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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觀虛] 陣問長生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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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5-20 08:59:42
第1098章 珍重
  宗門玉引簽完之後,墨畫将其珍而重之地收在了納子戒中。

  這玉引不僅是“推薦信”,是“名片”,更是宗門老祖,掌門,還有一衆長老們,對自己的看重和心意,墨畫很是重視。

  之後還有些瑣事。

  因爲已經“畢業”了,同門弟子都離宗了,也不用上課了,墨畫的時間,相對自由了許多。

  他列了一個清單,記了一些地名和人名,打算全都拜訪一下,然後再離開乾學州界。

  太虛門内的前輩和朋友,基本都道過别了。

  剩下的,大抵都在門外。

  次日,墨畫先去了趟孤山城。

  顧師傅領着墨畫,在孤山附近逛了一圈,看了眼孤山之上的大型靈械和陣法,以及煉器行内的煉器爐。

  也向墨畫,說了一下孤山城的近況。

  “之前血祭之災,孤山城運氣好,沒受牽連,這些礦山上的靈械和陣法,也都留着,煉器行也完好無損。”

  “如今有了産業,城内散修有了吃穿,可以自給自足,餘下的靈石用來修行,日子也比以前好了。”

  “城中的孤兒,也都被我們煉器行收留了。靈根好的,就送去一些小宗門,讓他們修行。肉身底子強的,就學煉器。腦袋聰明的,就學陣法。”

  “當然,有些道理都跟他們說好了。”

  “他們修行,煉體,煉器,學陣法的一切費用,都是孤山煉器行出的,學成之後也要回來,爲孤山城盡一份心力,讓孤山城壯大,讓孤山城裏的散修,以後都能活得更好……”

  顧師傅一邊走,一邊向墨畫娓娓道來。

  墨畫走在孤山城裏,放眼望去,的确見不到滿街背着重重竹簍的孤兒了。

  相反,來往的修士,卻多了不少。

  偶爾見到幾個孩子,臉上也有了笑容。

  這座曾經荒涼的仙城,也漸漸有了人氣。

  雖然孤山之中,絕大多數的修道礦石,都已經被世家大族,過度開采而榨幹了,存下的資源相比于從前,寥寥無幾,整體還算是比較窮。

  但因爲人活得好了些,有了活着的目标,也有了人生的盼頭,也願意爲了未來而努力,整座孤山城内,反倒有了一股欣欣向榮的生機和氣象。

  墨畫心中感慨良多。

  一個仙城最寶貴的資源,其實是“人”。

  有人,才有城。

  沒了人,再繁榮的仙城,也早晚凋敝。

  而人最重要的,其實是“心”。

  人心若向上,團結一緻,哪怕苦一點累一點,也能開拓基業。

  人心若壞了,财富再多,也不過縱生貪婪,互相壓榨,最終一同衰亡。

  在孤山城裏逛了一圈,墨畫又去煉器行裏,檢查了一遍煉器爐。

  最重要的,是那個磁墨爐。

  墨畫将這段時間以來,通過磁墨爐運行,衍生出的副産物次生雷紋,都收了起來。

  之後見一切安好,墨畫便準備離開了。

  顧師傅不舍,“墨公子,要不再留一天。煉器行裏,很多師傅都想當面向您緻謝,孤山城裏的孤兒,也都感念公子的恩德。”

  墨畫搖頭道:“不必了,大家能一步一個腳印,過上好日子就行。”

  顧師傅長歎道:“事了拂衣去,不求功與名。墨公子,當真品行高潔,令人佩服。”

  墨畫臉有點紅。

  他單純就是怕麻煩,但顧師傅這麽誇他,他也不好意思否認。

  “對了,”顧師傅還想起一件事,“樊進樊典司高升了,如今已不在孤山城了,臨行前,他特意叮囑過我,讓我若遇到公子,一定替他轉達一下謝意。還說您是他的‘貴人’,他現在身份低微,不敢輕言報答,以後若混出個人樣來了,定肝腦塗地,報墨公子知遇之恩。”

  “樊典司太客氣了……”墨畫搖頭。

  樊典司幫過他,他在夏監察面前,替樊典司美言幾句,也不過舉手之勞。

  至于将來……道廷司是名利場,事關道廷權柄。

  樊典司出身不好,若想出人頭地,更不知要費多少辛苦,哪裏還有餘力報答别人。

  這些話,他倒也沒太放在心上。

  确認孤山城沒事,散修的日子也在變好,也與顧師傅道過别了,墨畫便啓程離開了。

  他來的時候,不聲不響的。走的時候,同樣也是靜悄悄的。

  顧師傅站在城門前,目送墨畫的馬車遠離,心中感慨萬千。

  墨畫是樊典司的“貴人”,同樣也是他,是孤山煉器行,乃至整個孤山城,最大的“貴人”。

  自己當年,的确是沒看錯,抱上了一條大腿。

  隻是,人終有一别。

  墨公子也有自己的前程和道途。

  “願公子一生平安順遂,成仙得道……”

  顧師傅向着墨畫離去的馬車,躬身行禮,心中虔誠道。

  世人都在求仙。

  可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仙,有沒有人能成仙,顧師傅并不清楚。

  但假如真有仙,估計仙人,也會跟墨公子做一樣的事。

  而假如,人真的能成仙,能長生不死,那顧師傅希望,最終能成仙的人,便是眼前這位,道心至善,心懷悲憫的小墨公子……

  ……

  離開孤山城後,墨畫又去了趟煙水河畔的小漁村。

  老于頭見了墨畫,欣喜不已,又張羅着用珍藏的魚苗,爲墨畫煮小魚湯喝。

  他其實并不清楚墨畫真正的身份。

  不知道墨畫,是太虛門小師兄,是太虛門“太子爺”,是乾學論劍天驕,是乾學陣道雙魁首。

  他隻知道,墨畫是他的“小恩公”。

  墨畫喝着鮮美的魚湯,順帶問起了小漁村此前的情況。

  老于頭一臉後怕,說這年頭,怪事太多了。

  “先是天邊出現異象,五尊金人淩空,威勢駭人,然後又是天降銀河,大陣驚天……”

  “再然後懸天峰倒了,不久後,天上一片血紅,怕是什麽驚世的大妖魔現世了。”

  “那血色鋪天蓋地,持續了數月。煙水河裏,水都快成血了。”

  “大家都以爲要完了,結果不知怎麽地,天地又都黑了,一點聲音沒有,山頭整片整片地化成了黑粉,那些數不盡的妖魔,跟紙糊得一樣,全被燒成了黑末,實在是太吓人了……”

  老于頭眉飛色舞,說得繪聲繪色。

  底層的修士,修爲和認知有限,看到的也隻是表象的場面,對内情幾乎一無所知。

  但這并不妨礙他對此津津樂道,顯然這些事,作爲茶餘飯後的談資,不知被他翻來覆去,說了多少遍了。

  但老于頭也好奇,“恩公,你說,這又是金人淩空,又是星河倒懸,又是血色滔天,又是天地寂滅的……到底都是哪位道門老祖宗的手筆啊?”

  墨畫正在喝魚湯,忍不住嗆了一下,咳嗽了兩聲:
  “我……也不知道……”

  老于頭看了眼墨畫,點了點頭,“也對。”

  恩公也才築基,的确不太可能知道這些内幕。

  之後兩人又聊了一些瑣事。

  墨畫忽然問道:“小順子和小水子呢?怎麽沒見他們?”

  一說到這裏,老于頭對着墨畫,又是千恩萬謝,道:
  “都是托了恩公洪福,那兩個孩子,也算是撞了大運了,因爲有點資質,學了功法,如今已經拜入了大宗門修行了。”

  “大宗門?”墨畫有些意外,“哪個大宗門?”

  “好像是叫……癸水門。”老于頭道。

  “癸水門?”墨畫錯愕,他沒想到,小順子和小水子兩個孩子,竟然機緣巧合,拜到癸水門裏去了。

  “是拜的,還是有人來收的?”墨畫問道。

  老于頭道:“一個路過的,姓于的長老,說我那兩個孩子,天賦不錯,而且也姓于,都是本家,也算是有緣分,便将小順子和小水子收去了。”

  “真是癸水門長老麽?”墨畫皺眉。

  老于頭沉吟,“是,小順子和小水子,也的确是我送進的癸水門。兩個孩子,也很尊敬那位于長老。”

  “于長老……”

  墨畫沉思片刻,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喝完魚湯之後,墨畫又去了一趟後山,看了下小銀魚。

  因爲守着龍骨雕像,也受小漁村村民的香火,小銀魚明顯長大了一些,而且身上的魚鱗,隐隐有“龍鱗”的模樣了。

  小銀魚見了墨畫,開心得不行,搖着小尾巴,不停繞着墨畫轉圈,态度十分親昵。

  墨畫用手指,點着它的額頭,笑道:“我快要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能都沒辦法來看你了。”

  小銀魚歡快的尾巴,當即搖不動了。

  它垂着腦袋,模樣十分落寞。

  墨畫微微歎了口氣,便道:
  “神明壽元悠久,你隻需潛心修行,吃香火,保信衆,早晚有一日,還會再見面的。”   
  “還有,那個……神像,就當我送你的禮物,一定要守好了。”

  小銀魚連連點頭,精神振奮了一點。

  墨畫又陪了它一會,而後便離開了。

  老于頭将墨畫送到村口,拱手感慨道:

  “老頭子也不會說話,隻願恩公今後,一帆風順,心想事成。”

  墨畫也笑着祝老于頭“風調雨順,年年有魚。”

  之後墨畫坐着馬車離開小漁村,沿着河畔,一路向南行駛。

  走了片刻,墨畫神情微怔,掀開車簾,便見波光粼粼的煙水河上,一條銀色的小魚,一直跟着他。

  一直到馬車走遠了,離開了煙水河域,小銀魚再也跟不上了,彷徨無依地在原地徘徊很久,這才形單影隻,依依不舍地回家了。

  ……

  離了煙水河,墨畫沿着山道,又去了一趟枯山,看望了一下黃山君。

  黃山君,是他還沒進乾學州界,就結識的“老朋友”了。

  血祭之災中,墨畫也不知黃山君怎麽樣了。

  有沒有受波及,有沒有被污染,有沒有重新堕落……

  墨畫有些擔心和挂念。

  隻是之前犯了命煞,被荀老先生關在後山,後來又忙于結業,瑣事繁多。

  此時得了空閑,墨畫便專程來了一趟枯山,看看自己的老朋友。

  步入枯山,踏上山階,一路山石嶙峋,枯葉鋪地,一直到深山之巅,略一擡頭,便見到了黃山君的破廟。

  黃山君的破廟,變得更破了。

  四面牆,倒了三面。

  屋頂塌了一半,漏風漏雨。

  裏面的泥塑,也斷了半截身子,供台沒了,祭品更是一個沒有,馊饅頭都沒的吃了。

  甚至,地面還有不少血迹。

  墨畫心頭一涼。

  “黃山君他……不會沒了吧?”

  墨畫進了神廟,放開神識,還沒仔細去找,便見黃山君從半邊泥塑中,慢悠悠地升了起來,對着墨畫拱手道:
  “小友,好久不見了。”

  墨畫松了口氣,問道:“山君,你沒事吧?”

  黃山君面有菜色,“還好。”

  墨畫有點心疼,手指一點,用清風術掃了掃灰塵,掃出了一個幹淨的地方,然後以此當做供台,擺上香爐,還有一些雞鴨魚肉,饅頭鮮果當供品,順便還斟了一杯酒。

  黃山君隻覺心頭有一股暖流湧動。

  之後墨畫便和黃山君坐在地上,一人一神,一邊吃供品,一邊聊天。

  “你這破廟,怎麽成這副模樣了?”

  “此事,一言難盡……”黃山君歎了口氣,“數月之前,血祭陣大開,魔道猖獗,這荒山野嶺,更是癫狂混亂至極。”

  “三天兩頭,便有流離失所的修士,到這廟裏暫避。”

  “然後不出兩日,便會被魔修截殺。扒皮抽筋,屍骨無存。”

  “我隻能夜裏托夢,提點一下,但我這落魄山神,實力百不存一,也改不了他們的生死。不僅如此,我這破廟,也經受不住這正魔生死的劫難。”

  “好在這波大劫,并未持續太久,便匪夷所思地消弭了,隻是……”

  黃山君皺眉,神情凝重,“此前我明明感受到了,一股恐怖而邪惡的神明氣息。”

  “大荒的邪神,必然是降臨了。可爲何後來,一切災劫又都平息了?真胎的氣息也消散了?”

  “大荒的邪神,到底去了哪裏?”

  墨畫啃着雞腿,看了眼黃山君,小聲問道:“你想知道麽?”

  黃山君一愣,“什麽?”

  墨畫道:“大荒邪神去了哪裏。”

  黃山君怔怔點了點頭。

  墨畫便從脖子上,掏出一枚古老的牙符,對黃山君道:“在這裏。”

  黃山君整個人如同石雕泥塑一樣。

  它起初還以爲,墨畫在跟它開玩笑。

  邪神被你挂脖子上了?
  可等它定睛看向墨畫脖子上的牙符,仔細感知之下,便感受到了一股威嚴而強大的神獸氣息,以及這神獸之氣鎮壓下的,那一絲絲兇戾至極的古老邪念。

  黃山君差點把元神都給吓裂開了。

  躲了近千年的邪神,此時竟在我身邊?!
  黃山君一個踉跄,摔倒在地,掙紮着退到牆角,指着牙符,顫顫巍巍道:

  “這……你……這……”

  墨畫安慰道:“沒事,我把祂剁成了兩半,一半我不能跟你說,另一半我就留着了。”

  “留……留着?”

  “嗯,”墨畫點頭,“殺不掉,就先養着,偶爾吃一口,用來‘進補’……”

  黃山君瞳孔大震。

  那是邪神!是邪神啊!
  你當是你養的豬麽?!
  随後它又看向墨畫,發現此時的墨畫,氣息深邃至極,不知有多少因果和氣機混在一起,明明是單薄的血肉之軀,卻如混沌般深不可測。

  而且隐隐還散發出一股,令它這個神明,都覺得恐懼的氣息。

  這股氣息,不是現在才有。

  黃山君此前,就有所察覺。

  但随着墨畫“吞噬”的某種存在越多,這股氣息就越強,越令它心悸。

  黃山君一時竟有,自己這隻“耗子”,在跟“貓”同桌吃飯的錯覺。

  黃山君心情複雜至極,末了歎道:

  “這件事,千萬不能說出去。”

  墨畫點頭,将牙墜收了起來,對黃山君道:“這件事,我隻跟你說了,畢竟你是山神。其他人,我說了他們也不懂。”

  黃山君苦笑。

  它也一點都不想懂。

  墨畫便道:“邪神殺不掉,所以我會帶着祂……的一部分力量,離開乾學州界,以後有機會,就徹底抹滅,抹滅不掉,我就……用來打牙祭……”

  打牙祭……

  黃山君的大腦,有一瞬的宕機。

  他覺得墨畫說的,應當不是人話。

  但應該也不是“神”話。

  因爲神明也說不出來這麽喪心病狂的話。

  “罷了……”

  黃山君歎了口氣。

  也漸漸在心底,消化了這一切,令它難以置信的事實。

  天地生成,萬物造化,偶爾的确會孕育出,一些難以用“品種”來衡定的逆天存在。

  “小友,你……多加小心,邪神不是好相與的。”黃山君真誠道。

  墨畫點頭,“我知道。”

  他對邪神還算挺了解的,也給予了邪神足夠的尊重,不會輕易大意,讓邪神鑽了空子。

  之後氣氛輕松了一些。

  黃山君松了口氣。

  墨畫又看了眼黃山君,有些惆怅:
  “以後我不能來看你了,待會下山,我花些靈石,請人重新給你搭個廟吧。再讓人逢年過節,給你燒個香,上個供。”

  黃山君一怔,心裏微酸,一時竟分不清,墨畫是個恐怖的“妖孽”,還是一個真誠善良的少年。

  它長歎一聲,由衷道:“多謝小友。”

  相聚時短,聊完天,吃完供品,墨畫同樣起身道辭了,“山君,後會有期。”

  黃山君看着墨畫,想到這個“小祖宗”,今後不會再來看自己了,邪神也将随他遠離乾學州界,第一時間的反應,是如釋重負。

  可随後,想到墨畫真的不會再來看自己了。

  不會再來跟自己聊天,不會給自己帶供品,不會向自己問這問那。

  今後這荒山野嶺,再沒一個聊天的好友,沒一個可愛的少年挂念自己了。

  黃山君的心裏,頓時又空落落的。

  它隻能目送墨畫離開,看着墨畫的身影,在山林的掩映中,漸行漸遠,口中喃喃道:

  “保重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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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9章 百花玉引



與黃山君道別後,墨畫下了山,在山下的小仙城中,花了些靈石,請人去給黃山君修廟,並且讓人時常,給山君送點供品,免得它天天捱餓,餐風露宿的。

雖說本命神像找到了,香火信仰的事黃山君也看淡了。

但不能餓肚子!

人是如此,神明也是一樣。

做完這一切,墨畫又轉頭看了眼枯山,心中默默對黃山君道了句珍重,就乘車離開了。


離開枯山後,距離太虛門,還有一段路程。

墨畫則坐在車內,閉目養神。

馬蹄聲滴滴答答,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山林陰森,四周一片死寂,空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氣和煞氣。

墨畫緩緩睜開眼。

自從犯了命煞,他對“生死”,“煞氣”之類的氣息,就十分敏感。

此前遇到煞氣,他還要動用神識感知一下,或是動用算力,推衍一下。

現在因果層面的煞氣,便如“氣味”一般,墨畫幾乎單靠本能,就能嗅到。

墨畫掀開車簾,看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貧窮的村落,房屋凋敝,有生活的痕跡殘留,但已經一個人都沒了。

空中血氣已經被山風沖淡。



墨畫不用掐指,不用推算,幾乎一瞬間,一幕幕畫面便浮在眼前。

他的眼睛,似乎能清晰地看破死亡的因果,看到世間的痛苦和絕望。

魔修在殺人,在吸血,在煉屍,在剔骨扒皮。

無辜的修士,在掙扎,在反抗,在痛苦中絕望。

這一幕,呈現黑白之色,但又沾着血跡。

墨畫微微嘆氣。

他繼續乘着車向前走,沿途又有幾個村落和山寨,杳無人煙。

甚至途徑的一個,曾經還算熱鬧,煙火氣十足,墨畫此前還逛過街,吃過麪,看過雜耍的小仙城,如今也成了一片廢墟。

墨畫神情微微黯然。


這就是血祭的災劫……

荒天血祭大陣開啓時,需要祭壇,作爲血祭的節點。

孤山城的祭壇,被墨畫廢了,小漁村的祭壇,也被墨畫毀了。

因此,這兩處的修士,都在血祭之災中倖存了下來,並沒有什麼死傷。

但墨畫不可能拔除掉所有祭壇。

有人倖存,也意味着有人在死。

眼下這些仙城和村落,遭逢劫難,大量無辜的修士,在血祭之災中,被魔修折磨和屠殺後,一身血肉和滿心的絕望,獻祭給了祭壇。

這些修士的聚居地,也就淪爲了廢墟和無人的村落。

這些人,是一條條人命。

但因爲他們都是底層修士,窮苦而卑微,所以大家只不過傷感一下,便算過去了。

有些人更是連傷感都不會有。

因爲他們能看到的,只有道廷司卷宗上,枯燥而冰冷的數字。

甚至很多死去的卑微散修,都不會被納入死亡的統計。

真正在天地大災大劫中,承受痛苦,絕望,和死亡代價的,是默默無聞的“大多數”。

他們活着的時候,默默無聞。

死了之後,更無一絲聲響,就這樣無聲無息,埋沒于山林百草。

墨畫目光悲憫,有些無奈,也有點無力,末了嘆了口氣,喃喃道:

“還是……不夠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只有一直變強,變得足夠強,才能改變修界格局,乃至天下蒼生的氣運。

墨畫仰頭看向浩蕩蒼茫,高遠無盡的天空,怔然失神。

離開枯山,馬車行了一路,半日之後,最終回到了乾學州界。

但墨畫沒回太虛門,而是先去了一趟癸水門,果然如他所料,在癸水門,找到曾經水獄門的長老,於滄海。

經水閻羅一事後,於滄海爲了避風頭,暫留在顧家休養,後來墨畫就沒過問,結果一轉眼,於滄海竟成了癸水門的長老。

於滄海見了墨畫,也有些意外,而後嘆道:

“有顧家背書,顧典司引薦,我便入了癸水門,做了長老了。”

“癸水門曾經的高層,被道廷清洗了一遍,剩下的也大多都不知我的來歷,只以爲我是道廷司安插的‘眼線’,倒也不太敢得罪我,不會深究我的過往。”

“癸水門的傳承,大多得自水獄門。我教起來,也得心應手,這個長老做的也不難。”

墨畫又問:“小順子和小水子,是你去收的?”

“是,”於滄海點頭,“這兩個孩子,我總要放在眼前才放心……”


“將來他們若能拜入內門,做我的親傳弟子,那我便可謂是名正言順地,將水獄門的傳承續了下來。”

“我也可以算是,此生無憾了。九泉之下,對列祖列宗,也有了交代。”

說到這裡,於滄海嘆了口氣,對墨畫拱了拱手,“這一切,都還要多謝小兄弟。於某,感激不盡。”

墨畫點頭,沒說話。

於滄海起身給墨畫斟茶。

墨畫接過茶杯,喝了一口,突然道:“水獄禁匣,在我手裡。”

於滄海渾身一震,茶水灑了一手,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墨畫。

“水,水獄……………………”

墨畫點頭。

於滄海失色。

他之前抱着萬一的念頭,猜到這匣子,可能在墨畫手裡。

但他也只是這麼一猜,沒真敢這麼想。

可不曾料到,這水獄門傳承不知多少代的至寶禁物,竟真的落在了墨畫手裡。

而且,喝一口茶的功夫,墨畫就這麼當着他的面,簡單直接,隨口給說了出來。

於滄海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他攥着拳頭,目光渴切,顫聲道:

“那……”

墨畫搖頭,“現在不能給你。”

於滄海的臉上,涌起深深的失落,眼底有難掩的不甘,以及一絲憤怒。

可擡頭看到墨畫那平靜得深不見底的目光,於滄海一腔激憤,瞬間消散無蹤。

於滄海長嘆一聲,臉色灰敗。

墨畫淡淡道:“你心裡應該明白,這個東西,我給你,你也拿不住。稍有風聲泄露,便會給你,甚至給小順子,小水子,乃至整個小漁村招致殺身之禍。懷璧其罪的滋味,你應該體會過。”

“不過,這本就是水獄門的東西,”墨畫道,“我可以給你,但不是現在。”

於滄海一怔,灰暗的眼眸中,露出一絲神采。

墨畫道:“哪天你能修到羽化,有資格護住這匣子了,我便將它給你。”

於滄海苦笑,“我本資質駑鈍,又在追殺中,傷了根基,這輩子恐怕都摸不到羽化的邊,怎敢有此奢望?”

“那是你的事。”墨畫道。

於滄海一臉苦澀與無奈。

墨畫想了想,覺得是有點難爲他了,便道:“小順子和小水子修到金丹也行。到時候,我把匣子給你。”

於滄海肅然點頭:“好。”

金丹雖然也難,但相比羽化,已經簡單不少了。 щщщ• тт kǎn• C O

而且,將小順子和小水子培養成才,本也是他的宿願,與墨畫的要求,並不衝突。

唯一的問題是,墨畫會不會食言。

於滄海看了一眼墨畫,沉思片刻,心中感嘆。

別的不說,至少目前看下來,這位墨公子的品行,是肯定值得信任的。

他對自己,對於家,對水獄門,都有大恩。

退一萬步說,他若真想貪墨水獄禁匣,根本不必開口提這件事。

哪怕他真的執意不給,也沒什麼好說的。

以他如今的聲名,和在太虛門內獨一無二的地位,哪怕是硬搶,甚至是暗中想辦法弄死自己這個金丹長老,殺人滅口,其實也都不費什麼力氣。

他沒暗中弄死自己,能當面跟自己坦誠地說這件事,還答應以後將禁匣還給自己。

已經是給自己這個破落宗門的長老,足夠的尊重了。

而且,這也是一份“恩情”,更是一個“盼頭”。

想通了這一點,於滄海長長嘆了一口氣,心中平和了許多,也生出了許多感激。

他起身,深深行了一禮,鄭重道:“多謝公子大恩大德,保我水獄門道統。”

墨畫見於長老目光真誠,微微頷首。

於情於理,他都不希望水獄門的道統斷絕。

人也總是要有點盼頭的,無論是宗門的道統,自身的修行,還是弟子的教育。

辭別於長老後,因爲剛好來了癸水門,墨畫順便見了下汪辰。

汪辰現在混得不錯。

癸水門這屆弟子中,天賦最高,修爲最強的是秦滄流。

但人脈最廣,最吃得開的,卻是汪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弟子。

這也讓墨畫頗爲感慨。

人果然不可貌相。

看似再普通的人,若有恰當的機緣,也能展露出意料之外的才能。

想到之前,汪辰還被自己和郝玄幾人,套着麻袋,在路邊揍了一頓。

墨畫心裡就更感慨了。

好在這些小過節,汪辰也不放在心上。

相反,若沒墨畫他們揍他這一頓,他可能真的在胭脂舟一事中,跟其他癸水門藏污納垢的弟子一起,被“清算”掉了。

哪裡還能混到今天這步田地。

人的命運,真的很難說。

“小師兄……”

私底下,汪辰也跟郝玄一樣,喊墨畫“小師兄”。

“我走了癸水門師兄的路子,畢業後會先下放,去小地方的道廷司歷練幾年,如果能結丹,再調回乾學州界周邊,從典司一步步往上升……今後,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面……”

汪辰拱手,誠摯道:“小師兄,多多保重。”

墨畫也笑着拱手道:“祝你前程似錦,有緣再見。”

和汪辰分別後,墨畫便回了太虛門,順便又和“內奸二人組”之一的宋漸,碰了下面。

煉妖山的小樹林裡。

宋漸跟做賊一樣,穿着黑衣,裹着頭巾,偷偷摸摸,來見了墨畫。

墨畫有一點無語:“至於這麼警惕麼?”

“你不明白,”宋漸道,“我現在今非昔比,只差一步,就能做同輩弟子中的‘大師兄’了,若是讓別人撞見,

我跟你這個斷金門的‘血仇’裡應外合,那就一切休矣,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墨畫不知說什麼好。

你這小子本來就是個“內奸”,要怎麼洗?

之後兩人坐下,聊了一會天。

宋漸簡單說了一下,他今後的打算。

他是宋家嫡系,肯定會留在斷金門內門,從教習開始,一步步做起,若能突破金丹,便升長老,然後再謀求更高的地位。

墨畫不在,沒人幫他了。

當然,他也就沒了“暴露”的風險,不會讓人知道,他這個斷金門的“天驕”,是由敵對宗門的小師兄,一手扶持上來的。

“你呢?”宋漸問墨畫。

“不好說。”墨畫道。

他也的確沒考慮太好。

宋漸看了眼墨畫,忽而皺起了眉頭,“你的本命法寶,不會現在還沒頭緒吧?”

墨畫道:“已經有一點頭緒了。”

宋漸忍不住道:“我的墨大哥,這都築基後期了,大家眼看着都快結丹了,你纔有頭緒,等你真結丹那天,不是黃花菜都涼了?”

墨畫嘆了口氣,他也很無奈。

宋漸道:“你知道長老們,是怎麼安慰我們的麼?”

墨畫不明白:“什麼?”

宋漸嘆道:“斷金門的長老們都說,太虛門的那個墨畫,別看他現在風光,但靈根差,根基淺,本命法寶先天溫養不足,結的丹肯定差勁,修行的後力必然疲軟。”

“修道漫漫,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少時了了,大未必

佳,說的就是墨畫這樣的。”

“陣法天賦再高,只要結個廢丹,這輩子就完了,修爲上不去,別指望有什麼大出息。”

墨畫怔怔道:“沒那麼誇張吧……”

宋漸皺眉,“我之前,也覺得長老們在危言聳聽,現在看你這樣,我感覺真有點危險了……”

墨畫皺眉,陷入沉思。

宋漸看着墨畫,嘆了口氣,“修行的事,我也沒資格多說什麼,反正你多上點心吧……至少本命法寶的事,要準備充足,結丹也千萬別馬虎,不然後面,真的會越落越遠,長老們的話,也可能成真。”

“嗯,”墨畫點頭,“我知道了。”

該說的都說完了,宋漸便要告辭了。他最後深深看了墨畫一眼,目光復雜:

“有緣再見了。”

墨畫也頷首,有些感慨道:“再見。”

之後於參天的山林前,兩個少年彼此分別,走向了各自的宗門和前程。

次日,墨畫最後去見了他的師姐慕容彩雲和花淺淺。

花淺淺心地善良,性情樂觀開朗,真心爲墨畫着想。

慕容彩雲溫柔貌美,也一直對墨畫關照有加。

這兩人是墨畫剛進太虛門時,就結識的師姐,後面一起做過宗門懸賞,還經歷過一些事件,交情頗爲深厚。

如今墨畫畢業要離開了,自然要跟兩位師姐道別。

除此之外,還有歐陽楓和上官旭兩位師兄。

只不過,楓師兄外出遊歷了,上官旭師兄畢業之後,忙於家族中的事務了,都沒法再見面。

百花城,花淺淺的洞府裡。

墨畫正向兩位師姐敬茶道謝,忽而神情一怔,看向慕容彩雲,有些訝異道:

“慕容師姐,你結丹了?”

慕容彩雲含笑,“運氣好,一次結丹就成功了。”

墨畫又是開心,又是羨慕,而後不由看向花淺淺。

花淺淺原本歡快的面容,當即有一絲沉重,“我應該……也快了……”

慕容彩雲無奈,伸手捏了捏花淺淺的臉頰,“你別偷懶,好好修行,以你的資質,早該嘗試結丹了。”

花淺淺連連點頭,“我在努力了。”

慕容彩雲笑道:“別等墨師弟結丹了,你還在築基。”

花淺淺當即感受到了一絲緊迫感,神情凝重道:“那必然不可能。”

之後幾人邊喝茶邊聊。

墨畫也趁機,嚮慕容師姐,請教了一些結丹上的問題。

花淺淺雖然還沒結丹,但她修爲比墨畫高,準備的也比墨畫早,而且傳承與墨畫不同,也爲墨畫提供了一些其他方向的建議。

墨畫————記在心底。

過了片刻,花淺淺忽然道:“對了,墨師弟,我有一位長輩要見你。”

墨畫一怔,“長輩?”

話音未落,馥郁的百花香氣浮起,墨畫似有所感,轉頭望去,便見門簾掀開,自外面走來了一個女子。

這女子容貌極美,一身百花常裙,慵懶隨和間,又

帶着幾分雍容端莊。

墨畫第一眼沒認出來,看了第二眼,這才恍然,心中震驚。

花谷主!

之前這位百花谷主,都是穿着一身百花宮裝,華貴襲人,墨畫只認衣服,不認人,所以一時間沒認出來。

墨畫當即坐不住了,站起身來,行禮道:“見過谷主。”

花谷主眸光流轉,看了墨畫一眼,輕聲道:“坐吧。”

墨畫老老實實坐下,心裡嘀咕,不知道這位百花谷主,找自己做什麼。

花谷主似乎看穿了墨畫的心思,取出一枚玉箋,遞給墨畫。

墨畫一愣,“這是……”

花谷主道:“臨別將近,送你一份禮物。”

“禮物?”

“嗯,”花谷主點頭,“是我百花谷的宗門玉引。”

墨畫一臉呆滯,小聲道:“谷主,我……好像……不是百花谷的弟子?”

花谷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墨畫,“不是麼?”

墨畫抿着嘴脣,一句話不敢說。

花谷主微微一笑,“你雖然不是百花谷弟子,但也算與我百花谷有緣,這份玉引,便當我送你的,裡面有我留的名字,以後外出,遇到百花谷的一些師姐師妹,可以請她們幫忙。”

墨畫只能硬着頭皮接下,道:“謝謝谷主。”

只是接下玉引的瞬間,墨畫眼角餘光瞥到了花谷主的面容,看到了她臉上,一瞬間呈現出的極複雜的神情。

有熟悉,有陌生,有懷念,有傷感,有疑惑,有悲痛,以及……對自己深深的關切。

墨畫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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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0章 白家

    花穀主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

    而且,她怎麼會有這麼重的心事?

    墨畫不太明白,抬頭仔細看去,發現花穀主絕美的麵容上,已經收斂了心緒,恢複了平靜,重又變得端莊而優雅,唯有眼底深處,藏著難以言說的傷痛。

    “這玉引,你收好了。”花穀主柔聲道。

    墨畫一怔,點了點頭,“多謝穀主。”

    “遇到麻煩,可以拿出來用。”

    “是。”

    墨畫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打定主意,這個玉引,這輩子他都不可能再拿出來了。

    他一個太虛門的男弟子,拿著百花穀的玉引,被別人看到,成什麼樣子了?

    若傳出去,那他可就真成了,百花穀的唯一男弟子了……

    那像話麼?

    又喝了一會茶,花穀主便起身離開了,墨畫躬身相送。

    之後又和慕容彩雲和花淺淺聊了一會,墨畫便起身告辭,語氣有些悵然。

    “慕容師姐,淺淺師姐,後會有期。”

    慕容彩雲神情不舍,花淺淺拉著墨畫的手,眼眶紅紅的,忍不住道:

    “以後若回乾學州界,一定記得,來找你的淺淺師姐。”

    “嗯,一定。”墨畫點頭,“也祝師姐你早日結丹。”

    花淺淺歎道:“你也是。”

    互相道完“珍重”後,墨畫便和兩位師姐分別了。

    回到宗門後,他最後又去了趟太阿山,見了下小木頭,兩人坐在山前,聊了一會天。

    墨畫拿出酒,給小木頭喝。

    臨別在即,小木頭心情低落,一碗一碗地往嘴裏灌酒,但他酒量不好,一不注意就喝多了,臉頰微黑,紅撲撲的,口齒不清地說著豪言壯誌。

    說他將來一定要成為太阿一脈最強的鑄劍師,替小師兄鑄最好的劍。

    最後他喝得人事不省,還是墨畫將他送了回去。

    至此,墨畫想見的人,大抵都見了,他也真的要離開了。

    太虛門,長老居中。

    荀老先生問墨畫:“確定好要走了麼?”

    墨畫點頭,向荀老先生深深行了一禮,“在太虛門的這些日子,承蒙老先生關照,墨畫感激不盡。”

    荀老先生長長歎氣,一瞬間仿佛心頭被挖了一塊肉去,空落落的,又酸又疼。

    這孩子,終歸還是要離開了啊……

    這九年的相處,恍如昨日。

    荀老先生仿佛還能記起,第一次見墨畫時的情形,可如今這一切,全都過去了。

    荀老先生歎了口氣,從衣袖中,取出幾枚令牌遞給墨畫:

    “這是五枚雲渡令,對應不同時辰,不同雲渡城的五艘不同的雲渡。”

    “這三日,我會用太虛的天機羅盤,混淆因果,遮蔽你的行蹤。”

    “三日之內,你憑自己的心意,任選一艘雲渡離開,悄悄地走,不必跟任何人說。”

    墨畫身上因果太深,氣運太大。

    在此次論道大會中,他明裏暗裏,得罪的人也太多了。

    而覬覦墨畫身份,垂涎墨畫天賦的人,同樣也太多了。

    因此,他的行蹤決計不能暴露。

    至少在五品乾學州界這裏,不能暴露。

    一旦離開乾學州界,離開乾州,這些大世家的勢力和爪牙覆蓋不到,墨畫反而會安全不少。

    尤其是在一些二三品小州界,有天道法則限製,金丹羽化以上無法下手,墨畫自身就有足夠的自保之力。

    所以,越偏越小,品階越低的地方,墨畫反而越安全。

    危險最大的,反倒是四五品地界。

    尤其是五品乾學州界,一些世家宗門洞虛老祖,其實是極討厭墨畫的。

    表麵上礙於臉麵,他們或許不會對墨畫下手,但背地裏會不會心性癲狂,驟下毒手,誰也說不準。

    因此,墨畫的離開,必須靜悄悄的,不聲不響,不留痕跡。

    這些事,墨畫也清楚。

    他收下雲渡令,再次行禮道:“多謝老先生。”

    荀老先生微微頷首,心中到底還是牽掛墨畫,問道:“你本命法寶的事,考慮好了麼?”

    墨畫點頭,“該準備的,我也都準備好了。”

    這些時日來,他留在太虛門,做了很多準備。

    有關煉化二品二十四紋“十二經饕餮靈骸陣”的法門,知識,注意事項等等,他搜羅了很多,全都抄錄了下來,打算一點點研究。

    一些可能用到的天材地寶,他也用功勳換了一大堆,全都收在了納子戒裏。

    有些煉化素材很珍貴,墨畫權限不夠,還找一些長老,走了後門。

    甚至,墨畫此前也就一些問題,請教過荀老先生。

    荀老先生雖不知,墨畫具體要煉化什麼本命法寶,但還是根據自己漫長的閱曆,而淵博的修道經驗,按照墨畫說的思路,一一給予了寶貴的指點和建議。

    具體的事,荀老先生雖心中擔心,但也沒細問,更不太想刨根究底。

    有些東西,一旦知道,便觸動了因果,有了因果,便有了痕跡,有了痕跡,就有了破綻。

    出於保護墨畫的目的,一些秘密,荀老先生覺得自己還是不知道為好。

    荀老先生隻是看著墨畫,緩緩囑咐道:

    “你這孩子,修道之路出人意表,我沒法定框架,你自己做好籌劃便可,隻是切記,一定要考慮妥當,不可急切,不可冒進,不可傷了自己根基。”

    墨畫心中感動,拱手道:“是。”

    荀老先生沉吟片刻,忽而記起什麼,又道:

    “我挺早之前,托掌門替你準備了一件東西,料想你應該用得上,你去找一下他。”

    “掌門?”墨畫一怔。

    “嗯。”荀老先生頷首。

    墨畫起身,又深深向荀老先生鄭重行了一次禮,轉身離開,但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怔住了。

    邁過這個門檻,他應該就不會再回來了,下次見荀老先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墨畫心中酸澀,轉頭看了荀老先生一眼。

    荀老先生輕輕擺了擺手,慈祥道:“去吧。”

    墨畫眼角微濕,點了點頭,最後又看了荀老先生一眼,將荀老先生的模樣記在心底,這才黯然轉身離開。

    ……

    書苑的樓閣裏。

    墨畫單獨拜訪了太虛掌門,道明了來意。

    太虛掌門取出一枚木匣,將匣中一枚白玉卷軸,交給了墨畫。

    墨畫有些疑惑,“這是?”

    太虛掌門道:“木白金玉法身。”

    “木白金玉?”墨畫皺眉。

    太虛掌門解釋道:

    “木白金玉法身,木白為髓,金玉鑄骨,這是一門另類的‘銅皮鐵骨’的鑄身之法,也是我本家秘傳的極品法門之一,一般非本家嫡係,出身不凡,無法修此傳承。”

    “之前我便受荀老先生所托,特意去向族中,討此木白金玉法身。按理來說,這法身早該給你了。”

    “隻可惜族裏規矩多,這法身傳承又比較珍貴,不那麼好要。”

    “我費了不少周章,才從本家的道藏中,將這秘法給借了一份出來,但也因此耽擱了不少時間。”

    墨畫心中感激,拱手道:“讓掌門費心了,墨畫感激不盡。”

    太虛掌門笑道:“你為太虛門做的,可比我做的還要多,說起來,還應當是我這個掌門感激你才是。”

    畢竟沒墨畫,三宗未必能合流。

    太虛門也無法成為乾學第一大宗門。

    他也無法成為,乾學第一大宗的掌門。

    盡管這個第一大宗門,多少有點水分。但再“水”,也是第一,隻不過需要時間,再好好沉澱沉澱罷了。

    得了第一,是墨畫這些弟子的功勞。

    穩住第一,並讓太虛門發揚光大,這就是他這個掌門和其他長老們的責任了。

    墨畫也笑了笑,忽而又有些擔心,問道:

    “掌門,您把這秘法,從族中拿出來給我學,不會有事麼?”

    太虛掌門道:“我既然拿給你,自然不會有事,你安心學便是。我在族中,這點地位還是有的。”

    墨畫點了點頭,忽而好奇道:“掌門,您說這秘法,是你從族中拿來的,那您……也是大世家出身?”

    掌門點頭,“不錯。”

    “哪個世家?”墨畫好奇道。

    太虛掌門淡然道:

    “白家。”

    墨畫愣住了,一瞬間,心緒如波濤洶湧。

    太虛掌門這才恍然,“哦,對了,這件事我好像不曾與你說過……我姓白,乃乾州大族白家出身。”

    墨畫喃喃道,“白……家……”

    太虛掌門點頭,“乾龍古靈脈,九五至尊地,六品祖龍州界,白家。”

    六品……祖龍州界,白家。

    墨畫怔怔失神,心中震蕩,久久難以平靜。

    太虛掌門……是白家的人?!

    太虛掌門看了墨畫一眼,見他神色震動,還有些呆愣失神,心裏有些奇怪。

    這孩子,很少有愣神的時候。

    “你……知道白家麼?”太虛掌門問道。

    墨畫默默道:“聽說過……一點點……”

    太虛掌門一時倒也沒想太多。

    乾州白家,是真正的六品鼎盛的大世家,一般也不會出現在眾人視野。

    既然是鼎盛的大世家,被人知道也很正常。

    當然,知道,跟真正能接觸到,就完全是兩回事了。

    太虛掌門溫和地看了墨畫一眼,眼中滿是器重:

    “以後若有空,去白家做客,我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你。”

    “好……多謝掌門……”

    墨畫神情複雜,而且有些古怪。

    身為掌門,宗門事務繁忙,墨畫不便多打擾,便起身告辭了,離開書苑後,轉頭又看到了大白狗,習慣性地去薅了薅大白狗毛絨絨的脖子,心中微妙。

    “掌門是白家的人,那這大白狗……也是白家的狗?”

    大白狗搖著尾巴,得意洋洋,十分神氣。

    墨畫歎了口氣,摸著它的腦袋道:“我要離開宗門了,以後你隻能自己玩了。”

    大白狗似乎聽懂了墨畫的話,瞬間愣住了,而後情不自禁耷拉起了腦袋,再沒一點神氣的樣子。

    墨畫歎氣,又取出幾根骨頭,偷偷塞給了它,“我給你留的,你省著點吃。”

    大白狗嚼著骨頭,嗅著裏麵妖魔的氣味,明明是很美味的東西,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墨畫最後摸了摸大白狗的腦袋,喃喃道:“有緣再見了……”而後便轉身離開了。

    大白狗看著墨畫遠去,直至墨畫的身影消失,這才重新趴在地上,大腦袋懨懨的,滿是失落。

    ……

    回到弟子居。

    墨畫神情悵然,同時仍舊有些難以相信。

    “白家啊……”

    他在太虛門修行了整整九年,完全沒料想,他的掌門竟然會是白家的人。

    五品世家都不得了了,六品世家,還是六品鼎盛的大世家……那該有多強啊……

    墨畫心中感慨,又想道:

    “小師兄和小師姐他們,已經很久沒消息了,也不知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他們……”

    “白師叔把師父帶走了,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墨畫忍不住長歎一聲。

    “以後再說吧……”

    白家的事,還有師父的事,都不是他現在能考慮的。

    “先準備一下,離開宗門吧。”

    也終於到了,要跟太虛門,跟自己生活修行了整整九年的宗門道別的時候了。

    墨畫取出荀老先生送他的幾枚雲渡令。

    這些令牌,形式和顏色各異,是三日內,不同時間段,不同渡口,不同雲渡船隻的令牌。

    墨畫要做的,就是從其中挑選一枚,然後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登上雲渡,離開乾學州界。

    這是荀老先生,保護墨畫的方法。

    墨畫心裏也清楚。

    至於選哪一個,其實並不太重要,隻要不告訴任何人,隻有他自己知道就好。

    既然如此,墨畫當然想選一個最大的,最豪華的,速度也是最快的雲渡。

    這樣他坐著舒服,也能早點回家,看看爹娘。

    一想到通仙城,想到爹娘,墨畫心頭便是一熱,而後又有些緊張。

    明明還沒踏上雲渡,沒登上回家的船,便有了一絲近鄉情怯的感覺。

    墨畫搖了搖頭。

    他在五枚雲渡令中,挑來挑去,最終選中了一枚金色的玉令。

    這枚雲渡令,渡口就在乾學州界內,乘坐的也是逍遙門定製的大型雲渡,自乾州至巽州,途徑離州,航行平穩,還是上等座,吃喝不愁,也很安靜。

    “就這枚了!”

    墨畫打算將這枚金色雲渡令,揣在儲物袋裏,可忽而心頭一跳,似有所感。

    墨畫轉過頭看向角落裏,一枚淡白色的雲渡令。

    這枚雲渡令,就普通了許多。

    一看,就不是大型世家,或大型宗門負責的雲渡航線。

    雲渡本身也就中等大小,普通艙位,吃喝都不算好。

    最重要的,這是舊式的雲渡船,航行的速度,是這幾艘雲渡中,最慢的一個了。

    從乾學州界到離州,估計至少要多花一個月時間。

    墨畫皺眉。

    理智告訴他,肯定是選金色雲渡令,這樣船又大又穩,坐著舒服,速度也快。

    但一種因果上的直覺又告訴他,應該選淡白色的。

    “為什麼?金色的雲渡令有危險?”

    墨畫撚起銅錢,稍稍算了下,神情古怪,“沒算出危險啊……”

    他又將其他雲渡令,都稍微算了算,發覺都大差不差。

    畢竟這是荀老先生給他的東西,荀老先生肯定推演過,不可能真有什麼凶險。

    甚至,選淡白色雲渡令,本身也不會更安全。隻是有一種直覺告訴墨畫,不選他肯定會後悔。

    墨畫眉頭緊皺,怎麼都想不明白,末了歎了口氣,將相較而言有些寒酸的淡白色雲渡令,收進了納子戒。

    “慢就慢一點吧……因果上的直覺,也不能不信……”

    “明日下午,戌時時分的雲渡,那就意味著……明天一早就要啟程離開了……”

    雖然一直知道,自己就快要走了。

    可現在時間真的確定了下來,墨畫胸口一滯,心頭還是有些悵然若失。

    他回頭又看了眼弟子室。

    這間弟子室,他住了九年,每日在這裏起居,修行,看書,畫陣法,仿佛真的就跟自己“家”一樣。

    如今自己就要離開了,以後可能,也回不來了。

    離別愁緒徜徉在心頭,很多記憶,難以割舍。

    墨畫又歎了口氣,在居室內,四處走了走,似乎想將一牆一角,一桌一椅,都留在心底。

    可走了片刻,看到室內正中,空蕩蕩的地方,墨畫又是一怔,忍不住想起獨孤老祖來。

    當初獨孤老祖,就是撕開眼前這片空間,將自己帶到後山,教自己神念化劍的。

    可如今空間沉寂。

    獨孤老祖也沒了音訊,不知到底如何了。

    算起來,自己想見的人,大抵都見了,但唯獨漏了獨孤老祖,沒跟他老人家當麵道別,說聲感謝。

    墨畫心裏遺憾。

    “罷了,洞虛老祖的事,也不是我一個築基弟子能操心的。努力修行,將來修為高了,如果有機會的話,再回來看看獨孤老祖,感謝他老人家傳劍授道之恩……”

    打定了主意,墨畫點了點頭,將東西都收拾好,又花了點時間,全都妥善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這才放心。

    距離天亮,還有大概三四個時辰。

    墨畫本想再跟平常一樣,畫畫陣法,可想到離別將近,心頭千頭萬緒,總是靜不下來。

    墨畫隻能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可一閉上眼睛,在太虛門修行的點點滴滴,經曆的所有人和事,以及一張張親切而生動的麵容,便在墨畫心間,走馬燈一般不斷浮現。

    一想到,自己將與這一切訣別,墨畫心中便有些酸澀。

    忽而,空間破碎的聲音響起。

    墨畫瞳孔一顫,緩緩坐起身來。

    目光朦朧間,便見一道漆黑扭曲的空間裂縫,出現在了室內。

    這道空間裂痕,墨畫很熟悉。

    正是獨孤老祖,接自己去後山練劍時,撕開的那道裂縫。

    隻是不知為何,現在這道虛空裂縫,竟自己打開了。

    而裂縫之中,傳出了一縷冰冷而陰森的魔念。

    似有一道虛幻而縹緲的聲音,在勾引著墨畫,跟他說:

    “你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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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5-22 09:36:21
第1101章 天魔

  墨畫默默地看著室內詭異的虛空裂縫,皺起了眉頭。

  「這是老祖開的虛空傳送?」

  「還是其他什麼東西在搞鬼?」

  「老祖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墨畫神情有些凝重。

  要進去麼?

  墨畫沉思片刻,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這個節點,不用想都知道,這個裂縫肯定有問題。

  更不必說,裂縫之中傳出的,那股冰冷陰森的氣息了。

  甚至這裂縫,究竟會通向哪裡,墨畫都不確定。

  他自然不可能進去。

  墨畫無視了虛空裂縫,重新躺在床上,開始閉目養神。

  虛空傳送,是洞虛境界的能力,他沒這個境界,干涉不了,索性放著不管。

  臥榻之側,不容詭異安睡。

  但那是一般人。

  墨畫天天跟詭異的事物打交道,甚至他脖子上,就掛著一尊邪神,對此已經習慣了。

  漆黑冰冷的虛空裂縫,橫亘在室內,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墨畫對此視若無睹,可片刻後,他耳邊竟陸陸續續,傳來一些熟悉的聲音。

  蒼老,堅毅,執,是獨孤老祖的聲音。

  獨孤老祖在向他傳劍。

  而後,似乎是荀老先生,在一點點,指導他學陣法。

  同門的小師弟們,在喊他「小師兄」。

  再然後,是他的爹娘,他小時候的玩伴,通仙城的叔叔阿姨們,在跟他說話。

  隱約中,墨畫還能聽到,他的小師兄白子勝,興致勃勃地喊他去看獵妖戲。

  以及他的小師姐,低聲喚他的名字「墨畫——

  墨畫緩緩睜開雙眼,臉色沉了下來,目光冷漠地看著詭異的虛空裂縫。

  「勾引我?」

  「我倒要看看,什麼東西,敢勾引我——

  墨畫起身,目光深邃,一步步走向虛空裂縫,而後如往常一般,踏步進入了裂縫,穿梭了空間。

  一片天旋地轉,黑光昏暗,再睜開眼時,便見四周是一片死寂的山林,滿是枯冢殘劍這是太虛後山的劍家禁地。

  但與墨畫印象中的禁地,又有些差別。

  周遭滿是鎮壓的陣法,金色的鎖鏈,密不透風,封住了整個禁地,強大的封印之力,

  充斥於天地。

  甚至,周遭景象若隱若現,亦真亦幻。

  墨畫一時,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

  恰在此時,一股極強極冰冷的邪魔氣息傳來。

  整座禁地.瞬間被黑風怒卷。

  封印的陣法,全力運轉,發出刺目的光芒,金色的鎖鏈,也開始劇烈震盪。

  似乎有什麼「大東西」要出現了。

  墨畫臉色微變,循聲望去,便見遠處的天空上,被撕開了一道裂口,裂口之中,一隻巨大的纏著冤孽黑氣的手爪,正自裂口之中探出。

  而幾乎與此同時,一道極凌冽的純白劍光,沖天而起,挾著強大的劍意,直接斬斷了魔爪。

  獨孤老祖!

  墨畫心中震驚,轉頭望去,便見天空裂縫之下,獨孤老祖枯坐於孤家前,指尖凝聚著一股,極純粹的劍意,蘊含著鋒芒至極的殺伐意念。

  這是墨畫,第一次見獨孤老祖,催動神念化劍。

  也是迄今為止,墨畫所見過的,由修士的神念所凝聚的,威力最強大的殺招。

  這股驚人的劍意,蘊含著迫人的威壓,讓墨畫的皮膚,都有針扎般的刺痛感。

  墨畫目光微悚。

  「這就是真正的.太虛神念化劍—」

  「是由畢生心血凝聚,由登峰造極的劍道中領悟出的,最純粹的,不摻雜其他法則的,至精至純的斬神劍式———」

  墨畫的斬神劍,是「作弊」式的「大雜燴」斬神劍。

  而眼前的斬神劍,則是將畢生心血磨鍊到極致的,最純粹的劍道。

  這就是,獨孤老祖的神念之劍。

  一時間,墨畫心生驚嘆。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墨畫下意識,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道劍光中,一點點揣摩感悟著獨孤老祖展示出來的,最菁純,最絕妙的神念化劍真義。

  以此來不斷選代,並優化自己的斬神劍式。

  而魔爪被斬斷,天邊裂口之中,傳來數道陰陽不分的震吼,片刻後,又是一隻魔爪伸出。

  一道劍光沖天。

  魔爪又被獨孤老祖斬滅。

  之後又屢次有域外魔念侵襲,但無一不被獨孤老祖,以強大的神念化劍抹殺。

  墨畫看著頗覺震撼,忽而神情一變,抬頭望去。

  便見天邊裂口之中,魔氣驟然洶湧,赫然顯露出了一隻巨大頭顱。

  這巨大頭顱,無面無相,臉上並無五官,一片骨白之色。

  但這片骨白色之上,卻有黑色的煞氣,宛如濃墨一般,不斷描繪出一張張喜怒哀樂擰恐懼的人臉,如浮世繪一般流轉變幻,顯現人世百相。

  「這是—天魔?」

  百面天魔?

  墨畫瞳孔微縮。

  而與此同時,獨孤老祖的眼中,也綻出驚人的鋒芒。

  「孽畜!」

  獨孤老祖低聲斥吼,而後抬起雙臂,左右手皆並劍指,與頭頂三寸處交匯,周身強大的劍意,如風暴席捲四周,引得劍冢震撼。

  無數道殘劍劍氣,於劍冢中升騰,如劍雨一般,匯聚於獨孤老祖身旁。

  「歸葬!」

  獨孤老祖輕喝一聲。

  無數殘劍劍意,如暴雨倒逆,自地面向天空襲卷而去,殺向那尊巨大無臉天魔。

  天魔震吼,化出無盡魔氣,幻出百張人面。

  每個人面,口念詭異的魔咒,操控魔氣凝成天魔法訣,向獨孤老祖的神念化劍殺去。

  一時間,魔氣如黑雲壓城,傾覆而下。

  獨孤老祖的劍意,則如狂風化雨,沖天而上。

  魔氣與劍意交織,場面浩大,蔚為壯觀,看著墨畫愜然失神。

  天魔之氣湃而強大,但顯然,獨孤老祖的神念劍招,殺伐之力卻更強。

  在神念化劍,殘劍共鳴,紛繁如雨的絞殺下,魔氣被消減,一張張天魔人面,也被劍意洞穿,消散於虛無。

  最終,天邊那尊巨大的百面天魔,被獨孤老祖以一己之力,硬生生斬殺成黑煙。

  獨孤老祖咳出一口血。

  墨畫則心中震動。

  這尊「百面天魔」,是他迄今為止,所見過的,僅次於邪神的存在。

  它的「質」,或許比不過邪神的真胎,但也只遜色一籌。

  但它的品階,卻明顯高了不少,是一足以達到四品羽化境界的強大邪物,

  而這隻約等同於「半步邪神」的四品「百面天魔」,就這樣被獨孤老祖,以神念化劍,硬生生斬殺了·

  獨孤老祖是修士,是真正意義上的肉體凡胎。

  他的神念不曾道化,能斬殺天魔,全憑心念之堅,劍意之強,劍道造化之登峰造極。

  而且,從周遭的痕跡來看,這明顯不是第一次。

  常年累月,子然一身,枯守於劍冢,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阻殺這些域外來的天魔。

  這個過程,必然漫長而艱苦。

  獨孤老祖身疲力竭,早已非全盛之姿,可其風中殘燭般的身影,卻仍舊如一道鋒芒畢露的神劍。

  其道心之堅毅,意念之強韌,讓墨畫這個走神識證道的修士,都嘆為觀止,心生崇敬。

  人心的參差,當真巨大如鴻溝。

  有人心念之弱,比草芥都不如。

  而有人意念之強,足以比肩神明。

  百目天魔被獨孤老祖斬殺,魔氣和煞氣消退,天邊的裂口,開始彌合,一切危機又開始消散。

  獨孤老祖撤去劍意,整個人露出疲態,又仿佛老了幾歲。

  他長長喘了口氣,忽而一,轉過頭便見到了墨畫。

  獨孤老祖的神情,有一瞬間的錯,繼而瞳孔一震,問道: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墨畫也是一,「空間裂縫開了,我就進來了———」他小聲問道,「不是您———-把我接來的麼?」

  獨孤老祖神情驟變,「我——不可能,我———」

  可下一瞬,他的臉上,五官消失,漆黑的煞氣描摹出一張邪異的人臉,陰森笑道:

  「是我,是我把你接來的——.」

  話未說完,獨孤老祖伸出大手,往臉上一抹,仿佛擦去水墨一般,將天魔臉擦去,變回了原本的面貌。

  此時的臉上,滿是恐懼。

  「遭了,中計了!」

  獨孤老祖一臉蒼白,看著墨畫,急切道:「快!我送你走,千萬別再回來。」

  可他剛伸出手,打算撕開虛空,臉上驟然又被漆黑之氣籠罩。

  獨孤老祖又變成了無面之人,冷笑道:

  「想走?你——」

  獨孤老祖以指化劍,點在額頭,以一縷太虛劍意,暫時封住了自身的魔念。

  可他剛想撕開裂縫,天邊剛被消彈的裂口,突然又被打開了,裡面露出了兩隻巨大的白色頭顱。

  頭顱之上,獰可怖的百面人相浮現。

  兩隻百面天魔!

  不止如此,一些只有十面,乃至數十面的天魔,也紛紛自裂隙湧出,向下面撲殺而來。

  而它們撲殺的目標,並非獨孤老祖。

  而是墨畫。

  那一瞬間,獨孤老祖全都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天魔的陰謀!

  在常年累月,阻殺天魔的過程中,自己早已被天魔侵蝕了,甚至開始一點點,與天魔同化了。

  而天魔,也洞悉了自己的心念。

  利用自己,想將神念化劍傳下去的心念,蠱惑自己傳墨畫劍訣。

  而後,再抓住自己的破綻,以天魔奪舍,占據自己的元神,借傳劍之際,將天魔之道,偷偷傳給墨畫,在墨畫的心中,種下蛻變為「天魔」的種子。

  如今,「種子」成熟了。

  不,有可能是這枚「種子」即將要離開太虛門,離開乾學州界了,因此這些天魔等不及了,必須要將墨畫引來,然後占據他的肉身,將他轉化為「天魔胎」。

  只要轉化完成,那墨畫就成了行走於世間的血肉天魔。

  以他為引,天魔就可以在世間,傳播太上天魔斬情道。

  屆時,以無情道抹殺人情和人性,使人心漠然,良知泯滅,從而化為天魔的傀儡。

  以人心百相為養料,一旦孵化出更多更強的百面天魔,千面天魔乃至無可匹敵的先天大魔。

  那曾經足以滅世的天魔浩劫,又將重現。

  自己窮盡一生的堅守,太虛一脈幾千年來的犧牲,就全都會付諸東流。

  而這次大劫,就應在自己—不,應在「墨畫」那孩子身上。

  他就是「天魔之引」。

  所有這一切,全是自己的私心鑄就的。

  「孽畜!該死!」

  獨孤老祖目光冷冽,咬破舌尖,引動精魂,而後不遺餘力,調動全部的神念。

  他的胸口如風箱一般喘息,乾瘦的身子宛如枯木,但強大的劍意,卻從他身上湧起。

  極致的,純粹的,純白色的劍意,凝練成劍絲。

  整個劍家的殘劍,又如雨滴一般,匯聚在獨孤老祖周邊。

  「太虛化劍,天羅劍網。」

  獨孤老祖向天一指,劍雨和劍絲,瞬間如巨浪般洶湧,呼嘯著沖天而起,凝結成巨大的劍道羅網,將漫天的天魔,盡數包裹在其中,一一絞殺。

  墨畫神情震撼。

  他沒想到,單憑修士神念,凝結出的神念化劍,竟可以強到這般地步。

  可不到片刻,另一股更強大,更冰冷,甚至令人恐懼的天魔氣息,便自天空的裂縫中,傳了出來。

  墨畫瞳孔一縮,「這是———·五品?」

  「千面天魔——.」獨孤老祖神情苦澀,心情凝重至極,末了輕輕嘆了口氣。

  「這下,不用不行了——」

  獨孤老祖伸出手,自面前劍冢,拔出了一柄殘劍,仿佛見到了老朋友一般,神色悵然。

  而後他握著劍柄,一股更強的氣息,自殘劍傳出,與他的劍心呼應。

  劍道的法則,幾乎凝成實質,在獨孤老祖周身游離。

  這次的聲勢,並不浩大,但卻玄妙至極,而且其中蘊含著法則毀滅的恐怖氣息。

  天邊的裂縫中,一隻更加巨大的天魔,緩緩顯露出了滿是冤孽的身形。

  它似乎在極力突破天道封印的阻礙,進犯題許久的,滿是人心與人慾的世界。

  這是一隻,實力堪稱恐怖的五品千面天魔。

  獨孤老祖神情冰冷,目蘊威嚴,以殘劍指天,口中默念道:

  「太虛神念化劍——

  「滅神式。」

  那一瞬間,獨孤老祖渾身的神念開始急速透支,與此同時,恐怖的劍道氣息蔓延。

  天地法則,開始湮滅。

  剛露出頭,滿是獰人臉,千面怪狀的五品天魔,瞬間被劍道法則扭曲,一張張人臉開始粉碎,歸於虛無。

  五品天魔,開始震怒,嘶吼,露出千人千面千般攝魂的吼聲。

  虛實相間的魔氣,不斷震盪席捲,氣勢洶洶,可根本不敵獨孤老祖的滅神劍意。

  天道封印的隘口狹小,千面天魔無法度世。

  而只要露頭,魔念之軀就會遭到強大的滅神劍意抹殺。

  僵持片刻後,這尊五品千面天魔,便又重新退回封印的深處,不再敢在獨孤老祖滅神劍的封殺下,強行突破現世的壁障。

  十目天魔,百目天魔,被天羅劍網,絞殺殆盡。

  五品千面天魔,被獨孤老祖以滅神劍逼退。

  天邊洶湧的魔念,開始退去。

  神念幾近枯竭的獨孤老祖,緩緩放下手中的殘劍,整個人如卸下了千鈞重擔,長長鬆了口氣。

  可神識透支,連續動用太虛歸葬,天羅劍網,和破禁的滅神劍式,讓本已風中殘燭的獨孤老祖,更是如同朽木,生機奄奄。

  但能鎮住千面,鎖住天魔就好,還有—

  「墨畫你快走—」

  獨孤老祖想讓墨畫走,可他剛轉過頭,看向墨畫,一瞬間瞳孔放大,遍體生寒。

  墨畫站在一旁,看著獨孤老祖以可怕的滅神劍式,斬出足以湮滅法則的威能,正面絞殺五品天魔,令五品天魔畏懼退卻的場面,滿臉震撼之色。

  但他渾然沒注意到,此時此刻,他的身後,就站著另一隻天魔。

  這隻天魔,並不算巨大,但古怪的是,它的臉上,空白一片,沒有浮現出任何一張臉而偏偏這隻天魔,卻令獨孤老祖,心膽俱裂。

  「小無面天魔!」

  天魔的面相數量,決定了天魔的力量。

  十面天魔,百面天魔,千面天魔吞噬的人心越多,面相越多,天魔的實力越強。

  但還有另一種,就是純粹的「無面」天魔。

  這種天魔,是特殊的「種子」,是「胚胎」,看似不強,但卻可以寄生並同化在任何人身上。

  一旦種下,幾乎無法分離,無法抹殺。

  這是一種,另類的「上位天魔」。

  而此時此刻,一隻小無面天魔,就站在墨畫身後,而且它的手,已經掐住了墨畫的後頸。

  獨孤老祖心生絕望。

  一瞬間他便明白了,這一切,同樣也是天魔的陰謀。

  以三隻百面天魔,加上眾多十面天魔,乃至讓強大的五品千面天魔露面,都是為了給自己壓力,讓自己透支神念之力。

  而真正的殺招,其實是這一隻,不知何時,就偷偷潛入進來的「小無面天魔」。

  一旦小無面天魔,污染了墨畫,那就一切休矣!

  天魔以墨畫為引,會重新溝通現世的門戶,降臨於世。

  天魔的浩劫,又將重演。

  而這一切,全都是自己的罪責。

  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動了傳承神念化劍的心思,不該教墨畫這孩子神念化劍真訣,不該道心失守被天魔鑽了空子,招致此萬劫不復的結果!

  而現在,自己不光害了太虛門,也害了墨畫這個孩子獨孤老祖吐出一口鮮血,剛想出手阻止,滅殺小無面天魔,可他神識已然透支,此時傷勢反噬,根本凝不出一道劍意。

  而且,已經來不及了。

  小無面天魔已經貼近了墨畫,虛無的面容,眼看著就要和墨畫融為了一體了忽然,一道少年的聲音響起:

  「你站我身後做什麼?想嚇噓我?」

  小無面天魔一證,面無表情的臉上,一時竟隱隱露出了明顯錯的神色。

  下一瞬,它只覺一隻金玉般的手掌,扼住了它的脖子。

  沒等它反應過來,就毫無反抗之力地,被重重摔在了地上。

  墨畫將小無面天魔按在身下,兩手高舉,顯化出巨大的斬神劍,一通亂砍,將這隻小無面天魔,直接砍成了「肉泥」。

  一旁的獨孤老祖,證地看著這一切,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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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5-24 15:56:08
第1102章 離宗

    小無麵天魔,被墨畫剁成了“肉泥”。

    可下一瞬,漆黑色的魔念血肉,重新蠕動,凝聚成形,空白的臉麵上,對著墨畫,發出尖厲而扭曲的聲音:

    “你是什麼東西?!”

    墨畫不回答,隻扼住它的喉嚨,將它摔在地上,再以用斬神劍,將它剁成肉泥。

    小無麵天魔於肉泥中,再次幻出身形,沒有五官的麵容上,已然帶了憤怒。

    它們是無麵天魔,無麵,無相,無情,一般不會生怒,除非現實太離譜。

    從來都是它們玩弄人心,卻從來沒有人,能將它們當成泥塑,任意拿捏剁殺。

    小無麵天魔冷聲道:“你究竟是什……”

    可它的喉嚨,又被扼住。

    墨畫出手極快,力道極強,氣勢也無可反抗,扼住小無麵的脖子,宛如捏著一隻小鬼,而後故技重施,又將這一隻小無麵天魔,摔在地上,剁成一灘爛泥。

    這是第三次了。

    可即便被剁了三次,小無麵天魔還是沒死,蠕動間,又恢複了原形。

    墨畫微微皺眉,“斬不死?”

    小無麵天魔沒有五官的臉上,口齒一般的凹陷翕合:“你這點水準,還想斬我?”

    “小無麵”天魔,殺傷力不強,寄生力強,因此被萬邪不侵的墨畫克製。

    但又因為它是“上等天魔”,位階較高,斬神劍能斬而不能殺,墨畫同樣也奈何不得它。

    “罷了……”

    墨畫歎了口氣,目光直直盯著小無麵天魔,下意識舔了舔嘴唇。

    小無麵天魔察覺不對,渾身一震:

    “你……要做什麼?”

    不待它說完,墨畫金光一閃,已然欺近它的身前,單憑徒手,便將其撕裂,而後當著獨孤老祖的麵,活生生將這無麵天魔,給吞入了腹中。

    這一行徑,堪稱殘暴詭異。

    獨孤老祖心底也看得發顫。

    築基境界,學斬神劍,斬了天魔。

    他雖然不能接受,但姑且還能理解一點。

    但一個築基弟子,當著他的麵,生吞活剝了一隻小無麵天魔……

    獨孤老祖一生,經過無數風浪,見過數不清的血腥獵奇之事,但也真的沒見過,此等膽大包天,且慘無“人”道的場麵……

    至此,凶機消弭。

    強大的百麵和千麵天魔,被獨孤老祖截殺。

    詭異的小無麵天魔,被墨畫吞掉。

    天魔的氣息暫時消散,周遭的一切,漸漸恢複如常。

    那種半夢半醒,亦真亦幻的感覺,也隨之消失。

    偌大的劍塚,隻剩下獨孤老祖和墨畫二人。

    獨孤老祖定睛看著墨畫,目光鋒利至極,肅聲問道:

    “你究竟……是什麼人?”

    墨畫向獨孤老祖行禮:“弟子墨畫。”

    獨孤老祖目露猜忌,神情警惕,甚至眼底還藏著一絲凜冽的殺意。

    墨畫便又行了一禮,重新向獨孤老祖自我介紹道:

    “弟子墨畫,散修出身,太虛門弟子,九年前拜入太虛山門,是同門的“小師兄”,兼陣法教習。”

    “得荀老先生厚愛,親自傳授陣法。”

    “弟子的修為,以神念為根基,修神識證道,悟陣法求仙。”

    “此外,弟子還是乾學兩屆陣道魁首。”

    “此屆論劍大會,我與太虛同門弟子,力壓四大宗,得了論劍第一。”

    “如今的太虛門,與太阿,衝虛,三山合流,已是乾學州界第一大宗門……”

    墨畫口齒清晰,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而他神情真摯,神識安定,顯然並沒有說謊。

    獨孤老祖心中震動不已。

    他沒想到,這個自己機緣巧合挑選過來,修行神念化劍的弟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能耐。

    太虛門小師兄,荀師弟親傳的陣法弟子。

    兩屆陣道魁首。

    別的不論,至少在陣法上,絕對是有著驚世駭俗的天賦。

    還有……

    “乾學州界第一大宗……”

    曾經隻是八大門末尾的太虛門,如今竟成了,乾學州界第一大宗門……

    獨孤老祖心中不可思議,也不禁生起一股悵然和澎湃。

    “好啊……”

    獨孤老祖長歎一聲,再看向墨畫時,已經收斂了猜忌,神情也溫和了許多。

    天賜奇才,必有過人之處,行常人難行之事。

    而能被同門弟子,奉為“小師兄”,能為宗門,摘得兩屆陣道魁首,奪得論劍第一,可見其與宗門情義之深,為宗門付出的心血之大。

    獨孤老祖問墨畫:“虛空裂縫開了,你為何要進來?”

    墨畫深深看了眼獨孤老祖蒼老的麵容,心中歎息,躬身行禮道:

    “弟子修行期滿,明日就要離開了,臨行前,想來見您一麵,感謝您傳劍授道之恩。”

    獨孤老祖的眼眸中,倒映著墨畫恭敬有禮的身影,感受到了一股清澈的情誼,心頭微顫,蒼然的目光,也越發柔和。

    “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快走吧。”獨孤老祖輕聲道。

    墨畫微怔,“老祖,您……”

    獨孤老祖,歎了口氣,“我是鎮壓天魔之人,同樣也是,最先被天魔腐蝕之人……”

    “我要將這劍塚,連同我的心念,完全封死,今後無論任何人都不得進,任何天魔亦不得出。”

    墨畫目光黯然。

    獨孤老祖看了眼墨畫,猶豫片刻,將自己手中,沾著鏽跡和血跡的殘劍,遞給了墨畫。

    “這柄殘劍,我送給你,你替我帶出劍塚。”

    “它跟了我一輩子,我不想它也跟我一樣,也埋葬在這裏,永久不見天日。”

    墨畫皺眉,“老祖……那您呢,您沒了劍……”

    “無所謂了……”獨孤老祖搖頭,“我有劍沒劍,已經沒區別了,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獨孤老祖目光炯炯,看向墨畫:

    “離開之後,千萬別再回這劍塚。好好修行,精進修為,倘若有一日,你修到洞虛,有能力破開我布下的虛空禁製,你再回來,用我給你的這把劍……殺了我!”

    墨畫神色一變,“老祖!”

    獨孤老祖搖頭,攥著墨畫的手臂,將手中帶著溫度的殘劍,硬生生塞到墨畫手裏:

    “千萬,記住我說的話!”

    “還有,我跟你說的話,我給你劍的事,千萬不要跟任何人提及,包括我那師弟,你的荀老先生。”

    墨畫緊抿著嘴唇。

    獨孤老祖拍了拍墨畫的肩膀,寬慰道:

    “你是個好孩子,心地好,天賦也極好,但很多事,你現在還沒那個能力,不必著急,一步步來……”

    “這柄殘劍,名為‘獨孤’,你留著,這是我最後能給你的東西了……”

    墨畫目光黯然,“老祖,那我以後……”他還沒說完,神情一變,便見獨孤老祖的臉上,五官又開始消弭,甚至整個人,都散發著無聲無息,無情無義的魔念。

    “走吧……”

    獨孤老祖,已消弭了麵容,宛如一尊強大無匹的“無麵”天魔,聲音怪異地對墨畫喃喃道,“我就快……不是你的老祖了……”

    墨畫心中有些悲涼,又有些不忍。

    見墨畫還在遲疑,“天魔”化的獨孤老祖,單手一撕,拉開一道虛空裂縫,而後不顧直接將墨畫,推到了空間裂縫之中。

    “好好修行,一切珍重。”

    這是獨孤老祖,最後對墨畫說的話。

    洞虛的修為,墨畫根本無法反抗。

    他也隻來得及,最後回頭看了眼獨孤老祖。

    隻可惜,他看到的並不是獨孤老祖,曾經那張蒼老而孤傲的麵容,而是一副,沒有五官,沒有任何情緒的,空白的無麵之容。

    送走墨畫後,空蕩蕩的劍塚,又隻剩下了獨孤老祖一人。

    他依舊孑然一身。

    片刻後,獨孤老祖低聲歎道:

    “難怪世人都求長生,隻要活著,一直活下去,總歸會遇到一兩件好事,有那麼一絲……盼頭……”

    獨孤老祖身如殘劍,眼中卻燃起了冷火。

    無麵的天魔道,在吞噬著他。

    獨孤老祖窮盡畢生的劍道,淬煉一生的劍意,也在逆虛化實,形成封印,封死了他的道心,封住了他的道身,乃至於向外擴散,織成劍網,封住了整座劍塚,使整座劍塚,與世隔絕……

    ……

    長老居中。

    正在翻閱典籍,悉心推演著什麼的荀老先生,心中猛然一驚,站起身來,向後山禁地望去。

    後山的一切氣息,都在沉寂,並歸於虛實的界限,隔絕於世。

    這是洞虛巔峰的大能,才能有的手段。

    “師兄……”

    荀老先生目光蒼涼,心中生出悲痛,喃喃歎道:“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麼……”

    ……

    弟子居中。

    墨畫也被獨孤老祖推著,從虛空裂縫中,跌入自己的室內。

    而後漆黑色一閃,虛空裂縫自行吻合,一切氣息消弭,所有空間全都被封死。

    墨畫再回過頭看時,一片空蕩蕩,什麼都沒了。

    唯有他手中沉重的殘劍,還殘留著劍氣催發的灼熱溫度,以及一縷獨孤老祖深邃的神念。

    “老祖……”

    想到獨孤老祖,一身蒼然,獨鎮天魔的模樣,墨畫便覺心中苦澀。

    可他又做不到什麼。

    甚至,連破開虛空,再進入劍塚,見獨孤老祖一麵,都不太可能了……

    墨畫神情落寞,忽而心有所感,臉色微變,當即席地打坐,神識沉入識海。

    沉入識海的瞬間,墨畫的神念化身,遍體生寒,而後張口一吐,七竅之中,魔念如黑血一般湧出,最終重新化作那隻小無麵天魔。

    它發出不男不女,不陰不陽,不老不少,人心百相混雜的譏諷笑聲:

    “竟敢吞下天魔,你……”

    它話沒說完,又被墨畫扼住了脖子。

    在外麵,它不是墨畫的對手。

    到了墨畫的識海,它更掀不起風浪。

    墨畫提溜著這隻小無麵天魔,去見了他的好朋友,大腦袋“貔貅”。

    貔貅不過打個瞌睡的功夫,又得了一個稀有的“囚犯”,當真喜不自勝,看墨畫的眼神,也充滿了濃濃的認同和喜悅。

    墨畫將小無麵天魔丟給貔貅。

    小無麵天魔驚恐,不斷尖叫,可於事無補。

    它隻是幼年期,尚未寄生孵化人心麵相的上位天魔,自然不可能抵禦貔貅的辟邪之力。

    就這樣,貔貅左爪子壓著天魔,右爪子鎮著邪神,威風凜凜,好不快意。

    同族貔貅之中,它這個“戰績”,不能說最好的,但肯定不算差了。

    貔貅誌得意滿,十分神氣。

    鎮住小無麵天魔後,墨畫便離開了貔貅神殿,神識返回現實。

    弟子室內,一片寂靜。

    墨畫摩挲著手中的古老殘劍,長長歎了口氣,而後將其珍而重之地收好。

    距離天亮,已經隻剩一個時辰了。

    墨畫躺在床上,冥想養神。

    一個時辰後,天邊露出朝陽,金燦燦的霞光,透過古老的樹林,照進室內。

    墨畫迎著朝陽,看向窗外,將太虛山日出的景象,最後一次盡收眼底。

    而後便收拾好行禮,踏上了歸鄉的路。

    他記著荀老先生的吩咐,沒有驚動任何人,隻孤身一人,沿著靜謐的山道,向太虛山下走去。

    沿途偶有長老與墨畫打招呼,墨畫也如往常一般回應。

    但這些長老不知道,這是他們見墨畫的最後一麵了。

    離開弟子居,穿過大道場,途徑藏書閣,傳道室,以及一個又一個,平日裏供弟子們修行上課的修道建築,又走過長長的山道,墨畫終於是走到了山門前。

    最後,墨畫站在山門前,轉身向著太虛門遙遙一拜。

    這一拜,是感念太虛門,傳道授業之恩。

    也是感謝宗門老祖,掌門,長老們的關照提攜之恩。

    拜完之後,墨畫便沿著山道,離開了太虛門,他的背影,也漸漸消失在了太虛山外的雲霧中。

    太虛門內。

    一夜未睡的荀老先生似有所感,抬頭看向遠方,滿眼皆是不舍,末了深深歎了一口氣。

    長老居中。

    與墨畫關係比較好的,荀子悠,荀子賢等諸位長老,也忽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

    小書苑前。

    大白狗衝著遠方,汪汪直叫,似乎是在送行。

    太虛掌門看向山門。

    便見太虛山門之上,不知為何,竟飄起了嫋嫋的輕煙,與太虛山的雲霧,互相融為一體,不由為之一怔。

    很久之前,太虛山門之上冒起的青煙,不禁浮現在他的腦海。

    太虛掌門錯愕片刻,心中恍然,輕歎道:

    “好孩子,願你道途一帆風順……”

    ……

    與此同時,清州城,顧家。

    原本早起修行,有些困倦的瑜兒,忽然心頭一跳,神情難過了起來。

    正在指點瑜兒修行的聞人琬,也有一瞬間突兀的悵然若失,而後漸漸明白了過來。

    “墨畫他……離開了……”

    想到這近十年來,與墨畫相處的點點滴滴,聞人琬心中既是溫暖,又覺得酸澀不舍。

    正悵然失神間,忽而一道尖厲怪異的聲音響起:

    “該死的……終於走了……”

    聞人琬一愣,低頭看去,便見“瑜兒”不知何時,印堂漆黑,滿臉惡毒。

    似是察覺到了聞人琬的目光,“瑜兒”也咧著嘴,盯著聞人琬看,目光猙獰。

    聞人琬有一瞬間的驚愕,片刻後她想起了墨畫的話,釋然地笑了笑,摸了摸“瑜兒”的頭,目光溫柔如水,一如在看著自己心愛的孩子。

    “瑜兒”愣住了,不知為何,他竟凶不起來了,甚至不敢看聞人琬那雙柔美的眸子,隻能默默移開視線,但心底卻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顫動。

    那是一種,神明從來未曾感受過的東西……

    ……

    墨畫離開太虛門後,換下了代表太虛門身份的道袍,並將道袍,小心翼翼迭好,放進納子戒裏。

    之後,他帶著鬥笠,換上了一件尋常的長袍,遮掩了氣息,又雇了輛馬車,徑直向乾學州界以北,一處偏僻的雲渡城駛去。

    而此時,雲渡城內。

    一處茶肆內,一個老者,正與一位儀表不凡的中年修士,在喝茶下棋。

    老者的棋藝很差,黑子被吃了一大片,但神情很悠然。

    中年修士棋藝很好,白子穩占上風,但神情很忐忑。

    如此,又下了一會,黑白廝殺,眼看成了死局落敗在即,老者把棋子一推:

    “不下了,你棋藝太差,跟你下沒意思。”

    中年修士苦笑。

    閣老的棋藝,是眾所周知的爛。他下手已經很克製了,不然早在七八十回合之前,閣老的棋就已然是死局了。

    當然,這個不關鍵。

    他隻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時間點,閣老要在這麼偏僻的小地方,跟他下這一盤無所謂的棋。

    但他心中有愧,而且心虛,並不敢問。

    閣老看了他一眼,輕聲歎道:

    “人生,亦如棋局,黑白難辨。有時候,贏不是贏,輸也不是真的就輸了。你太執著於眼前的勝負,反而看不清背後的黑白。”

    中年修士拱手,恭敬道:

    “學生明白了。”

    閣老淡淡瞥了他一眼,知道他這個學生,嘴上恭恭敬敬,心裏卻一點都沒明白,不由興味索然。

    “閣老,”中年修士抬頭,略微看了閣老一眼,便垂下頭,低聲道,“這件事,您的決定,道廷上麵……並不太滿意。”

    閣老不以為然,“如何不滿意?”

    中年修士遲疑片刻,緩緩道:

    “世家太強,宗門名聲太盛,不符合中央道廷的利益。”

    “道廷上層的意圖……是借血祭之事,強化道廷司的權柄,動搖乾學世家根基,廢了乾學宗門清譽,以此為借口,進一步收歸乾龍山靈礦的所有權……”

    “以及,最重要的,是借宗門改製,強迫乾學宗門改名。”

    中年修士的眼眸之中,露出一絲久居上位的鋒芒:

    “‘乾’者,天也,乾學州界之中,譬如乾道宗,天劍宗……這等宗門,有何資格,以‘乾天’的名號命名?”

    “這天下,是道廷的天下。”

    “奉天承運者,隻能是中央道廷,是道子道君。”

    “一切權力,靈脈,隻能收歸於道廷。其他任何宗門,任何世家,冒用‘天’字,都是一種僭越……”

    中年修士神情敬畏而肅然。

    閣老默默看著中年修士,眼底流露出一絲隱晦而不可察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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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5-24 15:56:35
第1103章 閣老

    閣老本不欲多說,但念及師生一場,雖不是親傳,到底有些情誼在,便微微歎了口氣:

    “你是監正,以後可能是閣老。”

    身為“監正”的中年修士,連忙拱手道:“不敢。”

    閣老淡淡瞥了他一眼,繼續道:

    “坐上多高的位置,就要有多大的格局。格局大,方能站得高,看得遠,知道往哪裏走。格局不大,所見狹隘,走錯了方向,那站得越高,就會跌得越慘。”

    “世人隻知求名利,求權勢。卻不知名利權勢,要有格局承載,要以道心掌控,若格局不大,道心不堅,便會被名利權勢,吞噬本心,招致覆身之禍……”

    閣老往天上一指,問監正,“什麼才是天子?”

    監正皺眉道:“道君一脈,上奉天道,下承蒼生氣運,乃天子。”

    閣老搖頭,指著監正道:“你是天子。”

    監正瞬間隻覺冷汗直冒,顫聲道:“閣老……”

    閣老又指了指自己,“我也是‘天子’。”

    監正錯愕。

    “不但你我……”閣老指向四周形形色色,境界高低,貧富各異的修士,“……這些人都是‘天子’。”

    監正一怔,若有所思。

    閣老道:“人活於世,無不腳踏地,頭頂天。”

    “這世間,所有人都是秉天地而生,因而人人都是‘天子’,都是這天地的主人。”

    “世間所有修士,求的都是天道。因此這天,是天下人的天,而非道廷的天……”

    監正眉頭緊皺,沉思片刻後心中無奈,暗道閣老畢竟年紀大了,盡說這些不切實際,大而空的話。

    閣老看了監正一眼,心中歎氣。

    氣氛一時沉悶下來,沒人說話。

    周遭修士來來往往,喧鬧嘈雜,但仿佛也並無人注意到閣老二人。

    監正默然片刻,又出聲問道:“閣老您此番,為何如此抬舉太虛門?”

    閣老淡然道:“論道第一,是他們自己爭來的,何談抬舉?”

    “閣老,四宗之首,與‘三山四宗’這兩個稱呼,意義可完全不同……”監正低聲道。

    “那是天權閣定的,與我何幹。”閣老道。

    監正無奈,“太虛三山的前身,可是……”

    閣老搖頭,“老黃曆了,現在提它做什麼?”

    監正無話可說。

    閣老淡淡看向監正,問道:“你都運作好了麼?”

    監正一愣,而後臉色蒼白,“我……”

    閣老道:“你有手腕,有背景,走得動關係,這些都很好,這個‘閣老’之位,也的確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但還是之前那句話,想得到什麼之前,先看自己能不能攥得住,你要有器量,才能坐這個位置。”

    監正拱手道:“是……”

    閣老歎氣,“我老了,精力不濟,本來也做不了多久的閣老了。”

    “乾學這一局,也是我下的最後一盤棋了。”

    “這盤棋的結果,顯然有很多人不滿意。既然不滿意,他們自然想找另一個,能讓他們滿意的人來下……”

    閣老看向監正。

    監正麵露愧色,垂下頭去。

    閣老沒什麼話說了,便揮了揮手,“行了,時辰差不多了,你回去吧……既然想要什麼,那就去爭,爭到手了,那就去做好,這本也不算錯,不必瞻前顧後,也不要抹不開麵子。”

    監正垂首道:“是。”

    而後他又抬頭看了眼閣老,“那您……”

    閣老淡然道:“老了,不耐聒噪,容我清淨一會……”

    監正見閣老一臉疲憊,歎了口氣,起身深深行了一禮,“您多保重。”

    閣老淡淡“嗯”了一聲。

    監正保持著躬身的姿勢,身形漸漸消散,離開了茶肆。

    現場隻留閣老一人,還有他麵前的棋盤。

    見監正走了,閣老原本疲憊的心情消失,神色反倒輕鬆了起來。

    他開始百無聊賴地,收拾起麵前的棋盤,餘光瞥向遠處,盯著雲渡城的城門。

    城門前,車水馬龍,人如潮水。

    一炷香後,人群之中,果然顯露出了一道單薄的少年身影。

    閣老眉頭一挑,心中微動。

    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這個孩子。

    看第一眼,便覺得十分驚豔,麵容溫潤如玉,目光清澈如水,眉眼錦繡如畫。

    “好生俊俏的孩子……”

    可看第二眼時,瞬間便有些悚然。

    命格凶戾,大煞聚首,乾道加身,大地共鳴,大善大惡交織,間雜種種不可測的神魔正邪因果氣息。

    這些因果,在一個“人”身上共存共生。

    即便是閣老,也微微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究竟是……誰養的小怪物……”

    閣老怔然,默默看著墨畫。

    墨畫混在嘈雜的人群,進了雲渡城,徑直走到渡口,抬頭看了眼天色,大概是見時辰還早,便在旁邊找了個食肆吃麵。

    坐在人潮來往的市井中,墨畫一個人吃著麵條。

    看上去就隻是一個背井離鄉,獨自漂泊的少年修士,根本看不出,他是乾學第一大宗太虛門的小師兄,兩屆陣道魁首,乾學論劍第一人,萬千妖魔的屠戮者,荒天血祭大陣的崩解者。

    “和光同塵……”

    閣老瞳孔微顫,一時有些失神。

    周遭人來人往,墨畫還在一個人慢斯條理地吃著麵條。

    而堂堂道廷七閣,天樞閣中位高權重,高深莫測的閣老,就這樣坐在遠處,莫名其妙地看著墨畫吃了一整碗麵。

    一直到墨畫吃完麵,把湯都喝完了,閣老這才回過神,輕輕歎了口氣,心道:

    “該走了。”

    他的目的達到了。

    他到這雲渡城,也是因為算到了墨畫的行跡,心中好奇,想在墨畫離開前,看他這一眼。

    如今這眼已經看過了,自然就該離開了。

    閣老收起棋盤,可收到一半,忽而微怔,抬頭看去,剛好觸及到了墨畫的目光。

    墨畫似乎,也越過人群,看了他一眼。

    閣老意外,“這孩子是……看到我了?”

    可墨畫這道目光,似乎隻是一瞬間瞥到了什麼,而後便移開了。

    移開之後,墨畫神情疑惑,又四處掃視,不知是在打量什麼,還是在找什麼。

    找了一圈,墨畫沒找到,最後目光又落到了閣老這裏。

    更準確的說,是落到了閣老麵前的棋盤上。

    再然後,墨畫抬起頭,朦朦朧朧間,便看到了棋盤前的老者,瞬間眼眸一亮。

    閣老便一臉錯愕地,看著墨畫起身,徑直向他走來,一直走到他麵前。

    墨畫先是看了眼棋盤,而後抬頭看了眼閣老,一臉期待,問道:

    “老先生,您會下棋麼?”

    閣老點了點頭。

    墨畫心道果然,而後問:“老先生,要不我們來一把?”

    閣老沉思,沒有說話。

    墨畫解釋道:“我要坐雲渡,但時辰還早,正好沒事,看到您一個人在下棋,所以想跟您下一會。”

    閣老有了點興趣,反問道:“為何要與我下?”

    墨畫打量著閣老,一臉篤定道:“您這個胡子,這個氣度,一看就是個下棋的高手!”

    閣老愣了一下,而後便如春風拂過,細雨潤心,頓時渾身舒泰。

    看看!

    這個世上,果真還是有識貨之人的!

    這孩子也不愧是乾學陣道雙魁首,論劍第一人,竟能從人群之中,一眼就看出自己棋藝的不凡來。

    整個天樞閣遠近聞名的“臭棋簍子”閣老,一瞬間如遇甘霖,“知己”感油然而生。

    “來,我們下一局!”

    原本都準備收攤子的閣老,瞬間來了興致,衣袖一拂,便擺好了棋盤。

    墨畫恭敬向閣老行了一禮,而後坐在了閣老對麵,身姿筆直,端莊有禮。

    “你先。”閣老道。

    “好。”

    墨畫是晚輩,沒有推脫,而是拈起一顆棋子,經慎重考慮後,落在了棋盤上。

    他這一手,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也是個“臭棋簍子”。

    閣老卻頗為動容:“你這棋……下得好!”

    墨畫一怔,也瞬間生出知己之感。

    很久很久,沒有人誇他棋下得好了。

    上一次被誇,還是跟傀爺爺下棋的時候。

    墨畫壓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閣老也落了一子。

    當然,也是臭棋。

    墨畫卻一臉震撼:“老先生,您這棋藝,當真出神入化!”

    閣老捋了捋胡子,“還行。”

    墨畫看著棋局,皺著眉頭,陷入沉思,然後接著落下一子。

    閣老瞄了一眼,頷首道:“不錯,不錯。”而後他抬眸看了眼墨畫,問道:“你平時也常下棋?”

    墨畫歎了口氣,有些遺憾,“好久沒下了。”

    閣老問道:“為何?”

    墨畫一臉困惑道:“我覺得我應該是個下棋的高手,可同門弟子都不跟我下,他們覺得我菜,這讓我很費解,因此我隻能將我的棋藝‘塵封’,很少顯露於人前。”

    閣老一時竟有“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感,歎道:“是啊,老夫也是如此。”

    墨畫震驚:“老先生,您這麼出神入化的棋藝,還有人不識貨?”

    閣老搖頭感歎:“世人就是如此愚鈍。”

    墨畫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閣老又問:“你之前,都和誰學過棋?”

    墨畫道:“沒有,我隻是小時候,經常和傀爺爺下棋。”

    閣老眼皮微跳。

    墨畫又落下一子,道:“老先生,到您了。”

    閣老一看,漸漸來了精神,緩緩道:“好,我看看……”

    閣老思索片刻,也落了一子。

    一老一少,就這樣一執黑,一執白,你一子我一子,在這偏僻仙城的茶肆裏,殺得難解難分。

    在旁人眼裏,這就是兩個臭棋簍子,下著不知所為的棋局,但兩人卻下得不亦樂乎。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

    一直到夕陽西沉,晚霞鋪天,遠處的雲渡,傳來悠揚的雲笛之聲,墨畫才回過神來,望著下到一半的殘局,歎道:

    “時辰到了,老先生,我得走了。”

    閣老看著殘局,也有些意猶未盡。

    墨畫由衷道:“老先生,您的棋藝果真厲害,下次若有緣相遇,我再跟您下棋。”

    閣老抬頭看了眼墨畫,心中一時竟有相見恨晚之感,頗有些不舍道:

    “好,下次相遇,我們再一起下棋。”

    墨畫恭敬行了一禮,“老先生,後會有期。”

    閣老深深看了墨畫一眼,似乎是想將墨畫的麵容,記在腦海裏,溫和道:

    “後會有期……”

    雲渡的雲笛聲又響起。

    墨畫知道不能再耽擱了,便拱了拱手,離開了茶肆,徑直走向雲渡的船隻。

    到了雲渡前,墨畫回過頭,想再跟老先生揮手道別,卻發現茶肆前空蕩蕩的,已沒了棋盤,更沒了老先生的身影。

    墨畫有些遺憾。

    不過人世際遇,悲歡離合都是常態。

    想到這裏,墨畫心中忽而又有些悵然。

    “終於……要離開了啊……”

    想到自己當初,孤身一人,不遠千萬裏乘著雲渡,來乾州拜宗門求學……

    墨畫又和當初一樣,低頭看了眼蒼茫的大地,又抬起頭,望著無垠的天空,心有所感。

    天行健,自強不息。

    地勢坤,厚德載物

    人活於天地之間,無論走到哪裏,頭頂的都是天,腳踩的都是地。

    天上有亙古不息的天道大陣,地下有厚德載物的古老道蘊。

    自己也當秉承天地之心,修行問道,自強不息,陣法濟世,厚德載物。

    循天理而得道,濟蒼生而長生。

    墨畫的道心,又通明了幾分。

    浩瀚的天空之上,乾道氣運流轉,墨畫踏上甲板,登上了雲渡。

    半個時辰後,悠揚的笛聲又響起。

    巨大的雲渡終於啟航,載著墨畫,離開了乾學州界,駛向了蒼茫的雲海,和更廣闊的修界……

    ……

    數日之後。

    荀老先生布置的迷霧消散,乾學州界各方勢力,才稍稍反應了過來,一時間心思各異。

    沉寂許久的屠墨令中,也傳出了消息:

    “聽說墨畫走了……”

    “誰說的?”

    “宗門老祖推演出來的,告訴了掌門,掌門告訴了我爹,我爹又告訴了我……”

    “我還聽說,有些世家暗中布局,想截住墨畫。”

    “隻可惜,太虛門的荀老祖道行太高,等他們算出因果痕跡,墨畫早就乘雲渡走了。”

    屠墨令中,安靜了一會。

    片刻後,有人道:“走了也好,我真不想再看到墨畫了……”

    “你是怕了吧。”

    “閉嘴。”

    又有人道:“論劍結束了,墨畫也走了,這個什麼屠墨盟,散了吧……”

    “散了吧,沒意思。”

    “本身跟墨畫,也不算有什麼深仇大恨,不過是一些論劍的恩怨……”

    “就是……”

    ……

    突然墨紋扭曲,一些說“散了”的人被“禁言”了。

    一道更粗的,權限更高的匿名磁紋,凝出了一行字:

    “可笑!”

    “這麼輕易就想著放棄,就這點心氣,將來何成大事?”

    屠墨令中沉默。

    有人問:“你究竟是誰?”

    匿名磁墨:“不必管我是誰,我隻問你們一句,墨畫帶給你們的羞辱,你們真的能忘麼?”

    “他是怎麼為了一己之利,為了出風頭,用火球術這等不起眼的法術,將你們辱殺的?”

    “你們遭墨畫戲弄的一幕幕,被人用摹影圖記下,到處傳看,引人哄笑。”

    “你們引以為傲的本領,被墨畫硬生生壓了一頭,讓宗門和世家的傳承蒙受輕視。”

    “你們有些人,原本身為宗門第一人,是萬眾矚目的天才,卻被墨畫一劍劈成了小醜。”

    “你們眾人聯手,以眾淩寡,卻被墨畫以陣法,悉數炸死……”

    “這一切的一切,你們全都忘了?”

    死去的記憶,開始襲擊眾人。

    墨畫帶來的,那些隨歲月流逝,有些淡去的“屈辱”和羞憤,又重新在眾人的心頭複現。

    就像是被人揭開了舊傷疤,又疼又難堪。

    “可是……墨畫畢竟救了我們,再記恨他難免……”

    這人還沒說完,就被禁言了。

    匿名磁墨道:“墨畫那是為了救你們麼?你們也不仔細想想,他真有那麼好心麼?”

    “他救你們,不過是為了增加自己的聲望。”

    “他的居心,本就是自私自利的。”

    “不要被一些小利小惠,蒙蔽了大是大非。”

    “更不要被卑鄙無恥陰險毒辣自私邪惡的墨畫,蠱惑了心智。”

    這些話引起了眾人的附和:

    “言之有理。”

    “墨畫此人,看著是個小白臉,其實陰險腹黑至極,城府極深,絕不可信!”

    “所以,屠墨盟還是要留著,絕不能散!”

    “如今的太虛門,是乾學第一大宗門,以後便是我等四宗八門十二流的第一大對手。墨畫又在太虛門地位超然,擒賊先擒‘王’,要對付太虛門,早晚要先對付墨畫,必須要未雨綢繆,早做準備……”

    “墨畫此子,心性狡詐,陣法天賦堪稱恐怖,早晚是我等的心腹大患,這不隻是私人恩怨,也是為了宗門前途,和世家利益。”

    “可是……”有人道,“我聽門中長老說,墨畫連本命法寶,都沒個影,這麼拖遝下去,結丹要到猴年馬月……到那時,我們金丹,甚至羽化,墨畫還隻是個築基,根本上不了台麵。這麼針對他,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這個屠墨盟,說到底……”

    他還沒說完,很快就又被禁言了。

    匿名磁墨:“墨畫就是墨畫,他是金丹也好,築基也罷,都不影響他的陰險歹毒。切不可掉以輕心,更不可說些沒有立場的話,擾亂軍心。”

    “我們的宗旨,隻有一個:誅‘墨’衛道,墨畫必死!”

    這句話,喚回了眾人久違的熱情。

    “沒錯,誅墨衛道!”

    “墨畫必死!”

    “這個屠墨盟,絕不可散,以免墨畫這個毒瘤,死灰複燃。”

    “大家齊心協力,守望相助,終有一日,要墨畫付出代價,償還論劍大會之仇!”

    “如此甚好!”

    ……

    就這樣,原本漸趨消亡的屠墨盟,又開始重振旗鼓,通過對墨畫的“仇恨”,維係在一起,漸漸成為了一個乾學天驕弟子,互相聯絡,互幫互助的“黑暗”組織。

    屠墨盟中的人,大多數自然還是恨墨畫的。

    畢竟墨畫做的有些事,實在不是人能做出來的。

    有些人則對墨畫恩怨交織,喜惡參半。

    隻是因為眾人都“罵”墨畫,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他們也“從善如流”,隨著大流對墨畫口誅筆伐。

    少部分人,其實並不怎麼恨墨畫。

    甚至有些人,經曆過論劍大會,血祭大陣,親眼見證了墨畫的實力,並受了墨畫的恩情,已經“黑轉粉”了,內心裏對墨畫,其實頗為欣賞和敬重。

    但墨畫已經離開了乾學州界,沒了音訊。

    屠墨盟成了與墨畫相關的唯一組織。

    他們便隻能留在屠墨盟裏,想著說不定哪天,能聽到墨畫的消息。

    哪怕聽不到墨畫的消息,聽著別人天天“噴”墨畫,細數墨畫的種種惡跡和罪行,也算是多了個念想。

    而在屠墨令外,墨畫的影響,終究是漸漸淡去了。

    道廷司,乃至中央道廷,不知受了誰的命令,都將墨畫的籍貫,進行了極高規格的封存。

    一般道廷司修士,哪怕是地方道廷司掌司,都無權查閱墨畫的卷宗。

    太虛門為了保護墨畫,也盡量不對外透露墨畫的風聲。

    門中長老弟子,也都奉了老祖的命令,言語之間,盡量少議論墨畫,免得不經意間,泄露了什麼因果。

    而“墨畫”這個名字,也幾乎是乾學州界,所有宗門和世家都不願提及的陰霾。

    兩屆陣道魁首,乾學論劍第一人。

    這幾乎是在他們的臉皮上跳舞。

    更不必說,墨畫對外的身份,還是一個散修。

    一個散修,硬生生壓了他們所有宗門天驕和世家嫡係弟子一頭,這更是他們不能承受之辱。

    所有世家和宗門,都巴不得眾人早點把“墨畫”這個名字忘掉,更不可能宣揚墨畫的功績,讓墨畫搶了他們自己的宗門天才和世家嫡係的風頭。

    而對其他大多數修士來說,墨畫風頭再盛,也隻不過是乾學州界芸芸天驕中的一個。

    乾學州界本就天才雲集。

    每一屆乾學論道,都有幾個耀眼的天才,也都可能冒出一個獨攬風騷的天驕。

    這一屆是墨畫,下一屆又會是別人。

    天下英才如過江之鯽,不過如是。

    人總是善忘的,是喜新厭舊的。

    沒人宣揚,沒人提起,墨畫這個頗具傳奇和爭議的名字,也就漸漸在眾人的視野中淡去。

    乾學州界的修士,一如往常地生活修行。

    整個乾學州界,也一如往常運轉……

    ……

    隻不過,一個月後,乾學州界又發生了另一件大事。

    道廷要來“問責”了。

    邪神陰謀,血祭之災,道廷絕不可能輕飄飄揭過。

    明裏暗裏,都還有很多利益在被分化,被切割。

    而這次“問責”,也是中央道廷第一次,也是最名正言順的一次,對乾學州界內部,進行最直接的幹涉。

    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對乾學四天驕的發落。

    這四個乾學最頂尖的弟子,血脈天驕,受萬人推崇,結果卻沾了魔念,墮入歧途,本就是天大的醜聞。

    各方勢力聯手,將這件事壓了下來,以免造成不好的影響,使乾學州界聲名受損,道廷威嚴有失。

    而如何處置這四人,便十分棘手了。

    血脈天驕,是世所罕有的天才。

    道廷和世家都惜才,不願浪費他們的修道才能。

    何況這四人,也不單單隻是乾學的天驕,身為五品世家核心嫡係,他們背後,也都牽連著道廷的一些權貴老祖。身上或多或少,也都流著不少大能的血,否則絕不可能覺醒血脈。

    這種身份的天驕,哪怕犯了錯,也沒人真敢殺了他們。

    別說殺了他們,便是責罰,辱罵,都要慎之又慎。

    因此,這四人隻能等中央道廷發落。

    論道山大殿中。

    乾學各世家宗門高層齊聚,準備迎接中央道廷的問責。

    這必然是一場極艱難的議會。

    在場眾人,無不神色凝重,而其中便有不少墨畫熟悉的麵孔。

    包括道廷司掌司和典司,太虛三山掌門,四宗八門十二流,各掌門長老,以及一些大世家高層。

    在場的世家,幾乎沒一個五品以下的。

    唯一一個例外,是顧家。

    顧家雖不到五品,但也算“準五品”家族,本身實力不弱,而且與道廷司關係密切。

    這次會議,顧家家主,羽化境的顧紅長老也都出席了。

    眾人按世家大小,身份高低,依次落座。

    沈麟書,敖戰,蕭無塵,端木清,這四個曾經聲名鼎盛的乾學血脈天驕,則一臉蒼白地站在大殿下。

    長生符被碎,識海被斬,四人元氣大傷。

    而更重要的是,四人的道心,幾乎都被斬碎了。

    隻是身為絕頂天才,本就孤傲,再加上身份尊貴,有恃無恐,四人臉色雖蒼白,但目光仍舊傲然,隻是相較於從前,多了一絲冷漠和自暴自棄。

    尤其是端木清。

    她的神情,比此前更冷,眼中卻是死灰一片,似乎周遭一切,在她心裏都是朽木。

    沉悶而凝重的氣氛中,時間緩緩流逝。

    各大世家和宗門高層,坐在上方,竊竊私語。

    端木清四人則在大殿下,神情冷漠地站著。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極強的威壓自天上傳來,車馬聲響起,偶爾伴有低沉的龍吟。

    這是六品大族,才有的龍馬。

    眾人循聲看去,便見雲霄之上,八匹身負龍鱗,身軀矯健的金白色龍馬,拉著一座極莊嚴華貴的九霄鎏金輦,自天降下,落在了大殿之內,排場極大,氣象尊榮。

    眾世家和宗門高層皺眉,但還是紛紛起身,向車輦行禮。

    九霄鎏金車輦停下,一位位修為高深,麵容倨傲,身穿華服的道廷高層修士,開始陸續下車。

    乾學高層,一一行禮迎接,哪怕心中不悅,但還是要盡了禮數,事事周到,以免引得道廷怪罪,使議事陷入僵局。

    沈麟書,敖戰,蕭無塵三人視若無睹。

    端木清更是心中冷笑,對這種世家權貴的迎來送往,道貌岸然,十分不屑。

    她甚至都懶得看一眼。

    直到九霄鎏金輦之上,走下一道白色身影,一股攝人心魄的氣息散開。

    整個乾學州界,所有高層的家主和長老們,瞳孔都為之一震。

    原本稍顯嘈雜的大殿,更是一瞬間落針可聞。

    端木清神情怔忡,下意識看去,那一瞬間,隻覺眼前如幽夜曇花盛開,天地為之失色。

    她的胸口猛然揪緊,渾身血脈開始沸騰,心欲如火,灼燒得她渾身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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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5-25 08:59:28
第1104章 子曦

  那是一道,極美的女子的身影,已褪去了稚嫩,如曇花初綻,皎月清輝,清冷而朦朧,又帶著一股動人心魂的強勢的美感。

  美貌在大多上層修士眼中,唾手可得,並不值得一提。

  世間比美貌更有價值的事物,不勝凡舉。

  修為,道法,名利,權勢,地位——都比容顏,更令人痴迷。

  但那是因為,世人不曾見到過真正的美貌。

  真正的,擁有凌駕於理智之上的純粹美貌,足以碾壓人的心防,吞噬人心,攝人心魄的美貌。

  只看一眼,心神便會完全淪陷。

  甚至令人,生出自慚形穢之感。

  大殿之中,一眾修為高深的掌門長老,紛紛對視一眼,目露驚駭。

  他們修為高深,可此時猝然之下,心中竟也忍不住「咯瞪」一跳。

  男子如此。

  女子更甚。

  那是一種,仿佛來自血脈的本能,根本抗拒不了。

  端木清看著那道,冰肌玉骨,綽約若天人,絕美如清月的身影,只覺心中渴慕,又惶然若失,醇如美酒的欲望,充斥著每一滴血髓,隨著經脈,流遍全身。

  甚至她心中忍不住在想,這等絕美的天人,若與自己一夕縫綣,不,哪怕只是吻著自己,甚至只是看上自己一眼,自己此生此世,便是為她死了,也在所不惜。

  那種極度的渴慕,極度的慾念,幾乎讓她的道心,處於自焚的邊緣。

  不只是端木清,便是羽化境的顧紅長老,一時也為之變色。

  她也隱隱約約,能感受到血脈中的蠢動。

  似乎為了眼前這個絕美的姑娘,她願意做一切事。

  顧紅長老連忙咬了下舌尖,定住了心神,並盡力移開目光,不敢再去看那道清美絕倫的身影。

  與此同時,她的心中滿是震撼。

  「這是血脈?!」

  「這血脈,怎麼會有如此強驚人的魄力,甚至能跨越兩個大境界,強行吸引自己這個羽化真人的心欲?」

  「還有—這等容貌——簡直太過驚人了。

  顧紅長老是乾學州界遠近聞名的紅娘,她這輩子見過各等美貌的女子,環肥燕瘦,秀外慧中,花容月貌者,不知凡幾,可卻從未見過,如此驚艷絕倫的美貌。

  這是一種,絕對的,帶著壓迫性的美感。

  根本不容反應,幾乎只要看了一眼,一瞬間,便會擊潰他人的心防,碾碎他人的理智。

  尤其對愛美的女子,更幾乎是致命性的。

  顧紅長老愜片刻,忽而發現一件更驚訝的事實:

  那就是她此時才意識到,這天人一般的姑娘臉上,帶著雪色面紗,自己根本不曾真的看到她的容貌,便已然心動不已。

  那她真正的容貌,又該有多美?

  顧紅長老想看一眼,可又不太敢轉過頭去看。

  而大殿之中,陷入了一瞬的安靜之後,又漸漸恢復了聲息。

  在座的修土,無不位高權重,修為深厚,哪怕一瞬間失神,也不至於太過失態。

  更何況,這女子的身份,從她周圍的一群道廷權貴中,也大概能推測出。

  「乾州祖龍之地,六品鼎盛之族——·白家。」

  如此眾星捧月,美到如此驚人,血脈如此孩人,還有那一股天生凜然的尊貴氣質,幾乎不用想便知道,定然是白家的嫡系之女。

  而且,可能還是嫡系中的嫡系。

  極強的血脈,極美的容貌,極高的天賦,加上六品鼎盛之族的核心嫡系出身。

  有兩三樣,甚至單有一樣都不得了。

  而所有這些疊加起來,放在一人身上,就稱得上是恐怖了。

  絕大多數掌門,家主和長老,都眼觀鼻鼻觀心,克己守心,不多看一眼。

  人群之中,唯有太虛掌門,皺著眉頭,微微嘆息。

  之後會議舉行,中央道廷諸羽化修士,以及七閣之中的數位監正,開始按照道廷律令,天權閣正道定品章程,對乾學州界各宗門各世家「問責」。

  道廷措辭嚴厲,而且需要乾學各世家,割捨一大部分利益。

  乾龍靈礦的支配權,有七分之一,劃歸中央道廷。

  此後乾學宗門命名或改名,不得含「天、道、乾、霄、穹」等字眼。

  最後,一位天權閣,面容威嚴的監正,對沈麟書四人厲聲斥責道:

  「你們身為乾學天驕,卻知法犯法,觸犯道廷律令,罪不可赦。」

  「乾學四大宗,授徒無方,對門下弟子只重修為,不重心性,疏於管教,釀成此禍,

  罪責難免。」

  「但..」

  他頓了一下,又道:「念在你們年少無知,又是初犯,亦有可諒之處。」

  「為免你們四人,繼續誤入歧途,需遣送至中央道廷,重塑道途,以敬畏天道,明悟人心,洗心革面,成為德才兼備,匡濟天下的正道天驕。」

  「此乃,道廷的恩賞——」

  天權閣監正說完,乾學各宗門勢力高層紛紛皺眉。

  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核心意圖,是在向乾學州界「勒索」。

  分割利益,是在「挖肉」。

  索要天驕,是在「挖人」。

  而這便是,道廷給乾學各方勢力,定下的章程準線。

  接下來的談判,就以此為準線,乾學一方,若要避免被挖更多的肉,就要將這四個稀有的血脈天驕,送到道廷。

  若要避免被挖人,那就要被道廷,多割出一塊肉。

  這種事,乾學一方自然不可能答應。

  之後便是各方高層,長時間的交涉和拉扯。

  但這些,端木清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全部的心神,都被那道新月曇花般的絕美身影雙。

  她根本不在乎,道廷會如何發落自己,因為她不必在乎。

  這種事,她爹娘各脈的老祖,都已事先跟道廷打過招呼了,如今的「會審」,不過就是走個形式而已。

  可那道清麗出塵,不食煙火,遺世而獨立的身影,她卻不可能不在乎。

  欲望漸漸吞噬了端木清的理智。

  自己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向她下跪,向她臣服,向她剖開心腸,獻上真心,乃至付出生命。

  而這樣的女子,她的心,必須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

  似乎想到將來的一天,能挽著她的手,吻著她的臉頰,甚至聽到她輕聲的呢喃」

  端木清的心火,竟又旺盛了幾分。原本清冷的面容上,竟浮出了一絲病態的嫣紅。

  幾乎就是在這種,道心浴火,痴迷失神,呼吸都困難的情況下,在極度欣喜,極度渴望,和可望而不可即的極度痛苦中,端木清渾渾噩噩地,結束了道廷的「會審」。

  那道身影,也在一群白家高層的簇擁下,凌波微步,步步生蓮,優雅而端莊地,回到了九霄鎏金攀上。

  隨著這道絕美身影離去,那股攝人心魄的氣勢,也消散了。

  眾人不知為何,都輕輕鬆了口氣。

  端木清卻覺得自己的心,被走了一般疼痛和空虛。

  顧紅長老也愜地看著那道背影,眉頭緊皺,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忌憚。

  「這個姑娘—是白家的人?」

  「她身上的血脈,難道是———

  「白家—莫非是想讓她嫁到顧紅長老心中屢次欲言又止,皺眉沉思,片刻後,忽然發覺自己的儲物袋裡,有什麼東西在顫動,還帶有一股灼熱之感,

  顧紅長老神情錯,低頭看向自己那枚,繡著鴛鴦百合的紅色儲物袋,伸出手從儲物袋中,緩緩取出了一截紅繩。

  這截紅繩,是斷裂的,還帶看焦痕。

  「這是—哪根紅線?」

  顧紅長老皺眉,回憶了半天后,緩緩記了起來,這是她當初給墨畫牽的紅線!

  當初她覺得墨畫是個好孩子,就想著能不能給墨畫牽個線,算一算姻緣。

  結果倒好,給別人牽線,頂多就是牽不上。

  可給墨畫牽紅線,牽一條,斷一條。

  以至於她不得不破例,用極品的,編著金絲,鑲著紅玉的「金玉良緣」線,來給墨畫牽姻緣。

  一開始的確有些反應,金玉良緣,牽到一個顧家嫡系的小姑娘身上時,隱隱有了些感應。

  然後,瞬間姻緣反噬。

  一股虛無的鮮紅火焰焚起,直接將紅繩給燒了·

  不僅紅繩燒了,紅繩上的金絲,也寸寸斷裂,鑲嵌的紅玉,也化為粉,

  顧紅長老當時心中震驚,猜到墨畫的姻緣,必定因果極大,將來要娶的,估計也是一個可怕的人。

  她便熄了給墨畫牽線的心,但被燒了半截的紅線,卻還留著。

  此時,這半截紅線,不知為何突然顫動,還灼燙了起來。

  顧紅長老本沒太在意,可沉思片刻,似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渾身打顫她抬頭,看向了那道,已然消失在了九霄鎏金中的絕美的身影,心中充斥著難以置信的駭然。

  「墨畫這孩子的姻緣—不會是—牽在她身上吧——」

  那一瞬間,顧紅長老差點嚇得心肺驟停。

  這怎麼可能?!

  她雖然是覺得,墨畫這孩子極好,心性好,天賦好,志向遠大,配得上這天下任何姑娘,可可也不是這麼個配法白家這個姑娘,這個血脈,那可—·

  而且,這兩人,一個散修出身的太虛門弟子,一個六品鼎盛的白家血脈嫡女,根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一丁點關係沒有,怎麼就能怎麼可能牽上姻緣呢?

  顧紅長老震驚失神,一點也不敢相信。

  可手中的紅線,仍在微微顫動,紅得發燙。

  之後幾日,道廷與乾學一方,仍舊聚在論道山大殿,商議血祭之事的問責,和乾學四天驕的處置。

  可那道絕美的身影,卻只如曇花一現,不再出現。

  太虛門,後山。

  一處古樸幽靜,恢弘大氣的大殿中。

  如今名義上,是乾學第一大宗,太虛門的掌門,正給面前一位,身穿雪色華裙,繡著淡金鳳紋,戴著風雪玉華琉璃面紗的少女斟茶。

  斟完茶,太虛掌門微微嘆了口氣,道「好久不見了————子曦。」

  這身穿白衣,清美出塵,美得如真似幻,足以攝人神魄,吞噬人心的少女,正是白家一脈的嫡系,也是白家容貌最出眾的女真人,白傾城唯一一個女兒一—

  白子曦。

  白子曦向太虛掌門行禮,禮貌而不失優雅道:「舅舅。」

  太虛掌門微微頜首,心中嘆氣,便問道:「老太君她,怎麼讓你出來了?」

  白子曦淡雅道:「奉老太君的命,去拜訪一位長輩,途徑乾學州界,特意來看望一下舅舅。」

  她的聲音,溫和而婉轉,既如冰雪般晶瑩透徹,又帶著一絲春日的明媚慵懶,光是聽著,就牽動人的心魄。

  太虛掌門越發覺得頭疼。

  他這個「舅舅」,自然不算親舅舅。

  世家大族人多,越是大族,人越多,血脈親戚越多,親緣關係越龐雜。

  但他這一脈,與白家的本家,關係頗為親近,因此,這一聲「舅舅」,他倒也擔得起。

  而小時候,他也的確見過子曦。

  那時的子曦,還只是個小丫頭,因為她娘親極美,她那個不可提及的親爹同樣也是人中龍鳳,集爹娘之美於一身,因此這丫頭小時候,就已經能看出,是個傾國傾城的胚子。

  更不必說,她還覺醒了血脈。

  這種來歷古老的血脈,加上傾國傾城的容顏,還有那股,自人中龍鳳的爹娘遺傳下來的尊貴氣質,讓她這種美貌,帶著天生的「侵略感」,幾乎一瞬間,就能擢鑷他人的心魂。

  尤其是,她這逆天的血脈,對女子的誘惑,比對男子還可怕。

  因此,這幾乎就是天生的「禍水」。

  從小開始,她娘親白傾城就讓她,無論走到哪,都要易容,斂氣,如有必要,再戴上面紗,以此遮掩一下容貌。

  這些手段,小時候還好。

  可現在她漸漸長大了,也長開了,容顏越發絕美,仙姿玉骨般的氣質也散了開來。

  即便隔著面紗,也能感受到那股驚世駭俗的美。

  最重要的是,她得自血脈深處的吸引力,也越發強烈了。

  這幾乎就是「絕世的禍水」了。

  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天大的麻煩。

  即便是太虛掌門,也覺得壓力極大。

  不過,既然來了太虛門,他這個做「舅舅」的,自然也要盡地主之誼,好生招待一番。

  「太虛門也算是古老相傳的大宗門,底蘊深厚,雖然只是五品,比不上白家,還有祖龍州界的那些六品大宗大族,但也算是相當了不得的大門派了。」

  「更何況,如今的太虛門,三山一脈合流,弟子們力同心,爭得了乾學論道第一,

  假以時日,必然又是另一番蔚然氣象————」

  太虛掌門謙虛中帶著幾分自豪,而後道:

  「你既然來了,機會難得,我便帶你四處走一走,看一看———」

  白子曦道:「多謝舅舅。」

  之後太虛掌門,便親自領著白子曦,在太虛門裡參觀了一圈。

  上一屆弟子離宗了,下一屆弟子還沒收,因此太虛山清淨得很。

  長長的山道上,唯有雲霧繚繞,

  一路上,太虛掌門這個做「舅舅」的,不斷介紹太虛山的名勝,太虛門的歷史。

  白子曦大多數都沉默,只偶爾會淡淡點頭,說些好聽得體,且不失禮貌的話語。

  太虛掌門心中嘆氣,忽而有些惆悵。

  小時候,他這個小侄女,雖然性子也冷,修行勤勉認真,但總歸還有些「人」的性情在的,偶爾也會笑一笑。

  如今她的一一語,除了「美」之外,似乎全都朦朦朧朧地,帶了一層「面紗」。

  雖然言語得體,態度有禮,但卻帶著疏離的冰冷。

  整個太虛山的一切,在她眼裡,也仿佛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外物」和「死物」,不會在心裡,留下一點痕跡。

  以前不是這樣的自從她離開白家,顛沛流離,辛苦拜了師父之後,不知經歷了些什麼,連長生符也碎了,再回來之後,臉上幾乎就沒了笑容,心性也越來越冷,久而久之,就變成這樣了。

  當然,碎掉的長生符,另一位白家老祖給她補上了。

  碎了長生符,還能有資格,再續上一枚的,即便放眼整個白家,也只有這一個先例。

  這足可見,老祖宗對她的寵愛,以及家族對她的重視。

  而自那之後,子曦就被老太君收在膝下,悉心培養,幾乎可以算是與世隔絕了。

  不過,到了老太君那個身份和地位,與普通修士相比,已等同於身處兩個世界了。

  與世隔絕不隔絕的,也無所謂了。

  兩人又向前走了一會,還是太虛掌門說著,白子曦毫無波瀾地聽著。

  直到兩人,走進弟子居南面的小書苑,白子曦看到了書苑前的大白狗,語氣這才有一絲絲波動:

  「這是」

  太虛掌門頜首,「家裡那隻白澤異獸生的,是最小的一隻,之前宗門有邪票為亂,我便將它帶過來,鎮壓一陣子。」

  此時這隻小白澤,正趴在地上,啃著骨頭,一臉惆帳不舍。

  白子曦盯著那骨頭看,淡淡道:「白澤—————啃骨頭?」」

  太虛掌門失笑,心中也有些無奈,「墨畫給它的,它啃完了,也捨不得丟——」

  白子曦一顫,身子完全僵住了,愜然道:「墨·畫?」

  太虛掌門點頭道:

  「墨畫,我太虛門上一屆的小師兄,乾學陣道魁首,是個極善良,極聰穎,天賦也極好的陣師,說起來,太虛門能有如今的地位,都是多虧了太虛掌門說著說著,忽而發覺不對,白子曦的氣息,產生了明顯的變化,似乎心緒受了什麼震盪。

  太虛掌門心頭一驚,轉頭看去,卻發現白子曦已經收斂了全部氣息,神態氣息一如往常,並沒有什麼變化。

  太虛掌門皺眉,而後心中釋然「應該是錯覺」

  墨畫這個名字,也就對太虛門意義不凡。

  但對六品白家嫡系出身,養在老太君面前的子曦來說,又不意味著什麼而且,這兩人出身,靈根,資質,血脈,自身的命運,都截然不同,沒一絲交集。

  甚至連「畫風」都不一樣。

  子曦絕美,清冷,骨子裡冷漠,有一種讓人高不可攀的美感。

  墨畫親切,隨和,友善,骨子裡正直善良,跟誰都能玩到一起去,甚至連白澤異獸,

  都能被他當成「狗」來餵——·

  兩人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也幾乎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太虛掌門繼續帶著子曦向前走,走的還是之前的路,周遭的景色也沒變,一山一石,

  一草一木,一樓一閣,一如既往。

  但這次子曦卻走得很慢,看得也很仔細。

  不知為何,在她眼中,太虛山這原本陌生的景色,忽然間便生動了起來,也多了幾分熟悉的氣息。

  這些年來,自己的小師弟,就是在這山間,在這亭台樓閣里,起居,修行,學法術,

  畫陣法,和同門一起切,一點點精進修為,一點點長大原本冷漠的心,一時間溫暖與酸楚交織。

  「我的——小師弟—」

  白子曦愜失神。

  道廷與乾學的談判,還在繼續,但一番牽扯後,也漸漸有了決議。

  乾學四天驕,會被送到道廷。

  道廷負責教化,以此讓他們知過能改,重新為道廷和天下蒼生效力。

  這件事,就這樣最終決定了。

  萬霄城,端木府。

  一處淡紫色,華麗奢靡的閨閣內,端木清坐在梳妝檯前,心事重重。

  身旁一位,容貌溫婉的端木家長老低聲道:

  「小姐,即日啟程,兩個月後,可到道州。老祖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到了那裡,其他都不用管,只需用心修行便好,結了血脈金丹之後,再考慮其他的事———」

  端木清「嗯」了一聲,可只要一閉眼,滿腦子都是那道讓她魂牽夢繞,焚身灼心,不染俗塵的驚鴻倩影。

  「她—.」

  「是我的—」

  端木清喃喃念叨了一聲,而後原本頹然的目光,逐漸執了起來。

  破碎的道心,被她的心欲重塑。

  她對著妝,抹去胭脂,盤起長發,插上玉簪,梳起了一個乾淨瀟灑的髮髻。

  而後,她披上了少年的道袍。

  面如冠玉,身姿調黨,整個人便如同一位翩翻濁世貴公子。

  就女子而言,端木清身姿高挑,

  但若穿上男裝,便顯得單薄,與墨畫的身高,也相差無幾,輪廓身形也有了幾分相似這個曾經有些抗拒的身份,如今終於被她,真正地接受了。

  「出發吧。」端木清道。

  「是,小姐。」

  「不,」端木清目光冰冷,「以後喚我——:「公子」。」

  端木清去了道州。

  而白子曦,則要去坤州。

  白子曦與太虛掌門道別,最後又看了眼太虛山,看了眼太虛山的弟子居,大道場,修道室而後才心情複雜地啟程離開。

  自乾州到坤州,路途遙遠,需途徑大小多個不同的州界。

  四品以下的州界,是不能飛遁的,九霄鎏金也不能乘,因此只能坐雲渡。

  白家有自製的雲渡。

  這是一艘大船,白玉為骨,鸞羽為帆,不僅精緻華美,而且速度極快。

  白子曦登上了雲渡。

  稍作休整後,白家的雲渡,便破空而出,宛如一條雲龍,自雲脈間穿梭,一路向前飛馳。

  此時,前方數萬里的雲脈中。

  一座頗有些老舊的雲渡,在慢悠悠地行駛著。

  墨畫躺在甲板上,嘆了口氣,嘴裡忍不住嘀咕道:「我為什麼要受這個罪呢?」

  吃的不好,睡的不好,船走得還慢。

  為了打發時間,他用來畫陣法的陣紙,都被他用完了。

  而且,一路上也沒什麼異樣。

  除了漫長的枯燥和無聊,還有雲渡乘風時的噪音,根本沒其他危險。

  「因果有時候,也是會騙人的——」

  墨畫心中默默道。

  之後的十來天,墨畫過的都是這種日子。

  一直到第十二日,即將到達前方雲脈分流,雲渡轉航的節點時,墨畫的心不知為何,

  突然跳得厲害,仿佛有什麼自己很在意的事,就要發生了。

  墨畫有些不明所以。

  可內心的躁動,卻越發強烈,哪怕是打坐冥想,都無法平息。

  墨畫皺眉。

  他掐指算了算,心頭驟然一跳,神情若有所思,而後便站在甲板上,看向遠方的雲脈看了大半天,除了大片大片的雲朵,什麼都沒有。

  可墨畫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直到正午,陽光明媚。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龍吟般的雲笛聲,間雜破空的呼嘯聲,雲海翻騰間,一艘白玉製成的精美雲渡,自雲中衝出,顯露出身形。

  這雲渡,品階極高,速度極快,原本不易看清。

  而因為前方,就是雲脈分流的轉航處,因此這雲渡速度再快,也要到這裡暫停一下。

  這一瞬間,墨畫看清了雲渡的模樣,瞳孔猛然一顫。

  隨後他神識一掃,目光看向雲渡上方,便見雲渡的甲板上,站著一道白色的,朦朧的,似真似幻的女子身影。

  而那道身影,也看到了墨畫。

  猝不及防的錯中,兩人目光交匯。

  一個清澈深邃,一個如琉璃幻美,彼此的眼眸中,倒映著彼此的身影。

  一個容貌如畫,眸若星辰。

  是長大了的小師弟。

  一個空靈絕美,不可方物。

  是長大了的小師姐。

  兩人隔著雲海,互相看了這一眼,也只對視了這一眼。

  渺茫的天機之中,也只有此一瞬間的因果交匯。

  而後雲海翻湧,雲脈分流,雲渡各自啟航,載著兩人,奔向各自的命運。

  兩人也在雲海之中,漸行漸遠。

  只在彼此的眼眸中,留下了一道,難以忘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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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8
匿名  發表於 2025-5-27 11:46:32
第1105章 墨仙童

道歷兩萬零三十七年,春末。

離州,三品蒼雲州界以北,雲渡城。

一艘頗有些年頭的雲渡船,歷經數月航行,慢悠悠停在了渡口。

形形色色的修士,排成長龍,陸續自雲渡上走下。

人羣中,夾雜着一道氣息隱晦,並不引人注目的少年的身影。

這個少年,正是離家已久的墨畫。

自十五歲時,孤身一人,前往乾州求學,歷經十載,經歷種種風雲變幻和艱險坎坷,如今他終於又回到了離州,回到了暌違許久的故土。

十年求學,九年修行。

如今,他修齡二十五,築基後期修爲,神識二十紋金丹。

是太虛門,獨一無二的小師兄,二品高階陣師,乾學陣道雙魁首。

如今的墨畫,早已今非昔比。

但韜光養晦,返璞歸真之下,根本沒人能看出,他這些了不起的身份。

此時此刻,他就只是一個,歸家的遊子。

墨畫擡起頭,放眼看向了離州蒼茫的天空,和遠處起伏的紅褐色的山脈。

離州的天,與乾州的不同。



離州的天,則駁雜而燥熱,天邊紅雲隱現,宛如流火。

而這,也是他熟悉的故土的氣息。

墨畫深深吸了口氣,心懷激盪,之後便隨着人羣,走下了雲渡。

雲渡將墨畫送達離州之後,又啓程離開,在呼嘯的雲笛聲中,分雲排浪,繼續駛向下一個地點。

至此,來時的路,被徹底隔斷。

墨畫與乾學的因果,也暫時分割。

墨畫目送雲渡遠離,也與自己在乾州的點點滴滴徹底道別,而後便轉過身,收拾好心情,向家的方向走去。

“回家了……”

墨畫踩着離州的大地,頭頂離州的天空。走了幾步之後,熱浪撲面。


離州的天地之氣,席捲墨畫全身,彷彿對他進行了一次“接風洗塵”。

墨畫身上乘着雲渡遠道而來,而殘留着的乾道氣息,也被一點點洗去。

初時還不明顯,可很快,變故驟生。

墨畫越走,越覺得周邊燥熱。

與之相對,他的經脈血液,卻覺着徹骨的陰冷。

這種陰冷,不是外在的冷,而是一種死寂的冷。

是他那滔天的殺孽,造成的陰寒。

墨畫的眼眸變黑,印堂煞氣倒逆,宛如黑色的“血絲”,遍佈眼白。

一股殘忍的殺意,涌上心頭。

墨畫忽然想殺人,很想殺人……

唯有殺人,殺很多人,不斷抹滅性命,屠戮生靈,才能化解心頭的那股戾氣,才能紓解煩悶,讓自己念頭通達。

墨畫咬着牙,竭力調動道化的神性,守住爲人的本心,甚至逆

用天魔斬情道,斬去自己的一切情緒,斬去小我,斬去“殺念”,斬去戾氣帶來的煩悶,而後靜心冥想。

“不能殺人,不能殺人……”

墨畫心中默唸,不知過了多久,這才漸漸平心靜氣,按捺下了殺意。

心情平復,殺意內斂,煞氣消散之後,墨畫深深吸了口氣,而後皺起了眉頭。

“這是煞氣……反噬了?”

因爲離開了乾州,乾學氣運的加持衰弱,正邪因果間微弱的平衡被打破,凶煞和死孽,又開始反噬,引動了命格的逆變?

墨畫目光凝重。

這些事,都是荀老先生告訴他的。

司徒真人也特意跟他說過。

兩人之前還千叮嚀萬囑咐,讓他離開乾州之後,遇事千萬冷靜,千萬不要衝動,千萬別殺人……

墨畫之前,還覺得荀老先生他們是在小題大做。

自己這麼正直善良的好少年,怎麼可能一言不合就殺人?

可現在看來,情況有些不對勁了。

“我將來不會,真的成爲一個……嗜殺如命的大魔頭吧?”

墨畫眉頭緊皺,而後輕輕嘆氣,身形隱匿,遠離了人羣。

既然煞氣反噬,就不能繼續走在喧囂的人羣裡了,以免一時不慎,真的會本心扭曲,濫殺無辜……

雲渡城,街道之上,墨畫的身形消失之後。

周圍的修士才後知後覺,覺得適才有一股恐怖的陰寒,籠罩在他們頭頂。


……

蒼雲州界,雲渡城外。

寂靜荒涼的山林中。

墨畫一個人孑然獨行,一邊趕路,一邊重新溝通離州的大地道蘊,感知離州的天道氣息,適應這一片天地,同時也不斷調整心態,平抑自己內心的殺意。

寂靜的山林,讓墨畫的心平靜下來。

而平靜的內心,也平息着心中的殺意。

殺意不起,煞氣也靜靜收斂於命格。

遠離乾州,乾學加持的氣運衰弱,墨畫只能嘗試着,憑藉一己之力,來消弭無盡死煞帶來的反噬。

換言之,之後這條“死煞”之路,只能他自己慢慢熬了。

在山林中孤身走了大半日,煞氣徹底平息,殺意也埋在了心底。

墨畫又在心底默默唸道:

“我想殺人,我想殺人……”

如此唸了兩句,雖動了殺念,但心態平和,意味着死煞真的被暫時鎮住了,墨畫這才徹底放心。

而後他離了荒山,走進最近的仙城,挑了個商隊,給了點靈石混了進去,一同前往通仙城。

這樣省得他自己走路。

同時也是爲了,讓自己逐漸適應與他人待在一起,而不濫動殺心。

墨畫收斂氣息,隨着商隊一起走了一段路程。

感受着周圍活人的氣息,內視本心,發現自己真的不曾動殺

念,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墨畫微微鬆了口氣。

此時此刻,他也纔有心思,打量起同行的這支商隊來。

這是一支極尋常的商隊。

隊中共十來個修士,身份年齡各異。

修爲最高的煉氣九層,八九十歲,是帶頭的大哥。

最低煉氣六層,約莫三十多歲。

其餘衆人的修爲也都在煉氣中後期,年齡在三十到八十不等。

這個年齡,這等修爲,看着是比較低微,但其實又是這世間,絕大多數底層修士的常態。

底層修士資源匱乏,修行不易,煉氣都很辛苦,築基更是艱鉅。

幾十歲乃至近百歲,仍困頓在煉氣,再難寸進的散修,比比皆是。

他們只能靠着僅有的一點修爲,還有一把子力氣,謀個生計,盡力地活着。

這輩子再想有突破築基,能逆天改命的機會,幾乎已經不可能了。

墨畫心中忽生感慨。

從五品乾學大州界回來,見了洞虛,羽化,金丹,和茫茫多的築基修士。

此時回到離州,看到這些小地方,境界低微到只有煉氣,且要在煉氣困頓一生的底層修士。

其中的懸殊,判若雲泥。

墨畫一時間,有一種極強烈的割裂感。

他甚至會懷疑,這兩個州界,兩類修士,真的生存於同一個修界麼?

同樣是人,生存於天地,只因出身不同,人跟人的差別,就真的會有,如此巨大的鴻溝麼?

墨畫目光深邃。

之後一行十來人,沿着山道,繼續向前走。

一路上,商隊的人都小心翼翼。

他們做的是小本買賣,甚至說是“小本”,都有些擡舉他們了。

他們只是把別人不要的,丟棄的,看不上的,妖獸皮骨的邊角料,重新篩選,清洗之後,再熔成廢料,用來給剛入門的煉器師練手。

這裡面的利潤,微薄得可憐。

但底層就是這樣,僧多粥少。

能賺靈石的差事屈指可數,但凡利潤可觀的,早就被人分瓜完了,根本輪不到他們。

這也幾乎是他們,能穩妥地賺點碎靈石,補貼修行和家用的唯一手段了。

即便如此,這差事也沒那麼好做。

他們要從蒼雲州界以北,一個二品的小仙城,將東西送往大黑山州界,賺取一丁點差價。

沿途有妖獸,有劫匪,也有被通緝的歹毒罪修。

劫匪和罪修倒還好,因爲這些是人,圖的是財,知道這個商隊窮,未必會下手。

但妖獸不一樣,妖獸眼裡,看不到貧富,所有人都是一灘血肉。

因此,沿途的嗜血的妖獸,對這些煉氣境行商的窮苦修士來說,纔是最致命的威脅。

行程的前半段還好,因爲是蒼雲山的荒脈,妖獸很少。

但是到了後面,尤其是進了大黑山山脈,一路上的妖獸就多了

起來。

而每一隻妖獸,哪怕只是一品初期,都會讓商隊如臨大敵。

畢竟,他們都是散修,本身靈根不好,修爲低,學的功法,道法都不入流,也不是獵妖師出身,因此與每一隻妖獸廝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們的目的,甚至都不是獵殺妖獸,能順利將妖獸趕走,就已經是萬幸了。

可也不知是他們運氣好,還是點太背,自從進了大黑山山脈,沿途就時常有妖獸跳出來襲擊商隊,張着猩紅的口齒,欲擇人而噬。

而每一次,商隊的煉氣修士,都提心吊膽,應對得十分艱難。

與妖獸的廝殺也極兇險。

墨畫看着有些不忍,便不動聲色,暗自出手,自指尖凝出幾道隱晦的水刃術,悄悄射出,斷了妖獸的手腳。

他如今是築基後期修爲,對付這些一品妖獸,已經足以碾壓了。

但墨畫也沒做得太明顯,只是略施手段,廢了妖獸手爪或心脈,餘下的便由商隊裡的煉氣修士,自行解決。

如此,殺了三四隻妖獸後,商隊裡的修士,也察覺出不對了。

“大哥,我們真有這麼強?”

“平日裡,這些一品妖獸,哪一隻都不是善茬,怎麼今日都成了‘軟腳蝦’了,任我們宰割?”

“這是不是……有問題?”

被喚作“大哥”的,是商隊的頭領,也是商隊裡唯一一個煉氣九層修士。

他皺着眉頭,“的確不太對……”

“莫非暗中……有高人在相助?”有人小聲道。

“真的假的?”

“關鍵是……誰是高人?高人怎麼會出手救我們這些人?”

商隊大哥的目光自人羣中掃過,沒發現“高人”,眉頭緊皺。

片刻後,他神情忽而一震,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

衆人怔怔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是墨仙童!”商隊大哥神情虔誠道,“大黑山是墨仙童的地盤,定是墨仙童在庇佑我等!”

墨畫:“……”

有大漢皺眉道:“大哥,你是不是昏頭了,這跟墨仙童有什麼關係……關他什麼事?他閒的麼?”

商隊大哥冷聲斥道:“不得對仙童無禮!”

那大漢不敢反駁。

商隊大哥嚴肅道:“墨仙童可是仙人下凡,是救苦救難的仙童。他出生時,就天賦異稟,擁有通天的偉力,當年傳說中,通仙城有大妖降世,即將生靈塗炭,是墨仙童建大陣,與大妖廝殺,最後更是呼風喚雨,掌控雷霆,引來可怕的天劫,硬生生讓那大妖灰飛煙滅……”

“那一戰,當真是驚天動地,風雲色變,就連大黑山的山勢,都被打得變形了。”

“之前的大黑山,根本不是這樣的,是被墨仙童,引天地之力,轟得山川碎裂,才成了如今的模樣。”

“煉氣之時,就能改天換地,足見這墨仙童,是下凡的仙人……”

墨畫尷尬得不行,但又忍不住想聽。

有人道:“大哥,你說的不對。我聽說了,這位墨仙童,不是仙童,而是神童。他也不是仙人下凡,只是自小天賦驚人,是個百年,不,千年都難出一個的陣法神童。”

“通仙城的大妖,是他傾全城之力,建大陣殺掉的,沒有傳的那麼玄乎……”

也有人反駁道:“你知道個什麼?你懂不懂陣法?煉氣修士,能建大陣,殺大妖,這還不玄乎?”

“說實話,我寧願相信,他是仙人下凡,天生就有驚人的偉力。這也比他煉氣境界,就能建下大陣,鎮殺大妖這種事,聽起來靠譜得多……”

“不對,我怎麼聽說,這位‘墨仙童’,其實已經死了?在天劫中,與大妖一起同歸於盡了?所以通仙城外,才立一塊大碑祭奠他。”

“你們都錯了,我聽說了,這位‘墨仙童’,其實就是一個杜撰的人物。現實中,根本沒這麼離譜的人。只是通仙城爲了出名,這才杜撰出了這麼一個,傳說中的小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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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衆說紛紜,莫衷一是。

墨畫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最後商隊的大哥,便揮了揮手:

“你們都是胡扯,我是大哥,我說了算,墨仙童就是仙童,是仙人下凡,絕不可冒犯,而且……”

商隊大哥肅容道:“……我聽說了,自墨仙童鎮殺大妖,將大黑山改天換地後,他便成了大黑山的山神。”

“進了大黑山,就全都是他的地盤,你們若想在大黑山這裡,討口飯吃,就要心中虔誠,拜祭仙童,不得再出言不敬,否則惹得仙童不快,你我都要遭災……”

他這麼一說,衆人神情都爲之一凜。

有人靈犀一點,恍然大悟:“這麼說,我們這一路上殺的妖獸,其實都是墨仙童的‘賜福’,他老人家大慈大悲,見我們活得辛苦,所以賜給我們一些妖獸,讓我們能多換些靈石,好繼續修行生活下去……”

這個說法,得到了衆人的認同。

商隊大哥,便帶隊向大黑山深處跪下,拜了三拜,道:

“仙童在上,鴻富永享。求仙童保佑,讓我等平安順遂,無厄無災。”

其他人也跟着拜了三拜,高呼“仙童”,鴻富永享。

人羣中的墨畫,怔怔站着,多少有些無奈。

這些人這樣求自己,自己不“保佑”一下他們,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之後一路上,墨畫在暗中出手,又殺了幾隻妖獸,幫助商隊繳獲了幾隻妖獸素材,同時也在暗中指路,讓他們順利穿過了大黑山,來到了通仙城外。

到了通仙城外,遙遙可見雄偉的鎮妖碑,以及鎮妖最頂端,那兩個燙金的大字:

墨畫。

商隊一行人,走到鎮妖碑前,紛紛拱手行禮道:

“多謝仙童保佑我等,一路平安。”

“願仙童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人羣中的墨畫,神情有些微妙。

恭恭敬敬行完禮,商隊的大哥道了聲“走吧”,而後便帶隊,向通仙城走去。

墨畫跟在衆人身後,向通仙城走去。

又走了幾里路,偌大的通仙城,就呈現在了衆人面前。

墨畫擡眸一看,心中微訝。

不過十年未見,通仙城跟他記憶中的仙城相比,又不一樣了。

城牆比之從前,又高了不少。

城內人聲鼎沸,巨大的煉器行,煉丹行,高聳而立,遠遠地升起白煙。

煉器的火光,明明晃晃。

馥郁的丹氣,十里飄香。

通往通仙城的道路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散修。

所有散修,整齊地列着隊,宛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向通仙城匯聚。

通仙城彷彿一個“龐然大物”,吞吐吸納着,整個大黑山州界,數以百萬計的散修……

商隊中的其餘人,也紛紛神情震撼:

“不愧是通仙城啊……”

“大黑山州界,方圓數百里,最爲繁華的中心仙城,不管看幾次,都還是這麼令人神往……”

“有仙童庇佑的仙城,果然是不一樣,氣運昌盛,福澤綿延……”

“與之相比,我們蒼雲州界的百家城,實在是寒酸,看不到一點盼頭。”

有人羨慕道:“哪天我們要是,也能在這通仙城裡,安家定居就好了……”

“唉,難啊……”

“說這些話沒用,趕緊進城吧,早點把事情辦完……”

“好……”

商隊中的修士,紛紛頷首,不再多說什麼。

唯有墨畫目光微動,若有所思。

……

進城的散修很多,墨畫也沒破例,跟着大家一起排隊,從大早上,一直排到下午,然後纔跟着商隊,一起進了仙城。

到了通仙城內,就要分開了。

商隊大哥對墨畫拱手道:

“小兄弟,我們接下來還要做買賣,只能送你到這了,你在通仙城裡,有落腳的地方麼?”

墨畫點頭,“有。”

商隊大哥釋然,“我這就放心了。對了,差點忘了……”他有些歉意,“同行一路,也算有緣,還沒問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呢……”

墨畫笑了笑,“我姓墨,單名一個畫字。”

“姓墨,單名一個……”商隊大哥點了點頭,唸到一半,忽然愣住了,心頭爲之一震。

墨……畫?!

商隊大哥猛然擡頭,卻發現適才還站在面前的小兄弟,已經詭異地消失了。

四周人來人往,卻沒一點蹤跡。

商隊大哥一人呆呆站在原地,一臉難以置信,口中喃喃道:

“竟果真是……仙童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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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5-31 12:44:15
第1105章 墨仙童

  道曆兩萬零三十七年,春末。

  離州,三品蒼雲州界以北,雲渡城。

  一艘頗有些年頭的雲渡船,曆經數月航行,慢悠悠停在了渡口。

  形形色色的修士,排成長龍,陸續自雲渡上走下。

  人群中,夾雜着一道氣息隐晦,并不引人注目的少年的身影。

  這個少年,正是離家已久的墨畫。

  自十五歲時,孤身一人,前往乾州求學,曆經十載,經曆種種風雲變幻和艱險坎坷,如今他終于又回到了離州,回到了暌違許久的故土。

  十年求學,九年修行。

  如今,他修齡二十五,築基後期修爲,神識二十紋金丹。

  是太虛門,獨一無二的小師兄,二品高階陣師,乾學陣道雙魁首。

  如今的墨畫,早已今非昔比。

  但韬光養晦,返璞歸真之下,根本沒人能看出,他這些了不起的身份。

  此時此刻,他就隻是一個,歸家的遊子。

  墨畫擡起頭,放眼看向了離州蒼茫的天空,和遠處起伏的紅褐色的山脈。

  離州的天,與乾州的不同。

  乾州的天空,高遠悠揚,生生不息。

  離州的天,則駁雜而燥熱,天邊紅雲隐現,宛如流火。

  而這,也是他熟悉的故土的氣息。

  墨畫深深吸了口氣,心懷激蕩,之後便随着人群,走下了雲渡。

  雲渡将墨畫送達離州之後,又啓程離開,在呼嘯的雲笛聲中,分雲排浪,繼續駛向下一個地點。

  至此,來時的路,被徹底隔斷。

  墨畫與乾學的因果,也暫時分割。

  墨畫目送雲渡遠離,也與自己在乾州的點點滴滴徹底道别,而後便轉過身,收拾好心情,向家的方向走去。

  “回家了……”

  墨畫踩着離州的大地,頭頂離州的天空。走了幾步之後,熱浪撲面。

  離州的天地之氣,席卷墨畫全身,仿佛對他進行了一次“接風洗塵”。

  墨畫身上乘着雲渡遠道而來,而殘留着的乾道氣息,也被一點點洗去。

  初時還不明顯,可很快,變故驟生。

  墨畫越走,越覺得周邊燥熱。

  與之相對,他的經脈血液,卻覺着徹骨的陰冷。

  這種陰冷,不是外在的冷,而是一種死寂的冷。

  是他那滔天的殺孽,造成的陰寒。

  墨畫的眼眸變黑,印堂煞氣倒逆,宛如黑色的“血絲”,遍布眼白。

  一股殘忍的殺意,湧上心頭。

  墨畫忽然想殺人,很想殺人……

  唯有殺人,殺很多人,不斷抹滅性命,屠戮生靈,才能化解心頭的那股戾氣,才能纾解煩悶,讓自己念頭通達。

  墨畫咬着牙,竭力調動道化的神性,守住爲人的本心,甚至逆用天魔斬情道,斬去自己的一切情緒,斬去小我,斬去“殺念”,斬去戾氣帶來的煩悶,而後靜心冥想。

  “不能殺人,不能殺人……”

  墨畫心中默念,不知過了多久,這才漸漸平心靜氣,按捺下了殺意。

  心情平複,殺意内斂,煞氣消散之後,墨畫深深吸了口氣,而後皺起了眉頭。

  “這是煞氣……反噬了?”

  因爲離開了乾州,乾學氣運的加持衰弱,正邪因果間微弱的平衡被打破,兇煞和死孼,又開始反噬,引動了命格的逆變?

  墨畫目光凝重。

  這些事,都是荀老先生告訴他的。

  司徒真人也特意跟他說過。

  兩人之前還千叮咛萬囑咐,讓他離開乾州之後,遇事千萬冷靜,千萬不要沖動,千萬别殺人……

  墨畫之前,還覺得荀老先生他們是在小題大做。

  自己這麽正直善良的好少年,怎麽可能一言不合就殺人?
  可現在看來,情況有些不對勁了。

  “我将來不會,真的成爲一個……嗜殺如命的大魔頭吧?”

  墨畫眉頭緊皺,而後輕輕歎氣,身形隐匿,遠離了人群。

  既然煞氣反噬,就不能繼續走在喧嚣的人群裏了,以免一時不慎,真的會本心扭曲,濫殺無辜……

  雲渡城,街道之上,墨畫的身形消失之後。

  周圍的修士才後知後覺,覺得适才有一股恐怖的陰寒,籠罩在他們頭頂。

  但這股陰寒,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消失無蹤了,隻在他們心頭,殘留一片心悸。

  ……

  蒼雲州界,雲渡城外。

  寂靜荒涼的山林中。

  墨畫一個人孑然獨行,一邊趕路,一邊重新溝通離州的大地道蘊,感知離州的天道氣息,适應這一片天地,同時也不斷調整心态,平抑自己内心的殺意。

  寂靜的山林,讓墨畫的心平靜下來。

  而平靜的内心,也平息着心中的殺意。

  殺意不起,煞氣也靜靜收斂于命格。

  遠離乾州,乾學加持的氣運衰弱,墨畫隻能嘗試着,憑借一己之力,來消弭無盡死煞帶來的反噬。

  換言之,之後這條“死煞”之路,隻能他自己慢慢熬了。

  在山林中孤身走了大半日,煞氣徹底平息,殺意也埋在了心底。

  墨畫又在心底默默念道:

  “我想殺人,我想殺人……”

  如此念了兩句,雖動了殺念,但心态平和,意味着死煞真的被暫時鎮住了,墨畫這才徹底放心。

  而後他離了荒山,走進最近的仙城,挑了個商隊,給了點靈石混了進去,一同前往通仙城。

  這樣省得他自己走路。

  同時也是爲了,讓自己逐漸适應與他人待在一起,而不濫動殺心。

  墨畫收斂氣息,随着商隊一起走了一段路程。

  感受着周圍活人的氣息,内視本心,發現自己真的不曾動殺念,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墨畫微微松了口氣。

  此時此刻,他也才有心思,打量起同行的這支商隊來。

  這是一支極尋常的商隊。

  隊中共十來個修士,身份年齡各異。

  修爲最高的煉氣九層,八九十歲,是帶頭的大哥。

  最低煉氣六層,約莫三十多歲。

  其餘衆人的修爲也都在煉氣中後期,年齡在三十到八十不等。

  這個年齡,這等修爲,看着是比較低微,但其實又是這世間,絕大多數底層修士的常态。

  底層修士資源匮乏,修行不易,煉氣都很辛苦,築基更是艱巨。

  幾十歲乃至近百歲,仍困頓在煉氣,再難寸進的散修,比比皆是。

  他們隻能靠着僅有的一點修爲,還有一把子力氣,謀個生計,盡力地活着。

  這輩子再想有突破築基,能逆天改命的機會,幾乎已經不可能了。

  墨畫心中忽生感慨。

  從五品乾學大州界回來,見了洞虛,羽化,金丹,和茫茫多的築基修士。

  此時回到離州,看到這些小地方,境界低微到隻有煉氣,且要在煉氣困頓一生的底層修士。

  其中的懸殊,判若雲泥。

  墨畫一時間,有一種極強烈的割裂感。

  他甚至會懷疑,這兩個州界,兩類修士,真的生存于同一個修界麽?

  同樣是人,生存于天地,隻因出身不同,人跟人的差别,就真的會有,如此巨大的鴻溝麽?
  墨畫目光深邃。

  之後一行十來人,沿着山道,繼續向前走。

  一路上,商隊的人都小心翼翼。

  他們做的是小本買賣,甚至說是“小本”,都有些擡舉他們了。

  他們隻是把别人不要的,丢棄的,看不上的,妖獸皮骨的邊角料,重新篩選,清洗之後,再熔成廢料,用來給剛入門的煉器師練手。

  這裏面的利潤,微薄得可憐。

  但底層就是這樣,僧多粥少。

  能賺靈石的差事屈指可數,但凡利潤可觀的,早就被人分瓜完了,根本輪不到他們。

  這也幾乎是他們,能穩妥地賺點碎靈石,補貼修行和家用的唯一手段了。

  即便如此,這差事也沒那麽好做。   
  他們要從蒼雲州界以北,一個二品的小仙城,将東西送往大黑山州界,賺取一丁點差價。

  沿途有妖獸,有劫匪,也有被通緝的歹毒罪修。

  劫匪和罪修倒還好,因爲這些是人,圖的是财,知道這個商隊窮,未必會下手。

  但妖獸不一樣,妖獸眼裏,看不到貧富,所有人都是一灘血肉。

  因此,沿途的嗜血的妖獸,對這些煉氣境行商的窮苦修士來說,才是最緻命的威脅。

  行程的前半段還好,因爲是蒼雲山的荒脈,妖獸很少。

  但是到了後面,尤其是進了大黑山山脈,一路上的妖獸就多了起來。

  而每一隻妖獸,哪怕隻是一品初期,都會讓商隊如臨大敵。

  畢竟,他們都是散修,本身靈根不好,修爲低,學的功法,道法都不入流,也不是獵妖師出身,因此與每一隻妖獸厮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們的目的,甚至都不是獵殺妖獸,能順利将妖獸趕走,就已經是萬幸了。

  可也不知是他們運氣好,還是點太背,自從進了大黑山山脈,沿途就時常有妖獸跳出來襲擊商隊,張着猩紅的口齒,欲擇人而噬。

  而每一次,商隊的煉氣修士,都提心吊膽,應對得十分艱難。

  與妖獸的厮殺也極兇險。

  墨畫看着有些不忍,便不動聲色,暗自出手,自指尖凝出幾道隐晦的水刃術,悄悄射出,斷了妖獸的手腳。

  他如今是築基後期修爲,對付這些一品妖獸,已經足以碾壓了。

  但墨畫也沒做得太明顯,隻是略施手段,廢了妖獸手爪或心脈,餘下的便由商隊裏的煉氣修士,自行解決。

  如此,殺了三四隻妖獸後,商隊裏的修士,也察覺出不對了。

  “大哥,我們真有這麽強?”

  “平日裏,這些一品妖獸,哪一隻都不是善茬,怎麽今日都成了‘軟腳蝦’了,任我們宰割?”

  “這是不是……有問題?”

  被喚作“大哥”的,是商隊的頭領,也是商隊裏唯一一個煉氣九層修士。

  他皺着眉頭,“的确不太對……”

  “莫非暗中……有高人在相助?”有人小聲道。

  “真的假的?”

  “關鍵是……誰是高人?高人怎麽會出手救我們這些人?”

  商隊大哥的目光自人群中掃過,沒發現“高人”,眉頭緊皺。

  片刻後,他神情忽而一震,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

  衆人怔怔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是墨仙童!”商隊大哥神情虔誠道,“大黑山是墨仙童的地盤,定是墨仙童在庇佑我等!”

  墨畫:“……”

  有大漢皺眉道:“大哥,你是不是昏頭了,這跟墨仙童有什麽關系……關他什麽事?他閑的麽?”

  商隊大哥冷聲斥道:“不得對仙童無禮!”

  那大漢不敢反駁。

  商隊大哥嚴肅道:“墨仙童可是仙人下凡,是救苦救難的仙童。他出生時,就天賦異禀,擁有通天的偉力,當年傳說中,通仙城有大妖降世,即将生靈塗炭,是墨仙童建大陣,與大妖厮殺,最後更是呼風喚雨,掌控雷霆,引來可怕的天劫,硬生生讓那大妖灰飛煙滅……”

  “那一戰,當真是驚天動地,風雲色變,就連大黑山的山勢,都被打得變形了。”

  “之前的大黑山,根本不是這樣的,是被墨仙童,引天地之力,轟得山川碎裂,才成了如今的模樣。”

  “煉氣之時,就能改天換地,足見這墨仙童,是下凡的仙人……”

  墨畫尴尬得不行,但又忍不住想聽。

  有人道:“大哥,你說的不對。我聽說了,這位墨仙童,不是仙童,而是神童。他也不是仙人下凡,隻是自小天賦驚人,是個百年,不,千年都難出一個的陣法神童。”

  “通仙城的大妖,是他傾全城之力,建大陣殺掉的,沒有傳的那麽玄乎……”

  也有人反駁道:“你知道個什麽?你懂不懂陣法?煉氣修士,能建大陣,殺大妖,這還不玄乎?”

  “說實話,我甯願相信,他是仙人下凡,天生就有驚人的偉力。這也比他煉氣境界,就能建下大陣,鎮殺大妖這種事,聽起來靠譜得多……”

  “不對,我怎麽聽說,這位‘墨仙童’,其實已經死了?在天劫中,與大妖一起同歸于盡了?所以通仙城外,才立一塊大碑祭奠他。”

  “你們都錯了,我聽說了,這位‘墨仙童’,其實就是一個杜撰的人物。現實中,根本沒這麽離譜的人。隻是通仙城爲了出名,這才杜撰出了這麽一個,傳說中的小修士……”

  ……

  一時衆說紛纭,莫衷一是。

  墨畫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最後商隊的大哥,便揮了揮手:

  “你們都是胡扯,我是大哥,我說了算,墨仙童就是仙童,是仙人下凡,絕不可冒犯,而且……”

  商隊大哥肅容道:“……我聽說了,自墨仙童鎮殺大妖,将大黑山改天換地後,他便成了大黑山的山神。”

  “進了大黑山,就全都是他的地盤,你們若想在大黑山這裏,讨口飯吃,就要心中虔誠,拜祭仙童,不得再出言不敬,否則惹得仙童不快,你我都要遭災……”

  他這麽一說,衆人神情都爲之一凜。

  有人靈犀一點,恍然大悟:“這麽說,我們這一路上殺的妖獸,其實都是墨仙童的‘賜福’,他老人家大慈大悲,見我們活得辛苦,所以賜給我們一些妖獸,讓我們能多換些靈石,好繼續修行生活下去……”

  這個說法,得到了衆人的認同。

  商隊大哥,便帶隊向大黑山深處跪下,拜了三拜,道:
  “仙童在上,鴻富永享。求仙童保佑,讓我等平安順遂,無厄無災。”

  其他人也跟着拜了三拜,高呼“仙童”,鴻富永享。

  人群中的墨畫,怔怔站着,多少有些無奈。

  這些人這樣求自己,自己不“保佑”一下他們,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之後一路上,墨畫在暗中出手,又殺了幾隻妖獸,幫助商隊繳獲了幾隻妖獸素材,同時也在暗中指路,讓他們順利穿過了大黑山,來到了通仙城外。

  到了通仙城外,遙遙可見雄偉的鎮妖碑,以及鎮妖最頂端,那兩個燙金的大字:
  墨畫。

  商隊一行人,走到鎮妖碑前,紛紛拱手行禮道:
  “多謝仙童保佑我等,一路平安。”

  “願仙童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人群中的墨畫,神情有些微妙。

  恭恭敬敬行完禮,商隊的大哥道了聲“走吧”,而後便帶隊,向通仙城走去。

  墨畫跟在衆人身後,向通仙城走去。

  又走了幾裏路,偌大的通仙城,就呈現在了衆人面前。

  墨畫擡眸一看,心中微訝。

  不過十年未見,通仙城跟他記憶中的仙城相比,又不一樣了。

  城牆比之從前,又高了不少。

  城内人聲鼎沸,巨大的煉器行,煉丹行,高聳而立,遠遠地升起白煙。

  煉器的火光,明明晃晃。

  馥郁的丹氣,十裏飄香。

  通往通仙城的道路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散修。

  所有散修,整齊地列着隊,宛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向通仙城彙聚。

  通仙城仿佛一個“龐然大物”,吞吐吸納着,整個大黑山州界,數以百萬計的散修……

  商隊中的其餘人,也紛紛神情震撼:
  “不愧是通仙城啊……”

  “大黑山州界,方圓數百裏,最爲繁華的中心仙城,不管看幾次,都還是這麽令人神往……”

  “有仙童庇佑的仙城,果然是不一樣,氣運昌盛,福澤綿延……”

  “與之相比,我們蒼雲州界的百家城,實在是寒酸,看不到一點盼頭。”

  有人羨慕道:“哪天我們要是,也能在這通仙城裏,安家定居就好了……”

  “唉,難啊……”

  “說這些話沒用,趕緊進城吧,早點把事情辦完……”

  “好……”

  商隊中的修士,紛紛颔首,不再多說什麽。

  唯有墨畫目光微動,若有所思。

  ……

  進城的散修很多,墨畫也沒破例,跟着大家一起排隊,從大早上,一直排到下午,然後才跟着商隊,一起進了仙城。

  到了通仙城内,就要分開了。

  商隊大哥對墨畫拱手道:

  “小兄弟,我們接下來還要做買賣,隻能送你到這了,你在通仙城裏,有落腳的地方麽?”

  墨畫點頭,“有。”

  商隊大哥釋然,“我這就放心了。對了,差點忘了……”他有些歉意,“同行一路,也算有緣,還沒問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呢……”

  墨畫笑了笑,“我姓墨,單名一個畫字。”

  “姓墨,單名一個……”商隊大哥點了點頭,念到一半,忽然愣住了,心頭爲之一震。

  墨……畫?!
  商隊大哥猛然擡頭,卻發現适才還站在面前的小兄弟,已經詭異地消失了。

  四周人來人往,卻沒一點蹤迹。

  商隊大哥一人呆呆站在原地,一臉難以置信,口中喃喃道:
  “竟果真是……仙童庇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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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5-31 12:44:38
  第1106章 大槐樹

  墨畫獨自走在通仙城的街道上。

  周遭人來人往,兩側坊市栉比,車如流水,喧鬧不息,不過十年沒回來,整個通仙城,又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跟五品乾學州界這等大州界,自然沒辦法比,但在二品州界中,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繁華了。

  很多建築都重建了,大多街道,已經變了樣,房屋也新了,很多檐壁款式,都十分精緻。

  墨畫看着十分陌生,隻能放開神識,憑借着記憶,隐約找着回家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墨畫便走到一個小院面前,擡頭看去。

  這是整個“繁華”的通仙城中,最不繁華,甚至可以說是最“簡樸”的院子。

  簡樸得和墨畫記憶中一模一樣。

  宅子外,擴了個院子,周遭籬笆圍着,院子裏擺了幾張缺角的八仙桌,八仙桌前,搭幾個木凳。

  門前挂着個招牌,“柳記食肆”幾個字随風飄搖。

  這是他娘親開的食肆,也是墨畫的家。

  墨畫心底一瞬間,仿佛有股暖流淌過。

  他腳步放輕,緩緩走進家裏。

  此時不在飯點,院子裏沒客人,安靜得很,隻有櫃台前,一個熟悉親切,但又朦胧而陌生的女子身影,正在收拾着東西。

  墨畫眼角微潤,聲音清朗,柔和道:
  “老闆娘,來碗牛肉面。”

  “好,要稍等下……”

  女子聲音溫婉如水,可話說到一半,她卻忽然一怔,覺得這客人的聲音有些耳熟,忍不住轉過頭一看,便見到了一個容貌如玉般白皙,又如清風般溫潤的少年。

  這少年有些陌生,但又有一股骨肉相連的熟悉。

  尤其是那張如畫般的臉,她這個做母親的,不知夢見過多少遍,不知牽挂過多少回。

  怕他餓了,怕他瘦了,怕他餐風露宿,怕他受人欺淩,怕他遭人冷眼,怕他不知何時回來,更怕他再也回不來,怕再也見不到自己這個孩子……

  淚水不知不覺,朦胧了雙眼。

  柳如畫顫聲道,“畫……畫兒?”

  墨畫心中微酸,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娘……我回家了……”

  柳如畫心中一顫,淚水溢滿了雙眼。

  ……

  幼時的院子裏。

  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各式糕點,清甜的酒釀,全都是墨畫小時候最愛吃的。

  墨畫已經算是見過“大世面”了,在太虛門,尤其是在顧家吃年宴時,嘗過不少珍馐美味。

  但無論何時,他還是覺得,隻有娘親做的飯菜最好吃。

  這既是因爲柳如畫廚藝好,做的膳食本就好吃,同時也是因爲這些飯菜裏,蘊含着世間獨一無二的心意。

  這也是墨畫,時隔了十年,都不曾嘗到的味道。

  他心中溫暖,吃得香甜。

  柳如畫就坐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端詳着墨畫。

  他的兒子長大了,長高了,盡管面容還有一絲少年的稚嫩,但已經脫胎換骨,有了如白玉,如明月,如清泉般俊美的容貌和氣質,目光清澈,又透着深邃。

  通仙城的修士,常說他這孩子,是“仙童”下凡。

  但現在,這個下凡的“仙童”,已經長成了一個仙姿道骨的少年了。

  柳如畫看着墨畫,心中既歡喜,又後怕。

  她怕這一切,跟之前一樣,又是自己做的一個夢。

  一旦夢醒來,畫兒就又不見了。

  自己那個牽腸挂肚的孩子,更不知在何處,辛苦修行,艱難求道,曆經兇險殺機。

  自己除了牽挂,什麽也做不了。

  因此柳如畫根本不敢眨眼,一雙溫柔的眸子,一直放在墨畫身上。

  哪怕這隻是一場夢,她也想在夢中,多看自己的孩子幾眼,看着他長大,到底是什麽模樣。

  就這樣,一直看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晚,火紅的晚霞,照進了院子,鋪在了地上。

  柳如畫回過神來,發現墨畫的身影還在。

  這一切不是自己在做夢,自己的兒子真的回家了,柳如畫臉上露出真心的笑容,内心更是喜不自勝。

  娘倆坐在院子裏,聊着乾州求學的瑣事和趣事。

  一直到夕陽落山,院子外傳來腳步聲,一道渾厚的男子聲音響起:
  “這個點怎麽打烊了,來客人了麽……”

  墨山扛着一隻裝着妖獸骨肉的儲物袋,走進院子,擡頭就看到了正在大快朵頤的墨畫。

  墨山有一瞬間的失神,恍惚間也以爲自己是在做夢,周遭的景象,模模糊糊,也都有些不真切了。

  待定了定神,看清四周,又看了看墨畫,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墨山的臉上,頓時泛起喜色。

  但他爲人沉穩,也不太善表達,隻是沖着墨畫點了點頭,道:

  “回來了?”

  墨畫笑了笑,點頭道:“嗯。”

  墨山松了口氣,仿佛肩上的擔子,心中的牽挂,都輕了許多,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

  之後一家三口,就圍坐在院子裏吃飯。

  這一幕,跟墨畫小時候一樣。

  隻不過,此時的墨畫,已經不再是那個靈根一般,修爲低下,隻能畫幾枚陣紋的小散修了。

  “我每年都寄信回來,爹,娘,你們沒收到麽?”墨畫一邊吃着牛肉,一邊喝着果酒,一邊開口問道。

  “收到了,你娘都好好收着,沒事就拿出來看一眼……”墨山道。

  “那你們沒給我回信麽?”墨畫問道。

  他在太虛門裏,年年寫家書,年年等回信,結果一封都沒等到。

  墨山微怔,輕輕歎道:“你娘……不讓回……”

  墨畫一愣,“爲什麽?”

  墨畫看向娘親柳如畫。

  柳如畫眉眼間有些欣慰,又有些黯然,柔聲道:

  “你能拜入乾州的大宗門修行,将來前途無量,以後若是……能謀個堂皇的出身,便不必理會我們,我和你爹……不想拖你的後腿……”

  散修出身,多少有些不光彩。

  很多散修天賦好,有了前途之後,爲了與不光彩的過去“切割”,便将自己的姓名和出身都改了,改頭換面,以求飛黃騰達。

  因爲真正的世家子弟,往往都對散修心生鄙夷。

  很多歧視,嘴上不說,但在心裏卻根深蒂固。

  将來若要議親,“散修”這兩個字,無疑等同于“泥腿子”,出身低鄙,十分不招人待見。

  而若是要入贅世家,那自然而然,也要與這個出身,徹底隔絕。

  正因爲有這些顧慮,柳如畫才忍着思念之苦,不願給墨畫寫家書。

  她不想拖累墨畫。

  墨畫心中感動,又十分酸澀。

  他歎了口氣,輕聲道:
  “爹娘,你們放心,在宗門裏我人緣很好,大家都喊我‘小師兄’。”

  “宗門之外……”墨畫目光傲然,“即便天才再多,也向來隻有我看不起别人的份,沒人敢看不起我。”

  “四宗八門十二流,乾學天驕如林,在我面前,也沒一個能擡得起頭來……”

  墨畫神情堅毅,甚至帶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氣。

  墨山和柳如畫張大嘴,神情有些震驚。

  他們沒想到,自己這孩子,外出去大州界求學遊離了一遍,竟然也學會說大話了。

  明明他小時候,又誠實又謙遜。

  若單純隻說天賦好,人緣好,柳如畫二人倒不意外。

  畢竟墨畫從小,就白皙可愛,人見人愛,在通仙城裏,沒人不念他的好。

  但讓乾學所有天驕,都擡不起頭……實在吹得太離譜了。

  乾學州界,那可是五品的大州界。

  五品州界裏的修士,得是何等修爲?
  世家和宗門的台階得有多高?

  他們培養出的弟子,靈根得有多好,天賦得有多驚人?
  恐怕真得是仙人下凡,才能壓得住他們一頭吧……

  柳如畫看着墨畫,神情有些複雜。

  墨畫有這種“自信”的氣度和傲氣,她心中欣慰。

  她也知道,墨畫說這種大話,是爲了安慰他們,心中感動。

  但同時,她也深感擔憂:

  “這孩子,外出求學這麽多年,也不知到底都學了些什麽,不能光學會吹牛了吧……”   
  柳如畫和墨山對視一眼。

  墨山也有些擔心,便小聲試探道:“畫兒,你現在的修爲,到哪了……”

  墨畫嘴裏随意道,“築基後期了。”

  “築基……後期……”

  墨山夫婦二人,神情震動。

  大黑山州界,是二品州界,州界内的通仙城修士,修爲最高,也不過築基。

  這在二品州界,就是頂天的修爲了。

  而因爲通仙城是小地方,曾經修爲最高的錢家老祖,也不過築基中期。

  盡管近十年來,通仙城發展迅速,突破築基的人多了些,也吸引了不少外來築基修士入駐。

  但築基後期修士,仍舊是鳳毛麟角。

  僅有的幾個,還都是外來的。

  而現在,他們的兒子,墨畫,求學十年,就直接從築基初期,升到了築基後期。

  這等修行速度,在他們眼中,簡直不可思議。

  柳如畫看了一眼丈夫墨山,欲言又止。

  墨山放開神識,感知了一下墨畫身上,浩瀚深沉,但又不可捉摸的修爲,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墨畫現在具體什麽修爲,墨山感知不出來,但那股深邃的氣息,修爲絕不可能低。

  憑他常年獵妖,培養出的敏銳嗅覺,還有這麽多年,識人看人的經驗,大抵不會有錯。

  意識到這點,墨山心中便有些駭然。

  十年,築基後期。

  這就是大州界,大宗門的底蘊麽……

  這放在通仙城,别說築基初期,修到築基後期,便是十年内,能從煉氣一層,修到煉氣九層,都是了不得的天才了。

  至此,墨山對墨畫成爲五品州界大宗門弟子這件事,才真正有了幾分笃定。

  放在此前,他雖然也信,但偶爾也會自我懷疑,不太真的敢相信。

  畢竟那可是五品州界,與通仙城懸殊實在太大。

  從二品地界,入五品宗門,不啻于一步登天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不管怎麽說,墨畫的修爲,是實打實的。

  沒有什麽比修士的修爲,更具有說服力的了。

  盡管說什麽“四宗八門十二流,乾學天驕如林,在我面前,也沒一個能擡得起頭來”這種話,肯定多少有些吹噓的成分,但墨山也不在意了。

  畢竟隻花了十年,就能修到築基後期,有這個境界和修爲,把牛皮吹破了,都沒人會質疑。

  墨山長長松了口氣,因墨畫的修爲,而心生自豪。

  但他不知道的是,墨畫的修爲,其實是他在太虛門中,最不值得稱道的東西。

  不僅不值得稱道,反而是最拖後腿的……

  太虛同門弟子裏,找一個比墨畫修爲差的,跟找一個比墨畫陣法強的……都很難。

  另一旁的柳如畫,欣喜之餘,又有些心疼。

  十年修到築基後期,不用想也知道,墨畫在宗門的修行,必定十分勤勉,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能有如今這等修爲和實力。

  一想到這裏,柳如畫莫名就覺得墨畫瘦了,便溫聲道:

  “想吃什麽,就跟娘說,娘親做給你吃,給你好好補補。”

  墨畫點頭笑道:“嗯。”

  之後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吃飯。

  墨畫也順便問了問通仙城的事。

  墨山隻道一切都好,“獵妖的行當,早已步入正軌,煉器行和煉丹行,也能賺不少靈石,整個通仙城,已經煥然一新,很多宅子也都重建了……”

  墨畫有些意外,“那我們家,沒重建麽?”

  墨山笑了笑,“你娘舍不得……”

  “舍不得?”

  “嗯,”墨山點頭,“你娘說,這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她舍不得拆,你在外求道修行,又不在家,她看着這個院子,就能想到你小時候,在院子裏跑來跑去的樣子,”

  “還有你小時候學身法,學隐匿,還總是問她,能不能看到你……”

  柳如畫臉色微紅,但卻神情懷念。

  墨畫也覺得心生溫暖,又問娘親:

  “這個食肆,還忙麽?”

  柳如畫搖了搖頭,“膳食的事,主要靠酒樓,也都是小富,還有你姜姨他們在打點,我隻研究膳方,隻是這個食肆,我特意留着,做個念想。”

  “平日裏,客人也不多,大多都是俞長老這些老熟人,過來喝酒聊天,因此也不算忙碌。”

  墨畫點了點頭,這才放心。

  他又轉過頭,将整個小院盡收眼底,心中有些惆怅和溫馨。

  忽然,墨畫神情一愣,看到了一個,他自回家之時,便一直忽略掉的物事。

  墨畫指向小院前的一株大槐樹,頗有些不可思議道:
  “娘,這大槐樹,是哪來的?”

  柳如畫循聲望去,回憶了一下,緩緩道:
  “我記得是……你離家去乾州求學的第二年,有一個古怪的客人,來食肆吃飯……”

  “古怪的客人?”

  “嗯,”柳如畫形容道,“是位老先生,臉色木木的,容貌陌生,沒什麽表情,到了食肆,點了一桌子酒菜,還有很多松子。”

  “可奇怪的是,桌上的酒菜,他一口沒動,卻一直磕松子,磕了很久很久,既不說話,也沒表情,隻是看着背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孤單。”

  “嗑完松子後,他便離開了。”

  “次日,他坐過的地方,便長出了一棵槐樹,而且越長越大,越長越快,沒過幾日,便長成了一棵大樹,枝葉茂盛。”

  “俞長老他們,都說這樹有些邪門,建議我們要不砍了,要不就搬家。”

  “我沒同意,我總覺得,這大樹似乎有靈性,還能遮風擋雨,每次坐在大樹下,都覺得很安心……”

  墨畫轉過頭,怔怔地看着枝葉茂密,蔥郁如蓋,遮蔽着整個小院的大槐樹,既是感動,又是感激,心中喃喃念道:
  “傀爺爺……”

  ……

  入夜,小屋裏。

  一床一桌,陳設簡單整潔,一盞溫黃的燭光,在屋中搖曳。

  墨畫坐在桌前,神色懷念。

  這是他小時候的卧室。

  曾經,他就是趴在這張小桌子上,看書,修行,學道,練習師父教的陣法。

  燈盞裏的明火陣,是他學會的第一副陣法。

  一切都從一副明火陣開始。

  如今,他還是趴在這張桌子上,看書,修行,學陣法。

  隻不過,如今他再看的書,再學的陣法,已經比當初那個“小陣師”,要高深太多了。

  墨畫心中感慨萬千,片刻後靜下心來,例行研究陣法。

  研究了一會陣法後,墨畫又取出紙筆,爲自己的修行,做之後的規劃。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這是他爹墨山,小時候就教他的,他一直謹記在心,遇到什麽事,都會在心裏謀劃,推衍,未雨綢缪。

  接下來,他要做的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結丹!

  靈力結晶,氣海凝丹。

  這是修士修行之路上,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大檻。

  也是底層修士,步入修界中層,達成身份躍升的一次契機。

  在二品州界,金丹是傳說。

  在三品州界,金丹是老祖。

  在四品州界,金丹是高層。

  即便是在五品州界,金丹也是各大世家,各大宗門的中堅力量,有資格被奉爲客卿,甚至是長老。

  修士一旦結丹,不但境界提升,修爲深厚,壽元大副增加。

  而墨畫走的,是神識證道之路。

  一旦結丹,原本就強大的神念,也能通過古老而玄妙的天衍訣,再經曆一次更爲深刻的蛻變。

  “金丹……”

  墨畫的眼眸,倒映着明亮的火光,顯得炯炯有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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