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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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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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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15: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章 行則將至

  身在殿外回廊,裴玨壓著聲線,而猶顯得臉上神情格外「猙獰」。

  每一句末的氣聲,急而促,顯得那般斬釘截鐵。

  一陣斜風吹入迴廊,裴玨腰間滿掛的玉器搖擺撞擊,發出鏗鏗之鳴,而裴少淮的兩片寬袖隨風輕輕拂起。

  衣袍浮動,兩袖清風,默默中好似回應著裴玨的話。

  半晌,裴少淮笑笑道:「願裴尚書餘年安康,可遠遠望著,我之所求,絕不會與所守相悖。」

  裴少淮豈會不知,依仗皇權終有被皇權所驅使的一日,又豈會不知,位高權重、權傾朝野終有被忌憚、猜忌的一日?

  他甚至知曉,即便他一心為民,天下百姓也未必會時時事事站在他這一邊。《六韜》有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正是因為如此,裴少淮總是循循求進,不敢急於求成。

  裴少淮恰似自嘲道:「裴尚書未必能見到下官功成名就,但必定見不到下官割棄所守的一日。」

  正巧此時,遠處大殿門開,胡尚書從御書房走了出來。

  裴玨說道:「裴大人既這麼說,本官倒想見識一番,裴大人會如何抉擇。」他讓裴少淮先入殿覲見。

  裴少淮不推辭,先一步入了御書房。

  御書房中,皇帝喝了口茶水潤潤嗓,看到裴少淮走進來,歡喜道:「伯淵,你來了。」放下茶盞又戲言道,「春闈、殿試已經結束,你可沒由頭再躲著朕了。」

  裴少淮行禮之後,皇帝先是與他聊起了殿試。

  裴家父子三人皆可堪重用,皇帝很是欣慰,口中皆是稱讚之言,他說道:「真可謂是虎父無犬子,一門誕雙傑,你弟弟寫的殿試文章,十分之有見地,力諫開海之餘不忘民之根本,日後成才可期矣。」

  君臣之間許久未見,並應是同往常一般歡快閒敘的,然裴少淮難以故作輕鬆。

  皇帝問道:「伯淵今日心中似有顧慮重重?」

  「是微臣令陛下顧慮重重了。」裴少淮應道,他目光落在皇帝書案閒置的一堆折子上,繼續道,「微臣若是沒猜錯,近來彈劾臣染指科考、擾亂殿試取才的折子並不在少。」

  裴少淮為天子近臣、一直力諫大慶開海,而殿試恰恰出題「開海利弊」,他的弟弟、姻親同門攬下三鼎甲,豈能叫朝中百官不猜疑、忌憚?

  姻親師友是天然的「派系」。

  皇帝把折子積壓了下來,想要慢慢平息,但豈堵得住悠悠之口。

  本就已隱隱呈爆發之態,若皇帝此時再下旨晉升裴少淮的官位,授以要職,必有言官當廷出言彈劾,甚至聯手攻訐。

  雖然清者自清,反對的呼聲再大,皇帝一人便能鎮壓下來,但裴少淮並不希望如此——依仗皇威平「亂」,終究還是會暗流湧動,並非真正平息。古來依仗皇權皇威變法者,能有幾個得善終?

  他若成了「妖臣」,則開海一事必定折戟沉沙。

  再者說,任由猜疑蔓延開來,少津言成他們初入官場,又叫他們如何立足自處?如何施展才幹?

  這些事堆積在一塊,裴少淮都曾有過考量,他繼續稟道:「微臣願意出京為官,自證清白,為陛下分憂。」

  皇帝收起了方才的歡喜,多了幾分凝重的同時,眼中亦多了幾分寬慰賞識。可見裴少淮方才所猜不假,皇帝確有顧慮。

  但皇帝並不想把裴少淮外派出去,他說道:「朕親自出的題目,親自批閱的卷子,朕知曉你的清白。伯淵,此事朕自有安排,你無需擔憂。」

  裴少淮又道:「陛下,開海一事是微臣所提,微臣若不能從無到有開闢一繁華海港,造福一方百姓,則在朝中辯駁千言萬語,始終是蒼白無力,難以說服眾臣。再者說,朝廷頒布新政,臨海各地官吏施行時,猶如摸著石頭過河,凶險難料……微臣願意下這淌水,為後來者摸清水下河道。」

  言辭鏗鏘有力,已下定決心。

  大慶正值太平盛世,此時若不快走幾步,更待何時?

  皇帝低頭看著案上紙張,上頭寫著「戶部郎中」、「都察院經歷」、「通政司左參議」……等官職,皆是正五品的京官,他沒想過要把裴少淮外派出去。

  尋得一個合意的能臣並非易事。

  「伯淵,你想好了?」

  「微臣想好了。」

  皇帝沒有駁回裴少淮的請願,他欣賞裴少淮,正是因為他身上有這股勁兒。不諂媚,無虛言,以事實功績立身。

  皇帝又問:「伯淵,你想到何處為官?」

  「稟陛下,微臣願意到嘉禾嶼為官。」開海五港中,裴少淮最是看重的一處。

  遲疑了許久,皇帝將案上那張紙折好,夾進了書籍中,道:「朕再想想。」

  裴少淮聽出皇帝話中含有不捨,便知此事已有六七分成算。

  君臣相望,氣氛漸漸和緩下來,皇帝輕嘆了一口氣,多了些笑意,道:「伯淵,你做事很執著。」

  裴少淮應道:「若無這份執著,微臣豈能熬過寒窗十數載,來到陛下跟前。」又言,「所幸,陛下對微臣很是寬容。」

  裴少淮退下之後,裴玨帶著鏗鏗玉鳴走入御書房。

  很多事都已心知肚明,無需再多言。

  皇帝看見裴玨腰間掛著一枚枚玉器,想起裴玨入京事君二十餘載,著實立下過不少功勞,懇切說道:「裴愛卿,這些年你辛苦了。」

  今時今日,裴玨能得皇上這麼一句話,已是滿足。他不敢居功自驕,應道:「老臣謝陛下寬恕,給尚書府將功補過的機會。」

  皇帝擺擺手,示意事情過去了,不必再說了。他說道:「朕會兌現許諾,讓你風光致仕。」是功成身退,而非罪臣辭官。

  得了皇帝的允諾,裴玨該告退回家了,他躊躇了一下,言道:「老臣最後還有一事要稟。」就當是他為朝廷最後再做一點事。

  「准。」

  裴玨說道:「老臣奉命南下稽查福建布政司,砍去的只是露於地面的樹冠,實則地底下盤根錯節,早已糾纏不清。臨海之地,官府、鄉紳、百姓、水賊、委寇各成勢力,相依相生,彼此制衡,老臣懷疑,那稽查回來的二十餘萬兩白銀,還有布政使自縊身死山莊之內,不過是各方勢力為了重歸平衡,特意締造出來的假象。」

  言下之意,福建臨海一帶,實際並不安寧。官商、走私之利,不是只流進了布政使的口袋中,而更像是暗流,滲透進了家家戶戶,所有人都默許著。

  此話一出,等同於把他南巡數月的功績折半。

  總歸他要辭官了,折半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皇帝手指輕敲書案,篤篤篤,指尖下是「嘉禾嶼」三字,神色凝重。

  裴玨又道:「一切只是老臣的猜疑而已,並無證據。」這些事隱匿到連南鎮撫司副官都查不到,裴玨方才所言,靠的是自己的直覺和推測。

  「朕知曉了。」

  裴玨出了宮,吏部已在宮門外備好馬車,送老尚書歸府。

  宮牆上烏雲翻湧,成片連至天際,烏壓壓的厚重難以撥開,頗有些夏日裡的雲青青兮驟雨欲來。

  裴玨道:「這天色似是要下大雨。」卻依舊登上了馬車。

  馬夫笑應道:「四月未出春,雨大不了。」

  行至路半,雨點打在馬車上,嗒嗒細響,再沿著車簾布涓涓流下。如車夫料想的一般,未出春的雨並不太大。

  只是黃昏暮暮,又有烏雲遮日,不知是雨催黃昏近,還是黃昏催雨來,別生哀愁意。

  行至廟廬處,裴玨撩起車簾布,隔著細雨望著破舊的廟宇,忽道:「行慢一些。」

  他見到一個頭髮斑白的老者,正坐在廟宇簷下躲雨,抬首怔怔望著屋簷落下雨水如斷珠。

  裴玨取下烏紗帽,幾綹未束的白髮散在眼前,恍惚間他好似也坐在廟宇簷下,細數著雨珠的點點滴滴。

  正如南宋竹山先生《聽雨》所寫:「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1]」少時登樓點紅燭聽夜雨,壯年時游一葉扁舟聽客雨,如今只能靜坐屋簷前,滴滴點點,蕭索淒涼。

  昔時,科考後遠赴成都府就任,山高路遠屢屢遇到下雨天。路迢迢,夜宿雨,一場雨嘀嘀嗒嗒到如今,依舊不止。

  ……

  散衙歸府的裴少淮同樣遇到了這場暮春黃昏雨。

  他本還怔怔想著,要如何跟時月講離京外任這件事,結果馬車猛晃了一下,而後微斜,停了下來。

  「長帆,出了什麼事?」

  長帆下車查看後,應道:「少老爺,車軲轆攆了大石,後輪斷了兩根木輻。」又問道,「少老爺,要不您到前邊茶樓裡喝盞茶,我回府上換輛馬車來接您。」

  裴少淮身旁又把竹傘,他看車外雨滴不大,忽來興致,說道:「不必了,不到半里路,我下車走走便是了。」

  言罷,撐著竹傘便下來了。

  長街青磚雨生苔,灰濛濛的暮色中,裴少淮撐著傘,步履不緊不慢,兩側民居的炊煙伴著春風細雨,一同向他襲來。

  官袍寬大,雨點打濕了他的衣袖,下沿亦沾濕了一大片,望著前面霧濛濛的一片,裴少淮卻頓感豁達。即便入夜昏昏、細雨濛濛,他卻不會為此失了家的方向,每一步皆是歸去。

  雖手無竹杖,身無蓑衣,但他想到了東坡先生的那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正如裴玨所言那般,裴少淮知曉有些事確實很難,然,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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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15: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一章 再賜牌匾

  雨濕半身官袍,裴少淮回到小院時,正好碰見妻子打著傘要出來。

  楊時月見丈夫一身狼狽,心疼不已,趕忙催著他進屋,幫著丈夫換下濕了的衣袍,邊嗔怒「責備」道:「春雨濕寒,這般綿密的雨滴,官人怎撐著一把傘就回來了?」

  又道:「若是不小心感了風寒,可不許進屋去抱小南和小風。」

  裴少淮任由妻子責備,只笑應著。

  待換好一身乾淨的衣裳,裴少淮驀地轉過身摟住妻子,臉搭在妻子耳畔,就這般靜靜抱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言道:「時月,我要離京外任了。」

  裴少淮明顯感覺到楊時月身子微頓了頓,半晌,問道:「官人要往何處赴任?」言語中無驚詫失措,也無責怪、不解。

  「泉州府同安縣、南安縣一帶。」

  楊時月並不知曉此為何處,又問:「很遠?」

  「很遠。」裴少淮如實應道,「在太倉州、松江府的南邊。」

  楊時月試探著問道:「我和孩子能跟官人一塊南下嗎?」

  裴少淮的手抱緊了幾分,搖了搖頭。他一介文官南下赴任,尚不知會遇上什麼境況,豈敢帶著妻兒與他一起冒險?

  楊時月這才多了幾分慌亂,喉間有些哽咽,問道:「何時啟程?」

  「還不知道。」裴少淮道,「應當不會太快,總是要籌備個一年半載才能動身的。」朝廷頒布新政、制定開海策略,又籌組南下的物資、人馬,這些事都要時間,再遇到冬日大雪封河,估摸就到明年這個時候了。

  雖知啟程還早,但裴少淮仍是決定現下告訴楊時月。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

  裴少淮安撫妻子道:「我會安排妥當,不會貿然涉險的,等一切安頓好了,我再接你和孩子過去。」

  「嗯嗯。」

  裴少淮替楊時月拭去淚水,道:「我們回正房陪小南小風玩罷。」

  夫妻二人遂從偏房裡回了正屋,換作一副笑臉和孩子們玩樂,一如往常。

  ……

  裴少淮請願外任一事,同樣使得皇帝心有幾分意亂,尤其是聽了裴玨的一番話以後,更是反復盤算著。

  嘉禾嶼畢竟地處福建布政司之內,與泉州、漳州相攘,伯淵雖選了一個荒涼之地,有意避開其鋒芒,但免不了要受其波及一二。

  單單這一二分,就足以凶險難料。

  再者,內憂不平,則難平外患,皇帝有意要徹查福建布政司的暗網。

  夜已深,皇帝沒有回後宮就寢,甚至沒有換下一身朝服,而是留在御書房內,來回踱步深思。書案上正鋪開著一幅大慶坤輿圖,圖上原本未標嘉禾嶼,皇帝用朱筆在泉州下揮毫一圈,令得這個僅僅千戶駐守的小島嶼格外醒目。

  僅僅一個千戶衛所的武力,是遠遠不足以護伯淵周全的。

  皇帝思定,不再踱步思索,坐下對蕭內官道:「宣鎮撫司緹帥覲見。」

  「是,陛下。」

  不到半個時辰,燕承詔匆匆趕來,神色肅正,行大禮後端端站著聽候領命。他以為,皇帝這個時候宣他進宮,必定是有密事要他去查辦。

  皇帝說道:「承詔,有一件事非你去辦不可。」

  「微臣聽命。」

  皇帝指著嘉禾嶼這個小島,把自己的一番打算說與燕承詔聽,道:「伯淵想要在此處開海,絕非依照地勢修建一個碼頭那麼簡單,得民心、平賊亂、剿委寇、鬥酷吏,樣樣都少不得武力……此外,朕亦想知道,福建布政司地底下到底都藏了些什麼秘密。」

  一番話,給燕承詔安排了兩份差事。

  裴玨南下巡查,皇帝尚且派了南鎮撫司副官跟隨,如今裴少淮要南下開海,皇帝豈會讓他單槍匹馬。

  皇帝知曉燕承詔為人有些傲性,燕承詔又比裴少淮年長、官高,怕他心有不情願,不甘居於人下,於是言語放軟了幾分,說道:「事關重大,你與伯淵文武並重,一同聯手,才能將事辦成。」

  豈料燕承詔很是坦然,應道:「微臣遵命,必定傾全力以助裴給事中。」神情依舊冷冷,但無半分抗拒之意。

  「這便好。」皇帝又道,「南北鎮撫司、神機營禁軍,你可挑部分精銳隨行。」

  燕承詔走後,皇帝坐於書案前,依舊未打算回宮歇息,他朱筆又沾紅顏,將嘉禾嶼比鄰的同安縣、南安縣兩縣劃去,兩縣一嶼圈在一起,在旁邊寫下了「直隸雙安州」幾個字。

  又把嘉禾嶼上的中左所劃去,改成了「嘉禾衛」。

  ……

  沒過幾日,裴少淮要離京外任的消息「洩露」出來,朝中文武百官議論紛紛,許多賞識裴少淮的官員為其惋惜唏噓,甚至上折勸告皇帝,希望皇帝能夠三思、留用賢才。

  畢竟,在眾多官員眼裡,裴少淮年紀輕輕被外派,皇帝頗有些滅其威風、敲打敲打的意味在裡頭。

  即便期滿再召回,那也是數年之後的事了。

  消息「洩露」之後,自然無人再彈劾攻訐裴、徐、楊幾家,朝堂上平靜了許多。

  ……

  裴少淮得知燕承詔將一同南下後,心間頗有幾分感動,裴少淮猜到朝廷必定會擇良將跟隨他赴任,但沒想到皇帝能如此慷慨「割愛」,把燕緹帥派給了他。

  又有幾分歡喜。能有燕承詔此等將才助力,開海一事,裴少淮多了幾分成算。

  裴少淮特地去了一趟鎮撫司找燕承詔。

  「裴大人今日過來,是急著與我商議南下之事?」燕承詔一邊斟茶一邊說道,「武官衙門的茶水糙,裴大人不要介意。」

  「非也。」裴少淮說笑道,「只是想感慨一聲,皇上竟肯『割愛』,把身邊的愛將派出去。」

  燕承詔應道:「皇上肯把裴大人外派,才是最大的『割愛』罷?」說罷瞟了一言裴少淮。

  裴少淮一愣,苦笑道:「罷了,你我之間就不要這般互捧了。」緊接著說明來意,道,「我今日過來,是向緹帥大人表示歉意的。」

  「何來歉意一說?」

  「因為開海一事牽扯到燕緹帥,讓燕緹帥與妻女分隔兩地。」

  燕承詔剛端起茶,聞聲之後頓住了,側過臉來,問道:「裴大人打算隻身南下?」未等裴少淮應答,燕承詔先呷了口茶,自言道,「反正我是要拖家帶口隨行。」

  臉上露出幾分「俗」氣。

  這回反輪到裴少淮怔怔了,先前不打算帶上時月和小南小風,是擔憂妻兒的安危,可如今有燕承詔領軍一路護衛,或可以再考慮考慮。

  燕承詔見裴少淮怔怔出神,揶揄道:「裴大人心已不在此,還是早些回家考慮、商量罷。」

  「是矣,是矣。」裴少淮回過神應道。

  一開始覺得分離幾年並不難,可每日一抱起兒女,便會心生不捨,且這份不捨日益濃鬱著,叫裴少淮不敢想像真正道別的一日。

  他是如此,時月又何嘗不是?

  ……

  四月下旬,這日風和日麗,禮部已監造好新科狀元牌匾,天子下旨,再賜景川伯爵府「三元及第」牌匾。

  禮部官吏扛著牌匾自御街出來,繞城一週後送至伯爵府,一路鑼鼓喧天,引人矚目。

  士子們原以為裴家只是一門兩狀元,豈知是兄弟皆三元。才消停沒幾日,茶館、酒肆中再次滿是裴家兄弟的話題。

  自大統以來,大慶朝只出過四位三元及第,單單一個景川伯爵府就佔了兩個,試想,祠堂之內並列懸掛著兩面「三元及第」的牌匾,是何等光耀之事。

  有好事者把裴少淮兩兄弟一路科考的文章集齊,研讀之後,皆不得不佩服——從三階童試到秋闈、春闈,十數篇文章裡,能看得出他們是一步一步、踏踏實實走到今日的。

  院試文章筆力不足,秋闈裡修正了;秋闈文章見解不夠獨到,春闈裡修正了。書局刊印兩兄弟的文章,裝訂成冊,得以大賣。

  狀元的文章,也並非天生完美,士子們廣受鼓舞。

  兩兄弟年少求學時的一些小事,被人挖出來津津樂道。有茶樓嗅到了商機,想以兩兄弟為範本,添油加醋寫一話本,做說書的生意。

  名字便叫《一門雙傑》。

  豈知茶樓掌櫃重金找了不少書生,想讓他們妙筆生花把話本寫出來,誰知幾日過去,未有一人寫得精彩,書中人物總是少了那股文氣。

  這日,一位寫話本的書生實在無從下筆,一怒之下,把書稿從閣樓上撒下去,身子探出窗戶,有些癲狂高呼道:「一門出雙傑,兄弟兩三元,話本子都不敢這般寫!」

  那茶樓裡本就是士子居多,連連湊過來看熱鬧。

  有人揶揄書生道:「你一個杜撰捏造的,寫得還不抵實際的精彩,茶客們可不依。」

  又有人道:「若真有人知曉他們兄弟平日裡是如何讀書、寫文章的,不必寫成話本,某願意掏這份銀子。」

  「可見,故事可以杜撰,可學問是杜撰不來的,咱們還是踏實讀書為好。」

  許多人應聲附和。

  閣樓上那位書生怒氣沖沖回了一句:「誰能寫誰寫去,總是我不寫了。」閉上窗戶自個消氣去了。

  茶館生意未能做成,卻也成就了一樁笑談。

  ……

  兄弟兩三元,伯爵府無暇大賀一場,因為少津婚期已臨近,所有事都在緊鑼密鼓籌備著。

  少津婚前特地抽出一日,去往徐尚書府,說要帶段夫子去個地方。

  夫子自然樂呵呵應下了。

  再次登至京郊芒山山頂,那裡種有一片桃花林。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山下桃花已結果,山上桃花嬌正濃。

  少津推著夫子在桃花林間小徑穿行,落花帶著些露水,染濕衣襟,少津說道:「夫子,山上的桃花,也終於到了開放的時候。」

  夫子應道:「開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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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少津大婚

  昔年,伯爵府受人欺辱時,兄弟倆為撐起門楣,刻苦讀書。

  兄長馳騁在前,弟弟直追在後。夫子擔憂少津年少、心性不穩,急於求成無異於拔苗助長,遂將少津帶至芒山寺,以一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來開導少津,勸他未及花期莫圖花開。

  令得少津放慢了步子。

  年少之事,少津銘記於心。

  現如今,在兄長狀元及第三年之後,他亦獨佔鰲頭、位於金榜之首。歲歲桃花顏未改,翩翩少年已不同,少津今日今時終於得以同夫子道一句「桃花開了」。

  夫子伸手,接住了幾片零落的桃花瓣,臉上滿是喜意,感慨道:「莫論山下結子桃樹,或是山頂桃花正盛,花開花盡總是春。」

  又遠望道:「昔年耕耘,了幸種得堂前三兩樹,夫復何求桃李滿天下?」能有少淮少津和言成言歸幾個,足矣。

  少津笑言道:「夫子是『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一身才華,隱於俗世。

  山頂濕寒,少津不敢讓夫子久待,看過桃林盛景後,說道:「夫子,我們回去罷。」

  夫子點點頭。

  歸去路上,少津同夫子說道:「夫子,大哥他……他要離京外任了。」來年啟程後,一去數載,不知何時歸來。

  段夫子並不詫異,反是欣慰點點頭,說道:「不遠探無以得『深』,不得『深』何以成『淵』?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伯淵他生於此城內,卻不只是此城的。」

  「學生必不辜負兄長的一番苦心經營。」

  「你能明白他的用意便好。」

  ……

  忙忙碌碌的日子過得尤為之快,轉眼到了裴少津迎娶陸家小姐之日。

  滿城花燭動,蕭鼓迎新婚。

  裴少津已被朝廷授為從六品的翰林編撰,今日大婚,穿了一身嶄新的六品官袍——內著立領素衣,白領至裔,再著圓領青袍,身前是鷺鷥補子,腰束革帶,腳穿黑緞官靴。

  少津承了沈姨娘的白皙膚色,著此青色官袍,更顯文質彬彬,一懷文氣。

  迎親隊伍已準備就緒,只待吉時到,少津便可登馬。看著日晷上的影子漸漸斜長,少津開始有些緊張,反復整理衣裝,保持平整無褶,嘴中又念念有詞。

  一點都不似考場上那般沉著冷靜。

  裴少淮見到弟弟這般焦急緊張,心間一樂,想起自己大婚那日,弟弟反反復復端來點心,當著他的面吃得甚是香甜。於是乎,裴少淮也想「報復報復」少津。

  裴少淮特意端來少津平日裡最喜歡的點心,又抱來小風,假借小風為話頭,笑說道:「小風,這可是你二叔平日裡最喜歡的點心,給你二叔取一塊,叫他墊墊肚子。」

  小風竟出奇配合,真用小手抓起一塊點心,伸到二叔跟前。

  侄女給的,叔叔豈能不接,少津正打算接過點心,誰料小風又收回了手,揣在懷裡不肯給二叔了。

  還沖少津笑。

  被大哥父女這麼一取樂,少津總算鬆快了一些,沒那麼緊張了。

  遠山夕陽佳,飛鳥雙雙還。吉時已到,奏樂聲起,裴少津騎上駿馬,前往陸府迎親。

  街上茶樓裡,頗多士子像尋常百姓一般,爭相圍觀。無他,新科狀元迎娶京都才女陸亦瑤,不管是「狀元」還是「才女」,總有些話題在裡頭的。

  士子高中狀元,才女含情相許,正是那話本子裡最是常見的橋段。

  ……

  另一頭,陸府嫁女,辦得好是氣派風光,已經到了大婚這一日,仍有親朋絡繹送來賀禮添嫁妝。

  賀客盈門,比陸府迎娶新婦時,還要更熱鬧幾分。

  閨房內,陸亦瑤身穿大紅喜袍,領披霞帔,頭上尚未戴上鳳冠。昔日裡敢主動親吻少津的嬌俏少女,因長了年歲而多了幾分端莊。

  然性子裡是沒變的,她仔細聽著院外的動靜,又不時往外張望幾眼。

  陸家祖母為孫女挽起最後一縷髮絲,額前碎髮悉數梳入了髮髻中,眼中微紅,她語重心長說道:「瑤兒,從今日起你便要嫁予裴家二郎為妻了,祖母叮囑你的,你要牢牢記著。」

  陸老夫人再次囑咐了一番,說道:「在這京都城裡,但凡是嫡出是個長進的,少有人家還會傾力栽培庶出,裴家是個例外,便可見得其家風清正。從前伯爵府裡的事與你無關,但你今日既得了狀元郎的風光,往後便要想著替夫君還一還這些情,免得叫他在中間難做。」

  又道:「祖父教你讀書識字,你又有了些才名,這是個好的,卻不能因這些虛名,在府上自視清高孤傲。」

  陸亦瑤嫁入裴府,要侍奉嫡母為婆婆,陸老夫人不得不多叮囑幾句。古來媳婦難做,庶子媳婦更是難做,她有這些擔憂也是正常的。

  「祖母,我省得了。」陸亦瑤應道。

  正說著,遠處依稀傳來些奏樂聲,漸漸響亮——迎親隊伍來了。過了大概一刻鐘,大門外開始喧鬧起來,是陸家人在攔親,新郎官一一應答後,又不時傳出陣陣叫好聲。

  陸亦瑤一想到裴少津從容應對、應答如流的場面,臉上多了幾分羞色。

  攔親臨近尾聲,有喝聲道:「請新郎賦催妝詩——」

  不多時,催妝詩出,叫好聲迭迭不覺,叫人好奇究竟是一首什麼樣的詩。隨後,催妝詩送入閨房中,遞到陸亦瑤手裡。

  陸亦瑤紅唇微動,低聲讀道:「笙歌響徹催時少,合巹酒後夜迢迢。良辰將至妝未成,自有裴郎為卿描。」

  催妝詩意為,今日大婚,一路笙歌前來迎娶,日暮將盡,迎娶新婦的時辰所剩甚少。所幸,喝下合巹酒後,夜裡時辰還長。吉時已到,不能誤了時辰,娘子若是妝容未成也並不打緊,長夜漫漫,自有夫君為你燭下畫眉。

  用一首俏皮的小詩,催著新婦快快妝成,蓋上蓋頭隨他回家,正是「催妝詩」的精髓所在。

  詩中,少津以一句「夫君替你畫」來催妝,倒也有趣,無怪博得眾人連連叫好。

  「盡會貧嘴。」陸亦瑤輕聲揶揄道,將紙張折好,收進了袖口中。陸老夫人為她戴上了鳳冠、蓋上了蓋頭。

  諸多禮節一一行過以後,裴少津終於娶得美人歸來。

  ……

  夜深時,伯爵府中的賓客陸陸續續散去,只剩些好酒者依舊暢飲著,不時傳出歡笑聲。

  裴少津貪吃,卻不貪杯,論起酒量,他比長兄還要差些。自知酒量不好,裴少津今晚不敢多喝,以免誤事。

  又因他膚色白皙,喝了幾盞酒後,兩頰格外紅彤彤的。

  所以,當他用喜桿挑起陸亦瑤的蓋頭後,陸亦瑤抬眸一看,噗呲笑出聲來。

  「二郎這臉頰,可比妾身抹了胭脂還要紅。」

  不知是酒紅還是羞紅。

  裴少津手顫顫地端來兩杯合巹酒,應道:「大喜之日,不就應是紅嗎?」

  「二郎寫的那首催妝詩可還作數?」陸亦瑤盯了盯裴少津顫顫的手,又取笑問道,「二郎現下可還拿得穩眉黛,畫得出柳眉?」詩中說好今晚要替她描畫眉毛的。

  「夜雖迢迢,畫眉卻也浪費,不如……」

  「不如什麼?」

  「且先喝了這杯合巹酒再說。」裴少津應道。

  合巹酒杯哐當落地,幾句話間,兩人情意便濃蜜了起來。又因兩人相處多年,床笫之事自是水到渠成。

  春寒猶見汗點點,紅燭燃至五更窮。

  ……

  ……

  少津大婚禮成,又同妻子回門以後,便要正式入翰林任職了。

  他是從六品編撰,徐言成和楊向泉則是正七品編修。

  有裴少淮、徐瞻和徐閣老的指導,少津和言成很快便熟悉翰林院,開始參與實錄編修和輪值上朝。

  一樁喜事剛了,又有喜事來。

  這日,禮部宣旨隊伍出動,出了御街之後,直往城東來。最前頭的幾人,手捧紅木方盤,上頭端端擺著鳳冠和朝服、公服、祭服、常服等衣制,隨後還抬有其他賞賜之物。

  但凡有些見識的人家,都能看得出,這是皇帝下旨冊封誥命夫人。見識再廣些的,還能從鳳冠樣式看出,這是冊封四品恭人的誥命。

  禮部的陣仗不算大,仍是引得不少勳貴人家派人前去打探、打聽,看看是誰家主母被冊封了。因為京中四品官員不算少,而官婦被封誥命的並不多。

  這是一份榮耀。

  伯爵府中,林氏亦聽聞了這個消息,連忙讓申大家的出去打聽打聽,她道:「快去看看宣旨隊伍往哪個府邸去了。」

  「是,夫人。」申大家的應道。

  楊時月、陸亦瑤正巧今日過來問安,林氏便同她們說:「冊封誥命不是件小事,那人家若是與伯爵府有幾分淵源、交情在的,咱們還要趕早挑份賀禮送去,免得失了禮節。」

  「母親說的是。」

  不大一會兒,申大家的慌中帶喜跑回來,步子邁得很大,有些失了規矩,說道:「夫人,好似……好似在往伯爵府來!」

  林氏驚訝,問:「往伯爵府來?」

  「是往伯爵府來的,已經進了正景街了。」

  住在正景街的人家不少,但獨景川伯爵府受得起天子冊封誥命。

  說話間,又有小廝跑過來報,說隊伍已經到正大門外了,林氏這才相信,天子新冊封的誥命是伯爵府的。

  楊時月和陸亦瑤還太年輕,老太太已經有了誥命,這新冊封的誥命,自然只能是林氏的。

  楊時月見林氏怔怔有些愣住了,她走過去,一邊幫林氏再整理整理衣襟,一邊提醒道:「母親,該去接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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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林氏誥命

  誥命,亦為誥書,因是皇帝所賜,民間常稱之為「聖旨」。

  皇恩已至,裴家人上前行禮接旨。

  只見兩名禮部捧敕官緩緩展開緙絲質地的誥書,誥書寬一尺,長三四尺,從左至右分為棕黃、灰、淺黃、深黃和中綠五個色段,通體偏向金色,又織有祥雲圖案。

  金色錦繡又肅穆莊嚴。

  卷首藍底白紋,一升一降的雙龍盤繞著「奉天誥命」幾個篆體大字。

  宣旨官員立於誥書前,開始高聲誦讀聖旨:「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慎簡賢才,凡識略淵徹,攘外安中者,朕必嘉賞之。爾國子監博士裴秉元,初任北直隸東陽府玉沖縣知縣,二任南直隸太倉州知州,歷官奏績駉牧有聲,揆文奮武,才兼裕焉……」

  先是盛讚了一番裴秉元的昔年功績。

  正式的誥命文書,皆是由翰林院起草,再由內閣大學士審改,最後才會謄寫、加蓋皇帝玉印。是矣,誥命文書初初聽著是有些隱晦難懂的。

  宣旨官員接著念道:「……爾聲業平遠,是用覃恩,授爾中順大夫,錫之誥命。欽哉!」

  婦隨夫恩,宣旨官員這才開始誦讀女眷的恩賜:「制曰:禮重元配,風采閨良。爾國子監博士裴秉元之妻寧氏,慈音已邈,恭問彌彰,是用贈爾為恭人。」

  生者為賜,逝者為贈。

  要賜林氏外命婦,按照倫理綱常,須得先贈寧氏恭人。

  又唱言道:「……爾國子監博士裴秉元之妻林氏,明章婦順,聖善母儀,從夫侔載畚之風,愛子勵和丸之教……是用賜爾為恭人。欽哉![1]」

  誇讚林氏時,不僅讚許她為賢妻,更讚許其為良母,有從夫愛子之德,這幾句話頗值得人玩味。

  如此,才算將誥書全文誦唱完畢。

  「微臣(臣婦)接旨,謝主隆恩。」裴家人同聲道。

  除了少淮、少津兩兄弟上朝了,其他人皆在。

  「恭賀裴博士。」宣旨官員將卷好的誥書雙手奉予裴秉元。

  「辛勞大人了。」

  禮部官員離開後,景川伯爵府裡一派喜慶,不大一會兒,絡繹開始有人家送來禮件相賀。

  蓮姐兒得了消息以後,匆匆從徐府趕過來,眼睛泛紅,顯然來的路上,已經哭過一場了。一見到林氏,淚眼汪汪又哭了起來,哽咽著言道:「母親,女兒感激你……」

  林氏嫁入伯爵府時,蓮姐兒十餘歲,許多事情都已經懂得,她生性敏感,自然有自己的一番心思在。

  時過境遷,蓮姐兒歲至中年,林氏也已生白髮。這二十多年裡,這對半路「母女」從未鬧過不快,是因為有一份相互體恤在——林氏可憐她們姐妹小小年紀失了生母,孤苦可憐;蓮姐兒體恤林氏嫁作繼室,後母難當。

  林氏為蓮姐兒擦擦淚水,安慰說道:「快別哭了,派人到薊州知會蘭姐兒一聲才是正經,叫近日她回來一趟。」以便姐妹兩人一同上香告慰亡母。

  蓮姐兒依舊淚流不止,點點頭。

  一家人歡歡喜喜用過午宴之後,林氏剛回到房中,裴秉元從祠堂那邊將誥書取來,也入了房內。

  「老爺怎把聖旨拿到屋裡來了?」林氏問道。

  裴秉元笑而不語,把誥書展開於長案上,又略帶著些神秘兮兮,將林氏扶坐於案前。

  推開窗戶,光亮照在金色緙絲上,明晃晃一片,爍人眼目。

  裴秉元這才說道:「夫人這些年辛辛苦苦相夫教子,今日這份誥書,是屬於夫人的。」

  林氏只知道官婦誥命是隨夫君功績而得,遂應道:「妾身是沾了夫君的光。」

  裴秉元搖搖頭,笑說道:「若是沾為夫的光,誥書可不會這般寫。」他斷定說道,「以我之見,這份誥命,是淮兒向皇上求來的。」

  於是靠著林氏坐下來,指著誥書,開始一句一句給妻子講解,用的什麼典故,說的什麼意思,道:「夫人且看,這句『愛子勵和丸之教』用的是唐代『和丸教子』的典故,唐朝柳仲郢之母出身清正,教子有方,每當兒子夜間無心習讀書卷時,她便將苦參、黃連幾樣最苦的藥物和成藥丸,叫兒子嚼在嘴裡,吃苦思甜,這才成就了柳仲郢的一番學問才華。這是在誇夫人身清氣正,懂得教養兒女。」

  「短短幾個字,竟還有這般意味在裡頭。」林氏心喜又詫異。

  這可是天子的誇讚。

  裴秉元說道:「畢竟是出自翰林院的手筆。」又言,「從這番誇獎來看,自然是與淮兒有關的。」

  整整一個下晌,林氏便這樣,靠坐在丈夫身旁,聽著丈夫一句句給她講解,時常只顧得側看丈夫講解的模樣,而忽略了丈夫在說什麼。

  誥書隱晦難懂,聽典故有些枯燥,可這麼一個安安靜靜的下晌,叫林氏感覺到無比輕鬆。

  ……

  快入夜的時候,裴少淮散衙回到自己的小院,換好衣裳後,一邊抱著小南和小風玩耍,一邊聽楊時月跟他講今日禮部宣旨的事。

  緊接著便看到娘親風風火火進來「興師問罪」。

  裴少淮把小南遞出去,想借兒子壓一壓娘親的「火氣」,道:「小南,快伸手叫祖母抱抱你。」小南很乖巧張開手,等著祖母抱他。

  林氏把小南接到懷裡,果然罵人的聲音都低了幾分,道:「你早知曉的事情,為何不提前同我說一聲?」

  「孩兒不是想給娘親一個驚喜嗎?」裴少淮玩笑道。

  「喜是喜了,也夠是驚的。」

  本以為是別家的,然皇帝誥書忽到了門外,毫無準備,豈能不驚?

  裴少淮又說了許多好聽話,加之小風一直賣力作怪,討得林氏歡笑,這事才算過去了。

  林氏說道:「下回可不許這樣了。」

  一旁的楊時月搭腔道:「母親放心,官人他下回不敢了。」又打趣丈夫道,「官人在朝中要好好做事,這般才能快些有『下回』,將功補過。」

  這回,林氏的誥命是從夫,下回,借著兒子的功績,林氏的品級可以往上再提一提。

  裴少淮笑應道:「時月說的對,是要將功補過。」

  幾人皆是歡笑,小南小風小腿一蹬一蹬的,揮著小手跟著樂。

  ……

  七日之後,蘭姐兒得了長姐的信,帶著一對女兒趕回京都城,入了城直接往伯爵府去。

  蓮姐兒也過來了。

  蓮姐兒似乎知曉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先讓楊時月幫著把下人們遣了出去。

  林氏歡喜迎接蘭姐兒從邊城回來,卻見蘭姐兒素髮未簪,一襲素衣進了大堂,將草席在林氏面前鋪開,跪於席上,道:「女兒曾犯下大錯,未曾正式向母親認過錯,今時今日,女兒真心實意明白了自己的過錯,請母親寬恕。」

  席蒿待罪,言之真切。

  「你這孩子,這是在做什麼。」林氏連連過去扶蘭姐兒起身,說道,「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你早也知曉錯、認過錯了,我亦從未怪罪過你,何須今日這樣的陣仗再認錯?」

  又道:「只要你跟二姑爺好好的,咱們這一大家子都好好的,這就夠了。」

  蘭姐兒跪著不肯起來。

  蓮姐兒走過來,扶林氏坐下,說道:「母親,你便聽她說完罷。」

  十幾年前,蘭姐兒年少無知,私會書生吳琅子,若非林氏阻攔,加之遇見了司徒二,蘭姐兒便釀了大錯。

  蘭姐兒訴道:「從前,女兒只知道自己私會有錯,差些連累了兄弟姐妹,卻沒有明白母親的一番良苦用心,處處為我著想,辜負了母親的好意。」她接著說道,「如今姒姐兒、妘姐兒將到女兒當初的年歲,輪到女兒要為她們計長遠,將心比心,女兒更知自己當初錯得何等離譜,夙夜難寐。」

  林氏這才注意到,蘭姐兒把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帶了回來,此時正站在堂外,看著她們的母親認錯。

  大女兒姒姐兒已十二歲,她手中拽著帕子,紅了眼眶,一直克制著流淚。

  蘭姐兒接著說道:「女兒知曉,直到今日才反思過錯,已經遲矣……若是今日還不認錯,女兒只怕往後都沒有底氣去教養兒女,姒姐兒、妘姐兒也會像女兒當初那般,肆意妄為而犯錯。」

  林氏再度走過去,扶蘭姐兒起身,說道:「我省得你的誠意了,我原諒你,快快起來再說罷。」

  待裴若蘭剛剛坐下,那一直在堂外觀望的司徒姒跑進來,跪在母親面前,垂頭低聲說道:「娘親,女兒錯了,女兒再也不敢了。」

  裴若蘭早已泣不成聲。

  林氏近看才發覺,蘭姐兒比上次回來憔悴了許多,心中猜想,必定是姒姐兒身上發生了什麼。

  隨後私下敘話,才知曉姒姐兒如母親當年那般,差些也犯了大錯。

  原來,司徒二多年鎮守邊關,立下了汗馬功勞,此時已是山海關的三品大將,裴若蘭一家在薊州城裡算得上是第一大戶了。

  司徒二是一介武夫,平日裡帶兵值守隘口,每每回家時,想著補償,難免會對兩個女兒嬌慣了些。

  裴若蘭一個人在家管教三個孩子,有管教不當,也有疏忽之處。姒姐兒平日裡喜歡到戲樓了看戲,裴若蘭並沒有拘著,結果一來二往,姒姐兒竟跟一個戲子看對了眼。

  所幸司徒二在城裡留有眼線,早早把事情報給了他,這才沒釀成大錯。

  與十幾年前何其相似。

  司徒二不能長久留在家中,他身為首將,隔了幾日便要回到前線去了。裴若蘭將姒姐兒拘在家中,道理說了千百遍,卻沒能說服女兒。

  她自己都沒曾正經認了錯,又怎能讓女兒認錯?

  事情再次發生,換了角色,蘭姐兒越想越悔,越想越慚愧,便有了今日這麼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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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誥書內容參考自《平陽縣博物館館藏「明崇禎二年周應期誥命」》和《明萬歷十四年張希賢夫婦誥命》考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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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四章 北疆邊防

  諸多喜事過後,伯爵府生活歸於平靜。

  成了四品外命婦後,林氏收到的請帖不絕如縷,她總是問清楚了是哪家夫人辦的、都有誰人去、吃茶閒敘背後是什麼目的,才慎重擇取了幾個帖子,應下赴會。

  一來兩個兒子在朝為官,整個伯爵府俱為一體,林氏若貿貿然與其他官婦走得太近,她怕給少淮少津無緣無故惹來禍端。

  二來,林氏與大兒媳閒敘時,曾淡淡然說過:「名頭這個東西,平日裡低調些、收著點,才讓人覺得有份量。若總是出去賣力顯擺,久而久之,則會一文不值。」

  對於小南、小風,林氏一想到他們來年要隨少淮、時月南下,數年難歸,心中萬分不捨。可即便如此,她也極少叫人把孫子、孫女抱到她的房裡來。

  ……

  裴少津入翰林院三個月,已熟悉國史館中的諸多公務,身為編撰官,他要開始入朝當值掌記了。

  即掌記朝中大事、皇帝日常。

  第一回這般接近當朝天子,因父兄的關係,皇帝對他又頗為關注,裴少津難免有些緊張。入朝的前一夜,裴少津到書房裡向大哥請教。

  燭光下,兄弟對坐。

  裴少淮花了些時候,才想起當年第一次當值時的境況——因不了解皇帝的性情,做什麼事都小心翼翼的。而如今,弟弟的境況大為不同,皇帝對少津已有幾分了解、並抱有期許,所以裴少淮認為,少津大可以「膽大冒進」一些。

  裴少淮笑說道:「津弟無需緊張,掌記之餘,皇上可能會就朝中時事問你的見解,你如實應答便好。」

  同出一師門,在學問、見識這一塊,裴少淮對弟弟還是很有信心的。

  他又道:「若說要注意的,倒是有兩件小事可以注意一下。」

  「哪兩件小事?」

  裴少淮把皇帝時常與臣子分食糕點、下棋博弈的喜好說了出來,道:「品食糕點是你之所長,皇上有賜,你吃便是了。若是下棋,皇帝的棋藝……嗯,你需得讓著點,莫寥寥幾步便破局了。」停頓了幾息,又補了一句,「要多多讓著點。」

  重音落於「多多」二字,確保強調到位。

  裴少津記性好,單單是背記棋譜一點,就注定他的棋藝不會差。

  裴少淮語調很是輕鬆,而少津聽得嚴肅認真,少津應道:「我省得了,謝大哥提點。」

  ……

  秋風寒宿夜,星辰參差亮。

  裴少津出門時,在官服裡多添了一層衣裳,在馬車裡猶覺得瑟瑟。早秋生寒,今年恐怕又是一個長冬。

  早朝無大事,退朝後,他在內官牽引下,來到乾清宮偏殿裡坐下,掌記皇帝日常。

  正殿御書房中,今日難得沒有大臣來御書房議事,皇帝犯了棋癮,吩咐蕭內官道:「去一趟六科,宣伯淵覲見。」讓伯淵陪他好好大殺幾局,想著就過癮。

  「是。」

  蕭內官剛走到門口,卻聞皇帝道:「罷了罷了。」長嘆了一聲,說道,「來年春日他便南下開海了……朕要提早習慣習慣。」不僅伯淵離京,承詔也要離京。

  蕭內官回到皇帝身邊,提醒道:「陛下,今日是另一位小裴大人當值掌記,就在偏殿中。」都是裴大人,蕭內官只能用「另一位」來區分。

  意思是陛下可以另尋棋友。

  「甚好。」皇帝意會,當即讓蕭內官準備棋盤,再宣裴少津入正殿,也好趁機了解了解這位「門生」。

  棋盤下,裴少津與皇帝對坐,卻坐得很不安穩。

  皇帝略問了些時事,裴少津思後應答,話語雖有些像在作文章,但見解獨到,有理有據。

  皇帝頷首,道:「頗有你兄長當年風采。」又笑著寬慰裴少津不要緊張,只當是平日裡下棋就好,打趣道,「你兄長下棋時,可從不跟朕客氣。」

  見皇上言語如長輩,又有大哥昨夜提點,裴少津漸漸放鬆下來。

  「伯淵說過,你的棋藝比他要好?」

  「略勝一籌。」裴少津謙虛應道。

  於是皇帝端端坐好,神態認真了幾分,手舉白棋,開始仔細布局,每一步都慎重斟酌。

  裴少津謹聽大哥叮囑,悄無聲息開始讓棋,結果一不小心吃了十幾顆白棋,他遲疑了一下,開始多多讓步。

  等到棋過半局的時候,裴少津的黑棋一不小心又圍了一片白棋。

  使得他接下來每下一枚黑棋,都要斟酌許久——到底該怎麼讓才好?

  直到一局棋了,裴少津「險勝」了皇帝,他才後知後覺,明白大哥口中所說的「多多讓棋」是什麼意思。

  皇帝下得盡興,歡喜道:「愛卿的棋藝果然比伯淵更勝一籌。」他平日和伯淵下棋,勝負往往是五五分。

  「謝陛下誇獎。」裴少津訕訕應道。

  所幸正好有大臣求見,裴少津得以脫身,他一邊退回偏殿,一邊在想,往後該如何下棋才好?是不是該回去研究研究童子棋藝?

  ……

  翌日早朝時,梧桐細雨,更添秋寒。

  連續兩年的秋日早寒,不止引起裴少淮的注意,也引起了新上任的吏部尚書、兵部尚書的注意。

  皇帝選用的這兩位都是實幹派,有實實在在的功績傍身。

  張令義入閣之後,兵部尚書由原兵部左侍郎陳功達接任。陳功達歷任兵部主事、兵部員外郎、安慶知府、湖廣按察使和薊遼總督,後來召回京都,在兵部再受重用。任薊遼總督時,陳功達修整邊備,遼東邊防趨於平穩,回到京都後,又協理京營軍政。

  裴玨告老致仕之後,皇帝將太子太保王高庠調入吏部,暫管吏部事務,上個月已下旨授予吏部尚書之職。王高庠庶吉士出身,歷任官職更是豐富一些,曾受命督遼東軍務,修築邊牆,也曾擔任御史,掌管都察院事務,更受皇帝信任,入東宮負責教管太子。

  共同之處便是,都曾掌管過邊防軍務。

  早朝上,殿外秋風蕭蕭,殿內百官肅立,兩位新尚書似乎事先已商議過,先後站出來諫言。

  陳尚書稟道:「陛下,大慶寒冬驟長,九邊關城之北,韃靼之地恐怕更是如此。寒冬瑞雪可使我大慶喜收豐年,卻也會讓北疆韃靼諸部草糧不足,牛羊難以存活,進而逼得韃靼諸部南下,朝廷應當事先籌備軍務以應對。」

  大慶國運正盛,也有外敵,主要有二,海上委寇之亂和北疆韃靼之亂。

  吏部尚書王高庠附議。

  陳尚書能從寒冬之變,考慮到韃靼之亂,是有些真見識在身上的。然而他接下來所言所諫,裴少淮卻不完全同意。

  陳尚書諫言道:「微臣從九邊來報得知,當前邊疆隘口管理鬆懈了許多,軍民商賈與韃靼諸部私下交易之事,又見復辟,甚至猖狂。大慶的糧食、海鹽流入北元境內,豈不是養虎為患?」

  又言:「九邊關城修建邊牆、戰壘,綿延千里,護得關內一方平穩。然邊牆就地取材,或用石壘,或用土堆砌,每逢淫雨便會大量坍塌頹壞,數年已過,已到了不得不修的時候。」

  皇帝聽後,神情嚴肅,也有些早已了然於心的神態——伯淵曾在御書房裡分析過連年寒冬一事。

  他問道:「兩位愛卿認為應當如何籌備軍務?」

  王尚書說道:「微臣以為,應當整頓邊防衛所,按照大慶律例行事,嚴禁軍民商賈與韃靼諸部私下交易,但有犯者,一律當斬示眾。」

  陳尚書諫言征徭役修邊牆,說道:「去歲太倉碼頭船稅頗豐,大慶糧稅亦漲了兩成,正是國庫充盈之時。且十年前,紅鹽池大捷後,四萬軍民在河套修築榆林邊牆,保得河套百姓十年無戰事,證明修建邊牆利在千秋。微臣懇請陛下開國庫,重修邊牆。」

  兩位尚書話才說完,吏部、兵部臣子皆站出來附議。

  再過不到半年的時間,裴少淮就要南下開海了,近來這段時間,他極少在朝上諫言,更不會去搶別人的風頭。

  兩位尚書不是奸佞之臣,也有見識在,他們從朝廷的角度去看待問題,說出這番諫言並不奇怪,甚至說,朝中大多數官員都會認同兩位尚書所言,包括內閣閣老——他們生於這個世道,又臣於朝廷。

  杜絕交易,重修邊牆,嚴守在邊牆之內,重兵鎮壓韃靼諸部,興許真的能撐得一時太平。

  卻非長久之策。

  裴少淮今日不能緘默無聲。

  皇帝亦問道:「諸位愛卿可有其他見解?」

  一片附議聲中,裴少淮站了出來,洪聲言道:「微臣有異。」引來一片目光。

  在角落裡當值掌記的裴少津,聽聞大哥正氣凜然說道:「王尚書、陳尚書皆掌管過邊防軍務,兩場寒秋推斷韃靼之亂,令人信服。」先讚同了他們的猜測。

  又聞裴少淮繼續言道:「然抵禦北疆韃虜南侵,不在於一味頑守,固城頑守,終有一潰。微臣以為,想要抵禦北敵,在於謹防韃靼諸部集結聯手。」

  他分析道:「昔年北元潰為三部,不止韃靼而已。斡難河有韃靼部,科布多河有瓦剌部,西遼河又有兀良哈部,若是三部集結,再高的邊牆,也將被踏於騎兵馬蹄之下。」

  裴少淮這一番話,當即惹得朝中許多武將的不滿,這豈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陳尚書脾氣不好,指著裴少淮罵道:「你一個連邊城都未曾去過的黃毛小子,懂什麼兵防之策?這可不是張口便能亂說的。」

  裴少淮並不理會,而是把自己的話說完,道:「但若是三部相互提防、猜忌,則無一是大慶的對手。」

  還道:「若是他們的部下依賴於大慶,便是沒有邊牆,他們也難以成軍。」

  這些話他都曾在御書房裡同皇帝說過。

  可陳尚書在氣頭上,並未詳聽,一副要吵架的架勢。

  這陳尚書、王尚書是皇帝親選的六部正官,這裴少淮又是他最為欣賞的年輕臣子,皇帝自然不會讓這兩方在朝堂上紅臉爭執,他壓了壓手,讓堂下眾臣子安靜,說道:「朕以為,諸位愛卿所言,皆是為了朝廷、為了邊關軍民著想,一片赤誠。今日莽莽爭執,非但不能讓人信服,還會傷了和氣,不若這般,眾位愛卿回去深思熟慮,五日之後再上朝廷議。」

  氣頭上是商議不出良策的。

  裴少津在角落中,字字句句記錄著今日之事,腦中卻想著大哥當日帶他到集市上,小巷中有北元人販賣凍羊肉,大哥路過視而不見。

  大哥道,若能借「市」之力,可不戰而勝,百姓免於戰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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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兄弟駁論

  散朝之後,文武百官依序退下。

  裴少津仔細規整早朝記錄的文稿,接替他輪值掌記的同仁走來,兩人交接一番後,裴少津三日當值結束。

  出了乾清宮,裴少津折向西走,打算去六科找大哥聊一聊,再回翰林院。

  半道路過迴廊,聽聞有官員邊走邊商討早朝之事,放眼看過去,是都察院的幾位御史和六科的幾位給事中。言官間正常交換意見,他們沒有太避著外人。

  於是叫裴少津聽見了幾句話。

  有人道:「依我之見,早朝之事沒有對錯之分,爭的只是先後罷了。」

  「袁大人何出此言?」

  那人應道:「國庫充盈之時,征徭役、修邊牆、禦韃靼,何錯之有哉?舉國之力,開海通商,驅逐委寇,再現宋時富裕,又有何錯哉?皆是無錯,則看誰人在先,誰人在後。」他以為,裴少淮出言相爭,是擔憂大修邊牆牽扯朝廷財力,會耽誤開海。

  又道:「是以,五日之後的廷議,無非是看大家站在誰的一邊,陛下如何抉擇。」

  這番論斷令其他幾人讚同。

  有官員略帶疑慮,說道:「諸位也見識過,這位小裴大人有些本事在身上,最擅當廷辯駁,又頗得幾位閣老賞識,我瞧著他未必會佔下風。」

  「出了春,他便南下福建布政司了,再是擅長諫言,又還能辯駁多久呢?」

  這朝廷裡,還是京官近水樓台先得月。

  聲音漸漸遠去,裴少津先是怔怔站於原地,心間騰地燃起一股怒氣——兄長若是有心爭此先後,豈會自請外派?最後那句話更是有些「人走茶涼」的幸災樂禍在。

  裴少津繼續往前走,步子愈來愈慢,似乎想通了什麼,忽的一轉身,改向太僕寺衙門走去。

  當值之後,本應休整幾日,裴少津卻日日往太僕寺跑,又回國史館查閱了許多古卷資料。

  ……

  五日已過,翌日早朝便是廷議了。

  這夜,裴少津來到兄長的書房,大哥正好在準備明日廷議之事,裴少津看到紙上只列了寥寥幾點,不過數百字。

  大哥神情坦然自若。

  裴少津見兄長這般輕鬆,他也跟著輕鬆了幾分,問道:「大哥這是胸有成竹了?」

  「不是我胸有成竹。」裴少淮應道,「而是我相信兩位尚書明日能拐過這道彎,明白我話中的用意。」

  他緊接著解釋道:「兩位尚書既能揣摩出長冬對北疆之地的影響,未雨綢繆,心繫大慶安危,我與他們之間則非背道而馳,同道者之間,只會愈爭愈明晰。而且陳尚書說得沒錯,我未曾去過北疆,這是我的短處。」

  畢竟,再好的謀略、主意,脫離了實際的境況,也難以成事。

  裴少淮求的是雙贏。

  「弟弟受教了。」

  裴少津回到自己的書房,取出這幾日準備的書稿,又默讀了一遍,心中亦有一番打算。

  誰說大哥南下福建之後,就難以在朝中發聲了?

  ……

  ……

  翌日早朝上,少淮少津兩兄弟一同上朝,裴少淮是工科給事中的身份,而裴少津是以翰林院觀政士的身份上朝。

  早朝事了,胡閣老開始組織廷議。

  王高庠、陳功達兩位尚書身後站著泱泱一群言官,而裴少淮這邊只有寥寥數人,對比明顯。

  皇帝發令道:「諸位愛卿,開議罷。」

  吏部侍郎率先發聲,列舉了修建邊牆之利,言道:「稟陛下,邊牆非壘土成牆而已,沿邊還設有堡寨、關隘、烽堠和驛站等,此類工事,戰時利於戍守,閒時可以屯種,已在北疆沿用兩百餘年,屢次抵禦北元南侵。此等利國利民的大事,何須再議?」

  又以河套榆林邊牆為例,言道:「十餘年前,韃靼大酋聯縱各部,企圖從河套一帶破入中原,正是陛下堅決下令修建榆林邊牆,才借河套地勢,形成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態,逼退了韃靼騎兵。」

  這榆林邊牆確實是當朝天子的一大功績,所以吏部特意屢屢提及此事。

  其他言官紛紛附議。

  吏部侍郎繼續說道:「九邊軍民商賈與韃靼各部私下交易,此舉有違大慶律例,依照律例行事、斬首示眾,微臣以為並無不妥。」

  這一番話,把天子功績和大慶律例作為「擋箭牌」,足以給裴少淮施壓。

  裴少淮心中已有應對之言,正打算辯駁,卻見弟弟從後頭走上前,稟道:「陛下,微臣有話要說,懇請參加廷議。」一身青色官袍,與兄長一般,在一眾紅袍的映襯之下,格外顯眼。

  身無言官之職,本只能旁聽,若想開口,則要皇帝許可。

  聲音帶著些顫腔,背影亦有些發抖,裴少津準備了好幾日,但身臨聖前,要與百官辯駁,難免還是緊張。

  畢竟他入朝才幾個月。

  「准。」皇帝應道,目光期許。

  裴少津起身,退至兄長身旁,低聲說道:「大哥,才剛剛開始而已,先由弟弟來罷。」由他先幫大哥應付這位侍郎大人。

  裴少淮低聲回應:「嗯。」

  兄弟二人並齊站在一起,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氣勢來。

  裴少津應道:「自大慶建朝以來……」自覺得聲音不夠洪亮,頓了頓,放大聲量重新說道,「翻閱大慶實錄,自建朝以來,大慶大征徭役,興修邊牆一共三十餘次,而受北元人南侵不斷,大戰十八次,小戰三十七次,邊牆禦敵確實發揮了大作用。」

  然後話鋒一轉,說道:「邊牆越修越高、越修越長,理應於敵作用越來越大才是,而事實是,韃靼各部南侵次數愈發密集,屢屢衝闖得逞。就拿河套一帶來說,韃靼大酋為何能襲擾十數年之久,實錄有言『因韃靼大酋略有獨霸草原之勢,騎兵眾多,衝闖極快』。」

  裴少津反問道:「侍郎大人是否想過,邊牆確有防禦之能,但已達極限,再如何翻修增高,也難抵禦韃靼合力衝闖一處。又是否想過,若是修邊牆真能壓制韃虜,為何邊牆修成,韃靼之患卻源源不止。」

  言下之意是,也許翻修邊牆根本不能壓制韃虜。

  不停防禦,治標不治本。

  兄長要提出來的,才是長遠之計。

  裴少津一番話說完,沒有抬頭去看皇帝的反應,反是回頭看了看大哥神情。他見到大哥露出讚許的笑意,心中更自信了幾分。

  兄弟二人都有一個優點——用事實說話。說出來的話有底氣、不虛。

  這是段夫子、南居先生苦心教導下,養成的氣度。

  皇帝微微頷首,言道:「裴愛卿,你繼續說。」讓裴少津把話說完。

  「微臣遵旨。」裴少津繼續言道,「實錄記載,一年間修成榆林邊牆,朝廷征收徭役四萬名。而大慶九邊綿延數萬里,需要翻修的邊牆數十倍於榆林邊牆,若想數年間一一翻修,恐怕要征軍民數十萬、乃至百萬……浩浩蕩蕩翻修邊牆,且不說要耗去多少白銀,單論徭役之重,屆時何人去開荒墾田、何人事農桑織布衣,民心不穩談何禦敵?」

  他接著假設道:「若是只著重修幾處,韃靼各部自會選擇其他未修的隘口衝闖,如此一來,修與不修又有何異?」

  裴少津這幾日去太僕寺、國史館翻看古卷,為的是便是這些數據。

  裴少淮適時站出來,道了一句:「臣附議!」他全部認同弟弟的觀點。弟弟能夠提出「邊牆抵禦的效能已經飽和」這樣的觀點,著實讓裴少淮有些吃驚,更多的是欣喜。

  僅僅三個字,給了裴少津莫大的勇氣。

  裴少津提出「兵屯」練兵懈怠一事,說道:「兵屯兵屯,先是為『兵』,後是為『屯』,而非普通的邊民百姓。現如今,許多北疆官兵以為職責在守、在種田產糧,長久疏於練習火炮兵器,戰力年年驟減。若有朝一日,韃靼來犯,莫非要讓他們提著鋤頭鐵鍬去禦敵?微臣以為,若是興修邊牆讓邊關官兵心生懈怠,則得不償失,若想屈敵,靠的是雄兵戰力,而非一牆之隔。」

  這一番話,也正正說到了裴少淮的心坎上。

  裴少津說完,大殿之內沉靜了數息,文武百官怔怔然,一時間想起裴少淮當年辯駁「銀幣」時的氣勢,一樣有理有據、底氣十足,沒有絲毫的怯意在。

  這一番話,不僅把吏部侍郎的話給反駁了回去,更是為裴少淮拋出新政策打下了基礎。

  果然是一門雙星兩兄弟,皆是學識深厚、見識遠大的才俊。

  有人想到,將走一個裴少淮,又來一個裴少津,只怕裴家這「舌戰群儒」的傳承斷不了,心間不免訕訕。

  吏部侍郎並不服輸,反問道:「且不論這修邊牆一事,那禁止邊關買賣,總是沒有錯的罷?裴大人有何要說?」

  裴少津還未提及邊關買賣。

  他往後退了一步,把位置讓了出來,因為他知曉,接下來是大哥裴少淮的時間,大哥會順勢提出「以市代戰」的見解。

  裴少淮默契往前一步,站在弟弟方才的位置上,應道:「侍郎大人只能見到大慶的米糧海鹽流入北元之地,卻沒見到韃靼各部亦有商物流入我朝境內?」

  這是一件雙方互利的事情,不能單方面去看。

  吏部侍郎嘲諷問道:「裴給事中是覺得,要無視大慶律例,默許商賈私下買賣?」

  「不敢。」裴少淮轉身朝向皇帝,說道,「微臣意思是,朝廷應規整北疆交易,以互市之道牽制韃靼各部,使其分而不合,依賴於大慶,從而守得邊疆安定,為大慶百姓謀利。」

  「裴給事中不免太高看商賈之道了。」吏部侍郎說道,「與北元人交易有何好處?裴大人是想用糧食來換他們的馬匹?可惜韃靼各部沒有那麼傻。」

  北元從不肯把草原馬匹買予大慶人,生怕大慶訓練騎兵。

  連買匹種馬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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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六章 眾臣附議

  北元禁易馬匹,此事並不難理解。

  且馬匹飼養成本高,貧苦牧民多飼養牛羊,馬匹多圈於北元貴族手中。

  吏部侍郎以為裴少淮所言「大慶獲利」是置換馬匹,是以當廷嗤笑之。

  裴少淮反問道:「千年之前,且有管相治齊,白鹿之謀以征楚。千年之後,我大慶一統,國力昌盛,侍郎大人在邊關交易中,卻只能看見馬匹之利……如此兵家之道,侍郎大人還是早些下去,另換一人與我來辯罷。」

  裴少淮嗤笑了回去,又道:「管相有言『積於不涸之倉者,務五穀也』,侍郎大人豈不知,五穀更比馬匹貴,亦更有戰力。」

  大慶能產五穀,便是「不涸之倉者」。

  裴少淮此話一出,未等吏部侍郎辯駁,眾人便看到戶部馬尚書慢步走到了裴少淮這一邊,無聲附議。他原是右都御史,曾就「銀元流通海外」與裴少淮大辯特辯過一回。

  戶部幾位官員亦隨之站了過來。

  「裴給事中竟然惦記著用大慶之糧,養韃虜之患,其心可誅!」此話之後,便是一輪攻訐,交替不絕。

  內閣五位大學士站於廷前左右兩側,徐閣老與張閣老正巧並列站於一處。

  徐知意見廷下有些混亂,低聲問道:「張閣老,你我是不是該表表態?」閣老出言力挺裴少淮,分量會格外重一些。

  「再等等。」張令義望了一眼廷下的陳功達,說道,「老陳從邊關歸來,脾氣雖是急了些,卻不是頑固無知之人。」

  又玩笑道:「再者,這才哪到哪啊,以伯淵的辯駁本事,何須咱們兩個老東西出場。」

  話剛說完,便看到兵部陳尚書出列,似乎是準備親自與裴少淮對辯了,文武百官皆是期待,不知這位脾氣暴躁的陳尚書會說出什麼驚天之語。

  一時廷下靜靜然。

  卻聞:「裴給事中之見,老臣有所同,亦有所不同,更有所疑惑想要討教。接下來的話,涉及朝廷軍機,不宜眾人觀聽,微臣懇請陛下移駕御書房,再作商議。」言語中氣十足。

  引得眾臣子詫異,又議論紛紛。

  陳功達說出此話,便說明他聽懂了裴少淮的話,一如張令義、裴少淮先前猜測的那般。

  「准。」皇帝應道,又令內閣大臣、六部九卿正官和軍機要臣移步乾清宮,末了,皇帝注意到略帶青澀的裴少津,思忖後道,「裴……啊,翰林院裴二愛卿也一同過去。」

  裴少津又驚又喜,他準備的話已經說完,還能繼續參加軍機商議,實在是機會難得。

  沒一會兒,裴少淮拍拍弟弟的肩膀,笑說道:「走罷。」內閣大臣和六部九卿已經先一步出殿了。

  兄弟二人並肩,一齊邁步走出大殿。一雙青袍兩不懼,同行大道各自謀。

  ……

  御書房中,一群緋色官袍的大官分居兩側,餘出中央。

  獨剩裴少淮與陳尚書聖前對辯。

  陳尚書說道:「大慶曾用懷柔之策,封王進爵,企圖使得北元各部之間分崩離心,數年之後終究還是被識破,兀良哈部酋首反借此獅子大開口。」

  往昔,朝廷通過懷柔政策最先「收服」西遼河的兀良哈部,賞賜了大量財物,卻也只安穩了數年,只要斷了、少了賞賜,便會襲擾不止。

  陳尚書發問道:「裴給事中緣何覺得,利用商賈之術牽扯北元各部,不會面臨一樣的境況?」

  畢竟是薊遼總督出身,陳尚書話中帶著一股威壓。

  裴少淮無所懼,亦鏗鏗應道:「封王進爵收買的只是北元貴族,反悔不過是酋首的一句話,邊關貿易卻不止面向北元豪貴,豈可同類而語?」

  貿易更多面向北元牧民,當牧民只「牧」不「戰」,北元豪貴便難以號召成軍了。

  擊潰一個酋首,還有另一個酋首應運而生,大慶要征服的不是狼首。

  陳尚書沒有就此反駁,而是繼續往下問:「若是朝廷准允邊防貿易,擇取邊關城鎮開設集市,應提倡交易何物,又應禁止交易何物,趨利避禍,裴給事中可曾想過?」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

  「北元牧民生存所需之物,譬如棉麻布匹、針線、釜鍋、海鹽、糖飴乾果……乃至於糧草,以我之見,皆可在邊關集市互易。再從北元牧民手中獲取牛羊肉食、獸皮毛氈,對大慶百姓亦是有益。」裴少淮應道。

  這是要提倡的。

  「至於要禁止交易的……」裴少淮故意頓了一頓,望向陳尚書,略帶狡黠之色,問道,「這便要看陳尚書指的是明面上禁止,還是實際上禁止了。」

  有些東西明面上禁止,實地裡默許,也是一種謀略。

  「且說明面上禁止何物。」

  「綾羅綢緞、珠寶首飾,此等貴重之物,朝廷可以『器重名貴,不可僭越』為由,下令禁止交易。」

  能買這些貴重物件的,只能是北元豪貴,越是嚴禁,他們越是以此為貴。

  私底下賣給他們便是了。

  「實際禁止又為何物?」

  「兵器火炮,還有……」裴少淮說道,「還有茶葉。」

  御書房內諸位官員皆是全神貫注傾聽,因為兩人對辯寥寥數語之間,隱含深意頗多,略微一個不留神,恐怕就忽略了關鍵。

  禁止兵器交易不難理解,但當裴少淮說及茶葉時,未曾涉事軍機的臣子,皆露出了疑惑之色。

  陳尚書臉上仍是嚴肅,卻難掩眼眸中的幾分欣賞,特意問道:「緣何要禁茶葉?」茶農們可是一筐筐運往海外。

  裴少淮爽快應道:「因為西北有羌胡。」

  大慶效仿西漢武帝,重兵把守甘肅一帶,以茶馭羌,怕的就是西北羌胡和北疆韃靼聯手。

  所以不能讓北元人獲得大宗茶葉,以免他們跨過大慶防線,以茶葉聯合西北胡羌。

  「西北有羌胡」幾個字讓陳尚書欣賞之色更濃。

  到了此時,這場辯駁更像是一問一答,答得精彩而無需去駁。

  「朝廷派兵監守邊關互市,互易價格應定幾許?」此話不是陳尚書所問,而是戶部馬尚書發問的,他又補了一句,「我聽聞,大同有民市,百姓以舊衣雜物換北元牛馬,一棱布可易一羊,一布衣可易一皮襖……近看可得巨利,遠看恐怕只會壞事。」

  這番話說是「發問」,倒更像是在「提醒」。

  「馬尚書所言極是。」裴少淮順著馬尚書的話往下說道,「邊防互市,牧民若是無利可圖,又豈會著重飼養牛羊?」

  長久的互市才能形成牽扯。

  陳尚書問道:「一年當中,何時互市為宜?」

  這個問題中亦有玄機,裴少淮見弟弟動了動唇,特意退了半步,投以鼓勵的目光,讓少津上前應答。

  少津依舊緊張,聲音中帶有些不確定,說道:「下官以為,應是立秋以後,立冬以前……」

  看到大哥微點了點頭,他才大膽把推測說了出來,道:「過往數十年,北元各部常是秋後進犯,可見秋高馬肥,他們此時戰力最足。以『市』換『和』,當選此時為佳。」

  辯駁接近尾聲,裴少淮補充道:「若無強兵駐守邊關,叫韃虜望之生怯,捍衛我大慶安寧,則今日所言皆為妄想,無一可實現。」裴少淮向皇帝諫言道,「微臣讚同陳尚書所言,國庫充盈之時,理應豐邊關軍餉、增衛所火器、壯官兵士氣,若敢來搶,必叫他付出慘痛代價,如此才能讓韃虜不敢貿然來犯。」

  皇帝讚許頷首。

  陳尚書似乎仍有疑慮,他最後發問道:「裴給事中方才所言,聽之皆有道理,只是……大慶這幾年雖連年豐收,穀倉盈滿,如遇災年總有耗盡之時。若是寒冬連續十數年,乃至數十年,邊關將士所需軍餉、互市所需糧食,又從何而來?」

  糧倉滿,百姓安。

  一抔穀米,便是這個世道最大的真理。

  「開海。」裴少淮斬釘截鐵說道,「周易有陰陽之道,世間亦是如此,北疆長冬,則南洋長春,春生穀物,海商會將糧食源源不斷運回大慶。」

  他需要一個有力的證明,故以棉織造為例,說道:「陛下去歲准允推廣棉株種植,北直隸各府農戶在貧瘠坡地上廣種棉花,收成頗豐,估摸可產棉布數十萬匹……單單是棉布一項,這幾年足以撐起邊關互市。」

  他說的是北直隸農戶種棉,而非棉織造坊。

  裴少淮又承諾道:「微臣斗膽許諾,開海一事,五年之內可見成效。」是為了破局,也是為了鞭策自己。

  「世間之事相互牽扯難分,大慶之內,若是破了一處僵局,則處處可見光明,若是一處不破,則處處不立。微臣立志做成此事,若是不成,甘願受罰。」裴少淮慷慨言道。

  未等皇帝發聲,只見陳尚書緩步走過來,站於裴少淮身後,驀地作揖言道:「臣——附議!」

  隨後是王尚書、馬尚書……一眾老官員皆來到裴少淮身後,同聲言道:「臣附議。」

  裴少淮既然敢應下如此許諾,何不成人之美?不管是開海,或是邊防抵禦韃靼侵犯,區區五年算得了什麼?

  莫說是五年,便是十年,大慶也等得起。

  今日之辯,辯的雖是北疆防禦之事,論的是邊關互市,卻把「開海一事」辯得更加明了,裴少淮無需帶著擔憂南下,可以大膽施展才幹。

  看見御書房內諸位愛卿難得這般和氣,而非爭執不休,皇帝最是高興,他說道:「伯……裴愛卿能有如此志氣,朕甚是欣慰。」

  又道:「趁大家都在,不妨再議一議,朕應當賞些什麼為好?」難得無所顧慮賞賜伯淵,機不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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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七章 婦人醫館

  想要給裴少淮賜些物件,確實不易。

  底下眾臣子低聲討論了一圈,也未能提出個所以然來。若說賜服,裴少淮成婚之時,皇帝已賜麒麟袍;若說升官,裴少淮即將外任正五品知州,已連升兩階,聖眷不宜過盛;若說封侯進爵,開海之事未成,由伯爵晉升侯爵為時尚早。

  至於賞官莊田畝、金銀綢緞,賜臣宴席,又非皇帝秉性。

  而且,皇帝有意賞賜,想如何賞便如何賞,哪有叫臣子們在底下團團商討的。經皇帝這麼一「鬧」,方才辯駁時劍拔弩張的緊張感,得以緩和。

  裴少淮主動上前道:「居上克明,為下克忠,臣子之志緣於君主之明,微臣不敢居功,更不敢圖賞。」

  「誒,朕既已開口,豈有收回之理?」皇帝笑呵呵言道,心中似乎早有打算,繼續說道,「朕要賜你尚方劍,裴愛卿執劍南下,為我大慶開海。」又命兵部即日起,開始鍛造尚方劍。

  武官立大功,當賜駿馬寶刀;文官當重任,則賜尚方劍。

  裴少淮執劍南下,臣子在外,可便宜行事,意義非凡。

  眾臣子齊聲道:「陛下英明。」無人反對。

  裴少淮怔怔中回過神來,領賞道:「微臣叩謝隆恩,當不辱使命。」

  廷議結束,皇帝留下內閣大臣商議要事,其他人依次散去。

  ……

  兵部陳尚書候在乾清宮外,一直等到張令義從御書房中出來,兩人相伴而行。他們同出於兵部,相識多年,關係很是不錯。

  「老陳啊,不是我說你,你也該收一收這暴躁脾氣,好好反省反省。」張令義說道,「我早跟你說過,這個小小的給事中與其他年輕人不一樣,他見識廣博,且精悉兵家之道,不是魯莽之流。」

  誰料陳尚書直接反懟回去,道:「該反省的,難道不應該是張閣老自己嗎?」

  「我有什麼好反省的?」

  陳尚書停下步子,語氣硬梆梆的,他問張令義:「你是他的座師,與他頗有一番淵源,明知這樣一個好苗子,卻沒把他留在兵部裡……就這還不夠張閣老反省的?」

  這回輪到張令義訕訕了,只好喃喃應道:「先讓他磨礪一番,往後機會還多……還多。」只是說出來的話,他自己都不信。

  陳尚書長嘆了一口氣,遺憾道:「大的這個是沒門路,指望不上了。」惋惜之餘,又道,「所幸,小的這個還可以謀算謀算。」

  通過今日廷議,陳尚書看上裴少津了,想把裴少津要到兵部來。

  這正是他候在殿外、守著張令義出來的原由。

  卻見張令義訕訕之態更甚,有些支支吾吾,陳尚書頓時感到情況不妙,側著頭冷臉問道:「小的這個也指望不上了?誰這麼快的手腳?」

  「哎呀——」陳尚書跺跺腳,責問道,「你怎麼不攔著些?」

  「皇上『動的手腳』,我怎麼攔?」張令義說道。若是要怪,只能怪兄弟二人太過爍人眼目了。

  他告訴陳功達,就在他從御書房出來之前,皇上剛打定主意,準備賜裴少津兵科給事中一職。

  「你且消消氣,總歸兵部和兵科只差一個字。」

  陳尚書:「……」他更是生氣了。

  ……

  散衙之後,兄弟二人同乘一架馬車歸府。

  「津弟今日感覺如何?」裴少淮問道。

  「神清氣爽、心滿意足。」裴少津笑應道,「往日所見所學所寫,終於不再是一篇篇紙上文章,可以化作一股力氣,原來是這樣舒暢的一件事情。」

  他在一場廷議中,實現了從「寫文章」邁向「做事情」,這是許多剛入仕的官員數年也未能達成的。

  裴少津又道:「弟弟也從大哥身上學到了許多,原來言語輕出於口,想要實現卻是千難萬阻,要處處為謀。」

  正巧馬車登坡,速度緩了許多,裴少淮借此應道:「若是自甘墮落,自然無人相阻攔,東風流水皆隨你而去。可若是心有所想、想有所成,則如拾級而上、逆水行舟、頂風而起,總是會有不容易的。」

  「大哥說得極是。」裴少津道,「我想明白自己要在朝廷裡做些什麼事了。」

  「什麼事?」

  「穩大慶四疆,助兄長開海。」

  大哥已謀滄海之博,他便謀陸疆之固,等到滄海開源之時,便也是疆土開拓之時,相輔相成。

  ……

  ……

  寒冬臘月,雪窖冰天。

  竹姐兒的棉織造坊已初見成效,今年收回的棉鈴,數十倍於去年,各地的織造坊從初秋一直忙碌到臘月,一直沒有停歇,許多農婦以此為業。

  錦昌侯府那邊,英姐兒的「安卿堂」醫館開張數月,在京都城裡亦略微有了些名氣。

  安卿堂專為婦人看病,除了英姐兒外,還有兩位從宮中出來的官嬤嬤和一位出身醫學世家的中年婦人,皆是醫館裡聽診的女大夫。另外又收有女學徒若干,跟學醫術藥理,平日負責協助大夫看病、抓藥煎藥、照料病患等雜事。

  安卿堂寬敞明亮,藥材一應俱全,不輸京都城內的其他大醫館。

  不過,這「名聲」是有好有壞,被求醫的婦人們所讚譽,亦受了不少的詬病。英姐兒早料到會如此,聽之不聞,視之不見,詬病、懷疑的話數來數去不外乎那幾樣——「便是略識藥理,婦人豈可拋頭露面,做此等三教九流之事」、「寧治十男子,不治一婦人,女子本就血氣不足、污穢難醫,豈是她們這些半吊子能醫治的」、「醫術為正,巫術為邪,不知她用的是醫術還是巫術」……

  詬病安卿堂的,不是平頭百姓,而是部分同行的攻訐,還有大門大戶貴婦們的指指點點。

  有錦昌侯府、景川伯爵府為英姐兒撐腰,這些閒言碎語並不敢太過放肆。

  醫館就這麼開了下來。

  這個世道裡,男不入女不出,男女禮教大防,女子看病諸多避諱,不但隔帳把脈問診,有些禁忌還不能吐露。此等境況下,自然有不少婦人到安卿堂來求醫。

  英姐兒規定,出門給富貴人家看病,診金不能低了——若是學醫無利,後續豈有女子願意跟學?

  醫者仁心,給平民百姓看病,不掙錢卻不能不收錢——斗米養恩,擔米養仇,醫館也須有規矩在。

  這日,來安卿堂問診的婦人尤其多一些,等悉數看完,夜幕已至。錦昌侯府的馬車已到醫館門外,英姐兒淨手後,準備打道回府。

  此時,卻見一個老婦人左右顧望地從對面小巷裡走出來,用竹傘遮擋著,快步走進了醫館中。她身穿錦服,顯然家境不錯。

  一進來便哭著央求英姐兒一定要救救她的女兒,說道:「滿京都城的醫館都不肯替她看病,她的夫家也放棄了。」

  全京都的醫館都不肯看診,此事有些蹊蹺,英姐兒問道:「令愛是何症狀,為何無大夫肯收治?」

  老婦人支支吾吾的,目光閃躲。

  「你若不實說,請回罷。」

  老婦人這才一五一十把情況說了出來,道:「我這丫頭是貪玩了些,姑爺亦嬌慣著她。她與姑爺成婚尚未滿三月,在這個月初七日,出門去了……去了一趟山上,又入了神廟躲雨。」老婦人把臉別過去,道,「回來以後,沒過幾日肚子便腫脹了起來。」

  縱是發生在親女兒身上,話語中猶有羞恥之意。

  英姐兒這才明白為何無人收治,老婦人又為何前來求「醫」,她求的不是醫,而是巫。

  兩位官嬤嬤向英姐兒搖頭,叫她不要摻和這件事。

  醫籍當中,常寫女子屬陰,容易受邪祟侵襲,若是不小心夢與邪交、與鬼相通,則容易懷上「鬼胎」。譬如《傅青主女科校釋》就寫有「入神廟而興雲雨之思,或游山林而起交感之念,皆能召祟成胎」,又如《陳確集》裡,提醒新婚少婦萬萬不可入廟游山,也不能參加街上集會,以免沾染邪氣。

  尤其是非初一、十五的時候。

  通過老婦人的描述,她女兒的諸多症狀皆與「召祟成胎」相吻合,各大醫館自然不願意沾染此事。

  一位官嬤嬤見英姐兒沒有出聲拒絕,趕緊上前低聲勸說:「其他醫館都不敢接的病人,更何況是咱們安卿堂,娘子若是去了,只怕外頭更是謠傳安卿堂用巫術治人了……」

  能治好「鬼胎」的,不是巫術是什麼?

  英姐兒思忖著、計較著,她心裡計較的不只是一位病患而已,也不是一樁病例而已,而是世間醫籍對婦人的描述,對婦人病患的偏見。

  半晌,她問其他三位女大夫道:「三位既是婦人,也是醫者。諸多醫籍中寫婦人性偏執、忿怒妒忌、月事不潔,甚至鬼祟憑附,這樣虛妄無理的描述,你們也認可嗎?腹中脹氣,也許只是淋雨受了寒氣,體內熱氣積淤,一副藥便能救命的事,也要眼睜睜看著她不治而亡嗎?」

  又問:「若是無人站出來反駁,則往後的年年歲歲裡,凡婦人患病,後人依舊將病因歸結於婦人本身,依舊說婦人之病不易治,難十倍於男子。」

  英姐兒當年沉迷於醫理、藥理,是因為苦口良藥、藥到病除,這些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精華是值得她痴迷的。

  而不是一些偏見、虛妄的猜測和對女子的貶低。

  英姐兒挎起自己的藥箱,說道:「若是連我這樣的身份,猶空有一份醫者心而恐世道不容,躊躇難定,則還有何人敢邁出這一步?」

  這是錦昌侯爺對她說的話,也是侯夫人對她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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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八章 寒冬暖意

  英姐兒心意已決,執意出診,官嬤嬤為她取來玄色斗篷,想借夜色遮掩一二。

  「娘子穿上斗篷,擋一擋夜風罷。」

  按照英姐兒以往的性子,應是慎之又慎,這回卻道:「不必了。」不管夜風有多大,她都打算光明正大地去。

  馬車出行,隨老婦人來到城南一處大宅,仔細一看,朱漆大門,懸掛牌匾,想來在這一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

  隨後又入了後院。

  病患李氏不在正房裡,而被移至了廂房內,留兩個婆子伺候著。李氏的婆母、大嫂聞訊而來,對於懷「胎」臥床的李氏,她們既有所忌憚,又有些於心不忍,知曉英姐兒出身尊貴,她們疏離又敬重著,神色很是復雜。

  英姐兒先是打量了病房,只見窗戶緊閉,貼著黃色符紙,又可聞到濃濃的煙霧彌漫,李氏床頭邊上擺著一碗,邊沿沾著符紙的黢黑灰燼。

  顯然,這家人已經求助過道士、巫士了。

  「開窗通風。」言罷,英姐兒坐下,開始看診,又叫僕婦掀開被子,解開李氏衣裳。

  腹下水脹如早孕,輕摁可生痕,腹大而四肢細,膚色暗沉,又伴有發燒。

  把脈時,李氏手間筋掣肉顫,身倦氣怯,脈沉弦。

  李氏婆母陪診一旁,補充道:「白日尚且有些精神,每至夜裡,她常神志遲鈍、言語無章,時而戰慄,時而大驚大懼,不得安寧……」她特地強調夜裡,是有些意味在裡頭。

  英姐兒了然,心中已有了幾分打算——此症常見於江南水鄉,北地少見。

  想來李氏正巧在游山拜廟之後發症,來得也急,加之因為驚嚇、病弱,已有些神志不清,便叫旁人覺得是邪祟纏身。

  英姐兒仔細替她繫上衣裳,喚隨行的女醫徒過來,吩咐了幾句。女醫徒點點頭,隨後離去,回了安卿堂。

  此時,一直昏昏噩噩的李氏醒過神來,她本已認命了,聽到房內有談話聲,以為是夫家又給她請來了巫婆。她睜開眼,沒見到屋內煙霧彌漫,也沒有桃枝抽在她的身上,借著燈燭的光,只見床旁坐著一位衣著素雅、眉眼溫婉動人的娘子。

  燭光照在娘子髮髻上,泛泛生亮。

  李氏端詳了好一會兒,虛弱說道:「你真好看。」

  英姐兒應道:「等你好過來,略施水粉胭脂,也會很好看。」

  李氏生母湊過來,握著女兒的手,含著淚水道:「慧兒,這是給你看病的……女大夫,你會好起來的,但一定會好起來的。」

  「若是平日裡,理應點上一支檀香,與你喝上一盞花茶的。」李氏艱難擠出一絲笑意,說道。

  「往後會有機會的。」英姐兒柔聲安慰道,又言,「我平日裡也喜花茶。」

  英姐兒起身,走至廳外,幾位女眷隨之圍上來,等待英姐兒開方子,卻聞英姐兒說道:「一會兒安卿堂會送來煎好的藥劑,且餵她服下,夜間派人照料好,我明早再來開方子。」

  「我等省得了,都照娘子說的辦。」

  一夜過後,英姐兒再度過來,女眷們正門相迎。

  原來,李氏昨夜服下藥劑之後,兩便皆通,消了幾分腫脹,氣色好了一些。

  廳內已經備好紙筆,只待英姐兒寫下藥方。

  英姐兒見「十棗湯」管效,心中也有幾分欣慰,她寫下十棗湯的藥方,卻又不是尋常的十棗湯藥方。紙上寫道——王吉堂的蕪花三錢、盛安堂的大戟三錢、永順堂的甘遂三錢、令笙堂的大棗十枚[1]……

  這王吉堂、盛安堂、永順堂、令笙堂,是京都城裡有頭有臉的幾大醫館,無人不知。

  英姐兒吩咐道:「務必要白日裡,派人撐旗列隊到這幾個醫館裡買這幾味藥,煎作一錢匕餵她服下,否則,便是病好,也只痊癒了一半。」

  見藥方上只是尋常藥材,老夫人不明所以,問道:「承娘子恩情,只是如此大費周章,娘子不怕有損名聲?」

  英姐兒搖搖頭,應道:「若不大張旗鼓,外人豈知她是痊癒於藥?」神色略帶無奈,又言,「遮遮掩掩的,外人只當我是以巫治病,她亦永遠背負游山懷胎的恥笑,又有什麼名聲可言。」

  「遵照娘子吩咐。」

  半月之後,李氏腹脹消退,已能下床。此事沒有大肆相傳,卻也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尤其是京都各大醫館之間。

  正有人謠言詆毀安卿堂「以巫治邪」的時候,朝中老御醫指出:「王吉堂的蕪花、盛安堂的大戟、永順堂的甘遂、令笙堂的大棗,這不正是《傷寒論》中『十棗湯』的名方嗎?」

  眾人後知後覺,一對比,果真如此。

  老御醫又恥笑道:「京都四大醫館,被女醫者嘲笑連『十棗湯』都不會開、不敢開,只會詆毀安卿堂『以巫治邪』……此等行徑,怕是不太光亮罷?」

  老御醫的這番話傳出來以後,四大醫館巴不得把謠言全都按下來,結果卻是越傳越盛。

  安卿堂不動聲色,一如往常治病救人,館內敞亮如初。

  境況在慢慢變化著,使得寒冬裡多了幾分暖意。

  ……

  另一股暖意緣於棉織造坊。

  寒冬時候,尋常百姓家床上蓋不起毛氈,更蓋不起絲被,只能用乾草作墊、草棉作被。草棉絮短,極易結塊,禦寒效果不好。

  棉織造坊收購棉鈴以後,一半用於織布,一半做成了襖子、棉被,因價格公道,如今在北直隸各府很是暢銷。婦人若是受雇於棉織造坊,還可以工換被、以工換布。

  同去歲一樣,裴家、喬家聯手,早早趕製出一批棉布、襖子,獻給朝廷,運往九邊衛所,分給戍邊官兵,以抵禦邊城寒冬。

  竹姐兒前往伯爵府,描述給婦人們發放工錢的盛況,臉上洋溢著喜意,她道:「外頭口口相傳,有意入坊務工的婦人越來越多,來年還要在各處繼續擴建作坊。」

  裴少淮未曾見到發工錢的盛況,但他每日散衙路過集市時,看到今年的臘月集市尤為熱鬧,臨近黃昏了,仍有不少農婦入市置辦年貨,討價還價聲聲起伏。

  竹姐兒空手而來,有些不好意思,同裴少淮夫婦解釋道:「擴建工坊,推廣植棉,再加上給朝廷獻棉,發放工錢後,今年依舊沒有結餘。」甚至還吃進去了不少銀子。

  裴少淮心中有數,笑說道:「來年棉鈴產糧再漲,便不愁沒有結餘了。」凡事都要一步一步來。

  推廣棉花三年,能有今日這樣的成績,已經很好了。

  且裴、喬兩家建造棉織造坊,並非只為了掙錢。令百姓能得安暖,令婦人有一技傍身,遠比行商賣貨更有意義。

  ……

  臘八日,屋外雪飛天,屋內煮粥綿。

  鵝毛大雪飄飛,街上幾乎無行人,林府的馬車趁著此時,才敢去往景川伯爵府。

  數年的出海行商,如今的林家早已掙得盆滿缽滿、家大業大,但裴少淮的大舅——林世運,做事依舊謹慎。

  昔時,他總避著裴家,是因為林家行商的名聲不好。現如今,林世運去伯爵府見一見妹妹,依舊避著外人,是因為外甥擔負開海之事,他怕別人詬言外甥徇私母親娘家。

  這些年,林家出海做買賣一直都是規規矩矩的。

  裴少淮聽聞大舅過來了,便帶著小南和小風一起到大堂裡拜見大舅。

  大舅頭髮花白,穿著愈發樸素,又因臉寬身胖,總是眉眼彎彎,而顯得十分慈祥。他一見到小南和小風,笑呵呵打開茶几上的檀木盒,取出兩把半斤重的大金鎖,上頭鍛刻著「平平安安」幾個大字。

  「這是給觀哥兒的,這是給辭姐兒的。」林世運給小南小風戴上金鎖。

  這大金鎖委實有些壓脖子,裴少淮看到兒子、女兒像他當年那樣,雙雙伸出小手,在身前端著大金鎖,眼神中還帶些迷茫——爹爹,為什麼給我掛這個?

  一晃好似回到了自己周歲的時候,大舅也給他戴了一把大金鎖。

  問候過後,裴少淮讓妻子帶兒女先回去,他與大舅單獨再敘敘。

  林世運這才說明來意,面帶著些愁容,說道:「你大表哥、二表哥的船隊,又添了十艘海船,這出海的生意眼看著越做越大了。」

  自從林遠、林遙出海以後,慢慢地,林家南邊的海船從三五艘增至十餘艘,又到二三十艘,如今更是一下子就添十艘。

  裴少淮明白大舅的意思——看著是生意越做越大,賺得越來越多,可林家要那麼多銀子做什麼,生意做得再大,總要有本事在後面撐著才行。

  林世運懂得適而可止。

  矛盾在於,林家下面養著那麼多商隊,大家吃慣了出海這碗飯,不是說想停就能停的。「只」新添十艘船,已是林世運一壓再壓後的結果。

  林世運今日親自過來,不是為了賺取更多,而是為了穩住林家。他想問問外甥的主意,畢竟外甥在朝中見多識廣,比他想得更長遠一些。

  「大舅往北做生意罷。」裴少淮建議道,「去做虧本買賣。」

  「北疆邊城?」

  裴少淮點點頭。

  未等裴少淮細說,林世運思忖了片刻,一口應了下來,道:「我把遙兒叫回來,讓他帶一半的商隊往北走。」林遠、林遙,一南一北。

  裴少淮繼續道:「把綾羅綢緞、珠寶首飾賣給北元貴族,換他們圈養的寶馬駿馬,牽回來獻給朝廷……林家能成為官商。」

  這比單純向朝廷獻財更有意義。

  裴少淮走到門外,吩咐長帆道:「去請二少老爺過來敘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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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五十九章 桑榆非晚

  裴少津過來,三人一同商議具體方策。

  一個時辰後,事情議定,林世運消去來時的憂愁,一身鬆快歸去。

  大堂門戶外敞,風雪急湧入,兄弟二人站於門前,齊望著這臘八夜雪出神。

  雪朵不大,簷下燈照雪紛紛,恰似流螢飛落,入屋後又遁地而融,倒是那斜風似刀,吹得兄弟二人的大氅向後招搖,呼呼作響。

  「不若到閣樓上飲一盞溫酒?」裴少淮提議道。

  五層閣樓之上,風雪更急。

  倚仗欄桿聽風吟,手持酒盞看雪飛。

  登樓不夠高,眺望不夠遠,裴少淮依舊迎風眯著眼遠眺著。

  「大哥在看什麼?」

  「在看風雪交加裡的萬家燈火。」

  閣樓之外,不過只是伯爵府外的一片人家,屋簷比鄰,豈有萬戶。裴少津學著兄長的樣子,也踮踮腳遠眺著。

  「看到了嗎?」

  臘八天,許多人家留燈到深夜,眼前雖無萬戶燈火,卻可看到遠處天際映出一縷光白,那是大慶千家萬戶集成的,少津點點頭,應道:「看到了。」

  千里綿延,萬家燈火,自有氣靄佳瑞。

  「人怕的不是風雪交加夜,人怕的是家中無燈火。」

  ……

  臨近年關,朝廷事少。

  裴少淮自知開春便要離京了,不知何時歸來,這段時日常常前往徐府,陪伴段夫子左右。

  這幾年,段夫子不再板著個臉,對於學生後輩總是和藹帶笑的,裴少淮覺得夫子心裡藏有些孤獨——連著好幾次,裴少淮見夫子書案上擺放的,皆是昔年授課時用的文稿。

  這些文稿,夫子早已熟記於心,可脫口而出。

  夫子翻看的豈是文稿。

  從徐望、徐瞻,再到少淮、少津、言成,夫子這幾十年,是靠講授學問「捱」過來的。現如今,學生們入朝為官,各奔前程,連最小的言歸過兩年也要參加秋闈了。

  人至暮年,難免會生出些「不被需要」的悵然若失。

  這日,裴少淮推著夫子在院裡閒轉時,說起國子監的事,父親不善經義,近來正在四處尋找經義大儒為監生們講課。

  裴少淮提議道:「夫子若是得閒,不若幫父親一個忙罷。」

  「我一個老秀才,哪敢入國子監給監生們授課?」夫子淡淡自嘲道,又言,「我又不是什麼經義大儒。」

  「夫子能給狀元授課,怎就不能給監生授課了?天下哪位大儒能一連教出四位進士及第來?」裴少淮言語輕快道。

  「你們幾個不一樣,不作數的。」夫子笑應道。

  過了圓門,進了院子迴廊,段夫子說道:「我一個籍籍無名的西席先生,縱使去了,也不見得有人願意來聽。」

  裴少淮抓住機會,遂即跟夫子打了賭,說道:「不若這般,學生只在國子監裡貼出夫子的制藝文章,不說出身何處,也不講教過什麼學生,只說是講授經義的先生,看看有多少監生來聽課。」

  段夫子猶豫了。

  一旁的老阿篤最懂段夫子的神態,高高興興「替」夫子應下了,他邊望屋裡走,邊說道:「我這便把段先生近日的文章取來,現在就好好選選。」

  「哎……」段夫子想出言阻止,可老阿篤已經跑遠了,眼瞅著鑽進了書房裡,段夫子喃喃道,「這老阿篤做事是愈發自作主張了。」語氣裡聽不出半點責怪的意思。

  兩篇文章拿到,裴少淮歸去時,段夫子一再叮囑:「伯淵,說好了,只張貼文章,可不許借著你們幾個的名頭,大肆鼓吹。」

  「我省得了,學生哪敢糊弄夫子。」裴少淮笑應道。

  日期定於臘月十五,不止裴少淮一個人陪夫子過來,裴少津和徐言成皆告假休沐,一起過來了。

  授課之前,裴少淮特意推夫子到布告處一閱,確實只張貼了兩篇文章、簡要介紹課上講授什麼內容而已。

  裴秉元快步走過來,笑盈盈迎接段夫子的到來,寒暄過後,在前引路道:「請段先生前往彝倫堂授課。」

  不單是段夫子,連裴少淮也有些詫異,裴少淮問道:「不是定好在率性堂講授嗎?怎突然換成彝倫堂了?」

  除了天子「臨雍講學」的辟雍殿以外,國子監裡就屬彝倫堂最大了,兼顧藏書、集會所用。

  裴秉元解釋道:「前來聽課的監生太多,一大早,率性堂裡裡外外擠滿了人,只好臨時改為彝倫堂了。」

  又致歉道:「段先生,是我事先籌備不足,請諒解。」

  「無妨無妨。」

  段夫子無意間用手端了端衣領,裴少淮湊至夫子耳畔,帶著些喜意低聲道:「夫子,看來是學生贏了。」且是大贏特贏。

  行至彝倫堂外,裡頭傳出些沉沉話聲。

  段夫子在門外靜靜聽了好一會兒,才道:「伯淵,進去罷。」

  當少淮、少津抬著輪椅進了門檻,推至高台前,又抬至高台上,場下諸位監生目光一直相隨,又見老先生手中沒帶任何書卷、紙張。

  全場靜然、肅然。

  幾位老監生帶頭,齊聲問好道:「夫子好——」其他人相隨,「夫子好——」

  「坐罷。」

  場下學子出身不一,有秋闈考入的監生,也有貢監、蔭監;年歲不一,上至四五十,下至十七八。同樣的是端端坐著,求知若渴,目中流露出欽佩之意。

  「爾等,緣何而來?」

  為何而來,又想學些什麼。

  場下回答不一,有道「欽佩夫子文章深刻」,有道「夫子引經據典不顯山不露水」,有道「夫子經義了然於心,破題如天成」……

  最後,一位五十多歲的老監生站起來,作揖後應道:「為的是,夫子文章中引的那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吾曾以為,研習經義全為文章,讀了夫子的文章,又見了先生,才知寫文章是為了自己。」

  全場再次靜然。

  「善。」段夫子這才開始講課,脫口而出,字句深刻。

  一課授完,無人離場,反是依次肅立作揖,聲聲道:「請夫子再授、再講。」

  再講授時,彝倫堂的窗戶外亦站滿了學子,全神貫注,執筆掌記。

  半日課罷,裴少淮推著夫子離開國子監。馬車之上,夫子對裴少淮說道:「伯淵,有徒如此,為師無憾矣。」

  裴少淮應道:「《晉書》有云,『高詞迥映,如朗月之懸光』,夫子之言、之學識,本就如朗月明光,自有學子沐浴而來。」

  又道:「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夫子之無憾,並非全因學生,而是夫子學問至此,早已無需證明甚麼,本應無憾。」

  不管是考得功名,持黃花帖見夫子,還是請夫子主婚、賜字,裴少淮的一步步確實彌補了夫子許多遺憾,可再怎麼彌補,始終是裴少淮邁出的步子。

  只能欣慰,不能身受。

  今日國子監講學,彝倫堂熙熙攘攘的學子,確確實實是仰慕夫子的學問而來,三度請求夫子再授、再講,這才是最真情實感的了無遺憾。

  ……

  ……

  日子一天天過,南下任職的諸多事務皆緊鑼密鼓地籌備著。

  難得冬日見晴,這日,欽天監的吳監正來到六科衙門,找到裴少淮,說道:「勞煩裴大人寫下生辰八字,陛下有命,欽天監要為裴大人此行占卜一卦。」

  吳監正約莫六十歲,身穿朝廷官服,除了帽子與尋常烏紗帽略有異以外,其他衣物、裝束與普通官員無異。

  又見吳監正身邊跟著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他身穿欽天監官服,眼眸晶亮,透著一股機靈。

  「此乃家中長孫,我帶他出來歷事。」吳監正介紹道。

  裴少淮了然,欽天監所有官職皆是世代相襲——身在其位,非死不能罷,身為子孫,當務此業。

  若是有違,只能發配海南充軍。

  裴少淮寫下生辰八字,雙手遞與吳監正,說道:「辛勞監正大人。」

  「分內之事。」

  莫看小小五品監正,這欽天監也是個大衙門,裴少淮並不敢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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