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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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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3:42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五百十一章 巧脫身

  隨著匕首的抽離,大蓬鮮血飛飈而出,灑了程丹若一臉。

  溫熱腥氣。

  齊王驚怒交加,下意識地推開她。成年男性的力氣不容小覷,程丹若險些被他推了一個跟頭。但失血帶來的後果是極其可怕的,他沒有力氣再還手,而是感覺到暈眩、發冷和口渴,氣力源源不斷地流失。

  這一刻,男女之間的體能差被拉平了。

  程丹若不退反進,第二刀刺進了他的心臟。

  醫學生動刀,總是又快又準。

  她死死捂住齊王的口鼻,看他迅速失去生機,委頓在地。

  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她,滿臉不可置信:為什麼,她為什麼要動手?

  這怎麼可能呢?

  他放過了她,給了她富貴榮華的許諾,她有什麼理由動手,又怎麼敢動手?

  他是藩王,離皇位僅僅半步之遙。

  她是婦孺,是臣子!

  她瘋了嗎?

  她怎麼會有這樣大逆不道的念頭?

  可惜,自始至終,程丹若的臉上都沒什麼表情。

  她已經殺過很多人了。

  一個要對嬰兒下手的禽獸,殺了他,需要有什麼心理負擔嗎?

  當然,後果是肯定很嚴重的。

  程丹若扶住齊王的屍身,把他慢慢放到地上,然後輕重不一地在他身上胡亂刺了數刀,有的見血,有的只劃破了皮。

  臉上都是血,她抖抖衣袖,拿裡層內襯的中衣擦了擦臉,這才抱起已經嚎啕大哭的幼兒走了出去。

  外頭,宮人宦官探頭探腦。

  程丹若道:「回稟太后一聲,皇長子不肯吃奶,哭得厲害,我去趟承華宮。」

  這話當然沒什麼說服力。

  可大家看到了她身上的血,濃鬱的血腥味幾乎無法掩飾。

  沒人信這話,但一時半刻的,也沒人敢攔住。

  清寧宮裡人雖多,可沒有護衛甲士,宮人太監沒有接到太后的命令,誰又敢膽大包天去攔?

  這可是皇長子!

  萬一皇嗣出現差池,誰負責?

  君權的威嚴可怖,在此時顯露無疑,哪怕這只是一個出生兩天的新生兒。

  程丹若不解釋,不請示,鎮定自若地走出了宮門。

  李有義就在門口候著。

  皇長子被送到清寧宮後,李太監就命乾兒子們輪班守衛,以防不測。

  現在果然派上了用場。

  程丹若見到李有義,立即道:「讓李公公速來,我要去外朝。」

  李有義二話不說,立馬讓搭檔的小太監跑腿,自己則跟上她的腳步:「夫人,這是出了什麼事?」

  程丹若沒回答,只是加快了腳步。

  謝天謝地,清寧宮在後宮比較靠外的地方,隔壁就是光明殿。

  她憑借對宮廷的熟悉,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光明殿。

  李公公已經接到了消息,小跑著迎過來:「夫人,出了何事?」

  「隨我去外朝。」程丹若跨過光明門,這就算到了外朝的地界了,「攔住清寧宮的人。」

  再筆直往南邊走,就是建極殿、中極殿和皇極殿。

  這段路也是最長的,幾乎走不到盡頭。

  程丹若累得夠嗆。

  她這三天都沒有好好休息,只吃過少許食水,體力已經逐漸降至谷底。可即便手重得抬不起來,她也依舊沒有交出孩子的意思。

  這是最重要的工具人,不能假手於人。

  程丹若咬緊牙關,憑借意志力往前奔走。

  她走得很快,嘴唇迅速起皮,額上也冒出汗珠,肺呼哧呼哧,艱難地鼓動。

  一秒都像一年那麼長。

  足足走了一刻鐘,她才看見武英殿。

  門口站著侍衛,宦官們立在牆根下等待吩咐,他們聽見動靜,無比驚愕地看了過來。

  程丹若喝道:「閃開!」

  李公公怕傷到孩子,趕緊揮手:「退下,都退下!」

  他在路上觀察過程丹若,心驚膽戰,都是血啊,皇長子的襁褓上也沾了血。

  發生了什麼?

  皇長子還活著嗎?這麼個小祖宗,擦破點皮都能要了他的老命。

  程丹若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衝進了武英殿。

  運氣不錯,裡面不止有楊首輔和靖海侯,還有曹次輔、蔡御史、六部侍郎和五軍都督府的人。

  他們錯愕地看著她,張口就要呵斥:「胡鬧!」

  但靖海侯馬上反應過來,豁然起身:「這是皇長子?」

  「父親。」程丹若醞釀一路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她滿身血氣,髮絲蓬亂,嘴唇乾涸,狼狽得失去了該有的儀態,「齊王意圖不軌,殺了一個奶娘,還想扼死皇嗣,我、我冒死搶出了……」

  她一面說,一面將孩子遞了過去。

  靖海侯穩穩地接住嬰孩。

  程丹若活學活用,馬上表演了一個暈厥,話沒說完,直接眼一閉,倒頭就跌了下去。

  她是真的累了。

  好累。

  像軍訓被拉練三天三夜,別說躺地板上了,泥地裡坐下都起不來。手臂沉得像灌鉛,頭沾在地上也像是靠著枕頭。

  程丹若差點想就這麼睡下去算了。

  但這終究不是睡覺的地方,也沒有人能讓她安心休息一下。

  被扶起來靠著後,她慢慢緩了口氣,打起精神偷聽。

  一隊禁軍急匆匆地過來,帶著自己也知道不妙的口吻說:「太后娘娘說,寧遠夫人行刺齊王,特命我等捉拿。」

  「寧遠夫人行刺齊王?」頭一個開口的是都察院的蔡都御史,他冷冷道,「她為何要行刺齊王?」

  禁軍答不上來,只是道:「我等奉命行事。」

  「這可不是小罪名。」楊首輔慢條斯理地說,「是齊王說的?」

  「是太后說的,」禁軍謹慎道,「太后身邊的人已經去請御醫了,我等只是奉旨辦差。」

  靖海侯平靜道:「此乃亂命。」

  朝中眾臣不一定和靖海侯府交好,但即便是已經和謝玄英有了齟齬的曹次輔,對皇帝也是忠心不二的。

  皇長子是長子,更是皇帝唯一的兒子,四捨五入,在朝臣心裡就是太子。

  太子是什麼?

  國本啊!

  這是刻進士大夫骨子裡的倫理觀念,平時眉來眼去是一回事,這會兒公然站隊齊王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錯。」張文華道,「空口無憑,如何能這般捉拿命婦?」

  軍士對太后……其實也沒有那麼忠心。

  真正對齊王忠心的護衛,現在還在宮外呢,他們忠誠的自然是皇帝。再者,謝玄英在禁軍時,沒少結善緣,若非太后親自發話,他們怎麼敢捉拿程丹若?

  「諸位大人,末將也是奉命辦事。」今日當值的禁軍千戶苦笑一聲,重復說辭,「太后娘娘發話,我等自得照辦。」

  程丹若聽到這裡,已然有了主意。

  她睜開眼,扶牆走出來:「我明白諸位的為難。」

  「寧遠夫人。」眾人紛紛側目打量,沒有錯過她衣衫袖口的血跡。

  「太后娘娘……」程丹若慢慢道,「雖遭逆賊蒙蔽,卻終歸是天子之母,我為臣子,自該聽命。不如這樣,你們將我帶去錦衣衛的詔獄,待陛下歸來再定奪。」

  禁軍不意她這般通情達理,忙道:「如此自然最好。」

  「諸位大人。」程丹若轉身,朝百官斂衽萬福,「陛下臨行前,將承華宮與皇嗣托付於我,臣婦慚愧,不能再照看皇子,便將皇長子的安危托付給大人們了。」

  楊首輔從前不喜她,可今時今日,她能保下皇長子,亦得他三分讚賞,遂頷首道:「夫人且去,聖人自有裁度。至於皇長子,老臣即便粉身碎骨,亦會保皇嗣無虞。」

  程丹若並不信他,可還算信任靖海侯。

  她拼出這麼一個功勞,謝家難道捨得拱手讓人。

  「皇子眷戀母親,奶娘餵他總有不足,最好還是生母餵養兩日,可更康健。」她全然不提自己,口口聲聲都是皇子,「今日皇嗣也受了驚嚇,小兒魂魄不穩,夜裡容易驚厥。李公公。」

  李太監連忙上前半步:「夫人。」

  「若幼兒夜驚,一定要小心。」她再三拜托,「清寧宮後殿的那位奶娘,是為護皇子而傷,過後請女醫替她診治,不要耽誤了。」

  李太監道:「夫人放心,老奴一定辦妥。」

  程丹若這才看向靖海侯,沉默片刻,醞釀表情:「若我不能回來,公爹就讓相公忘了我吧。我嫁進謝家數年無子,實在慚愧,請為他另擇淑女,延續香火。」

  靖海侯動容,配合地開口:「何至於此?!」

  程丹若沒有接話,安靜地跪下磕了個頭。

  不得不說,這番姿態做得十分漂亮。

  她扮演了一個忠心的臣子,一個賢良的妻子,一個孝順的兒媳,通情達理又識大體,還有從容赴難的氣魄與膽量。

  如此品性,讚一聲「玉潔松貞」不為過。

  「不愧是子真先生之女。」

  在場的官員有人嘆息,有人感慨,有人面露讚賞。

  連禁軍都肅然承諾:「權宜之計,萬不敢怠慢夫人。」

  「請吧。」程丹若攏好頭髮,平靜地起身。

  烈日的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無限長。

  -

  謝玄英不知道妻子的遭遇。

  他披星戴月,帶著御醫翻過山嶺,趕回了黑龍潭。

  皇帝的營帳又換了一個位置,原先的地方已經被山石的二次坍塌掩埋。因為倉促之下搬離,皇帝的病情似乎更嚴重了。

  好在御醫熟悉病情,藥材準備得也齊全,施針和服藥兩重下去,隔日中午,皇帝就已經甦醒。

  他聽說前方的山道坍塌厲害,民夫軍士連夜挖,也需要好幾天才行,便立即決定走王六找到的小路。

  「陛下,山路崎嶇,此路難行。」謝玄英十分為難,「您身子還沒有好,經不得顛簸。」

  「朕不想等了。」皇帝冷冷道,「出發。」

  帝王一意孤行,做臣子的有什麼辦法。

  謝玄英不能讓皇帝自己走,只能選擇背負。

  段春熙與他輪換,並沿路派人查探,確保不會有塌陷的風險,王六和薛侍郎及其他官員,一聲不吭地綴在後頭,然後不斷掉隊、掉隊、再掉隊。

  沒有路的山路是真的難走。

  有的地方只有坡,皇帝只能自己下地,在人牆的攙扶下,一點點挪下來。御醫一路心驚膽戰,唯恐出事,沒想到皇帝憑借著一口氣,愣是沒再昏過去。

  也幸虧謝玄英有先見之明,提前讓錦衣衛留下,帶領一隊民夫挖洞,好說歹說挖出個供人行走的缺口。

  他鑽洞可以,總不能讓皇帝也鑽。

  就這樣,耗費四日餘,皇帝總算走出了黑龍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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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3:54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五百十二章 帝王心

  傳聞中,錦衣衛的詔獄相當可怕,嚴刑逼供,暗無天日,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但其實這裡的血腥程度,和犯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密切相關。假如毫無地位,不好意思了,十八班刑訊是有的,但如果有人打了招呼,他們肯定會客氣一點兒。

  程丹若的情況則又有不同,她是少數「自願」進詔獄的犯人,時機又是這麼特殊。錦衣衛保持了最大的克制,給她安排的牢房雖然有股血腥氣,但收拾得還算乾淨。

  木板床,刷乾淨的馬桶,獄卒還很客氣地送了一壺茶和一盤點心進來。

  程丹若向他道謝:「有勞了。」

  然後就坐到硬板床上,掰了塊糕點塞進嘴裡。

  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但確實該吃東西了。在詔獄吃飯,其實比在皇宮更舒服,至少不會突然冒出什麼傳召,逼得她不得不帶孩子跑。

  甩掉了皇長子這個包袱,不止她自己輕鬆多了,於皇長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從齊王的話看,太后對她的敵意始終未消,皇長子在她身邊反而不安全。不如回到承華宮,但凡太后腦子沒壞,就不會對親孫子不利。

  畢竟,齊王已經死了。

  她還是擔心一下自己為好。

  雖然當眾給齊王扣了一個謀逆的罪名,但太后護子心切,皇帝情況未明,最終會怎麼結論,她也不知道。

  運氣好,可能無罪釋放,運氣不好,皇帝沒了,進入大臣和太后的博弈環節,指不定誰就拿她的性命與太后交易。

  這種時候,不必期待誰肯冒大不韙撈她,田貴人目的已經達成,投靠太后更明智,靖海侯利益至上,給他足夠豐厚的條件,他也會默許。

  唯一會不顧代價的人,偏偏不在京城。

  程丹若又喝了口冷茶,送下有些乾澀的點心。

  直至此時此刻,她依舊不後悔殺了齊王。

  殺死一個意圖謀害嬰兒的人,不需要後悔。

  反正牛痘已經做好了,婦產科的知識還未成書,但學生已經教了出來,田貴人也平安生產,也算是無事掛心頭。

  程丹若咽下最後一塊點心,讓自己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默默打盹。

  真累啊。

  她淺淺地睡去。

  甬道內的油燈跳了一跳。

  獄卒悄無聲息地走到外頭,和同僚閒聊起來:「真不愧是謝郎的夫人,在咱們這地方還能安枕的人,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程夫人是自己來的。」同僚已經從禁軍口中問明了原委,「她為護皇長子,不慎傷了齊王,太后下旨捉拿。原本朝廷的大人們是不肯放人的,她不欲令禁軍為難,主動來此戴罪。」

  獄卒詫異:「好氣魄,竟敢傷齊王?」

  「齊王狼子野心,誰人不知?」錦衣衛是皇帝的鷹犬,自然無條件站皇帝,「可憐程夫人了,聽說她慣行善事,這次又為皇子接生,勞苦功高。」

  獄卒和他同在錦衣衛,卻只負責看守和審訊,消息沒那麼靈通:「噢?」

  「陛下命我等關注程夫人救治之事。」對方粉飾了下監視的實質,「程夫人在京城,也算是少見的善心人了。」

  看守的時間很無聊,八卦是很好打發時間的方式。

  「程夫人不愛交游,不是去太醫院就是去醫館,要麼喬裝成女醫,去別人家接生。坐的都是青幔馬車,從不橫衝直撞,比那些眼睛長頭頂的客氣多了,跟的下人也少,比普通人家還簡素一些,真怪哉。」

  同僚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我們之前弄到的那個金瘡藥,你知道的吧?」

  獄卒問:「就是治傷患紅腫,高熱難退的那個?聽說很怪,要用針刺入藥。」

  「這也是程夫人做的藥,聽說現在連天花都能治,不知真的假的。」同僚不由感慨,「有本事還不張揚,也算少見。」

  「聽著像是個好人。」獄卒點點頭,話鋒一轉,「但你我知道,好人不長命。」

  別以為錦衣衛善惡不分,錦衣衛裡,穿飛魚佩繡春的是少數,絕大部分錦衣衛都只是小旗、百戶,千戶已經是中高層。

  他們和大多數人沒有什麼不同,也會分辨善惡。

  他們誇讚程丹若的善良,欣賞她的忠誠與膽魄,雖然這一切,並不會讓他們手下留情。

  死在錦衣衛手上的人很多,有的是罪有應得,有的被無辜牽連,他們習慣了,也麻木了。

  「天都黑了。」同僚摸出一錢銀子,「我用過她的藥,今兒就請她吃頓肉菜,算還了這份人情。」

  獄卒笑了,跟著湊了一角錢:「我娘是天花死的,我就送她一壺酒吧。」

  說完,兩人彷彿得到某種慰藉,忽然踏實了。

  -

  朝臣們一開始,以為齊王只是重傷,但程丹若離去後沒多久,大家便得知齊王死透了。

  太后震怒,下令嚴查,眾臣不欲直面失子的母親,商議片刻後也答應了下來。

  但楊首輔表示:「程氏乃天子敕封的一品夫人,素無惡行,若要問罪,也該由三司徹查會審,再由天子定奪。」

  官場是講規矩的地方,皇帝不講規矩,他們沒辦法,可太后也不講規矩,大臣們是萬萬不能同意的。

  尹太后也沒有對抗大臣的本事。

  春姑姑又再三勸慰:「娘娘,程氏入了大牢還能討得了好?您的傷還未痊癒,不可勞累啊。」

  「這該死的毒婦,竟敢對我兒痛下殺手。」尹太后既驚且怒,「我必要她為我兒償命!」

  「等陛下回來,一定會為齊王殿下報仇的。」春姑姑不是沒有疑慮,卻還是要裝得一無所知,信誓旦旦地勸慰,「畢竟是嫡親兄弟。」

  尹太后皺攏眉頭,心中未嘗沒有不安。

  但轉念一想,我兒只是說說,未必有殺親侄兒的意思,指不定就是那個女人已為豐王收買,佯裝受襲,其實是故意為之。

  人人都道她忠心,卻不知她才是最奸詐的一個。

  「不錯。」太后點頭,「待皇帝回來,一定要她償命。」

  春姑姑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太后暫時偃旗息鼓,不追問調查結果,但朝廷不能糊弄了事。

  內閣已經收到謝玄英的消息,知道皇帝雖然被困山中,卻沒有性命之憂,自然要幹點活,回來好交代。

  李公公表示,既然在宮裡,就沒必要讓刑部調查,他們東廠就能辦妥。

  太后不同意,於是楊首輔趁機建議,讓都察院督辦。

  於是蔡都御史就領了差事。

  刺殺的始末很好查,三個奶娘中,不幸磕到腦袋的那個重傷不治死了,另外兩個僥幸逃出,被東廠抓住後立馬說了原委。

  是齊王去找的程夫人。

  齊王要她們都離開。

  現場到處都是血跡,軟墊掉落在地上,沾到了血水,嬰兒車的欄桿上也有血。

  照理說,活著的時候受的傷,出血量比死後多,傷口也不一樣,但脾臟破裂導致的大出血浸透了齊王的衣裳,分辨起來就要難很多。

  太后又不可能允許仵作驗屍。

  不驗屍,就沒法斷定,程丹若第一刀就取了脾臟。

  她看起來就是慌不擇路,隨手紮了好幾刀,不小心紮中了要害而已。刀是哪裡來的?是為了接生割臍帶,就放在藥箱裡。

  後來刀去了哪裡,怎麼沒在現場發現?不知道,當時慌不擇路,完全不記得了。

  她理直氣壯,信不信隨便。

  反正真相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者打算如何處理。

  正好,查得七七八八之際,皇帝回京了。

  他在路上已經得知了齊王死亡的始末,卻保持了極度的平靜。

  回到皇宮,他的決斷也大大出乎旁人的預料。

  皇帝表示——齊王回京報信,卻不幸被餘震波及,傷重不治而亡。

  簡而言之,兄弟謀害皇嗣也好,程丹若殺害藩王也罷,一筆抹去,粉飾太平。

  既然齊王是意外身亡,和程丹若當然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皇帝又讚她照育皇嗣有功,賜下明珠錦緞。

  這即是賞賜也是安撫。

  程丹若無所謂,她在詔獄裡待了三天,不缺吃喝,就是上廁所尷尬了點,皇帝回宮的第二天,她就被謝玄英接回了家裡。

  老實說,她從沒見過他這麼難看的臉色。

  形容憔悴不說,眼底還全是血絲,表情更是冷硬到極點,儼然惱怒至極。

  帶路的錦衣衛完全不敢答話,把程丹若放出來就飛快閃人了。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臂,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看了好幾遍,才遲疑地問:「你……」

  「我沒事。」程丹若也觀察完畢,他累得不輕,但應該沒有受傷,「只是被關著,其他什麼苦都沒吃。」

  可謝玄英的臉色並沒有轉好。

  他在密雲不說出生入死,也算是勤勤懇懇,毫無懈怠,結果老婆被關進監獄,還是最可怖的詔獄,是個人都沒法不生芥蒂。

  好在他還記得這不是在家裡,勉強按捺下情緒:「沒事就好,回家吧。」

  「嗯。」

  程丹若坐上馬車,耀眼的日光照射,竟有幾分刺眼。

  她眯了眯眼睛,隨口問:「我聽獄卒說,陛下回來了?」

  謝玄英點頭,告訴她皇帝對齊王的處置。

  程丹若大為詫異:「就這樣?」

  輕飄飄遮掩過去了?沒把齊王一家都給處決?這不科學。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指,摩挲她的手指:「齊王妃哀慟過度,為齊王殉葬了。」

  程丹若沉默。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大概猜到了。」

  皇帝為什麼沒有定死齊王謀逆的罪名,除卻太后的緣故,更重要的原因是遮醜,京城剛剛地動,人心不穩,再鬧出兄弟鬩牆的皇家醜事,於帝王名聲有礙。

  ——親兄弟都造你的反,是不是你這皇帝當得不太好?

  這種疑慮,總是要盡量避免才好。

  齊王既然死了,便妨礙不到皇子,既如此,何必背負殘殺兄弟的名聲?

  陛下總是要考慮身後名的,尤其他的病比想像中更嚴重。

  謝玄英默默想著,卻不敢說出口,只是道:「清寧宮坍塌得厲害,太后娘娘住到西苑的瑤華殿去了。」

  豪奢壯觀的天棚給宮殿造成了莫大的損害,沒個一年半載的想必修不好,奉太后於西苑是個不錯的主意。

  西苑在皇城內,宮城外,就與承華宮隔離開了。

  「皇長子在誰的名下?」程丹若好奇。

  「田貴人,現在已經是恭妃了。」謝玄英言簡意賅,「宮中彤史一直以田貴人的身份住在冷宮,其彤史記錄能夠證明皇長子是恭妃所出。」

  程丹若:皇帝果然是騙了嫻嬪。

  渣男。

  但這對田貴人是好事,哪有奪人孩子的道理。

  她滿足了好奇心,疲倦又泛了上來,不由側身靠在他肩頭。

  「事完了嗎?」

  「沒有吧。」他也靠住妻子,支撐彼此,「豐郡王在密雲做得很好,想來還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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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五百十三章 家中事

  程丹若坐了一路的車,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去的。

  反正醒來,自己已經在拔步床上,謝玄英就躺在她身邊,四肢緊緊箍著她,睡得很沉很沉。她倦眼朦朧地摸了摸衣服,發現都脫了,他也脫掉了外衣,於是放心地翻過身,埋首在他懷中繼續睡。

  這一覺睡得更熟,人好像沉在湖底,於漆黑的深淵裡安眠。

  她睡了很久,可越睡越累,終於忍不住撐開眼皮。

  頭疼如裂。

  「怎麼了?」謝玄英自浴室走出來,身上還裹挾著水汽。

  「頭疼,睡多了。」她呻吟著坐起身,「你醒了怎麼不叫我。」

  「我想你多睡會兒。」他撫住她的臉,拇指輕輕揉按她腦部的穴道,「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程丹若覺得好多了,但還是累,好像之前這一覺都白睡了。

  「我睡了多久?」她問。

  「八九個時辰。」他估算時間,「還睏的話,吃點東西再睡。」

  「不睡了,睡過頭更難受。」她爬起來沖澡,換衣服。

  竹香和竹枝聽見動靜,立馬擺膳,全是八月時品。

  蓮藕老鴨湯,熱乎乎的很養生,秋天獵物肥美,莊子上送了打下的野雁,烤一烤香味十足,拆出來的蟹肉和蟹黃澆在麵條裡,獨屬於螃蟹的鮮味炸裂,韭菜也正當季,炒雞蛋最家常,家養的兔子肥了,切成丁和辣椒一起炒,香氣和辣味都沖人。

  還有葡萄、柿子、棗子之類的水果,都當季,飯後拿來清口最為合適。

  程丹若好好吃了一頓飯,感覺自己又活了。

  麥子窩在窗台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鬍子抖動,舒服地曬太陽,大米小米在她腳跟下轉了兩圈,趴到了腳踏上。

  她喝了杯熱奶茶,這才叫來喜鵲和梅韻:「家裡都還好吧?」

  喜鵲道:「後罩房的一間耳房塌了,庫房裡倒了不少屏風,翻倒了幾隻瓷器的箱子,碎了一些器皿,我已經都叫人理出來了。」

  她遞上清單。

  程丹若一目十行掃過,奶茶也不香了。

  這得多少錢啊!

  梅韻道:「咱們府裡輕傷的十來個,重傷的三個,都請過大夫醫治,也放他們回家休養去了。最嚴重的還是修花園的匠人,土石砸下來,當場就沒了兩個,還有七八人受了不輕的傷,大管事支了銀兩安撫。」

  府中的東花園一直沒建好,謝玄英想弄個小瀑布在家裡,尋了不少石頭,可也正是這緣故,地震發生時,匠人們被昂貴的花崗岩砸得頭破血流。

  「沾了人命……」謝玄英擰眉,征詢道,「不如換一批石頭。」

  「這是地動導致的,又不是我們害的,換什麼?浪費錢。」程丹若剝著柿子,「我不忌諱,你在意?」

  謝玄英是怕她不喜,既然她不在乎,他就更無所謂了。

  從戎之人,還怕人命嗎?

  「讓他們好生歇一月,九月份再來做吧。」他道,「塌得多不多?」

  喜鵲:「水閣全塌了。」

  程丹若:好多錢啊。

  她忽然心生不安:「那我的那些瓷缸……」

  喜鵲和梅韻對視一眼,硬著頭皮說:「夫人養的那些缸子都、都碎了。」

  程丹若:「……」

  晴天霹靂!!

  她把剛咬了一口的柿子塞進謝玄英手裡,提起裙擺就往實驗室走。

  裡頭的木架子都被收拾好了,瓷缸全都貼牆根放著,還有不少簸箕,裡頭裝滿了碎瓷片。

  這可是青黴素的培養池!

  她辛辛苦苦篩選的青黴菌落!

  程丹若白著臉,小心翼翼地打開另一個小木箱,箱子明顯變形了,還磕碰掉了一個角。

  裡面填塞著棉花和絲綢,中間是一個小盒,再打開,露出第二層棉絮和拆了水晶的顯微鏡。

  這是銅做的,壞了也不要緊。

  她主要是查看旁邊兩個小絨布袋裡的水晶。

  放在太陽底下仔細觀察,沒裂!

  謝天謝地,總算沒有賠到家。

  不過,就這些報廢的青黴菌也足夠她心痛得了,沒有雜菌的菌落有多麼難得,懂的都懂。

  這基本上已經被污染過了,必然要重新培養,重新篩選。

  程丹若粗略檢查了遍,對丫鬟們說:「說我病了,接下來不見客。」

  謝玄英也去前院檢查了自己的花花草草,花盆自然都碎了,不過植物的生命力很頑強,下人們及時給換了盆,只是有點蔫蔫的。

  唯一不妙的是……「魚死了。」他一臉凝重地說。

  程丹若:「啊。」

  謝玄英表情不善:「明年元宵就是第十年了。」

  成親後的第一個元夕,他們初次交心,丹娘終於願意讓他靠近,意義重大。

  但見證的兩條魚死了。

  晦氣。

  「金魚的壽命本就只有十年。」程丹若安慰,「你喜歡,咱們就再買兩條。」

  「等池子修好了再說吧。」他興致缺缺,也覺疲累,「這兩日事情太多,緩緩再說。」

  夫妻倆達成一致,決定閉門謝客,修生養息。

  -

  外頭的風波一日未止。

  田貴人獲封恭妃,太后移居西苑,都算是小事。外朝的兩件大事,一是薛侍郎奏請封皇長子為太子,以定民心,二是皇帝嘉獎了豐郡王後,升他為親王。

  並將城北的一座宅邸賜予豐王夫婦,讓他們出宮居住。

  這無疑是個明顯的信號。

  豐郡王夫妻原本住在宮城東南的慈慶宮,這是皇子居所,從前,他、承郡王世子和安王庶子都在,代表了過繼的熱門人選。

  十年眨眼,安王庶子病故,承郡王世子雖然因為青黴素,僥幸活了下來,但失去了男人的能力,在京城隱形。

  豐郡王卻憑借賢王之名,加上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好」運氣,升職加薪,更進一步。

  大家都認為,皇帝既然有子,那麼皇長子為太子,天經地義,但幼兒易夭折,若有萬一,孝順賢良的豐郡王也是不錯的人選。

  尤其在這次地動中,豐郡王親涉險境,不顧辛勞救援,品性過人。

  百姓議論紛紛,讀書人指點江山,大家都對皇室的繼承人之戰充滿了指點欲。

  在這樣的情況下,其他消息就顯得不太起眼了。

  比如,王尚書養好傷後,真正啟程回鄉,王六卻成了皇帝身邊的中書舍人,負責起草詔書,一躍成為天子近臣。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王尚書選擇自己退下,換取子孫的錦繡前程。

  王家沒有倒下。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消息。

  寧遠夫人程丹若因製牛痘有功,敕封寧國夫人。

  一字之差,卻跳過了伯夫人、侯夫人,一躍到達勳貴命婦的頂格。

  雖說是女眷,在京城也不常見,大家聽聞後,難免要疑惑一下。

  牛痘是什麼東西?預防天花的藥,噢,這聽著是十分了不得,可國夫人畢竟非同一般,如今國公俱沒,哪還有什麼國夫人?

  這時,知情者就要賣弄自己靈通的消息了。

  寧遠夫人之所以獲封國夫人,另有緣故,這是外戚的慣例啊。

  程夫人啊,和宮中育有皇長子的恭妃是姐妹。

  表姐妹還是堂姐妹?不清楚,反正是姐妹。

  恭妃娘娘家裡也沒人了,程夫人是唯一的親眷,這功勞加外戚,封國夫人就很合理了。

  看客恍然,不由讚嘆,程家不過小門小戶,卻走出一個國夫人,一個后妃,實在是祖墳冒青煙了。

  而後迅速對這話題失去了興趣。

  倒是權貴圈層,比起老百姓聽什麼信什麼,他們的疑思更多。

  程夫人真是因為和田貴人的親戚關係,才封的寧國夫人?從前沒聽說她們是姐妹啊,雖說都是山西人,可程夫人家裡不是沒人了嗎?

  聽說恭妃也是寄居在親戚家中,怎麼就是姐妹了?

  還是說,傳聞不假,齊王意圖謀反,被其所阻,皇帝不好自曝家醜,又不能不嘉賞捨命救下皇子的忠臣,便尋了個借口封賞?

  只有少數人仔細研究了下牛痘,認為憑借防治天花的重要性,已足夠她獲賞。

  總之,不同的人,信不同的說法。

  程丹若也不管他們信哪一種,反正這段時間,她聲稱舊疾復發,在家養病,其實在家裡寫書。

  這八個月,她接生的婦人已有上百,積累的醫案厚厚一沓,是時候出書了。

  書名暫定《婦育指南》。

  內容是由之前的《論生養》擴充而來,《論生養》很短,薄薄的一本冊子,《婦育指南》卻厚得多。

  從女子初潮開始,花了一整個篇幅寫月經,月事為什麼存在,有的女人為何不來月經,該如何診治,到四五十歲絕經會發生什麼,該如何調理。

  第二篇是寫懷孕的時間,根據月事推算易孕期及安全期,雖說安全期不靠譜,可古代沒有避孕方法,少一成的概率都是好的。

  第三篇才是妊娠的過程,將現代熟悉的幾周說法換成天數,什麼時期,孩子是什麼情況,怎麼看懷像的好壞。

  孕吐怎麼辦,肚子太大該怎麼緩解,孩子大了以後怎麼摸胎位,如果胎位不正怎麼救治……一樁樁一件件,盡量詳細地塞進書裡。

  這也是最多的一部分,程丹若盡力縮減,卻怕微言大義太過,反倒為人誤解,只能硬著頭皮保留。

  沒忘記再強調一遍裹腳的危害,易致母體孱弱,一屍兩命。

  第四篇則是說婦科病。

  盆腔炎,子宮脫垂,月經不調,女性有可能遇到的各種隱疾,她都仔仔細細寫明白了。

  將疾病與生育放在同一本書裡,看的人就不會有太多心理負擔。

  除此之外,也提了花柳病。

  她表示,女人的器官在體內,不易受到污染,相反的是男性的器具,容易藏污納垢,沾染污穢,絕大部分花柳病的根源在於男性不愛乾淨,以及使用太多太雜。

  所以,男人沒事不要亂嫖,容易爛根,害人害己。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天生是乾淨的,就好像一池水,是路過的旅人生了病,污了這池水,帶累了後來沐身的人。

  哪怕是煙花之地的女人,亦是如此,不然,誰可曾聽過潔身自好的男人,家中妻子有問題的?相反,妻子生病,肯定是因為丈夫愛拈花惹草。

  當然了,就算點明花柳病和性的關係,禁娼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清朝梅毒肆虐,很多人知道了梅毒和嫖的關係,可也只是讓一些人點清倌人,不再真刀實槍地上陣。

  但能少一點是一點。

  程丹若花了一個多月才寫完初稿,再修改刪減一番,年關就近了。

  冬至原本有朝賀,可太后的胳膊還沒好,動一動就疼,乾脆取消了。

  程丹若樂得窩在家裡,在謝玄英手把手地教導下,為自己刻一方印章。

  時至今日,程涂林已非無名之輩,該有方標誌身份的印鑑。

  她思來想去,定下四個字。

  杏海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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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4:19 |只看該作者
卷拾肆、生死一局棋 第五百十四章 後人評

  《婦育指南今校》古籍出版社

  作者:程丹若,編者:邊霽

  編者序

  在過去漫長的農耕時代,婦女因為禮教束縛,一直被排除在主流聲音之外。學醫的多是男性醫生,能夠為婦女提供醫療幫助的只有三姑六婆。

  人們對於三姑六婆的態度的既倚仗又鄙薄,他們既需要穩婆幫忙接生,醫婆藥婆治病,同時也忌憚她們和婦女接觸,怕這些游街串巷的老婦人為人牽線搭橋,勾壞家中的婦女。

  是以,一些自詡禮教森嚴的人家,除非是老邁的婦人病重,年輕女子和未婚少女得到的醫療救助極其嚴苛,通常情況下,她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免疫力。

  假如這位女子足夠幸運,或許她的父兄看過兩本醫書,會為她提供一些可能對症的藥物,但如果她身邊的人都不了解醫理,等待她的命運無疑十分悲慘。

  在這樣一個婦女幾乎得不到有效救治的時代,《婦育指南》的出現,就像晦暗的世界裡出現了一盞提燈。

  這盞燈的光明或許無法照亮世界,卻足以照亮一個人的案頭。

  本書成書於16世紀中後期,是由程丹若編寫的一本婦產科相關的醫學書籍。它文辭簡白,通俗易懂,又全面細致,即便不懂醫理的人也能看明白,還搭配了許多淺顯的插畫,幫助讀者理解晦澀的醫學知識。

  自本書面世以來,幫助的婦女不計其數,不止士紳之家多有收藏,也是宮廷女醫的必讀書目。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了大量宮廷秘方、醫學注錄,很好地填補了千年以來,關於婦產科的空白。

  本書歷經數個世紀,直到19世紀末才被真正淘汰,但時至今日,依舊有著巨大的醫學價值,能夠幫我們認識古代的醫療水平、醫學思想,其中提供的醫案詳略得當,具有極大的學術意義。

  這次再版,我們不僅修復了當時的插畫——在此必須感謝捐贈者,她收藏了一本夏末刊印版本,紙張、墨跡與刻印的插畫都保存完好——同時,附上現代的醫學知識,方便讀者古今對照。

  同時,因為這本夏版的《婦育指南》有十分清晰的「杏海涂林」印鑑,出版社特意做成了書簽,作為本次再版的禮物,希望讀者能擁有美好的閱讀體驗。

  -

  《戲說夏史》

  世宗‧不問蒼生問鬼神

  第九節

  泰平二十八年的秋天,夏世宗祝棫終於等來了他苦盼已久的兒子。

  皇長子祝灥的出生,似乎破除了世宗內心深處的陰影,然而,籠罩在京城的陰霾卻並未散去。

  按照《夏實錄》的說法,世宗祈雨得雨,更得龍子,似乎是罕見的祥瑞之兆,甚至皇子也因此名為灥,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夏史‧五行志》記載,二十八年,順天府地動。

  雖然沒有正史記錄,說皇儲的出生與地動有關,但我們依舊可以從文人筆記中窺得一隅。

  王辭,字厚文,曾官至禮部尚書,入內閣。他在泰平二十八年致仕,很奇怪,作為閣老,皇帝居然直接批准了他的辭職報告,沒有任何挽留,一般情況下,這種只可能發生在臣子犯下大過錯的時候。

  但同年,王旈成為中書舍人,他在三十歲時高中進士,入朝為官,顯然王家並未受到牽連。

  奇怪的還不止如此。

  王辭的文集《焚檀思憶》中就寫到,他致仕後去密雲縣訪友,結果遇見地震,百姓死傷甚重,哭嚎遍野,令人聞之心酸。

  注意這一段,「秋麥未收,穗落田野,人皆哭嚎,相顧茫然」,非常明顯是在秋天,而根據記載,皇長子也是出生在秋天。

  或許,作為禮部尚書,王辭的致仕與此脫不了關係。

  同樣伴隨著迷霧的還有齊王之死,《夏史》對齊王祝棐的說法是病重而亡,可《夏宮雜憶》裡卻有這麼一句話「逆王不遜,幸誅,皇嗣得以無恙」。

  先說說《夏宮雜憶》,這是一名叫梁寄書的太監寫的,他在夏宮裡生活了六十多年,見證三朝更迭,是十足十的宮廷老人。

  他的回憶和記述於研究夏史的人而言極有參考性。老太監寫這部回憶錄的時候已經很老,有的事當年不能說,他寫的時候卻沒什麼顧忌。

  回到文本,逆王是誰?是豐王嗎,時間對不上,那個時間段死的只有齊王。

  為什麼老太監會稱呼他為「逆王」呢?這可不是個中性詞,傾向很明顯,對方肯定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誅又是誰誅的?世宗皇帝本人嗎?他為什麼殺害了兄弟以後,還要粉飾太平,說是病死的呢,難道是為了二十幾年沒見面的兄弟情?

  ……

  然而,齊王的殺心,其實只是祝灥人生中的第一次危機。

  接下來,還有更殘酷的殺招在等待著他。

  --------------------------------

  棫:音同育,白桵,一種小樹,叢生,莖上有刺,果實紫紅色,可以吃:「柞~拔矣。」

  灥:音同尋,三泉相通。

  棐:音同翡,使弓弦端正不曲屈的器具、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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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十五章 兩年間

  泰平三十年,晏隱娘滿打滿算十五歲了。

  她面容姣好,身量苗條,知書達理,有個大儒祖父,有個加僉都御史銜,在地方為巡撫的父親,還有一個國夫人的姑姑。

  這等出身,滿京城都找不到幾個更好的了。

  晏大奶奶既歡喜,又憂愁,可這等歲數,實在不好再拖延。

  她四處相看,想求一個公婆和氣、少年出息、妯娌關係又簡單的人家,好托付女兒終身。為此甚至沒跟丈夫外放,留下來張羅。

  可惜,世界上完美的女婿是不存在的。

  優秀如謝玄英,也有母親是繼室,兄弟不和的缺陷。

  晏大奶奶的條件放寬了再放寬,終於勉強尋到一個人選——詹事府少詹事余有田的侄兒。

  余有田是晏鴻之的好友,余家是揚州人士,在當地也是名門望戶,和晏家的生活環境相似。

  余有田的兄弟叫余自耕,二十多歲就中了舉人,可後面仕途不順,屢試不第,三十五歲後就放棄科考,在揚州的書院教書。

  他的書法頗有名氣,瀟灑寫意,時人稱為「醉文先生」,常替人寫墓志銘。

  余自耕有個兒子,按照排行為二郎,是個樣貌清秀,讀書用功的孩子,平日在家習字畫畫,對功名利祿興趣不大,只有一個秀才的功名。

  不過,家中殷實,良田、鋪子都有,能出仕自然最好,不能也可安享富貴。

  「二郎性情柔和,喜靜不喜動,寧可在書房鑽研學問,也不樂意交際,我夫人說,你家隱娘性子貞靜又有主意,便想厚顏一試,看看你們家看不看得上我侄兒。」

  余有田推心置腹道,「醜話說在前頭,二郎的性子不適合官途,你家若是想嫁一個金榜題名的狀元郎,此事就當我沒提過。」

  晏鴻之不插手孫子輩的事,叫來晏大奶奶,問她的主意。

  晏大奶奶十分為難。

  她家隱娘條件這般好,嫁到尚書、侍郎家也不虛,只不過沒有合適的人選罷了。

  但想想,余家也是殷實人家,余有田這輩就兄弟兩人,余二郎這輩也就兩兄弟而已,人口簡單也知根知底,嫁女兒是極好的。

  她拿不定主意,寫信去問丈夫。

  晏大爺表示,自己不是沒有兒子,要把晏家的希望寄托在女婿,這事還要看隱娘樂不樂意。

  話說到這份上,晏大奶奶自然要讓女兒相看一番。

  但晏隱娘說,人品樣貌自有長輩把關,她聽說余二的字畫很不錯,想看看他的畫作。

  於是,余二郎送來了一幅耕讀圖。

  筆法寫意,色彩淡雅,晏隱娘欣賞兩天,在上頭作了首《耕讀詩》,讓母親送回去。

  晏大奶奶如臨大敵,不點頭先看內容。

  翠鳥飛茅簷,晨起鋤新田。耕讀不知苦,任說書海艱。

  晏大奶奶看罷,沉默半天,帶著這卷字畫找到了程丹若。

  程丹若不解其意:「志趣相投,不好嗎?」

  晏大奶奶嘆氣:「好是好,可小孩子家家只看到眼前的富貴安閒,卻不知道這世道素來是衰落容易復起難。」

  她就出生在一個沒落的門第,彼時,父親沉迷詩文,時常參加詩會酒宴,還自費刻印詩集,可家裡已江河日下,全靠母親嫁妝支撐。

  照理說,這樣空有架子的門第配不上晏家,但晏大爺與她兩情相悅,晏鴻之和洪夫人又寬容,才肯娶她為長子長媳。

  「余家雖然有些家底,可余二爺不曾為官,不擅經營的話,兩代人便沒落了。」她很矛盾,「總不能一直靠大伯家扶持。」

  程丹若卻不讚同:「何必為了不一定會發生的事,誤了隱娘的姻緣?」

  晏大奶奶道:「我是想她留在京城的,趙太太尋我說過幾次話,誠意不小。」

  比起余家,趙侍郎家明顯前途更好。

  程丹若想了想,道:「隱娘的身子一直不算特別康健,憂心勞力不是好事。大嫂若問我,我還是希望她能過順心日子。」

  晏大奶奶一時動容。

  她希望女兒嫁入高門,可更關心她的身體,不然也不會一心找簡單的人家。

  「你說得也在理。」她嘆氣,「順順心心的最要緊,又不指望她給家裡帶來什麼富貴——又不是何家。」

  程丹若忍俊不禁,笑道:「嫂子不用急,船到橋頭自然直,興許余世叔的前途在後頭呢。」

  晏大奶奶當然明白這話的意思。

  詹事府有教導太子之責,余有田坐了近十年的冷板凳,可若皇長子養住了,等待開蒙之際,他指不定就能混成帝師。

  如此,和晏家的門楣也相當了。

  再加上程丹若和皇長子的關係……「妹妹這麼說,我就安心了。」晏大奶奶親熱地笑了笑,「不過,到時候人來了京城,還要妹妹掌掌眼。」

  程丹若道:「義父不嫌棄愛管閒事,我就來湊個熱鬧。」

  兩日達成一致,又說了些家常話,這才分別。

  晏大奶奶前腳剛走,謝玄英後腳就來了。

  「老師家中有事?」他接過蘭心遞過來的茶水,淺啜半口,「莫非舊疾犯了?」

  「是隱娘的婚事。」程丹若簡單說了說前因後果。

  謝玄英點評道:「余家是耕讀之家,家風清正,雖不算富貴,卻勝在安穩。依你說,隱娘是個愛吟風弄月的性子,嫁過去一生順遂也不錯。」

  「確實,隱娘和愛娘不一樣。」程丹若惦記起了金愛。

  泰平二十八年秋,皇長子出生,二十九年春天,金愛父女自江南歸,帶回了當地大夫。

  程丹若安排他們去太醫院進修半年,學會牛痘技術後,回鄉推廣牛痘。

  而金愛去過江南富貴地後,依舊不改志向,願意嫁回西南。金仕達也同意了,卻表示她嫁過去,他就要辭了西席的職位,去西南定居。

  程丹若覺得,在貴州放幾個她的人很要緊,也點了頭,寫信給瑪瑙,讓她替金愛物色。

  瑪瑙不負眾望,考察了番本地的少年郎,最終表示還是李伯武的侄兒最合適。

  她讓李郎送來藥局的賬目和土儀,順便給金家父女相看。

  李伯武的侄子濃眉大眼,五官不算英俊,但很有男兒氣概,身高和武藝都還算不錯。

  金愛很滿意:「我手無縛雞之力,在西南這地方,再嫁個文弱書生可不行。」

  程丹若:「……」

  她懷疑金愛在內涵她爹。

  但既然金愛看中了,李伯武又是謝玄英的心腹,這門婚事再適合沒有了。

  程丹若收金愛為義女,為她備了一份嫁妝,在二十九年末,把這摩拳擦掌的小姑娘嫁了出去。

  謝玄英見她提起金愛,隨口問:「可有信來?」

  「自然。」程丹若自炕櫃中取出一封信,「愛娘是耐不住的性子,已經去看過赤韶了。赤韶去年剛生下一個兒子,夕顯貴身體不好,已經在準備後事。」

  謝玄英拈起一片雲片糕:「你嫁她還是嫁對了。」

  李伯武也有信給他,但多是朝廷命官和夷寨動亂,說起幾家土司的動向,大消息知道,小道消息卻少了很多。

  西南畢竟不是漢人的地盤,語言和風俗差異大,消息流通就慢。

  金愛和赤韶、安小娘子的交情,能很好彌補這一點缺陷。

  他眼睛尖,看見炕櫃裡還有別的信,隨手取過來展閱:「文家,哪個文家?」

  「長春號的文大奶奶。」程丹若吃的是自製的薯片,土豆切片烘乾,撒上鹽和辣椒粉,味道不錯,「她的小女兒要出嫁了,問我京城流行什麼樣式的料子。」

  謝玄英:「然後?」

  「我就送了匹貢緞過去。」程丹若道,「作為回報,她給我送了好些牛。」

  文大奶奶的意思本就不是問料子,是想討要一份體面。

  晉商多豪富,怎麼會買不到貢緞?只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穿。

  程丹若「送」給文家,文小娘子就能穿出去了,且貢緞難得,寧國夫人的名頭更難得。

  親家知道文大奶奶能和寧國夫人說得上話,也會高看兒媳一眼。

  而文大奶奶很聰明,早就發現了程丹若不愛收錢,所以,得知她在推廣牛痘,便送來一批牛,美其名曰做善事,其實就是向她送禮。

  偏偏程丹若確實很需要這份禮物。

  皇帝在皇長子出生前,對牛痘的熱情一般,但在他出生後,不僅以此為由,加封她為寧國夫人,更是不遺余力地宣傳起了牛痘的功效。

  防治天花,優於人痘,天賜良藥,祥瑞之兆。

  總之,就是我這個皇帝當得好,我的兒子生來帶福氣,才有這樣的好事。

  程丹若……不和皇帝爭這個。

  只要能出錢,他說是夢裡得到的都行。

  既然官府著手推動,牛就開始緊俏,養牛成為風口之一,讓不少人破產——因為他們以為牛痘是要靠殺牛製作,沒想到可以不殺,借來發一次痘就行。

  結果奸商囤積,導致牛價上漲又飛快跌落,賠得傾家蕩產。

  然則,既不能殺牛,每頭牛能產的痘種就十分有限,種牛就是很大的缺口。

  程丹若和太醫院商量了很久,最終採取一個比較笨的辦法:自給自足。

  以一個村為例,村裡有牛的貢獻出來,大夫給牛種上後,再取痘種給人。出了牛的不收錢,沒出的給個十來文,收取的費用官府一半,牛主人一半。

  目前為止,受眾慘淡。

  老百姓一文錢都要掰成兩半花,天花不在眼前,他們不想花這冤枉錢。

  而有牛的主人家,寶貝自家牛都來不及,怕染了牛痘,自家的牛就一命嗚呼,也不肯出牛。

  比較有市場的還是城裡。

  市民階層比較感興趣,大家都有餘錢,親朋好友湊一湊,買頭牛給家裡的孩子種上,就是個極好的保障。

  更有聰明的商販幹起了租牛的服務,和租馬一樣,不過牛痘只能種一次,價格貴些。

  老百姓總是有自己的生活智慧。

  程丹若沒有過多干涉,專心借牧場培養疫苗,改善優化毒株。

  她這裡的疫苗基本上就是達官顯貴專供了。

  因此,時隔三年,牧場也開始盈利。

  她出牛、出技術、出名頭,太醫院的御醫們負責出兒子、徒弟,女兒也行,反正不發工資,只給學技術。

  賣疫苗得來的收入,依然投回疫苗生產,每個月無償為百姓接種。

  她的理由相當光明正大:「疫病都是人傳人,倘若京城的百姓都種上了,天花傳不進來,陛下便再也不必憂慮天花傳人了。」

  皇帝深覺有理,自掏腰包給宮人接種。

  他年紀大,不敢種,皇子又太小,不適合種,還是活人防疫牆靠譜。

  一切就按照程丹若的計劃推進。

  京城是全國中心,京城人都種了牛痘,外來的人來都來了,不給自己也種一個再走嗎?

  種都種了,為什麼不把技術傳回家鄉,為父母妻兒添到保障呢。能千里進京的人家,家底都不差,假如是大善之家,說不定還會惠及鄉里。

  皇權不下鄉,該靠豪族大戶的時候,還是得用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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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十六章 比較煩

  《婦育指南》刻印成書,開始售賣,牛痘疫苗的推廣雖然慢了點,但也逐漸落地成形。恭妃母子沒有骨肉分離,太后又在西苑靜養,雙方等閒不碰面,照說,程丹若已經沒什麼好煩心的。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

  這兩年,她過得非常糟心。

  理由就是面前這個太監,和他帶來的人。

  「夫人,皇長子就托付於你了。」李太監恭恭敬敬地彎腰,將懷中一歲多的小蘿蔔放到軟榻上。

  程丹若委婉地建議:「皇長子身體健康,一直養在宮外不像話。」

  「夫人是有大福氣的人,皇子能養在您身邊是好事兒。」李太監笑眯眯地躬身施禮,「皇長子殿下,老奴告退了。」

  小蘿蔔頭看看他,再看看程丹若,扁扁嘴:「娘——要娘——」

  李太監使眼色:「奶娘呢。」

  「奴婢在。」奶娘趕忙抱住皇長子,輕輕哄拍,「不哭不哭,姨母也是半個娘。」

  程丹若:謝了,大可不必。

  她原以為,皇長子生下來後,就再也不用沾手這個麻煩。誰想二十九年春天,皇長子幾個月大的時候,皇帝突然下旨,令她代為撫養皇子。

  程丹若當時直接震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這種操作……歷史上是不罕見的,比如東漢末年的劉辯,也是因為宮裡的皇子養不住,被皇帝托付給道人寄養,大約是要借其道行保住皇子。

  可她一點都不想接手這燙手山芋,表示自己沒有生養過,沒有經驗,有什麼疏漏實在擔待不起。

  誰想皇帝鐵了心,金口玉言「姨母也是半個娘」,壓根不給推脫的機會。

  皇長子就這樣帶人上門。

  他的四個奶娘、八個宮人、十六個太監,依舊跟著他,廚子是御膳監的人,連每日奶娘吃的飯菜,都是由宮裡直接送來食材,不用大臣一針一線。

  程丹若要做的就是提供一個院子,讓他們拎包入住。

  然後每天上門看看孩子,密切觀察皇子的情況,盡其所能保證他健康。

  活是不重,就是糟心。

  這可是比公婆還要煩人的祖宗,怠慢不得。若非皇帝說孩子小,不必拘禮,她和謝玄英每天見他還得下跪磕頭。

  日子過不下去了。

  辛辛苦苦熬過一個春天,孩子夏天回去了,然後秋天又來,冬天又回去。

  這麼換地方,孩子倒也沒什麼不適應的,可能對皇帝預備役來說,從皇宮到謝府的距離,就是別墅一樓到二樓而已。

  但他認人。

  比起他抓什麼,就迫不及待給他什麼,恨不得時時刻刻把他摟在懷裡的生母,程丹若這個姨母可真是太討厭了。

  他抓她領口的墜子,她不給,反而走遠了兩步。他哇哇大哭,她也無動於衷,不哄他不抱他,

  他故意推倒桌上的東西,奶娘們會拍手叫好,笑著鼓勵他誇獎他,她卻沒什麼反應,反而把東西重新收拾好,似乎在說這麼做是不對的。

  可惡的是,她還不讓他喝奶。

  「奶!」小蘿蔔揪住奶娘的衣領,餓了。

  奶娘正要解開領子餵,程丹若卻道:「快到正餐的點了,大郎還是吃奶嗎?我說過,他應該要學著吃些細軟的食物了。」

  這稱呼也是皇帝讓叫的,天底下「大郎」千千萬,不容易被勾魂。

  奶娘笑道:「皇長子不愛吃那些,還是愛喝奶。」

  一面說,一面餵上了。

  程丹若呵呵,為讓皇長子多喝幾口奶,專門在正餐前餵一頓,小孩愛吃飯才怪。

  奶娘的私心昭然若揭。

  她道:「簿子呢?」

  旁邊的大宮女掏出一本記錄本,上面寫了每天什麼點吃過奶,尿過尿,睡了多少個時辰,體重身高多少,再早晚測一次心率。

  但最近幾個月,寫得很潦草。

  「怎麼寫得這麼簡單?」她問宮人。

  宮人道:「皇長子在恭妃娘娘身旁的時候,奴婢不清楚。」

  程丹若再次呵呵。

  別看恭妃在生產前一口一個「姐姐」,我命都托付給你了,皇帝下旨,把皇長子養在謝家,恭妃的態度就開始變得微妙。

  表面上,她隔三差五賜下東西,青眼有加,實際上程丹若要求做什麼,回宮之後都被當成耳旁風。

  且只要皇長子在謝家,她就會遣人送東西,或是玩具,或是新衣,或是吃食,而奶娘得了東西,就會說:「這是恭妃娘娘送來的,娘娘好不好?」

  小孩說「好」,送東西的宮人才會滿意離去。

  皇帝糟心。

  恭妃糟心。

  奶娘糟心。

  這臭小孩更糟心。

  「一歲多了還吃奶。」程丹若不鹹不淡地笑笑,也沒多說。

  她對皇長子一點興趣也沒有,爹媽愛怎麼養就怎麼養吧。

  「擺膳吧。」她挪到了西次間,讓人擺好兩張膳桌,準備上菜。

  皇長子面前的是小桌,用的也是木碗,裡頭是軟乎乎的粥、碎肉、蔬菜絲、雞蛋羹,程丹若這邊的則是普通的三葷兩素一湯。

  小孩剛喝過奶,對吃飯毫無興趣。

  他扭動身體,把桌上的碗筷全部推倒,又扒奶娘的衣襟。

  但奶娘解開衣裳準備哺乳,他卻淺嘗輒止,扭頭打量著吃飯的程丹若,眼睛黑亮黑亮的。

  程丹若知道,這個年齡段的小孩已經有了獨立意識,他會自己選擇要吃的,也聽得懂人話,會試探大人的反應。

  估摸著在恭妃那兒,一窩蜂人餵他吃飯,他不想吃就不用吃,還覺得打翻飯碗很好玩。可看見程丹若在吃飯,孩子的模仿能力就甦醒了,對她的食物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

  程丹若平靜地吃了一口魚肉,看也不看他。

  她對這個生來就能讓自己下跪的小崽子,沒有半點好感。

  皇長子伸出肉拳頭,去抓她的飯碗。

  「把大郎抱走。」她說。

  奶娘恨不得皇長子多親近自己,趕忙哄他喝奶。

  皇長子卻一巴掌推開了她。

  他已經認人了,雖然不知道什麼叫奴婢,什麼是皇帝,可分辨得出誰厲害。

  「娘」的話要聽,但通常都依著他,「父」的話更要聽,叫他會開心,「奶」是不用管的,他一哭她們就會千依百順。

  所以,奶娘哄他他完全不聽,反倒嚎啕大哭起來:「要!要!」

  奶娘為難地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指著對面:「坐下吃飯。」

  皇長子去搆她的飯碗。

  程丹若捉住他的肉拳頭,簡明扼要:「不行。」

  小崽子瞪大了眼睛。

  「不。」程丹若瞥向奶娘,「大郎既然不想吃飯,就抱他出去轉轉吧。」

  奶娘不敢吭聲,吃什麼不能吃什麼,程夫人有很大的發言權,尤其大人和孩子吃的本就不同,她敢為討好皇長子,給他吃不該吃的,出了岔子,她全家老小都腦袋不保。

  只好趕緊把孩子抱走。

  皇長子繼續哭鬧,但發現奶娘沒有把他抱回去,就慢慢收了眼淚。

  他咬住拳頭,更討厭那個「姨」了。

  程丹若終於把飯吃完了。

  小孩一歲多點,正適合引導他們自己用飯,可按照皇室的寵法,再吃兩年母乳也很正常,她不怎麼抱希望。

  接下來的日子,她還會每天過來陪這孩子吃頓飯,混個臉熟,其他的就不打算插手了。

  無論她培養出什麼好習慣,恭妃都會寵壞他。

  費什麼力氣。

  又不是她的兒子,長大了教他道理的也自有翰林學士。

  差不多得了。

  「送大郎回屋裡歇著吧。」她漱口擦手,「晚上我會去看他的。」

  奶娘們應喏,浩浩蕩蕩地去了東院。

  -

  程丹若心煩家裡的祖宗,卻不知道,田恭妃比她更難受。

  她怎麼都想不到,認下的堂姐竟然會代替月娘,奪走了她的孩子。

  這是她拼了命才生下的兒子啊。

  陛下和她說,宮中陰氣重,孩子魂靈不穩,衝撞就不好了,不如養到宮外,反正程丹若是親姨母,總不會害了孩子。

  田恭妃怎麼捨得,孩子一日不在跟前,她就丟了魂似的,怕他吃不好、睡不足,奶娘再多,程丹若再忠心,畢竟不是親娘。

  她也曾委婉地暗示:「程夫人畢竟膝下無子,從未撫育過幼兒。」

  然而,皇帝聽了這話,眼底閃過一絲微妙,卻不容置喙:「朕已有決定,愛妃照辦就是。」

  田恭妃頓時噤聲。

  她知道,陛下給貴妃的是敬重與溫情,給月娘的是愛憐和寵愛,給她的……只有體面與賞賜。

  恭妃這個位份,不是她有多得帝王的心意,而是給皇長子的臉面。

  她沒有資格和皇帝討價還價。

  「是。」田恭妃低聲道,「臣妾知道了。」

  就這樣,她眼睜睜看著孩子被抱走,三個月後抱回來時,差點不認得親娘的臉。

  田恭妃的心都要碎了。

  她不斷哀求,總算說服皇帝,在最熱的夏天和最冷的冬天,留孩子在身邊。

  可半年怎麼夠呢?

  小孩子都是一天一個樣,一個月不見,他就變成了另一個樣子,這對一個母親而言何等殘忍。

  「娘娘。」榮兒見田恭妃鬱鬱不樂,自然知道她又在惦記孩子,可皇長子去的是寧國夫人家,她對皇子如何忠心,宮人們都看在眼裡。

  別的不說,這兩年冬至元旦朝賀,寧國夫人次次托病,不就是因為太后依舊記著她誤傷齊王的事嗎?

  太后老了,愈發老小孩脾氣,曾發話說,她活著一日,就不許寧國夫人進宮,陛下孝順,默許了。

  寧國夫人為皇長子受了這等委屈,卻從無怨恨,娘娘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可榮兒不敢說寧國夫人的好話,娘娘不愛聽,只好換個法子勸解:「承華宮那邊似乎叫了太醫,娘娘可要去瞧瞧嫻嬪娘娘?」

  田恭妃封妃後遷宮至永安宮,與貴妃娘娘做了鄰居,離承華宮也不算遠。

  果然,田恭妃聽見何月娘有恙,想想道:「也是,我該去看看。」

  她坐上車輦,慢悠悠地晃去承華宮,還未進門,便聽葉御醫道:「月份還淺,但十有八九就是了,娘娘萬望保重身子。」

  田恭妃的表情頓時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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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十七章 姐妹間

  這兩年,宮中雖因皇長子之故,對田恭妃敬重有加,不亞於貴妃。可何嫻嬪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寵妃。

  陛下時常宿在承華宮,去西苑游玩也常招她伴駕,說實話,嫻嬪有孕不是什麼意外的事。

  但於田恭妃而言,彷彿兩年前的夢魘重演。

  昔年,她戰戰兢兢,唯恐何月娘將她的孩子抱走,好在天子聖明,並未真正奪走她的孩子。如今,她又要怕何月娘誕下皇子,讓皇二子奪走她兒子的太子之位。

  田恭妃在門口微微立了立,久違地拿出從前隱忍的功夫,笑盈盈道:「怪不得今兒喜鵲喳喳叫呢,竟是有這樣的好消息,恭喜妹妹了。」

  「多謝表姐。」何嫻嬪捂住小腹,面容流轉著淺淺的光暈。

  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她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喜意。她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再有一個孩子。

  田恭妃不動聲色地提醒:「妹妹還不派人去光明殿告知陛下?」

  「是了,我都歡喜傻了。」何嫻嬪忙叫太監去光明殿傳信,想了想,又道,「珠兒,你去趟景陽宮,也和貴妃娘娘說一聲。」

  珠兒忖度道:「娘娘不妨再等半月,等太醫能診分明了再說,這會讓便大張旗鼓的,知道的知道娘娘是小心,不敢怠慢皇嗣,不知道的還以為娘娘輕狂呢。」

  她一說,何嫻嬪果然遲疑起來。

  田恭妃道:「你這話倒也老持穩重,不過,宮裡的消息瞞不了人,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說了,貴妃娘娘也必能體諒你的小心。」

  何嫻嬪想了想,頷首道:「姐姐說得不錯,我已經丟過一個孩子了,實在不敢冒險。貴妃娘娘素來慈和寬容,必是明白我的擔憂。」

  她還是讓珠兒去報信。

  田恭妃細細叮囑:「春寒料峭,妹妹千萬當心身子,至少要等孩子坐穩了,方好出去走動。」

  「表姐放心,我都知道。」何嫻嬪眼底劃過一絲陰霾,她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在剛出三月的時候沒的。

  那天,她帶著鸚鵡游春,結果被鸚鵡叼來的一隻耳朵嚇住了。

  那隻耳朵潔白細膩,卻血淋淋的,戴著她熟悉的簪環,正是前兩日她賜給女官盧翠翠的珍珠耳墜。

  她從未想過會在宮廷遇見這樣血腥的事,一口氣沒上來。

  當日夜間,孩子就沒了。

  這是何嫻嬪這輩子最後悔的事。

  老天垂憐,又給了她一次做母親的機會,她必須好好珍惜。

  「表姐。」何嫻嬪下定決心,試探地開口,「你也知道,我身子弱,這樣大的福氣,也不知能否承受住。」

  田恭妃隱約聽出話音,卻假作不知:「說什麼傻話,你我是陛下的妃嬪,陛下給了我們這等福氣,我們何必妄自菲薄,好自珍惜便是了。」

  何嫻嬪抬起美目,似愁非愁地蹙攏眉梢:「不敢和姐姐比,我只要有個貼心的姑娘就滿意了。」

  不得不說,田恭妃內心深處,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快意。

  她在何家的時候,何月娘穿金戴銀,她卻只能荊釵布裙,吃的是她的剩飯剩菜,用的是她剩下來的小半塊胰子,山西乾燥,塗臉的羊油都只能挖她剩下的一層底油。

  那時,油脂已經不復潔白細膩,發黃凝結,噁心得很。

  可她沒得挑,只能接受。

  現在終於輪到何月娘小心翼翼地避開她了。

  但習慣使然,她還是盡量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溫言道:「女兒貼心,兒子亦是依靠,都看緣分。」

  何嫻嬪垂下頭,脖頸如同天鵝一般柔美:「表姐,你我自小一起長大,我也不瞞你,這興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

  她下定決心似的,緩緩道,「想請寧國夫人幫我一次,還望姐姐代為說項。」

  田恭妃一時沒有說話。

  不得不承認,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了憤怒:你什麼都有了,寒露之變中,何家莊避開了瓦剌的肆虐,安然無恙,你父母雙全,爹娘疼愛,又有難得的美貌,宦官看見你,便不顧何娘子的好名聲,硬說你是有福氣的,特意寫了你的名字。

  進京采選,你受到最多的關照,分配的屋子是最好的,伺候的宮人是最好的,而你也不出意外,成為了後宮最受寵愛的女人。

  你什麼都有了,卻還要覬覦我千辛萬苦認下的親人。

  憑什麼?難道天底下的福分,都該是你的嗎?

  但她克制住了情緒,故作為難:「若是我身邊的宮人女官,妹妹張口,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可程夫人身份貴重,我怎能隨意指派,還是要陛下發話才好。」

  「這是自然,我一定會向陛下懇請恩典。」何嫻嬪溫溫柔柔地笑著,「既然姐姐不在意,我便放心了。」

  田恭妃抬起眼瞼,瞥向對方柔美的面孔。

  何月娘無疑是美的,如月光皎潔,如蓮花曼妙,如斯美人,陛下怎麼捨得她吃苦傷心呢?

  田恭妃收攏在袖中的五指,緩緩握緊,口中卻笑:「這下可好了,十個月後,大郎就有弟弟了。」

  何嫻嬪微微笑,道:「難道是妹妹,大郎就不喜歡了?」

  「自然也是喜歡的。」

  姐妹倆各懷心思,臉上卻都是笑盈盈,好像還是待字閨中的少女。然而,她們彼此都明白,女人可以因為情誼,勉強和平地共享一個男人,卻絕對不會在孩子身上讓步。

  兩人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些許的悲涼,因此對話只持續了一刻鐘,便在微妙中結束了。

  「不打擾妹妹休息了。」田恭妃放下茶盞,卻按住了起身的何嫻嬪,「自家姐妹,切莫拘禮。」

  何嫻嬪沒有堅持,田恭妃還是貴人的時候,她私底下也從不讓她行禮。

  侍立的大宮女萍兒及時上前,代主人恭送。

  田恭妃的身影消失在了宮門口。

  何嫻嬪不著痕跡地吐出口氣,似乎想借此吐出滿腹的愁怨與心事。

  「娘娘,恭妃娘娘……」萍兒遲疑地起了話頭。

  何嫻嬪搖搖頭,輕聲道:「她會同意的,程夫人費心照顧我,便無暇再顧忌皇長子,皇長子也就能回來了。」

  萍兒一想也有道理,卻依舊憤憤不平:「娘娘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可恭妃娘娘……」

  她眼底透出不敢直言的擔憂,「娘娘,防人之心不可無,咱們可要閉宮謝客?」

  何嫻嬪頓了頓,緩緩搖頭:「這不是能自作主張的事,要看陛下的意思。」

  貴妃仁善,得知她有了身孕,定然會讓她好生休息,不必請安,太后在西苑靜養禮佛,也無須她請安侍奉,不出宮是很容易的。

  但閉宮又是另一回事,曾經皇帝封閉承華宮,是看在皇長子的面子上,這回卻未必有這樣的體面了。

  果然,珠兒自景陽宮回來,帶回了貴妃賜下的如意,和讓她安心養胎的寬慰。

  不多時,皇帝下朝,徑直到了承華宮。

  問明太醫後,也說讓她靜養,並賜下許多滋補的藥材,又讓尚食局單獨分幾個人過來,同上回一樣建個小廚房,一應吃食自理。

  可當她委婉地懇求,能否也請程丹若照看,皇帝卻道:「朕給你找個女醫來,必是好的,你安心就是。」

  他沒有直接應下。

  何嫻嬪不由露出幾分失望,可她承寵多年,自然知道如何對待帝王的話,輕輕頷首:「妾聽陛下的。」

  皇帝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能有孕,朕很高興——咳。」

  他用力咳嗽,兩頰浮現出病態的潮紅。

  何嫻嬪忙奉上茶水。

  皇帝熱熱地飲了兩口,這才止住:「好生把孩子生下來。」

  「臣妾知道。」何嫻嬪撫住還看不出異常的小腹,「臣妾一定會保護好他。」

  雖無人敢直言,可她常年侍寢,怎會感覺不出陛下的身子江河日下。他已經五十歲了,幾乎不可能再給她一個機會。

  這就是她唯一的孩子,無論如何,她都要好好保護他。

  -

  嫻嬪懷孕的消息,又一次傳到了程丹若耳中。

  不過,這次應該是真的,葉御醫寫的醫案謄抄了一份,送到了她手中。同時,太監捎來口諭,皇帝讓她舉薦一名女醫,入宮侍奉嫻嬪生產。

  意思很明確,你不用親自進宮,繼續看顧皇長子,但得給個可信可用的人。

  程丹若:可用的有,可信的就不知道了。

  她在古代幾十年了,卻始終搞不懂他們的思路。

  有時候,好像只要是她的人,身契給了她,靠她生存,她們就會忠心耿耿,比如紅參等人,幹活利索,勤勤懇懇,沒有任何背叛她的理由。

  然而,她們憑什麼這麼「可信」呢?

  因為社會天然的主僕制度,讓背叛的代價變得無比巨大,還是因為無孔不入的主僕思想,才讓她們無法生出背叛的念頭?

  無論是哪一種,都無法抹去一個事實——他們也是人。

  人都有私心,巨大的利益和巨大的恐懼,都可能讓她們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榮安公主身邊的空月不就是如此麼?榮安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君上。

  程丹若搞不太懂,因此判斷不出誰絕對不會為他人利用。

  她寫了個奏疏,表示周葵花學會了大部分手藝,應付尋常情況沒有問題。但皇帝的子嗣日漸豐茂,穩婆又要在宮外行走,保險起見,請立婦產一科,專門培養女醫,一部分留守宮廷,調養妃嬪,一部分在宮外積累經驗,必要時入宮效命。

  翻譯一下:你的人裡周葵花能幹活,我再幫你培養幾個你的人。報酬就是沒事的時候,你的人為百姓做點好事,你要用就還緊著你。

  反正別找我要人。

  這個建議,正中皇帝下懷。

  他已經意識到,無論男大夫醫術多麼高明,男女有別之下,婦產一道還是女人更好用。

  司藥司的女醫不懂醫術,實在是十分不便。為了子孫後代著想,培養一批女醫是極有必要的。

  遂在奏疏上朱批:朕知道了,准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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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十八章 立女醫

  項目申報通過,程丹若頓時精神大振,暫時忽略了家有小孩兒的煩悶。

  她已經為婦產科籌備許久。

  教材寫好了,和太醫院的合作也還算順利。

  目前,大家在牛痘一事上有共同利益,她只要名,好處(主要是太醫院新增的編制、種痘的利潤)基本都分了出去。

  太醫們賺得多,宦官們也借此掌握了門技藝,雙方最近在為皇家特供的事明爭暗鬥,對她都很客氣。

  嘗到了好處,就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和她翻臉了。

  萬一人家轉頭就拿出更好的疫苗,他們的生意還怎麼做?

  是以,籌備婦產科,太醫院算是已經默許。

  程丹若想要的顯然不是默許。

  默許又什麼用,他們可以翻臉不認人,女醫昔年也輝煌過,出過幾個備受宮廷喜愛的女醫,還不是無聲無息消失了?

  爭名奪利容不下善心。

  這回,她要的不是一個曖昧模糊的婦人科,而是太醫院下轄的獨立部門——婦幼局。

  收編女醫和穩婆,定期培訓,未嫁女子能進宮入司藥司,替皇室服務,已婚女子宮外行走,可照常做生意。

  聽著像是異想天開,其實不然。

  宮廷中有類似的群體,即是女轎夫。

  女轎夫是女戶,其家庭也有男性,只是不徵收徭役,免掉雜差,且有賞銀,平時遇到婚慶典禮之類的場合就進宮幹活。

  理論上工作不少,用女轎夫的不止妃嬪,公主、宗女、女官出行,都需要女轎夫上班。但是,實際卻有些出入,不知從何時開始,女轎夫逐漸被內侍代替了。

  雖然閹割過,可男性的生理特徵更有優勢,活兒就難免被搶走。

  相較而言,女醫就有好有壞了。

  好消息是,只要男女大防還在,女醫穩婆就不能被男性取代,壞消息是,古代女性的職業之路不斷走下坡路,眼見快成夕陽餘暉。

  程丹若知道,今時今日,她提出一個想法,只要符合統治者的需求,就很容易被實現。但這也意味著,它隨時會被當權者取消。

  她希望走得踏實一點兒,也讓別人沒法擠佔。

  思前想後,定下幾個粗略的想法。

  首先,絕不大動干戈,引人注目,最好悄咪咪就給辦了,省得出師未捷,先被道學家一頓批判。

  因此就不大張旗鼓地找人了,勞民傷財,反正宮廷會有採選。

  小選是選宮人,都是在京畿挑選普通人家的姑娘,到時候,提前截胡一批識文斷字的就行。大選是選秀女,這就不能截胡了,得等皇帝挑完了,如有合適,就徵為女官。

  這可不寒磣,薛寶釵進宮也就是個女官。

  原本的女官採選更不能放過,不過,這樣的「漏」注定很少,屆時特事特辦。

  採選出來的女醫,無意外是未婚,她們需要學習三年,進宮服役。

  程丹若已經給她們規劃好了,先在安樂堂給宮人看病,積攢一些經驗,之後為妃嬪調養身體,或陪伴生產,成為高端醫護。

  待年滿二十五歲,如有意願者,可出宮嫁人,之後在婦幼局當差,每月可領一份俸祿,並免除家中差役。再當五年差,滿三十歲允許退休。

  這個條件應該不算苛刻。

  如今的宮廷,一旦徵為宮人,除非額外恩典,否則終身不能回家。

  安樂堂裡老邁的宮女,與太監對食的妻子,都是這緣故。

  二十五歲就能出宮嫁人,於宮人而言具有不小的誘惑,三十歲就能退休,顯然也不算苛刻。

  且平民百姓家有各種雜差,從造橋修路、運糧食、疏通河道,應有盡有,年限可比這個長多了,只不過通常被徵召的是男性。

  能夠免除雜差,男性勞動力就能在家種田,程丹若希望這樣的福利,能讓源自家庭的阻力變小一些。

  當然,假如滿二十五歲不願意出宮,也可以繼續留在宮裡,根據皇帝的旨意,或去妃嬪身邊伺候,或隨公主出嫁,或賜給藩王妃、命婦治病調養。

  這是採選女子的升職路線。

  從頭培養的好處是忠誠,缺點是時間長。

  過渡時期,還是不能放過民間的穩婆,太醫院登記的簿子,麻煩直接轉給婦幼局掌握,每月培訓兩天,給點賞錢。

  程丹若對此沒什麼把握。

  照理說,精進技藝還能拿錢,大家應該不會排斥,且現在人人都知道,她的婦產知識是最好的,學過和沒學過的,達官顯貴肯定傾向於學過。

  但老百姓的想法是很難捉摸的。

  她們或許嫌麻煩,或許怕本事不夠露怯,或是沒去過號稱去過了……都難說。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其次,就是課程,這沒什麼好說的,《婦育指南》就是教材一,再加點診脈和辨認藥理的知識,急救能摻就摻,反正盡量塞。

  最需要斟酌的是編制問題。

  御醫正八品。

  天花板顯而易見,只能九品,和惠民藥局一樣,設立大使一人,副使一人,再有不入流的醫官、醫生、醫士三個等級,憑考試成績晉級。

  官小不怕,有正兒八經的職位和編制才是最重要的。

  比起之前籠統的女醫穩婆,現在看起來正規多了。

  程丹若擬完奏疏,再次遞上去請皇帝批復。

  皇帝朱批:准,令司禮監督辦,程夫人以照料皇長子為要。

  程丹若:「……」

  總之,部門就算是成立了。

  司禮監很會揣摩人心,找到一處內城裡,皇城邊的一處兩進院子,將其作為婦幼局的地址。

  這樣宮人進進出出方便,不用和太醫院的人打交道,又有獨立性,看著就是一個單獨的部門。

  再也不用「寄人籬下」了。

  她十分滿意,再次說服自己,皇帝再爛,畢竟是個能給項目的老板。

  對他兒子好一點,這可能是未來老板。

  程丹若做了會兒心理建設,端起完美的面孔,去東院探望皇長子殿下。

  皇長子一歲四個月,說可愛確實正處於小孩比較可愛的時間段,尤其不需要她把屎把尿照顧,平時抱出來就是白白嫩嫩的,看著很討喜。

  但她剛到門口,這小家伙就賞了奶娘一耳光。

  小孩不懂事,打到大人不是事兒,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她大為無語。

  「打得好,殿下的手真有勁兒。」旁邊的奶娘笑眯眯地鼓勵。

  挨打的奶娘臉頰微腫,卻也附和地笑:「謝殿下賞。」

  程丹若立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們,頭一次深刻意識到了,「奴顏婢膝」四字是什麼意思。

  她不由產生了一絲疑慮。

  這孩子真的不會長歪嗎?

  他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能明白什麼人和人之間沒有本質差距嗎?

  對是非對錯有沒有概念?

  「程夫人。」門口的太監發現了她的蹤跡,忙出聲請安。

  奶娘們空手的頓了頓身,抱著孩子的一動不動,只扯出笑臉:「程夫人來了。」

  程丹若收回思緒。

  現在考慮這個太早了,也沒什麼意義,說得好像她能插手一樣。

  「我來抱吧。」她伸出手,想掂掂孩子的分量。

  奶娘道:「殿下又沉了,還是老奴抱著穩妥。」

  意料之中。

  程丹若沒強求,轉而提出要求:「讓孩子走兩步我看看。」

  「殿下不喜歡走路,一放地上就要哭。」奶娘柔軟地頂了回去。

  生母和姨母,傻子都知道應該聽誰的話,她並不怕觸怒這位命婦,只要恭妃娘娘覺得她養得好,寧國夫人又能如何?

  程丹若卻神色不變,還是說:「他該學走路了。」

  奶娘低眉順眼:「奴婢不過是個下人,聽主子吩咐辦差罷了。」

  「該學走路了。」她語氣堅決,「十六個月,不小了。」

  奶娘微微變色,卻還要爭辯:「皇長子不愛走路,奴婢也沒有辦法,再說了,殿下尊貴,天家又不是平民百姓,盼著孩子早早下地幹活,小人家傷了骨頭可怎麼好?」

  程丹若不理他,繼續提要求:「他必須學走路,殿下身份尊貴,更該自小嚴於律己,否則今後開蒙讀書,如何堅持得下來?」

  奶娘還想說什麼,可她沒給機會:「回宮前,要讓殿下自己走一段路,我每日過來查看成果。」

  又看向懷中轉動眼珠的皇長子,「大郎,好孩子要學會自己走路,別怕摔跤。」

  皇長子扁扁嘴巴:「不!」

  「必須自己走。」她不容置喙,「你是大孩子了。」

  皇長子去看奶娘和宮人。

  她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說話。

  「夫人,殿下還小,何必勉強他?」奶娘接收到皇子的信號,忙表忠心,苦苦勸說。

  程丹若:「那你進宮去,問明陛下或恭妃娘娘,不走路使不使得,若使得,你們盡管抱著。」

  這話一出,她們便不敢吭聲了。

  小孩子一歲多,當然能走路,要是教好了,回宮陛下和娘娘看見也高興。

  唯有奶娘不大高興,她身強力壯,抱皇子最穩當,皇子平時要抱一定會選她,若是會走路了,她這份特殊也就湮滅眾人。

  她不高興,另一個奶娘卻覷見了機會,忙應承:「是,奴婢們知道了,一定好生教導皇長子。」

  抱孩子的奶娘登時冷臉。

  這些眉眼官司,沒有逃過程丹若的眼睛。

  她懶得管,皇長子和她親不親無所謂,但要是發育得慢了,皇帝問罪,她也不想背鍋。

  「大郎,要聽奶娘的話,自己走路,多吃飯,少喝奶,你是大孩子了。」

  程丹若象徵性地關照兩句,待夠一刻鐘便走了。

  回到了自己屋裡,二話不說揪起麥子,掏剪刀剪爪子。

  麥子蹬後腿掙扎,被她打了一嘴巴。

  「安靜。」她拿布包住貓咪,給它修爪子。

  麥子睜圓眼睛。

  程丹若「咔嚓」「咔嚓」剪斷指甲。

  謝玄英回來,恰好見著她這樣子。春日陽光融融,她坐在窗下的羅漢床上,日影斑駁疏朗,照得面容別有一番溫婉沉靜。

  他安靜地立了會兒,等麥子剪完指甲,如蒙大赦開溜,才開口:「怎麼了?」

  瞧著心情不大好。

  「沒事。」她把剪刀丟回簸籮,「平復一下心情。」

  平心而論,大郎不過是個十幾個月的孩子,不懂是非好壞,完全憑本能做事,他沒有錯。只是處於這樣的環境,通常能忍受的小孩淘氣,也變得難以忍受。

  大郎不討厭,皇長子討厭。

  「大一點就好了。」謝玄英寬慰。

  禮儀中有三父八母之說,既然丹娘撫養過皇長子,怎麼也算是半個養母,孝道之下,後半生少不了一份體面。

  但他知曉她的煩悶緣由,並不多勸,而是挑了個輕鬆的話題:「說起來,今日有人勸我蓄鬚。」

  三十而立,他今年虛歲也三十了,有些人家這歲數已經做了祖父。

  按照時下的審美,他差不多也該蓄些鬍髭,穿衣打扮往穩重超逸的風格靠攏。比如說,紅色是公服可以穿,深綠的常服也不錯,可淺紅橘綠最好不再上身。

  然而,程丹若掀起眼皮,異常果斷地拒絕了:「不行。」

  「為何?」謝玄英摸摸下巴,故意逗她,「穩重些不好嗎?」

  「不為何。」她道,「你敢這麼做,我就——」

  「就什麼?」

  程丹若思考了一分鐘,斬釘截鐵道:「分床。」

  謝玄英懷疑她誇大其詞:「何至於此?」

  她瞥他一眼:「我接受不了外甥變世叔。」

  謝玄英心頭一塞,更接受不了:「誰是你外甥?」不等她擺事實,又道,「不許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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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5:25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十九章 市井行

  泰平三十年的春天,和以前的春季沒什麼區別。

  百花盛開,上巳交游,權貴們穿梭於各式各樣的宴會,展示更迭的華服,秀一把新款的首飾,順便聊聊八卦。

  程丹若作為頂級社交圈層的一員,不能老悶在家,抽空參加了兩次宴席。

  一次是楊首輔家的,今年有人送了楊家很多名貴牡丹,滿滿一園子,姹紫嫣紅十分漂亮。

  另一次是靖海侯府的,謝七娘和安陸侯府二十八年定的親,可謝二太太捨不得小女兒,男方也想考個功名,遂拖了一年,春日才完婚。

  阮玉娘也定親了,下半年阮家上京才能將她發嫁。

  她自己則只在三月三那天,和謝玄英去莊子上騎馬踏青。

  冬未來已經長大了,性格活潑,非常黏人,看見程丹若就貼貼。她沒法子,只好雨露均沾,這次騎春可樂,下次就騎它。

  好在春可樂鈍鈍的,不愛吃醋,和侄女照樣玩得很開心。

  謝玄英也挺高興,就是沒有再穿紅了,改為湖藍直裰。程丹若發現後,悄悄把原定的藍色襖裙換成了粉色妝花襖。

  妝花綾真漂亮,和記憶裡一模一樣,像是放在博物館展覽的美麗。

  她在春日的燦陽下,襯著碧綠的草茵,細細欣賞絲綢獨有的柔美光澤。

  柔美的粉色,閃耀的金色,在蔥綠的背景下真是太好看了。

  「丹娘。」謝玄英叫她。

  她不理。

  「若若。」

  她還是不理。

  「程姑娘。」他不大高興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程丹若抬起眼睛,抖抖袖子裹住五指,這才回握住他的手掌。

  謝玄英忍不住翻白眼:「記仇。」

  她彎起唇角。

  他別著臉孔看了會兒桃花,不出片刻,又轉回頭來,唇角微揚,眉眼舒展。

  惠風和暢,好時節啊。

  兩人心情好,便不急著回家,午飯在外野餐,下午兩點回了城,就去茶樓聽會兒戲。

  外城的茶館可比內城熱鬧多了。

  販夫走卒,文人秀才,武官勳戚,富商戲子,人員魚龍混雜,熱鬧也就特別多。

  剛進城門就看到挑糞的人打起來了,雙方為爭肥大打出手,差點踢翻糞車,好在旁邊有人及時扶住。

  車裡的謝玄英清晰地鬆了口氣,害得程丹若險些笑出聲。

  一個渾人吃醉了酒,滿臉通紅地拉住個書生,非說他撞了自己。書生較真,與他辯論,兩人的父母在言語中成為了親家。

  還有兩個初次上京的旅人,正向路邊的店家打探何處有腳店,賣解的小姑娘在拐角表演雜技,只穿著貼身小襖,人在竿頭翻上翻下,十分靈活。

  再往前,車隊蜿蜒佔了半條街,看樣子是哪家富商舉家上京了,行李一台台往下搬運,人流過得極慢,馬車就更過不去了。

  程丹若見車夫打算讓他們避讓,直接叫停:「算了,就在旁邊茶樓坐一坐。」

  讓車隊避出位置,肯定堵得更厲害,人一多就容易踩踏,還是算了。

  謝玄英沒意見,任由她坐進了平日絕不會登門的茶樓。

  茶樓的裝潢雅致樸素,進出的都是穿道袍直裰的文人墨客,不過茶點的價格很便宜,也沒有戲聽,只有個說書先生。

  程丹若還沒有聽過說書,很感興趣地聽了半折。

  講的就是《白素貞》。

  這是現在最熱門的小說,大家都盼著白素貞和許仙終成眷屬,又對小青的歸宿很感興趣,把裡面的男角色挨個扒拉,看看誰更適合配對。

  雖然內容都看過,可說書先生抑揚頓挫,娓娓道來,程丹若還是聽得很起勁。

  可惜就一個結尾了。

  兩個吃茶的老書生摸出幾文錢,續了一壺濁酒,笑道:「可算把這《白素貞》聽全了,下一回不知何時出。」

  另一個吃著花生米,倒是沒怎麼聽書,反倒不滿道:「掌櫃的,五文錢的花生就十八顆,你們也太黑心了。」

  「老秀才,這花生可是金貴物,本就種的不多,還要用來榨油呢,咱們這已經很實惠了。」小二擦著桌子,伸出根手指,「酒樓可是賣一文錢一顆。」

  老秀才咕噥兩句,手都摸到了磨得發白的袖子,還是縮了回來:「罷了罷了。」

  同伴拿筷子蘸了蘸酒水,放嘴裡「嘖嘖」抿了兩口:「你家小子又偷拿了你的錢出去賭?」

  老秀才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轉頭和說書先生說:「還有沒有新話本?」

  說書先生正在喝茶,聞言道:「話本是沒有,不過上個月在通州聽說了個奇聞異事。」

  古代信息傳播慢,大家都對外頭的新鮮事感興趣,一聽這話,紛紛催促。

  「什麼奇聞?」

  「通州出了何事?」

  「別磨蹭,速速說來。」

  程丹若也好奇,讓小廝下去給一角銀子。

  看到銀兩,說書先生茶也不喝了,鬍鬚也不摸了,立馬上台開講。

  「話說通州一帶,因運河之故多船隻,有一外來行商,就同人說起旅途中的一樁驚險事。他自南方來,帶著一些南洋的新奇物,要到北方賣了,再買些時貨,因是頭一回行商,無甚經驗,便與同鄉說好,借他的船一用,利潤分他三成。」

  「這同鄉是個秀才,要到山東求學,行囊不多,便只租了客船,加上童子、船夫、活計,統共不過十來人,在運河上是極不起眼的。」

  「一日夜裡,眾人如同往常一般早早睡下,可商人睡前喝多了酒,半夜尿急,不得已起身更衣,他走到船尾,剛解開褲帶子,忽然聞見了一陣香氣。」

  下頭有人忍不住插嘴:「這是遇見水中精怪了不成?」

  「是龍女還是蚌女?」

  「你怎知不是個龜公?」

  粗俗的笑話惹得其他人紛紛大笑。

  說書先生也不生氣,慢條斯理地往下說:「他從未聞過這般香甜的酒,比紹興三十年的女兒紅更甘醇,也從未聞過這般香的燒雞與豬蹄,比宮廷席面還要令人食指大動。商人還以為是哪家富商在辦席宴請,轉頭卻見陰影處,一艘小舟正隨波沉浮。」

  「舟上坐著兩個人,皆是綾羅華翠,船頭不曾掛燈,卻有幽幽的熒光,這商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他起了好奇心,不曾走開,屏息聽兩人說話。」

  「那兩位客人一老一少,老人說『聽聞你去年鬧了好大的動靜,翻雲覆雨,天地變色』,少年答『我受困五百年,一朝得脫,動靜自然大了些』,老人又道『你也不怕老道士聽說,再鎮壓你一回?』,少年笑曰『我在黃河之際,一翻身便能令其改道,我在長江遨游,一口便能吞下幾船的人,好生痛快,怎耐煩在黑龍潭那個小地方屈居?』。」

  什麼東西,黑龍潭?

  正聽故事的程丹若豁然一驚,與謝玄英面面相覷。

  說書先生還在繼續。

  「老人嘆道『你作孽太多,才會遭老道士鎮壓,他必不會放過你』,少年道『你盡管放心,那老道士決計找不到我,你當我是隨隨便便投胎的?不妨告訴你,我投身在了一等尊貴之家,真龍之氣已遮蔽我的孽毒,待我長成,必要天地失色,日月無光,攪他個翻天覆地,屆時,老道士又能奈我何』?

  「老人一時無話,默默飲酒。商人聽得膽戰心驚,趕忙溜了,一夜未睡,直到後半夜,湖面才重歸寂靜。他大著膽子出了船艙,只見東方一線白下,雲層下透出黑色的光鱗,湖面飄著無數殘骸,可那既不是魚蝦的骨頭,也不是雞鴨的,而是一個幼童的遺骸!」

  「商人驚懼大叫,驚醒了旁人,眾人看見遺骨,大驚失色,卻不知哪來的孩子。直到兩日後,船隻停泊碼頭,方聽人說,那日有個孩童在河邊玩耍,卻被一個浪頭捲走,不知所蹤。」

  說書先生講到這裡,就算講完了,拱拱手,又坐回去喝茶。

  客人們議論道:「這麼說,那少年竟是一頭惡龍?從前被得道高人鎮壓,如今卻逃出生天?」

  「我可從未見過這樣的記載。」吃花生的老秀才說,「老道士是誰?這孽龍是何來歷?」

  「這般法力高深的道士,莫非是呂純陽?」

  「黑龍潭又是何處?這孽龍肆虐,各地龍王也不管一管?」

  「所謂的『動靜』似乎大有深意,莫非是去年地動?」

  ……

  百姓的生活是極其無聊的,今日又放假,大家都空閒,就著茶水和點心,一句接一接聊下去,很快扯到了一些別有用心的暗示。

  比如一等尊貴之家。

  比如真龍之氣。

  比如黑龍潭。

  比如地動。

  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了。

  這是皇長子啊。

  於是,爆點出現了,故事開始了二次傳播,這回直接點名——

  震驚!皇長子是五百年前,被呂純陽鎮壓在黑龍潭的孽龍!

  為什麼會被鎮壓?因為大宋的皇運被他斬斷了,誒呀,你們記得不,有的人曾經斬過白蛇!

  對,那條白蛇肯定是個姑娘家,像白素貞一樣,他們是一對戀人。

  等等,斬白蛇是漢高祖吧?那又如何,你怎知宋朝皇帝沒有斬過白蛇?白素貞就是宋朝人,啊不,妖!

  黑龍為了白蛇復仇,顛覆大宋皇室,這次出世難道是……

  不會吧不會吧,難道大夏也要……哎,不能再說了!

  總之,程丹若第一次聽見這故事是三月三,但在清明赦孤之際,又從趙太太口中聽了一遍。

  彼時,她們在慈幼局為孩子做新衣。

  孩子們在外面排著隊量身,活蹦亂跳,嘰嘰喳喳。

  她們在室內喝茶,交換八卦。

  趙太太別有深意道:「這說法實在古怪,叫人不得不在意。」

  程丹若道:「不過是胡編亂造的鄉野怪談。」

  「這是自然,你我又不是升斗小民,聽風就是雨。」趙太太微笑,「請立儲君之際鬧出來,就是給人添點堵罷了。」

  程丹若也是這麼想的。

  傳聞劍指皇長子,可不曾指名道姓,五百年前翻雲覆雨,同現在有什麼干係?更不敢說二十八年的地動就是他帶來的。

  這種就是暗搓搓的影射,如鯁在喉,卻又不好計較,因為計較反倒落入圈套,坐實了確有其事。

  現在,百姓津津樂道的重點可不是皇長子是不是孽龍投胎,而是黑龍為白蛇報仇。

  因為白蛇傳,倒是衍生成了愛情故事,這一點,怕是始作俑者沒想到的。

  她並沒有太過在意,直到夏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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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5:40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二十章 惡月至

  五月底,一歲半的皇長子已經長開了模樣,呃,平心而論,不是個天使般的漂亮孩子,不過白白嫩嫩,藕節似的胳膊,與所有幼兒一樣,天生就有幾分可愛。

  奶娘被程丹若威脅了一通,終於捨得教孩子走路了。

  好在她提前圈定範圍,不許皇長子出東院,只許在小花園裡走一走。

  並且交代小雀,大米小米和麥子,全都栓繩捆屋裡頭,不許它們出去亂跑。

  成果可喜可賀,又順利熬過了一個季度的工作。

  皇長子帶著他學會走路的傲人成果,起駕回宮。

  全家解脫了!

  這一日,麥子竄上花園的亭子,霸佔樹蔭下的一方清涼,大米和小米瘋狂甩著尾巴,「噗通」「噗通」跳進水池狗刨,快樂似神仙。

  謝玄英如願以償搬進了瀑布對面的水閣,時而聽流水飛濺,時而賞滿園芳華。

  至於程丹若,她也終於如願以償,可以上班去了。

  雖然夏天出門有點受罪,可當過全職主婦,才知道上班多麼美好。

  宮裡挑選了二十個年輕姑娘,全都是在宮裡認過字的,三分之一是女秀才,本可以直接在女官身邊實習了。

  但她們還是願意再讀兩年書。

  醫術學到手,不怕今後沒飯吃,錯過了恭妃娘娘,錯過了嫻嬪娘娘,難道還沒有別的娘娘了嗎?

  陛下會納新人,皇長子會娶親,屆時她們三十多歲,經驗正豐富,年輕力壯,前途無量啊!

  所以,大家都很認真,也很乖。

  程丹若對姑娘家講生理知識,也比對一群太監放得開,後者得時時刻刻留意,別踩人家痛腳,對女性就沒有這麼多顧忌了。

  學生們也很喜歡上她的課。

  寧國夫人一點都沒架子,居然會每天帶些點心過來,賞給默寫滿分的學生。雖說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可宮裡哪有這麼好的事,姑姑們的規矩嚴著呢。

  唯一不好的是,年底考核如果不能通過,就要被退回宮裡了。

  皇宮是最大的職場,人人都知道機會不易,因此無須程丹若強調,女學生們都是卯足勁學。

  不止學,還勾心鬥角,變著花樣討好她。

  「程夫人安,奴婢有一處不解,請夫人解惑。」這是走好學生路線的,「夫人高才,多謝夫人指點。」

  乍看沒問題,但一天問十次。

  「寧國夫人吉祥萬安,奴婢愚鈍,唯有針線拿得出手。」這是無故送禮的,「若夫人不嫌棄奴婢技藝粗陋,這枕巾就給夫人蓋藥箱子吧。」

  雙面繡的貓和狗枕巾,拿來蓋箱子擋灰?

  「夫人,嫻嬪娘娘隨駕去了西苑,滿後宮的娘娘中獨一份呢。」這是給她透露八卦消息的,「貴妃娘娘前兩日有些頭暈,吃了人丹,誇夫人厲害呢。」

  這都是怎麼打聽到的?

  程丹若開始以為這是職場馬屁,可沒想到,她們居然都是真心實意地尊敬她,崇拜她,為她做點小事都覺得特別光榮。

  多少有點意外。

  但女學生們覺得再自然不過了。

  因為程丹若所做的一切,都包裝成了世人能接受的樣子。

  她沒有早早提出口號,說「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樣做一番事業」。

  這樣的話振聾發聵,能讓一部分盤桓在覺醒邊緣的人頓悟,卻也會讓蒙昧的人下意識排斥。

  人是很難改變固有的觀念的,一旦排斥某種想法,大多數人只會不斷尋找有利自己的佐證,而不是被改變。

  她表現出來的樣子,符合世人的價值觀——鑽研醫術,救治婦孺,既是儒家的仁善,又是為君分憂的忠心。

  她們都覺得很合理,並且十分嚮往。

  試想想,她在動亂之時,一力保住生產的妃嬪,平安接生皇子,又在危急時刻保衛皇嗣,力抗逆賊,堪稱有勇有謀,忠義無雙,誰不讚一句巾幗不讓鬚眉?

  她們認可這樣的形象,也想成為這樣的人。

  ——而當她們這麼做了之後,其實就已經做上了和男人一樣的事。

  在未來的某一刻,她們會發現,「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樣做一番事業」不是某種抽象的觀點,而是已經做到的事情。

  -

  除了教小姑娘們上課,程丹若偶爾也會召紅參或紅花過來,問問醫館的情況。

  她希望借此多了解中下層百姓的想法,免得拍腦袋想出什麼法子,做完了才發現不起效。

  紅參便挑了傍晚,晚風清涼的時刻,上門回事兒。

  程丹若在院子裡搭了涼棚,四面垂落紗帳,防蚊又涼快。紅參不是外人,也就沒有進屋客套,直接在院子裡說話。

  大米小米濕漉漉地趴在樹下,時不時抖抖毛,飛濺出大片水珠。

  紅參一路走在陰影處,卻還是熱出一腦袋的汗。

  蘭芳端上一盅冰鎮的綠豆湯:「姑姑請用。」

  她機靈得很,竹香和竹枝去年先後出嫁,竹香嫁的是個米鋪少東家,人家不止讀書認字,還在京城有兩間鋪面,才二十出頭。

  這人是紅參給介紹的,她給東家老婆看病,對方說想娶個能幹的小娘子,好幫忙打理生意,紅參就想到了竹香。

  竹香做事利索,性子卻有些要強,嫁給商人既不愁吃穿,又能做事兒,規矩也不大,正正好。

  竹枝則是嫁了個順天府的衙役。

  男方的爹娘死得早,他又有弟妹,一來二去就給耽誤了,雖說沒有田產,卻有一處二進的宅院,在衙門裡也有些外快,條件還算不錯。

  他對媳婦的要求就是最好識字,見過些世面,因為他來往的都有點身份,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懂門道,容易添麻煩。

  竹枝沉穩,能照顧弟妹,又是大戶人家有頭有臉的婢女,對方一聽就同意了。

  因此,繼梅韻和梅蕊之後,兩個竹子都有了好歸宿。

  蘭心和蘭芳兩朵蘭花看在眼裡,怎能不巴結外頭的紅參等人呢。

  紅參心知肚明,待她們這兩個大丫鬟也客氣:「多謝姑娘。」

  她喝了口清涼的綠豆湯,暑氣消散大半,這才呼出口氣,說道:「近兩月,醫館除了忙些,別的都好。」

  程丹若讓她坐在杌子上說:「忙什麼?」

  「咱們醫館開了兩年,街坊鄰居都猜得到咱們和太醫院的關係,因此上門的客人也漸漸多了,口碑也好,都是親戚朋友互相介紹,紅花那邊的冊子,每天都要排好幾家,有尋常的頭疼腦熱,也有讓咱們做產檢接生的。」

  「暖箱已經有了口碑,好些富貴人家來買,我們都是送上門,手把手教會她們看溫度針才走,也讓他們畫了押。育嬰堂已經有十來個暖箱,聽說一個冬天收養了二十幾個棄嬰,開春時,有兩個父母來接,千恩萬謝的。」

  「毛線活計還是在做,有的人家拮據,掏不出藥錢,就拿做工抵。雖也有貪墨了毛線跑回鄉下的人,但多數還是守約還了錢。不過盈利不多,略有結餘。」

  紅參簡單匯報了下最近的成果,順便遞上病歷本。

  程丹若翻開看,這本簿子的內容比較簡略,僅寫了病患的性別、年齡、症狀和診斷結果。

  大部分有結果,小部分空白。

  紅參解釋:「有些疑難雜症我等實在不能診治,只好請他們另尋高明了。」

  「看不了的不要勉強。」程丹若點點頭,記起另一樁事,「既然來了,你再拿點藥回去,尤其是青黴素,這天氣千萬小心產褥熱。」

  青黴素的培養皿在地動中摔了個粉碎,菌落受到污染,她花費半年才重新培養出較為純淨的青黴菌。

  只供產婦用,倒也夠使。

  紅參仔細應下,又和她說了幾件街坊鄰居的趣事。

  什麼胭脂鋪的東家在外頭養了個小,結果被人家仙人跳了,布店的掌櫃回了老家一趟,帶回來個和他肖似的孩子,說是侄兒,可大家都覺得是他和家裡的寡嫂偷情生的。

  還有誰家的孩子出息,五歲就能背好多詩,他爹娘四處打聽私塾先生,想把他送去上學,又有個狠心的爹,天天在家毒打妻兒,鄰居勸不好,反被他罵出門,過兩天,孩子半夜啼哭,大家聽見哀嚎,第二天衙役上門,把妻子帶走了。

  她半夜剁了男人好幾刀,把丈夫殺了,鄰居們湊錢疏通關係,想讓她在牢裡少受些罪,至於判決就沒辦法了,肯定是絞監候。

  還有一戶人家半夜遭了賊,偷走老太太的棺材本,最後一哭二鬧三上吊,查出來是親孫子幹的,偷去賭博了。

  總之,老百姓的生活一地雞毛,也十分熱鬧。

  「真有意思。」程丹若現在明白了,賈母為什麼愛聽劉姥姥說事,她們離底層百姓越來越遠,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了解自己無法涉足的世界。

  她饒有興致地問:「還有嗎?」

  紅參見她愛聽,也來了談興,想了想道:「醫案最後的那個病人叫花嬸,就住隔壁胡同,她是個寡婦,人很精明厲害,來咱們店裡秤毛線,總怕我們壓秤。前兩天,她病倒了,我帶了藥材上門,她卻說不要我看,得去廟裡求到符——她說自己撞小鬼了!」

  程丹若:「鬼?」

  「她說自己凌晨出門倒馬桶,剛開門就見一陣妖風從巷子裡竄出去,來無影去無蹤,只能聽見鬼哭,叫人渾身發毛。她趕緊把門關上,回屋躲著,可沒過多久就覺得脖子疼,上面起了一片紅疹,正是被妖風吹著的地方。」

  紅參繪聲繪色道,「您別說,我沒見過這樣的疹子,三條並排並,就像人的手指頭,又比手指細長,怪滲人的。」

  程丹若翻開醫案,這位病人的診斷是空白。

  「是水痘嗎?」她問。

  「不是,也不像痱子。」紅參和花嬸的關係不好,可憐惜她一個寡婦帶著孫女過活,總想幫幫她,這才說起亂力鬼神的事,「夫人以為呢?」

  程丹若不是皮膚科專家,一時半會兒也瞧不出問題。

  丘疹多是風熱或血熱,也有氣滯或血瘀,放在現代醫學,許是過敏,許是細菌感染,許是身體免疫力低下……沒化驗還真不好說。

  「我也不知道。」她坦白道,「請其他大夫看看吧,今年夏天熱,最好勤換衣服被褥。」

  二十八年旱,三十年就多雨,北方這麼潮熱的天也不多見,蚊蟲都比前連年茁長許多,水池邊嗡嗡嗡的。

  狗都不想去玩水了。

  不過,富貴人家一天三套衣服沒問題,普通人家一人一件衣裳就很不錯了,哪能隔三差五就換呢。

  窮苦人家都是一件衣裳穿四季,夏天穿單,冬天夾柳絮,磨破了打補丁,縫補一年又一年。

  她思忖道:「既然醫館收益不錯,夏天就做點善事,送些金銀花。一天發個幾百份,讓大家回去泡了沐浴。」

  紅參笑道:「夫人仁善。」

  程丹若搖搖頭。

  很多人都誇她善良仁慈,然而,她做力所能及的善事,並非無所求,所求的乃是內心的安寧。

  否則,錦衣玉食如何上身,金蓴玉粒如何下咽?

  富貴之下,累累白骨,她既貪戀生活的富足舒適,也渴盼精神的寧靜,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去平衡。

  紅參見她起了心事,乖覺地起身:「天快黑了,我早些回去清點一下藥材,明兒就發。」

  「你費心了。」程丹若道,「帶些點心回去,讓紅花她們嘗嘗鮮。」

  紅參千恩萬謝地回去了。

  暮色四合,大米和小米玩累了,趴在她腳背上吐舌頭。

  她撫摸它們的圓腦袋,心情好了很多。

  不多時,晚風燦陽的光影裡,謝玄英走了進來,伸手就道:「茶。」

  程丹若遞過自己的溫茶。

  他喝了兩口,緩緩吐出口氣,這天氣上班,實在受罪:「方才誰來了?」

  「紅參。」程丹若見他衣衫微濕,「歇歇就去沐浴,換身乾淨衣裳。」

  他瞥眼:「嫌棄誰呢?」

  「去你的。」她說了花嬸的故事,嚇唬他,「小心長痱子。」

  誰知謝玄英聽了,沒接這話茬,倒是說:「怎麼也是撞鬼?」

  「什麼意思?」她不解,「很多人撞鬼嗎?這還沒到中元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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