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5-5-13
- 最後登錄
- 2024-11-6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7779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50986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卷拾貳、留得滿城春 第四百零六章 又送別
水土不服這種事,真的很看個人體質。
艾世年足足躺了十幾天方才緩過來,但還是不能適應,吃糯米不適應,連年下雨也不適應,住二樓不適應,坐馬車也不適應。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住茅草房的左鈺,只能長嘆口氣。
好在他自己也難為情,略好一些便搬到了書院。
見左鈺在這裡,難免吃驚,雙方有了一些小小的矛盾,虧得顧忌書院裡都是土司子女,不想丟人丟到夷民那兒去,給忍住了。
程丹若假裝不知此事,比起一家獨大,雙方能求同存異,互相進步才好呢。
她只細心為他們安排了衣食,上課任由他們去。
也奇怪,經此一事,艾世年的病漸漸好了。
程丹若暗暗鬆了口氣,忙不迭安排書院交接的事情。
「學生來了又走,主要是怕我們扣人。」她簡明扼要地說明情況,「這些人任由他們去,不必去管,按我原先設想,明年是要收一些普通學生。」
艾世年對照國子監,自詡明白:「是此地的大戶子弟吧?」
「只是其一。」永安書院有了艾世年和左鈺兩位進士,檔次一下比府學都高,在科舉上甚至比清平、龍岡都有優勢,程丹若自然不會放過掙錢的機會,大戶人家入學,學費可一點兒不低。
「還要免費收一些夷人學生,免束脩。」
艾世年略有不解:「什麼夷人?」
「夷人百姓。」她畫大餅,「若有一日,夷人也能考出個秀才舉人,令其土縣自治,豈不是事半功倍?」
艾世年一想,還真是這個道理。
改土歸流非易事,土人還是更信服自己人的管束,流官推行多年,也不過寥寥數地,但要是夷人也科考,以科舉代替世襲,無疑更便於朝廷教化西南。
「不錯。」他頷首,「是這個道理。」
「夷人多窮苦,怕是交不起束脩,好在各家土司大方,學資給得足,多教一二學生不成問題。」程丹若道,「若有天資出眾之輩,資助些銀錢也使得。」
艾世年欣然應下。
又讚賞道,「侄女崇學好禮,子真教得好啊。」
程丹若立時道:「您過獎了,我不過略通些詩書,做不了大學問,常恐有負義父教誨。」
見她謙卑如昨,並不曾因獲封一品而驕滿,艾世年不由更加欣賞她的品性,開口提點:「京城路遠,又逢寒冬,路上多加小心。」
「多謝您提點。」程丹若一臉感激地道謝,「我與外子定然小心行事。」
艾世年欣慰地點了點頭,心裡十分舒坦。
-
搞定了永安書院和艾世年的問題,只剩下了赤韶的婚姻。
程丹若尋了個難得的晴天,帶小姑娘們去騎馬打獵。
這天高雲淡,青山綠水,偶爾能看見金黃的水稻茬子,一簇簇錯落山頭。
金愛和安小娘子都開心壞了,見著兔子就要比賽,大米和小米作為獵犬,頭一次參與打獵,比她們更瘋,嗷嗷叫著衝進林子。
一群小家伙瞬間跑得沒了影子。
只有赤韶滿腹心事,騎著馬跟在程丹若後頭。
「考慮得怎麼樣了?」程丹若單刀直入,「再拖下去,我可就做不了你的主了。」
赤韶抿住嘴巴。
這段時間,她總忍不住想,假如自己一直都待在金竹寨會怎麼樣。
會更開心嗎?
會更快樂嗎?
她問過阿公,阿公說「也許」,問過阿婆,阿婆卻說:「你去了外面,還想回寨子嗎?」
赤韶想了很久,才說不想。
寨子只有一座山,外面卻有一座又一座山,她認識了很多新朋友,見識了很多新東西,這都是原來在寨子裡見不到的。
她想念阿公阿婆,想和他們待在一起,可並不是那麼想念寨子。
寨子……太小了。
家是家,天地是天地。
「我願意和夕達英成親。」赤韶說,「我想繼續當土司。」
程丹若道:「和夕家聯姻只是一個開始,要做好土司沒那麼容易。」
赤韶說:「我知道,我會好好念書的。」
「光念書可不行。」她道,「知道你二叔為什麼會死嗎?」
「碩哥殺了他。」赤韶回答。
「不。」程丹若道,「是因為他坐了土司的位置,卻沒有做好土司該做的事,所以才會被殺掉。」
她慢慢道,「部族的首領不只威風,可以吃好的穿好的,還肩負著族裡上下所有人的命運,要讓他們過上好的生活才行。」
赤韶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問道:「要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程丹若道,「不是我不肯教你,每個部族的情形都不一樣,漢人和苗人面臨的情況,也不一樣,這一點上,你該和你姑父學。」
夕顯貴雖然趁人之危,可不得不說,眼光很好,本事也大,把夕照治得很好。
赤韶有點失望。
「還有,具體怎麼做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黑勞和白伽嗎?」她問。
赤韶點點頭。
「他們是很負責任的首領,部族活不下去了,就帶他們去找活路。」程丹若看了她一眼,「可結果呢?他們死了,族人的日子也沒有變好,因為他們找了一條錯路。」
赤韶罕見地犀利:「是因為他們和大夏作對嗎?」
「我說『是』,你就覺得一定對了?」她反問。
赤韶沉默。
程丹若不以為忤:「我教你做什麼,你肯定會在心裡想一想,懷疑一番,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並非不信任您。」赤韶也學會了場面話,「只是有些不明白。」
程丹若道:「知道順德夫人的故事麼?」
「聽過一點。」
「她是彝人首領,既得到了部族的崇敬,又在大夏備受讚譽。」程丹若道,「你不妨學學她,什麼時候學會了,也就知道該怎麼做土司。」
赤韶應下。
程丹若看著她青春的臉龐,心底微微嘆息:「既然你同意了這門婚事,我就和夕安撫使商量著辦了。」
「這麼快?」赤韶答應歸答應,其實完全沒做好準備,略微慌張,「我今年就要成親嗎?」
程丹若理解她的緊張。
她當初決定了要試一試婚姻,可事到臨頭,還是百般艱難。
「先定親吧。」她說,「你還小,達英也小,不必這麼著急。」
赤韶鬆了口氣:「好。」
「定親就算未婚夫妻了。」程丹若提醒她,「你要學會和他相處,兩個人得空了說說話,一起出去走一走。」
赤韶已經很滿意了:「嗯。」
「和愛娘她們玩去吧。」程丹若說,「趁我還在,放寬心散散,以後可就沒這麼好的韶光了。」
赤韶應下,揚起馬鞭,和朋友們匯合一處。
三個女孩兒在狗吠中奔入密林,驚起飛鳥四散。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而美好。
又幾日,赤香到了貴州城,與程丹若商議定親一事。
按照她的想法,是想定親後就成親,可程丹若道:「他們都在書院讀書,若成了親,出入總有些不便。」
赤香一聽也犯了難。
她知道,與其他土司子女保持良好關係,對今後經營赤江十分重要。可若赤韶成親,必然要和夕達英一起回赤江,這邊的人脈就要斷了。
這裡可有安家和宋家呢。
權衡片刻,她退步了:「夫人說得是,還是讀書更要緊。」
雙方達成共識,便交換庚帖信物,為子女定下婚盟。
-
林新到任的時間比預計晚了些,好在秋糧已交,賬目核對都很順利。但他不止是接任的布政使,更是謝玄英的同門師兄。
兩人久不見面,敘舊難免動情。
林新這兩年不算順利,也不算坎坷,江南畢竟富庶,日子很好過。唯一的遺憾便是妻子已經故去。
說是出去了一趟,回來偶感風寒,開始還以為不要緊,誰想病情發作得急,一病不起,數月便撒手人寰。
中年喪妻,人生一大悲事。
「前半輩子的罪,她陪我受了,後半輩子的富貴,她什麼都沒享到。」林新長長嘆口氣,無奈地自嘲,「而我白受她二十年的照顧,最後連給她留個位置都辦不到,著實對她不起。」
謝玄英幾欲開口,又忍住了。
續娶總有續娶的緣由,或是為老,或是為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什麼好問的呢?
兩人相對沉默片刻,林新振作起來:「不說這些了,書院是怎麼回事?」
他原是提學,此次最關注的還是永安書院的左鈺和艾世年,朝廷裡心理學派才打過一架,怎的貴州又對上了?
謝玄英把前因後果說了,又道:「理學守綱常,心學太向心,不知何時能集兩家之長。」
林新沉吟:「竟是如此。」
「以後還要勞煩師兄多費心。」謝玄英舉杯,「我明日便要離去,只好留個爛攤子給你。」
「這算什麼爛攤子,分明是一片欣欣向榮。」林新笑了笑,眉間卻浮出微微的慮色,「你回京城才要多小心。」
謝玄英打探:「怎麼?」
「江南一帶不少人在說,既然陛下歸宗,齊王遲早兄終弟及。」林新緩緩道,「歷來立嗣繼國,都少不了腥風血雨,你此番回京,怕是難以袖手。」
謝玄英頷首:「我省的,師兄放心。」
林新也點到為止,斟酒自飲,只說些家常閒話:「這辣椒魚頭滋味不錯,熱辣鮮香,小世妹於推廣農稼一事頗有才幹。」
謝玄英抿住唇,勉強牽起嘴角:「師兄謬讚了。」
林新沒留意,一邊吃下酒菜,一邊飲酒,很快酩酊大醉,被小廝扶回廂房。
謝玄英帶著醉意回屋。
程丹若對著單子,清點行李箱:「被褥、床帳、書、筆墨……」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他,隨口問,「喝醉了沒有?」
「沒有。倒水來。」他支使丫鬟。
看他心情不好,程丹若沒多問,繼續收拾東西,確保萬無一失。
謝玄英洗漱乾淨,上床躺下。
她移過僅剩的一盞燭台:「怎麼不高興了?」
他扭過頭,看見她被燭光融得暖洋洋的臉孔,半晌,低聲道:「林師兄的夫人過世了。」
「啊。」她還記得那個為自己裁衣的女子,口氣頓時惆悵,「還那麼年輕。」
謝玄英道:「師兄又續娶了。」
「活人總要繼續過日子。」程丹若安慰,「這沒什麼,人之常情。」
「你若過身,我必不再娶。」謝玄英握住她的手,「你放心。」
程丹若瞥他眼,卻搖頭:「守是為自己守的,死了的人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想守就守,不想守了,再找一個也沒關係,我不介意。」
他一下坐直了:「這是什麼話。」
「實話。」
謝玄英瞧她:「那我沒了,你再不再嫁?」
「不嫁。」
不意她答得這般快,他反而愣了愣:「為何?」
「曾經滄海。」程丹若道,「嫁不到比你更好的,當然不會再嫁了。」
他抿唇:「若有比我更好的呢?」
「沒有比你更好的了。」她吹滅蠟燭,寬衣上床,「滿意了嗎?」
謝玄英清清嗓子,伸開手臂摟住她,又一會兒,開口道:「還有一事。」
「嗯?」
「出嫁從夫,今後你隨我喊師兄做師兄就好。」他說。
程丹若:「……」
「說『好』。」他催促。
「好好好。」她嘆氣,「可以睡了嗎?明兒要早起。」
「歇吧。」謝玄英收攏臂膀,心滿意足地合眼。
翌日,寅時出頭。
程丹若推推枕邊人,把他叫醒:「起來了。」
謝玄英睜眼,撩開帳子,只見窗外月明星稀,東方不過微微白,不由吃驚:「起這般早?」
「早點走。」程丹若攏著頭髮下床,「免得再被堵門口。」
這話在理,謝玄英也忙起身洗漱。
簡單用完早飯,東方才露魚肚似的白,不過卯時一刻。
但——喜鵲進屋,請示道:「夫人,爺,門口聚了好些百姓,可要讓護衛出去攔一攔?」
程丹若:「……」
老百姓怎麼起這麼早!
「別讓他們堵著路就行。」一回生兩回熟,程丹若吩咐著,命人照常裝車出發。
天色漸亮,人聲逐漸沸騰。
程丹若讓馬車先走,自己留下來和眾人告別。
街道堵了大半,多是惠民藥局和生民藥鋪的人,還不乏穿綢衣的大戶管事,百姓們畏畏縮縮地立在遠處,踟躕不前。
「大冷天的,大家快回去吧。」她好聲好氣地勸說,「別凍著孩子。」
立在最前頭的是惠民藥局的大姑。她懷抱個不滿周歲的女嬰,熟稔地哄拍:「怎麼都該讓元元送送您,是不是元元?和夫人道福。」
一面說,一面握著小女嬰的拳頭,做了個淺淺的福禮。
「他們好好長大就行了。」程丹若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
這是被送到惠民藥局的第一個棄嬰,取名叫元娘,最早只能喝羊乳,長得病懨懨的,後來婦人們在藥局生產,都有了奶水,誰瞧見就餵她一口,慢慢健壯了,玉雪可愛。
「回去吧。」她催促。
大姑已達成目的,退開了兩步。
大戶人家的管事上前,道:「老爺在車中,欲送大人和夫人一程。」
「太客氣了。」程丹若沒多拒絕,如今流行十里相送,不讓他們送還不行,但反正他們坐車騎馬,愛送不送。
她主要規勸老百姓:「山路難走,這眼看又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一面說,一面示意丫鬟端出一簍熱包子:「熱騰騰的羊肉包子,每人領一個,趕緊拿回家給孩子吃。」
百姓們並不肯收,他們多是因藥局或藥鋪受益的病患家屬,今日前來是因為恩情難報,便想送一送,怎麼能反拿人家的東西呢。
「收下吧。」僕婦們卻塞得飛快,「都別送了,上回咱們離開大同,差點延誤行程,夫人不在意這些,好好回家過日子就是。」
又不容分說,「快回,晚了包子該冷了,熱起來還費柴火。」
但凡受藥局恩惠的,多是貧寒之家,或是付不起藥費,或是妻兒生產有難,別人不在意燒灶的幾根柴薪,他們卻捨不得,聞言便猶豫起來。
加上包子熱熱的,香噴噴的,他們更是迫不及待想拿回家給病人吃。
於是,草草磕個頭,四下散去了。
路終於通了。
馬車轆轆行駛,還是那麼顛簸。
不遠處,山川籠著沉沉蒙蒙的霧靄,濕潤的水汽迎面而來,凝結出一顆顆細小的水珠。
轉眼,淅淅瀝瀝的雨滴便落了下來。
滴滴答答,打在葉子上,噼噼啪啪,落在屋簷上,嗶啵嗶啵,和火塘的炭火交相輝映。
孫家烤起了新出的紅薯,書院裡,艾世年慢條斯理地喝起了糯米粥,左鈺走出茅屋,將屋後的野貓招進門。
赤韶在馬廄中,撫摸著白色的滇馬,好友愛娘已經隨父回家,安小娘子正呼呼大睡,獨留她一人,默默消化心中的不安與忐忑。
城中的百姓們開始了一天的生活,他們早已熟悉這綿綿陰雨,打傘推車,照常開始了新的生活。
市場中,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哭鬧聲此起彼伏,山上的夷人背著竹簍進了城,熟門熟路地拐到藥鋪,用蹩腳的漢語問話。
伙計一手拿著《漢夷百草》,一手拿起草藥,比劃著交流,滿頭熱汗。後門停下一輛馬車,瑪瑙從車上下來,徑直入二樓,預備盤賬。
街角,穩婆手挎著包袱,打著傘,急匆匆地朝某戶人家趕去。
又有孩子要出生了。
這就是貴州。
--
二十三年,丹若隨夫任貴州,建藥局,養醫士,軍中活者眾,民受其恩,時人皆讚仁善。又開驛道,建漢學,後數年,邊民常安,夷人皆服,世宗嘉其忠勤,賜封寧遠夫人,是為一品。
——《夏史‧列傳九十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