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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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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17: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六十章 君臣之路

  世人以為,欽天監之術玄之又玄,欽天監之官神神秘秘。

  而在裴少淮看來,能入欽天監任職者,皆是這世道裡的能人也——他們不是占卜算卦、祈請天命而已,欽天監之內,人人皆可習寫算、觀星氣,掌記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曆法,甚至動土木看風水,皆屬於欽天監之職。

  當天象有異、風雲有變時,欽天監還有權密疏言事,直達天聽。

  能以日月之行、二十八星宿推定二十四節氣,以助農桑,單是這一點就值得欽佩。

  吳監正拿到裴少淮的生辰八字,略看了一言,道:「寅月卯時皆屬木。」想到眼前這位裴大人的名字,他又笑道,「裴大人的名字取得很是講究。」

  水能生木。

  裴少淮作揖表謝,吳監正既主動挑起了話題,他便多問一句:「此番南下,請吳監正提點一二。」

  「不敢說是提點。」吳監正謙虛道,「不過,有一天象,裴大人可以留意留意。」

  「洗耳恭聽。」

  吳監正提到的仍是連年長冬一事,他道:「日虛已久必生寒,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

  寒氣南逼,對於天下小農而言,無疑是致命的。

  「裴大人生辰屬木,是以,由北往南去是對的。」吳監正道。

  裴少淮若有所思,久久未言,「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短短十個字,含義深刻,值得揣摩。

  末了,裴少淮又作一揖,道:「謝吳監正提點。」

  「裴大人客氣了,今日只是就生辰八字略算一卦,裴大人聽一聽便好,無須當真的。」吳監正笑應道,回了一禮,這才領著孫兒離去。

  皇宮甬道裡,少年好奇,問祖父道:「祖父,方才那位年輕的裴大人,他也懂天相星氣嗎?」

  吳監正搖搖頭,應道:「他的本經為《春秋》。」春秋為史,微言大義。

  少年又問:「那祖父為何同他說天象之事?」

  吳監正同孫兒解釋道:「往日我同你說過,讀千年史,可觀古今於須臾,觀世間物,可知相生相剋、運行規則。這位裴大人既讀史,又遵行萬物規則,理應能聽得懂我的話。」

  又言:「讀史、格物,你若能習得這兩點,日後掌管欽天監,便成了一半。」

  「還有另一半呢?」

  「悉讀人心。」

  ……

  吳監正才走不久,又有戶部尚書馬平諾找到裴少淮,戶部準備上諫推行新政,馬尚書想與裴少淮商議商議。他知曉裴少淮精通銀幣、稅例之道,此番過來商議,無關官職高低。

  馬尚書先是遞給裴少淮幾頁紙,上頭寫著戶部打算推行的新政,裴少淮翻閱時,馬尚書說道:「寶泉局鍛鑄銀幣、發行銀幣,三年過去,大慶南北兩京和江南各府,銀幣暢然流通,已成了百姓們慣用的錢幣。戶部還曾派人前往九邊關城調查,銀幣正在漸漸替換土銀。」

  又補充言道:「加之戶部剛剛新修訂魚鱗圖冊,天下田畝歸屬何人,皆一一登記在冊。如今朝廷各地糧倉皆滿,國庫銀兩充裕,本官以為,施行『以銀代稅』時機已到。」

  時機成熟,以銀代稅利大於弊——

  其一,官府募收,官收官解,手續化簡。原本復雜的稅例科目化繁為一,賬目清楚,方便征收、管理,可減少中間官吏克扣百姓、自豐腰包。

  其二,銀幣收繳、運輸便利,可減少漕運損失,也可避免運輸途中糧食黴變。再者,以物交稅,大量的物資運往京都國庫,堆積成山,總是容易滋生各類事端。

  馬尚書又遞過來幾頁紙,說道:「若論稅例之道,當屬鄒之川鄒閣老最是透徹,本朝無人能出其右,只可惜他早早致仕歸鄉了……此乃本官徵求鄒閣老意見收到的回信。」

  裴少淮翻開,果然見到了熟悉的字跡,寫道:「……老夫以為,還可再添幾條。其一,量地計丁,計畝徵銀;其二,國庫充裕,以銀雇役……?以上之言,馬大人可作參考所用。」

  意思是,把徭役攤入到田畝中,地大者多徵,地小者少徵,無地者不徵,不再按照黃冊來徵徭役。徭役換成徵收銀兩,再用銀兩去雇傭百姓做事,替代以往的「強徵」。

  如此一來,可暫時減緩土地兼併之弊。

  裴少淮拿著鄒閣老的回信,流露出崇敬之意——鄒閣老辭官在野,猶不忘天下蒼生,令人敬佩。

  「小裴大人認識鄒老?」馬尚書見裴少淮如此動情,問道。

  裴少淮回過神,搖搖頭,應道:「心繫蒼生者,人人敬之,讀其字句宛若見其本人。」

  「那小裴大人覺得新策如何?」馬尚書進入正題。

  裴少淮起身踱步沉思,他又想起了吳監正的那句「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大慶百姓拘於田畝之間,小農之家周而復始,一旦天災「不興木」,對於小農而言是摧毀性的。

  若真到了那時,君主再是聖明,臣子再是忠良,朝廷再是作為……在真正的天災面前,這些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

  只有解開他們的鐐銬,人人皆自救,大慶才能渡過這漫漫冰期。

  人隨利動,銀幣流動起來,人便也動了起來。

  「馬尚書說得極是,是時機推行新策了。」

  馬尚書一拱手,說道:「那便請小裴大人廷議時,助戶部一臂之力。」

  「理當如此。」裴少淮回應。

  新策會觸及勳貴豪武的利益,馬尚書敢率戶部推行此策,也是有極大勇氣膽識的。

  裴少淮問道:「馬尚書打算選何處試行新策?」

  馬尚書應道:「順天府、河間府、保定府新興棉紡業,百姓有餘錢,太倉州、松江府開海興收,船隻貿易往來,這幾個地方皆可試行。」

  「還有一處可納入試行。」

  「何處?」

  「成都府。」裴少淮應道,又解釋,「吏部裴尚書致仕之後,隨其孫兒去了成都府。」

  說起來,當年是裴玨先提出的「以銀代稅」。

  ……

  議定之後,戶部動作很快,於春節之前上奏了此事。

  廷議時,雖是一番爭執不休,但最後結果是好的,完全在裴少淮的意料之內——不管是銀幣流通,還是充盈國庫,皆是為了推行戶部新政作鋪墊,豈有不成功的道理?

  馬尚書是個聰明人,敢迎難而上,也懂順勢而為。

  ……

  ……

  歲末除夕夜,宮殿裡盞盞燭光,絲竹聲響。

  君主親忠賢,賜宴同群臣。

  又是一年賜宴時,今年的夜宴氣氛很是歡愉,君臣幾度舉盞同飲,文采斐然的詩詞頻頻出現。

  京中有百姓燃放煙花,聲響傳入宮內,皇帝更喜,特地讓群臣安靜細聽,隨後又多飲了幾盞。

  宮廷宴罷,皇帝如去歲那般把裴少淮留了下來,讓裴少淮到御書房陪他殺兩局,笑道:「還需趁你南下之前,多下幾局棋。」

  君臣對棋坐,頻聞落子聲。

  本應是閒來挑燈下夜棋,棋聲又慢又散才對,但皇帝落棋不假思索,以至於——燈花未落,棋局已定。

  裴少淮便知道了皇帝意不在下棋。

  又見書案上堆著幾卷空聖旨,玉璽在側,燈下泛著玉光。皇帝似乎等著裴少淮趁醉從他這再「順走」幾道聖旨。

  一局棋罷,各自收回棋子時,皇帝說起了戶部的新策,回憶說道:「朕記得,你第一次入宮當值時,朕問你如何治民患,伯淵你說,土地兼併富豪武而損黎民,厚私囊而薄國庫,不能不治。後來,你入了六科,朕問你如何限制富戶囤積田畝,伯淵你說,富戶千畝只行一戶之役,農戶無田卻戶戶皆入役,徭役不能以戶為計。」

  最後一枚棋子收入棋盅,棋盤上只剩縱橫黑線。

  「現如今,這一條條皆被推行了,列為我大慶國策。」皇帝頓了一頓,帶著醉意,望向裴少淮問道,「鄒先生他應當欣慰了罷?」說著裴少淮的往事,問了鄒先生的欣慰。

  裴少淮並不掩飾自己的怔怔然,他想起了鄒閣老寫的那個「疑」字。

  皇帝早知曉裴少淮「師從」鄒閣老,裴少淮亦清楚皇帝知曉,但君臣二人很有默契地從未提及此事,也未提及鄒閣老。

  「伯淵無需緊張,今夜全當君臣之間說說心裡話。」皇帝語氣中並無試探,也無責備,一如既往的寬厚仁慈。

  裴少淮了然,皇帝選在這個時候談起鄒閣老,無非是新政推行,皇帝想借裴少淮之口,聊補過往的愧疚,也趁裴少淮南下以前,消除君臣心間的那一點點芥蒂。

  既然如此,裴少淮大膽問道:「皇上懷疑過鄒閣老的忠心嗎?」黑棋點落,新的一局,他要了先手。

  皇帝搖頭,雙指一點落下白棋,緊隨其後,道:「鄒先生勸朕不要再印寶鈔的時候,朕明白他是為民所想,鄒先生一人與河西官員抗衡之時,勸朕選官用官要以賢能為首,朕明白他是為朝廷著想……他的苦心忠心,朕都明白。」

  但皇帝沒有聽鄒閣老的。

  因為不印寶鈔則國庫難填,虧欠俸祿則他的皇位不穩,朝廷生亂則天下易亂。

  因為相比於忠臣,頭懸利劍的能臣同樣好用,朝廷上永遠不會只有一種臣子。

  「朕有朕的難處。」這句話已是帝王最大的讓步。

  「臣非鄒閣老,但微臣以為,鄒閣老自請致仕,是識得陛下的難處的。」裴少淮應道,剛好屋外響起風雪聲,裴少淮借此繼續道,「新策推行,不管再大的風雪,若能實現家家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糧,無飢不受寒,想來鄒閣老是欣慰的。」

  「果真?」

  「微臣不敢有假。」

  隨後的棋局下得閒散了許多,君臣之間談話亦隨意了許多。

  皇帝說:「裴家、喬家今年又向朝廷獻了數萬匹棉布,此乃大功勞。」

  裴少淮佯裝沒有注意到書案上堆放的幾卷聖旨,只說道:「為陛下分憂,臣等不敢居功。」

  水漏報時,夜已深,五局棋後,皇帝終於讓裴少淮回去了。

  裴少淮才出了大殿,便聽聞蕭內官碎步追上來,呼著:「裴大人且等等。」

  轉身一看,見蕭內官提著大盞琉璃燈,走到裴少淮身旁,說道:「夜深了,陛下命老奴為裴大人掌燈,照一照出宮的路。」

  「有勞蕭內官。」

  原本提著紙糊燈籠在前頭帶路的小太監退了下去。

  蕭內官提著燈盞,琉璃燈罩護著火苗,不懼夜裡風雪,他說道:「陛下原話說,『外頭風雪再大,伯淵出宮的路也不能暗著,你去送送他』。」

  「那書案上的幾卷聖旨,是陛下特地吩咐老奴早早備下的,裴大人怎就沒注意到呢?」蕭內官惋惜提醒道,又言,「這天底下,哪有不想要君王賞賜的臣子?」君王賜,臣子受。

  末了,蕭內官補充了一句:「後邊這幾句,是老奴自己的話。」

  裴少淮借著燈光,踩著新落的雪,一步步走下石階,應道:「不是臣子不要賞賜,而是君臣的路還遠。」

  又言:「陛下的這盞燈,比什麼賞賜都好。」能擋斜風大雪,還能看清歸去的路。

  蕭內官把裴少淮送出宮,又折回乾清宮,御書房的燈火依舊亮著,他把裴少淮的話回給皇帝。

  皇帝讓蕭內官把聖旨拿下去,喃喃自言自語道:「伯淵只能是伯淵。」他已不是初初即位,大慶已不是國庫虧空,朝中已不是權臣結黨,伯淵自然也不是鄒閣老。

  伯淵所盼的,也不止「灶下有柴火,釜中有米糧,無飢不受寒」。

  君臣之路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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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下之行

  明君擇賢臣為佐,賢臣擇明君而輔。

  那絲緙聖旨在燭下熠熠生輝,裴少淮豈會看不到,他又豈會不明白皇帝的意圖與試探。他故意視若未見,未開口領賞,是不想讓「臣子輔君」的關係變成「臣子奉君」。

  所幸,皇帝最後送了一盞燈出來。

  今夜的棋局下得不那麼酣暢淋漓,卻能叫皇帝明白他的心跡,免得猜疑積如冰山,一朝分崩離析。

  ……

  福山後峙,秀出雲煙。

  紫禁城屬於玄武之位,自然要靠山而建,以山為龜盾。

  中軸線上、紫禁城後,這座渾圓厚實如龜背的山體,稱之為「萬歲山」。欽天監的觀星閣就建在萬歲山上,仰可觀望星漢燦爛,俯可一覽皇城燈火。

  今日難得晴空,吳監正帶著孫兒登上觀星台,準備為裴少淮南行占卜。

  選在昏日西落,夜幕初降時,觀望東邊星宿初升,擇此時機占卜,即為「昏見」。

  夜色漸濃,不見月升,吳監正迎風東望,靜待第一顆星辰亮起,一縷星色映入眼眸,吳監正略有些驚詫。他怕自己老眼昏花看錯,再次仔細觀望,問孫兒道:「見輕,方才可是大火商星先亮?」

  那十餘歲的少年,名為吳見輕。他視力更佳,確定道:「祖父,確是商星先亮。」

  東為青龍,商星位於青龍心房之下,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心宿,也稱「龍星」。

  「祖父,星象何解?」

  吳監正未答,只道:「先起卦。」

  「是,祖父。」八卦算定,少年郎道,「祖父,是巽卦。」巽為風,屬木。

  話音剛落,少年郎又急著說道:「不對……是履卦,主卦為兌卦。」

  吳監正鬆了一口氣,說道:「天佑大慶,能臣見世,國泰民安。」

  商星在龍心,熠熠在東,可以是奸人當道,也可以是賢者輔君。

  《易經》六十四卦,世人最熟識的是「乾卦」和「坤卦」,因為這兩卦的象傳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今夜占卜的卦相亦有象傳,巽卦為「隨風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履卦為「步澤履,君子以辨民安志」,全文為「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辯上下,定民志」。

  「走吧,入宮覲見,向皇上如實稟報星象、卦相。」吳監正說道。

  下山時,吳見輕看到祖父面帶喜色,遂問道:「今夜占卜,祖父為何如此高興?」

  吳監正特地停下步子,對孫兒認真道:「見輕,天子為君主,自然偏喜巽卦。於天下而言,則是履卦更為難得。」他解釋道,「履,步履而行也,人以步履行天下,何其坦蕩蕩。辯上下,定民志,始有惠澤萬民。」

  吳見輕年少,似懂非懂,先記於心間。

  他又問:「卦相好,則如實上報,若是卦相不好,與民相悖、與天下相悖,又當如何?」

  「天隨人意不常有,天不隨人意時,則成事在人。」吳監正說道,「見輕,你要記住,盡信卦則不如不信……這天象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孫兒記住了。」

  ……

  「微臣拜見陛下。」

  「吳愛卿請起。」

  御書房中,吳監正歡喜向皇帝稟報道:「卦相大吉,百姓有福,微臣特來稟報。」

  皇帝亦喜,問道:「伯淵此行如何?」

  「商星生輝,兆示陛下得忠臣良輔,先卦為巽,臣聽君意,後卦為履,能臣為民。」

  吳監正詳細介紹了巽卦,不經意間,屢次提及「忠良」。說及履卦時,則簡略帶過。

  皇帝大喜,令吳監正未能料到的是,皇帝竟說道:「這『履卦』才是主卦,不可喧賓奪主。」

  又下令欽天監明日早朝宣報卦相,以示群臣。

  「微臣遵旨。」

  ……

  另一邊,伯爵府上下忙碌,緊鑼密鼓為裴少淮準備南下的行當。

  各類日用器具、衣物藥物,無微不至。最誇張的是小南小風的衣物、玩具,從一歲到十歲要穿的、要用的皆備齊了,光他倆的就裝滿了兩車。

  林氏猶擔心準備不足,對裴少淮說道:「這一車是幾個大姑給正觀、雲辭送來的,每一樣都是仔細挑過,南下之後都會用上,須得都帶上,另一車則是我與親家母一起準備的……若不是時日太緊了,還可再準備得周全些。」

  每回總是說著說著,又忍不住紅了眼。

  裴少淮反復安慰道:「路途雖遠,但行程都是安排妥當了的,又有燕緹帥領軍隨行,母親莫要擔憂。」又言,「路上孩兒每到一個驛站,都會書信報平安的,母親放心罷。」

  林氏怕兒子南下無人可用,又讓申二和張管事兩家跟隨南下。

  楊府那邊亦是如此,擔心楊時月年輕、照顧孩子經驗不足,特地安排僕從隨行。

  一直到臨行前一天,裴家與姻親各府間,馬車仍來往不斷,長輩們叮囑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他們忘了。

  ……

  穀雨時節,南北運河冰雪盡融,渡口開河。

  又恰是吉日。

  裴少淮與燕承詔啟程南下。與家人分別的話,早在入朝前說完,兩人換上新官服,今日從宮中出發。

  太和殿前,聲勢浩大,吏部宣旨,高喝道:「奉天承運,皇帝昭曰……合同安、南安二縣為直隸州,朝廷直轄,賜名雙安;改中左千戶所為嘉禾衛。」

  裴少淮任雙安直隸州知州,另賜「開海使」,燕承詔暫管嘉禾衛,兼任衛指揮使。

  「開午門、端門、承天門——」

  三門連為一線,裴少淮與燕承詔由此出宮。時過四年,裴少淮沒想到,自己又一次「享受了」由此三門出宮的待遇。

  一個五品官員外任,竟能有如此殊榮,想來大慶唯此一例。

  兩人一文一武,並肩出宮時,燕承詔戲說道:「托裴知州福,燕某能有此機會從中線出宮。」聽得出來,這位冷冰冰的燕緹帥,此時心情很是不錯。

  「燕指揮是第一次?」

  「這是自然。」燕承詔應道。若無大事,午門、端門和承安門三道門不是隨隨便便會開的,更不是臣子隨便能走的。

  「裴某不才,中狀元的時候走過一回,這已經是第二回了。」裴少淮一副正經的神態,說著「囂張」的話,又道,「也沒什麼特別的。」

  燕承詔默言。

  「與此相比,我還是更羨慕燕指揮翻牆出宮、翻牆入宮。」即將一起共事數年,說話總是要隨性些才好。

  「……」

  渡口外,南下的官船漸行漸遠,在春日河霧中漸漸模糊不見。御書房裡,皇帝案上擺著一碟蘇式糕點,香氣誘人,皇帝坐在案前,盯著糕點怔怔出神,久久不動。

  「陛下,糕點涼了,老奴換一碟新的來。」

  皇帝回過神,應道:「不必了。」他並沒有什麼胃口。

  皇帝透過正門南望,喃喃自嘲笑道:「兩個棋簍子都南下了,只剩朕一個棋簍子在宮中了……」

  ……

  ……

  船隻沿著水路南下,一路順風,平穩無阻。

  沿河不時停歇兩日,上岸見一見各地風情,使得漫長的行程少了幾分枯燥。

  小南和小風一歲多,每日到處跑動,總不覺得疲憊,縱使在船上,也總覺得事事新鮮。

  某日,小風跑回廂房找到楊時月,奶聲奶氣道:「娘親……要用膳。」

  楊時月聽著女兒的話,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哪裡怪,問道:「小風餓了?」

  小風點點頭。

  一旁的小南仰著頭,也跟著說道:「娘親,娘親,小南……亦如此。」

  楊時月噗呲笑出聲來,她反應過來,這不正是官人平日裡說話的用詞、神態嗎?心裡猜想,小南和小風正當學說話的年歲,裴少淮在船上閒來無事,自然每日陪孩子玩,這一來二去的,小南小風便把父親說話做事那股文縐縐學了去。

  一時又好笑又好氣。

  這日,官船停靠岸邊,燕承詔從另一艘船過來,打算找裴少淮閒敘。叫人通報後,還沒見裴少淮走出來,卻見兩個小團子顛顛從房裡跑出來,見到燕承詔一副冷臉,小團子們顯然怔了一下。

  但馬上——

  「來者何人?」小風道。

  「報上名來。」小南道。

  燕承詔忍不住笑出聲來,正想著怎麼回應,正巧裴少淮出來,蹲下教兩個孩子道:「小南小風,叫燕世伯。」

  「燕世伯。」

  燕承詔笑著回應了兩個小團子,又「取笑」裴少淮說道:「裴大人該不是已經教孩子詩詞歌賦了罷?」

  裴少淮愣愣不明白,問道:「燕緹帥何出此言?」

  聽到一句「何出此言」,燕承詔便明白了,倒也不用專程去教,這位裴大人向來出口便是如此。

  讀書人果真就是不一樣。

  燕承詔先行告辭,沒一會兒,回去把女兒抱了過來。

  小縣主出身富貴,很乖巧,卻顯得有些怯生生的,一直窩在父親的懷裡,不肯撒手。所幸,小風人如其名,像一陣風一樣,圍著小縣主「刮」來「刮」去,很快就俘獲了小縣主的心。

  夜半,孩子回去歇下。

  燕承詔與裴少淮在甲板上對坐,望著岸上的燈火小酌,本商量著到了雙安州後要怎麼盡快安頓,燕承詔驀地問了一句:「往後,我可以常帶意兒過來嗎?」

  話中的意兒正是小縣主。

  裴少淮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這樣的「小事」,燕承詔還專程問一問,他應道:「這是自然,燕指揮見外了。」

  燕承詔苦飲了一盅,望著河面出神,說道:「你知曉,我與內人幼時過得……與常人有異。」他以「有異」二字來形容幼時經歷,又道,「我們害怕,這會不經意間影響到意兒。」

  裴少淮明白了燕承詔的苦心。

  燕承詔嘆而無聲,只鼻間出了些氣息,又道:「正如我與裴大人之間,我的刀是為君殺人的,而裴大人的劍,是為大慶百姓開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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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二章 祠堂州衙

  接下來的行程中,隨著小縣主常常過來,或是裴少淮夫婦帶著小南小風過去,他們終於見到了這位趙縣主。

  趙縣主生於將門之家,她的眉眼間原本帶著些英氣在,然而眼眸裡流露出的,卻是溫溫和和,甚至可以猜得出,她曾經過得小心翼翼。

  這樣的面容,搭上這樣的性子,使得趙縣主身上流露出一股鬱鬱清冷。

  興許是過往太多虛與委蛇,趙縣主嫁予燕承詔後,只想安安靜靜過日子,鮮與外府往來,也使她多了幾分神秘感。

  楊時月察覺出了趙縣主的幾分性情,與其往來時,相互以「裴夫人」、「縣主」相稱,保持著距離、不過分套近乎,唯有涉及孩子上,才稱「伯母」、「嬸嬸」。

  如此,反倒讓兩人敘話更加恰然、愜意,關係親近了一些。

  這日,廂房裡鋪上毯子,三個娃娃在毯上玩樂,小意兒手裡捏著塊糕點,靜坐一旁,看到小南小風追逐打鬧,她也開心地笑著。

  等小風跑累了,伴在意兒身旁坐下,意兒很大方地把糕點遞到小風面前,細聲說道:「姐姐,吃。」

  小孩間尋常的稱呼、舉止,卻叫趙縣主看得出神——兒女的一顰一笑總是叫初為父母者看得痴痴,覺得新鮮,只不過這一點在趙縣主身上尤為突出一些罷了。

  她又欣慰淺笑了一下。

  隔日,兩家再聚,道別時,趙縣主叫人取來一個小檀木盒,對楊時月說:「我素來詩書不精、女紅不巧的,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唯獨幼時在宮中曾研習玉雕消遣時日,尚可以示人……這裡頭,是我雕的一枚玉簪,還望裴夫人莫要嫌棄。」

  不帶一分架子,甚至有些過謙。

  楊時月欣然接下,過了幾日,她戴著這枚玉簪,給小意兒送來了一頂精致的小帽子。

  就這般來來往往著。

  裴少淮和楊時月大致能猜想出燕承詔、趙縣主年幼時的經歷,一個是年少苦練刀槍、見慣殺戮,身為庶子更似工具;一個雖享了榮華富貴,但寄居後宮簷下、孤苦無依,常被人視為擺設。

  裴少淮和楊時月私下從未聊過這些,只心裡默默知曉便好。

  楊時月唯獨隱晦問過一句:「皇上委派武官隨行南下,是特地選了燕指揮罷?」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不過,也不必避著什麼,大家都是敞亮人。」

  「我省得了。」

  ……

  江水粼粼舟楫過,樓燈映照透寒波。

  船過,一片鷺鳥驚了黃昏。

  一路南下,沿著水路,看了南北風景,也聽了南北漁歌。

  閒暇時,裴少淮一人在船上書房看書,看的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唐詩宋詞,而是許多話本,譬如什麼《閩都游記》、初刻和二刻《拍案驚奇》,甚至還有《天妃出身濟世傳》。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楊時月一開始以為,裴少淮觀閱這些閒散書籍,只是為了打個趣兒,消除船上的乏悶。結果每回過來送點心、茶水時,見丈夫不單讀得極仔細,還不時執筆寫下筆記,有時還會燈下琢磨一番。

  書房太小,幽窗一點光,幾步一回身。

  趁著裴少淮撂下話本子歇息的時候,楊時月說笑道:「官人讀得這麼認真,是要在話本子裡琢磨學問?」

  在世人眼裡,消遣的話本子算不得正經學問。

  「你說得對。」裴少淮應道,「我確實在研究學問,從話本子裡研究閩地的鄉土風情。」

  還把妻子拉過來一同坐下,翻開自己筆記,和楊時月一起分享這幾日的讀書所得。

  他說道:「便是一府一州之內,也有十裡不同風之說,更何況閩地與中原相距甚遠,其間隔著多少東西長河,我到此處為官,總要識得這方水,才能治得這方土。」

  裴少淮舉例,他指著「螟蛉子」幾個字說道:「螟蛉有子,蜾蠃負之,閩人所作《拍案驚奇》中以『螟蛉子』喻養子、義子,往往有本事的養子比親兒子更受重視,可以見得,相較於中原人,閩人更看重『同姓』,而不那麼看重『同源』,或者已將『同姓』視作『同源』。」

  他還舉了幾段故事情節,各姓氏之間,為了加強兩姓聯繫,還會拜義兄、認義子。

  這是一個家族氣、江湖氣很濃鬱的地方。

  裴少淮又翻開《天妃出身濟世傳》,說道:「湄洲之山,有神人居島,便是莆田之女林娘娘,冥冥中庇護海上船隻,受閩地百姓香火信奉。」

  接著說道:「既是閩地百姓所敬仰的,咱們便也應該懷有敬畏之心,不可冒犯。」

  「此外,話本子中以水猴、水雞、蛤蚌、鱸魚、水蛙化作精怪,又成了瘟神五帝,並非全無根據,以我猜想,興許是當地漁民常因這五樣患病矣。」

  話本子映照出的,是閩人真實的生活。

  裴少淮的一番話說完,楊時月又是驚詫又是佩服,說道:「原來話本子還能這般解讀,妾身跟著官人長見識了。」

  不過她有些疑惑,憂慮說道:「怕就怕是過於信奉神靈、聽信宗族,有些道理就聽不進去了。」

  裴少淮明白楊時月的意思,也知曉她的話很是有道理,他輕鬆笑笑,道:「你不必擔心。」

  又道:「老百姓想聽的不是道理,畢竟道理是討不了生活的。」

  所以他才會提前去讀這些「雜書」,早早做些準備。

  ……

  經南北運河到了蘇杭之地,他們便改走陸路了。

  馬車顛簸,比在船上更難受一些,幸好裴少淮他們出發早,時間還充足,並不急著趕路。

  一路平平靜靜,連個蟊賊的身影都不曾見,裴少淮覺得詫異,心想蘇杭南下一帶何時變得這麼安定了。

  直到有一夜,見到燕承詔的副將從前頭折回來復命,他才明白——燕承詔早早安排副將帶人在前頭開路,大賊小賊一律料理乾淨了,所以才有他們這一路的平順。

  「燕指揮厲兵秣馬,佩服佩服。」裴少淮先敬一杯。

  燕承詔並不當事,只淡淡應道:「兵常練才能常銳。」

  在官道上顛簸一個月後,裴少淮他們終於從杭州趕到了直隸雙安州。雙安州受朝廷直管,裴少淮上任,暫時還無需去見布政使、泉州知府等官員。

  雙安州雖是偏僻了一些,但著實是個好地方——地處九龍江入口,有灣也有島,防風也防浪,妥妥的天然良港。

  其北接壤泉州府,其南接壤漳州府。

  一旦裴少淮在此處成功開闢港灣,介於泉州港、漳州月港之間,便可「替代官商,抑制私商」。

  到了實地,見了九龍江,遠遠眺望了嘉禾嶼,裴少淮愈發確認自己選擇此地沒錯。

  州衙設在同安縣城內,嘉禾衛則設在島上,裴少淮與燕承詔暫時道別,各自上任。

  至於兩家購置府邸,相鄰而居,還需安定下來後,再做打算。

  裴少淮與燕承詔拱手作別。

  ……

  入了同安城內,大街上雖無閣樓林立,但也算是商鋪比鄰,一家連一家,並不算破敗。

  相較於江南蘇杭小橋流水的韻味,閩地百姓的房屋、衣著,顏色更為豐富一些,足夠奪目又不失古樸。

  小南和小風很是好奇,撩開車窗看個不夠。

  前來迎接的是同安、南安原來的兩個知縣,他們現在受裴少淮所管,是雙安州的同知和通判。

  齊同知說:「雙安州衙就在前頭,很快就到了。」

  裴少淮遠遠望去,看見一處裝飾華麗的院落,紅樑綠瓦,頗為氣派,不僅莊嚴肅穆,且精美講究。

  他以為是那裡,心中甚至有些驚訝——只怕比宛平縣的縣衙都要氣派了。

  結果馬車漸漸走近,卻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往前走。

  裴少淮撩開車簾一看,院前立著牌坊,又有石獅坐鎮,懸掛著「齊家堂」的牌匾。是同安城裡齊姓人家共建的祠堂。

  楊時月亦察覺出些許意味來,低聲說道:「初次前往州衙,究竟是必須途徑此處,還是有意途經此處?」

  裴少淮點點頭,示意他聽進去了,低聲道:「回去再說。」

  往前走了兩里路,終於到了雙安州衙——原來的同安縣衙。牌匾剛替換不久,墨跡還是新的。

  這裡規模與太倉州衙差不多,院落方正,臨街清淨,是個不錯的地方。

  但遠不能比齊家堂。

  接下來幾日,皆是在打理州衙後院,暫且住下。裴少淮白日前往衙房,熟悉州衙內的情況,有個機靈年輕的衙役,官話說得不錯,裴少淮便讓他跟著自己打點左右。

  衙役姓包,是捕快班的班頭,裴少淮客氣喚他一聲包班頭。

  這日,皂、捕、快、壯四班衙役點卯之後,大家散去時,少不了有些玩笑打鬧,裴少淮聽不懂當地話,卻能依稀聽出「伯」、「叔」、「兄弟」等詞——他們之間相互不喚其名,而喚輩份。

  裴少淮把州衙名冊拿來,發現近九成人姓齊、或是姓包。

  他把包班頭叫來閒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中間問道:「這同安城裡,是包姓多一些,還是齊姓多一些?」

  包班頭應道:「回大人的話,從前是包姓多,如今齊姓佔了五成半,應是齊姓多一些。」

  裴少淮佯裝驚嘆道:「看來是兩個大姓氏了。」

  「咱們這小城裡,哪敢說什麼大姓氏。」包班頭介紹道,「要說大姓氏,那福州的上官氏,還有泉州潁川堂的陳氏,才算得上大姓氏,齊家堂跟他們一比,也就在這同安城風光風光罷了。」

  「城裡還有些什麼姓氏?」

  「李張趙王都是有的,只不過姓得少,有些人家改姓,便就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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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三章 新城困境

  安頓下來後,裴少淮開始每日早出晚歸,在雙安州內四處采風,一來要熟悉此地的地形地勢,選取良港良灣;二來,閩地鄉風民俗與中原一帶相差甚遠,唯有親眼所見、親身體會,才能深刻理解。

  閩地以山峰、丘陵為主,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一路南下時,裴少淮就曾體會過——撩起車簾往外看,官道兩側,所見之處皆是山坡綿延。

  八成山,一成水,僅剩一成才是田畝,典型的人多地少,不利小農。

  雙安州更是如此,不但田畝少,還易受海水侵鹵,畝產很低。如此地形,只能「靠海吃海」。

  朝廷禁海,裴少淮見到城內百姓過得尚還可以,心中便有了幾分猜想。

  這日,齊同知叩響裴少淮的房門。

  「齊大人請進。」

  「知州大人。」

  齊同知名為齊逸,是潮州府人,舉人出身,三十歲入仕,初任同安縣教諭,幾經晉升後才任同安縣知縣。便是說他的「齊」姓,與同安縣第一大姓的「齊」,並非同一個「齊」。

  同安、南安兩縣合併為州,齊逸由知縣改任同知,從七品升至六品。雖是升了一階,卻由正官變成了副官,偏偏裴少淮還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齊同知心裡是堵著氣的。

  只不過不顯露罷了。

  一番寒暄過後,齊同知說道:「下官家中明日有些瑣事要辦,恐不能在州衙內,特來跟知州大人稟明一聲。」

  是來告假的。

  裴少淮自然爽快應允。

  齊同知離開時,裴少淮察覺到堂下的包班頭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訕笑,眼角斜向齊同知的身影,有幾分不屑。

  裴少淮當作沒看見,繼續辦公,半晌才撂筆,假意說道:「不知齊大人家出的什麼事,本官是不是該去探望一番,以表關懷。」這是在問包班頭的意見。

  包班頭上前兩步,他心裡雖不喜這個姓齊的,但也不敢貿然挑撥上官之間的關係,遂笑應道:「卑職亦只是猜想,明日是齊家堂宗祠祭祀,齊大人歷年都是上頭香的十人之一,今年恐怕也不例外……卑職以為,大人不必為此掛心。」

  齊同知告假,是要參加齊家堂的宗祠祭祀。

  「原是如此,只要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便好。」裴少淮一副了然的神態,又詫異問道,「齊大人不是潮州府的『齊』嗎?怎麼……」有意問齊逸怎麼跟齊家堂扯上關係了。

  「大人有所不知,早些年齊大人冬日患了重傷寒,是齊氏族長用古方救了他一命,自那以後,齊大人與齊氏族長便以義父、義子相稱。」包班頭如實應道。

  只是敘述事實,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出言詆毀。

  裴少淮心裡揣摩著,齊逸一個外府同姓人,能夠在齊家堂祭祀上頭香,可以窺得他與齊家堂的關係已密切到「你中有我」,亦可以看出齊家堂勢力不算大。正如包班頭所言,在同安城裡風光風光罷了。

  無怪同安城內眾人只知曉裴少淮上任知州,卻不知他前來開海。

  翌日,裴少淮未著官服,穿了一身便衣,乘坐馬車來到齊家堂外,遠遠觀望著祠堂祭祀的盛況。

  裴少淮來時,齊氏男丁已經上山祭拜完祖墳,各個宗支舉著黃大旗,一路敲鑼打鼓、鞭炮聲響,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歸來。

  祭祀很是隆重,先是各類祭品源源不斷抬入宗祠,擺放祭品的八仙桌從祠堂內一直擺到大街外。

  煙霧裊裊,到處都是一片霧濛濛的,人聲與鑼鼓聲疊在一起,十分喧鬧。

  時辰到,喧鬧聲漸漸停下,族長誦讀祭文,一字一斷,聲聲洪亮。

  而後是德高望重的十人一起上頭香,同知齊逸果然在裡頭。

  有人誦道:「海上東邊雲霧開,齊氏子弟立徘徊;先祖先父坐寶殿,眾家門戶永無災。拜——」

  又誦:「堂前鑼鼓響叮噹,齊氏子弟船隻忙,先祖先父寶殿坐,眾家學子任侍郎。再拜——」

  誦完九句,九拜之後,才是宗支族人上香,大宗支在前,小宗支在後,散戶在最後。

  今日祭祀似乎只是「小祭」,所以儀式時間不長,也未設筵席。

  祭祀進入尾聲,開始「散胙」和「分福」——散胙是把祭品中的食物分給參拜的族人,一般有豬胙和羊胙。分福則是把祭祀用的酒水分下去。

  裴少淮聽不懂閩話,也不懂這些祭祀規矩,在外頭遠遠望著只能看出個熱鬧來。

  他看到眾多族人只分得一小刀的豬肉、一杯薄酒,但十分珍惜,酒水當場飲了,豬肉則用乾荷葉包著帶回家,沒有一個人嫌少。

  他又看到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男孩,舉提著和自己齊高的肉條,欣喜往家裡跑。還有耄耄老人們,他們分到的祭品也不少。

  裴少淮心想,若說信服、敬重,此地百姓恐怕更願意選擇族長,而非他這個初來乍到的一州之長。裴少淮原以為自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可真正身臨閩地,見識當地的鄉風民俗,才知曉要融入此地何其之難。

  而且這種百姓自發而成的群居狀態,是他們自己摸索出來的生存之道,百姓們發自肺腑地敬畏著。

  齊家堂勢力不大,裴少淮可以「以強壓之」,但遇到勢力強悍的大姓氏,不能「以強壓之」的時候,又該如何是好?大姓氏上有高官奏保,下有族人支持,外有船隻行商,還與海寇有所「合作」,單純以強制強是行不通的。

  「走吧,回州衙。」裴少淮對長舟道。

  「是,老爺。」

  裴少淮回到州衙,已是午時時刻,他剛下馬車,恰好看到包班頭從衙門裡匆匆出來,似乎準備趕回家。

  「給大人問好。」

  「包班頭這般匆匆,是家中有急事?」

  包班頭不善於臨時撒謊,表情訕訕,應道:「卑職有個表哥在外地行商,難得回來一次,宴請村人吃個流水席,卑職回去一趟。」

  「好事呀。」裴少淮又問,「他在外地做什麼生意?」

  包班頭想了幾息,才應道:「回大人的話,好似做些茶葉生意。」

  「你且去吧,少喝幾杯,夜裡還要當值。」裴少淮叮囑道。

  「卑職省得。」

  長舟在一旁聽了這番對話,包班頭離去後,長舟感慨道:「這邊的人真是闊氣,在外頭做了生意,回鄉還請村人吃流水席。」

  「若是在外地做正經的茶葉生意,只怕是十里八鄉都知道,包班頭何須遲疑,理應一口回應才是。」裴少淮提點了一句。

  長舟愣了一下,問道:「他那表哥不是做生意的?」

  「只怕是守在海上收『買路財』的。」

  既是大慶的子民,裴少淮沒能忍心把那句「與寇為伍」說出來。其間的因素太多,也太過復雜。

  「這個……那包班頭豈不是……」長舟平日說話何等利索,如今驚訝得有些支支吾吾。

  裴少淮表現得還算淡然,說道:「從小一個村子裡長大的玩伴,長大後,靠著家裡的一畝三分地養不活一家人,只能各自出去謀生,漸漸便各自穿上了不一樣的衣裳……只要沒在外頭遇上,沒有刀劍相向,回到村子裡,就還是一起長大的玩伴。」

  莞爾,又道:「這同安城裡,不止一家、也不止一村有這樣的情況。」

  一家三個兒子,長子留在家中務農,次子被招募入了軍營,剩下的老幺,捲幾件衣物出海了。若是老幺再沒能回來,就當沒生過,若是過幾年回來了,便說他這幾年出去做生意搞營生了。

  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

  裴少淮面上淡然,心中亦藏著復雜,這樣的境況下,想要徹底剿滅倭寇、順利開海,談何容易?

  他想了想,對長舟道:「回去跟夫人說一聲,我今夜不回家用膳,叫她莫等我……我要去一趟嘉禾嶼。」

  與燕指揮分別半月,不知道嘉禾衛的兵力籌組起來沒有。

  也該去見見燕承詔了。

  「是,老爺。」

  ……

  午後,裴少淮乘船前往嘉禾嶼。

  此處為九龍江入海口處最大的一個島嶼,風光秀麗。島上原是左千戶所,便也建有城池,城內住著千戶人家。

  朝廷將此改為「衛」,一衛所管轄五千戶,除了島上原有的一千戶、燕承詔從京都帶來的兩千人馬,至少還差兩千戶人家,才能建立真正的「嘉禾衛」。

  燕承詔的任務也不簡單。

  得知裴少淮來訪,燕承詔放下手頭的事,趕緊過來會面。只是他不叫人上茶,而直接叫人上酒。

  臉上顯露出些苦悶來。

  看來燕指揮也遇見了難題。

  酒桌上,燕承詔第一句話便是:「嘉禾衛恐怕還要不短的時日才能籌組起來。」

  「我知曉。」裴少淮舉杯飲盡,這和他猜想的一樣,又說道,「一個千戶所,登記在冊的兵員,有半數是老弱病殘,剩下的半數中,又有七八成平日裡只管種地產糧的,真正操練過的兵員不過一兩百之數,用過炮火、舞過刀槍、有殺敵本事的,更是少之又少。」

  裴少淮無奈道:「就這一二百的兵員,怎麼撐得起朝廷的嘉禾衛?」

  「你早料到如此?」燕承詔問道。

  「不是我早料到。」裴少淮應答,「而是如此境況,才是天下武官們面臨的常態。」

  兵屯之制設立已久,看似陸上九邊、海上疆界皆有衛所駐守,實則兵力年年漸弱。閩地遠離京都城,駐守在偏僻小島上的一個千戶所,遇到強敵不能禦,遇到弱敵不能追,長久之下,豈能寄希望於它戰力卓絕?

  裴少淮問道:「想必讓燕指揮真正愁悶的,不是人手問題罷?」畢竟燕承詔防患未然,從京都帶了兩千人馬來,個個精銳,是一股不小的戰力。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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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四章 滄海月夜

  島上高城,向東而望,滄海無際。

  海風從窗戶湧入,連酒盞裡都是微瀾瀲瀲。

  裴少淮起身,負手站於窗前東望去,只見斜月沉沉藏海霧,浪碎金光,月色模模糊糊。他心想,海上是浪濤不止,海下是碣石暗生,眼前這片海注定不安寧。

  海畢竟是海,和陸地山川不一樣,所以燕承詔面臨的最大困境也不一樣。

  裴少淮說道:「海上無船,猶如陸上無駒,船上無炮,猶如手中無刀。」相較於嘉禾衛缺少兵員,戰船、利炮的短缺更難一些。

  兵員可以奉旨招募,戰船利炮卻不是短時內可以補充的。

  燕承詔坐在酒桌上,一邊給裴少淮的空酒盞斟滿,一邊說道:「看來裴大人早都預料到了。」

  其一,船。

  一個千戶中左所,理應配備有二十艘大船。嘉禾嶼軍港裡,也確實漂著二十艘船。

  只是大部分船年久失修,早已破爛不堪,稍有風浪來,船上便可聽聞陣陣吱呀吱呀聲。這樣的舊船,出去打漁都不夠用,更罔論出海追擊敵軍了。

  唯剩零星幾艘船尚且還算牢固,滿足平日出海巡游所用。

  裴少淮站在窗前,正好可以看到嘉禾衛軍港裡的船隻隨浪漂浮,月光下,木色枯槁。

  其二,炮。

  制銃、制炮必須要用閩鐵——北地煉鐵多用煤石,得到的鐵料硬而脆,製造出來的炮筒很容易震裂。而閩地煉鐵多用炭火,鐵料更有韌性,不易開裂。

  身處閩地,盛產閩鐵,偏偏最缺火銃、炮筒。因為武器是由朝廷統一管轄、統一發配。

  而歷朝歷代,朝廷皆以北疆為防禦重點,一直提防著北敵南侵。是以,閩地所產閩鐵大部分都運到了北疆,用於固守九邊關城。「重」了北疆,自然就「輕」了海疆。

  燕承詔又道:「衛所裡最缺的,不是開炮殺敵的兵員,而是執掌船舵的舟師。」

  船隻入海以後,滄浪無垠,要如何循風而駛、避讓碣石,全憑舟師的一對眼、一雙手。一位出色的舟師,知曉海上某處有島宜停,知曉何處暗礁宜防,沉繩可知水深幾許,觀天可知風浪有異……這樣的人才非十幾年、乃至幾十年不能養成。

  燕承詔當年領兵南巡,皇帝給他派了江陰、廣洋、橫海、水軍四衛舟師,兵強船多,自然沒曾有過這樣的煩惱。如今他管轄一個由千戶改編的衛所,方知「鍋中無米、灶下無柴處處難」。

  「此處是嘉禾嶼,而非太倉州,你我都不能再用老法子行事了。」裴少淮回到酒桌上,與燕承詔碰杯,說道,「若是輕而易舉之事,又何須你我聯手出馬?」酒水入腹熱氣騰起,此話並非自負,而是意氣。

  「裴知州有了計劃?」

  「燕指揮有密詔,我有尚方劍,缺才便招才,缺炮便造炮……這算不算是計劃?」

  這話不是裴少淮的風格,卻是裴少淮能做成的事。

  「那戰船呢?」

  「太倉州有船廠。」

  燕承詔心中一凜,他心間驀地冒出個念頭——裴少淮隨父親南下游學,復辦了太倉船廠,莫非他從哪個時候開始,就有了開海的打算?

  未入仕前,看似無意撕開的一個口子,數年之後,太倉船廠已成氣候。這般未雨綢繆,不得不叫人佩服。

  「州衙那邊也有難題吧?」燕承詔問道。

  他說起幾天前的一件事。

  前幾日,燕承詔本想領兵出海試練一番,好讓京都來的官兵盡早熟悉水性。嘉禾嶼西北邊有個小島,上面有個小賊窩,燕承詔便借此島用來練兵。

  豈料船隻靠岸後,兵員登島,卻發現賊人早已盡數逃走。

  燕承詔道:「此地官、紳、兵、民、商、賊已結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織,裴知州打算怎麼處置?」

  處置不妥當就無法開海。

  譬如說,百姓以宗族為大,州衙駕馭不了宗族,就難取信於民。又譬如說,領兵滅寇之時,若刀下之敵乃是同族同源,官兵們如何下得了狠手。

  裴少淮的答案很簡潔,他輕搖酒杯,望著旋轉的酒水,答道:「我相信,百姓最信奉的是『活著』、『更好地活著』,只他們要見到了希冀,誰人都不能拘著他們。此地人與人之間關係復雜,皆因『海禁』二字而起,只要解除了海禁,我們的敵人便只有一個。」

  他蘸了些酒水,在桌上寫下「委」字。

  大慶海禁,閩地百姓失了生計,只能鋌而走險,於是有了私商。私商富了鄉紳,於是鄉紳就有了號召力。船隊為了躲避官府追捕,為了抵抗海上劫持,於是開始依靠海上的各方勢力……這樣的惡性循環,最初皆因「海禁」。

  裴少淮道:「所以,也沒有那麼復雜。」

  他又道:「燕指揮不妨這般想,那些流浪在海上的人,不管船走得多遠,身在哪座島上,繩子始終牽在大慶岸上。至於那些自己斷了繩索的人……」裴少淮笑笑,道,「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大慶人?」

  誰又管他是不是大慶人。

  酒過三巡,兩人皆有些醉意了,飲酒更是豪放。

  「這一杯……」裴少淮與燕承詔碰盞,說道,「為了天。」

  燕承詔亦應道:「為了天。」

  兩人目光相觸,都笑了,一個是天下的天,一個是天子的天。

  再度碰盞,裴少淮拍拍胸脯,道:「這一杯,為了這裡。」良心。

  而燕承詔道:「為了勝負欲。」

  還是不一樣。

  裴少淮把目光投向城外的滄海,第三回碰盞說道:「為了眼下這片海,這回總該是一樣了吧?」

  燕承詔點點頭。

  「這海是我大慶的海,理應為大慶百姓而造福,容不得外人半點覬覦,更容不得外人在此興風作浪。」裴少淮飲下了這最後的一杯酒。

  酒樽已空,時辰也不早了。

  再遠眺城外,明月升空,不再因海霧沉沉而模糊不清,柔光籠罩整片滄海,無邊無際。

  這時,屋外傳來噠噠的步履聲,一個小腦袋探了出來,正是小意兒。她看到與父親對坐的是裴少淮,便邁著輕快的步子跑了進來。

  先是依偎在燕承詔身旁,喊了一聲「裴叔父」,想了一會兒,才奶聲奶氣問道:「裴叔父,你沒有帶小南哥哥和小風姐姐過來嗎?」

  原來小意兒聽說裴叔父來了,特地過來,看看小南小風有沒有來。

  裴少淮搖搖頭,溫聲解釋道:「叔父今日來得太急,改日再帶他們過來。」

  意兒略有些失望,抬頭望向燕承詔,問道:「那爹爹可以帶我去找小南哥哥和小風姐姐嗎?」

  又補充道:「明日。」

  燕承詔哪有不答應的道理,抱起女兒,一口應下:「爹爹明日就帶你去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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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以利以民

  燕承詔出言挽留,裴少淮仍是決定趁夜回到同安城裡。

  嘉禾嶼東岸浪濤陣陣,西岸卻風平浪靜,渡船平穩前行。

  裴少淮立於渡船船頭,迎面吹了些冷風,那微醺的醉意醒了不少。不多時,渡船靠岸,裴少淮換乘馬車回了州衙。

  州衙後巷,更夫打更,嗒嗒竹板聲在這夜裡猶顯清脆,已是三更天。而後院屋簷燈盞依舊亮著,隨風輕搖。

  裴少淮輕手輕腳,不想擾到妻兒,豈料手剛剛半推開房門,便聽聞楊時月喚了一句:「官人?」

  他輕「嗯」應了一聲。

  隨後屋內燭火掌燃,楊時月迎了出來。

  「我沒事,只淺酌幾杯,歸來時就消了醉意。」裴少淮朝裡屋忘了一眼,壓低聲音問,「小南小風今夜睡覺可還安分?」

  「晚膳後吵著比誰會背的詩句多,還說要等官人回來,當面比一比,一直問爹爹怎麼還不回來。」楊時月應道,「等到夜深了,自然也就乏睏了,才哄睡著。」

  「時月,辛苦你了。」

  裴少淮一手托著燈盞,一手掩著燈光,輕步走進裡屋,借著指縫裡漏出來的光,看到小個小團子一個正躺,一個側臥,睡得很香甜。

  又注意到床角散落著些紙卡——那是小南小風認字用的。

  裴少淮這般靜靜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出來。他尚無睏意,遂點燃了書房裡的燈,坐於書案前沉思。

  楊時月從灶房取來解酒湯,見丈夫坐在書房裡,眉頭微皺在想事情。

  「官人先喝碗醒酒湯罷。」楊時月勸慰道,「官人初到此地上任,再急的公務、再多的難事,也要一件一件去做才是……保重身子要緊。」

  「我省得輕重。」裴少淮接過解酒湯,道,「只是千頭萬緒,一時還睡不著。」

  「妾身陪官人坐一會兒。」

  夫妻坐於書案前,本是閒敘、說一說近來的見聞,聊著聊著,聊到了為何要選此處開海,楊時月問道:「一處通則處處通,官人為何要選此地開海,而不選類似太倉州這樣州縣?」

  雙安州開海重重阻力,可比太倉州開海難太多了。

  「只有此處通了,才能處處通。」裴少淮解釋道,「大慶萬里海疆,綿延不絕,看似處處可開海,實則適合建造碼頭的天然良港屈指可數。」

  首先要大河入海口。大河由西向東而流,水運不斷,更便於內陸的貨物源源不斷輸送出來。

  其次又要抵禦海上風浪、便於商船停靠,保證船隻靜泊在港內。

  單是這兩條,就排除了大多數地方。

  「官人意思是,此處不可替代?」

  「正是。」

  裴少淮擺放桌上小物件,道:「這個代表太倉州,在北,這個代表嘉禾嶼,在南。太倉州的船隻滿載南下,航道必經此處,委寇若是佔據閔地這處鎖鑰,則可封鎖從北往南的航線。也就是說,南線被鎖,北邊開再多的商港也無用,等同於『一處鎖處處鎖』。」

  「再者,娘子也見到了,此地『九山一水一分田』,官道運輸十分不易,短短路程耗時數日。德化的窯、武夷的茶、順昌的紙、漳泉的糖……這些貨物若是先北運太倉州、再輸送出海,豈不是取近求遠,徒增運費?」

  選在嘉禾嶼開海,既是為保證南北航線的順暢,也是為閔地造福。

  小軒窗,燭色下,裴少淮一吐為快,輕快了心情,楊時月聽得認真,增長了見識。

  ……

  清晨入閒院,初陽映牆垣。

  雖然昨夜歇息得晚,但裴少淮今日仍是早早起身了,梳洗穿衣後,靜坐床邊等小南小風醒來。

  想彌補彌補昨夜晚歸的缺憾。

  伴著窗外大亮,兩個小團子終於伸伸懶腰,悠悠醒來。

  他們見到父親坐在床邊,立馬爬了起來,一同撲過去,讓裴少淮陪他們玩樂。

  似乎已經忘了昨夜吵著要比背詩詞。

  裴少淮問道:「你們昨夜不是要比背詩詞嗎?爹爹今日休沐,在家裡給你們當考官。」

  「可是,可是……」小風撓了撓後腦勺,歪頭說道,「昨夜睡著以後,我好像已經贏過哥哥了。」語氣中又有點不確定。

  小風還小,不懂做夢的概念,把夢裡見到的當真了。

  惹得小南一愣一愣,不服氣說道:「我們都還沒開始比,妹妹怎麼就贏了?」

  裴少淮忍不住笑出聲,趁機給小南小風解釋了什麼是「做夢」。

  楊時月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張拜帖,督促小南小風趕緊下床換衣服,道:「一會兒燕世伯要帶小意兒過來,就快到了。」

  小風呲溜下床,動作如風,已經選好了今日要穿哪套衣服。

  而小南活學活用,仰頭問裴少淮:「爹爹,這不是做夢,對嗎?」

  「對,意兒今日確確實實要過來找你們玩。」

  ……

  傍晚時候,燕承詔一家道別歸去。

  燕承詔見到女兒與小南小風依依不捨,於是心生在同安城內安家的念頭。

  長舟找到裴少淮,問道:「老爺,齊家堂那邊送來一壇好酒,說是昨日宗祠祭祀的福酒,送一壇過來為知州大人添福……咱們該不該收下?」

  長舟管家管事已久,這樣的事理應應對自如才是。只是齊家堂不是一戶人,而是同安城的第一大姓,長舟覺得還是問問為好。

  以免不小心壞了裴少淮的打算。

  裴少淮明白,這是齊家堂釋放的一個信號,什麼「福酒添福」只是個幌子罷了。

  若是不收下來,齊家堂就不會進行下一步。

  裴少淮應道:「收,自然要收。」又叮囑道,「往後,齊家堂和齊同知送來的禮件,一律收下,登記後原封不動放好。」

  「是,老爺。」

  果不其然,裴少淮收下這壇福酒以後,齊家堂送禮愈發勤快,禮件也愈來愈貴重。

  終於,齊同知這日開了口,說道:「府上略備酒水,還請知州大人賞臉一聚。」

  狐狸出動了。

  組局的是齊同知,真正要見的是齊氏族長。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齊同知「略備」的宴席很是豐盛,茶水、酒水亦很講究。

  齊氏族長是個六十多歲的老秀才,名為齊譽,他錦衣顯於表,在裴少淮面前,並不收斂一身的富貴。

  彷彿是想借衣表,體現齊家堂的實力雄厚。

  寒暄時,齊譽假笑奉承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是朝廷欽派的正官,名聲在外,同安城能遇到裴大人這樣的好官,是百姓們的福氣。」

  官場上最常聽到奉承話,一般含糊應過去就是了,然而,裴少淮也笑著奉承道:「縱是再大的福氣,恐怕也要齊族長點了頭,百姓們才能接下這福氣。」

  沒有推辭「好官」的名聲,反過來給齊譽蓋了一頂帽子——裴少淮戴得起「好官」這頂帽子,齊譽卻未必敢戴裴少淮遞過來的帽子。

  齊譽顯然沒想到,這個年輕人開口第一句就反將了一軍。

  又聞裴少淮道:「齊族長有事直說罷。」

  齊族長與齊同知相視,收起了笑臉,決定開門見山。齊族長不得不低頭,道:「不知裴大人年俸祿多少?齊家堂願意奉上十倍俸祿,只請裴大人高抬貴手,指縫間漏些光,給同安城的百姓留一條生路。」

  齊同知輕嘆一聲,帶著幾分無奈,幫腔道:「知州大人也看到了,同安城內人多地少,田畝又受海水侵鹵……這樣的世道裡,百姓能找到一門生計,並不容易。」

  一副殷切愛民、為民謀利的模樣。

  甚至加了幾分激動,紅了脖子,問裴少淮:「知州大人身為一州之長,難道忍心看同安城百姓走投無路、無所營生嗎?難道要牢牢扣著海疆,逼民為寇嗎?」

  齊族長「以財」為誘,齊同知「以民」相逼,無非是想裴少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齊家堂繼續走私行商。

  五月快到了,海上南風隨之而來。海風帶回來的,是一艘艘滿載歸來的商船。

  夏日才是同安城收獲的季節。

  「齊同知說得這般慷慨激昂,不妨這樣,先將齊府名下的田畝歸還百姓,再與我論什麼是『為民』。」裴少淮呷了一口茶,淡淡然說道。

  裴少淮側臉,朝向齊族長,說道:「齊族長開口與我談交易以前,至少也該打聽打聽,本官自京都而來,奉天子親命,到底缺不缺你話中的富貴。」

  不僅不缺,並且瞧不起這樣而來的富貴。

  齊同知、齊族長以為給出好處、架好台階,裴少淮就會拾級而下。

  明明是齊同知設好的宴席,卻更像裴少淮在主導。

  齊族長問:「裴大人求的不是富貴?」

  一個二十餘歲的五品知州,怎麼可能求富貴呢?齊族長轉過彎來,有了新打算。

  裴少淮點頭,道:「本官所求,確實不是富貴。」

  沒有明說自己所求什麼。

  「是我疏忽大意了。」齊族長說道,「齊家堂會盡力滿足大人所求。」眼底隱含著神傷。

  升官發財,升官發財,不是發財就是升官。

  「本官等著齊族長給的新答案。」裴少淮應道,飲完了杯盞中最後一口茶水。

  至於飲酒,有機會再說。裴少淮將茶盞置於桌上,揮袖離去。

  五月南風來,嘉禾嶼海外一片平靜,遲遲不見商船歸來,不知隱匿在何處。

  偏偏晴日裡,一望無餘,不利藏匿的時候,一艘破舊的老船搖搖晃晃駛向海灣。

  州衙的衙役靜候渡口外,不費吹灰之力拿下了這艘走私的商船。

  州衙裡,一聲長喝「報——」

  「稟報知州大人,城外渡口截下私船一艘,捉捕商賈賊寇三十一人。」

  裴少淮一抬頭。

  齊族長果然還是算計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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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少淮判案

  破船被扣於九龍江渡口,船上一干人等,盡數被羈押回衙門。

  三十一人,個個皆是鶴髮,任是誰都能看得出齊家堂打的什麼算盤。

  羈押路上,一個年輕的小捕快跟在包班頭的身後,低聲嘀咕道:「齊家堂可真狠心、真闊氣,一次拿幾十個族人給那位小大人添功勞,可如今的州衙畢竟不是他齊逸主事了……哎,三哥,你說那位小大人會怎麼處置這些人,當真會『咔嚓』了?」

  用手在脖子旁比劃了一下,又問:「還是會送去充軍?」

  包班頭回頭叱了小捕快一聲,怒目道:「你舌頭不想要了,我便替你切了。」

  又道:「做好自己的差事,別的不要多問。」

  話雖這般說,可包班頭自己卻也忍不住往前探看,心中好奇知州大人會如何判罪。如果他沒認錯的話,這羈押的「犯人」裡,有個走路一瘸一拐的,正是齊家堂的二十七公——齊姓人裡輩份最老的,排行第二十七。

  都快八十的人了。

  越是半隻腳踏入棺材,越叫旁人唏噓感慨。

  二十七公若真死在了牢獄裡,不知道同安城裡會激起多大的浪。

  ……

  雙安州州衙。

  裴少淮掃視一圈「逮捕」回來的眾人,下令暫且押下去,明日午時再開堂審訊,獨獨留下了那位二十七公,關在衙門東廂房裡,派人專門看守、照料著。

  黃昏時候,裴少淮領著包班頭,包班頭端著好酒好菜,入了東廂房。

  老爺子端端坐著,仰頭望著瓦頂的天窗,那裡尚留著落日餘暉。

  直到酒菜擺到跟前,裴少淮在他對面席地坐下,酒水入杯滋滋作響,二十七公才望了過來,又垂眸看了一眼幾碟佳肴。

  裴少淮先端酒杯,做了個請的手勢。

  裴少淮把包班頭帶來,是想讓包班頭譯釋閩語,不料二十七公說得一口流利的官話,老爺子先自飲了一杯,執起竹筷,道:「知州大人以為我不敢吃這最後的一頓斷頭飯?」

  毫不客氣。

  一一嘗過後,山羊白鬍沾著些酒水,老爺子呼道:「好酒,好菜。」又問裴少淮,「不知我那族……船上的弟兄,是不是也有這樣可口豐盛的斷頭飯?」說及此,眼中才流露出些哀色。

  裴少淮吩咐包班頭道:「給牢裡送一樣的飯菜。」

  「是,大人。」包班頭退下。

  「大人是個爽快的。」二十七公一把年紀,說話仍中氣十足,道,「老頭子借著斷頭酒,祝大人青雲直上、步步高升……大人初初上任一個月,這份功績已經不小了,也請大人信守承諾,留齊家堂數百戶族人一條生路。」

  果然,這是齊家堂求「和」送上的「功績」。

  二十七公一飲而盡,裴少淮又為他斟滿酒,說道:「老丈覺得我應該寫什麼樣的功績?」

  「私自造船出海、與寇勾連、與夷通商……這麼多的罪名,大人自可按自己的喜好來,總歸一刀下去,落地的腦袋,管他背負什麼罪名。」

  裴少淮笑笑不置是否,依舊斟酒,又問:「我如何擋了齊家堂族人的生路?」

  「如何擋?」老爺子夾菜的筷子定住,目光裡帶著怒意,他沒有直接應答,而是夾起了一張菜葉,舉在裴少淮面前,隱喻問道,「把根紮在地裡頭的,田畝肥沃則生,貧瘠無水則死,可人終究不是秧苗,人吶一輩子,總不能一出生就埋在三分地裡罷?」

  「若是家家有田,田田有水也就罷了,臨海之濱,明知一畝三分地養不活人,也要活活旱死在鹽鹵地裡嗎?」二十七公再次發問,「海濱之民,威壓之下,無處可活,就是朝廷想見到的嗎?……朝廷想讓百姓當一株秧苗,可人終究不會是秧苗,他有手有腳,哪裡有活路就往哪裡去。」

  二十七公伸出老而糙的一雙手,長期浸泡海水的指甲粗厚而褐,目光灼灼問裴少淮道:「知州大人,朝廷禁海,齊家堂世世代代靠一雙手從海裡討食吃的本事無處可施,這不是斷了生路是什麼?」

  老爺子帶著苦澀冷笑一聲,無奈搖搖頭,喃喃道:「這個世道,人到底是要靠三分地吃飯,還是靠一雙手吃飯,我也搞不懂了……」

  酒水滋響,裴少淮再為二十七公斟滿,問:「所以老丈心甘情願上那艘舊船?」

  興許是因為裴少淮一直斟酒、態度溫溫和和,讓二十七公不再那麼抗拒,吐露了幾句真心話,道:「南風馬上就來了,齊家堂幾百戶人家的米缸也快見底了,若是出去的船被攔著回不來,唉……請大人高抬貴手。」

  又言:「我一個要入土的,沒用了,上了船還能湊個數,給族裡省幾斤糙米,還能給大人添份功勞好回京……浪頭上的濱海人,有誅之不可勝誅者,如此一想,有什麼不心甘情願的?」

  不單單是二十七公,牢裡頭那三十個,恐怕也都是這般想的。

  「有齊家帶頭,只要大人信守承諾,接下來還會有包家、陳家……大人回京的路不會耽誤太久。」

  各取所需。

  在世人眼裡,從京都被外派到閩地,大抵只能是被貶了。

  夜色漸漸濃鬱,屋裡也漸漸昏暗,裴少淮看到二十七公的眼眸亮如火炬,叫他對當地的宗祠文化多了幾分認識。

  凡事不必全留,也不必全破。

  裴少淮起身,叫門外衙役掌亮屋內燭火,臨走前說道:「老丈好生歇息,明日堂上審訊過後,躲在浯嶼上的船隻就能入港了。」

  聽著好似是答應了齊家堂「求和」的交易,可二十七公愣住了——他竟知曉齊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嶼上。

  望著裴少淮筆直的背影,二十七公恍惚間覺得自己根本就沒看透這位小大人,甚至覺得自己一開始就理解錯了。

  二十七公看著酒瓶子,琢磨著裴少淮方才一杯又一杯的斟酒,不緩不急,又想到裴少淮年紀輕輕,他自言自語唏噓道:「縱他是個大奸,也應是個梟雄,值了。」

  ……

  深夜裡,齊同知的齊府裡,線人匆匆入府求見齊同知。

  線人湊至齊同知耳畔,低聲把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傳報給齊同知。

  「什麼?」齊同知神色一凝,手裡把玩光滑的兩個核桃墜地,噔噔滾向桌底也顧不得撿拾,他把住線人肩膀問道,「這是從何處探來的消息,是否可信?」

  新上任的這位裴知州,竟是內閣閣老的得意門生。

  線人應道:「是京都來的兩位商人說的,說辭有差,但意思是一樣的,八成沒得跑。」

  「那明日審訊時,我可不能為齊家那些人說話,以免駁了這位閣老門生的臉面。」齊同知踱步說道。

  照打探的消息來看,這位裴大人有些背景在,倒更像是外派混個「實績」,以便回京重用。

  齊同知又道:「所幸還未撕破臉皮,還有挽回的餘地。」接著冷笑感慨,「苦苦經營數十載,卻也比不得『門生』二字。」

  一顆核桃悠悠滾到他的腳邊,被他一腳踢開了,滾進了床底。

  ……

  ……

  翌日,尚未到開堂的時辰,雙安州衙門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不單單是齊家堂的族人關注審訊,城裡包家的,南安城陳家、沈家的,都有人前來圍看。

  今日的審訊結果,關乎到雙安州日後的走向,也關乎到各個姓氏家族的存亡絕續。

  齊氏的年輕人們擠在最前面,面露怒色,目露紅光,彷彿一聲之下,就能在公堂上鬧起來。

  時辰到,裴少淮上堂入座,一敲鎮木,喊道:「開堂!」

  威武聲中,三十餘名白髮蒼蒼的犯人被押上公堂,齊氏族人聲聲喊著「某某叔公世伯」,幾乎要衝破衙役防線,湧到公堂上來。

  二十七公怒斥了一句:「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幾斤幾兩,再來鬧事,都消停些。」

  齊同知和齊氏族長坐在堂下,一起陪審。

  齊族長與二十七公對視,眼神無聲交流著——事情已成,齊族長眼中慚色愈濃。

  包班頭當堂稟報逮捕時的情況,又讀了供狀。

  裴少淮嚴聲問堂下眾人:「方才所讀供狀,你們可認?」

  堂下無聲,表示默許。

  裴少淮又問:「你們可還有冤屈要伸?」

  仍是無聲。

  接下來只看裴少淮如何宣判了,場下眾人神色各異。

  「齊大人。」

  「下官在。」齊同知起身作揖,對裴少淮的態度很是恭敬,還恰到好處地帶著些笑臉,與之前的態度截然相反。

  裴少淮說道:「你來讀一讀大慶禁海令,再讀一讀大慶律如何宣判。」

  「下官遵命。」

  裴少淮如此安排,相當於問齊同知的宣判意見,齊同知原可以避重就輕,圓滑處置眾人的罪行,卻見他一副正義凜然、剛正不阿的模樣,誦道:「大慶立法,寸板片帆不許下海,船有雙桅者,當即嚴捕之,船上所載一律以番物論,正犯者俱發戍邊衛。若是船載違禁貨物下海,與番夷買賣,一律視為潛通海賊,同謀聚結,正犯處以極刑,全家發邊衛充軍。」

  字字鏗鏗。

  稟言道:「大人,下官以為,若要論處,還需再仔細搜查搜查船隻,看是否攜帶有違禁貨物,才能下定論。」

  有沒有違禁貨物,這還不是看怎麼搜查。

  處置「通奸者」可比處置「下海者」的功績大多了,齊同知這是暗示裴少淮可以再「加一加」功績。

  他的話剛剛說完,堂外幾個破鞋狠狠扔了過來,正正打在齊同知的臉上,留了紅印又沾了泥巴,齊氏族人用閩語啐罵道:「狼心狗肺的玩意兒,往日的錢財全都餵到狗肚子去了。」

  恨不得上去手撕了齊逸。

  其他姓氏的百姓,見此亦覺得寒心。

  齊同知擦了擦臉,又吐了吐沙子,掩下冷漠神情,再次帶笑向裴少淮稟道:「大人,大慶推行保甲,以城內街巷為準,十家編一牌,每甲管十戶……這保甲制,齊族長更是熟悉,下官以為由他來誦讀更合適。」

  這是要小事化大,還有誅心。

  十戶連保,敢有發現私自出海而不舉者,一家有犯,十家連坐。

  齊族長臉色刷白,又驚又恨又慚,他上前跪下,聲淚俱下,說道:「知州大人,適而可止吧,若是不夠,便把我算進去也成。」

  事情發展好似像脫韁的野馬,完全不受控制。

  堂外更是亂聲陣陣起。

  裴少淮一擊鎮木,陡然安靜下來,誰都看不出裴少淮是個什麼態度。

  「捕快班頭。」

  「卑職在。」

  裴少淮問道:「船上可有兩桅?」

  包班頭揣摩了好一會兒,應道:「船上有兩處斷桿,卑職不知是不是帆桅。」他能幫齊家堂的,也只就這些了。

  「既是斷桿,便算不得兩桅。」裴少淮又問,「船上可有鐵器?」

  包班頭聽後,當即知道自己剛剛答對了,又應道:「船上並無寸鐵。」

  裴少淮這才擊打鎮木,依舊嚴聲,道:「事情了然,本官已經查明,想來九龍江水外推,漁民百姓江中捕魚,一個不慎漂到江口外,也是常見的事,實在不必小事化大,虛張聲勢。」他把事情簡單定義為漁船不小心漂流出海,而非私自出海行商。

  又言:「齊家堂還是要注意一些,忠義孝悌,豈能讓一群老者上船出江捕魚,不成體統。」

  堂內堂外眾人啞然,那種忽上忽下的心情,叫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且轉彎也太快了些,山路都沒這麼彎。

  這位小大人這麼判案,就不怕被人彈劾嗎?

  裴少淮端端官服,準備退堂,突然想起一件事,補充說道:「對了,把昨晚的酒菜錢交了,各戶各家再領人回去……一碼歸一碼,不能混為一談。」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裴少淮已經揮揮衣袖從側門離開了。

  他沒有急著宣布開海,但依舊判了眾人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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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七章 委寇海賊

  裴少淮宣判眾人無罪,退堂離去,可堂外百姓臉上並不見喜色——知州大人不肯收這份「功績」,游弋在浯嶼外的商船怎麼回到同安城?

  午後,各家各戶皆交來酒飯錢,把牢中的老人領了回去,唯獨二十七公「賴」在衙門廂房裡不願意走,嚷嚷著要再見知州大人。

  捕快們不得已,只好把情況報給了裴少淮。

  裴少淮聞訊,又去見了二十七公,笑吟吟問道:「老丈是覺得衙門的酒菜比家中好,想留在這裡多吃幾頓?」

  又言:「多住幾日倒也無妨,只不過這飯錢、房費要照數記著……我這州衙裡窮得很吶。」

  二十七公開門見山問道:「知州大人昨日不是說審訊過後,齊家堂的船隻就可以從浯嶼返航同安城了嗎?」

  這是怕裴少淮反悔。

  「老丈何須這般急?」

  「其他事可以不急,唯獨吃飯的事,耽誤不得。」

  於是乎,裴少淮當著二十七公的面,喚來包班頭,先言道:「臨近夏日,九龍江河水大漲,水流湍急,又值雙安州百姓下河捕魚的時候,漁船常常隨河水流至江口之外,被誤認為私船行商。如此反反復復,實在耽誤州衙功夫、精力。」

  又風輕雲淡緩緩道:「本官以為,九龍江口外島嶼眾多,盛產魚蝦,實在不必以入海口為界,限制百姓捕魚,也免得州衙裡的兄弟每日出船辛苦巡邏。這樣罷,從今日起,雙安灣外,從九龍江口到浯嶼一帶,皆屬百姓捕魚水域,平日略作看守即是,不必再日日巡邏防範了。」

  意思是,只要商船能安全回到雙安灣裡,把船桅拆下來,佯裝是漁船,則不必再擔憂官府的圍捕。

  雙安灣外,裴少淮暫時作不得主,但雙安灣裡,是他說了算。

  裴少淮下令道:「把本官的話傳給徐通判,叫他撰寫文書,張布示眾。」

  「卑職領命。」包班頭應道,歡喜之意溢於言表,快步離去。

  這雙安州裡,不只齊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嶼沒回來。

  「知州大人果然說話算話。」二十七公承諾道,「但有知州大人這一番話在,齊氏族人有所衣、有所食,必定奉知州大人為尊,絕不給州衙生事添亂。」

  「老丈是現在回去,還是用了晚膳再走?」裴少淮問道。

  二十七公雖年至耄耋,又瘸了右腿,身子骨卻依舊硬朗,動作利索。小老頭當即端了端衣袍,起身準備往外走,應道:「老頭子我現在就回去。」

  緊了緊褲腰帶,又喃喃道:「知州大人這裡的酒菜,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貴了……」百姓過日子,能省一點是一點。

  言罷,一瘸一拐往衙門外走。

  裴少淮看著二十七公的背影,吩咐衙役道:「派輛馬車送送他。」

  「是。」

  幾息之後,又聞衙役猶猶豫豫問道:「大人……這派馬車收不收銀子?」

  裴少淮瞬時一愣,他「為官清正無私」的名聲這麼快就傳開了?有些惱人。

  「不收。」

  ……

  黃昏至,該散衙了,除了當值的班差外,州衙裡大小官吏陸陸續續離開。

  裴少淮簡略掇拾書案,換下官服,準備回家。

  他路過齊同知的衙房時,看見齊同知負手在房內來回踱步,神色焦躁。平日裡早早散衙回家的人,今日卻走得最晚。

  「閣老門生」是裴少淮特意放出的消息,但歸根結底,是齊同知自己做出的選擇。

  裴少淮問了一句:「齊大人還不回家?」

  齊同知聞聲一滯,半晌才轉過身來朝向裴少淮,臉上復雜的神色未能完全掩下去,有不解,有懊惱,有怨懟,唯獨沒有悔恨。

  此時,齊同知已經想明白裴少淮身份不俗——若非如此,裴少淮豈敢當堂宣判私自出海者無罪,又豈敢大筆一揮,把整個雙安灣劃為「捕魚區」?

  要怪只怪自己習為故常、作如是觀,總以為從京都降至閩地便是貶謫。

  齊同知遲疑躊躇,終究只是擠出笑臉,應了一句:「回大人,手頭還有些公務未做完,遲一些再走。」

  裴少淮略拱拱手,作辭。

  今日暮色甚濃,晚霞豔麗。衙門外原是安安靜靜的,裴少淮前腳剛踏出衙門,一群年輕人立馬從街道兩側的小巷湧了出來,個個怒不可遏,一副要秋後算賬的模樣。

  年輕人們手裡的短棍都要舉起來了,卻見出來的人是裴少淮。

  不是齊逸。

  他們趕緊收手,神色訕訕,幸好有人反應快,趕緊領頭齊聲道:「給知州大人問好。」呼聲中帶著些小民的痞性,但也能聽得出幾分敬意。

  顯然,齊家堂的年輕人要找齊同知算賬了。無怪齊逸躲在州衙裡不出來。

  裴少淮抬首望望天色,問道:「這個時辰,你們聚首在此做什麼?」

  「知州大人到任後,此處清風最盛,我等在此納涼。」有人機靈應道,順便拍了個馬屁。

  「對,我們納涼而已。」

  「大人不必擔心,我等都是良民,不會鬧事的。」

  眾人紛紛附和道。

  這是齊家堂和齊同知之間的私人恩怨,裴少淮並不急著插手,略勸了幾句就離開了。

  翌日大早,裴少淮回到州衙,看到幾個年輕人坐臥在巷子酣睡,鼾聲疊響——齊家堂的年輕人們恐怕是蹲齊同知蹲了一夜。

  果然沒有鬧事,「納涼」納了一宿而已。

  而同安城渡口外,不少「漁船」昨夜趁著夜色歸來,大批的糧食、番物偷偷運回城內。

  裴少淮打開衙房,剛剛坐下,便有衙役來報,說是齊族長齊譽求見。

  「把人帶來。」

  齊族長沒有齊同知那麼「精明」,卻比齊同知更懂審時度勢,昨夜,他仔仔細細聽了二十七公的一番話,一宿無眠,推敲斟酌。

  這位小大人知曉齊家堂的船藏匿在浯嶼,又恰到好處把浯嶼列入「捕魚」區域,就說明他做足了功課、做足了準備。

  小大人不求財、不求人頭換功績,則必定另有所求。

  裴少淮讓齊族長坐下,叫人看茶。

  「齊族長今日過來,是有什麼事?」

  「之前是我眼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懂大人的一身正氣,事後懊悔不已,今日特來致歉。」齊族長六十餘歲,一改之前的態度,在裴少淮面前表現得很是謙卑,是個能屈能伸的,又言,「齊某人不才,甲子年歲幾乎一無所成。不過,居於同安城內幾十年,不管是城裡城外,還是陸上海上,還算是通曉些消息、內情……若是對大人有用,齊某必定知無不言,坦誠應答。」

  既然不知道裴少淮所求什麼,乾脆就一問一答。

  齊族長以為裴少淮會先問齊氏有幾條商船、做些什麼生意、每年獲利多少,諸如此類。

  結果,座上這位年輕的知州大人,一張口問的便是:「齊氏商船載貨南下,又負貨歸來,沿途凶險萬分,是誰人為齊氏船隊護航?」

  齊族長沉思後,應道:「海盜。」

  而非委寇。

  齊族長又道:「譬如明州、泉州等地,常有大姓人家亦商亦盜,以商養盜,又以盜護商,一來免得船隊沿途遭遇委寇殺人越貨,二來防著官府出兵圍堵。像同安城齊姓、包姓這樣的小姓氏,若想出海行商,只得向他們交銀子尋求保護。」

  齊族長的話中,盜和委分得很是清楚。

  不單單是齊族長,當地百姓對於這兩者,同樣區分得很清楚。

  「幾成?」

  「五成。」

  幸幸苦苦出海一趟,卻要交出五成利。

  隨後,裴少淮又了解了外海都有哪些賊人頭目,佔據何處島嶼為生。

  當被問及海賊與委寇之別時,齊族長有些咬牙切齒,似乎回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他應道:「不少慶人走投無路,出海作惡,興風作浪,大多是為一個『財』字而已。而委寇年年侵擾,生性本惡,殺人越貨,燒殺擄掠,實在是萬惡,絕非『求財』而已。」

  齊族長補充了一句:「委是委,賊是賊,即便都是作惡,也不能同類而語。」

  「本官省得了。」

  可以見得,當地百姓對於島上海賊的感情很是復雜。

  兩人不知不覺聊了一個半時辰,窗外日光大盛,已經午時時刻,齊族長起身告辭。

  裴少淮起身相送時,想起衙門外巷子裡那些年輕人,說道:「圍堵在衙門外那些年輕人,還請齊族長勸回去。」

  他並非為齊同知求情說話。

  又言:「倘若出現襲打朝廷命官的事,本官也不能視若不見,總歸是要處置的。」

  言下之意是,齊家堂若想料理齊同知,還是想其他法子好一些,不要給州衙添亂。

  「謝大人提醒,齊某必定妥善處置此事。」

  於是乎,當日午後,齊同知謹慎觀望、確認無人圍堵之後,終於敢從州衙離開,回到府上。

  然齊家堂的反撲遠沒有結束。

  齊府管事上街購置糧食、日用,平日裡對他敬重有加的小商販彷彿換了一副嘴臉,不理不睬,一旦問價便開出天價:「十兩銀子一斤,管事的要幾斤?」

  剛開口理論,商販們便嚷嚷道:「同知府要仗勢欺人、強買強賣不成?」

  齊府管事只能訕訕離去。

  長舟正巧出來置辦魚肉果蔬,叫他全看見了。

  長舟才剛剛跳下板車,便有幾個小魚販提拎著魚簍、蝦簍迎上來,客客氣氣的,用蹩腳的官話說著簡單的幾個詞:「張管事,剛撈上來,新鮮,要不要?」

  長舟問了一句價格,樣樣都十分優惠。

  二十來個銅板子,買了五斤蝦,還送了一條魚,滿載而歸。

  ……

  二十七公一事事了,同安城的商船也盡數歸來。

  白日裡,同安城街上熱熱鬧鬧,商販吆喝聲一聲蓋過一聲,許多人家推著板車出來購置糧食。

  等到了夜裡,商鋪無燈,城內漆黑一片,卻能聽聞街上車軲轆聲不斷。

  城外的林子裡,臨時搭起的集市,竟比白日的城內還要熱鬧。

  這日,裴少淮喚來包班頭。

  包班頭在裴少淮面前,依舊圓滑處事,但多了幾分敬佩在,凡事應答前都要三思,不敢糊弄這位年輕的上司。

  裴少淮問起包班頭「做生意回鄉」的那位表兄,道:「不知道包班頭這位表兄可還在鄉裡?」

  包班頭深諳,表兄一介平民而已,哪裡值得知州大人關注,大人既然問了,就說明他識破了表兄的真身份。

  大人若真想逮捕表兄,何須折上一折?此時還是如實應答為好,包班頭應道:「稟大人,還在鄉裡。」

  「本官要與他見一面,勞包班頭安排。」用的是「要」字,不是「想」字,這不是跟包班頭商量。

  「卑職明白,這便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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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八章 收緊船繩

  包班頭聽命安排了飯局,帶「表兄」與大人相見。

  雙安州地處閩東南,既有山地綿延,又有河水蜿蜒,還東臨滄海,注定盛產山珍、海味。

  茶筍山木饒遍天下,魚鹽蜃蛤匹富青齊。

  並非虛言。

  此時,桌上菜已上齊,雞湯汆海蚌湯汁清醇,薑母鴨香氣濃鬱、色澤誘人,又有嘉禾嶼經典素菜「半月沉江」……包班頭備菜,倒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一壇武夷山的窖酒已敲開封泥,醬香彌漫雅間。

  這樣的佳肴美酒,房內二人卻全無心思,眉頭緊鎖,擔憂之色露於言表。

  「三哥,我這般偷偷摸摸回鄉,怎會冷不丁被官府注意到……官老爺是不是識破了我的身份?」

  說話的人瞧著比包班頭還要老一些,即便穿了一身新衣,也掩不住風吹日曬的膚色,黝黑而粗糙。

  明明身形孔武,一雙手卻急得無處安放。

  包班頭心知,此事皆因自己在大人面前提過一嘴,他不敢說出來,只能編排道:「老九,你請全村人吃席的事,這樣大的陣仗,豈能瞞得過官府?」

  包老九又道:「這十里八鄉的,也不止我一個『經商』回來請吃席,怎偏偏就盯上我了呢?」

  包班頭看了看時辰,勸道:「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還是想想一會兒當如何回話罷?」知州大人也差不多該到了。

  「若是官老爺問起『生意』的事,我可如何是好?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讓活命了不是……」包老九憂色更甚。

  包班頭猶豫許久,也未能給出個法子來,只說:「一會兒隨機應變罷,知州大人性子還算親和。」並不暴戾。

  正此時,包班頭透過窗,看到大人的馬車徐徐而來,停在了酒肆跟在。

  隨後是不急不緩上樓的步履聲。

  裴少淮今日穿了一身圓領青袍,腰掛玉玦,手持折扇,因為過於年輕,冷一看過去,只覺得是個風度翩翩的富家讀書郎。

  偏偏那溫溫和和神態、眼神,愈發叫人琢磨不透。

  包班頭趕緊換一副笑臉迎上去,喊道:「大人這邊請。」

  寒暄坐下,房門緊閉,連閣樓窗戶都鎖上了,屋內寂靜無聲,包班頭只好斟酒、布菜,說道:「大人嘗一嘗這壇福矛老窖。」試圖打破這樣安靜的僵局。

  「兄台如何稱呼?」裴少淮問道。

  「粗人一個,在家裡排行第九……官老爺可以喚某為包老九。」面對官府老爺,即便只是一個文弱書生,包老九也透露出天然的懼意。

  裴少淮單手舉起酒盞,道:「喝一盞?」

  包班頭、包老九趕緊雙手端起酒盞,相碰,酒水外溢,再一口飲盡。

  幾盞之後,醉意初顯,裴少淮這才說道:「包九,你也瞧見了,我今日著便服而來,不是來為難你的。」往前探了探身,又道,「我聽包班頭說,你在外地做生意,與你做生意的……是王矗還是徐霧?」

  王矗和徐霧,閩東海外最大的兩個海盜頭目,都是大慶人。

  包老九喝了幾盞酒,身子本應發熱,此時手心卻在冒虛汗,他望向包班頭,等著包班頭幫他解圍。果然,這位官老爺知曉了他的身份。

  「大人問你什麼,你就如實答……大人說了不會為難你。」事到如今,包班頭也只能這般說。

  包老九咂巴嘴,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應道:「王……王矗。」

  既然已經說開了,裴少淮便直接進入主題,說道:「今日尋你過來,是想向你打聽些消息。」

  椅子拖響,餐桌搖晃,只見魁梧的包老九驀地跪在裴少淮跟前:「官老爺,你就饒小的全家一條生路罷,不是小的不願意說,而是……小的只要透露半句,不但小的活不成,小的老母老爹、兩個還未長成的小子,都會沒有活路的。」

  這賣命的錢,不只包老九一個人花了。

  包老九以為裴少淮要問王矗藏匿在哪座島上,手下有多少人、多少船……這一類消息。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以為裴少淮要先拿王矗開刀。

  一旁的包班頭也神色怔怔,嚇出一身冷汗,似乎也這般認為。

  裴少淮讓包班頭把包老九扶起來,折扇輕敲木桌,說道:「你以為我要打探王矗窩點的消息?」他搖搖頭,露出一絲無奈,自嘲道,「且不說我有沒有這份心,縱是我有此意,我也得有人有船才行。」

  海盜與地方氏族勾結,麾下人手又都是當地人——既有人出銀子養著他們,岸上的族兄族弟又會給他們傳遞消息,關係錯綜復雜。

  不管從哪個方面考慮,現在都不是清算海盜這筆賬的最佳時候,裴少淮自然不會這個時候捅馬蜂窩,讓本就已經夠亂的形勢更亂。

  屋內寂靜,頓了頓,裴少淮才繼續道:「朝廷頒發海防賞格,擒斬真委,普通委賊一人賞銀十五兩,委寇賊首賞二十五兩,渠魁五十兩……而流浪海外的大慶海賊海盜,擒斬一人不過三五兩銀。你們說說,若論功績,是合力擒斬委寇合算,還是自相殘殺合算?」

  包班頭與包老九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明白過來。

  「官老爺想要擒捕委寇?」包老九說道,「那些委人可凶得很……」

  「你只管說知曉多少委人的消息。」裴少淮道。

  如何對付委寇,不是包老九考慮的事情。

  裴少淮問:「依你所知,王矗是否憎恨委人?」

  「自然憎恨。」包老九回了些膽氣,說話也順溜了些,他說道,「委寇做事極不道義,海上遇見商船,一律殺盡搶盡,他們搶了商船,我們的『買路財』自然就少了。」

  又道:「委寇上岸後,還會掠奪平民青壯,把他們帶回島上做苦力……有一回,老大派人出船護商,不幸遭遇委寇,整船的兄弟被擄了去,半年之後才有一個兄弟僥幸逃了出來,說起這番經歷,我等才曉得委寇島上是何等的人間煉獄。」

  不但殺人越貨,還俘虜百姓當奴隸。

  有這樣的矛盾在,海賊們自然也是憎恨委寇的。

  裴少淮了然,又問:「你們可辨別得出何人是委寇?」

  「這個簡單。」包老九說道,「若論船隻,某在海上曾遠遠見過委船,當真是嚇人。只見船頭有人頭戴白巾,手執折扇,動作詭異,沒一會兒就見到風浪大起……後來兄弟們商討時,才知曉那是委人在施展幻術。」

  裴少淮心想,委人戰國時代軍隊的指揮方式,正是以扇子指揮作戰。

  想來是被誤當作是幻術了。

  此事便也說明,前來大慶作亂的並非普通的委人,而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委國倭軍。

  只有正規軍才會在船頭用扇子指揮。

  無怪委寇上岸後,往往能夠以寡擊眾,戰力卓絕。

  包老九又道:「若是岸上辨認委人也不難,他們凸頭鳥音,言如鳥語,莫能辨也,行路方式如木偶,處處與大慶人有異。」

  包老九怕裴少淮輕敵,提醒說道:「官老爺千萬莫小看這些委人。」他扯開袖子,臂上露出一道長疤,接著道,「委人雙手握刀而鬥,十分凶狠,一旦打起來不顧死生,三尺鋼刀,赤體而舞,我等的武器根本擋不住……若不是有兄弟從身後捅了那委人一刀,委人失力,這道傷疤便落在某的胸膛上了。」說起這番經歷時,包老九仍是一陣後怕。

  裴少淮一直安靜聽著,不曾插話,一番話聽完,愈發心有勝算。

  他最後問道:「你可知海外委寇藏匿於何處?」

  包老九答不出來,他不過是王矗麾下的一個小賊而已,哪裡能知道那麼多。

  「那今日便先問到這裡了。」

  桌上佳肴還剩大半。

  「某已經應答了官老爺的話,還望大人說話算話,莫要為難小的。」

  裴少淮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箋,推至包老九跟前,說道:「把信交給你們老大,你自能活命。」他給海盜頭目王矗寫了一封信。

  包老九眼眸黯淡下來,遲遲沒有收下信箋——他替裴少淮傳信了,豈不正說明他與官府溝通了?他哪裡還有活路?

  裴少淮明白包老九的顧慮,勸慰道:「你若是傳信,尚能在中間當個信使活命,你若是不肯,你今日前來見我,紙豈能長久包得住火……你自己選罷。」

  這是從「私」來勸。

  裴少淮又從「公」來勸,他道:「爾等長久居於閩地,應當比本官更加清楚,每年春末夏初,海上盛行東北風,委寇從薩摩洲乘風而來,是防委的『大汛』。等到九十月時,也偶有東北風,是防委的『小汛』……委寇今年初夏不曾前來擾民,等到入秋之後,百姓豐收,恐怕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言下之意是,委寇極有可能秋後前來襲擾。

  「眼下離入秋沒有幾個月了。」

  裴少淮質問包老九道:「你躲在島上自然能安然無恙,可這岸上,生你養你的村鎮鄉里,你請吃席的老少百姓,誰人能護他們安然無恙?」他希望包老九不要那麼怯懦,能留有幾分氣魄在。

  如若包老九不敢傳信,裴少淮還會另尋法子聯繫王矗、徐霧。

  只要繩子還牽在大慶岸上,只要他們也是憎恨委人的,就能為裴少淮所用。

  裴少淮再次表態道:「本官到任,現在清算的是委人的賬。」

  「家裡」的賬,往後再說。

  包老九低頭琢磨了許久,最後才將信箋收入袖中,言道:「某替大人傳信。」他還有其他條件,說道,「某出海上島以後,七日內若是沒有傳信回來,請大人護我一家老小周全,他們是無辜的。」

  裴少淮現在不知如何定義「無辜」這個詞,但他答應了包老九,道:「本官言出必行。」

  包老九來時偷偷摸摸,如今袖中藏著一封信,既成了事實,他便大搖大擺走出了酒肆,不再怕被人看見。

  隨後,裴少淮亦登車離去。

  ……

  包老九出海歸島,隔日,州衙有人擊鼓鳴冤,求知州大人主持公道。

  初聽時,似乎只是在爭兩個孩子的撫養權,仔細一琢磨,才知與海外「做生意」那群人也有關係在。

  案情是這般的,擊鼓鳴冤的是一名婦人,二十七八歲,她外出「做生意」的丈夫已經三年沒回來,了無音訊,只當是人已經沒了,她便想帶著兩個兒子改嫁。

  兩個兒子一個十歲、一個八歲,都是半大小子。

  寡婦帶著兒子出嫁,看似拖累,實則多得是人家願意娶——娶嫁之後,孩子姓氏一改便是本家人,這樣的年歲可以當半個大人用了。

  難的是夫家人屢屢攔阻,不肯讓婦人把兩個小子帶走,說是不能讓孩子改姓。

  裴少淮問話孩子的祖父祖母,道:「你們的兒子去何地、做何生意,又往家中捎過多少銀子?什麼生意值得他這樣拋妻棄子?」

  兩個老人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只哭訴道:「大人,地裡不養人,他也是沒得辦法……」

  裴少淮又問:「方才呂氏說道,你們的兒子出發前曾言,若三年不歸,呂氏可自行改嫁,兒子也隨嫁改姓,可有此事?呂氏拿出來的契書,你們又認不認?」

  契書上有鄉紳們的簽字,是做不得假的。

  裴少淮相信,只要去仔細去搜一搜,雙安州的百姓人家裡,這樣的契書並不少。

  「大人,話雖如此,可兩個孩子終究是他爹的根啊,這個婦人也太狠心了……」

  婦人紅著眼哭訴道:「大人明鑑,孩子留在家裡,若是能吃飽飯,有條正經的活路,終歸是夫妻一場,奴又豈忍心把他們都帶走?」和許多「做生意」的人家一樣,呂氏的丈夫是家中的幺子,兩個孩子上頭還有大伯在。

  裴少淮基本清楚事情經過,他問兩個老人道:「你們的兒子出去,是為了給妻兒尋一條活路,你們點頭了。如今呂氏帶著兩個幼子改嫁,也是為了尋一條活路,你們又豈有搖頭的道理?」

  出海為盜,就說明他們默許了這個結果。

  此事很難論斷出誰對誰錯,因為錯的是這個世道。

  裴少淮將兩個孩子判給了呂氏,准予改嫁。

  圍觀的百姓很多,判詞一出,褒貶不一,裴少淮一擊鎮木,洪聲說道:「現如今九龍江江口不限漁船捕魚,漁船見多,憑著一雙手多得是活計在,若是不想讓妻兒無奈改嫁,幼兒隨嫁改姓,出去『做生意』的人,還是盡早回來為好,言盡於此。」

  機會一點點放出來,岸上「船繩」自然會慢慢收緊,終有一日會回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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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海戰籌劃

  等待海盜頭目王矗回音的這幾日,裴少淮也並未閒著。

  先是擬制奏折,奏報朝廷,申請從太倉船廠調用戰船三十餘艘,船隻規模從五百木料到兩千木料不等。

  只不過遠水解不了近渴,京都閩地相距數千里,折子一來一往,即便是快馬加急,也須得耗去一兩個月。其次,戰船要借秋冬的北風,才能從太倉州開往雙安州。

  這般算下來,嘉禾衛最早也要等到來年開春才有戰船可用。

  九月、十月是委寇侵擾的「小汛期」,裴少淮盤算著,委寇大概率會進犯。眼下已是六七月,僅剩三個月,等太倉州戰船是來不及了。

  裴少淮打算「就地取材」。

  不管船隻還是舟師,雙安州裡都有現成的。

  ……

  這日,裴少淮召同安城的齊族長、包族長和南安城的陳族長,還有齊氏的二十七公,一同來州衙商議要事。

  三氏族長還未到州衙,湊巧,燕承詔的馬車先到了。

  燕承詔來尋裴少淮,也是商議防委之事。

  衙房裡,茶香氤氳,兩人隔著茶案並坐。想來是烈日海風所致,燕承詔膚色黑了一兩分,少了些冷峻,多了些剛毅。

  也能由此料想到,嘉禾衛近來的操練是何等之勤。

  「裴知州緣何篤定委寇秋日一定會來侵擾雙安州?」燕承詔問道。

  「皇上委派你我前來雙安州試點開海,朝廷裡人盡皆知,此事瞞得住小家族、小官吏,但必定瞞不住大姓氏、府衙大官。」裴少淮應道。

  雙安州要開海,小縣裡的齊氏、包氏不知道很正常,但漳州府、泉州府陳氏、林氏這樣的大姓氏,他們出資栽培後輩、門生入朝為官,與府衙、甚至布政司關係緊密,豈會不知道這樣重要的消息。

  裴少淮又道:「皇上早便有意開海,卻屢次三番被耽擱,旨意還沒到州府,當地要麼是突發民患,要麼是委寇侵擾……燕指揮覺得,天底下真有這般巧的事?」

  只要生亂,便有了暫停開海的理由。

  燕承詔明白裴少淮暗指何意,他點點頭,說道:「裴知州說得有理。」

  屢次「碰巧」只能是有意為之。

  燕承詔思忖幾息,又言:「看來朝廷的『開海』,不是他們要的『開海』。」

  「正是如此,燕指揮一語道破玄機。」裴少淮補充說道,「只要繳納船稅,人人皆可出海行商,豐我大慶國庫,這是朝廷的『開海』。那些豪族權貴想要的『開海』,是既不阻止他們與番通商,又不能別人搶了他們的財路,與他們分利。」

  說白了,官商與豪族權貴是想牢牢把住通商口,獨收厚利。

  他們知曉裴少淮要在雙安州開海,自然會想方設法讓這裡動蕩不安。

  委亂就是最奏效、又最隱秘的法子。

  燕承詔帶來的精銳不是吃素的,加之近來又招募了不少兵員,他對此頗有信心,言道:「只要委船敢靠岸,便叫他們有來無回。」

  「我想在海上就擊潰他們。」

  燕承詔以為自己聽錯了,側頭看向裴少淮,眼神中帶著詢問——嘉禾衛的戰船、舟師,不足以支撐一場海戰。

  京都帶來的精銳也更善陸戰。

  「我想海上便擊潰委船。」裴少淮又重說了一遍,他解釋道,「平陸上一方一時之亂易,平海上往來之亂難。」

  委寇來去難料,善於海上逃竄,是難治的緣由之一。

  大慶衛所守住南方,他們便侵擾北方,大慶封鎖嚴守,他們便等鬆懈時再來。

  陸上有疆,而海上無疆。

  在裴少淮看來,大慶造船技術先進於周邊番國,戰船更大更穩更堅固,理應不懼海戰才是。

  「燕指揮難道不想會一會委寇那神出鬼沒的『幻術』?」

  民間傳言委人會海上幻術,來去無蹤,能興風作浪,越傳越玄乎,進而越傳越懼怕。

  燕承詔眼眸生亮,勝負欲使其饒有興致,對於「幻術」頗有新鮮感。

  他明白裴少淮海戰所圖——一戰成名,既可以籠絡民心民意,又可以打破民眾對委寇的懼意,還可借此威懾那些暗戳戳作亂的豪族權貴,此後開海會順暢許多。

  他問道:「裴知州心中已有謀劃?」

  正說著,屋外傳來州衙大門打開的聲響——是雙安州三大氏族的族長到了,包班頭正領著他們前往議事房。

  說曹操,曹操到。

  「燕指揮要不要過去一同議事?」裴少淮勝邀道。

  「不必了。」燕承詔更願意獨自一人,他說道,「我坐在這裡聽一聽便好。」

  「能聽得到?」

  「聽得到。」

  裴少淮略拱手作揖,任由燕承詔自便,起身前往議事房。

  ……

  議事房裡,三位族長你看我,我看你,皆猜不出知州大人今日召他們過來,所為何事。

  因猜不透官老爺的性子而有所懼。

  二十七公年紀最大,也最是淡定,他勸慰道:「以我之見,知州大人雖看著年紀小,但品性不差,懂得體恤百姓不易。爾等只消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何須露怯?」

  「出海行商畢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事。」包族長道。

  他怕裴知州以此脅迫他們。

  二十七公不屑嗤了一聲,反問:「他先前沒同你計較,現在卻叫你過來,專程跟你計較這個?」

  包族長無言以對。

  不一會兒,裴少淮穿著圓領官袍進來,沒戴烏紗帽,笑吟吟說道:「叫諸位前輩久等了,失敬失敬。」

  很有禮節,言語溫和。

  飲茶寒暄之後,裴少淮進入正題,問道:「今年的『漁船』都還豐收罷?族人家裡的糧倉都有米了罷?夠不夠吃一年?」

  大家伙都明白,此漁船非彼漁船,而是指佯裝「漁船」偷渡歸來的商船,從南洋帶回了番貨,也帶回了糧食。

  三位族長用隱晦的言詞,如實應答著。

  族人家中缸裡的米都是滿的。

  裴少淮又感慨道:「本官初來此地時,曾去看過齊家堂的宗祠祭祀,最令本官動容的是,宗祠『散胙』時,失怙幼童和年邁長者可以分得清更多豬胙、羊胙,族人無所異議……這便很好。」

  「謝大人讚許,齊家堂必定繼續奉行此道。」齊族長應道。

  氛圍烘托得差不多了,裴少淮話鋒一轉,言道:「只是,但有委寇賊亂在,這樣安好的日子總是不能長久……『小汛期』將至,委寇又將來犯,我等還需及早想法子護住百姓家中的米缸才是。」

  直言道:「該是諸位出力的時候了。」

  三位族長對視交流,半晌,齊族長作為代表,應道:「我等願意為大人效勞,湊足銀子幫助官府抗委。」

  而後等裴少淮給一個數。

  裴少淮搖頭笑笑,道:「本官不要你們的銀子。」

  此話一出,三位族長皆是一愣。

  一旁喝茶的二十七公又嗤了一聲,低聲喃喃道:「早說過這位小大人不會跟你們計較這些,你們偏不信。」

  「大人想讓我等做什麼?」

  裴少淮問道:「諸位族中皆有木匠罷?」

  「皆有。」

  又問:「歸來『漁船』上的水手,長年踏在浪尖上,『捕魚』的本事都不錯罷?」

  「生於海畔,本事尚可。」

  裴少淮最後問:「十二月北風起,等到那個時候,『漁船』才會再次出航罷?」

  齊族長猶豫了幾息,選擇如實回答:「大人說得沒錯。」

  七月到十二月這段時間,船員們略作歇息,族內從閩地各處購置貨物,等到北風南下時再出航,周而復始,年年如此。

  「本官要的不是銀子,本官想要的人手和船隻。」裴少淮敞亮說道,「本官想把木匠送至太倉州學修船,想暫借貨船改戰船,借各族船員當舟師。」

  又補充道:「你們放心,打仗是嘉禾衛的事,他們只管開船便好。」

  短短幾句話,意味深長。

  這麼大一件事,三位族長不敢貿然應答,個個都面露難色、猶豫。

  「也是些沒得尿性的。」二十七公一瘸一拐站出來,應道,「知州大人若是不嫌棄,算我老頭子一份,若是癱在船上無用了,拋下海餵魚便是,絕無怨言。」

  這世道裡,有人謹慎,有人怯弱,但也不乏英勇者。

  齊族長試探問道:「大人可否給些時日,讓我等回去商議商議,再給大人一個答復。」

  裴少淮這才拋出第二番話,他問道:「三位族長應當都去過漳州府月港罷?」

  月港,嘉禾嶼以南,是九龍江入海口的南岸,與雙安州相鄰。

  一水中塹,環繞如偃月,因小島眾多,易於藏匿、躲避官府巡捕,是商船走私的勝地。

  裴少淮吟道「『市鎮繁華甲一方,古稱月港小蘇杭』,換做十數年前,誰能想到一處小港灣,如今能富比蘇杭呢?」

  他面向南安城陳族長,問道:「如果本官沒猜錯,南安城的陳姓和漳州府的陳姓,祖上應當有些淵源在罷?」

  祖上本是一家,而如今,漳州府陳姓是大姓氏,南安城陳姓只能望其項背。

  齊氏、包氏又何嘗不是如此。

  是月港養富了一方人。

  「自本官下令把浯嶼劃入漁區以來,雙安灣不再派人巡捕,這九龍江口的『漁船』是越來越多了。」裴少淮說道。每每暮色降臨,從浯嶼偷渡回來的船隻,豈止齊、包、陳三家的船隻而已?

  月港只是易於躲避巡捕,而雙安灣這裡,不用躲避巡捕。

  只要把帆桅拆下來即可。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得知有這麼一個好地方之後,自然有船隻選擇雙安灣靠岸。

  裴少淮言下之意有兩層——其一,雙安灣往後只會勝過月港,它也會帶富一方人,但帶富的是誰,還得看你們的選擇。其二,既有別的船隻入灣停靠,裴少淮的選擇就不止齊、包、陳三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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