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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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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章 開課了

  春天裡,東方亮得一日比一日早。

  早晨五點鐘,謝玄英就準時起身洗漱了。他穿上家常舊衣,漱口擦臉,輕手輕腳地出門,去家中的演武場晨練。

  晨光熹微,下人們穿梭在游廊夾道,或提著熱水,或捧著茶碗,粗使婆子拿著笤帚,掃走青石上的灰塵蟲蛻。

  到了演武場,看心情選擇今天的鍛煉內容:心浮氣躁,就拉弓射箭平靜心神,身體勞倦,就打一套拳舒展筋骨,興致到了,也會耍一會兒刀劍。

  今日天氣好,心情也好,他便回顧了一套從前學的劍法。

  劍刃破開空氣,唰唰有聲,落英繽紛。

  不多時,全身的筋骨肌肉都活動開了,微微出汗。

  他看看時間,隨手將劍扔回鞘中,疾步回院。

  此時,程丹若剛起床,正一臉睏倦地坐在梳妝台前喝茶。

  「怎得還未換衣?」謝玄英催促,「快些,今兒我們一起走。」

  「你發什麼夢。」程丹若揉揉額角,「我等會兒要和母親請安,再把昨天剩下的賬目核對了,再去西街看看,他們修得差不多了。」

  謝玄英一時怔忪,頓了頓才問:「那你何時去?」

  「下午一點。」她道,「何時結束看情況,怎了?」

  「無事。」謝玄英藏起心中的憐惜,撫住她的肩頭,「家裡的事有母親看著,過得去就行,別累著自己。」

  程丹若嘆口氣,卻道:「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不能給人留話柄。」

  在這個時代,女人的首要任務就是打理家宅,做好了,再做點外面的事,屬於錦上添花,若做不好「本職」,一門心思扎在外頭,免不了被人說嘴。

  人言可畏,她不想因為這點疏漏,壞了自己的大事。

  辛苦就辛苦一點,萬事開頭難,能走出去了,就絕對要守住陣線。

  謝玄英聽罷,就知道勸不動,遂道:「那你上午就在家中,西街那邊,中午我過去一趟。」

  她沒有推辭,只是問:「一南一北,來得及嗎?」

  「午休一個時辰,夠了。」他道,「我騎馬來回,比你方便。」

  家不是夫妻誰一個人的家,兩個人都參與自然是最好的。程丹若一口應下:「那最好,你仔細看看牆角屋樑,不好的讓他們重新粉過。」

  「知道了。」謝玄英應下,又看看時間,「不早了,我換個衣服就走。」

  他匆匆脫下舊衣,熱帕子擦身,換上應卯的官服和官帽。

  程丹若喊人:「竹枝,給我個膳盒。」

  「欸!」竹枝拿來乾淨的攢盒並一雙竹筷。

  程丹若給他塞飯盒,兩個羊肉蒸餅,四個煎餃,一個荷包蛋,兩片牛肉,一把櫻桃,一把桑葚,五片桃仁芝麻片,錫酒壺裡灌溫豆漿。

  攢盒分兩層,上層是飯盒,下層中空,注入熱水保溫。

  謝玄英提上食盒,踩著時間上班去了。

  七點應卯,虧得謝家離六部衙門近,他騎著冬夜雪,提前一刻鐘到衙。

  小吏都到得七七八八,燒水煮茶,清掃屋子,官員卻只到了二三。

  謝玄英進屋吃早點。

  姚大奉承:「謝部堂夙興夜寐,好生勤勉。」

  謝玄英沒理他。

  小吏最喜歡阿諛奉承,誰當真了才是傻,再者,不是他到得早,是其他人來得來遲了。每天衙門裡遲到的人都有一半,尤其是廖侍郎,基本上每天八點多才到。

  說實話,部堂以上的高官確實不必死坐衙門,他們事情太多了。

  有時大小朝會,有時內閣相召,八點多到,吃過午飯就走,其實也沒啥。

  但謝玄英走馬上任一個多月,幾乎天天準時到崗。他也不要求別人,就默默留心誰早到了,誰還是遲到。

  別說,這兩天準時到的、遲到的人,漸漸從混亂無序變成了涇渭分明。

  堅持遲到不動搖的人,不是作風有問題,就是死心塌地跟著廖侍郎。相反,每天趕在謝玄英前到的,傾向性也很明顯。

  畢竟,廖侍郎根基深厚,謝玄英也不差。

  謝玄英也需要收攏一批自己人,才能在兵部與廖侍郎分庭抗禮。

  他簡單用過早飯,漱了口,吩咐道:「叫車郎中過來。」

  「是。」姚大出屋,叫住溜達過兩遍的車郎中,「郎中大人,謝部堂喚你。」

  車郎中一喜,忙跟他進屋,拱手問:「部堂有何吩咐?」

  「下月浴佛節,太后要去惠元寺。」謝玄英道,「爾等早做準備,慎重以待。」

  車駕司掌管慈宮、中宮之鹵簿。

  車郎中面容一肅,品味片刻,點頭應承:「下官明白了。」

  意思是要大辦,風光得辦,務必不能從簡,免得太后看了心裡不舒服,反倒降罪他們。

  謝玄英道:「貴妃與齊郡王妃同去。」

  車郎中迅速領會要意:「下官會多做準備,以籌萬全。」

  齊郡王妃只是郡王妃,但不能只準備郡王妃的儀仗,最好提前預備下親王的,免得慈宮另有旨意。

  謝玄英頷首,比較滿意他的能力:「下去吧。」

  「是。」

  -

  兵部的工作有邊防大事,也有皇家瑣事,哪個都不好做,家事亦然。

  程丹若為了解放自己,選擇開掛。她把所有的裝修賬目都錄入了平板電腦,靠科技算賬,每個月生成一次圖表,以便把控進展。

  誰想還真就有問題。

  裝修最費錢的是木石,好木頭難求,大戶人家的房子可能一住就是幾代人,更要選質量好的土石。

  所以,賬上木料的支出特別多。

  多得有點過分了。

  程丹若也不多廢話,圈出有問題的地方,直接丟回給管事。

  「這家木料的價格有點高了。」她不動聲色,「楠木固然難得,但我們這樣的人家用得多,不該這麼獅子大開口。」

  管事試探道:「前兩年南方多雨,這楠木又是最精細不過……」

  話音未落,她便道:「若如此,我和御用監說一聲,請他們勻些出來,如何?」

  御用監是給皇帝造辦東西的,囤的木頭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楠木更不缺。

  管事一聽,立馬知道利害。他們糊弄上頭,仗的無非是主子不曉事,一旦知道他們未必要用自個兒,保全自己是首選:「小人明白了,這就去尋他們說道,必物色個好價格。」

  程丹若也是敲打他們,不多廢話:「下不為例。」

  「是是。」

  核對完賬單,她又和榮二奶奶聊了會兒,領了這個月的月錢。

  這也是程丹若打算晚點搬家的原因,如今的工錢都是靖海侯掏的,搬家以後就得自己掏了。

  養人好貴啊。

  搞完錢,還得看帖子,各種拜帖、請帖、賀帖。

  尤其是請帖,兵部同僚家的紅白喜事,不一定都要去喝酒,但禮物得送,且需要按和謝玄英的關係,分檔次給。

  時人重禮,馬虎不得。

  就這樣,一上午過去了。

  程丹若隨意吃兩口飯,換了道袍,帶上教案,準備教書去。

  -

  太醫院也在正陽門一帶,和兵部隔了工部、鴻臚寺、欽天監,這五個衙門都在一條街,只不過兵部在北邊,太醫院在南邊。

  程丹若以前都是直奔正陽門,還沒有好好參觀過這一帶。

  各部衙門匯聚在此,不是一般的熱鬧。

  這會兒正是午休時間,各級官吏都出來吃午飯,真是一個招牌砸下來,十個裡七八個當官的。

  程丹若慢慢看著,直到馬車停在太醫院門口。

  早在她出門時,長隨就提前騎馬出發,上門通報,故而馬車一到,盛院使正好出門迎接:「見過程夫人。」

  「院使不必多禮。」既然要佔用人家的地盤,程丹若自然沒什麼架子,「這兩日多有叨擾,還望見諒。」

  「都是朝廷的差事,夫人不必客氣。」盛院使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程丹若謙遜道:「雕蟲小技,還要仰賴您幫襯。」

  她身份高,姿態卻放得低,說話還客氣,盛院使再多的怨氣,此時也被撫平了大半,笑了笑:「不敢當,夫人不嫌棄,咱們互相討教。」

  「請您多指教。」

  程丹若與他寒暄著,終於走進了太醫院的大門。

  格局與兵部衙門大差不差,方正的院子,只不過多了數間倉庫,多個藥灶,空氣裡彌漫著一股中藥材獨有的氣味。

  盛院使請她入正廳上座,程丹若推辭了:「冒昧打攪貴地,已十分過意不去,您隨便指使個人,領我去院子就成。」

  這怎麼能行?無論盛院使怎麼看待她的醫術,他畢竟只是個五品官,該有的尊重必須有。

  太醫最擅長的不是治病,是保命。

  就算程丹若好說話,太監可最小心眼了,得罪不起。

  盛院使客客氣氣地將她請到了小院,地方小了點,三間正廳,一個穿堂,但勝在獨門獨戶,周邊就是庫房,清幽安靜。

  上課時間是一點鐘,現在十二點半,學生還沒到。

  程丹若說:「我自個兒坐會兒,理理思緒,您且忙去。」

  盛院使見她說得誠懇,順著答應了:「不打擾夫人教課了,有什麼吩咐,您盡管使喚。」

  又將一名藥童留下,伺候茶水。

  程丹若安靜坐著,沉思冥想。

  大約一刻鐘後,外頭傳來腳步聲,一群穿著青色圓領袍,佩戴木牌的內侍成群結隊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佩戴牙牌的內侍,面容清秀,有些眼熟。

  程丹若記性不錯,一下認出他:「梁公公。」

  「程夫人。」梁寄書拱手,「奴婢御馬監典簿梁寄書,梁掌印令我專司此事,協助夫人授課。」

  梁太監也是老熟人了,貴州見過,梁寄書既然姓梁,又在御馬監,不用想,肯定是他乾兒子。

  「多謝梁掌印費心。」程丹若點點頭,示意眾人落座,「都坐下吧。」

  梁寄書卻道:「師者,傳道受業解惑,夫人雖是女子,卻教他們本事,該以師禮相待——讓他們給您磕個頭吧。」

  程丹若道:「不過一年半載的課。」

  「一日之師也是恩師。」梁寄書卻很堅持。

  程丹若只好同意,任由這群內侍給她磕了三個頭。

  拜過老師,他們才入座,動作井然有序,還沒有人交頭接耳,但眼神活泛,很有些暗流。

  她沉吟片刻,道:「今兒第一天見,我也不認得你們,就先認認人吧。左邊第一排第一個,你起來,說說自己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入的宮?」

  被她點到名字的內侍站起,恭敬道:「奴婢董思鄉,八歲入得宮,今年十七。」

  程丹若問:「你哪裡人,為什麼進宮?」

  董思鄉頓了頓,道:「奴婢是河南人,家鄉旱災,逃到了北直隸,實在活不下去就請人淨身,進宮謀條出路。」

  她頷首,讓他坐下,問第二個:「你呢?」

  「奴婢鄧忠,順天府的,家裡八個孩子,我排第三,養不活了,家裡就把我送到刀兒胡同……」他停了一停,有些後悔地改口,「夫人恕罪,那是個醃臢地方,污了夫人耳朵。」

  程丹若道:「我也出身普通人家,沒什麼沒聽過見過的。」

  她也沒有勉強鄧忠,讓他坐下,又換一個。

  「奴婢福山,閩南人,家裡四個兄弟,我最小,大哥娶不到媳婦,我爹便報了官府,尋人給我淨身,候補時我就錄上,和其他人一道進了宮。」

  「奴婢朱有金,保定府人,我娘沒得早,我爹就愛賭,家裡輸了個精光。我討飯到順天府,聽說當閹人能活命,就進來了。」

  「奴婢李懷,遼東人,小時候打仗,逃到關內,家裡人都死了,有個大爺說給我口飯吃,我就跟他走了。」

  看得出來,一開始,他們還不想提這個,許是覺得難受,許是放不下臉,可當第一個、第二個說完之後,氣氛就悄然變化了。

  是啊,他們的乾爹乾爺爺明爭暗鬥不假,可他們的際遇卻是相似的。

  女人好端端的,誰會想做妾?男人也一樣,但凡有條出路,誰會做太監?無非是過不下去了,才心一橫切了命根子,只為有口飯吃。

  大家都是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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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一章 大晦氣

  下午四點,太陽離西邊還有好一會兒,謝玄英就散衙了。

  他直接去了珍味樓,定下雅間,一面喝茶一面擔憂程丹若:太醫院顧忌多,多半對她敬而遠之,而太監有所求,必定媚而逢迎,兩個都不是好事。

  但無論多麼擔心,他都不能去太醫院。

  就像靖海侯不能幫他在兵部立足,他也幫不了程丹若。

  她須自己立住,才能站穩。

  等著等著,日頭逐漸偏西,紅霞灑滿,程丹若才出現在樓下。她第一次來珍味樓吃飯,瞧半天才上樓。

  「這裡好熱鬧。」她嗓音有點啞,但瞧著興致不錯,並不見鬱色。

  謝玄英遞過茶盞:「順利嗎?」

  程丹若抿口水,潤潤乾燥的嗓子:「順利啊。」

  「人安分麼?」太監之間明爭暗鬥不少,今天送來的二十個內侍,背後不知多少影子,而陰刀子最難防,這廂被誰利用了,就得罪了那廂。

  「安分。」程丹若道,「都很聽話。」

  開頭一番自我介紹,同是天涯淪落人,講得動情了,也就不好意思下絆子,等到緩過勁來,她已經開始講課,更不好插口找事,相安無事到結束。

  第一節課拿捏住了節奏,之後就容易了。

  「今天吃什麼?」雅間臨街靠窗,車水馬龍,她聞著街上的香氣,不由餓了,「這家都有什麼招牌菜?」

  謝玄英道:「江南菜做得好。」

  江南出才子文人,京官中南人也多,珍味樓之所以賓客盈門,就是擅長江南一帶的菜色,投了這部分人的脾胃。

  程丹若道:「龍井蝦仁有沒有?」

  「點了。」謝玄英報菜單,「還有蟹粉獅子頭、西湖蓴菜、松鼠桂魚。」

  「夠了夠了。」程丹若心滿意足,不由朝他笑了笑,「改天再去別的地方吃。」

  謝玄英立即道:「好,下次去外城,好館子都開在外頭。」

  內城地方太小了,開的酒樓必有後台,雖說滋味不錯,可論起獨到之處,還在民間館子。

  程丹若一口答應。

  菜很快上來,兩人對著晚霞,又淺淺喝了兩杯紹興酒。

  暮色四合,月牙攀上柳梢,照亮一株盛開的桃花。炊煙裊裊,酒樓中人聲逐漸喧雜,菜香與酒香混合,糅雜出世俗的熱鬧。

  程丹若眺望窗外,酒釅春濃,莫名愉悅,這是約會的愜意。

  她多喝了兩杯,出門的時候就有些浮。

  謝玄英攙住她的手臂:「慢點走。」

  程丹若還沒醉,小心提起袍角往下走。

  她平時穿道袍直身之類的男裝,佩飾極少,行走間姿態利索,遠看與尋常男子無二。但提裙子就不一樣了,穿越多年,身體已經形成肌肉記憶,和其他女子一樣習慣拎裙擺,而不是像男人一樣直接撩起袍角。

  故而這一走,立馬被人看出了端倪。

  樓下吃席的客人,眼睛利的難免掃過兩眼,看看什麼情況。

  然後,認出謝玄英了。

  他的臉太有辨識度,自然惹來更多視線。

  靠近中央台子的一桌人就是如此,他們的位置正處酒樓中心,離台上奏樂的樂工最近——這是內城的酒樓,樂工自然是出自教坊司。

  理論上說,他們的工作只是負責朝廷宴飲,然則樂戶實際便是官妓,士大夫朝退後私家飲酒,多招樂戶相陪,留宿亦是常事。

  嗯,無論男女,皆是如此。

  今天台上表演助興的是一位琵琶女,還有一個吹笛的男樂工,兩人都是樣貌俊秀之人,曲藝高超,聽得客人們時不時叫好。

  但離最近的那桌人,對音律毫無興趣,反倒盯著人看個不停,一瞧就不是什麼潔身自好的。

  尤其坐主位的男子錦衣華服,渾身放誕之氣。他看見謝玄英攜著個女子下來,眼神一下便輕浮了起來。

  為什麼呢?

  因為江南之地有如斯風氣——名妓常幅巾道服,做士人打扮,在路上也不坐轎子,喜歡步行,與文人雅士游船踏青。

  乍然見到男裝的女子,「見多識廣」的人便想歪了。

  想歪了不算罪過,人人都有惡念,但付之行動,憑空污人清白,便成了惡行。

  這人是後者。

  「這是哪個家的婊子?」他毫無顧忌,滿口調侃,「竟能把神仙似的謝清臣給勾住了?」

  說實話,程丹若聽見這話,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但謝玄英面色大變,想也不想便鬆開她,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梯。

  對方還沒來得及開口招呼,他走到桌前,抬腿踹翻了飯桌。

  十幾人的大圓桌,直接被他一腳踢翻,菜肴碗碟「嘩啦啦」落地,摔在地上碎成了渣渣。

  眾人都懵了。

  這還沒完,謝玄英踹翻了桌子,環顧四周,見旁邊桌上坐的武將,腰間佩著一把刀,直接道:「借刀一用。」

  不等人家應承,握住刀柄一抽,金屬刮擦而出,凜然出鞘。

  燈火照耀,寒刃有光。

  「你幹什麼?」方才說話的人驀地沉下臉,脾氣也上來了,嚷嚷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謝玄英冷笑:「管你是誰,你辱我妻子,豈能饒你?」

  話音未落,刀鋒翻轉,乾脆俐落地削向了對方的臉孔。

  那人也不是什麼身手了得之輩,更沒想到謝玄英真的說動手就動手,都不帶嚇唬人的,連求饒的時間都不給,直接懵住。

  他眼睜睜地看見刀鋒貼著自己腦袋劃了過去,下一刻,血花飛濺,劇痛傳來,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落在鹵豬頭的鼻子上,半圓的一片。

  一息後,腦袋裡才有了念頭。

  這是——

  「啊!」他慘叫一聲,捂住耳朵,「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道歉。」謝玄英抬起手腕,刀尖抵住他的脖頸,「不然,你另一隻耳朵也別想要了。」

  「呸!」這人竟不是個慫脾氣,吃了這等大虧,反而怒火燒心,破口大罵,「你敢對我動手?」

  傷口不斷湧血,他痛得大叫,嘴裡的話也愈發難聽:「罵個娘們怎麼了?我不光罵她,我還罵你——兔崽子!狗入的!得罪了你爺爺我,小心你全家!」

  現場鴉雀無聲,都被這個混人給鎮住了。

  兔崽子在後世只是普通的罵人話,但在當下是兔兒爺的意思,也就是以色侍人的男倌。比如台上吹笛子的樂戶,就是一個兔相公。

  罵男人兔崽子和罵女人婊子,是一個意思。

  狗入就是字面意思。

  謝玄英從沒有被人這麼侮辱過,怒不可遏,當下刀尖一挑,直直向上捅穿下巴。

  刀鋒何等尖利,嘴巴裡除了牙齒可都是軟肉,哪裡經得起這麼一刺?

  他「哇」一下張口,噴出鮮血的同時,一截舌頭也掉了出來。

  「爺!」小廝都要崩潰了,「噗通」跪下磕頭,「謝侍郎饒命,饒命啊,我們家老爺是壽昌侯。」

  樓梯上,程丹若的酒醒了。

  既壽永昌,聽這封號就知道了不得,是誰呢?

  太后娘家。

  齊太后當初是給齊王當王妃,爹就封了一個錦衣衛千戶,等到皇帝過繼,才給封為了指揮使。前段時間太后上位,方正兒八經地給娘家討了個侯爵。

  外戚怎麼敢這麼囂張?

  理由也不難猜,太后只有一個兄弟,兄弟只有一個老來子,就是這大寶貝。

  他是太后娘家唯一的男丁!

  只此一項,就足夠旁人束手束腳的了。

  可謝玄英冷笑一聲,依舊是那句話:「對我夫人道歉。」

  他不能退,哪有六部高官畏懼一個外戚的道理,何況對方理虧在先,就算是鬧到大理寺也是自己佔理。

  「嗚嗚嗚。」斷了舌頭的人怎麼能開口,對方含混著,吐血不斷,可表情十分猙獰,毫無悔改之意,反倒是揮起拳頭想揍回來。

  謝玄英踩住圓凳,抵住他的大腿,不讓他靠近。

  程丹若:「……」舌頭血流豐富,這麼下去容易死。

  她醒了醒酒,給雙方一個台階:「三郎,他舌頭斷了,要說話也說不出。」

  兩刀下去,謝玄英的火氣遏制了大半,理智上線,重新分析利弊:「不能就這麼算了。」

  「養不教,父之過。」程丹若道,「把人送回壽昌侯府,我們去尋壽昌侯討個說法。」

  她這麼說,謝玄英肯定給面子,勉為其難收回了刀:「滾。」

  程丹若則道:「壽昌侯如今久居京城,今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之,先好生請大夫看看吧。」

  這話說得體面又不失深意,算是全了自家的臉面。

  壽昌侯府的小廝已經感激不盡,忙叫人套車,也不必尋醫館,直接去太醫院,那裡有人值守。

  謝玄英還了刀,程丹若叫掌櫃過來,懇切道:「擾了客人們的雅興,實在過意不去,今日的酒錢便記在我們賬上,望海涵。」

  她受了這麼大委屈,還能禮節周到,圍觀群眾不免頓生好感,紛紛道:「不必如此,太客氣了。」

  「應該的。」

  程丹若處理完瑣事,才和謝玄英上了馬車回家。

  剛坐下,他就咬牙切齒:「尹家欺人太甚!」

  車廂昏暗,馬車顛簸。

  程丹若抬手撫在他的胸口,感覺到掌下的胸膛起伏不定,蹙眉道:「你換氣別太快,慢慢吐氣。」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勉強忍住氣息,緩緩吐出,重復幾次才冷靜下來,道:「你放心,此事我必要討個公道。」

  「唉。」程丹若嘆口氣,「其實我沒怎麼生氣。」

  謝玄英仔細觀察她的神色,發現沒有絲毫勉強,憤怒才漸漸回落:「你就是脾氣太好了。」

  「我只是不覺得妓女多下賤。」她解釋,「她們又不是自願淪落風塵,不過命不好。倘若我當年沒到陳家,路上給人拐走了,也就這下場。」

  別以為烈婦和妓女是兩個世界的人,運氣好,妓女做誥命夫人,運氣不好,千金小姐也得賣笑。

  諷刺的是,前者千難萬難,全靠自己,後者屢見不鮮,都被拖累。

  她反過來問:「他這麼罵你,你氣不氣?」

  「當然。」謝玄英肝火又上來了,「豈有此理!」

  人受委屈的時候,要的不是分析道理,而是同仇敵愾。

  程丹若立馬道:「就是,便宜他了!那個王八羔子,最好今天失血過多,進門就咽氣。」

  想了想,補充道,「假如沒死成,遲早得淋病爛根,他們家斷子絕孫。」

  謝玄英吃了驚,旋即生出萬千柔情,丹娘素不說惡言,卻為他這般為難自己。

  「罷了。」他摩挲她的唇角,「我不氣了,別為這等小人髒了你的嘴巴。」

  「生氣就盡管氣,何必要不氣呢。」她道,「他那樣罵你,我也生氣。」

  「都是我不好,把你的氣也勾出來了。」謝玄英搖搖頭,把她摟到懷裡,順著她的後背撫拍,低聲哄勸,「你可不能動氣,本就七情內傷,再惹怒鬱,肝氣受損內傷,又得喝兩個月的苦藥。」

  程丹若一聽,有點遲疑:「要不是才上了一天課,我明天病一場也不錯。」

  「不用。」謝玄英平復心情,「何必為這等小人壞了正事,又不是咱們的錯。」

  程丹若也是這麼想的,天大地大,她的工作最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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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二章 餘波起

  靖海侯府與六部離得近,又過了下班的高峰,一刻鐘就到家了。

  謝玄英攙著程丹若,扶她下車:「你累了一天,直接回去歇著吧,我去趟外書房和父親說一聲。」

  程丹若點點頭,徑直穿過二門回屋。

  謝玄英放慢腳步,到書房求見靖海侯。

  靖海侯有點驚訝,叫了他進來:「什麼事?」

  「我把壽昌侯兒子打了。」謝玄英開門見山,「割了他一隻耳朵,斷了他的舌。」

  「你?」靖海侯幾乎懷疑耳朵出了毛病。

  打架鬥毆這種事,老四做不稀奇,從小到大惹出多少亂子,數都數不清。但老三自小長在宮裡,除非御前比試,否則從不與人動手,更別說見血了。

  這回居然打了壽昌侯家的獨苗?

  「怎麼回事?」他眉關緊鎖。

  謝玄英面無表情:「我帶丹娘在珍味樓吃飯,他出言不遜,兒子只好動手。」

  靖海侯狐疑:「怎麼個不遜法?」

  謝玄英緊抿唇角,不肯回答。

  靖海侯有點拿不準了,紈絝子弟多輕浮,嘴巴把不住門,說兩句輕狂話,那是常有的事。

  像以前的李首輔,出身農家,愛好買田,被戲稱為「田老漢」,還被李首輔本人聽見了。又有高官出行,令人避道,結果被平民老媼罵為「蟻子官」。

  所以,挨罵是很正常的,高官顯貴亦不能幸免。

  但真這麼簡單,他這兒子會沉不住氣?

  「兒子明日休假,看看壽昌侯府什麼說法。」謝玄英知會完畢,拱手告退,「時候不早,不打擾父親歇息了。」

  靖海侯擺擺手,沒有強留。但人一走,立馬叫來心腹,到外頭打聽情況。

  紛爭發生在珍味樓這種地方,哪還能瞞得住,早就傳開了。

  心腹聽完,頭上全是汗,急匆匆回稟了靖海侯。

  老謀深算如靖海侯,聽完也動了真怒:「豎子竟這般猖狂?!」但瞬怒後,他馬上就冷靜了下來,眯眼思索。

  輕狂和辱罵是兩回事。尤其尹大明知老三夫妻的身份,卻毫無懼色,反倒出言威脅。

  尹家……

  -

  霜露院。

  程丹若如同往常一般洗漱,換好寢衣又寫了會兒教案,抬頭卻見謝玄英坐在書燈下,擰眉思索。

  「想什麼呢?」她問。

  他道:「今晚這事不能善了,恐怕有些麻煩。」

  程丹若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夫妻回京以來,一直對藩王敬而遠之,不想蹚渾水。

  可自己不摻和,卻不代表就不受影響。今天不就是禍從天降,好端端吃頓飯,都會遇到破事。

  「晦氣。」謝玄英皺眉,「怎麼在珍味樓都能碰上。」

  上回偶遇豐郡王,他就不大往勳貴多的地方去了,太平閣的燒鵝都沒帶丹娘去吃過。

  ——太平閣開在正陽門口,三進院子,地方大,景色好,菜色豐富,魚翅海參燕窩席一應俱全,是京城最有派頭的酒樓。

  珍味樓在六部附近,基本都是官員,沒想到還能碰見紈絝子弟,平白受氣。

  程丹若撫住他的肩膀,輕輕揉捏:「京城就這麼大點地方,能碰見一個,就能碰見另一個。」

  謝玄英被妻子的小動作安撫到了,握住她的手指。

  半晌,問,「我是不是太心浮氣躁了?」

  「氣氛不對,難免的。」程丹若道,「你我在局中,怎麼能不受影響?」

  不誇張地說,現在京城一股浮躁之氣:皇帝還能不能生兒子?許、王兩位被迫下注,最後花落誰家?尹太后頻頻出手,是助攻還是拖後腿?

  擱在後世,這幾年能拍四十集歷史連續劇。

  和電視劇不同的是,無人知曉大結局,前途撲朔迷離。

  謝玄英嘆了口氣,捏捏鼻樑,面露疲倦之色。

  程丹若瞥他眼,故意道:「說起來——」

  「嗯?」

  「你踢翻桌子的那一腳,」她說,「挺厲害的。」

  謝玄英不以為意:「這有什麼厲害的,一張桌子能有多沉。」

  「反正挺厲害的。」她腦海中清晰地印刻了當時的畫面,他袍角翻起,羅袍下飛起一腳,顯得腿特別長、特別勁挺。

  她找了個文雅的詞,「兔起鶻落,鵠峙鸞停。」

  謝玄英揚起眉,剛剛還靠在軟墊上,這會兒就給坐直了:「是嗎?」

  程丹若:「是啊。」

  動物的腿越短越可愛,男人的腿越長越招人。

  「哦。」他倚著炕桌,唇角微微上揚。

  程丹若忍住笑:「踢得疼不疼,給你捏捏?」

  「是有點。」謝玄英立馬把腿架在了她腿上。

  暖閣不大,也就兩人位加一個炕桌的距離,他快給佔滿了。程丹若把手放到他大腿上,意思意思揉了兩把。

  謝玄英:「沒了?」

  「你就踢了一腳啊。」嗯,長腿好看,不太好摸。

  他悻悻下去,跨步上床:「睡了。」

  程丹若挪過燭台,把帳子放下,暮春時節,已然換成牡丹的圖案,姹紫嫣紅,芳菲錦繡。

  她脫掉繡鞋,立到床上,抬腳跨他的腿。

  但跨到一半落了腳,踩他腿上,輕輕碾過。

  「小心摔。」謝玄英怕她站不穩,捉住她的手,把她拉進懷裡,「來。」

  程丹若伏身窩在了他胸口。

  少時,抬起頭,嘴唇在他喉結碰了一下。

  柔軟溫熱的唇瓣是最大的慰藉,謝玄英什麼氣都沒了:「怎麼了?」

  「沒什麼啊。」她若無其事,指尖劃過他的臂膀。確實沒什麼理由,只不過覺得高興,沒來由的喜悅。

  世界一下變得明亮了許多。

  謝玄英手撫著她的後背,猶豫片刻,還是問:「沒嚇到吧?」

  「唔。」程丹若認真回憶了番,平淡地說,「還是瘋狗更嚇人一點。」

  他「噢」了聲,慢吞吞道:「那弓拉得我挺費勁的。」

  她配合地捏捏他的手臂。

  手感真好。

  -

  次日上午,謝玄英只是去兵部衙門點了個卯,處置幾件事便走了。

  壽昌侯府並未派人上門。

  下午,程丹若如常去太醫院上課。

  太監們的消息何等靈通,她提前一刻鐘到,卻已經有兩個內侍候著,忙不迭透露消息:「夫人,今日的課可是要停?倘若宮裡派人,您不在家就不好了。」

  程丹若記得他:「你是董思鄉?」

  「夫人叫我小洞子就好。」他細細道,「昨晚上,壽昌侯夫人遞了牌子,問太后娘娘討了丸萬靈藥。」

  程丹若在宮裡待過,自然知道萬靈藥是什麼東西,其實就是止痛藥,不管什麼毛病,吃一丸下去就不痛了。

  她沒看過藥方,卻也猜得到必定有罌粟。如今罌粟還未濫用,屬於宮廷秘藥,炮製不易,民間見不到。

  「太后娘娘仁慈。」她笑笑,不緊不慢道,「可我又不是大夫,傳我入宮有何用處?反倒是教習一事乃陛下發話,等閒怎好停課?」

  董思鄉忙道:「是奴婢多嘴了。」

  程丹若不禁莞爾,這群內侍只讀過內學堂,還是太嫩了點。

  「勞你費心。」她坐下,安靜地翻起了教案。

  不多時,人陸陸續續到齊。

  程丹若如常上課:「昨天我同諸位說了人體血脈,血脈是經脈中的「脈」,以血充之,流經五臟六腑,要止血,首先便得知道各處血脈的位置……」

  解剖學是一門大課,要講清楚講明白,三年都不夠。

  程丹若簡化了課程內容,只說血液是怎麼周轉的,以此講明止血的原理。

  接下來就是止血包紮的實踐課程了。

  她打算一節理論,一節實踐,這麼交替著來,不容易枯燥,也能給學生們一點參與互動感,增加他們的動手能力。

  「這是一塊止血巾。」她每人發了塊手帕,教他們怎麼包紮不同的傷處。

  內侍們學得十分認真。

  他們都清楚宮裡是什麼情況,缺醫少藥,受傷了只能靠自己熬,尤其太監不比宮女,危險的活兒不少,學一手本事,指不定以後救自己一命。

  課堂內安安靜靜,鴉雀無聲。

  上完一節課,休息一刻鐘,再上第二節 。

  「這節講傷勢的固定。」程丹若拿出一張畫好的人體圖,釘在軟木板上,「人一共有兩百零六塊大小不一的骨頭……」

  她正講著,忽而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多時,立即有人在外傳喚:「寧遠夫人接旨。」

  被打斷授課,程丹若有點不高興,慢吞吞地放下圖紙,才轉身跪下:「臣婦接旨。」

  「慈宮口諭,命寧遠夫人即刻進宮。」身穿斗牛服的太監如是說。

  程丹若:「謹遵旨意。」

  她緩緩起身,打量面前眼生的太監,這不是第一次了,太后又一次選了太監,而不是讓女官傳旨。

  「寧遠夫人,請吧。」太監說。

  程丹若道:「儀容不整,還望准我歸家更衣。」

  太監卻催促:「慈宮娘娘有事垂問,夫人總不能讓娘娘久候吧?」

  程丹若沉吟少時,道:「也罷,那就去吧。」她轉頭,好整以暇地囑咐學生,「你們今天把這骨骼圖描一遍,帶回去好生背誦,下次我要考。」

  「是。」學生們態度良好,齊聲應下。

  程丹若這才叫人送熱水,洗手梳頭,整理儀容。

  太監催個不住,她置若罔聞,重新抿好頭髮才上馬車。

  開玩笑,以尹太后之前的表現,什麼都不做就去必定落人話柄。

  馬車轆轆駛過前街,直入巍峨的宮城。

  程丹若在宮門口下車,步行前往清寧宮。

  這是獨屬於太后的宮室,前門、正殿、後院三重,都是七間闊,黃琉璃瓦,重簷歇山頂,兩側宮娥垂手而立,太監立在門外,高高在上。

  「娘娘,寧遠夫人求見。」太監通傳。

  「進來。」裡頭傳來女官的聲音。

  程丹若步入室內,跪拜行禮:「臣婦程氏,參見慈宮娘娘。」

  上頭安安靜靜。

  她鎮定地等待。

  過了好幾分鐘,方聽見有人說:「抬起頭來,給哀家看看。」

  程丹若微微抬首,餘光掃過尹太后的臉孔。上首坐著的婦人約莫五十餘歲,可能剛到六十,滿頭銀絲,面孔圓潤,五官柔和,雖然老了,卻還能看出年輕時秀麗的眉眼。

  她看了程丹若兩眼,微微頷首:「生得還算端正。」

  話一出口,侍立在側的女官便扣緊雙手,眼神透出規勸:太后娘娘,這是一品夫人,不是宮婢秀女,開口就點評人家的外貌太失禮了。

  太后壓根沒看她,眼底滿是審視。

  程丹若低眉垂眼,也在分析。

  如果今天上頭坐的是先太后,肯定先溫言安慰兩句,再說說自家的不易,讓他們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尹太后卻不同,上來就透出護短之意,有點蠻橫。

  兩相對比,先太后好似宮廷馴養的孔雀,一言一行都合乎規範,挑不出錯,完美得融合進了皇城的氛圍。尹太后卻是剛剛進貢的大象,還有著宮外的野性,不失真實。

  一個真實的人,嗯……不確定因素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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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三章 母子心

  程丹若平淡地回應:「臣婦粗顏陋質,不敢當太后誇讚。」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旁邊坐著的貴婦人抹淚,扣鍋飛快,「這等樣貌,若非她行為不檢,我兒何至於誤會,平白遭這麼大罪。」

  嗯?啊。

  程丹若瞬間猜到了她的套路。

  尹太后道:「程氏,這事你可有話說?」

  她不緊不慢道:「不知太后娘娘所謂何事?臣婦受召而來,不知前情。」

  「你還想抵賴?」壽昌侯夫人道,「昨晚上,謝侍郎重傷我兒,可有此事?」

  御前奏對多次,程丹若有自己的心得。

  首先,不要否認什麼,這在上位者耳中等同狡辯,但也不能承認什麼,尤其是來自對家的質問。

  她中規中矩道:「昨日傍晚珍味樓,有一公子出言不遜,外子教訓了他。」

  「太后娘娘,您瞧瞧,我兒被傷成那樣,她卻毫無歉疚,真是蛇蠍心腸。」壽昌侯夫人捂住臉孔,「可憐我兒口不能言,只能任由他們顛倒黑白,污我們尹家清白。」

  太后聞言,怫然不悅:「皇帝器重謝侍郎,你們就是這樣為皇帝辦差的?」

  程丹若依舊不與她爭辯,就事論事:「珍味樓賓客盈門,昨日也有不少人親耳聽見,那公子含血噴人,外子要他致歉,他不肯,又對外子出言無狀。」

  壽昌侯夫人立即道:「胡說八道。」

  「臣婦與外子深受皇恩,故而多年來戰戰兢兢,不敢懈怠。」程丹若道,「雖不敢言勞苦功高,卻也沒有瀆職懈怠之時,真不知做錯了什麼,要受令公子這般侮辱?」

  她還沒起身,只是道,「虧得是外子帶著臣婦外出,否則,臣婦唯有一死才能以證清白。」

  「蒼蠅不叮無縫蛋。」壽昌侯夫人冷冷道,「你若規規矩矩,怎會招人非議?」

  程丹若反問:「若令公子口舌規矩,怎會惹下禍事?」

  「好伶俐的口齒,這般詭辯,你的婦言何在?果真是言行不端之輩!」壽昌侯夫人狀似潑辣,卻不是真在胡攪蠻纏。

  昨夜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告到三司衙門,必然是糊塗官司,難道還讓謝清臣賠自家兒子一隻耳朵、一條舌頭嗎?必須先發制人,找太后告狀。

  只要太后開了口,陛下顧念生母顏面,也多半是和稀泥過去。

  所謂和稀泥,就是誰受罰在先,誰吃悶虧。

  而要讓太后處罰,就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緣由,比如,把兒子出言不遜變成程氏不規矩。

  壽昌侯夫人心裡明白得很,世上無貞婦,人都經不起探究,聖人亦非完璧,只要議論了程氏,她就一定有錯處。

  她有了錯,自家就不是完全不佔理,結果多半是各打五十大板。

  這番心思,程丹若亦洞若觀火。

  她思考了一下,決定先推鍋:「太后娘娘母儀天下,為世間婦人之表率。還請娘娘明裁。」

  話一出,壽昌侯夫人就笑了,太后幫誰還用說嗎?

  果然,尹太后道:「大郎雖衝動了些,卻是你疏漏在前。」

  她稍加沉吟,想出了個法子,「回去抄《女誡》十遍,閉門思過。」

  程丹若:「……」

  不該罵她兩句,不留實證嗎?殘暴一點,打她兩巴掌,或者乾脆動刑,這虧她也吃定了。

  就好像謝玄英一言不合先動手,幹了就是便宜。

  抄書……我出了這個門,怎麼還可能抄,還閉門思過?

  「回稟太后,」她不由提醒,「臣婦有差事在身……」

  「什麼差事比婦德更重要?」尹太后聽出了她的語氣,陡然不悅,「你還想討價還價?」

  說實話,程丹若有點懵。

  這麼明顯的坑,為什麼不調頭,還直接跳了?野生大象,非同凡響。

  她大受震撼,只好道:「臣婦不敢。」

  尹太后緩和了面色,心道,方才弟媳還說,程氏乃一品夫人,恐怕脾性不小,對自己也不會太過恭敬,態度須強硬一些才好,如今瞧著,還算懂事明理。

  再想想,謝玄英畢竟是皇帝要用的人,總不能讓他給侄兒償命,敲打一二,讓謝家及其他勳貴明白,尹家不是承恩公府,是皇帝親生的舅家,分量非同一般,也就夠了。

  故而雖然心疼侄兒的傷情,還是勉為其難道:「這事就到此為止。」

  程丹若跪下就沒起來,這會兒也不用跪第二次了,俯首道:「臣婦告退。」

  她慢慢起身,退出了清寧宮。

  日落金色的屋簷,琉璃的反光與夕陽交融,折射出瑰麗的色彩。

  寬闊的宮道上,一個年輕女子扶著宮娥的手行來,身著織金雲肩通袖紅羅衫,碧綠馬面裙,頭戴赤金頭面,貴氣盈人。

  「寧遠夫人。」對方客氣地停下腳步,打量她眼,輕輕一嘆。

  「郡王妃。」程丹若看向許意娘,餘光則掠過身邊奶娘懷中的幼兒。

  這大概就是豐郡王的嫡子了。

  許意娘瞧了她會兒,輕聲道:「太后娘娘性子急,有什麼事,夫人忍一忍。」

  程丹若笑笑,卻問道:「郡王妃怎麼這時候來?」

  「禮不可廢,我等身為晚輩,自當晨昏定省。」許意娘也是一笑,慢慢道,「今日暖和,帶晨哥兒過來給娘娘瞧瞧。」

  程丹若便大大方方看向孩子:「孩子很健康,郡王妃費心了。」

  許意娘接過兒子,面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皮著呢。」

  「小孩子哪有不頑皮的。」程丹若沒有多拉家常,點點頭,「不打擾郡王妃盡孝了。」

  許意娘微微一笑:「改日再敘。」

  說罷,抱著孩子進去請安。

  「拜見太后娘娘。」殿內傳來溫和又寧靜的聲音。

  程丹若側耳聽了會兒,笑了:今天暖和,帶孩子過來看看?

  不不,這是來「救」她的。

  可惜啊,太后的出招過於個性,大家都猜錯了。

  -

  程丹若回到侯府,如實回稟了自己被罰抄書和閉門思過的消息。

  靖海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似在思量什麼。

  許久,回神寬慰道:「委屈你了。」

  程丹若心想,這不是委不委屈的問題,這是太后不佔理啊。

  古代講究「八議」,有八種人犯罪,不能私自問罪審判,必須交由皇帝裁度。

  謝玄英佔了「能、勤、貴」三項,縱然問罪他昨日鬥毆,也該減免罪行。程丹若本人也是命婦,屬於議貴之列,甚至也能算議勤。

  哪怕她有錯,太后也不應該問罪她,何況她什麼都沒幹。

  但她不僅問罪了,更離譜的是,程丹若說了「差事在身」,這是皇帝的任命,太后卻不當回事,堅持自己的處罰。

  換言之,這是把自己的優先級置於皇帝之上。

  事情過於離譜,程丹若便沒有爭辯,立馬抽身。

  但她留了個心眼,全程都沒有真正「認罪」,就怕在古人眼裡,這會兒是該據理力爭的。

  她試探道:「媳婦慚愧,未能直辯到底。」

  「你做得沒錯。」靖海侯中肯道,「出言頂撞太后,有理也無理。」

  程丹若抿住唇角。

  果然,皇權最看重君臣尊卑,縱然太后只是口諭,可眾目睽睽,沒有不算數的道理。在話出口的剎那,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不對,但還是會維護太后的權威。

  哪怕是皇帝。

  畢竟區區一個臣子,難道還讓太后認錯嗎?

  想這麼幹,先把刀架在皇帝脖子上再說。

  她思忖片刻,道:「兒媳受點委屈沒什麼,只是這回,壽昌侯家未免也太不講理了。」

  靖海侯暗暗點頭,滿意她的通透,口氣透出幾分讚賞:「不錯,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臣與君之間,君主肯定是沒有錯的,有錯的都是臣。太后做出了錯誤的選擇,那也不是太后的問題,是壽昌侯家蒙蔽了太后。

  錯上加錯,不能放過。

  「兒媳明白了。」程丹若有點摸到了古人的脈。

  君臣有別,尊卑有序,命不好投胎為臣,想對付,啊不是,「勸諫」君王,就要講究點方法。

  太后既然在乎尹家。

  尹家既然這麼不把謝家放眼裡。

  那就去死吧。

  靖海侯的思路值得學習,她忍不住試探。

  「我出來的時候,遇見了豐郡王妃。她對兒媳頗為關切。」程丹若暗示。

  許意娘和豐郡王不愧是夫妻,豐郡王塞完人情,許意娘又接著塞。他們不接怕得罪小人,接了又後患無窮,實在煩惱。

  她想聽聽老狐狸的想法。

  靖海侯笑了笑,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

  「朝局滔滔如江水,人在水中,或獨行一舟,或攜手爭流,各有所擇。但這是太平時月,洪澇之年,你可知道何人死得最早?」

  程丹若想了想,回答道:「隔岸觀火的人?」

  「不錯,江河決堤之際,最先死的就是站在岸上的人。」靖海侯道,「他們無船可坐,只能眼睜睜地被洪水吞噬。」

  程丹若似有所悟。

  明哲保身不代表置身事外,除非暫時隱退,或被邊緣化,否則不可能真的事不關己,想袖手旁觀,坐收漁利,最後只會首當其沖,頭一個倒黴。

  以謝玄英的職位,謝家的地位,他們注定無法靜待結果。

  「多謝父親指點。」

  只有分量足夠重的人,才能在風浪中安全到達彼岸。

  程丹若沒問題了,看向謝玄英。

  謝玄英沉默到現在,見她轉頭才道:「既如此,兒子進宮一趟。」

  靖海侯頷首:「去吧。」

  程丹若也無異議,既然要對付奸佞小人,自己得先是忠臣義士啊。

  夫妻二人告退。

  謝玄英回霜露院換了件衣裳,臨走前,和程丹若道:「我知道你在意什麼,你放心。」

  然後不管天色將暗,直接入宮求見。

  皇帝正頭疼呢,聽見通報,遲疑片刻才召見。

  他假裝一無所知,問:「怎麼這時候進宮來了?」

  謝玄英張張口,似想說什麼,但突兀地停頓了一剎,才道:「臣想問陛下討一個恩典。」

  皇帝蹙眉:「噢?何事?」

  「慈宮娘娘有諭,令臣妻閉門思過。」謝玄英低垂眼瞼,輕聲道,「娘娘懿旨自當遵從,只是她身兼教職,此事又關乎邊境將士,可否准許她先行教授,待課業完成,再好生領罰?」

  皇帝微妙地鬆了口氣。

  親娘的脾氣他了解,是個愛憎分明的性子,看入眼的百般維護,看不上的不屑虛以逶迤。

  王厚文讚同歸宗,她就對王家施恩,楊首輔不讚同,她就冷一冷楊家,先太后奪子,害他們母子二十幾年不見面,與承恩公府自是積怨頗多。

  至於尹家,親生的舅家一直沒有爵位,只是指揮使,多半覺得虧欠了。

  今日的事情,他也知道太后做岔了,三郎衝動了一點,可是尹家不妥在先,口頭訓斥兩句就行了。

  罰程氏,一則不佔理,同人家沒什麼干係,二則,她身上擔著差事,閉門思過大大的不妥。

  但子不言母過,太后說罰,他說不用罰,太后顏面何存?

  太后的顏面,就是他的顏面。

  謝玄英的說辭,完美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為了公務請求恩典,阻止了太后的旨意妨礙正事,令朝中不滿,又說教完後再閉門思過,而非讓他駁回太后的話,維護了太后的顏面。

  「你所言有理。」皇帝十分爽快地應下了,「就按你說的辦吧。」

  都是親戚,原本要安撫尹家,現在就得安撫謝家。

  「朕知道你們受委屈了。來人,之前得的珊瑚挑一株好的。」他笑道,「今年送上來的珊瑚不錯,拿回去瞧個新鮮。」

  謝玄英抿住唇角,好一會兒,方感激道:「多謝陛下恩典。」

  他沒有多留,直接道,「臣告退。」

  皇帝原想留他用飯,但轉念一想,還是要去趟清寧宮,同太后說明利害,遂不挽留,頷首應准。

  謝玄英躬身退出了光明殿。

  餘暉徹底沒入西山,暮色四合,路燈蜿蜒。

  他理理袍角,趕在宮禁前離開了皇城。

  到家已然錯過飯點,好在程丹若給他留了晚飯。

  「順利嗎?」她給他盛了碗蓴菜湯。

  謝玄英道:「順利,你明天可以繼續去太醫院。」

  「那就好。」程丹若給他夾了一筷子龍鬚菜,「吃飯吧。」

  「嗯。」

  整頓飯吃得十分安靜。

  程丹若感覺出他的情緒不高,也猜得到為什麼,故而什麼也沒說,和往常一樣與他坐在暖閣上,久久環住他的肩膀。

  燭光跳動,謝玄英靜坐在暖閣上,任由火焰渡染明暗不一的光影。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春雨纏綿而溫存,讓他在某一刻回到了過去。宮廷重院,西苑的百花都開了。

  皇帝在光明殿裡,正對著臣子破口大罵。

  「朕過生日有什麼要緊的?要讓你們隱瞞淮南水災?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朕卻在宮裡過萬壽,荒唐!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朕,其實全是自己的私心!朕的顏面豈有百姓的安危重要?」

  他在偏殿練字,寫一會兒,聽一會兒,雖不是很懂,卻覺得那裡坐著一位英明的帝王。

  然而……然而。

  雨珠落在芭蕉樹上,襯得他的聲音像遙遠的嘆息。

  「他變了。」

  程丹若將臉孔貼在他背上,感受到了一絲沁出心底的悲涼。

  她不由握住他的五指,思忖許久,安慰道:「生個兒子就好了。」

  謝玄英一怔,倏地笑了。

  短促的笑聲驅散了綿延的陰霾。

  他搖搖頭,無奈又好笑:「這都什麼事兒啊。」

  「真的。」程丹若一本正經,「生兒子能治百病。」

  謝玄英才不信她,但又覺得有點道理,遂愈發覺得荒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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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四章 流星過

  宮裡的事瞞不了人,次日,京城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永春侯夫人親自上門,和柳氏抱怨:「先是我們家,又是你們家,也不知道咱們是哪兒做錯了,平白受這等委屈。」

  見程丹若沒來請安,不由關切,「可是病了?」

  「那倒沒有,不過膝蓋青得厲害,下午還要去太醫院,我便讓她好生歇息。」柳氏不動聲色地透露消息。

  永春侯夫人倒吸了口冷氣,膝蓋青不就是跪的?這是在清寧宮挨了罰?還真是好意思啊!

  她暗暗搖頭,留下禮物走了。

  下午去安陸侯家相約拜佛之際,「順手」幫尹家好好宣傳了一番。

  謝玄英那邊也一樣。

  他如常去兵部衙門上班,曹閣老專程把他叫過去,讓他和廖侍郎共同負責今年的武選。

  「西北多事,東南侵擾不斷,樣樣件件都不容易。」曹閣老傳達內閣的意思,「還是多提拔有才之士,鎮守邊將。」

  謝玄英會意:「是。」

  「好生辦差,不要多想。」曹閣老安慰。

  謝玄英的語氣中透出幾分情緒:「下官明白。」

  中午,柏木去珍味樓聽了一會兒牆角,回來稟報:「都在說尹大爺的事,道太后娘娘不厚道,不堪母儀天下。」

  謝玄英勾起一絲冷笑。

  尹家愚不可及,外戚驕狂就夠惹人厭的了,還讓太后指鹿為馬,顛倒黑白,這下坐不住的人可就多了。

  散衙後,他騎馬出了正陽門,來到外城繁華的正西坊。

  這裡風景好,店鋪多,適合與朋友飲酒聚會。

  他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家銀樓,取訂做的釵環。

  掌櫃認得他,遞過木盒:「謝郎,你要的東西做好了。」

  謝玄英打開看了眼,還算滿意,遂在賬簿上簽下一個「謝」字,算是了賬。等到月底,銀樓便會直接到謝家收賬,支取相應的銀兩。

  就這點功夫,足夠有心人找到他的蹤跡。

  謝玄英剛出門,就見對面樓上,承恩公的長孫探出頭:「清臣,上來喝杯酒?」

  「改日吧。」他說。

  「來都來了。」對方不容分說,下樓拉人,「沒不三不四的人,就幾個朋友。」

  謝玄英勉為其難,跟他上樓喝了兩杯酒。

  席間,有個熟人半含半露地問起昨日的事。

  謝玄英把玩著酒盞,淡淡道:「是有那麼回事,早知今日——昨天就不該讓他活著回去。」

  承恩公長孫大為詫異:「清臣,你可不是這樣的人。」

  「母子得聚天倫,本是一樁喜事。」謝玄英淡淡道,「尹家驕狂,辜負聖恩,早晚惹下更大的禍事。」

  承恩公長孫恍然大悟,附和道:「不錯,尹大丟盡了聖人的臉面。」

  「尹氏,篾匠之後。」眾人紛紛附和,「一朝得志,小人猖狂,恥與其為伍。」

  勳貴子弟也有鄙視鏈,繼承爵位的看不起繼承不了爵位的,讀書上進的看不起鬥雞走狗的,鬥雞走狗的看不上給家裡招惹禍事的。

  連誰能惹,誰不能惹都混不明白,活該倒黴!

  大家連聲討伐尹家,同仇敵愾。

  但自始至終,謝玄英的神色都是淡淡,既不多惱怒,也不多憤懣,陪著坐了兩刻鐘,就放下酒盞:「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敘。」

  「這般早?天還沒黑透呢。」大家紛紛挽留。

  謝玄英卻道:「我要去接夫人,雖說太醫院離得近,但我實在不能放心。」

  不放心?難道……莫非……眾人各自腦補起來,不再挽留了。

  就這樣,事態繼續發酵。

  謝玄英自打少年起就是京城的風雲人物,他的什麼事兒都自帶熱度。珍味樓這麼個環境,帶妻子出門吃飯,平白無故挨了頓罵,誰不嫌晦氣?

  當時的他一番作為,其實有人叫好,覺得痛快,有人覺得過分,畢竟罵人和見血程度不同,還有人看樂子,嘲笑勳戚狗咬狗。

  但此一時彼一時。

  太后拉偏架,不罰尹家人,反倒罰了受害者。

  除卻某些道學家,指指點點說什麼「為什麼不說別人就說她」,其他人的重點都抓得很準——優容外戚,助紂為虐,你們尹家多高貴,還說不得罰不得了?

  晚上,各個飯局都在議論這事,越討論越不爽,御史們酒也不喝了,回家就磨墨寫奏折。

  大家最喜歡罵外戚了,風險低,名氣高,傳播廣,血賺!

  彈劾雪片似的飛到了內閣。

  十幾本彈劾,皇帝也不能裝死。

  他馬上申飭了壽昌侯夫人,斥責她教子無方,罰三年俸祿,閉門思過半年,並沒收出入宮禁的腰牌,無召不得入宮。

  御史何等精明,一看皇帝出手,就知道他對尹家也有所不滿。

  還等什麼,上!

  御史們慷慨陳詞,子不教父之過,光罰個壽昌侯夫人可不夠,大家彈劾的就不是尹大或侯夫人,是壽昌侯,是太后。

  群情激奮,皇帝再甩出一招,剝奪尹大錦衣衛指揮使的虛銜。

  御史依舊不聽:太后呢?太后這種拉偏架的行為合適嗎?尹家這種品性,太后配母儀天下嗎?

  殺人誅心,這一筆,無疑是承恩公府的手筆。

  他們家當外戚時老老實實,拘子孫讀書,從來不觸黴頭。現在親娘上位,有意打壓,也只能自認倒黴,誰讓先太后不是親媽呢?

  但一忍再忍,換來的是什麼?

  連謝家都被這麼對待,他們這樣的外戚豈不是要被踩到泥濘裡?

  要知道,昔年皇帝被先帝接入東宮,可在立為嗣子前,先帝猶疑了小半年,齊郡王在東宮無名無分地待著,最後是先太后說了好話,才正式冊封。

  這份人情二十幾年就用完了嗎?

  先太后當了二十年皇后,又是二十年的太后,承恩公府姻親故舊不少,這一煽風點火,威力浩大。

  再者,歸宗已經是大臣們捏著鼻子認下的,這回反正不是大事,誰肯輕易放過?

  雖然古往今來,只有被廢黜的皇后,沒有被廢的太后,但不妨礙大家彈劾。

  彈劾破百,一直隱形的壽昌侯憋不住,終於出手了。

  四月初一的大朝會,群臣俱在,他上奏請罪。

  道是自家出身低微,禮數不周,因是獨子,故多加縱容,以至於犯下大錯,懇求皇帝處罰。

  奏陳完,又對靖海侯道:「犬子魯莽,冒犯了謝侍郎與寧遠夫人,他已經受了懲處,望謝侯高抬貴手,放犬子一馬。」

  姿態很低,態度很卑微。

  但很多人在心裡罵了一句蠢貨。

  這番作態,你找謝玄英表演還差不多,人家是晚輩,不好和你過不去。

  謝世恩是什麼人?

  你找他?真是老壽星吃砒霜,嫌命長了。

  「尹侯言重了,懲處與否,自有陛下決斷。」靖海侯加重語氣,「我只有一問。」

  壽昌侯硬著頭皮:「謝侯請說。」

  「我家子媳自入我謝家門,一直恪守婦德,忠君持家,未敢懈怠。她到底是哪裡做得不好,令公子要這般辱她?」

  靖海侯冷冷道,「還要侮辱我兒,威脅我們全家不保?我們謝家元末便跟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又是哪裡觸犯了律法,竟落到滿門獲罪的下場?」

  此話一出,皇帝都驚了。

  他只知道尹大出言不遜,輕賤了程丹若,對謝玄英也多有不敬。可說實話,他們倆功勞再大,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

  讓他們受點委屈,以全老娘的面子,皇帝雖過意不去,也無甚顧忌。

  但牽扯到謝家滿門就不一樣了。

  定國公為開國六大國公之一,配享太廟,這般輕賤功臣之後,怪不得勳戚齊齊抗議了。

  皇帝對這個舅舅沒有感情,見壽昌侯不敢反駁,知道是真,立即道:「你既已知錯,便回家好生管教子孫吧。」

  遂奪其爵,復為指揮使。

  -

  清寧宮。

  皇帝親自向太后解釋奪爵的原委,並道:「舅舅家有些招人眼了,朕不得不罰。」

  「他們竟敢這樣逼迫你!」太后動怒,又很難受,「你外甥個不爭氣的東西,明知道外頭的人都在編排咱們家,也不知道給家裡長臉。」

  罵歸罵,畢竟是娘家唯一的侄子,還是捨不得不管不問,「現在爵位沒了,這孩子以後可怎麼辦?」

  皇帝早有腹稿:「待他生了長子,朕再封孩子就是。」

  太后還是很難受,好不容易家裡有爵位了,又被百官給去了。真是的,同他們又沒有關係,偏偏認兒子要聽他們的,罰兄弟還要聽他們的。

  「我知道你舅舅沒用,可他是你親舅舅。」她再三關照,「你別嫌棄他,要是連你也嫌棄他,就是嫌棄我這個做娘的。」

  皇帝忙道:「兒子絕無此意。」

  太后姑且放了心。

  -

  尹家年後封爵,還沒過六月爵位就沒了,比流星劃過的速度還要快。

  但皇帝都有在位半天就沒了的,這也不算稀奇。

  總的來說,大家都很開心。

  言官們勇於直諫,彈劾了為非作歹的外戚,留下美名和履歷,皇帝也成了聽取諫言的明君。

  永春侯府和承恩公府也覺揚眉吐氣,與謝家的走動也更加頻繁了些。

  正好四月的天不冷不熱,適合交游,永春侯夫人便邀請程丹若一道參與浴佛節。

  這是京中的大節日,各家夫人小姐都會齊聚一堂,到寺院裡禮佛獻花。

  但程丹若拒絕了。

  「雖說陛下已有聖裁,可太后懿旨不能不尊,堂而皇之郊游,落在有心人眼中又是一番口舌。」她同柳氏請假,「我同御醫輪換授課,四月上旬無事,想去趟莊子。」

  柳氏聽了,忍不住嘆氣。

  程氏也太懂事了點,四五月天氣最好,家裡必有宴飲,她在「閉門思過」,不見客,怠慢了客人,見客應酬,又像沒把太后當回事。

  尹家剛被奪爵,太后正在氣頭上,避到莊子上最為穩妥。

  「你這孩子,怎麼老委屈自己呢?」柳氏頗為無奈。

  程丹若微笑:「兒媳新買的牧場,還未去看過,再過段時間,天就熱了。母親就當心疼我。」

  話說到這份上,柳氏只好應允:「讓三郎陪你去吧。」

  「多謝母親。」

  搞定了柳氏,還要搞定謝玄英。

  他比柳氏想得更深一層:「你不想同母親出去?」

  「多少和家裡分開些,哪怕只是表面功夫。」程丹若沒有否認,「我感覺,父親是想和馮家……」

  她沒說完,給他一個意會的眼神:勳戚之中原就以謝、馮兩家為首,但京城眼見就不太平了,大家抱團的念頭與日俱增。

  靖海侯這次串聯幾家,給了尹家一個狠的,未嘗沒有拉攏各家的意思。

  如他自己所言,風雨到來之際,擴大自己的船是最重要的。

  這點心思,謝玄英自然也心中有數:「去莊子上散散心也好。」

  不過,他了解妻子,「你就這一個緣故?」

  「當然不是。」程丹若道,「我有正事要做呢。」

  打鐵還需自身硬,靖海侯的船再大,也不是他們掌舵。這次靠了爹,不能次次都靠爹。

  況且,太后不是孤例,她只不過是君權的延伸。

  下一次,當皇帝打算為所欲為時,他們又該怎麼保全自身?

  「雖然沒打算這麼早,但擇日不如撞日,就開始做吧。」她將實驗器具一樣樣裝入箱子,「我離這兒遠點,省得想東想西煩得慌。」

  抑鬱最易反復,程丹若不想再陷入泥潭不可自拔,乾脆躲遠點兒。

  謝玄英聽出她的鬱結,忙岔開話題:「這回打算做什麼?」

  程丹若看了他一眼:「藥。」

  「治什麼的?」

  她:「一種比較棘手的病?」

  謝玄英倒是好奇:「為什麼要去牧場?用草?」

  她鎖好實驗箱子:「用牛。」

  「牛黃?牛角腮?」他隨口猜測。

  「不告訴你。」

  「小氣。」

  程丹若轉頭瞪他:「你再說一遍。」

  「那殺不殺牛?」謝玄英問,「給你開個條子吧。」

  牛是農耕的主要勞力,等閒不可殺之,病牛、死牛報備官府才能宰殺販賣。但這是理論上,實際上各大酒樓都有牛肉販賣,光靠病死的可不夠。

  這時,就有一個合法宰牛的途徑——軍備製造。

  弓箭、刀劍、盔甲都需要用到牛皮、牛骨、牛筋之類的東西,所以,如果是為朝廷提供軍備材料的,便可以合法宰牛。

  軍械製造由兵部和工部的虞衡司共同負責。

  兵部負責開單子,工部負責做,但這也不是一定的事,工部忙不過來,兵部找人自己做也不是不行。

  總之,水很深。

  程丹若養牛,當然不是為了宰殺:「不一定,我先去看看情況。」

  她這次的任務很簡單:首先,找到一頭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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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00:47:15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五章 科研嘛

  程丹若的牧場在順天府北部,離京城大約一日的路程,早晨出發,將近傍晚才到。

  牧場不大也不小,位於一片河谷處,養了五十頭牛,都是按照程丹若的要求,專門從蒙古買來的黃牛。

  除了少數幾頭種牛,大多是母牛,歲數不一。

  程丹若到了地方,沒急著找牛,反倒是招來管事,詢問周邊牧民的情況。

  因臨近京城,這裡的牧民日子過得不錯,養的牛羊也優先提供給京城。如今羊毛紡織業欣欣向榮,更是有不少人過來收羊毛。

  牧民的日子不算富裕,卻也不需要扶貧。

  程丹若放心了,專心搞醫學事業。

  次日,她早早打發走了謝玄英,戴上口罩手套,在牧民的陪伴下,一頭頭檢查母牛的乳房。

  牛痘多生發在這個部位,所以在廣為人知的故事中,琴納是在擠奶工身上發現了端倪。

  但故事只是故事,現實並沒有那麼簡單。

  程丹若思索了很久,是否要在本土研製牛痘疫苗。相比於牛痘,其實人痘做起來更為簡單。

  首先,在宋元時期,人們對天花就有了較為普遍的認知,到了明朝,大夫們已經能夠分別各種痘的類型,甚至在某些地區,已經出現了鼻痘法,大夫們已經在嘗試篩選痘種,有了種痘雛形。

  而人痘技術在原本的時間線上,在清朝才成熟,假如此時提出來,已經足足領先一百年。

  還有,牛痘疫苗不是說做出來就能推廣的。

  最早西方研製出牛痘疫苗,卻在傳入國內時失敗了,理由十分荒誕。

  ——疫苗過期了。

  早期的人們是怎麼接種牛痘的呢?

  是從一個患者身上取痘,然後直接給下一個種上,靠人傳人的方式傳遞,或是直接在種痘現場牽頭牛過來,現場取,現場種。

  效率低不說,也不是出痘了就能隨時接種。

  取痘的時間不對,接種的人可能無效,痘種不乾淨,可能直接導致病人得病感染而死亡。

  所以,牛痘比人痘安全,卻也有大量風險。

  只不過,穿越這麼多年,不知是運氣好還是怎麼,她一直沒碰見天花,相反機緣巧合,和韃靼的關係還不錯——牛痘在歐洲、俄羅斯和中亞分布得比較多,獲取痘種的概率更高。

  既然如此,當然還是牛痘更好。

  畢竟她也沒打天花疫苗……

  言歸正傳,要研製出牛痘疫苗,首先得有一頭得病的牛。

  程丹若提前囑咐過林桂,讓他多留意身上長疹的牛,自己要試藥。有豬康復這頭豬在先,下人們不以為奇,好好答應了。

  但這麼多牛中,病牛一共有五頭,只有一頭是長了丘疹的。

  可這不是牛痘!

  是擠奶人結節,也叫假牛痘。

  ……怎麼說呢,意料之中的坎坷。

  但來都來了,篩一遍沒有就走,實在太可惜。

  程丹若很快想出了辦法,最簡單的莫過於派人到周邊的牧民家庭尋訪。

  「疹子不要這種光滑的、棕紅色的、圓形的腫結。」她叫來僕人,仔細描述,「要有水皰的,凹進去的膿包。」

  牧場是林桂買的,負責的管事也出自靖海侯府,是柳氏陪嫁丫鬟的兒子。

  他們天然向著三房和四房,而比起謝四,謝玄英怎麼看都更有前途,今後榮辱繫於她身,他們幹活肯定上心。

  一內一外兩個管事都應了,說馬上找人四處尋訪。

  但就這樣碰運氣,概率還是太低,她補充道:「再收些倉鼠來,幾文錢一隻,總有人肯吧?」

  「肯的肯的,這東西到處都是。」管事沒有問她要來做什麼,反問,「夫人要多少?」

  「先收個三五十隻看看。」齧齒動物是牛痘的攜帶者,也屬於碰運氣,當然,程丹若沒忘記問,「這邊近兩年沒有鼠疫吧?」

  托她本人的福,眾人已經知道什麼叫鼠疫了。

  管事忙道:「沒有,絕對沒有。」

  「那就好。」

  此地靠近蒙古,與長城所隔甚近,自然有不少倉鼠。附近的人聽說倉鼠換錢,哪肯放過機會,不出半日,就捉了好幾隻過來。

  程丹若挑選出十頭五歲左右的小母牛,將它們和倉鼠關在一起。

  然後,回去上香。

  弗萊明拜過了,這次拜琴納。

  雖然他們都沒有出生,但不妨礙她的虔誠。

  牛痘病毒大約有三到五天的潛伏期,故而此後數日,程丹若都過著極其平淡的鄉下生活。

  起床、吃早飯、騎馬遛狗(她把大米小米帶出來了)、吃午飯、午睡、寫教案看書、吃晚飯、睡覺。

  才過三天,就覺得悶極了。

  牛痘還一點反應也無,幾頭牛都格外健康,每天努力吃草。

  她深覺無聊,又不甘心這麼回去,思前想後,把主意打到別的地方。

  動物的垂體後葉可提取催產素,這不僅可以用於引產、催產,最重要的是,可以預防治療產後大出血。

  血崩一直都是產婦的重大死因之一。

  但牛畢竟是寶貴的財產,殺牛取腦有點捨不得,畢竟牛痘還沒做出來呢。

  其他動物也可以,比如豬、羊、牛、兔子。

  程丹若選了兔子,不是因為兔兔好吃,而是兔子繁殖快,消耗不心疼,且對醫學生來說比較熟。

  豬頭和羊頭她真的只會吃,還鋸不動。

  隨即抽取一隻幸運家兔,剁頭,肉給廚娘做麻辣兔丁,頭被她擺上解剖台,扒掉肌膚和肌肉,露出腦部骨骼。

  這時,她遇到了第一個難題。

  兔子的垂體後葉在哪裡?

  解剖課教過剖兔子,可那是上輩子的事了,記憶已經模糊不清。

  程丹若不得不停下動作,先回顧一下解剖課的內容,笨拙地拆卸起了兔頭。

  失敗了。

  沒有專門打造的骨鉗,在剝離頭骨碎片刻,不小心一片插進大腦,導致硬腦膜受損。

  但她沒有停下,繼續剝離小腦。

  腦垂體就更費勁了,它夾在骨頭中間,必須小心剪掉周圍的骨片,才能將腦垂體剝出。

  毫無懸念的,一刀剪岔,直接扯了下來。

  程丹若:「……」吃兔頭的時候怎麼沒發現兔腦袋這麼難拆!

  「小雀,再讓廚房宰一隻兔子。」她吩咐,「腦袋要完整。」

  小雀:「欸!」

  她馬上提了新鮮的兔腦袋過來,還問,「夫人,你是要把腦袋縫回去嗎?」

  「當然不是。」程丹若活動酸痛的手指,「我要把兔腦剝出來。」

  小雀:兔腦這麼小,不好吃吧?

  但她不敢問,乖乖照做。

  第二隻兔腦袋英勇上崗,並在半個時辰後餵了狗。

  天黑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程丹若洗洗睡了,準備明天繼續奮戰兔頭。

  工作讓她暫時忍耐住了空蕩蕩的床帳。

  隔日,兔頭、兔頭、兔頭。

  連續奮戰三隻兔子後,程丹若終於順利地剝離了兔子的腦垂體。

  好小一個。

  一個還不頂事,她得多準備幾個,將其晾乾磨粉,再用粉末浸水離心分離,再加入冰醋酸水層析,調解PH,再過濾,再收集,再過濾,最後得到純度比較高的催產素。

  沒有試紙怎麼測試PH值?做石蕊溶液。

  石蕊是中草藥,好弄,就是調配起來費工夫。

  程丹若打算以後臨床再整,動物實驗就簡單一點兒,直接反復提取數次得了。

  兔子腦垂體那麼小,做實驗的小白鼠也不能太大,正好牛圈裡有倉鼠,催產素的不少實驗原就是用田鼠完成的。

  又兩日。

  牛痘半點影子都沒有,兔子宰了不少,她得到了一指甲蓋的垂體後葉乾粉。

  加水浸泡,並製作一個離心機。

  最簡單的離心機很容易做,一個圓形紙板和兩條繩索即可。哪怕在現代,一些偏遠地區電力有限,仍會使用這種簡單玩具來分離血液。

  程丹若叫木匠做了個雙層的圓板,將液體裝入試管,插入凹槽固定,然後拉動兩邊的繩子,手動離心。

  分離出清液,重復以上步驟,就得到了一管催產素。

  接下來就是動物實驗。

  在諸多倉鼠中,選擇一隻沒有生育的雌鼠,然後逮幾隻小倉鼠,觀察雌鼠對小鼠的態度。然後注射催產素,看雌鼠是否會產生「母愛」,主動護理剛認識的小倉鼠。

  因為藥劑有限,程丹若就做了兩組,甲組的雌鼠比較溫和,前後反應不大,但乙組的雌鼠開始凶惡護食,後來卻主動照顧起了小鼠,反差很大。

  當然了,單一的實驗組沒有任何說服力。

  催產素和青黴素不同,青黴素可以做皮試,只要不過敏,出問題的概率很小。但垂體後葉中,並不只有縮宮素,還有加壓素,目前的技術無法分離二者。

  換言之,隨意使用可能造成高血壓,對產婦造成極大危害。

  而劑量恰恰是手工作坊最難確定的東西。

  兔子是一個量,牛又是另一個量,離心機分離的次數不同,濃度就不一樣,根本無法測算。

  程丹若打算先用兔子試試,如果效果不明顯,再弄點豬頭羊頭,總結出例如「成年豬樣垂體後葉三個,乾燥磨粉加水一升,離心過濾三次,一炷香滴注八滴」之類的結論。

  不過,這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眼下做出的催產素,用到人體上大概只有一個途徑——催乳。

  這可以不用滴注,鼻黏膜吸收就行,比較安全。

  程丹若安排得明明白白,做起來也很順利。

  數日後,第二管催產素成功生產。

  但牛還是沒有動靜,非常健康。

  ……真的在第一步卡住了。

  她頭疼萬分,不知該拜哪位神仙,偏偏這時候,京城出了事。

  承郡王世子受傷,高熱不退,太醫院想到了她的藥,緊急傳信過來求藥。

  程丹若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反應是:這人還在呢?

  不能怪她如此,當年皇帝召入京城的藩王子孫有四個:魯王孫因為魯王和無生教的關係,已被廢為庶人;安王之子更是早早出局,人都沒了。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幾年前,安王病重,立長子為世子,他沒有嫡子,只有三個庶子,在京城的安小王爺排名第三。

  皇帝准許了安王立長子,不久,安王過世,安小王爺回家奔喪。

  路上人沒了。

  說是自當年惠元寺感染痢疾後,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好,這次急著回家,悲傷過度又感染風寒,一下病重,不治身亡。

  至於這是不是真相,各有各的猜疑,反正結局十分明白。

  他出局了。

  剩下的就是豐郡王和承郡王世子。

  豐郡王娶了許意娘,賢名在外還有嫡長子,很投士大夫的脾胃,承郡王世子則完全相反。

  當年比射箭,他一箭射傷了李有義,導致小太監差點沒命,已經足夠莽,多年過去,如今有過之而無不及。

  罪行太多,罄竹難書,總結一下無非八個字:欺男霸女,為惡一方。

  程丹若不太想救這家伙,但醫者的原則又讓她猶豫。

  而且,這人的傷勢也很「有趣」。

  根,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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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1:32:35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六章 花樣多

  在古代,聽個稀罕的病例都很不方便。

  程丹若回到京城,只在太醫口中得到了模棱兩可的描述,她無語又好笑:「不知病情如何,我怎知可否用藥?」

  但太醫有太醫的為難,不方便把那幾個字告訴她,污耳朵,不恭敬。

  最後只好找謝玄英轉述,才讓她得知了具體的情形。

  眾所周知,承郡王世子不是個好東西,品性差,脾氣莽,完全不符合儒家對君主的要求。他之所以留在京城,只不過是為了讓豐郡王看著不像儲君罷了。

  就是個幌子。

  對於這麼一個沒有前途的家伙,京城的眾人——特指達官顯貴——自然懶得多注意。

  和壽昌侯的兒子不同,承郡王世子再莽,也不會朝權貴子弟下手,並不侵害他們的利益,甚至與一些紈絝子弟關係還不錯。

  受害者不是平頭百姓,就是賤籍樂戶。

  這一點,他和承郡王不愧是親父子。

  承郡王姦淫,擄掠民女乃至尼姑、道姑,與護衛在府中廝混,逼得承郡王妃逃到京城,以免受牽連。

  世子也一樣,越長大越類父,唯一的不同是,爹愛女人,他對男人更感興趣。

  很難說這是風氣使然,還是性向不同,反正承郡王世子在宮中時,就時常和小太監們廝混,等到後來常年住在宮外,更是肆無忌憚。

  他猶愛戲子,因為他們花樣很多。

  世子有的是侍妾丫鬟,厭倦了普通的歡愛,這興許也是他將目光轉向男人的原因……總之,他的「游戲」尺度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尋求刺激。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放在此處也適用。

  承郡王世子不吝金錢,只要能夠讓他高興,他就能一擲千金。

  錢能買到很多東西,比如尊嚴,比如命。

  這一次,他就擺出了大量金銀珠寶,說只要能把它們塞進谷道,就能帶走。

  無論多少。

  於是,挑戰人類接受極限的游戲就開始了。

  參與者有五六人,第一個塞了金銀瓜子,第二個不甘示弱,塞玉器寶石,第三個更狠,看上了一方玉鎮紙。

  越往後,尺度越大,留下的寶物越少。

  等到最後一個,道具用完了,世子就隨手拿了琉璃簪子充數。

  琉璃雖難得,哪裡比得上玉值錢?這位戲子不滿,纏著世子說不公平,世子見他嬌媚,心猿意馬,直接說:「再送給你一個大寶貝。」

  然後就寵幸了他。

  琉璃碎了。

  戲子腸道破損,血流湧注,世子也被碎片紮破。但承郡王世子就是個莽夫,胡亂弄乾淨,也沒當回事,賞了他們就醉醺醺地睡著了。

  之後幾日,他一直沉迷溫柔鄉,半醉不醒,渾然沒察覺到不對。

  等到發現還有碎片殘留,且傷口開始潰爛膿腫時,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

  太醫試圖給他清理,可碎片紮得極深,完全挑不出來,且一碰就痛得要死,他們不敢下狠手,開了藥外敷。

  沒好成,還開始爛了。

  太醫只好說實話,這再不能好,只能切了,否則膿毒入肺腑,性命堪憂。

  承郡王妃就這一個兒子,還沒有孫子孫女,當然不肯,苦苦哀求。最後盛院使沒有法子,說治療外傷,還是程丹若的金瘡藥最好用。

  然後,他們就上門求藥了。

  以上就是承郡王世子受傷的全過程。

  一件簡單無比的事,謝玄英愣是吞吞吐吐講了半晚上。

  程丹若大搖其頭:「你還是見識少了。」

  「你又見過什麼?」謝玄英不信。

  天氣漸熱,薄被子也蓋不住了。

  程丹若伸直腿,舒展一下騎馬繃緊的肌肉:「你想聽嗎?」

  她在醫院實習那會兒,有幸去過急診,見識到了不少奇葩的事情,雖不能說見多識廣,但是肯定比他強。

  「你說。」謝玄英不能說不好奇。

  程丹若沉吟少時,總結道:「十個病人九個男,前有鯉魚後黃鱔。」

  謝玄英:「……」什麼東西?

  他越想越覺得不能深想,明智地改變話題:「你打算怎麼做?」

  「給藥啊。」程丹若道,「明天上午開始做,晚上應該有了。」

  謝玄英沒說什麼,她願意救,那就救吧,畢竟承郡王府與他們無冤無仇,平白得罪了也不好。

  他只是「嗯」了聲,隨後彷彿不經意地問:「在牧場都順利嗎?」

  「一半一半。」她隨口回答。

  「還回不回去?」謝玄英轉頭瞧她,「西街那邊已經修好了。」

  「暫時不回了。」程丹若惋惜道,「差點運氣,再等等吧。」

  「是麼。」他轉開視線,看著帳下垂掛的花籃,茉莉花一簇簇地自小籃子中舒展腰肢,花苞潔白嬌嫩,「知道了。」

  程丹若抬首,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推了推他:「欸。」

  謝玄英:「嗯?」

  「這兩天總騎馬。」她打量自己的雙腿,好像在鑽研什麼高深課題,「以後會不會變成羅圈腿啊?」

  謝玄英瞟了她眼,燭光下,她的膚色呈現出微微的橙紅,氣色天然,猶如舟中偶遇的晚霞,照映碧波。

  他收回視線:「不會。」

  程丹若把腿架到他膝上:「我覺得會。」

  謝玄英心裡飛快地算了算時間,不動如山。

  她拿過他的手,放自己腿上。

  「不是受孕期嗎?」他微微抬手,掌心懸空,唯有指尖與肌膚藕絲纏連,「快睡吧。」

  「腿酸。」她道,「睡不著。」

  燭火猛地竄高了一截。

  「草原的風可大了。」她說,「晚上一陣陣的吹過山谷,像鬼哭。」

  謝玄英彎起唇角,但口中還要道:「你幾時怕過鬼?」

  「誰說我怕了?」程丹若擺正枕頭,「懶得和你說,睡覺。」

  她躺下,他卻從背後依偎過來,將她攏入懷中。

  熾熱的溫度如春雨蔓延。

  羅帳倏而靜謐,倏而輕顫,直到在某一刻化為交織的嘆息。

  謝玄英下床提水,給窩在枕上的人擦身。

  順便說一說剛才忘記的事:「你何時有空,我們去趟西街,添點家具,惡月不搬家,四月底就把家具都搬過去,端午再裡外熏一遍,白天就好住了。」

  「嗯。」程丹若前兩天也不能說沒睡好,就是睡得不踏實,這會兒已經睏極,含混地應了聲,便合攏眼皮。

  謝玄英扔掉帕子,俯身過去問:「這兩日,想我了沒有?」

  她不理他。

  「你不說我也知道。」不想他,不會在這樣的日子惹他,但他也有點後悔,「還是該小心的。」

  程丹若道:「我心裡有數。」

  算日子不過雙重保險,其實靠不住,避孕還是靠服藥。

  「睡了,睏。」她湊過去,貼住他溫熱的身軀。

  謝玄英吹滅蠟燭,摟她入懷。

  夢鄉來襲,一枕黑甜。

  -

  次日,程丹若吃過早飯便鑽進實驗室,熟悉地開始了青黴素的製備。

  她打開瓷缸,所有的培養皿都在試用期消毒,添加培養基也足夠小心,但幾乎每一次,都無法避免污染。

  這次又有幾個培養皿出現了雜菌,不得不全部倒掉,用水蒸汽消毒瓷器。

  完事後,還要倒入新調配的培養基,分出一部分乾淨的青黴菌,繼續培養,如此周而復始。

  還好,她現在家大業大,有一整個實驗室,三層木架,幾十個瓷缸,總有幾個沒有被污染,能夠取到青黴菌。

  程丹若小心倒出培養液,開始過濾。

  她參考以往的數據,大致過濾了三次就裝進了試管,以蠟封口,再裝入提前準備好的冰塊,低溫保鮮。

  因為承郡王世子的病情比較敏感,她不必親自出面,叫醫館的紅花送過去。

  「先做皮試,一個時辰無異常才能注射。」程丹若叮囑她,「小心,別出岔子。」

  紅花應下,手捧藥盒,以最快速度趕到了承郡王妃的私人宅邸。

  盛院使已經在了。他很小心,知道這藥使用不當會死人,親自看紅花做皮試,並問明時間。

  聽說要一個時辰,也不多言,就待在府裡等待結果。

  承郡王世子運氣不錯,沒有過敏。

  紅花為他做了一次肌肉注射:「假如藥物對世子有用,一會兒便能見效。」

  盛院使點點頭,出乎預料地和善:「你們在貴州用的就是這個。」

  「是。」紅花的語氣難掩自豪,「許多斷肢重傷的士卒,只要能用此藥,能活八到九成。」

  盛院使問:「為何有人可用,有人不可用?爾等可知個中規律?」

  「夫人說,此事全看運氣,並無規律。」紅花答得很快,「男女老少皆有,說不準的。」

  盛院使沉吟少時,又問:「這樣的病情,你們可曾見過?」

  「見過,刀劍無眼,傷處哪裡都有。」

  「只消是熱毒,都能治?」

  紅花遲疑道:「按照夫人所言,傷處紅腫流膿,多可以一試。」

  盛院使捋鬚沉吟,一時不曾言語。

  青黴素對從未用過的人而言,見效極快,承郡王世子的高熱終於退去。盛院使趁機為他紮針,令人清理乾淨傷處,暫時保住了他的小伙伴。

  隔日,高熱再來,好在下午時分,程丹若又讓紅花送來一針。

  加上外用敷藥,漸漸有所好轉。

  盛院使將療效記在心間,過了幾日,終於下定決心拜訪程丹若。

  他掐點等程丹若下課,道:「程夫人勞苦終日,實在辛苦,今日由我做東,請賢伉儷過府一敘,不知可否賞光?」

  程丹若以為他想問課程內容,一口應下:「那就打攪了。」

  盛院使辦事靠譜,已經提前通知了謝玄英。

  夫妻兩人會合,徑直去了盛家。

  盛院使是太醫院一把手,雖然官職不高,但為了方便看病,皇帝特地賜了一座三進宅院,就在內城。

  他家人口也不多,盛太太出來見了禮,很快避退到後院。

  丫鬟上茶,互相寒暄了會兒,,盛院使才半含半露地開了口:「下官有一疑難雜症,想請教程夫人。」

  程丹若醫生的好奇心一下起來了:「不敢當,院使請說。」

  「此為我一長者,」盛院使沉吟道,「家中姬妾頗多,年輕時縱於房事,如今年紀大了,有些力不從心。」

  程丹若:「?」壯陽藥可沒有。

  「倒不是腎水不足,長者身體尚算康健,只是房事頻繁,濕熱流注精室,精濁窒塞竅道。」盛院使輕聲道,「不知是否是此緣故,迄今膝下空虛。」

  程丹若:「……」

  她緩緩抬頭,和謝玄英交換了個眼神。

  空氣死一樣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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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1:32:49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七章 論醫理

  四月下旬,百花盛放。窗外的樹梢上,麻雀正好奇地觀察屋裡的人類,好奇他們為什麼不說話。

  盛家的書房已經足足安靜了一炷香。

  這不合理的沉默,讓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程丹若知道盛院使在暗示什麼,而盛院使也知道他們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短暫的靜謐中,雙方達成了微妙的默契。

  程丹若放下茶盞,笑道:「我對此道並不精通,不知何處能幫到院使?」

  盛院使道:「夫人太自謙了,你醫理通達,別開生面,對我等也多有啟發。」他混跡宮廷多年,做到太醫院院使,城府自不必提,也笑道,「不過閒聊兩句,依夫人之見,是什麼緣故呢?」

  「膝下空虛,以前可曾有過姬妾受孕?」她問。

  盛院使道:「倒也有過。」

  「那就好。」不孕不育是世界難題,即便現代也有搞不定的,皇帝生過,兩個女孩還都長大成人了,程丹若對他有一定信心,「這位長輩可雨露均沾?」

  盛院使道:「自然,且均是年輕女子,身體康健。」

  程丹若沉吟少時,斟酌道:「不怕您笑話,因為我自身的緣故,對受孕一事也多有關注,有些不成熟的想法,還要請您斧正。」

  「不敢。」盛院使道,「不知夫人有何教我?」

  程丹若道:「無法受孕既有女子的緣故,又有男子的緣故,女子的緣故查起來難些,但既然長者姬妾眾多,且均身體康健,我以為,其關竅在男子精水。」

  毫無疑問,盛院使也是這麼想的,不然他不會開場就提精濁的問題。

  「院使方才說,濕熱流注精室,精水堵塞……可是有精濁之狀?」

  程丹若一直都是個好學生,以前是,現在也是,她沒事就會翻翻醫書,熟悉一下中醫的思路,加上對皇帝不孕不育的好奇,很快理解了對方的描述。

  精濁是中醫的病症名,指的是尿頻、尿急、尿道口有精液溢出,和尿濁也能指尿液渾濁不同,精濁通常是尿道口流白色濁物,但尿液乾淨的情況。

  她向盛院使求證的就是這個。

  盛院使十分確定:「不錯。」

  程丹若信任對方的判斷。

  她的中醫水準磨練多年,也不過三流,盛院使就不一樣了,他從醫多年,對皇帝的病情肯定慎之又慎,絕不會誤診、漏診。

  「您開了什麼方子?」她問。

  盛院使道:「八正散。」

  中醫藥方浩如煙海,程丹若不得不閉上眼,作弊一下才知道具體的藥方。

  車前子、瞿麥、萹蓄、滑石、梔子、炙甘草、木通、煨大黃,可清熱瀉火,利水通淋,現代也仍然在用於泌尿系統疾病的治療。

  「您的方子沒有問題。」她遲疑,「未曾好轉嗎?」

  盛院使道:「略有好轉。」

  她:「?」

  「效果不顯,且木通不可長期服用,有損腎臟。」盛院使知道她對藥理不熟,解釋道,「不久後改用坐浴湯。」

  程丹若應了聲,並不覺稀奇。

  在治療泌尿問題時,古人也會用外治法,坐浴、灌腸、塗膏藥都有。

  皇帝選擇了坐浴。

  「結果如何?」

  「顯效,然則未曾痊癒。」盛院使也很苦惱,「我聽聞,夫人之藥可解濕熱,不知對此可有療效?」

  程丹若恍然大悟。

  怪不得盛院使今日開口,原來是想問青黴素能不能治精濁。

  平心而論,能也不能。

  精濁放在現代,算是慢性前列腺炎,青黴素作為廣譜抗生素,能用,但通常會聯合治療,單獨使用不太對症。

  慢性前列腺炎如果是細菌感染,以大腸桿菌居多。

  八正散對大腸桿菌沒有太大的抑制作用,只是令其不易黏附,但排石還不錯,可能更適合尿結石。

  至於青黴素……看運氣啊。

  鬼知道是什麼細菌,如果不是細菌,是非細菌性前列腺炎,就更頭禿了。後者沒有什麼好的治療方式。

  程丹若謹慎地評估個中風險,有醫學上的,也有政治上的。

  她在思考,盛院使則在不動聲色地觀察。

  觀察謝玄英。

  要知道,帝王的身體狀況極其敏感,隨時可能會被認為刺探宮闈,謀逆不臣,但自始至終,謝玄英都沒有任何阻攔妻子的意思。

  他端著茶盞,專心致志地觀賞著茶湯裡起伏的葉片,美得像一幅畫。

  可這種無聲的支持與信任,卻令盛院使更為慎重。

  片刻後,程丹若開口了:「理論上說,可以嘗試使用,但我不建議。」

  盛院使露出遺憾之色,但並未出口詢問理由。

  因為在場的人都知道答案——青黴素可能致死,但精濁不會。

  然而,程丹若並非只是婉拒,跟著道:「我也認為,坐浴並不是個好選擇。」

  盛院使微蹙眉頭。

  她道:「熱水坐浴,或許令病人感到舒適,暫時緩解不適,但於生育多少有些妨礙。」

  盛院使大為訝然:「這是為何?」

  他以為是藥方不對,報出幾味主藥,「坐浴用的是知母、黃柏……」

  程丹若斟酌道:「並非是藥材的問題,坐浴多是溫熱水,可精水不喜高溫。」

  「這是什麼道理?」盛院使費解。

  程丹若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她不知道該怎麼把和諧詞安全地說出口,還不損害自己的形象。

  那就只好……她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古人的默契在這一刻被發揮到了極致。

  盛院使立即起身:「失陪一下。」

  然後轉到後面的更衣室上廁所去了。

  程丹若趁機和謝玄英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傳授了一番。

  謝玄英的表情從「疑惑」變成了「費解」,又逐漸轉為「荒唐」,最後歸於微妙的平靜。

  盛院使回來了。

  程丹若起身告罪,在丫鬟的帶領下尿遁離場。

  其實,這個知識點本身沒什麼艱深之處,無非是精子不喜歡高溫,會在高溫下失去本該有的活力。

  她從前鮮少考慮坐浴的問題。

  因為皇帝洗澡,多半不是簡單的坐浴。他是坐著沒錯,但同時有六到八個太監服侍,先用熱毛巾擦一遍,再塗上香胰子,仔細揉搓去除污垢,再用濕潤的帕子擦乾淨沫子,最後乾毛巾拭乾水分。

  整個過程中,皇帝只需要抬抬胳膊、仰仰頭就行了。

  程丹若初次聽聞時,大感震感,真是毫無隱私,但轉念一想,也有道理。

  總不能皇帝也只叫人搓背吧?其他地方難道他自己搓?畢竟普通富貴人家的男人洗那啥,都是丫鬟端著臉盆洗的,不用親自動手。

  這很合理。

  再者,這麼洗水也是乾淨的,不然,泡著腳的水漫到脖子以下,皇帝估計不能接受。畢竟古人迷信,覺得上身是天是清,下身是地是濁,分得很清楚。

  程丹若怎麼也沒想到,皇帝是不用熱水泡澡,但他有慢性前列腺炎,而坐浴是比灌腸、塞藥膏更容易接受的治療方式。

  誰也無法否認,熱水坐浴確實挺舒服的,也能緩解症狀。

  可生育……本來前列腺炎就是不育的一大原因,高溫待久了還能好?

  但皇帝不育是否只是這樣的原因呢?

  程丹若花了一刻鐘上廁所,也花了一刻鐘思考這個疑難雜症。

  隨後,她若無其事地回到書房。

  謝玄英和盛院使正討論今年的新茶。

  此時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品茶是閨秀們的必修課了,這是社交萬金油啊。

  程丹若也加入了這個安全話題,三人閒聊片刻,丫鬟來報,道是晚膳已經準備好了,請客人移步。

  於是轉道宴廳吃飯。

  席間,程丹若和盛院使說起自己的後續課程。

  她打算引入聽診器,以便輔助把脈。

  把脈需要技術,普通人摸脈搏只能數數心跳,只有老大夫才能摸出脈象變化,細分個中區別,而這恰恰是培訓班的學生辦不到的。

  他們必須借助工具。

  盛院使沒有見過聽診器,也對此不感興趣,以一貫謙恭謹慎的姿態道:「夫人高才敏思,下官拜服。」

  程丹若自動翻譯了這句話——隨便你,我不管。

  她已經很滿意了。

  接下來的用餐環節,賓主盡歡。

  盛院使頻頻敬酒,不久便滿臉通紅,含含糊糊地說:「今日多謝夫人……」

  「是我該謝謝院使才對。」程丹若道,「我半路出家,只得了幾年御醫教誨,許多醫理都是半懂不懂,您不嫌棄我胡言亂語,多有賜教,實在醫德過人。」

  她斟酒,「這杯我敬您。」

  盛院使忙道:「不敢不敢,還是敬陛下龍體康健,國祚永綿。」

  程丹若從善如流:「是,敬陛下貴體安康,江山永固。」

  三人默契地喝了酒,達成共識。

  華燈初上,日暮西山。

  程丹若和謝玄英沒有久留盛家,很快告辭。

  一上馬車,兩人迅速清醒,面面相覷。

  半晌,程丹若道:「你覺得如何?」

  「似有疑慮,但你所言頗有道理,院使必會嘗試。」謝玄英中肯道,「這又不費什麼事。」

  程丹若笑了笑:「那就好。」

  她並不想牽扯進龍嗣的漩渦裡,現代都沒有婦產科醫生敢保證,一定能讓產婦平安生產,何況古代?藏在盛院使背後出謀劃策更安全。

  而她也相信,盛院使也不會「出賣」她,因為如果真的是坐浴的緣故,才讓皇帝多年無子,他也危險了。

  盛院使一定會合情合理地改變治療方式,假如皇帝隨後有子,他便是大功臣。

  同時,投桃報李,他會給他們夫妻一些重要的消息。

  比如今天的「龍體康健」。

  皇帝身體還不錯,方會讓盛院使想搏一搏生子的機遇。

  「是個好消息。」她慢慢道,「做生不如做熟。」

  承郡王世子的命根保住了,但經此一遭,能不能用還是未知數。兼之他本人品性不佳,問鼎皇位的可能已經清零。

  熱門人選真正意義上剩了兩個。

  齊王一支。

  豐王一支。

  但可能性有三。

  皇帝不立嗣,兄終弟及,齊王上位。

  皇帝立嗣,按照昭穆相當的原則,過繼齊王世子,或豐郡王。

  理論上說,肯定是齊王世子的血緣更近,更符合過繼的一貫習慣,但別忘了,皇帝自己剛搞過歸宗大議。

  同樣的次序,同樣的長子……幾乎一模一樣,皇帝心裡能不嘀咕?

  而豐郡王已經成年了。

  程丹若酒意上頭,歪身在丈夫身上,喃喃自語:「撲朔迷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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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1:33:03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八章 增人手

  四月下旬,春暖花開,京城的宴請與踏青絡繹不絕。

  程丹若拒絕了大半,回太醫院繼續上課。

  第一堂課,抽查功課,挨個抽背骨骼和血管,並隨機點名,要他們上前包紮不同傷口。

  都是好學生,基本都過關,她十分滿意,叫人送上野兔,當場解剖兔子,讓學生們清晰地認識到皮膚、血管、神經和肌肉的區別。

  隨後,下發聽診器。

  和昔年的程丹若,不,和所有的醫學生一樣,縱然是十分簡陋的裝備,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迫不及待地戴上聽診器,聽自己的心跳聲。

  程丹若瞧瞧桌子。

  眾學生頓時收斂神色,正襟危坐。

  她道:「聽診器顧名思義,就是靠聽聲音來彌補你們把脈的弱點,前面這個金屬片是銅製的,用來放大聲音,牛皮管傳導聲音,兩邊的耳塞放到耳朵裡。當心肺的聲音被放大後,我們便能辨別五臟六腑是否在正常工作。」

  光講也沒用,她挑了年紀最小的內侍上前,讓學生們挨個聽他的心跳,並以最簡單的語言描述聲音的狀態。

  收了作業,才把自己畫的聽診圖掛上去,要他們描紅畫下來。

  不得不說,內書堂的教學質量很不錯,不愧是翰林院的先生教出來的,內侍們的字寫得端正,畫也有模有樣。

  程丹若給的教材是刻印,論細節還是他們自己畫得更精細。

  她當初上課,也會自己畫圖復盤。

  「回去多聽聽吧。」她道,「聽到有不一樣的聲音,就記下來,等張御醫給你們上課的時候,請教一下他們。」

  眾人應下。

  程丹若端坐講台,微微一笑。

  老大夫們不喜歡新道具沒關系,反正也是要幹活的。發揚醫學總不能她一個人埋頭努力,太醫院這麼多高端人才,不好好利用多可惜。

  還有這些內侍。

  她鼓勵他們:「常言道,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內相只有一個,良醫卻有許多,一樣能濟世安民。」

  做太監都是萬般不得已,可今後的人生怎麼過,是做個貪財戀權的奸臣,還是流芳百世的賢宦,卻是可以選擇的。

  他們露出不同的神色。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平淡不屑,有人心不在焉。

  她將眾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醫學的路還是一片混沌,從未有人走過,總歸是要更難些。只希望他們之中,有人能做第一個,給後來人做個榜樣。

  程丹若打開懷錶,離下課還有十分鐘,遂道:「還有些時間,你們若有疑難,不妨問來。」

  此話一出,便見他們收拾的動作都變慢了。

  少頃,一個名叫福山的內侍起身,恭恭敬敬地問:「想請教夫人,為何經脈中獨血脈可見,而經絡不可見?經絡非筋也?」

  「萬事萬物都有表裡,筋骨肉為人之表,層層分明,肉眼可見,氣血為裡,運轉周身,難以捕捉。」

  程丹若盡量自圓其說,「或許你要問,血脈分明能夠看見,何來不可捕捉?但你們要知道,血脈如河流,我們見到的是其流動的殘影,而非凍結的冰雪。」

  頓了頓,又道,「醫家說虛實,經行氣,血行脈,血可見而氣不可見,故我也認為,血為實而氣為虛,筋骨肉中,我們所見的只有實,必有虛不曾見到——但我能夠猜想。」

  其實,中醫的虛實指的是症狀正邪,並不是實體虛體的意思。

  但她沿用了這個概念。

  這也確實引起了學生們的好奇,連坐後面讀書的梁寄書,都抬頭等她說。

  程丹若笑笑,道:「我在貴州曾經見過一些士卒,他們肢體受損,不得不截肢求活,可奇怪得很,明明已經切掉了,他們還是會感覺到失去的肢體在疼。」

  論截肢,太監是最有發言權的。

  他們經受了巨大的疼痛,好不容易熬過來了,此後的歲月卻仍然飽受折磨。

  「筋骨之中,必有肉眼不能見之處關乎疼痛。」程丹若道,「不過,這僅僅只是猜想,還未有實證,爾等姑且一聽。」

  話雖如此,學生們還是奮筆疾書,將所有知識點都記下。

  之後,又有數人提了問題。

  或是關於止血,或是關於為什麼不直接用手縫,偏要用器械,抑或是問縫針的繩結有何特別。

  程丹若一面回顧知識,一面解答。

  不知不覺,暮色四合,天竟已經暗透。

  她停下了講解:「宮規森嚴,你們還是早點回去吧,醫道艱深,今後還有的是機會。」

  頓了頓,又笑道,「等過了端午,我白日便會搬到西街,你們有什麼疑難,可隨時來問我。」

  學生們露出些微訝色,但謹慎慣了,均不多言,同她道謝後陸續離去。

  只有梁寄書上前,解釋道:「他們尚未當值,無事不可出皇城。」

  程丹若知他是好意,朝官和內侍來往頻繁易惹人詬病,但師生一場,總要盡心才無愧:「學醫是一輩子的事。」

  梁寄書拱手,肅然起敬。

  -

  上班族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

  展眼間,五月到了。

  和後世不同,端陽節不是從初五開始,而是初一就開始了。

  初一要準備置辦端午的東西,且會形成專門的集市,謂之「扇市」,此外,當天也是女兒節,出嫁的女子可回娘家,一直住到端午再走。

  程丹若事情多,和晏家夫婦也不熟悉,故不曾回,和謝玄英花了一天逛街,既採購端午要的東西,又為新家添些小物件。

  謝玄英看上一把浙江天台山老藤做的禪椅,試坐半天,好像打算試試能不能悟道修佛。

  她一邊等,一邊挑了個小藤椅,款式相差無幾,但不是天然傑作,編織的。

  眾所周知,貓喜歡搶椅子。

  又在旁邊的南北珍貨店淘到個黑漆嵌金銀片的倭氏箱子,格子多,皆有鎖扣,適合裝貴重物品。

  她馬上決定買下來,專門用以放藥品。

  既然是扇市,少不了扇子。

  他們都喜歡折扇,方便收起來藏進袖中,不佔地方。程丹若則覺得必要時可以充當教鞭,也算一物多用。

  兩人各買了五六把。

  還有花瓶、書燈、筆船、文具(特指專門放文具的盒子)。

  林林總總買了一大堆。

  端午正日,大清早起床,先用五枝湯洗手,算是沐浴過了。

  早餐吃過水麵,宮裡賜下粽子,又拜謝過皇恩,加餐吃粽子。

  完事後,一道去西街宅邸,熏艾草,掛吊屏,謝玄英用朱筆寫了張「五月五日天中節,赤口白舌盡消滅」的紙條,貼在柱子上避毒蛇。

  程丹若比他務實,教下人拿雄黃灑在花園,免得毒蛇侵擾。

  又將洪夫人送的清涼傘供在中堂,這是一種紅羅小傘,下面綴著絲羅剪裁而成的瓔珞、瓜果、百獸或是神佛,稱為條達。

  洪夫人選的是佛教的華蓋,程丹若則很敷衍地做了些橘子、花生、柿子。

  走完流程,一面熏艾草驅蟲,一面商量怎麼擺家具。

  新宅的前院都修好了,正外院就是謝玄英日常處理公務,接待客人之地,西外院則作為客院和私塾,給了姜元文。

  他從左家搬到了謝家客院,正式擔任幕僚之責。

  東外院劃給了程丹若。

  她平時可以在這裡接待自己的訪客,管理家務,因為正院尚未修繕好,也準備間臥室,方便夫妻二人居住。

  中軸線靠西的一處院舍是大廚房,這會兒已然搭好灶台,紅白案師傅俱全,隨時可以開火。

  於是,端午後,他們悄無聲息地換了工作室。

  霎時間,被工作淹沒。

  謝玄英收到了無數帖子,比在靖海侯府多出一倍,從前有所顧忌的人家,這會兒就不再忌諱上門,送禮的馬車一輛接一輛。

  這禮物還不好拒絕,不是賀他喬遷,而是賀他升官——之前住在靖海侯府,人家禮都不好送,侯府也不便收。

  或者說,柳氏有意如此,免得屬於三房的人情,不清不楚地歸了公中。

  謝玄英不得不重新召回師爺們,依舊是從前湯、錢兩位師爺。但與此前不同,之前是靖海侯派遣的,現今卻是真正投向了謝玄英。

  湯師爺負責篩查文書,錢師爺負責收禮登記,姜元文負責回帖。

  程丹若也一樣忙碌。

  她被困在了無數賬單裡。

  單獨開伙,就有單獨的支出,得算賬,新家還在裝修,裝修款從侯府走,還得算賬,虧得數學好,不然頭都要裂了。

  這時,就顯出一個好婆婆的重要性了。

  柳氏和她婆媳和睦,便不吝伸手,在自己的大丫鬟中挑選一番,把珍珠夫妻都給了他們。

  珍珠、翡翠、瑪瑙、琉璃是同一批丫鬟,當初都是二等,瑪瑙給了她,琉璃配人後給了四房,翡翠是通房,珍珠是留到最後的一個。

  但留得再久,也得嫁人。

  柳氏將她嫁給心腹,把他們夫妻給了兒子、兒媳,不過,留下了她的公婆。

  這點手段,程丹若自然門清,可她一點兒不在乎。

  珍珠會算賬,以前就是給柳氏看賬的,獨這一個好處,就足以讓她接受。她專程感謝了柳氏的慈愛,第二天就把珍珠帶到新家去了。

  柳氏……柳氏心裡是很感慨的。

  四房裡,把持家事的還是魏氏陪嫁,琉璃夫妻就是伺候老四書房,與三房的親密坦然相比,難免有幾分隔閡。

  她和呂媽媽道:「程氏對我恭敬有加,從不因誥命加身而輕慢,反倒勸著三郎常回來看我。通房一事,就先不提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多年相處,柳氏受兒媳的關心多,膈應少,實在不忍在他們夫妻恩愛之際,提出煞風景的事情。

  再等等吧。

  柳氏按下了念頭。

  以上種種,程丹若並不知曉,也不知道自己逃過了傳說中的通房難題,她正在為別的事情而高興。

  第一件好事,金仕達和金愛到了京城。

  他年初考中了秀才。

  這也在意料之中,和孫秀才、姜元文相處數月,從前因為書少而得不到解答的難題,早在他們的指點中迎刃而解。

  金仕達鬆口氣,也不想再考了,帶女兒上京投奔東家。

  第二件好事,是謝家來了人。

  謝家在姑蘇是大族,枝繁葉茂,人口眾多。除了繼承家業的老三房,各房有各房的營生,比如老二房就喜歡買宅子,搞房地產,謝二太太因此家底豐厚。

  其他幾房中,有借謝大的關係行商的,也有在家耕田讀書的,還有啥事不幹放浪形骸,沉迷辯論的。

  除此之外,旁支子弟最大的出路,就是投奔大宗。

  下人是奴僕,幕僚是賓客,親戚才是最親近的。很多事,下人做輕慢,幕僚做生疏,同族的親眷更能顯出主家的親近。

  族人也是資源。只不過,從前謝家族人要麼投奔謝大,他已自成根基,要麼投奔謝二,他是鐵板釘釘的繼承人。

  而謝玄英呢,論理說,在貴州時就能得到投奔了,奈何在打仗,謝家人難免就觀望了會兒,這一等,好麼,人家回京了,當兵部侍郎了。

  他們沒法再矜持,眼見謝家最有出息的人橫空出世,再不投奔就遲了。

  族中經過一番商討,小家庭再明爭暗鬥一番,終於五月初,遠在姑蘇的謝家人到達京城。

  見過靖海侯,說明來意,謝玄英就被叫過去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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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1:33:16 |只看該作者
卷拾叄、京城十二衢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五月了

  謝家來了好些人,有謝二太太的兒子,他是為了母親和妹妹來的,還有老五房和外八房的人。

  枝繁葉茂的後果就是親戚太多,認不清楚,總得來說,老五房和靖海侯府的關係比較親密,尚未出五服,外八房雖然還是姓謝,但已經是較遠的親戚了。

  老五房的兒子行十,人稱謝十爺,今年三十多歲,和謝玄英是同輩,外八房的又有自己的排行,堂兄弟中行六,叫謝六郎,是謝玄英的侄兒輩。

  僅這一處,就看得出來老家的族老是精心挑選過的,真心誠意打算抱大腿。

  對此,程丹若痛並快樂著。

  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親戚的臉面彌補了奴僕的不足,但看靖海侯的意思,工資得他們自己發?

  她有點心痛,這投奔的親戚不算客人,也算半個主人,丫鬟小廝都得配,這人力不要錢,一年四季的衣裳也是要錢的啊。

  程丹若算完開銷,琢磨要不要開源,賣點什麼新發明,誰想白忙活了。

  謝玄英和堂兄、堂侄見過,隔日就帶回一疊銀票。

  程丹若:「這哪來的?」

  「族裡給的。」謝玄英見她一臉懵,恍然大悟,「你沒見過。」

  遂告訴她,像他們家這等家族,靖海侯是大靠山,靠山不可能自己經商,還是族裡其他人負責掙錢。而經商賺來的錢,有大半要孝敬族裡,尤其是族長家和靖海侯。

  「孤木不成林,族裡既然看好我們,自然會給予支持。」謝玄英簡單道,「你收下就好。」

  程丹若一時感慨。大多時候,她自覺已經習慣了古代,但總有一些時刻,讓她意識到自己不是古人。

  宗族……這就是宗族,古人的生存智慧。

  她不好置喙好壞,便聽謝玄英的意思,好生收下了。

  人手前所未有的充裕,他們夫妻的招牌也終於支棱了起來。謝玄英身上「靖海侯之子」的印記,以極快的速度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謝侍郎」。

  北安門西街謝家。

  程丹若開始了三點一線的生活。

  早晨起床,向柳氏問安,出門去西街宅子,打理家事,應對交際,吃過午飯休息片刻,出發去太醫院上課。

  四五點鐘下課,和謝玄英一道回西街,吃晚飯,幹剩下的活,大約八點鐘,回侯府睡覺。

  柳氏都覺得她太辛苦了,每日奔波往返,卻說不出阻攔的話,只好再三強調免了她的請安。

  程丹若沒聽。

  開玩笑,順道過去打個招呼的事,前後不過一刻鐘,兩口早飯就省出來了,卻能為她帶來孝順的好名聲和柳氏的好感度,為什麼不做?

  低投入,高回報,誰不做誰是傻子。

  她堅持問安,柳氏自然欣慰,變著法子補貼他們。

  四五月的鰣魚,剛上市的紅櫻桃,草原肥羊,金皮香瓜,甚至宮裡賜下來的貢桃甜杏,都讓她帶走。

  榮二奶奶顯而易見地不滿,她一個大人,無所謂幾口吃的,但安哥兒還小,嫡長孫的待遇太差,叫人怎麼看?

  可謝承榮保持了沉默。他很明白,弟弟在家待不了多久了,熬吧,熬到搬家,兄弟二人就算分開了。

  夫妻倆的關注點不同,難免爭執了幾場,叫柳氏看了笑話。

  -

  靖海侯府暗流洶湧,謝侍郎家風平浪靜。

  瑣事步入正軌後,程丹若最大的煩惱就是牛為什麼不生病。

  到底是為什麼……難道這邊的水土就是不容易長牛痘嗎?她越等越無奈,只好讓人放出消息,越過邊境往蒙古搜尋。

  比較順利的是催產素。

  她問了廚房,當下還是羊最受歡迎,羊頭最多且易得,遂決定砸羊頭。

  這回不再親力親為了,告知廚房取什麼部位,叫廚子收集給她,她晾乾磨粉,儲藏在玻璃瓶中。

  兔子從實驗品提供者變成了實驗品。

  她捉了一些兔子,按照一隻雄三隻雌分配籠子,一共三組:甲組啥也不幹,乙組注射生理鹽水;丙組給雄兔注射催產素,觀察它們的交配情況。

  甲乙組的雄兔子都開了後宮,但丙組的雄兔的忠誠度比較高,一直和特定的雌兔待在一起。

  之後,將三組兔子混養,乙組雄兔注射催產素,丙組停藥。

  丙組雄兔過了段時間,忽然變成了花花公子。

  乙組雄兔則出現了奇怪的行為,不能說變忠誠了,也沒有開後宮,不久死去。

  實驗成功了一半。

  程丹若決定試試它的催乳效果。

  她用棉花浸潤催產素提取液,把它做成棉球,密封在瓷罐中。

  然後叫來紅參,讓她尋找產奶少的婦人,試試用棉花球塞鼻腔,讓鼻黏膜吸收藥液,觀察是否有催乳效果。

  紅參應下,並道:「夫人放心,我們最近的針線生意很好,自從知道我們是從工部領的差事,人比以前多了不少。」

  此前,生民醫館雖然開張,且客人不少,卻礙於過於私密,反倒惹來猜疑。程丹若不得不變通,對外做針線生意,兼職看病。

  這果然有效,婦人做針線活補貼家用,可以說是時下女人最正經的經濟來源,誰都說不出不是。

  當然了,既然明修棧道,未嘗有人不知道暗度陳倉,但口碑是做出來的。

  街坊鄰居看得明白,紅參等人來頭不小,能拿到工部的活計,證明東家必定是當官的,她們口風又緊,從不與人多論長短,不賣佛像,不勸人捐功德,不說媒拉纖,作風正經。

  既然是正經做生意的人家,又有針線作為遮羞布,當家人固然知情,也默許了走動。

  醫館進展順利,程丹若自然高興。

  她費那麼大力氣做出催產素,靠太醫院可推行不了,只能從醫館開始。

  穩婆才是離產婦最近的人,男人懂個屁生產。

  她盤算著,等催產素的臨床效果出來了,再試試用量,看是否能治療血崩。

  假如有一天,消毒、產鉗、青黴素、催產素都能推廣開來,生產的死亡率必能大幅下降。

  有點像做夢,但人生在世,夢想總是要有的。

  -

  那一廂,程丹若沉迷實驗,在醫學道路上蹣跚前行,這一邊,謝玄英也忙碌了起來。

  兵部今年最大的活兒就是武選。武選其實可以粗暴地分成兩種,一種是世襲,誰爹死了,大哥死了,子弟繼任官職,還有一種是武舉,和科舉考試一樣,三年一考,從鄉試考到會試,再有殿試。

  前者叫世官,後者叫流官。

  但武舉考試無論是世官還是流官,都可以參加。因為很多世襲的官職,只有一個頭銜,沒有實權,必須立功才能「實授」。

  所以,武官子弟不想上進,就混吃等死,雖然領不到俸祿,想上進,就可以參加武舉考試。

  武舉的會試分好幾場,文有策論,內容大到治國之策,小到治理軍隊,甚至包括天文、地理、火藥、地雷,武為技勇,馬射、步射、刀劍、拳腳、力氣都有,內容比文科多得多。

  而按照謝玄英的計劃,三年後的武舉,還要增加一科醫術。

  武選關乎兵力,兵部上下自然嚴陣以待。

  曹次輔親自把關,廖侍郎負責出題,謝玄英負責挑職位,也就是把需要增補的團營衛所列出來,到時候分配人。

  謝玄英辦事仔細,將所有空缺列出後,還寫了不同的要求。

  比如到水軍的,必須會泅水,不能是旱鴨子,南北方最好不要相隔太遠,不然容易水土不服,語言也不通。入京營的,必須三代清白,不曾與逆賊有牽連。

  等到了武舉當天,與蔡御史一道輪流監考,最後定下成績,上呈內閣,兵部與內閣一起擬定出任名單,交由皇帝定奪。

  整個五月,謝玄英都在忙這事。

  半月後,拿回一張名單。

  程丹若接過,好奇地掃視了兩遍:「這是你看中的人?」

  「算是吧。」今天休沐,謝玄英難得在新家休息,拿了把刀切瓜。

  咔嚓、咔嚓,香瓜汁水四賤。

  他切成瓤,又均勻分成一個個小塊,一刀橫切,悉數落入雪白的瓷碗,如浮玉晶瑩可愛。

  「什麼叫算是?」程丹若躺在搖椅中,「這也太多了,你打算全安排到貴州?」

  「說什麼傻話。」他道,「這裡都是十七到二十五歲的年輕男子。」

  她懂了:「說媒?給誰?」

  「蘇表妹。」謝玄英沉吟,「玉娘不用說了,二哥自有打算,七娘多半不成,西南太苦,二伯母怕不會首肯,蘇表妹最合適不過。」

  程丹若同意他的判斷,不由笑道:「我當初有你這樣的表哥就好了。」

  謝玄英輕哼了聲,剛想說點什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慍怒:「你有我這樣的表哥,還想嫁給別人?」

  她顧左言他:「瓜切好了沒有?」

  「什麼瓜,沒有你的。」他直接端走盤子,悻悻道,「我在你心裡,還沒有一碟瓜重要?」

  「嫁給你有什麼好,連個瓜都吃不上。」程丹若從搖椅上起來,伸手去奪,「給我。」

  謝玄英舉高:「不給。」

  「給我。」程丹若踮腳夠他的手臂,「下來。」

  「叫相公就給你。」他退讓。

  程丹若踩他的腳背:「拿來。」

  「叫人。」

  「有本事你別動。」她搬了個杌子過來墊腳,終於順利搆到瓜盤,劈手奪下,坐到樹蔭下的羅漢床上,一叉三塊。

  謝玄英坐過去,握住她的手腕,硬是把瓜塞到自己嘴裡。

  「唔,好甜。」

  程丹若又叉了兩塊,果然甜,汁水四賤。

  「大米小米。」她呼喊。

  兩隻狗跑了過來,瘋狂搖尾巴。

  程丹若將旁邊切剩的瓜皮遞給它們,上面還剩一點瓜瓤。它們也不嫌棄,咔嚓咔嚓啃著,咀嚼聲莫名治愈。

  謝玄英道:「這人是你挑還是讓母親挑?」

  「你挑個最好的,再讓蘇表妹親自看上一眼。」程丹若自己的婚姻都是撞運氣撞來的,毫無相親經驗,不打算多插手,「對了,長得怎麼樣?」

  謝玄英道:「還行。」

  程丹若:「和誰比還行啊?」

  他:「……反正不是和我。」

  「算你有自知之明。」

  謝玄英翻了個白眼,故技重施,一口吃掉了她竹籤上的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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