:蔡義,原任戶部尚書,如今被調往都察院為右都御史;趙侍郎,楊首輔上任後第一個調任的心腹,頂替了原來顧侍郎(顧蘭娘的叔父)的位子,為吏部右侍郎;匡尚書,工部尚書,楊首輔的親家,六部中最有油水的部門,西華宮的修建便是從他這兒透出的線索。

  「奇山。」匡尚書年紀最大,關係最鐵,第一個開口,「這時候叫我們來,可是有什麼事?」

  楊首輔請他們入座,緩緩道:「有一事要與你們商量。」

  --

  梵淨山風光秀麗,程丹若本想多玩幾天,卻被姜元文一封信給叫回去了。

  她和謝玄英匆忙回家,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姜元文便將邸報拍在他們跟前:「大局已定。」

  程丹若拿起邸報,仔細讀上面的文章。

  這是一篇奏疏,文辭優美,用詞典雅精準,道理明白易懂,大致是說三綱五常對國家穩定的重要性,這都是程朱理學的老生常談了,不足為奇。

  但道理講完,還講了孝的重要性,表示這是人倫大義,國家根本。是以,當年武宗無子,論理,老齊王為次子,兄終弟及理所應當。

  皇帝願意過繼,是考慮到武宗活著的時候無人盡孝,所以才認武宗為父,為他養老送終,撫慰平生大撼。

  這是大孝。

  如今,母后皇太后已去,享受了幾十年兒孫繞膝的天倫,皇帝已經盡了責任,現在想對生父生母盡孝,應該給予支持和肯定。

  再說了,天子為天之嫡長子,和尋常百姓不同,有必要正本清源,讓天下人都知道其來歷,使後人不被蒙蔽,故該准許皇帝尊生父為本生皇帝,生母為本生皇太后,全兩宗之人倫。

  唯一的區別是,本生皇帝未真正做過皇帝,乃是追謚,故不入太廟,只能額外建家廟祭祀。

  程丹若看得頭昏眼花,沒搞明白這是認了兩個爹,還是分了大爹和小爹。

  姜元文提醒:「夫人且看上疏之人。」

  程丹若連忙看去,卻是個眼生又有點熟悉的名字:祁襄。

  「這人是……?」她擰眉細想片刻,「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謝玄英認得:「楊首輔的女婿,以前應該是中書舍人,現在是在尚寶司了。」

  她恍然。

  中書舍人,皇帝的代筆秘書,尚寶司,從前負責和她對接的公章部門,所有敕令皆從他們手上過,絕對的機要位置。

  當然,最要緊的是他和楊首輔的關係。

  這無疑是代表了楊黨的態度。

  他們讓步了。

  姜元文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妙啊。」他嘀嘀咕咕,「還未傷筋動骨便這般退讓,必有其緣故。」

  一年時間足夠大夏各個地方的人都關注到這件事。

  不誇張地說,現在無論是江南還是齊魯,提起歸宗,讀書人都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和見解。因為皇帝的偏向,王尚書的熱門,心學門人肯定比理學子弟更興奮,更飽含期待——假如以後科舉能堂堂正正考心學的題目,該有多好啊!

  姜元文考科舉但不想做官,只想把學問發揚光大,奠定「心即理」的道統。

  皇帝歸宗的事讓他看見了希望,可現在,他覺得太順利了一點。

  「撫台,你認為……」姜元文口氣嚴肅,「此事可有蹊蹺?」

  謝玄英沉思許久,方道:「首輔是重權之人。」

  程丹若挑起了眉梢。

  確實,楊首輔重視理學而貶低心學,但這不代表他是個執著於真理的人,和左鈺完全不同。

  左鈺堅持心中的對錯,蹲大牢都不改口,楊首輔卻只是把思想當做統治國家的工具。

  理學更好用,更能治理國家,就用理學。

  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是這種人。

  她學習心學,但不認為是真理,畢竟心學是唯心主義。所以,代入一下自己的話,楊首輔的退步肯定代表了他獲得了一些利益。

  是什麼呢?

  -

  隨著楊首輔的退讓,歸宗一事便成定局。

  皇帝經過了漫長的思索,最終同意讓了半步,不讓親爹進太廟,而是額外建造一座家廟祭祀。

  齊王太妃獲封皇太后,入主清寧宮。

  這似乎是心學黨的勝利,是人情戰勝了倫常。

  然而,果真如此嗎?

  不,整個八月,都是楊首輔的主場。

  他幹了幾件事,每件事都讓人倒吸一口冷氣。

  第一件事,楊首輔說,這兩年國家事多,北邊互市,南面打架,沿海倭寇,都迫切需要人才,尤其是中西部,西南苗亂死了不少官員,職位空缺,但因為地方貧苦,大家都不願意去。

  所以,申請增加中榜進士名額,多錄取科舉落後地區的人,給他們一個機會。

  這可是進士名額,比大學擴招值錢多了。

  每一個名額,就多出一個官,多雞犬升天一個家族,天大的好事兒。

  再者,春闈錄取分為南北中榜,南人、北人的名額不變,只是給中部地區的舉人多一點機會,並不會侵害其他人的利益。

  一時間,中榜出身的官員們無不讚同,他們都迫切希望多一點鄉黨,也好互相提攜。

  僅此一事,就足以讓楊首輔爭取回士人的好感。

  第二件事卻更是重磅。

  楊首輔又說,春闈畢竟是明年的事,人才缺口的問題卻迫切需要解決,所以,可適當放寬舉人為官的限制,允許各地舉人在地方政府為官。

  舉國沸騰。

  要知道,從前舉人想當官,屬於原則上可行,實際千難萬難。

  首先你得在吏部有門路,得多送錢,人家才肯把你的名字登記上去,其次,空缺的不是窮鄉僻壤,就是戰亂地帶,反正沒有好地方、好差事,愛幹不幹。

  但能在地方政府當官,雖然進不了京城,入不得六部,那也是官兒啊!

  大家殷切地等待皇帝的批復。

  皇帝……同意了增加中榜進士的名額,但拒絕舉人在地方為官一事,只說若無進士補缺,准舉人候補。

  大家都很失望,不過也在意料之中,為官者不能在籍貫地為官是常識,進京候補就候補吧,萬一呢。

  就當眾人以為楊首輔就此打住時,他才打出了最勁爆的一張牌。

  楊首輔說,多年來,官員以留京任職為榮,出京外任為下,許多人中了進士就入翰林,一輩子也沒有離過京,滿口大義,只會空談,而不知地方庶務。

  都說非翰林不能入閣,可不通實務的人怎麼能治理好國家呢?

  為長遠計,請求讓京官外放,地方官入京,如此,京官能得到鍛煉,地方官也能帶來最新消息,讓朝廷了解各地的情況。

  這意見提得中肯,也完全戳中了皇帝的內心。

  很多京官對外面的世界一問三不知,只知道書本說,可他縱觀各地奏折,知道各地都有變化,就拿長江水患來說,工部很多人提起黃河水患頭頭是道,說到長江淮河便還以為都是小災情,完全沒意識到世界在變化。

  再者,作為帝王就沒有不想增強掌控力的,不然也不會有回京述職一說。

  地方官入京,既能避免如定西伯之類的土皇帝擁兵自重,也能掌握地方上的最新動態,一舉兩得。

  皇帝足足思考了三四天,同意了這份奏請。

  於是,京官們一時人人自危,地方官卻無比殷勤起來。

  楊首輔再度掌控住了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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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3:46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四百零一章 君心薄

  程丹若以前對「朝野震蕩」沒什麼概念,現在卻體會到了一點。

  比起這大規模下基層的事,歸宗的爭執反倒不算什麼了。畢竟皇帝認誰當爹,說白了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背後牽扯的理念之爭,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下獄的都是小官,被貶的也沒有高官,核心的六部要員只是調任,屁事沒有。

  但這次不同。

  京官外任,地方官入中央,全是大事,可以說操作得好,就是洗一遍牌。

  所有人都在觀望。

  楊首輔也沒有辜負眾人的期盼,反手就給之前跳出來的王尚書一耳光。

  之前他有個門生因歸宗的爭議被調去太僕寺,這回,楊首輔第一個挑了王尚書的兒子。

  王二爺原先在地方上當按察副使,任滿準備回京,照道理,好點能進都察院或刑部,差點也能進大理寺。

  可楊首輔讓他也去了太僕寺,也丟去養馬。

  王尚書忍了這口氣,當沒這回事,上疏提起從祀。

  皇帝留中不發。

  過兩天,楊首輔又說,既然蔡義去了都察院,那麼戶部尚書的位置誰來做呢?陛下您看許延怎麼樣?

  皇帝沉默數日,同意了楊首輔的舉薦。

  許尚書重出江湖,又麻溜地當回了他的戶部尚書。

  王尚書終於病了。

  -

  「嫖客逛窯子還給錢呢,沒想到真提起褲子不認人。」姜元文冷笑不止,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可說的是誰大家都清楚。

  皇帝不是個東西。

  利用完王尚書,拍拍屁股走人,啥好處都沒給人家,又和楊首輔君臣和睦了。

  「光燦慎言!」謝玄英臉色鐵青,「不可胡言。」

  姜元文嗤之以鼻:「敢做就不該怕人說。」

  謝玄英也不是不知道皇帝做得不厚道,可他沒法指責,只好道:「也是為了遏制齊王……」

  姜元文:「呵呵。」

  謝玄英的表情更難看了。

  靜默中,只有程丹若翻動邸報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

  姜元文乾脆撇開謝玄英,問道:「夫人意下如何?」

  「我在想,陛下當初指的兩門親事,如今看真是別有洞天。」程丹若嘆道,「帝王心術,果然深不可測。」

  當初豐郡王和嘉寧郡主的婚事人人側目,結果皇帝給許家和王家一人塞一個,如今想想,大有深意。

  王尚書和齊王做了親家,給歸宗做了雙保險,而許尚書的孫女嫁給豐郡王,卻可制衡水漲船高的王家。

  竟沒有一步閒棋。

  不愧是當了十幾年皇帝的人,老謀深算。

  她沉思:「這麼看,陛下或許沒有過繼齊王世子的意思。」

  姜元文看不慣謝玄英對皇帝的維護,故意不看他,與她道:「夫人此言差矣,陛下此時該在意的,早就不是世子。」

  程丹若馬上反應過來:「噢,對,該齊王了。」

  「一步差棋。」姜元文犀利點評,「太后入主清寧宮,少不了說齊王好話,論起綱常,兄終弟及,也天經地義。」

  他嘆息,斜眼道,「齊王、豐王都是成年藩王,鉗制起來可不容易。」

  謝玄英佯作沒瞧見。

  程丹若便故意問:「眼下這情形,王閣老是抱病乞休好,還是若無其事的好?」

  她問了,謝玄英自然回答:「自是佯裝無事的好,陛下未嘗不知其忠心,如今不過權宜之計。」

  姜元文撇撇嘴,卻也沒有辯駁。

  程丹若又把話題帶回去:「光燦有句話我很是讚同,齊王、豐王年富力強,且皆有子嗣,不能不讓人在意。」

  豐王和謝玄英年紀彷彿,齊王比皇帝小十來歲,可以說是老中青三代。其中皇帝最老,還沒兒子,放任這兩人在京城,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其實,此事不難辦。」姜元文沒憋住,瞄了眼謝玄英,「撫台回京即可。」

  他侃侃而談,「許王背後都有藩王,用而不可重用,首輔雖略勝一籌,卻一家獨大,也要防著他起二心,最好的法子便是再引人入局,一文一武拱衛帝王,自可太平。」

  謝玄英沒好氣:「陛下身邊有我父親和昌平侯,何必要我?」

  「勳戚畢竟是武職。」姜元文拋開方才的鬱悶,重新振作起來,「不用王閣老是顧忌齊王,但總得安撫王學門生,否則人心不穩。」

  他知道謝玄英的脾氣,不曾遮掩,一針見血道,「撫台畢竟年輕,子真先生又遠離朝野,讓首輔大人選,也會棄王閣老而就撫台。」

  王尚書勢大,會威脅到楊首輔,謝玄英卻不然,三十年後才能成氣候。

  然而,謝玄英搖搖頭:「我不想回去。」

  姜元文大為詫異:「為何?」

  「在貴州為百姓謀利,豈非比在京勾心鬥角得強?」謝玄英嘆息,「在京城能做的事情,可比在這裡少得多了。」

  姜元文頓住,少頃,看向程丹若。

  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去與留,都由不得我們做主。」

  室內一時靜默。

  -

  夜間,燭火微明。

  程丹若放下新換的桂花帳子,鑽進被窩。

  謝玄英正倚在靠枕上出神,昏黃的光照著他半張臉孔,投下一片陰影。

  「有心事?」她問,「在想陛下為什麼要『辜負』王尚書?」

  「陛下這般做,也是為了平衡朝局,我並不奇怪。」謝玄英道,「身為臣下,為上分憂也是分內之事。」

  程丹若笑了,他越辯駁,越難掩悵然。

  但她沒有戳穿,用力撫住他的肩頭:「這事也沒什麼實際影響,王尚書還是做他的閣老,就像你說的,陛下會記得他的功勞。」

  皇帝出賣一些人的利益,奇怪嗎?

  不奇怪。

  他們出賣百姓、出賣國家的事沒少幹,利用完心學又一腳踹開,最多渣了點,至少沒反手打成異端,遠不到下限呢。

  「依我說,現在也不是時候。」她道。

  謝玄英側目:「何意?」

  「陽明先生的學問是修己身的,人人都能做聖人,但不是治國家的學問。」程丹若謹慎道,「理學迄今仍是正統,還是因為能穩固朝堂。」

  統治者為什麼採用理學,就是對統治有幫助,心學越強調解放,強調自由,也就越讓統治者覺得,這是容易讓社會動蕩的異端邪說。

  「還是要變啊。」她打量他,「我看過你春闈的文章。」

  他揚眉:「噢?」

  「說得極好。」程丹若道,「離成道不過一步之遙。」

  他的科舉文章中,已經有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雛形,可惜,她對顧炎武的思想只了解這麼一句,實在幫不了他。

  謝玄英不意有這般評價,坐直身:「當真?」

  「我騙誰都不會騙你。」她對上他的視線,「但我也幫不到你。」

  顧炎武提出這思想的時候,已經改朝換代,時局不同,照搬也無用。而且,理論這東西不是提出一句話就行了,心學說到底還是「心即理」三個字,可怎麼讓這成為一門完整的思想體系,王陽明花了半輩子。

  所以,程丹若就算告訴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個字,也沒有任何用。

  「唉。」謝玄英遺憾地靠了回去。

  她身上飄來茉莉香粉的氣息。

  他握住她的手指:「你說,如果有機會回去,咱們回不回?」

  「你想不想回?」她反問。

  他皺眉:「說實話,我拿不定主意。」

  「在貴州能做實事,回去可以為陛下效力,是吧。」她很理解。

  然而,謝玄英點點頭又搖搖頭:「為陛下辦差只是其一,我只是覺得……機會難得。」

  程丹若:「嗯?」

  「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貴州。」夜色深沉,帳幕低垂,只有在這樣的私密空間,他才能說出心裡話,「不往上走,處處不如意。」

  夫妻私房話,程丹若也隨便起來,道:「我們在貴州過得自在,不是本事大,是公爹在京裡兜底,陛下又對你頗為恩重。」

  說來,他們不是沒遇到過朝廷給的阻力——楊首輔提拔魯敬天,就是為了在貴州插一雙自己的眼睛,只不過運氣好,他弄巧成拙了。

  至於梁太監,純粹是給謝玄英面子,方在戰事期間不搞事,否則鎮守太監隨便找點樂子,就足夠他們頭疼的。

  她思索道:「其實,貴州的事不少,要緊事都做完了,回去也不是不行。」

  謝玄英看向她:「回去可就沒有這般自在了。」

  家裡有父母,衙門有上官,楊首輔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皇帝就更不用說,說翻臉就翻臉。

  「如今的情形也不好。」他舉棋不定,「我們一旦回京,勢必會被扯進去。」

  提起這事,程丹若不由道:「我總覺得,不到萬不得已,陛下不會真的走過繼這一步,你想想,齊王只有一個嫡子,沒有過繼人家嫡長子的道理,而豐郡王在京城這麼多年,皇帝還是讓他讀書,寵愛許意娘的兒子不過迷惑人罷了。」

  謝玄英沉默片刻,低聲道:「陛下肯定想要自己的親生骨肉。」

  「如果陛下看了我的書。」她也放輕聲音,「說不定這會兒正在修身養性呢。」

  謝玄英擰眉。

  一個遲遲沒兒子的皇帝,不會放過任何生育的機會。假如真是這樣,皇帝召他回京的概率又高了一成。

  「若若。」他擔憂地望著她。

  「沒事。」程丹若道,「我提的都是理論,也不是太醫院的御醫,失敗了又能怎麼樣?陛下還能砍我的頭?」

  這就是出宮的好處了,若還是女官,辦不成被遷怒也沒法子,可她現在是侯府子媳,朝臣妻室,誰家誥命夫人保生兒子啊。

  又不是送子觀音。

  謝玄英說王尚書還能繃住,輪到她便說了心裡話:「君王恩威難測。」

  「往好處想,萬一能成功呢。」程丹若道,「能否受孕,和父母身體好壞有很大關係,你說——」

  她清清嗓子,故意挑了個曖昧的話題,「陛下能不能行?」

  謝玄英面無表情:「我怎麼知道?」

  「小時候沒聽過牆角嗎?」她逗他。

  他:「……聽過。」

  程丹若道:「他行不行啊?」

  「這有什麼關係?」謝玄英拒絕聊這個。

  「判斷一下是不是早——哎,算了。」就算診出來,也沒有藍色藥丸吃,程丹若迅速失去聊皇帝下半身的興致,「睡覺吧。」

  她吹了蠟燭。

  可謝玄英被她勾起興趣:「多久算早?」

  「不告訴你。」

  他撓她癢癢:「別賣關子。」

  「走開。」程丹若使勁推他,沒推開,反被裹在被子裡,癢得直躲,「進出15次以下吧。」

  他若有所思:「我還從未數過。」

  她:「……不要做這種無聊的事。」

  說晚了。

  沒有哪個男人得知這個數字後,不想數一數。

  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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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四百零二章 奏驛站

  男人還是很好哄的,數數就行了。

  次日,謝玄英調整好了心情,和姜元文在書房裡辯論了兩個時辰。

  雙方各執一詞。

  姜元文說,時移世易,春秋代序,試看江南天府之地,早就不把理學奉為圭臬之言,對程、朱多有思辯,可見民心所向,就是人人皆可成聖的年代。朝廷就該改變想法,奉心學為正統,就好比當年漢初尊黃老,漢武興儒術。

  謝玄英卻道,你說人人都可成聖,這人人是指讀書人還是指百姓?讀書人明善惡是非,修己身道德,那該如何用來道德治理國家?如果百姓也去悟道,誰來耕田織布,行商送信?若是說禮不下庶人,又和人人都可成聖的說法相悖了。

  姜元文道,悟道有先後,必然是先由讀書人悟出道理,再教授於百姓,如此方算是教化。

  謝玄英就說,你去看看外頭田間的平民百姓,是教他們種田織布好,還是教他們空泛的道理好,光憑道理填不飽肚子,總不能讓大家都朝聞道,夕便死吧?君子治學明道,到底是為了什麼?

  姜元文回答,自是為了救世安民。

  謝玄英道,假如一門學問只是為了自己明心見性,這就是修身的學問,一個人的學問,而不是治理天下的學問。眼下人人都在談心學,靜光居士以禪悟儒,只執著於自己的內心,與孔孟治天下的初衷已截然不同,是釋非儒。

  最終,姜元文因無法回避心學空談的現實,遺憾敗北。

  他回頭就給老師寫信,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說,末了透出心裡話。

  「帝王喜怒莫測,有利則用,無利則棄,此路尚崎嶇,未到功成時。」

  他發現,心學要得到朝廷的認可,就得對帝王有用,可時下人們批判程朱,熱愛辯論,雖誇誇其談,卻於百姓無益。

  再不改變,心學也會走到盡頭。

  可要變,談何容易?

  姜元文想起謝玄英,剛生出的走人心思又淡了下來。他倒是要看看,謝玄英能走出什麼道兒來。

  萬一呢。

  打定了主意,姜元文就不和他冷戰了,反而尋機提醒:「快到秋闈了,今年的鄉試,撫台該早做準備。」

  考過鄉試就是舉人,能入京參加會試,陛下既准了增加明年的中榜進士,這回的競爭必然會格外激烈。

  謝玄英聽取了他的建議,認真籌備了起來。

  幾乎頃刻間,家裡忽然多出一倍多的拜帖,都是貴州大戶之家送來的。

  他們不是求開後門,而是怕被穿小鞋。

  程丹若一張都沒看,全燒了。

  家裡門戶緊閉,什麼禮都沒收,連帶著費太太想約她吃飯,都被她婉拒。

  總之,閉門謝客,誰都不要過來。

  同樣閉門的還有提督學政家。

  提督學政就是負責一省教習的官,屬於按察使司,通常是翰林出身的進士,出任按察僉事或副使之職。

  但說實話,這都沒什麼用。

  鄉試不似會試,考成就上金鑾殿了,但也是一件大事,考官不止是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巡按御史,還有京中派來的人。

  他們才是主考官。

  今年貴州的主考官就是禮部主事。

  雖然人家才正六品,但他才是主考官。謝玄英又安排了布政使、按察副使等四人為同考官,這五個人負責閱卷,而他本人則為提調官,統管考場一切事務。

  考試期間封閉試場,任何人不得出入,各門戶都由他的人親自把手,杜絕一切夾帶舞弊現象。

  八月六日,主考官入城,也不找地方落腳,直奔貢院,當天就住了進去。

  下午,同考官、謝玄英和其他監考官、收卷官等所有人馬,也正式入駐貢院,同時,封鎖考場內外。

  之後的七號、八號,各考官一面熟悉,一面商量出題。

  九號正式考試,一直考到八月十五第三場,後面還要閱卷。

  在此期間,謝玄英都不會回家,吃住都在考場。

  因這緣故,中秋都過不成了。

  程丹若琢磨了下,既然他不在家,她一個人緊閉門戶太浪費時間,乾脆收拾行李外出,去趟安順看看情況。

  怎麼說呢……驛站承包措施說成功不成功,說失敗也沒失敗。

  不成功是因為路不像路,越往後,開出的驛道就越粗糙,整得像山裡徒步的小徑似的,只不過是雜草灌木少點,隔一段距離,鋪一塊比較明顯的石頭。

  驛站倒是還好,山裡最不缺的便是木料,苗人們按照自己的習慣,搭建了一兩座吊腳樓,供修路的民夫和俘虜歇腳。

  目前這幾個驛站和這條路,都賺不到任何錢。

  程丹若不得不招來驛站的承包商,好言安慰了他們,表示自己也出錢了,絕不會任由他們的銀子打水漂。

  四個寧寨都是朝廷承認的土司,雖說地方不大,可都登記在冊,今後不管是買賣還是朝貢,必然要走這驛道,絕不會荒廢。

  為定他們的心,她便說,這次來便是繪製圖紙,上奏朝廷,正式定下驛站。

  今後(如果有人),還會派遣驛丞過來。

  一番表態,終於安撫住了他們。

  程丹若花費數日,把每個驛站都轉了一遍,順便考察了俘虜們的表現。

  因為條件並不算苛刻,與他們來往的也不止漢人,不乏夷民,俘虜人雖多,卻只有逃跑,沒有聚眾作亂的。

  程丹若招來四個寧寨的寨主,先問他們,之前黔東北的苗家婦女如何了?

  寨主們都說,大部分都重新嫁了寨民,剩下的也都安頓妥當。

  「那我就放心了。」

  程丹若沒有過多追究,左右都是同族的人,肯定比強嫁給漢軍強。退一步說,哪怕有矛盾,也是他們內部的矛盾,不會挑起漢苗仇恨。

  又問他們是否願意收容俘虜。

  人口誰不喜歡,還是天上掉下來的。

  寨主們都說願意。

  程丹若便命人傳話下去,俘虜修路滿三年,考核最優的百人可入籍各寨,但要承擔寨子的徭役。

  徭役就是維護驛道,除草、撿石頭、修驛站、保養馬匹,等等。這是為各寨所開的驛道,當然由他們負責維護。

  本來這還要額外騰出人手,白得了人負責額外的差事,寨主們都很高興,不斷拍她馬屁。

  俘虜們也十分意外。

  他們不是跟著黑勞、白伽造反的叛軍,就是被剿滅的山匪,原以為這輩子幹苦力到死,沒想到能入籍。

  雖然還是幹苦力,可入籍後便能離開俘虜營,在寨子裡成家立業,重新生活,比在一輩子當俘虜好多了。

  有了奔頭,幹活自然更是賣力。

  程丹若安撫了他們,又往赤江去。

  赤江如今有兩大勢力,一是千魚寨,實力最強,二是金竹寨,夕照支持,雙方鬥得厲害。

  也因為他們內鬥奪權,對朝廷還算客氣,一年時間修了兩個驛站。

  比安順還糙點兒。

  程丹若沒吱聲,反正赤江她是打算等赤韶上位後,讓這個義女監督幹活。

  赤韶今年也快十六了。

  視察完驛道,她回到貴州城,開始琢磨怎麼寫奏疏。

  匯報下修建工作,提供最新地圖,哭訴一下自家的貧窮,請朝廷撥款,肯定是排第一位,姑且不多論。

  程丹若選在這個時間遞報告,看中的是馬上要被楊首輔掃地出門的人。

  京官外任,換個說法就是排除異己。

  那可都是人才啊!

  一個好的驛丞有多麼重要,參看王陽明就知道了。他以一己之力教化彝人,還化解了當時貴州宣慰使搞事的野心,維護了西南的安寧。

  反正都是要貶的,貶到貴州來吧!

  陽明先生沒有,左鈺這樣的也行。

  尤其楊首輔想幹掉的,多是心學門生,這不是正好了麼。

  程丹若不想錯過這個撈人才的機會,決定提前出牌,搶一個先機。

  --

  九月,桂花滿樹。

  皇帝坐在光明殿中,翻看程丹若的奏疏。他細細看了片刻,吩咐道:「把貴州的輿圖拿來。」

  「是。」石太監躬身下去,很快取過貴州的輿圖,鋪平在桌案上。

  皇帝根據奏疏的圖紙,一個個尋過去。

  「寧洞,洞首、洞天兩驛,」他伸出手,石太監便遞過朱筆。皇帝在輿圖上點下兩個紅點,「寧溪,溪花、溪雲兩驛,寧山,山月驛,寧谷,谷生驛,不錯,真不錯。」

  他眼中透出真切的笑意,翻過一頁奏疏,繼續點:「赤江,赤寶、赤魚兩驛,總共八個驛站,了不得。」

  石太監察言觀色,捧場道:「尋常人一年修一驛已殊為不易,程司寶兩年不到卻修了八驛,必是花費了極大心思。」

  皇帝說了句公道話:「人家都是出錢募民夫,那邊卻有叛軍俘虜,加上各寨都出人手,這才修得快了些。」

  又翻回前頁,「瞧瞧,還把驛站以後的茶水馬料抵了出去。」

  石太監從皇帝的口吻中,判斷出這是對親近之人的「嫌棄」,而非真怒,便為她開脫:「若非如此,哪能湊出錢呢。」

  他輕巧地說,「老奴還記得,魯御史說,程司寶將家裡的緞子都拿出去當了,這才湊到了冬日的棉鞋。」

  魯御史回京後,曾被皇帝召去問話。

  皇帝在龍椅上坐了二十幾年,怎麼看不出他那封奏疏的開脫之意,也疑他和謝玄英結黨欺上,有意試探。

  當時,魯御史說:「臣所言句句屬實,程夫人有違女德,但也仁心善意,冬日修築驛道,缺衣少食,她悄悄當了家中綢緞補貼,卻從未對外聲張。若非臣職責在此,格外留意,怕也不知這一齣。臣不敢欺君妄上,片字不曾虛言。」

  皇帝不置可否,回頭卻問了梁太監。

  梁太監道:「老奴不知情,然則確實有人拿了織造局的緞子送來,只不知是否出自程夫人之手。」

  織造局是皇帝的地盤,進出皆有賬目,查一查就知道,完全對得上。

  皇帝這才消去疑心,不過,卻還是把魯御史打發到了別處。

  如今重提此事,又是一番心境。

  皇帝微微頷首:「三郎夫妻踏實肯幹,還不居功,朕若多幾個這樣的臣子,也不至於頭疼了。」

  石太監心下了然,皇帝是覺得王尚書抱病,是對自己不滿了。

  依他說,這些子文官就是弄不清楚,陛下肯用他們,是他們的榮幸,別討要什麼賞賜功勞,陛下自然記著你的好。這般矯情作態,是在逼陛下呢!

  王閣老如此,楊首輔也如此。

  當然,前者對石太監而言已經沒有什麼威脅,他在意的是,楊首輔借著歸宗和皇帝達成交易,默許這次京官的清算,把不少和他關係好的人給攆走了。

  石太監有了危機感。

  他的權力毫無疑問來源於帝王,可屁股要坐得穩當,總得有點自己人,否則文官鬧著清權宦,皇帝也為難啊。

  興許,是時候把謝郎弄回京城了。

  「謝郎是陛下的外侄,」石太監替皇帝換了茶,玩笑似的道,「其他人哪裡能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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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四百零三章 又升職

  九月暖節,暴雨如注,打得桂花滿地,院子裡的溝渠都飄著濃香。

  在不冷不熱的雨天,早晨起床就變成了一件困難事。

  謝玄英聽見雨聲,就知道今天晨練泡湯,便沒急著起身,有一下沒一下撩撥著枕邊人。

  程丹若被他鬧醒了,把臉埋在他胸口,睡眼惺忪:「再睡會兒。」

  肌膚傳來指尖流淌的癢意。

  她怒而睜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無可挑剔的臉。

  遂又把眼睛閉上了。

  沒法子,不閉眼就生不出氣。

  她抬起膝蓋撞他兩下,示意他安靜當個枕頭。

  雨聲嘈雜,打在葉子上噼噼啪啪,清涼的水汽鑽進窗縫,撲入床帳。謝玄英心情愉快,不以為忤,繼續擾她的晨夢。

  程丹若用力拍他兩巴掌。

  謝玄英停手了,撫住她的後背,輕輕順下,還她睏意。

  但沒等程丹若回夢,就感覺他又開始了。

  她好氣又好笑:「無聊啊你。」他是真的無聊,她感覺得出來,他的念頭並沒有那麼迫切,屬於日常的禮貌問候,就是心裡癢癢。

  就和貓明知道碰水杯會挨揍,還是要把杯子推下去一樣。

  謝玄英摟住她,任由她的呼吸撲在頸間,溫溫熱熱的,莫名寧馨。這是人世間莫大的幸福,清晨夢醒,枕邊是少年時魂牽夢縈的人。

  程丹若支起身,換了個姿勢,俯臥在他身上。

  這一刻是很特別的體驗,微微的慾望,濃濃的溫情,獨屬於愛人才會有的交融感受。

  假如不是沒刷牙,她肯定想親吻他。

  現在就算了,靠一會兒吧。

  雨聲好像小了,淅淅瀝瀝,清涼的風吹入室內。

  丫鬟已經打開了外間的窗戶,通風換氣了。

  少頃,謝玄英問:「起吧?」

  「嗯……嗯?」程丹若還沒撐起身,視野就顛倒了過來。

  他的吻落下來。

  她板起臉:「不起啦?」

  「嗯。」韶光尚好,他不捨得鬆手,輕啄她的眉眼。

  男人熾熱的溫度包裹住身軀,大面積的肌膚觸碰讓人愉悅。程丹若換了一個受力點,以最舒服的姿勢享受晨間的親密時光。

  雨聲、喘息聲、竹簾噼啪聲,交錯的韻律掩藏了雲雨的纏綿。

  屋簷下,麥子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大米和小米歡呼著撲向食盆,尾巴瘋狂搖圈,洋溢著「放飯了」的喜悅。

  桂花悠悠然落下,一朵朵嫩黃的小花。

  -

  早膳遲了半個時辰,但擺上來的五香糕還是熱氣騰騰。

  今天是暖節嘛,就得吃這個——糯米加粳米,再有芡實干、人參、白術、茯苓等物,用白糖滾水拌勻,上鍋蒸就好,有股帶著藥味兒的甜香。

  程丹若就著豆漿吃了兩小塊,又盯著謝玄英。

  他自覺吃三塊就停。

  還算識相。

  「假如回京,還得提前叫人在莊子上養兩頭牛,不,多養幾頭牛才好。」程丹若思索,「京城附近有沒有草場?」

  「當然有,不然御馬監的草料哪兒運來的。」他隨口道,「那邊地也便宜,不過你養這麼多牛幹什麼?」

  程丹若慢悠悠道:「喝牛奶。」

  「你一天才喝一碗。」謝玄英知道有古怪,故意道,「剩下的拿出去賣?」

  「也是門營生。」她道,「京中點心鋪子這般多,不怕沒銷路。」

  他便道:「提前寫信安排吧,否則真回去了,怕是騰不出手。」

  「我一會兒就寫信。」程丹若這般說著,卻還是問,「你有多少把握?」

  謝玄英搖搖頭:「說實話,我並不覺得陛下有非要我回去不可的理由。」

  他分析道,「豐郡王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這麼多年,什麼動靜都不敢有,齊王久在封地,怕是連京城的狀況都搞不清楚,陛下手握三大營,有何懼之?」

  「可他沒兒子。」程丹若說,「大臣們就算忠心聖上,也不會得罪了他們,陛下一天天老,就一天天怕。」

  謝玄英微蹙眉梢:「我總覺得,你和光燦的想法多有相似。」

  她笑:「或許。」

  其實不一樣。

  姜元文不曾直面皇帝,沒感受過帝王威儀,也不知生殺予奪的恐怖,距離促生了他的膽量。可她恐懼帝王的權力,卻絕不會神話皇帝,故而不吝於以小人的心態揣測他。

  皇帝開始老了,越老越害怕,怕大臣圖謀從龍之功,怕年輕的藩王比自己更有號召力。

  但謝玄英不一樣,是他養大的,有父子之情,卻絕不可能威脅皇位。

  他始終是帝王心裡最信任的人。

  「其實,不必回去是好事,證明一切都在掌控。」程丹若咬了口驢肉燒餅,酥嫩的肉汁混合著胡椒的辛辣氣息,特別好吃,「相反,如果要回去了……」

  謝玄英給她盛了碗豆漿,輕輕嘆氣,替她說完:「就是一灘渾水。」

  「就像你說的,也是個機會。」她擦擦嘴,「我吃好了,一會兒見見清平的人,你去不去?」

  「不了,還是避避嫌。」

  「也好。」

  夫妻倆一面吃著早點,一面商量了兩句正事,分頭忙碌。

  -

  燕子胡同,晏家。

  晏鴻之的好友艾世年正向他辭行:「沒想到是去貴州,還要勞煩你操心。」

  他原本是國子監司業,與晏鴻之乃多年好友,聚會幾番後,與時常來往晏家的王尚書逐漸熟稔。

  歸宗大議,他旗幟鮮明地讚同「禮顧人情」,在國子監上課時也這麼說。彼時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國子監的學生們也沒少下場。

  皇帝默許縱容,楊首輔卻記在心中,只是艾世年的奏疏不功不過,尋不到合適的破綻。

  但京官外放就不同了。艾世年在國子監待了十幾年,就沒到外頭去過,一直埋頭教書。

  楊首輔說,雖然增加中榜進士的名額,但不能招一些水平差的人為皇帝效力,那就是好心辦了壞事。所以,不如派些學問好的人去中部省份,加強下教育。

  有理有據,皇帝當然准許。

  他讓楊首輔遞名單上來,自己親自分配。

  考慮到艾世年和王尚書走得近,屬於王黨,發配瓊州太遠,恐寒了臣下的心,思索一二後,想起了永安書院,遂讓他去貴陽府。

  忠心的臣子,肯定願意為皇帝分憂,而不是計較一時一地的得失。

  艾世年看看裝病的王尚書,在家嘆了兩口氣,捏鼻子認了。

  不認能怎麼樣?他還能和楊首輔拗著來?這位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耐,老老實實去貴州熬上兩年,等王尚書緩過來,再調回去就是。

  再說,京城風向有變,出去躲躲也好。

  他便請托了晏鴻之,勞他打點。

  晏鴻之自不居功:「不過一封信的事,不必客氣。」又安撫道,「三郎一直在貴州各地剿匪,路上安全得很,只是辛苦些。」

  艾世年道:「這已殊為不易,再早兩年,我怕是得安排好後事才敢上路。」

  晏鴻之又道:「到了貴州,便有人前來相接,此前你多小心,南方水土與北方大不同,仔細吃食。」

  艾世年連連點頭,心態猶可:「我還走得動,去南邊看看也好。」又笑,「也不知我走後,還有多少人。」

  一語成讖。

  艾世年只是個開始。

  隨著一批京官被外放到各地,想留守京城的人不免慌亂,四處尋門路打點。楊家門庭若市,吏部上下都被踏破了門檻兒。

  相較之下,王家就冷清了不少。

  之前因王尚書勢好而靠過來的人,如今又怕得罪楊首輔,紛紛與之劃清干係。藉口也是現成的,王尚書養病,咱們不好打攪。

  風起雲散,不過眨眼。

  好在王尚書沉得住氣,咬死了生病,就掛著閣老的頭銜不幹活。

  楊首輔趁機上奏,表示如今王閣老病重,許尚書還在路上,就他和曹次輔兩個幹活,實在捉襟見肘。

  他的意思,無疑是想提拔趙侍郎,或者親家匡尚書。

  但這回,皇帝只聽了一半。

  他召了一個人回京述職。

  不是謝玄英,是張友。

  張友,字文華,現任兩廣總督,張佩娘的爹,馮少俊的岳父。他已經在兩廣待了五年有餘,再待下去,真是無冕之王了。

  同時,調山東的昌平侯去福建廣東,提督軍務,繼續抗倭。

  考慮到這兩家的姻親關係,毫無疑問,這是想讓兩廣的軍務平穩過渡,而張家留京一事,幾乎鐵板釘釘。

  -

  皇帝召回了張文華,出乎許多人預料。以他的履歷,雖說不一定入閣,可六部必有其一席之地。

  謝玄英聽聞後,說不失望肯定是假的,但私心裡,他很清楚,家裡的事情多,宮裡的太后也不知什麼脾氣,丹娘回去了,少不得受桎梏。

  倒不如貴州,偏僻是偏僻,可規矩小,她過得自在。

  「貴州雖說窮了些,可山水景致好,你又不愛錦衣華服,咱們就安心在這兒待著好了。」

  夜裡,他捏著程丹若的手,慢慢道,「我們都還年輕,等得起。」

  「我知道。」程丹若並不在意,回京有回京的事情,不能回也沒什麼。她反過來安撫他,「可惜你不能回家過年了。」

  謝玄英白她:「我就在家裡。」

  她扣住了他的手指。

  這也是她的家了。

  兩人安撫了彼此,心平氣和地睡去,只當無事發生。

  然而,老天似乎總有惡趣味,喜歡在人們放棄某件事時,忽然峰回路轉。

  沒幾日,傳來消息,貴州布政使調任,新頂替他的布政使是林新。

  林新,字日新,晏鴻之的學生之一,以前在江南就職,為南京府提學官。謝玄英與程丹若相識的那年,曾短暫地借住在他家中。

  當初,也是他從中斡旋,方未與都指揮使徐將結仇。

  他年近四十,按照尋常升遷的路子,是該為一方主政官了。

  謝玄英十分驚喜,不意能與同門師兄同地為官,也有一點尷尬,總的來說,較為期待。

  然則下一個消息,卻徹底推翻了他們之前的猜測。

  皇帝下旨,程丹若因「通曉大義、忠慎效勞」(對皇帝忠心,幹活多且好),「安邊有功」(平叛和修驛道),「貞良仁德」(培訓軍醫),功行實多,特敕升為一品夫人,封號寧遠,以嘉忠勤。

  不得不說,程丹若吃了一驚。

  這職稱升得也太快了,這不馬上要天花板?

  她才二十三歲,難道以後就升無可升了?

  謝玄英卻不奇怪:「修築驛道,安定邊蠻,本是大功一件,不表彰說不過去。」

  朝廷表彰婦女,多少賜金銀錢鈔,但這未免太小氣。程丹若毫無保留地獻上《軍傷芻言》,皇帝白拿謝家的東西也就罷了,還給了昌平侯家。

  這不補償一二,靖海侯都要和他急,可謝家已位極人臣,封無可封。

  綜合種種,直接封賞程丹若是最劃算的選擇。

  誥命這種東西,於別人值錢,對皇帝來說,又不是他的內庫出錢。

  姜元文則道:「誥命雖無實權,卻有莫大尊榮,光耀一族。可惜夫人無父兄,若不然,也能跟著得個差事。」

  女人受封,全家飛升的案例,眼下並不罕見。

  不少皇帝喜歡封賞乳母、保姆,不僅封為夫人,父親、兄弟、兒子都能混個四五品的官職,可謂一夜間改換門庭。

  什麼叫「念德推恩,光被三族」?這就是。

  他提醒道:「夫人可命人回老家重修祠堂,將來族中弟子祭拜也有去處。」

  謝玄英的臉立馬就黑了:「程家祠堂?」

  要入祠堂受供奉,也是他家的祠堂,程家怎麼行?

  程丹若:「……」無聊的古人。

  她及時制止這個死後住誰家的問題,問道,「這麼看,我們是要準備回京了?」

  「不錯,今上優容,要麼重用撫台,要麼棄之閒職,絕無其他可能。」姜元文斬釘截鐵道,「可天子有何緣由棄撫台不用呢?今年,撫台可以在侯府過年了。」

  果不其然,幾天後,謝玄英就接到了回京述職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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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四百零四章 安排忙

  雖說皇帝沒有直說對謝玄英的安排,可他給程丹若升了職,變相暗示了必定會重用,期限也給得幾乎明示:十二月底,交接諸事回京。

  數日後,靖海侯來信提醒,直接打包東西,最晚十二月初到家。

  這會兒已經快十月份了。

  謝玄英忙得團團轉。

  民政方面,林新到了就直接和布政使交接,沒什麼好說的,要盯的只有秋收,秋收關係到賦稅——貴州的賦稅要是能好看一點兒,述職也漂亮。

  主要費心的是軍事。

  他輪番召見了各千戶所的人。

  李伯武、田南、張鶴、杜功、黎哥……心腹也好,半路投靠也罷,全都見一遍,再三提醒,就算他走了,他們也得好好整頓衛所綱紀,衛學必須堅持開,軍戶子弟不能荒廢本事,屯田要留意漢夷矛盾,等等。

  這時候,就顯出皇帝給程丹若升職的遠見了。

  有她的敕封在,明眼人都知道,謝玄英回去就要高升,都老老實實應下。

  謝玄英卻難以放心。

  謝家不倒,李、田、張等人不會傻到背叛,可有他在和沒他在,他們的效率和廉潔就不好說了。

  且群龍無首,怕是暗中也要角力。

  程丹若見他憂心,便安慰道:「不怕他們爭,爭而不鬥就行,真要有誰能代替你懾服眾人,你還要擔心他們欺上瞞下呢。」

  謝玄英何嘗不知這個道理,苦笑道:「我算是了解陛下的難處了。」

  管一個府還好,知縣們都是朝廷發配的,幹得好誇,幹不好罵,眼下卻都算是自己人,還分了嫡系和新來的。

  一碗水端平不成,偏頗也不成。

  他搖搖頭,不忍煩她:「你那邊的事都順利嗎?」

  「順利。」程丹若道,「你說暫時不動張鶴,我就把藥行的事交給了瑪瑙,讓她盯著兩個掌櫃,看有沒有本事做起來。」

  瑪瑙現在是六品武官的太太,身份不低,又是她身邊出去的人,鎮個一年半載的沒問題,之後就看她的本事了。

  「永安書院那邊,改明兒接了艾叔父,由他這個教授接手名正言順。就算有什麼疑難事,加上左先生也夠了,下頭的夫子裡,孫秀才,哦,現在是孫舉人了,也會留下繼續教書,就那麼幾個學生,盡夠了。」

  謝玄英問:「金仕達呢?」

  「我讓他收拾了東西,帶愛娘回湖北老家,至少考個秀才出來。」她笑道,「考不考得上都沒事,反正考了再上京。」

  他點點頭,秀才和童生還是區別很大的,金仕達能考出秀才,勉強能用了。

  「最難辦的是赤韶。」程丹若嘆氣,「你說,我是嫁她還是不嫁她呢?」

  赤韶已經到了嫁人的年紀,帶回京城遠離故土不說,什麼時候讓她回來呢?終身大事又怎麼辦?

  她一個土司,必須留在自己的寨子才能發揮最大用處。

  「她不肯嫁夕家小子?」畢竟是義女,謝玄英總得關心一下,「我記得,夕家對這門婚事勢在必得。」

  程丹若嘆氣:「可不是,金竹寨能和千魚寨分庭抗禮,多虧夕家支持,可夕顯貴又不是做善事,這婚事要是吹了,赤江不是亂,就是分。」

  「那就讓他們分家好了。」謝玄英道,「也不是壞事。」

  程丹若知道,苗人內亂對大夏才是更好的,可她並不讚同:「難得安穩下來,再內鬥一場,太傷元氣。」

  然則,百姓的人生是人生,赤韶的人生也是人生。她也沒法為了大義,逼迫赤韶犧牲自己的幸福。

  尤其她知道,好的婚姻能治癒許多不幸,又怎能狠得下心。

  「再看看吧,等她自己想明白。」

  -

  赤韶最近苦惱極了。

  程丹若告訴她,他們年底便會回京,問她是否要同去,可以在國子監讀書。

  但赤韶立馬拒絕了,她可不是因為喜歡讀書而上學,且京城太遠,她不想離開外公和阿婆。

  「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了。」當時,程丹若這般提醒,「你歲數不小,夕安撫使已多次向我暗示過你的婚事。」

  提起這事,赤韶就頭疼。

  她問:「我非得和夕達英成親嗎?」

  程丹若肯定地說:「你若真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你,只是夕家今後的動作,你要有心理準備。」

  赤韶已經不再是初出山林的天真苗女,她做了兩年的土司,雖然毫無實權,誰都命令不了,可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要坐穩土司之位並不容易。

  「你回去想想吧。」

  赤韶滿腹心事地回到書院,找兩位好友出謀劃策。

  安小娘子大驚小怪:「夕達英笨笨的,你居然要嫁給他?」

  金愛攤手:「不然嫁給誰?姓宋的?」

  安小娘子和從前的赤韶一樣天真爛漫:「總得一表人才,滿腹詩書,文質彬彬才好呢。」

  「你喜歡漢人書生。」金愛總結,又問赤韶,「你不想嫁夕達英,嫁給誰呢?」

  赤韶也為此苦惱:「好像也沒有別人。」

  說起來,書院成立後,她的交友圈擴大不少,論理也該有不少婚配對象,可看來看去,和夕達英半斤八兩,沒一個中意的。

  「如果不討厭他,就嫁了吧。」金愛認真道,「你想想,是土司之位重要,還是嫁個如意郎君重要?」

  這有什麼難選的,如意郎君都沒看見影子。

  赤韶無精打采:「郎君錯過了還有,土司之位沒了,可就真沒了。」

  金愛用力一拍桌子:「可不就是這道理?」

  她絞盡腦汁,試圖找出夕達英的優點,「夕達英對你挺好的,你看,每次你出去他都去,你要幹什麼,他都陪著你,你說喜歡大米小米,他就抱了糯米送你。」

  糯米是夕達英送給赤韶的小狗,黑白色,非常可愛。

  安小娘子:「他長得不好看。」

  「長得好看不能當飯吃。」金愛反駁,「韶兒需要夕家撐腰,夕達英對她好最重要。」

  安小娘子嗤笑:「夕家是看上了她的土司。」

  「夕家是夕家,夕達英是夕達英。」金愛仗義直言,「他是真心喜歡韶兒。」

  兩個朋友爭執不下,赤韶托著雙腮,愁眉苦臉。

  人生為啥總有為難的事呢。

  愛情,還是未來?

  「韶兒。」她們屋裡正吵著,夕達英大步走了進來,「走,我新弄了一把弓,咱們打獵去。」

  赤韶冷冰冰道:「不去。」

  夕達英愣了一下,撓撓頭:「那你想幹什麼?聽說書去?」

  「不關你的事。」安小娘子趕客,「我們忙著呢。」

  金愛擺手:「姑娘家說話,你們男人少管。」

  她們倆合力把他趕走了。

  安小娘子用力合上門,催促朋友:「你快點決定,我還想打獵去呢。」

  赤韶趴在桌上:「我再想想,再想想。」

  -

  朝廷正式承認了新修的驛站,吏部說會安排兩個驛丞過來,其他的讓當地自行抉擇。

  程丹若已經很滿意了,驛丞是不入流的小官,原就是當地安排的,朝廷能分配兩個過來,多半是之前政鬥失敗的倒黴蛋。

  她將六個名額分配了一番。

  兩個讓齊知府選擇,最好是本地老吏,熟諳事務為上,兩個給清平書院,兩個給龍岡書院,讓他們挑選兩名能吃苦耐勞的學生,到當地做一年驛丞。

  月銀由她本人補貼,每人每年二十兩銀子,歡迎學子們下基層鍛煉。

  這麼做的好處,一是驛丞能代替老師,教化當地百姓,二是鍛煉學生們,使其多求務實,而非只知空談。

  程丹若將其稱為:向陽明先生學習。

  偶像的力量無窮大,四個名額馬上就滿了。

  又一項目了結。

  再說惠民藥局的事。

  藥局是常設部門,她走了也能繼續運轉,倒不必過於操心,需要安頓的是此前培訓的藥僕。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來約有二十多人。他們的賣身契還在程丹若手中,但她不打算都帶走。

  此前跟隨惠民藥局的大夫上過戰場,在傷兵營幹過活的人,可自贖從良。

  一般的賣身錢都是三兩到十兩,錢並不多,但藥僕們平日只有月錢,通常攢不下這麼多銀子。

  程丹若便說,若無銀錢,可與生民藥行簽訂雇傭契約,提前支取五年或十年的月錢,每月100錢就支取50錢,五年就有3兩銀,這五年要留在藥行工作。

  假如今後升職,可提前償還預支的工錢,還清即可離職。

  這樣一來,既能給他們個穩定的飯碗,確保今後數年的生活,也能留下有經驗的人才,確保惠民藥局能在她離開後,亦能如常運轉。

  大多數人都簽訂了契書。

  程丹若一張張核對:跛腳老人留下了,紅斑婦人留下了,提燈老婆子留下了,六指殘疾也留下了……

  他們都沒正經名字,都是什麼老跛、大娘、花姑、六哥。但每個人從她手裡接過賣身契時,都會很認真地看兩遍,再小心收入懷中。

  此刻起,重新獲得了作為「人」的資格。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留下。

  程丹若將惠民藥局的十個保溫箱,轉移一半到生民藥鋪,前者負責收容棄嬰,後者則許百姓出錢寄養。

  兩個地方都需要人手看護,她詢問了八個護士,願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不想留下的,便隨她去京城。

  她會在京城再開一家婦兒藥鋪。

  最終只有四個人願意走。

  程丹若已經很滿意了。故土難離,這些藥僕多是貴州人,不肯離開故土,渴望安定的生活實屬正常。

  她們和其他人一樣,預支工錢自贖,自此恢復自由身。

  安置完他們,艾世年也到了貴州。

  他有點慘,剛進城就病倒了,上吐下瀉,看著頗為嚴重。

  程丹若親自上門探望,又請錢大夫治療,得知是水土不服才放心。

  「叔父且安心休養,一應事宜,暫且交給下人打理。」她抬眼,「喜鵲。」

  喜鵲上前:「奴婢在。」

  她囑咐:「這兩日你且留下,照看好叔父的湯藥,有什麼事及時報我。」

  「是。」喜鵲退下,親自熬藥去了。

  艾世年有些慚愧:「勞煩侄女了。」

  「您客氣了,您是我義父的至交好友,便是我的長輩。」程丹若微微笑,「您安心歇著,貴州山好水好,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她察言觀色,知道他身體乏力,便及時打住:「您先休息,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丫鬟,晚輩先告退了。」

  艾世年和她第一次見面,不好多留,勉力支身送了送。

  待她的背影消失,方才舒口氣,暗暗觀察四周。

  只見屋舍簇新,都粉刷過,茶爐器皿一應具備,條件雖不如京城優越,但該有的都有,生活並不清苦,當即鬆了口氣。

  他還以為到貴州得住茅草房,到處的毒蟲蛇蟻呢。

  還好、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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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4:50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四百零五章 孫家人

  金秋十月,孫秀才,哦不,孫舉人回了一趟老家。

  他在今年的鄉試中考出了第三名的好成績,已經是位舉人老爺了。

  窮秀才,富舉人,舉人可以免賦稅,故而這些日子,家鄉的父老鄉親沒少托他掛名,以求避稅。

  孫舉人無法拒絕這樣的「合理請求」。他當年去清平讀書,路費是宗族出的,現在,到他回報族裡的時候了。

  他在老家待了半月,臨走時帶走了妻子。

  孫老太太本不樂意,大兒媳婦要下地,小兒媳婦再走,誰在家做飯洗衣裳?她自己要餵羊養雞,還得織布劈柴,少個勞動力怎麼行?

  但孫舉人道:「與我往來之家多有女眷,總要有人應酬。」又掏出十兩銀子,叫大嫂去買兩個粗使丫頭。

  孫家貧苦,他母親從未用過丫頭,一時又驚又喜,也不提留兒媳婦了。

  反倒是他妻子忐忑:「我大字不識一個,你帶我去城裡,可會給你丟臉?」

  「我會教你認兩個字。」孫舉人並不愛妻子,她是打小換過來的童養媳,雙方與其說是愛人,不如說是親人,「和在家裡一樣,你替我打理衣食就成。」

  他解釋,「如今我在城裡買了間院子,雇了兩個人,我今後在永安書院教書,每月都有月錢,等多攢點錢,就回老家買幾畝地。」

  妻子嚇一跳:「城裡買了屋?這要多少銀子?」

  「幾十兩,東家太太給的賀禮。」孫舉人道,「一會兒進了城,你先和我去拜見一回。」

  妻子連連擺手:「我連城都沒進過幾回……」

  「阿姐。」孫舉人安撫道,「你別怕,程夫人是善心人。隔壁村子去年夏天,不是雇人去採辣椒麼。」

  妻子點頭:「是,聽說只做幾天,但給了不少工錢。」

  「那就是程夫人的地。」孫舉人道,「人家不缺佃農,出錢雇人做,就是給百姓一點掙錢的機會。」

  妻子不識字,卻懂基本的道理,點點頭:「這是好事呢,大妮婆家掙到錢,今年多蓋了兩間屋子,他們終於有單獨的屋了。」

  孫舉人「嗯」了聲,對家長里短提不起興趣。

  妻子看出了他的敷衍,沒再說話,安靜地看著前方的路。

  金秋的貴州很美,但她早就看膩了。有時候,她也會想這山外頭是什麼樣的,可只是想一想,這輩子能進城,放眼望去不再是山連山,她就心滿意足了。

  騾車慢慢地走,趕在天暗前到了新家。

  家是新的,宅子是舊的,不過兩進的小院子,瓦片微微泛灰,牆粉過,殘留著潮潮濕氣,青石地磚鋥亮又光潔,顯得腳底的泥土格外可惡。

  門口有個老頭看門牽馬,廚房一個廚娘看著灶火,兩個丫頭迎上前,一個替她拿包袱,一個卻睇著孫舉人,眉角頗具風情。

  妻子微微一怔,看向丈夫。

  孫舉人沒看她,也沒看丫頭,只問道:「今兒家裡來過人沒有?」

  「費家遞了帖子,說是老太太過壽,請您去喝杯酒。」唯一的書僮回答,「老爺去不去啊?」

  孫舉人暗暗嘆氣,別人家送來的丫鬟小廝就是這樣子,沒規沒矩的,可也沒有法子,只能將就著用。

  「吃飯吧。」

  草草吃了飯,孫舉人洗腳睡覺。

  妻子有點心事,半天睡不著,試探著問:「二郎……」

  「怎麼了?」

  「沒事。」她又咽了回去。

  「早點睡吧,明兒一早跟我出去。」

  「欸。」

  床下鋪著褥子,很軟,可妻子一整晚都沒睡好,但習慣使然,第二天才擦黑就起床燒火去了。

  她按照家裡的習慣切菜熬粥喝,廚娘起來瞧見,從筐裡掏出兩個紅薯:「再放點這個吧。」

  「這是什麼?」妻子沒見過,「茯苓還是山藥?」

  「這叫紅薯,填肚子的好東西呢,程夫人帶過來的,城裡才有。」廚娘麻溜地將紅薯切塊,放到蒸籠和饅頭一起蒸。

  很快,灶房裡就飄出了香味。

  妻子嘗了,紅薯吃著味道一般,但吞咽容易,還頂餓,便問:「這東西可貴?」

  「不貴,米鋪裡有,也能買回家裡種。」廚娘人好,不吝指點,「種這東西前兩年不交稅,種出來就是自己的。」

  妻子暗暗記住,端著菜粥和紅薯出去了。

  孫舉人起來,瞧見寒酸的早點,沒說什麼,默默吃了,叫兩丫頭給她換衣裳。

  妻子一動不動,僵硬地換上襖裙,左看看右看看,生怕扯壞了。

  「小家子氣。」薄有顏色的丫鬟小聲嘀咕。

  妻子漲紅了臉皮,強自忍耐。

  孫舉人卻「啪」一下摔了筷子:「嫌貧愛富就別來我家!硯台,叫人牙子來,賣了她去。」

  那丫鬟嚇住了,趕忙跪下求饒:「老爺開恩、老爺開恩。」

  孫舉人厲聲道:「我家廟小,不如送你到山裡嫁給蠻子去。」

  丫鬟連連磕頭哀求:「老爺息怒,太太開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妻子見狀,反倒勸道:「二郎莫氣,她才多大,算了吧。」

  「外頭跪著去。」

  丫鬟趕忙到外間跪下了。

  孫舉人這才饒她,同妻子道:「阿姐,該走了。」

  妻子走到外頭,見丫鬟跪的地方有一灘積水,便道:「別跪水裡,仔細腿疼,到屋裡去。」又和孫舉人說,「我不懂什麼大道理,做錯事挨罰沒錯,可不興作踐人的,二郎,你就算成了老爺,咱們也不能狠了心。」

  而那丫鬟原本眼眶蘊了淚,聽見這話,竟硬生生忍住淚珠,忙在牆根跪了,叩頭道:「太太善心,奴婢再不敢了。」

  竟收了媚色,低眉垂首,老老實實地挨罰。

  孫舉人收回嘴邊的話,搖搖頭,道:「走吧。」

  兩人坐上騾車,往城裡的大路駛去。

  孫舉人指點妻子:「你記住了,這是生民藥鋪,平日有什麼小病小痛,就到這裡叫大夫抓藥。」

  又讓騾車繞路,到另一處認門,「這是惠民藥局。」

  「怎的這般多人?」妻子望著長龍似的隊伍,滿臉擔憂,「出什麼事了嗎?」

  「今兒義診,看病不收錢。」孫舉人道,「路口的布幡看見沒?那個字念程,這是程夫人出錢辦的。」

  他解釋,「誰家捐了銀子,便掛誰家的幡。」說著叫車夫停車,自懷中摸出一兩碎銀,招手示意旁邊的藥童過來,丟進了他懷抱的瓷瓶中。

  哐噹、哐噹,兩聲響。

  藥童認得他:「多謝舉人老爺。」

  他抱著瓷瓶回去,不多時,在「程」的布幡桿子綁了張「孫」字的布條。

  「這是孫。」孫舉人叮囑妻子,「你記住,別人家的不管,是『程』咱們就出點銀子,不拘多少,一番心意罷了。」

  妻子死死盯著布幡,竭力將字形記住。

  而他們倆說話間,已經陸陸續續有人招手叫了藥童,丟入碎銀銅錢,不知多少數目,只知「叮叮噹噹」,十分悅耳。

  騾車又走動起來,不多時,拐入一條僻靜的街巷,在一扇大門前停了下來。

  這裡已經停了許多馬車,車夫們靠著牆根說話,熱鬧得很。

  孫舉人攜妻子上門,門子接了名帖,直接請他們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石雕影壁,繞過去,徑直穿門入正院。

  兩隻白狗在水缸邊追逐,十分可愛,牆頭趴著一隻肥嘟嘟的橘貓,打著哈欠瞧向來人。

  「孫夫子來了,快請。」蘭芳請他們夫妻入座,端上茶點,「夫人在裡頭見瑪瑙姐姐,勞煩等一會兒。」

  孫舉人應道:「多謝。」

  妻子小心打量著周圍的布置,只覺桌椅腳踏,樣樣精美,但又不嚇人,案上供奉的桂花香得撲鼻,和家後面的一模一樣。

  她口乾心跳,下意識地看向丈夫。

  孫舉人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在思索事情,十分嚴肅。

  她只好閉嘴,耐心等待。

  沒多久,裡頭出來一位樣貌秀麗的年輕婦人,不過二十出頭,金釵銀髻,衣彩錦繡,十分富貴。

  「張太太。」孫舉人客氣地招呼。

  瑪瑙笑道:「孫夫子來了,這是孫太太?」

  「正是拙荊。」孫舉人點點頭,「夫人於我有知遇之恩,總要前來拜見一回。」

  瑪瑙打量了眼孫太太,見她雖穿著簇新的衣裙,卻束手束腳,頗不自在,露出的手腳粗大,膚色不均勻,便含笑道:「夫子是個念舊的。」

  孫舉人抬首,迅速掃過她的表情。

  「我該回去了。」瑪瑙親切道,「孫太太,今日匆忙,說不了幾句話,改明兒有空,再邀你到家裡作客。」

  孫太太慌張道:「啊,我,欸。」

  瑪瑙笑笑,不緊不慢地走了。

  「孫夫子。」竹香出來,清脆道,「夫人有請。瑪瑙姐姐,你這就走了?」

  瑪瑙道:「我要去藥鋪一趟,放心,過兩日必定再來,我也捨不得你們呢。」

  後來的對話,孫太太便聽不見了。

  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丈夫,小心謹慎地打量著上座的女人。

  第一印象是年輕,孫太太以為的「夫人」,怎麼也該是員外太太的年紀,至少三十出頭,誰想是青年女子,頭髮烏黑,身姿苗條,頭戴金狄髻,兩三樣首飾,杏黃襖子湖藍裙,沉靜如湖水。

  「孫夫子來了。」程夫人和氣得很,「這是——」

  「是拙荊。」孫舉人拉著妻子一道行禮,「她頭回來此,特來拜見夫人。」

  孫太太不知該不該跪,有點慌亂,胡亂福了身。

  「請坐。」程夫人沒有計較,讓他們坐下,丫鬟重新上了茶水,「你此番回來,今後便去書院了。」

  孫舉人畢恭畢敬:「是。」

  「書院裡頭是什麼樣子,你很清楚。」程夫人道,「這差事不好做。」

  孫舉人道:「在下一定盡心竭力。」

  程夫人點點頭,慢慢道:「左先生要專心編書,若無要事,不必打擾。」

  孫舉人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仍舊道:「是。」

  「過兩日,你再來一趟,朝廷派的教授到了。」她的口氣不疾不徐,聽得十分舒服,「他原是國子監司業,如今京官外放,任按察僉事,提學貴陽——你可要好生請教。」

  孫舉人立即面露驚喜:「是,多謝夫人。」

  「不必謝我,能不能成,還要看你自己。」程夫人抿口茶,換了話題,「家中事務可都安頓妥了?」

  孫舉人道:「都好了。」

  「那就好。」她道,「你未至而立便考中舉人,可見才華不淺,但有的時候,人能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僅僅是才華的問題。」

  孫舉人道:「是,在下都明白,今後亦會潛心讀書。」

  程夫人微微頷首,轉而問孫太太叫什麼名字,在城裡住得習不習慣,等等。

  她輕言慢語,和氣友善,孫太太莫名緊張,完全不知道自己答了什麼,稀裡糊塗地吃了兩塊糕點,暈暈乎乎地出來了。

  被風一吹,她才懊悔:「二郎,我是不是給你丟臉了?」

  「阿姐且寬心。」孫舉人道,「你說的都是實話,程夫人只會高興。好了,咱們回去吧。」

  孫太太應了聲,卻在上騾車前,眷戀地看了一眼院子。

  貓臥屋脊,狗逐庭院。

  真奇怪啊,做了好多神仙事,卻是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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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5:10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四百零六章 又送別

  水土不服這種事,真的很看個人體質。

  艾世年足足躺了十幾天方才緩過來,但還是不能適應,吃糯米不適應,連年下雨也不適應,住二樓不適應,坐馬車也不適應。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住茅草房的左鈺,只能長嘆口氣。

  好在他自己也難為情,略好一些便搬到了書院。

  見左鈺在這裡,難免吃驚,雙方有了一些小小的矛盾,虧得顧忌書院裡都是土司子女,不想丟人丟到夷民那兒去,給忍住了。

  程丹若假裝不知此事,比起一家獨大,雙方能求同存異,互相進步才好呢。

  她只細心為他們安排了衣食,上課任由他們去。

  也奇怪,經此一事,艾世年的病漸漸好了。

  程丹若暗暗鬆了口氣,忙不迭安排書院交接的事情。

  「學生來了又走,主要是怕我們扣人。」她簡明扼要地說明情況,「這些人任由他們去,不必去管,按我原先設想,明年是要收一些普通學生。」

  艾世年對照國子監,自詡明白:「是此地的大戶子弟吧?」

  「只是其一。」永安書院有了艾世年和左鈺兩位進士,檔次一下比府學都高,在科舉上甚至比清平、龍岡都有優勢,程丹若自然不會放過掙錢的機會,大戶人家入學,學費可一點兒不低。

  「還要免費收一些夷人學生,免束脩。」

  艾世年略有不解:「什麼夷人?」

  「夷人百姓。」她畫大餅,「若有一日,夷人也能考出個秀才舉人,令其土縣自治,豈不是事半功倍?」

  艾世年一想,還真是這個道理。

  改土歸流非易事,土人還是更信服自己人的管束,流官推行多年,也不過寥寥數地,但要是夷人也科考,以科舉代替世襲,無疑更便於朝廷教化西南。

  「不錯。」他頷首,「是這個道理。」

  「夷人多窮苦,怕是交不起束脩,好在各家土司大方,學資給得足,多教一二學生不成問題。」程丹若道,「若有天資出眾之輩,資助些銀錢也使得。」

  艾世年欣然應下。

  又讚賞道,「侄女崇學好禮,子真教得好啊。」

  程丹若立時道:「您過獎了,我不過略通些詩書,做不了大學問,常恐有負義父教誨。」

  見她謙卑如昨,並不曾因獲封一品而驕滿,艾世年不由更加欣賞她的品性,開口提點:「京城路遠,又逢寒冬,路上多加小心。」

  「多謝您提點。」程丹若一臉感激地道謝,「我與外子定然小心行事。」

  艾世年欣慰地點了點頭,心裡十分舒坦。

  -

  搞定了永安書院和艾世年的問題,只剩下了赤韶的婚姻。

  程丹若尋了個難得的晴天,帶小姑娘們去騎馬打獵。

  這天高雲淡,青山綠水,偶爾能看見金黃的水稻茬子,一簇簇錯落山頭。

  金愛和安小娘子都開心壞了,見著兔子就要比賽,大米和小米作為獵犬,頭一次參與打獵,比她們更瘋,嗷嗷叫著衝進林子。

  一群小家伙瞬間跑得沒了影子。

  只有赤韶滿腹心事,騎著馬跟在程丹若後頭。

  「考慮得怎麼樣了?」程丹若單刀直入,「再拖下去,我可就做不了你的主了。」

  赤韶抿住嘴巴。

  這段時間,她總忍不住想,假如自己一直都待在金竹寨會怎麼樣。

  會更開心嗎?

  會更快樂嗎?

  她問過阿公,阿公說「也許」,問過阿婆,阿婆卻說:「你去了外面,還想回寨子嗎?」

  赤韶想了很久,才說不想。

  寨子只有一座山,外面卻有一座又一座山,她認識了很多新朋友,見識了很多新東西,這都是原來在寨子裡見不到的。

  她想念阿公阿婆,想和他們待在一起,可並不是那麼想念寨子。

  寨子……太小了。

  家是家,天地是天地。

  「我願意和夕達英成親。」赤韶說,「我想繼續當土司。」

  程丹若道:「和夕家聯姻只是一個開始,要做好土司沒那麼容易。」

  赤韶說:「我知道,我會好好念書的。」

  「光念書可不行。」她道,「知道你二叔為什麼會死嗎?」

  「碩哥殺了他。」赤韶回答。

  「不。」程丹若道,「是因為他坐了土司的位置,卻沒有做好土司該做的事,所以才會被殺掉。」

  她慢慢道,「部族的首領不只威風,可以吃好的穿好的,還肩負著族裡上下所有人的命運,要讓他們過上好的生活才行。」

  赤韶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問道:「要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程丹若道,「不是我不肯教你,每個部族的情形都不一樣,漢人和苗人面臨的情況,也不一樣,這一點上,你該和你姑父學。」

  夕顯貴雖然趁人之危,可不得不說,眼光很好,本事也大,把夕照治得很好。

  赤韶有點失望。

  「還有,具體怎麼做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黑勞和白伽嗎?」她問。

  赤韶點點頭。

  「他們是很負責任的首領,部族活不下去了,就帶他們去找活路。」程丹若看了她一眼,「可結果呢?他們死了,族人的日子也沒有變好,因為他們找了一條錯路。」

  赤韶罕見地犀利:「是因為他們和大夏作對嗎?」

  「我說『是』,你就覺得一定對了?」她反問。

  赤韶沉默。

  程丹若不以為忤:「我教你做什麼,你肯定會在心裡想一想,懷疑一番,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並非不信任您。」赤韶也學會了場面話,「只是有些不明白。」

  程丹若道:「知道順德夫人的故事麼?」

  「聽過一點。」

  「她是彝人首領,既得到了部族的崇敬,又在大夏備受讚譽。」程丹若道,「你不妨學學她,什麼時候學會了,也就知道該怎麼做土司。」

  赤韶應下。

  程丹若看著她青春的臉龐,心底微微嘆息:「既然你同意了這門婚事,我就和夕安撫使商量著辦了。」

  「這麼快?」赤韶答應歸答應,其實完全沒做好準備,略微慌張,「我今年就要成親嗎?」

  程丹若理解她的緊張。

  她當初決定了要試一試婚姻,可事到臨頭,還是百般艱難。

  「先定親吧。」她說,「你還小,達英也小,不必這麼著急。」

  赤韶鬆了口氣:「好。」

  「定親就算未婚夫妻了。」程丹若提醒她,「你要學會和他相處,兩個人得空了說說話,一起出去走一走。」

  赤韶已經很滿意了:「嗯。」

  「和愛娘她們玩去吧。」程丹若說,「趁我還在,放寬心散散,以後可就沒這麼好的韶光了。」

  赤韶應下,揚起馬鞭,和朋友們匯合一處。

  三個女孩兒在狗吠中奔入密林,驚起飛鳥四散。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而美好。

  又幾日,赤香到了貴州城,與程丹若商議定親一事。

  按照她的想法,是想定親後就成親,可程丹若道:「他們都在書院讀書,若成了親,出入總有些不便。」

  赤香一聽也犯了難。

  她知道,與其他土司子女保持良好關係,對今後經營赤江十分重要。可若赤韶成親,必然要和夕達英一起回赤江,這邊的人脈就要斷了。

  這裡可有安家和宋家呢。

  權衡片刻,她退步了:「夫人說得是,還是讀書更要緊。」

  雙方達成共識,便交換庚帖信物,為子女定下婚盟。

  -

  林新到任的時間比預計晚了些,好在秋糧已交,賬目核對都很順利。但他不止是接任的布政使,更是謝玄英的同門師兄。

  兩人久不見面,敘舊難免動情。

  林新這兩年不算順利,也不算坎坷,江南畢竟富庶,日子很好過。唯一的遺憾便是妻子已經故去。

  說是出去了一趟,回來偶感風寒,開始還以為不要緊,誰想病情發作得急,一病不起,數月便撒手人寰。

  中年喪妻,人生一大悲事。

  「前半輩子的罪,她陪我受了,後半輩子的富貴,她什麼都沒享到。」林新長長嘆口氣,無奈地自嘲,「而我白受她二十年的照顧,最後連給她留個位置都辦不到,著實對她不起。」

  謝玄英幾欲開口,又忍住了。

  續娶總有續娶的緣由,或是為老,或是為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什麼好問的呢?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林新振作起來:「不說這些了,書院是怎麼回事?」

  他原是提學,此次最關注的還是永安書院的左鈺和艾世年,朝廷裡心理學派才打過一架,怎的貴州又對上了?

  謝玄英把前因後果說了,又道:「理學守綱常,心學太向心,不知何時能集兩家之長。」

  林新沉吟:「竟是如此。」

  「以後還要勞煩師兄多費心。」謝玄英舉杯,「我明日便要離去,只好留個爛攤子給你。」

  「這算什麼爛攤子,分明是一片欣欣向榮。」林新笑了笑,眉間卻浮出微微的慮色,「你回京城才要多小心。」

  謝玄英打探:「怎麼?」

  「江南一帶不少人在說,既然陛下歸宗,齊王遲早兄終弟及。」林新緩緩道,「歷來立嗣繼國,都少不了腥風血雨,你此番回京,怕是難以袖手。」

  謝玄英頷首:「我省的,師兄放心。」

  林新也點到為止,斟酒自飲,只說些家常閒話:「這辣椒魚頭滋味不錯,熱辣鮮香,小世妹於推廣農稼一事頗有才幹。」

  謝玄英抿住唇,勉強牽起嘴角:「師兄謬讚了。」

  林新沒留意,一邊吃下酒菜,一邊飲酒,很快酩酊大醉,被小廝扶回廂房。

  謝玄英帶著醉意回屋。

  程丹若對著單子,清點行李箱:「被褥、床帳、書、筆墨……」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他,隨口問,「喝醉了沒有?」

  「沒有。倒水來。」他支使丫鬟。

  看他心情不好,程丹若沒多問,繼續收拾東西,確保萬無一失。

  謝玄英洗漱乾淨,上床躺下。

  她移過僅剩的一盞燭台:「怎麼不高興了?」

  他扭過頭,看見她被燭光融得暖洋洋的臉孔,半晌,低聲道:「林師兄的夫人過世了。」

  「啊。」她還記得那個為自己裁衣的女子,口氣頓時惆悵,「還那麼年輕。」

  謝玄英道:「師兄又續娶了。」

  「活人總要繼續過日子。」程丹若安慰,「這沒什麼,人之常情。」

  「你若過身,我必不再娶。」謝玄英握住她的手,「你放心。」

  程丹若瞥他眼,卻搖頭:「守是為自己守的,死了的人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想守就守,不想守了,再找一個也沒關係,我不介意。」

  他一下坐直了:「這是什麼話。」

  「實話。」

  謝玄英瞧她:「那我沒了,你再不再嫁?」

  「不嫁。」

  不意她答得這般快,他反而愣了愣:「為何?」

  「曾經滄海。」程丹若道,「嫁不到比你更好的,當然不會再嫁了。」

  他抿唇:「若有比我更好的呢?」

  「沒有比你更好的了。」她吹滅蠟燭,寬衣上床,「滿意了嗎?」

  謝玄英清清嗓子,伸開手臂摟住她,又一會兒,開口道:「還有一事。」

  「嗯?」

  「出嫁從夫,今後你隨我喊師兄做師兄就好。」他說。

  程丹若:「……」

  「說『好』。」他催促。

  「好好好。」她嘆氣,「可以睡了嗎?明兒要早起。」

  「歇吧。」謝玄英收攏臂膀,心滿意足地合眼。

  翌日,寅時出頭。

  程丹若推推枕邊人,把他叫醒:「起來了。」

  謝玄英睜眼,撩開帳子,只見窗外月明星稀,東方不過微微白,不由吃驚:「起這般早?」

  「早點走。」程丹若攏著頭髮下床,「免得再被堵門口。」

  這話在理,謝玄英也忙起身洗漱。

  簡單用完早飯,東方才露魚肚似的白,不過卯時一刻。

  但——喜鵲進屋,請示道:「夫人,爺,門口聚了好些百姓,可要讓護衛出去攔一攔?」

  程丹若:「……」

  老百姓怎麼起這麼早!

  「別讓他們堵著路就行。」一回生兩回熟,程丹若吩咐著,命人照常裝車出發。

  天色漸亮,人聲逐漸沸騰。

  程丹若讓馬車先走,自己留下來和眾人告別。

  街道堵了大半,多是惠民藥局和生民藥鋪的人,還不乏穿綢衣的大戶管事,百姓們畏畏縮縮地立在遠處,踟躕不前。

  「大冷天的,大家快回去吧。」她好聲好氣地勸說,「別凍著孩子。」

  立在最前頭的是惠民藥局的大姑。她懷抱個不滿周歲的女嬰,熟稔地哄拍:「怎麼都該讓元元送送您,是不是元元?和夫人道福。」

  一面說,一面握著小女嬰的拳頭,做了個淺淺的福禮。

  「他們好好長大就行了。」程丹若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

  這是被送到惠民藥局的第一個棄嬰,取名叫元娘,最早只能喝羊乳,長得病懨懨的,後來婦人們在藥局生產,都有了奶水,誰瞧見就餵她一口,慢慢健壯了,玉雪可愛。

  「回去吧。」她催促。

  大姑已達成目的,退開了兩步。

  大戶人家的管事上前,道:「老爺在車中,欲送大人和夫人一程。」

  「太客氣了。」程丹若沒多拒絕,如今流行十里相送,不讓他們送還不行,但反正他們坐車騎馬,愛送不送。

  她主要規勸老百姓:「山路難走,這眼看又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一面說,一面示意丫鬟端出一簍熱包子:「熱騰騰的羊肉包子,每人領一個,趕緊拿回家給孩子吃。」

  百姓們並不肯收,他們多是因藥局或藥鋪受益的病患家屬,今日前來是因為恩情難報,便想送一送,怎麼能反拿人家的東西呢。

  「收下吧。」僕婦們卻塞得飛快,「都別送了,上回咱們離開大同,差點延誤行程,夫人不在意這些,好好回家過日子就是。」

  又不容分說,「快回,晚了包子該冷了,熱起來還費柴火。」

  但凡受藥局恩惠的,多是貧寒之家,或是付不起藥費,或是妻兒生產有難,別人不在意燒灶的幾根柴薪,他們卻捨不得,聞言便猶豫起來。

  加上包子熱熱的,香噴噴的,他們更是迫不及待想拿回家給病人吃。

  於是,草草磕個頭,四下散去了。

  路終於通了。

  馬車轆轆行駛,還是那麼顛簸。

  不遠處,山川籠著沉沉蒙蒙的霧靄,濕潤的水汽迎面而來,凝結出一顆顆細小的水珠。

  轉眼,淅淅瀝瀝的雨滴便落了下來。

  滴滴答答,打在葉子上,噼噼啪啪,落在屋簷上,嗶啵嗶啵,和火塘的炭火交相輝映。

  孫家烤起了新出的紅薯,書院裡,艾世年慢條斯理地喝起了糯米粥,左鈺走出茅屋,將屋後的野貓招進門。

  赤韶在馬廄中,撫摸著白色的滇馬,好友愛娘已經隨父回家,安小娘子正呼呼大睡,獨留她一人,默默消化心中的不安與忐忑。

  城中的百姓們開始了一天的生活,他們早已熟悉這綿綿陰雨,打傘推車,照常開始了新的生活。

  市場中,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哭鬧聲此起彼伏,山上的夷人背著竹簍進了城,熟門熟路地拐到藥鋪,用蹩腳的漢語問話。

  伙計一手拿著《漢夷百草》,一手拿起草藥,比劃著交流,滿頭熱汗。後門停下一輛馬車,瑪瑙從車上下來,徑直入二樓,預備盤賬。

  街角,穩婆手挎著包袱,打著傘,急匆匆地朝某戶人家趕去。

  又有孩子要出生了。

  這就是貴州。

  --

  二十三年,丹若隨夫任貴州,建藥局,養醫士,軍中活者眾,民受其恩,時人皆讚仁善。又開驛道,建漢學,後數年,邊民常安,夷人皆服,世宗嘉其忠勤,賜封寧遠夫人,是為一品。

  ——《夏史‧列傳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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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5:21 |只看該作者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四百零七章 後人戲

  《程丹若傳》

  溯史出版社(2022修訂版)

  (節選)

  眾所周知,貴州有幾種特產:辣椒、白酒、藥茶,這三樣東西中,有兩件都和程丹若有關係。

  辣椒就不用說了,雖然她並不是第一個推廣辣椒的人,把它從海外帶回來的另有其人,但她對辣椒的推廣是毋庸置疑的。

  謝玄英在《四一集》中寫過,「丹娘喜食辣椒,貴州少鹽,廣贈四方」,因為她愛吃辣椒,又覺得黔地缺鹽難以調味,特別栽種了許多辣椒,到處送人。

  當時很長一段時間裡,訪親拜友送辣椒是很流行的事情。比如《川黔見聞》就有記載,黔地年節,以糯米點心、果仁酥糖、辣椒肉脯、梨杏果脯為四上點,也就是四樣很體面的拜年禮品。

  筆者上個世紀去貴州,買過土家自製的牛肉乾,確實香辣而有嚼勁,還有一種用辣椒醃製的小魚乾,酸辣入味,至今難忘。

  ……

  再說藥茶,和辣椒不同,並不是程丹若研製或推廣的,而是與貴州獨特的經濟模式有關。

  貴州「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當地不僅糧食緊缺,更要命的是還不產鹽,所以在有限的田地中,多種一些經濟作物,就是唯一的選擇。

  都說黔地出靈藥,程丹若是大夫,在貴州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天然寶庫,創辦了生民藥行。但當時,藥行的競爭也十分激烈,各地都有自己的王牌藥材,貴州起步晚,交通也不夠便利,難以出頭。

  可天無絕人之路,貴州除了栽藥,也種茶。

  普安的烏蒙山和銅仁的梵淨山都產茶,有趣的是,他們一個古茶一個佛茶,賣得也不太好,始終擠不進名茶行列。

  後來有個藥商琢磨了半天,中藥不好賣,茶也不好賣,把兩個結合起來呢?

  於是就有了大名鼎鼎的貴州藥茶。

  《四一集》裡提到的「潤肺四寶茶」,就是百合、麥冬、沙參、款冬花加上梨子乾、蜂蜜製作而成,是程丹若秋冬常喝的茶品。還有「培元茶」補元氣,「清髓茶」清肝明目,「靜心茶」降血壓,門類之多不屬於現代。

  ……

  前文說了不少後世的影響,那麼,在貴州的經歷對當時的程丹若本人而言,有什麼意義嗎?我們都知道,泰平二十六年歸宗大議,世宗認回生父,給撲朔迷離的立嗣添了許多變數。

  這時候,程謝夫妻回到京城,面臨的局面十分棘手,光個一品夫人的誥命,並不足以插手其中。

  但,程丹若得到的真的只有一個誥命嗎?

  顯然不是。

  貴州和大同不一樣,古來漢人都重西北,胡人是最大的威脅,大夏開國遷都到北京,就是天子親守國門,也就是說,不會再允許其他藩王或者勳貴手握重兵,只能代天子戍衛九邊。

  所以,大家不難發現,九邊多總兵,總督都是兵部高官,等於是中央直轄,和南方截然不同。

  南方也有區別,東南沿海倭寇橫行,可如果出事,禁海就行了,西南卻不然,必須屯兵。

  這裡需要說明的是,按照大夏的制度,統兵權和調兵權分屬兩方——將領只能統領兵馬,兵部只能調兵。

  這麼做大大提升了皇帝的掌控力,也導致有的時候將領匆忙上任,與下面的士卒互不熟悉,反而拖累戰事。

  但謝玄英卻沒有這個問題,謝家是勳貴,他是進士出身的文官,兼具了二者的優勢。

  更不要說他之後的官職,牢牢將西南的兵權握在了手裡。

  可這兵權不止是他一個人的。

  打仗一要有人,二要有錢,錢從哪兒來?平時靠國庫,戰亂靠軍屯。

  貴州田少,屯田只能勉強填飽肚子,後期軍屯的一大收入,就是中藥材。

  在當時,貴州的藥材就是被生民藥行壟斷的。

  所以,西南的兵權一半姓謝,一半姓程,這是他們夫妻倆能參與朝局的根本。

  *

  歷史之家論壇

  帖子:發現一部超還原的歷史劇!

  家人們,誰看《盛世佳人錄》了?好精彩的宮鬥劇,服道化絕絕子,女主演技也太好了叭,我不允許還沒人看過這部劇!

  -

  1L:歷史狗

  水軍滾粗!

  -

  2L:啊啊啊啊

  九命,怎麼到處都有這部爛劇的營銷帖,服道化還原個鬼啊!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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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L:大四狗

  U1S1,顏值還是很高的,女演員們都不錯,最聰明的做法就是沒找人演謝玄英,就沖這我給磕一個,多謝不演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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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L:禿頭美少女

  之前的那部被嘲到3分了,什麼醜八怪還敢演美少年,這次沒毀男神真是謝天謝地。但這部佳人錄的劇情也不太行,什麼狗血白月光劇情,謝皇后那會兒早就死了,還能當反派呢?

  -

  5L:沉迷神顏

  改編嘛,好看就行了,確實上頭,姐姐們的撕逼和友情都好感人。就是程丹若出場的時候把我笑死了,什麼幕後boss的BGM,還以為太后出現了呢,結果是女官,哈哈哈哈

  -

  6L:大四狗

  當宮鬥劇看還是很不錯的,男人背景板,女人的權謀大戲,太后、妃嬪、女官、郡主、王妃……很少見的題材,但說歷史劇不行,建議別吹了。

  -

  7L:保研了

  同意樓上,這部劇最大的亮點就是女人群像,而且不是同一個男人的後宮,大家是為了權力不是為了男人二兩肉。我喜歡的一個改編點是,高高在上的局外人不是太后,是在安樂堂的程丹若。

  雖然那個時候程丹若不在宮裡[doge],從時間上算,她還得過幾年再回京城。

  -

  8L:歷史狗

  去看了兩集,難看,編劇只有一點做對了:世宗朝後面的幾年的事,和很多女人都有關係,這點毋庸置疑。

  歷史不是由男人組成的,而是由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譜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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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15:33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零八章 回侯府

  臨近年關,靖海侯府門庭若市,門檻都被踩薄了三寸。

  柳氏的心腹呂媽媽天不亮就起身,由小丫鬟服侍著梳洗,打扮得乾淨利索,早早到正院廊下聽候吩咐。

  丫鬟進進出出,端進熱水面巾,茶爐房中飄出煙氣。兩個粗使婆子拿著笤帚,仔細將青石路面灑掃乾淨,不留半點積雪。

  牆角下,融化的雪水順著溝渠流出,汩汩作聲,彷彿溪流。

  卯時出頭,柳氏身邊的珍珠便出來道:「媽媽,太太叫您呢。」

  「太太昨日睡得可好?」她笑眯眯道,「昨晚好大的雪。」

  坐梳妝台前的柳氏聽見,嘆口氣:「偏你招我,我正愁呢。」

  她望向窗外,道上乾乾淨淨,園中卻有堆雪,並二三冰雕,幾朵臘梅,清雅又不失富貴,可惜如此雪景,卻無心欣賞。

  「三郎他們不知何時能到,這麼大雪,被困在半道兒可怎麼是好?」

  「侯爺早早就派人去接了,您寬心,三爺定能回來陪您過年。」呂媽媽打開梳妝盒,挑選耳環比劃,「年節裡還是紅些應景。」

  柳氏不在意是紅寶還是祖母綠,隨意頷首,又道:「今兒雪不化天又好,正好賞景,你去找兩件皮襖,給芳華園送去。」

  呂媽媽今兒一早起身,就是猜到這事,忙應了,隨珍珠到倉庫挑衣裳。

  不多時,取了兩件松花灰鼠的斗篷,展開給柳氏瞧。

  灰鼠皮子不是上等皮毛,難得顏色很正,搭配松花的料子既不失青春,又沉穩大方,給寄居在芳華園的兩位姑娘穿正合適。

  柳氏道:「送去吧。」

  呂媽媽應了,叫兩小丫鬟包了皮襖,隨自己到芳華園去。

  芳華園是侯府中的花園小樓,景致最好,原是住了謝芷娘和謝芸娘,兩位姑娘出嫁後便閒置了下來,如今住的是兩位寄居的姑娘。

  「阮姑娘、蘇姑娘。」林媽媽福身請安,「今兒天好,太太想著姑娘們怕是想出去賞雪,特叫我送皮襖來。」

  兩個姑娘都起身了,卻是阮姑娘落落大方道:「多謝太太費心。」說著,示意丫鬟收下。

  蘇姑娘這時才道:「多謝太太。」

  呂媽媽就在心裡嘆了口氣。

  這兩位姑娘都有來歷。

  阮姑娘是謝萍娘的嫡女,謝萍娘是侯爺的頭一個姑娘,二爺的同胞姐姐,早早就嫁了出去,只生有阮大姑娘一個閨女。

  去年,謝萍娘難產過世,二爺便同侯爺說,不如將阮姑娘接到家裡,今後就在京城說門好親事,有外祖家就近照看,也不會吃虧。

  阮家聽聞此事,哪有不肯的?這是親舅舅、親外祖,馬上就把人送來了。

  蘇姑娘卻是柳氏舅舅的孫女兒,蘇家絕戶的女兒。

  輾轉寄到柳氏這表姑家中,自有她一番令人嘆息的身世。

  昔年,柳氏的母親蘇氏嫁到柳家,三個月就懷上了柳氏,誰想血崩難產,直接人沒了。

  沒幾年,柳家便續娶,柳氏有了個後娘。

  親爹和親娘沒什麼感情,同後來的妻子更好,柳氏說是嫡長女,其實頗受了些苦楚,除了和後來嫁到顧家的堂姐關係不錯,其餘都是淡淡。

  好在蘇家舅舅待她不錯,時常接她回外家居住,等到她長成,就動了嫁給自己兒子的心思,省得嫁到別人家受委屈。

  然則,柳家趨炎附勢,聽說靖海侯的原配死了,便想將年齡合適的柳氏嫁去做填房。

  柳氏的祖父是揚州的武官,家中也有世襲的二品武職,可惜子弟不成器,在江南醉生夢死,混日子罷了。

  眼見有攀附靖海侯府的機會,怎會放過,一下定了親事。

  再說蘇家。

  柳氏嫁到侯府,蘇家便為兒子娶了書香門第的女兒,夫妻倆倒也恩愛,只是子嗣方面差了些,多年只有一女。

  蘇舅舅和舅母遺憾而終,蘇太太鬱結於心,沒幾年也去了,只留蘇家父女倆相依為命。

  今年初,蘇大爺一病不起,眼見就要斷氣,蘇氏宗族為家產吵得不可開交,非要過繼個嗣子給他,好繼承家業。

  蘇大爺無力回天,只好同意,卻恐獨女被他們糟蹋,胡亂嫁了人,便托到柳氏這個表姐頭上,請她代為照看愛女。

  柳氏顧念舅舅一家的照拂,答應下來。

  不出半月,蘇大爺故去,蘇家的家產大半落於嗣子之手,可憐蘇姑娘帶了一副不足千兩的嫁妝,千里迢迢投奔素未蒙面的表姑。

  芳華園中兩個姑娘,一個阮姑娘是嫡親的外孫女,一個是遠房表親。

  這般相處,怎能不艱難。

  呂媽媽知道,二爺和二奶奶都不好對付,柳氏不敢明著偏幫蘇姑娘,大面上兩個客人都是一樣的。

  她只囑咐:「花園裡可以走一走,西跨院那邊,上個月才動完土,亂糟糟的,姑娘們還是遠著些,省得髒了衣裳。」

  兩個姑娘都應了聲,後頭卻傳來婦人的聲音。

  「怎麼年節裡還動土?」

  呂媽媽轉頭一瞧,只見個身披玫瑰金二色金紫貂斗篷的婦人,身邊立著大紅遍地金狐皮斗篷的少女,心更累了,臉上卻笑:「給二太太、七姑娘請安。」

  芳華園裡住了兩位寄居的姑娘,思寧院中卻住著客居的一對母女。

  不是別人,正是姑蘇老家二房的太太和嫡幼女。

  二房當年因無嫡子,錯失了定國公傳下來的爵位,叫謝雲搶了去,但大房既然絕嗣,族長之位便落到了二房老太爺頭上。

  古人重宗族,哪怕是靖海侯,對老二房也客客氣氣的。而老二房經營數代,底氣十足,在老家極具分量,此前謝二回了姑蘇,不知怎麼的,和老二房便親密了起來。

  下半年,謝二太太上京,一雙眼睛就盯著柳氏,似乎對她這個繼室頗看不上。

  這不,斗篷才送到,立馬又尋出一樁事端。

  「是侯爺的吩咐。」呂媽媽不卑不亢道,「三爺久不回家,裡外原要清掃,正巧小花園的景致也舊了,侯爺發話,把小園子擴到霜露院,也寬敞些。」

  頓了頓,又道,「上月已經修整好了,這兩日清掃庭院,下人們進進出出的,容易髒衣裳。」

  二太太笑道:「也是,英哥兒這般出息,住得寬綽些也應當。」

  呂媽媽暗暗咬牙,看這說得什麼話,平白惹官司,卻不敢回嘴,中規中矩道:「不過聽侯爺吩咐罷了。」

  二太太這才朝阮姑娘招招手:「走,咱們賞雪去。」

  阮姑娘笑應了,同謝七姑娘手挽手,一道去花園裡賞雪。

  二太太漫不經心的聲音隨風而至:「這灰鼠皮子也就顏色正,你們小姑娘家家還是穿狐皮的好看,回頭我找件火狐皮子,正襯你呢。」

  呂媽媽深深吸了口氣。

  -

  富貴人家的雪景最是好看,純潔無瑕,天地銀妝,佐以鹿肉黃酒,愜意得很。

  謝七姑娘是擅長交際的性子,很快和阮姑娘熟稔起來,在暖閣裡焚香作詩,間品一二青葡萄,甜滋滋,暖融融。

  然則,下午未時末,丫鬟們來回稟:「三爺和三奶奶快到家了,兩位姑娘且去迎迎。」

  兩個姑娘便重新梳妝淨手,與蘇姑娘會合,三人一道去正院等候。

  謝二太太、榮二奶奶劉氏和蔚四奶奶魏氏都到了。

  三個姑娘在下首的交椅上坐了,丫鬟捧出熱茶糕點,裡外都透出喜慶勁兒。

  約莫過了一刻鐘,呂媽媽進屋道:「車已經進門了。」

  柳氏眼中透出些許喜色,茶端在手中,半天不曾喝。

  又過了片刻,外間傳來腳步聲,丫鬟們打起簾子,簇擁著一位青年婦人進來。

  眾人都定睛仔細打量,只見她二十餘歲,體格偏瘦,身著大紅綾襖,外罩件圓領對襟的湖藍色貂鼠披襖,衣襟邊緣的眉子是瓜鼠紋樣的泥金工藝,金光燦燦,下頭著件杏黃如意紋的夾裙,沒有裙襴。

  謝七姑娘暗自撇嘴,這身打扮在老家不以為奇,在京城便顯得平庸了些。

  果真是在貴州待久了,人也變得土裡土氣的。

  阮、蘇兩位姑娘倒是不敢大意,屏氣凝神等待下文。

  程丹若掃過眾人,恭謹道:「母親,兒媳回來了。」

  翡翠立即上前,鋪好厚厚的軟墊。

  她跪下叩首:「多年不曾在您跟前侍奉,著實不孝。」

  「快起來,地上涼。」柳氏心中惦記兒子,卻不露分毫,沉穩地笑道,「你和三郎盡心為聖上辦差,就是最大的孝順。」

  程丹若笑了笑,在翡翠和珍珠的攙扶下起身落座。

  柳氏關切道:「路上可順利?昨兒下了好大雪,沒耽擱事吧?對了,怎的不見三郎?」

  程丹若道:「三郎回京述職,一入城便進宮候見去了。」

  柳氏雖然失望,但已經習慣了。謝玄英每次外出回京,頭一個去的不是家裡,是宮裡,有時還要去老師家轉一趟,最後才回家。

  「路上還算順利,船在半道堵了兩日,好在太陽一出,水便化開了。」程丹若不疾不徐道,「累您牽掛,都是我等不是。」

  柳氏道:「平安回來就好。」

  她為程丹若引薦,「這是咱們姑蘇老二房的親戚,你叫二伯母就是了。」

  程丹若起身,福身問好:「二伯母。」

  謝二太太坐著受了她的禮,隨後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程丹若一頓,察覺出不對勁了,瞟了眼柳氏。

  柳氏眼中閃過慍怒,可小心隱忍下去:「這是你七妹妹。」

  謝七姑娘卻不敢學母親,心裡再嘀咕也老實起身問安:「三嫂好。」

  「這是你大姑姐家的玉娘,我娘家表弟的心娘。」柳氏繼續介紹。

  阮玉娘和蘇心娘起身,向她蹲身問好:「三舅母/三表嫂。」

  「起來吧。」程丹若仔細打量她們。

  謝七姑娘衣飾華麗,身量高挑,神采飛揚,一看就是大家族的嫡出女兒。阮玉娘則沉靜嫻雅,蔥綠織金襖子,白綾裙,唇角含笑,眼神卻機警。蘇心娘看上去最小,衣著略樸素,然則容貌嬌美,一雙眼睛尤其大,顯得格外純真。

  她心中陡然浮現出一行字:聯姻工具人。

  七姑娘必會嫁到大家族,實現家族與家族間的聯姻。

  阮玉娘的適配性最高,勳戚與文官家都合適,家中人口多也不怕。

  蘇心娘只適合寒門子弟,最好是舉人還沒中進士,投資男方的將來。

  一個照面,程丹若就將靖海侯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

  她有點同情她們,也有點同情柳氏。

  這大宅門的當家主婦也著實不好當啊,事兒也太多了。

  想及此處,她便拿帕子遮住唇角,低低咳了起來。

  柳氏關切地問:「怎了?可是炭火熏嗓子?」

  「母親恕罪。」程丹若又咳了兩聲,嘆道,「南方濕潤,北方乾燥,一路趕著過來,有些不適應,喝兩盞梨湯潤潤就好。」

  柳氏忙吩咐丫鬟,叫人去廚房要盞梨湯,還道:「小病小痛也不能大意。」

  「是。」程丹若微笑,「多謝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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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零九章 禮貌嗎

  冬天的北方天黑得早,沒多久,正院便點上了燈,幾十盞燈籠逐一亮起,紙雕的、珠繡的、串珠的、走馬的,交相輝映,無論何時看,都覺得十分氣派。

  丫鬟們穿著紅比甲,端著茶水點心進進出出,卻幾乎沒有腳步聲,安靜地能聽見炭火爆裂的聲響。

  屋脊的積雪更厚了一分。

  柳氏端坐在上首,時不時問兩句貴州的事情。

  程丹若喝著加了冰糖雪梨水兒,挑兩件平淡的小事說,什麼謝玄英和姜元文的相識,兩人冬天出去釣魚,都是她兒子的事,自己的閉口不提。

  反正柳氏也不關心。

  反正馬上有人要挑事兒了。

  果不其然。

  話題才告一段落,謝二太太就道:「嫂子,你家老三媳婦能幹得很,貴州這等蠻荒之地,在她口中竟和神仙洞府似的。」

  柳氏瞥她:「孩子孝心,不肯讓我和侯爺擔驚受怕罷了。」

  「這是自然。」謝二太太不緊不慢道,「只是,孝順小事不如孝順大事。」

  她眼角帶笑,口中的話卻誅心:「老三媳婦,你們當年去的兩個人,怎麼回來還是兩個人?」

  不回來兩個人,回來兩條狗嗎?程丹若腹誹著,卻半點不意外被找茬。

  看柳氏的態度就知道,謝二太太在和柳氏打擂台,那不必說,就是三房、四房的敵對陣營。

  謝二太太沒事都要找事啊。

  然而,留給她的選擇並不多。

  謝玄英年紀輕輕身居高位,程丹若自己剛得了一品誥命,看來看去,這輩子只剩下兩件事不如意。

  一是沒爹沒娘,二是沒有生養。

  總不能挑刺爹媽死了吧?這也太結仇了。

  只能說沒兒子了。

  雖然你事業有成,但是你沒兒子。

  雖然你誥命加身,但是你沒兒子。

  無論她今後取得多少成就,人們必然會說,可惜沒兒子。

  平心而論,程丹若不介意被這麼說。

  就好像人家說「她除了錢還有什麼」一樣,能被說道的只有這一件事,就證明人生其餘事,樣樣都如意。

  況且,沒子女這件事,說大是挺大的,古代誰都不能小瞧這弊端,說小又確實非常之小,因為於她本人沒損害。

  再完美不過的缺陷了。

  能讓外人平衡一下心態,又不妨礙她的人生。

  只不過,這點心思絕不能說出口,演也得演出在意來。

  程丹若醞釀了下情緒,緩緩道:「您這話我不明白。不回來兩個,回來一個嗎?侄媳不知何處得罪了您,要這般咒我。」

  「你想岔了。」謝二太太道,「我是說,你懷裡不抱一個,肚子裡也得揣一個,再不濟,領一個端茶倒水的也好。」

  程丹若抿住唇角:「多謝您指點。」

  見狀,榮二奶奶開口了,替她解圍:「二伯母,三弟妹不是善妒的人,想來是三弟公務繁忙,這才沒想到。既回了京城,想來不久便有好消息了。」

  程丹若:「多謝二嫂寬慰,說來還未向二嫂道喜,聽說二哥又添了個女兒?」

  昔年她剛進門時,謝承榮和妻子琴瑟和鳴,羨煞旁人。然而,安哥兒打小就身子不好,二奶奶一心撲在兒子身上,冷落了丈夫。

  謝承榮又怕嫡子熬不住,自己絕嗣,爵位又落到三房頭上,便納了妾,想生個庶子以防萬一。

  據說,夫妻倆為此鬧掰過,生了庶女才和好。

  榮二奶奶的眼神霎時冷如冰刀。

  魏氏見狀,心中微哂:二嫂話說得好聽,刀割在她身上的時候,難道不痛嗎?三嫂也是,自己不喜歡妾室,卻把通房打發給謝四。

  這兩個嫂嫂,沒有一個簡單的,這家裡可有的熱鬧了。

  撕了一回當接風洗塵,程序就算走完。

  夜幕降臨,晚膳時間到。

  謝二太太幾乎和柳氏同時落座,撩開衣袖,腕上的羊脂玉鐲潤如油,把柳氏家常的翡翠玉鐲給襯低了。

  程丹若:「……」親戚見面,有必要嗎?

  還是親戚才格外必要?謝二太太不會是專程顯給她看的吧?先聲奪人,讓她不敢小覷自家?

  她後知後覺地調了頻率,又把目光投向柳氏。

  柳氏嘴角緊抿,暗咬牙關。

  程丹若暗暗嘆氣,大家主母的事本來就堪比大公司人事,還有親戚妯娌添堵,偏偏二房老太爺是族長,謝二太太的地位真不低。

  還是得撐婆婆一把才行。

  她走到了柳氏身邊:「許久不曾侍奉母親,如今回得家來,許我盡盡孝心。」

  柳氏驚訝又欣慰:「你趕了許久的路,必是累了,這點小事自有丫鬟做,哪裡需要你操心。」

  然而,程丹若意外地堅持:「母親還許兒媳盡盡孝。」

  柳氏馬上明白了過來。

  從前程丹若侍膳,是為人子媳的本分,如今身懷誥命,還一如既往地謙恭,這就不僅僅是孝順,更是一種支持。

  這分量可比一對羊脂玉鐲重得多。

  「你這孩子,就是太懂『禮數』。」柳氏十分感動,立馬支棱起來,重重咬了最後兩個字。又擺出無比慈愛的樣子,滿臉笑意,「尊卑長幼雖然要緊,可我們是一家人,何必講這些虛禮——大嫂,你說是不是?」

  謝二太太不虧也是宅鬥高手,深深瞥來一眼。

  柳氏道:「好孩子,就辛苦你受累一回。」

  「孝順母親是應該的。」程丹若微笑。

  婆媳倆一唱一和,場面無比和諧。

  只有魏氏心裡有些淡淡。她平日侍奉柳氏盡心竭力,可程丹若一來,不過說兩句話,夾幾筷子菜,卻馬上將她壓了下去。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丈夫的怨懟:婆母確實偏心三房。

  榮二奶奶瞧見,嘴角輕撇,頗有幾分嘲弄。

  菜肴上桌,狍狸獾鹿,皆是野味。

  程丹若微不可見地舒口氣:還好沒上桌,不然吃少了,柳氏沒臉,吃多了,胃要嘀咕。

  她開始摸魚劃水,慢吞吞地盛湯,新菜上來就往柳氏碗裡夾一筷。

  柳氏和謝二太太又拉扯了起來。

  「大嫂嘗嘗,這東西在姑蘇不多見吧?」

  「我不愛山林野味,江南那邊還是吃得清淡。」

  「既然來了京城,總要入鄉隨俗,嘗嘗京城風味。」

  「從前侯爺也往族裡送過,倒是吃過幾回。」

  一桌宴席,八百種心思。

  眾人各懷鬼胎地用完了飯。

  剛撤下席面,翡翠打起棉簾子進屋:「太太,三爺來了。」

  「快進來。」柳氏立時激動。

  因都是親戚,倒也沒避諱,謝玄英直接就進來了,風塵僕僕地跪下叩首:「母親,不孝兒回來了。」

  柳氏趕忙叫起,上上下下打量他,眼眶微紅:「瘦了。」

  程丹若:體脂低了而已。

  「黑了許多。」柳氏微微紅了眼角,「你受罪了。」

  程丹若:受罪是真的,黑了肯定沒有。

  謝玄英道:「都是路上染的風塵,並不曾吃苦。」

  說著,餘光瞥向喝茶的程丹若,微揚眉峰。

  ——怎麼樣?

  ——吃了嗎?

  雞同鴨講,貓對狗說。

  他收回視線,又朝謝二太太等人見禮。

  「英哥兒長大更俊了些,家裡頭也就你最有出息,改明兒你六弟找你討教學問,你多教教他。」謝二太太笑眯眯地誇讚,絲毫不見方才的刁鑽。

  這般區別,自有一番緣故。

  爭鬥為的是爭奪利益,老二房是族長,行事趨於保守,故交好謝承榮,打算雪中送炭,謀取好處,所以才時不時給找點小麻煩。

  什麼裁新衣、分炭火、催孩子,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於自己毫無風險,卻能下柳氏臉面。

  而在三房和四房中選程氏做筏子,則是她的私怨。

  當初,靖海侯給了程氏一座蘇州別宅,可這原本是借給了老二房的,她兒子在蘇州求學,一直住在那裡,轉頭卻被一個小輩奪去了。

  平白多了筆房租支出,這口氣怎麼都要出一出。

  但家族子弟前程遠大,提攜的是整個家族的利益。謝玄英眼看就要飛黃騰達,她怎麼也不會當面得罪了他。

  柳氏卻不耐,打斷道:「可用過飯了?」

  「宮裡吃過了。」謝玄英答。

  宮裡怎麼能吃好?柳氏暗暗嘆氣,卻不敢直說,拐著彎心疼他們:「你媳婦還未用過,我也不留你們了,你再陪她回去用些。」

  謝玄英微微吃驚,遲疑片刻,點頭道:「多謝母親。」

  只此一句,柳氏便知他們夫妻情誼深厚,已非當年成親時的分寸。她自然有些不是滋味,可程丹若才替她長臉,酸澀縱然有,也很快消散乾淨。

  畢竟,這個兒子不在她跟前長大,又一別多年,柳氏心疼歸心疼,可論親近卻不如鬧騰的老四。

  「行了,去吧。」柳氏人情做到底,接過程丹若手中的茶水,叮囑道,「瞧這天又要下雪,明兒肯定冷,早晨不必來請安了。」

  她看了眼魏氏,一碗水端平,「老四媳婦,你也不必來。」

  魏氏卻記著方才的事,怕三房回來了,往後沒有四房的立足之地,便說:「多謝母親體諒,只是兒媳習慣了早起,還是容我侍奉您吧。」

  柳氏也沒說什麼,點點頭,隨她去了。

  榮二奶奶則乾脆不說話,這繼婆婆不為難她算好的,可不會大發慈悲讓她歇著。

  只是瞧好戲,魏氏非要來請安,程氏可就未必好意思不來了。

  三房、四房耗起來,樂子就大了。

  但程丹若滿臉感激地應下:「多謝母親疼我。」

  開玩笑,名聲這種東西,可不能只顧自己刷,她孝順知禮了,也得成全柳氏的慈名。

  遂福身告退。

  走到外頭,冰涼的冷風撲面,乾燥又刺骨。

  她沒忍住,立在簷下咳了兩聲。

  謝玄英立即擋住風口:「沒事吧?」

  她搖頭:「沒事,一冷一熱容易咳而已。」

  溺水太傷肺,肺陰虧虛而咳嗽,這是元氣虧損的結果,得好生調理,但趕路辛勞,加上南北方氣候差異大,適應兩天才好。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回去吧。」

  兩人攜手離去。

  霜露院已是燈火通明。

  一兩個時辰的功夫,竹香就帶著人把內外都簡單收拾了遍,大箱子只開了被褥和衣裳,其餘家具都是家中就有的,早早洗曬過了。

  暖閣上午就燒了,室內溫暖如春,還不見煙氣,程丹若坐下捧了杯熱水,裊裊水汽入肺,一下緩解了咳意。

  謝玄英撫著她的背:「明兒叫太醫來看看吧。」

  「明天小年,叫大夫晦氣。」程丹若道,「習慣習慣就好了。」

  謝玄英皺眉。回家就是這點不好,一大家子人,什麼動靜都瞞不過人,做什麼事都要顧及其他人的看法,一有不慎便惹非議。

  「瞧你這臉黑的,回家了不高興?」她慢條斯理道,「以前過年不老想家麼?」

  謝玄英白她:「咳成這樣,少說兩句。」

  程丹若笑了笑,低頭喝水。

  不多時,竹枝提著食盒進來,擺了一桌膳。

  謝玄英瞧了瞧,多是什麼魚蝦蟹羹,眉頭又皺緊:「這怎麼吃?」

  咳嗽最忌諱腥氣之物,擱在貴州,廚房絕對不會端上來。

  「母親惦記你呢。」程丹若看著還有蔬菜牛肉羹,沒覺得不能吃,「給你添半碗飯?」

  謝玄英猶豫了下,沒逞強:「我吃不下。」

  她訝然:「怎麼了?」

  「宮裡吃多了。」他微蹙眉梢,「有點積食。」

  和柳氏想的不同,皇帝讓他陪同用膳,說了句「這鹿脯是你愛吃的」,他便只能做出一副十分想念宮中菜肴的樣子,一口氣幹了兩大碗飯,惹得皇帝大笑不止。

  飯吞得又多又急,一時消化不了,被冷風一吹,胃裡便沉甸甸的,這會兒別說湯飯了,水都喝不進去。

  比晚吃飯更慘的是陪領導吃飯。

  程丹若嘆口氣,手掌貼住他的腹部:「我給你按按。」

  「你先用飯。」謝玄英按住她,「別餓著了。」

  程丹若不和他爭,將飯舀到牛肉羹中,拌著溫泉附近種出來的新鮮蔬菜,三下五除二吃了下肚。

  剩餘的菜也不浪費,分給丫鬟們吃了,叫人一邊燒水沐浴,一邊替他按揉腹部。

  到底年輕,揉了會兒便緩解大半,兩人相繼沐浴,將滿身風塵洗去,這才在近三更的時候睡下。

  臨睡前,程丹若才想起正事:「宮裡沒事吧?」

  「今天只說了幾句家常。」謝玄英拍拍枕頭,「睡吧。」

  她安心了,舒舒服服鑽進被窩。暖閣燒得暖和,腳趾都舒張開來,忍不住道:「你看,我的腳是熱的。」

  謝玄英掖好被角,低頭看了她一眼。

  她:「嗯?」

  「我以為回到家裡,你不會太高興。」他今天進宮,感覺到的就是壓抑、審視、估量,悶得人透不過氣。

  程丹若道:「我覺得還好啊。」

  「是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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