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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三章 母子心
程丹若平淡地回應:「臣婦粗顏陋質,不敢當太后誇讚。」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旁邊坐著的貴婦人抹淚,扣鍋飛快,「這等樣貌,若非她行為不檢,我兒何至於誤會,平白遭這麼大罪。」
嗯?啊。
程丹若瞬間猜到了她的套路。
尹太后道:「程氏,這事你可有話說?」
她不緊不慢道:「不知太后娘娘所謂何事?臣婦受召而來,不知前情。」
「你還想抵賴?」壽昌侯夫人道,「昨晚上,謝侍郎重傷我兒,可有此事?」
御前奏對多次,程丹若有自己的心得。
首先,不要否認什麼,這在上位者耳中等同狡辯,但也不能承認什麼,尤其是來自對家的質問。
她中規中矩道:「昨日傍晚珍味樓,有一公子出言不遜,外子教訓了他。」
「太后娘娘,您瞧瞧,我兒被傷成那樣,她卻毫無歉疚,真是蛇蠍心腸。」壽昌侯夫人捂住臉孔,「可憐我兒口不能言,只能任由他們顛倒黑白,污我們尹家清白。」
太后聞言,怫然不悅:「皇帝器重謝侍郎,你們就是這樣為皇帝辦差的?」
程丹若依舊不與她爭辯,就事論事:「珍味樓賓客盈門,昨日也有不少人親耳聽見,那公子含血噴人,外子要他致歉,他不肯,又對外子出言無狀。」
壽昌侯夫人立即道:「胡說八道。」
「臣婦與外子深受皇恩,故而多年來戰戰兢兢,不敢懈怠。」程丹若道,「雖不敢言勞苦功高,卻也沒有瀆職懈怠之時,真不知做錯了什麼,要受令公子這般侮辱?」
她還沒起身,只是道,「虧得是外子帶著臣婦外出,否則,臣婦唯有一死才能以證清白。」
「蒼蠅不叮無縫蛋。」壽昌侯夫人冷冷道,「你若規規矩矩,怎會招人非議?」
程丹若反問:「若令公子口舌規矩,怎會惹下禍事?」
「好伶俐的口齒,這般詭辯,你的婦言何在?果真是言行不端之輩!」壽昌侯夫人狀似潑辣,卻不是真在胡攪蠻纏。
昨夜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告到三司衙門,必然是糊塗官司,難道還讓謝清臣賠自家兒子一隻耳朵、一條舌頭嗎?必須先發制人,找太后告狀。
只要太后開了口,陛下顧念生母顏面,也多半是和稀泥過去。
所謂和稀泥,就是誰受罰在先,誰吃悶虧。
而要讓太后處罰,就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緣由,比如,把兒子出言不遜變成程氏不規矩。
壽昌侯夫人心裡明白得很,世上無貞婦,人都經不起探究,聖人亦非完璧,只要議論了程氏,她就一定有錯處。
她有了錯,自家就不是完全不佔理,結果多半是各打五十大板。
這番心思,程丹若亦洞若觀火。
她思考了一下,決定先推鍋:「太后娘娘母儀天下,為世間婦人之表率。還請娘娘明裁。」
話一出,壽昌侯夫人就笑了,太后幫誰還用說嗎?
果然,尹太后道:「大郎雖衝動了些,卻是你疏漏在前。」
她稍加沉吟,想出了個法子,「回去抄《女誡》十遍,閉門思過。」
程丹若:「……」
不該罵她兩句,不留實證嗎?殘暴一點,打她兩巴掌,或者乾脆動刑,這虧她也吃定了。
就好像謝玄英一言不合先動手,幹了就是便宜。
抄書……我出了這個門,怎麼還可能抄,還閉門思過?
「回稟太后,」她不由提醒,「臣婦有差事在身……」
「什麼差事比婦德更重要?」尹太后聽出了她的語氣,陡然不悅,「你還想討價還價?」
說實話,程丹若有點懵。
這麼明顯的坑,為什麼不調頭,還直接跳了?野生大象,非同凡響。
她大受震撼,只好道:「臣婦不敢。」
尹太后緩和了面色,心道,方才弟媳還說,程氏乃一品夫人,恐怕脾性不小,對自己也不會太過恭敬,態度須強硬一些才好,如今瞧著,還算懂事明理。
再想想,謝玄英畢竟是皇帝要用的人,總不能讓他給侄兒償命,敲打一二,讓謝家及其他勳貴明白,尹家不是承恩公府,是皇帝親生的舅家,分量非同一般,也就夠了。
故而雖然心疼侄兒的傷情,還是勉為其難道:「這事就到此為止。」
程丹若跪下就沒起來,這會兒也不用跪第二次了,俯首道:「臣婦告退。」
她慢慢起身,退出了清寧宮。
日落金色的屋簷,琉璃的反光與夕陽交融,折射出瑰麗的色彩。
寬闊的宮道上,一個年輕女子扶著宮娥的手行來,身著織金雲肩通袖紅羅衫,碧綠馬面裙,頭戴赤金頭面,貴氣盈人。
「寧遠夫人。」對方客氣地停下腳步,打量她眼,輕輕一嘆。
「郡王妃。」程丹若看向許意娘,餘光則掠過身邊奶娘懷中的幼兒。
這大概就是豐郡王的嫡子了。
許意娘瞧了她會兒,輕聲道:「太后娘娘性子急,有什麼事,夫人忍一忍。」
程丹若笑笑,卻問道:「郡王妃怎麼這時候來?」
「禮不可廢,我等身為晚輩,自當晨昏定省。」許意娘也是一笑,慢慢道,「今日暖和,帶晨哥兒過來給娘娘瞧瞧。」
程丹若便大大方方看向孩子:「孩子很健康,郡王妃費心了。」
許意娘接過兒子,面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皮著呢。」
「小孩子哪有不頑皮的。」程丹若沒有多拉家常,點點頭,「不打擾郡王妃盡孝了。」
許意娘微微一笑:「改日再敘。」
說罷,抱著孩子進去請安。
「拜見太后娘娘。」殿內傳來溫和又寧靜的聲音。
程丹若側耳聽了會兒,笑了:今天暖和,帶孩子過來看看?
不不,這是來「救」她的。
可惜啊,太后的出招過於個性,大家都猜錯了。
-
程丹若回到侯府,如實回稟了自己被罰抄書和閉門思過的消息。
靖海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似在思量什麼。
許久,回神寬慰道:「委屈你了。」
程丹若心想,這不是委不委屈的問題,這是太后不佔理啊。
古代講究「八議」,有八種人犯罪,不能私自問罪審判,必須交由皇帝裁度。
謝玄英佔了「能、勤、貴」三項,縱然問罪他昨日鬥毆,也該減免罪行。程丹若本人也是命婦,屬於議貴之列,甚至也能算議勤。
哪怕她有錯,太后也不應該問罪她,何況她什麼都沒幹。
但她不僅問罪了,更離譜的是,程丹若說了「差事在身」,這是皇帝的任命,太后卻不當回事,堅持自己的處罰。
換言之,這是把自己的優先級置於皇帝之上。
事情過於離譜,程丹若便沒有爭辯,立馬抽身。
但她留了個心眼,全程都沒有真正「認罪」,就怕在古人眼裡,這會兒是該據理力爭的。
她試探道:「媳婦慚愧,未能直辯到底。」
「你做得沒錯。」靖海侯中肯道,「出言頂撞太后,有理也無理。」
程丹若抿住唇角。
果然,皇權最看重君臣尊卑,縱然太后只是口諭,可眾目睽睽,沒有不算數的道理。在話出口的剎那,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不對,但還是會維護太后的權威。
哪怕是皇帝。
畢竟區區一個臣子,難道還讓太后認錯嗎?
想這麼幹,先把刀架在皇帝脖子上再說。
她思忖片刻,道:「兒媳受點委屈沒什麼,只是這回,壽昌侯家未免也太不講理了。」
靖海侯暗暗點頭,滿意她的通透,口氣透出幾分讚賞:「不錯,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臣與君之間,君主肯定是沒有錯的,有錯的都是臣。太后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那也不是太后的問題,是壽昌侯家蒙蔽了太后。
錯上加錯,不能放過。
「兒媳明白了。」程丹若有點摸到了古人的脈。
君臣有別,尊卑有序,命不好投胎為臣,想對付,啊不是,「勸諫」君王,就要講究點方法。
太后既然在乎尹家。
尹家既然這麼不把謝家放眼裡。
那就去死吧。
靖海侯的思路值得學習,她忍不住試探。
「我出來的時候,遇見了豐郡王妃。她對兒媳頗為關切。」程丹若暗示。
許意娘和豐郡王不愧是夫妻,豐郡王塞完人情,許意娘又接著塞。他們不接怕得罪小人,接了又後患無窮,實在煩惱。
她想聽聽老狐狸的想法。
靖海侯笑了笑,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
「朝局滔滔如江水,人在水中,或獨行一舟,或攜手爭流,各有所擇。但這是太平時月,洪澇之年,你可知道何人死得最早?」
程丹若想了想,回答道:「隔岸觀火的人?」
「不錯,江河決堤之際,最先死的就是站在岸上的人。」靖海侯道,「他們無船可坐,只能眼睜睜地被洪水吞噬。」
程丹若似有所悟。
明哲保身不代表置身事外,除非暫時隱退,或被邊緣化,否則不可能真的事不關己,想袖手旁觀,坐收漁利,最後只會首當其沖,頭一個倒黴。
以謝玄英的職位,謝家的地位,他們注定無法靜待結果。
「多謝父親指點。」
只有分量足夠重的人,才能在風浪中安全到達彼岸。
程丹若沒問題了,看向謝玄英。
謝玄英沉默到現在,見她轉頭才道:「既如此,兒子進宮一趟。」
靖海侯頷首:「去吧。」
程丹若也無異議,既然要對付奸佞小人,自己得先是忠臣義士啊。
夫妻二人告退。
謝玄英回霜露院換了件衣裳,臨走前,和程丹若道:「我知道你在意什麼,你放心。」
然後不管天色將暗,直接入宮求見。
皇帝正頭疼呢,聽見通報,遲疑片刻才召見。
他假裝一無所知,問:「怎麼這時候進宮來了?」
謝玄英張張口,似想說什麼,但突兀地停頓了一剎,才道:「臣想問陛下討一個恩典。」
皇帝蹙眉:「噢?何事?」
「慈宮娘娘有諭,令臣妻閉門思過。」謝玄英低垂眼瞼,輕聲道,「娘娘懿旨自當遵從,只是她身兼教職,此事又關乎邊境將士,可否准許她先行教授,待課業完成,再好生領罰?」
皇帝微妙地鬆了口氣。
親娘的脾氣他了解,是個愛憎分明的性子,看入眼的百般維護,看不上的不屑虛以逶迤。
王厚文讚同歸宗,她就對王家施恩,楊首輔不讚同,她就冷一冷楊家,先太后奪子,害他們母子二十幾年不見面,與承恩公府自是積怨頗多。
至於尹家,親生的舅家一直沒有爵位,只是指揮使,多半覺得虧欠了。
今日的事情,他也知道太后做岔了,三郎衝動了一點,可是尹家不妥在先,口頭訓斥兩句就行了。
罰程氏,一則不佔理,同人家沒什麼干係,二則,她身上擔著差事,閉門思過大大的不妥。
但子不言母過,太后說罰,他說不用罰,太后顏面何存?
太后的顏面,就是他的顏面。
謝玄英的說辭,完美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為了公務請求恩典,阻止了太后的旨意妨礙正事,令朝中不滿,又說教完後再閉門思過,而非讓他駁回太后的話,維護了太后的顏面。
「你所言有理。」皇帝十分爽快地應下了,「就按你說的辦吧。」
都是親戚,原本要安撫尹家,現在就得安撫謝家。
「朕知道你們受委屈了。來人,之前得的珊瑚挑一株好的。」他笑道,「今年送上來的珊瑚不錯,拿回去瞧個新鮮。」
謝玄英抿住唇角,好一會兒,方感激道:「多謝陛下恩典。」
他沒有多留,直接道,「臣告退。」
皇帝原想留他用飯,但轉念一想,還是要去趟清寧宮,同太后說明利害,遂不挽留,頷首應准。
謝玄英躬身退出了光明殿。
餘暉徹底沒入西山,暮色四合,路燈蜿蜒。
他理理袍角,趕在宮禁前離開了皇城。
到家已然錯過飯點,好在程丹若給他留了晚飯。
「順利嗎?」她給他盛了碗蓴菜湯。
謝玄英道:「順利,你明天可以繼續去太醫院。」
「那就好。」程丹若給他夾了一筷子龍鬚菜,「吃飯吧。」
「嗯。」
整頓飯吃得十分安靜。
程丹若感覺出他的情緒不高,也猜得到為什麼,故而什麼也沒說,和往常一樣與他坐在暖閣上,久久環住他的肩膀。
燭光跳動,謝玄英靜坐在暖閣上,任由火焰渡染明暗不一的光影。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春雨纏綿而溫存,讓他在某一刻回到了過去。宮廷重院,西苑的百花都開了。
皇帝在光明殿裡,正對著臣子破口大罵。
「朕過生日有什麼要緊的?要讓你們隱瞞淮南水災?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朕卻在宮裡過萬壽,荒唐!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朕,其實全是自己的私心!朕的顏面豈有百姓的安危重要?」
他在偏殿練字,寫一會兒,聽一會兒,雖不是很懂,卻覺得那裡坐著一位英明的帝王。
然而……然而。
雨珠落在芭蕉樹上,襯得他的聲音像遙遠的嘆息。
「他變了。」
程丹若將臉孔貼在他背上,感受到了一絲沁出心底的悲涼。
她不由握住他的五指,思忖許久,安慰道:「生個兒子就好了。」
謝玄英一怔,倏地笑了。
短促的笑聲驅散了綿延的陰霾。
他搖搖頭,無奈又好笑:「這都什麼事兒啊。」
「真的。」程丹若一本正經,「生兒子能治百病。」
謝玄英才不信她,但又覺得有點道理,遂愈發覺得荒唐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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