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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六十八章 收緊船繩
包班頭聽命安排了飯局,帶「表兄」與大人相見。
雙安州地處閩東南,既有山地綿延,又有河水蜿蜒,還東臨滄海,注定盛產山珍、海味。
茶筍山木饒遍天下,魚鹽蜃蛤匹富青齊。
並非虛言。
此時,桌上菜已上齊,雞湯汆海蚌湯汁清醇,薑母鴨香氣濃鬱、色澤誘人,又有嘉禾嶼經典素菜「半月沉江」……包班頭備菜,倒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一壇武夷山的窖酒已敲開封泥,醬香彌漫雅間。
這樣的佳肴美酒,房內二人卻全無心思,眉頭緊鎖,擔憂之色露於言表。
「三哥,我這般偷偷摸摸回鄉,怎會冷不丁被官府注意到……官老爺是不是識破了我的身份?」
說話的人瞧著比包班頭還要老一些,即便穿了一身新衣,也掩不住風吹日曬的膚色,黝黑而粗糙。
明明身形孔武,一雙手卻急得無處安放。
包班頭心知,此事皆因自己在大人面前提過一嘴,他不敢說出來,只能編排道:「老九,你請全村人吃席的事,這樣大的陣仗,豈能瞞得過官府?」
包老九又道:「這十里八鄉的,也不止我一個『經商』回來請吃席,怎偏偏就盯上我了呢?」
包班頭看了看時辰,勸道:「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還是想想一會兒當如何回話罷?」知州大人也差不多該到了。
「若是官老爺問起『生意』的事,我可如何是好?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讓活命了不是……」包老九憂色更甚。
包班頭猶豫許久,也未能給出個法子來,只說:「一會兒隨機應變罷,知州大人性子還算親和。」並不暴戾。
正此時,包班頭透過窗,看到大人的馬車徐徐而來,停在了酒肆跟在。
隨後是不急不緩上樓的步履聲。
裴少淮今日穿了一身圓領青袍,腰掛玉玦,手持折扇,因為過於年輕,冷一看過去,只覺得是個風度翩翩的富家讀書郎。
偏偏那溫溫和和神態、眼神,愈發叫人琢磨不透。
包班頭趕緊換一副笑臉迎上去,喊道:「大人這邊請。」
寒暄坐下,房門緊閉,連閣樓窗戶都鎖上了,屋內寂靜無聲,包班頭只好斟酒、布菜,說道:「大人嘗一嘗這壇福矛老窖。」試圖打破這樣安靜的僵局。
「兄台如何稱呼?」裴少淮問道。
「粗人一個,在家裡排行第九……官老爺可以喚某為包老九。」面對官府老爺,即便只是一個文弱書生,包老九也透露出天然的懼意。
裴少淮單手舉起酒盞,道:「喝一盞?」
包班頭、包老九趕緊雙手端起酒盞,相碰,酒水外溢,再一口飲盡。
幾盞之後,醉意初顯,裴少淮這才說道:「包九,你也瞧見了,我今日著便服而來,不是來為難你的。」往前探了探身,又道,「我聽包班頭說,你在外地做生意,與你做生意的……是王矗還是徐霧?」
王矗和徐霧,閩東海外最大的兩個海盜頭目,都是大慶人。
包老九喝了幾盞酒,身子本應發熱,此時手心卻在冒虛汗,他望向包班頭,等著包班頭幫他解圍。果然,這位官老爺知曉了他的身份。
「大人問你什麼,你就如實答……大人說了不會為難你。」事到如今,包班頭也只能這般說。
包老九咂巴嘴,好一會兒才支支吾吾應道:「王……王矗。」
既然已經說開了,裴少淮便直接進入主題,說道:「今日尋你過來,是想向你打聽些消息。」
椅子拖響,餐桌搖晃,只見魁梧的包老九驀地跪在裴少淮跟前:「官老爺,你就饒小的全家一條生路罷,不是小的不願意說,而是……小的只要透露半句,不但小的活不成,小的老母老爹、兩個還未長成的小子,都會沒有活路的。」
這賣命的錢,不只包老九一個人花了。
包老九以為裴少淮要問王矗藏匿在哪座島上,手下有多少人、多少船……這一類消息。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以為裴少淮要先拿王矗開刀。
一旁的包班頭也神色怔怔,嚇出一身冷汗,似乎也這般認為。
裴少淮讓包班頭把包老九扶起來,折扇輕敲木桌,說道:「你以為我要打探王矗窩點的消息?」他搖搖頭,露出一絲無奈,自嘲道,「且不說我有沒有這份心,縱是我有此意,我也得有人有船才行。」
海盜與地方氏族勾結,麾下人手又都是當地人——既有人出銀子養著他們,岸上的族兄族弟又會給他們傳遞消息,關係錯綜復雜。
不管從哪個方面考慮,現在都不是清算海盜這筆賬的最佳時候,裴少淮自然不會這個時候捅馬蜂窩,讓本就已經夠亂的形勢更亂。
屋內寂靜,頓了頓,裴少淮才繼續道:「朝廷頒發海防賞格,擒斬真委,普通委賊一人賞銀十五兩,委寇賊首賞二十五兩,渠魁五十兩……而流浪海外的大慶海賊海盜,擒斬一人不過三五兩銀。你們說說,若論功績,是合力擒斬委寇合算,還是自相殘殺合算?」
包班頭與包老九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明白過來。
「官老爺想要擒捕委寇?」包老九說道,「那些委人可凶得很……」
「你只管說知曉多少委人的消息。」裴少淮道。
如何對付委寇,不是包老九考慮的事情。
裴少淮問:「依你所知,王矗是否憎恨委人?」
「自然憎恨。」包老九回了些膽氣,說話也順溜了些,他說道,「委寇做事極不道義,海上遇見商船,一律殺盡搶盡,他們搶了商船,我們的『買路財』自然就少了。」
又道:「委寇上岸後,還會掠奪平民青壯,把他們帶回島上做苦力……有一回,老大派人出船護商,不幸遭遇委寇,整船的兄弟被擄了去,半年之後才有一個兄弟僥幸逃了出來,說起這番經歷,我等才曉得委寇島上是何等的人間煉獄。」
不但殺人越貨,還俘虜百姓當奴隸。
有這樣的矛盾在,海賊們自然也是憎恨委寇的。
裴少淮了然,又問:「你們可辨別得出何人是委寇?」
「這個簡單。」包老九說道,「若論船隻,某在海上曾遠遠見過委船,當真是嚇人。只見船頭有人頭戴白巾,手執折扇,動作詭異,沒一會兒就見到風浪大起……後來兄弟們商討時,才知曉那是委人在施展幻術。」
裴少淮心想,委人戰國時代軍隊的指揮方式,正是以扇子指揮作戰。
想來是被誤當作是幻術了。
此事便也說明,前來大慶作亂的並非普通的委人,而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委國倭軍。
只有正規軍才會在船頭用扇子指揮。
無怪委寇上岸後,往往能夠以寡擊眾,戰力卓絕。
包老九又道:「若是岸上辨認委人也不難,他們凸頭鳥音,言如鳥語,莫能辨也,行路方式如木偶,處處與大慶人有異。」
包老九怕裴少淮輕敵,提醒說道:「官老爺千萬莫小看這些委人。」他扯開袖子,臂上露出一道長疤,接著道,「委人雙手握刀而鬥,十分凶狠,一旦打起來不顧死生,三尺鋼刀,赤體而舞,我等的武器根本擋不住……若不是有兄弟從身後捅了那委人一刀,委人失力,這道傷疤便落在某的胸膛上了。」說起這番經歷時,包老九仍是一陣後怕。
裴少淮一直安靜聽著,不曾插話,一番話聽完,愈發心有勝算。
他最後問道:「你可知海外委寇藏匿於何處?」
包老九答不出來,他不過是王矗麾下的一個小賊而已,哪裡能知道那麼多。
「那今日便先問到這裡了。」
桌上佳肴還剩大半。
「某已經應答了官老爺的話,還望大人說話算話,莫要為難小的。」
裴少淮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箋,推至包老九跟前,說道:「把信交給你們老大,你自能活命。」他給海盜頭目王矗寫了一封信。
包老九眼眸黯淡下來,遲遲沒有收下信箋——他替裴少淮傳信了,豈不正說明他與官府溝通了?他哪裡還有活路?
裴少淮明白包老九的顧慮,勸慰道:「你若是傳信,尚能在中間當個信使活命,你若是不肯,你今日前來見我,紙豈能長久包得住火……你自己選罷。」
這是從「私」來勸。
裴少淮又從「公」來勸,他道:「爾等長久居於閩地,應當比本官更加清楚,每年春末夏初,海上盛行東北風,委寇從薩摩洲乘風而來,是防委的『大汛』。等到九十月時,也偶有東北風,是防委的『小汛』……委寇今年初夏不曾前來擾民,等到入秋之後,百姓豐收,恐怕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言下之意是,委寇極有可能秋後前來襲擾。
「眼下離入秋沒有幾個月了。」
裴少淮質問包老九道:「你躲在島上自然能安然無恙,可這岸上,生你養你的村鎮鄉里,你請吃席的老少百姓,誰人能護他們安然無恙?」他希望包老九不要那麼怯懦,能留有幾分氣魄在。
如若包老九不敢傳信,裴少淮還會另尋法子聯繫王矗、徐霧。
只要繩子還牽在大慶岸上,只要他們也是憎恨委人的,就能為裴少淮所用。
裴少淮再次表態道:「本官到任,現在清算的是委人的賬。」
「家裡」的賬,往後再說。
包老九低頭琢磨了許久,最後才將信箋收入袖中,言道:「某替大人傳信。」他還有其他條件,說道,「某出海上島以後,七日內若是沒有傳信回來,請大人護我一家老小周全,他們是無辜的。」
裴少淮現在不知如何定義「無辜」這個詞,但他答應了包老九,道:「本官言出必行。」
包老九來時偷偷摸摸,如今袖中藏著一封信,既成了事實,他便大搖大擺走出了酒肆,不再怕被人看見。
隨後,裴少淮亦登車離去。
……
包老九出海歸島,隔日,州衙有人擊鼓鳴冤,求知州大人主持公道。
初聽時,似乎只是在爭兩個孩子的撫養權,仔細一琢磨,才知與海外「做生意」那群人也有關係在。
案情是這般的,擊鼓鳴冤的是一名婦人,二十七八歲,她外出「做生意」的丈夫已經三年沒回來,了無音訊,只當是人已經沒了,她便想帶著兩個兒子改嫁。
兩個兒子一個十歲、一個八歲,都是半大小子。
寡婦帶著兒子出嫁,看似拖累,實則多得是人家願意娶——娶嫁之後,孩子姓氏一改便是本家人,這樣的年歲可以當半個大人用了。
難的是夫家人屢屢攔阻,不肯讓婦人把兩個小子帶走,說是不能讓孩子改姓。
裴少淮問話孩子的祖父祖母,道:「你們的兒子去何地、做何生意,又往家中捎過多少銀子?什麼生意值得他這樣拋妻棄子?」
兩個老人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只哭訴道:「大人,地裡不養人,他也是沒得辦法……」
裴少淮又問:「方才呂氏說道,你們的兒子出發前曾言,若三年不歸,呂氏可自行改嫁,兒子也隨嫁改姓,可有此事?呂氏拿出來的契書,你們又認不認?」
契書上有鄉紳們的簽字,是做不得假的。
裴少淮相信,只要去仔細去搜一搜,雙安州的百姓人家裡,這樣的契書並不少。
「大人,話雖如此,可兩個孩子終究是他爹的根啊,這個婦人也太狠心了……」
婦人紅著眼哭訴道:「大人明鑑,孩子留在家裡,若是能吃飽飯,有條正經的活路,終歸是夫妻一場,奴又豈忍心把他們都帶走?」和許多「做生意」的人家一樣,呂氏的丈夫是家中的幺子,兩個孩子上頭還有大伯在。
裴少淮基本清楚事情經過,他問兩個老人道:「你們的兒子出去,是為了給妻兒尋一條活路,你們點頭了。如今呂氏帶著兩個幼子改嫁,也是為了尋一條活路,你們又豈有搖頭的道理?」
出海為盜,就說明他們默許了這個結果。
此事很難論斷出誰對誰錯,因為錯的是這個世道。
裴少淮將兩個孩子判給了呂氏,准予改嫁。
圍觀的百姓很多,判詞一出,褒貶不一,裴少淮一擊鎮木,洪聲說道:「現如今九龍江江口不限漁船捕魚,漁船見多,憑著一雙手多得是活計在,若是不想讓妻兒無奈改嫁,幼兒隨嫁改姓,出去『做生意』的人,還是盡早回來為好,言盡於此。」
機會一點點放出來,岸上「船繩」自然會慢慢收緊,終有一日會回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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