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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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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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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1:23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

  薛妤順手將那張靈符從書頁的夾層中抽出來,長長的流蘇穗在指尖低低繞了一圈,細碎的靈光時快時慢地閃爍,在她之下,松珩站得筆直而僵硬。

  「我救你,提攜你,栽培你,後來脫出鄴都陪你建立天庭,這些事是我自願為之,無人逼迫,我從沒想過你能回報我什麼。」薛妤居高臨下遙望著他,字句清晰:「你背信棄義是真,天生冷血是真,前世千年,人間局勢因你天翻地覆,鄴都因你傷亡慘重,我不殺你,留著你性命,是因為疑團未解,未來不定。」

  她希望世間能多些心善如水,有能力真正為一些人改變困境的人,人也好,妖也罷。這是她當年救下松珩的初衷。

  初初相處,大多數人都會覺得薛妤難接近,不好說話,其實她是真不善言辭,加上自身年輕,想要壓得住一干臣下就得是這副多話不說,卻事事在譜的模樣,可實際上,她心地柔軟,名門出身,說不出怎樣刻薄的,貶低人的話。

  就這幾句,對她而言,已經是最嚴重的程度。

  「這並不代表我不會朝你出手。」

  薛妤在他如臨冰窖的神情中屈了屈指節,道:「我給你兩個選擇。」

  「一,你現在跟著朝年離開鄴都,我給你,給扶桑樹留最後一點臉面。」

  「二,你我交手。鄴都私獄雖然人滿為患,但不是不能為你留出一個牢籠空位。」

  事已至此,他們之間走到今天這種地步,一度難以迴旋,松珩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刻鐘,最後拳頭幾乎捏出血來才說服自己轉身踏出書房的門。

  書房從劍拔弩張,暗潮湧動的氛圍中抽脫出來,恢復寧靜。

  薛妤將手中的靈符置於案桌邊,指尖噠噠敲了兩聲,在蠟燭「蓬」的炸開一簇火花時微微仰著脖頸開口:「我覺得那個茶仙有問題。」

  她沒有讀心術,不知一個人內裡究竟如何,可作為審過無數囚犯又在朝堂中主宰沉浮的上位者,相處千年中,總能通過漏洞和破綻察覺到異樣。

  前世到了後期,她確實察覺出了異樣,從那之後,她與松珩頻頻爭執,直至兩看相厭,無話可說。

  「我救下他的時候,他並不是今日這副模樣。」那是千年前的回憶,薛妤坐在雕花寬凳上沉默著想了許久,皺著眉道:「他或許有私心,可也不完全偏頗人族。」

  「我現在仍記得他當年的眼神。」

  眼睛騙不了人。

  十八九歲的少年意氣風發,笑起來如山間清泉一樣純粹動人,在高樓之上,兩人同看人間夜色,不經意的抬眼,她也會看到他眼裡的璀璨燈火,一攏接一攏亮閃閃的光點。

  那是最開始吸引她的地方。

  變化最大,最極端的那段時間,算起來就是他成為天帝後到和茶仙糾纏不清那數十年,上百年。

  此刻她坐下細細分析,一時間竟分不清他到底是得了權力,見過人間慘狀後徹底扭轉了性情,還是因茶仙身上的蹊蹺而一步步墮落心性,亦或者兩者兼有之。

  「你覺得該如何處置茶仙。」薛妤看向靈符,問話的語氣好似他就在眼前。

  溯侑桌邊和腳下鋪著一層茶盞的碎屑,釉面淋著水,在燈下泛著清光,像是打碎了一面鏡子,狼藉滿地。

  即便知道千年前那段世人皆知的風流韻事底下都藏著怎樣的初衷,可這種時候,聽她回憶起她和松珩初相識的模樣,溯侑仍抿著唇,緘默地停頓了半晌,才一樣一樣將心中那些晦暗難明的情愫生拽著扯出去。

  眼睫微垂,他清徐的聲線微不可查壓低半截:「百眾山一向由殿前司負責,不假他人之手,秦清川等人的身份少有人知,茶仙兩次進鄴都,受的都是牢獄之災,未曾進過百眾山,也沒有與朝華等人接觸過。因此,那套說服松珩朝鄴都百眾山出手的話語有問題。」

  薛妤頷首。

  「朝華對她用過搜魂術,沒有異樣。」她順著他的話補了一句:「話說回來,不論是蠱惑松珩仇視妖族,還是慫恿他封了鄴都百眾山,對她都沒有好處。」

  她平時不會查松珩的去處,他們還能有一段苟且偷生的甜蜜時光,可松珩朝鄴都動手的消息一旦傳出去,這十幾年的一切,什麼都瞞不住。

  「她若是因一個男人而想報復我,蠱惑松珩封的就不該是百眾山,而是鄴都主城。」

  「她或許想,可沒有那樣的本事。」溯侑以指尖摁著腕骨緩慢地碾了下,道:「松珩不蠢,貿然攻擊聖地會引發怎樣的後果他想得到,鎮壓百眾山的妖可以說為了天下時局,人間大義,總有志同道合的人會支持他,可攻擊主城就是蓄意挑事,恩將仇報。授人以柄的事,沒人會幹。」

  退一萬步說,沒人會天真的認為暫時鎮壓一域之地就能徹底動搖聖地數萬年的底蘊。

  「她既然進了鄴都,該受刑就受刑,受過刑便放出去,派人嚴加盯著,若有異動,及時上報。」

  薛妤撫了下自己的衣袖,道:「前幾日我便是這樣想的,可見過松珩之後——」

  溯侑接過她的話:「我知道,女郎懷疑她和魅有關。」

  省去一番解釋分析的功夫,薛妤皺著的眉心徐徐舒展開:「那就照你說得辦,先盯著。即便我們猜測成真,一隻需要花數十年時間蠱惑他們出手扇動局勢的魅,不說能力如何,至少證明她沒有足夠的同夥。」

  談完正事,薛妤站起身,走到半開的窗牖前,纖細的腰身往前傾成一截美妙的弧度,那段薄若蟬翼的靈符便由一根流蘇穗扯著掛在她的指尖上,下半截被風吹得蕩起,她看著外面燈火通明的鄴都主城,眼梢微微向上,聲音軟下來誇他:「很聰明。」

  很聰明。

  數萬里之外的皇城,亦是月明長夜,溯侑捏著那張薄薄的靈符,先是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後慢悠悠地應:「現在不行,不夠聰明。」

  薛妤:「嗯?」

  她低低的一聲帶著點放鬆下來的鼻音,明明語調還是老樣子,但不知怎麼,確實就像極了情人間調情的呢喃。

  「有點生氣。」

  他的聲音像是一根潔白的絨羽,收斂了所有的攻擊性,可拂過面頰和耳畔時,那種異樣的悸動仍令人無法防備:「阿妤,松珩當年的眼神乾淨,清澈,那我呢?」

  薛妤忍不住頓了一下。

  「阿妤,我呢?」他用一種更溫和,更無害的口吻又重複著問了一遍。

  「……像一朵花。」她睫毛默默扇動兩下,聲線落入風中,顯得有些含糊:「優雅,漂亮。」

  好看,令人心折的好看。

  溯侑指節勻稱的食指抵著面頰,從眉心一路滑到下頜,慢悠悠,孤芳自賞似的低喃:「真這樣好看的話,日後能不能多看看我。」

  只看著我。

  像調情的前奏,又像某種含笑的請求。

  薛妤指尖微微動了動,像是突然明白了他說生氣的癥結在哪,低聲道:「我方纔,在說正事。」

  她在感情上直率又遲鈍,像一張未曾被描上隻字片語的白紙,全憑本能表達自己,行動上是,言語上是,心理上也是。

  可這並不代表溯侑能坦然接受松珩前腳在他面前求著和她重歸於好,後腳她就能面色不變地提起他從前如何純真善良,心懷天下。

  「我知道。」他道。

  「那你怎麼——」

  正事與私事不可混為一談,他知道,松珩今生不可能再入她眼中,他也知道。可有時候,理智與情感好像分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部分,它們各自為政,又會在某一個瞬間,水一樣融合在一起。

  「阿妤,我喜歡你。」透過薄薄的一層紙,薛妤似乎能看到另一邊他微微蹙起的眉,或許就以一種放鬆且從容的姿態說著這些令人面紅耳熱的話:「很喜歡你。」

  一剎那的衝動,他想說的許多話,能出口的好似只剩這兩句,繾綣而熱烈,欲蓋彌彰地轉移話題。

  他其實想告訴她——

  「我只是個普通人,沒法免俗,在這方面,心眼確實不如別人想像的那樣大。」

  「你誇他,我擔心,我沒法冷靜。」

  誰也沒法知道,那幾句分析茶仙的言論,他真是克制了再克制,才讓自己摒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去由情入理地分析。

  「公私分明」這句話,他不知對自己說了幾遍。

  可他們相隔兩地,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不知道她是牴觸或是反感,那句點到為止的「生氣」,好像已經是他能朝前探出的所有腳步。

  算了。

  溯侑的視線從圓月上收回來,想,她已經那麼累了。

  感覺薛妤又從窗邊回到了案桌前,短暫的休憩時間過去,他也同時將手邊從徐家搜出來的諸多秘方翻開,一一細緻地看過去,音色清雋:「飛雲端裡的統計共和已經清算出來,冊本放在案桌左側抽屜的暗格中,敲上大印後便可上交君主。」

  「好。」薛妤想了想,放心不下人皇那邊的事,道:「音靈和善殊都在皇城,必要時候,蒼琚也能信幾分,盯緊人皇,別讓他有機會趁亂使手段。」

  ===

  人皇吐血昏迷的當天,溯侑同時拿到了徐家的數百種秘術。

  徐家曾經屬於鄴都,上任家主是最堅定的肅王派,薛榮死後,薛妤以薛榮的名義引當時的徐家家主現身,連逼帶嚇算上威脅,迫使他上交了昔年從鄴都分出去的半數家產,靈礦和器物,同時立誓,不再參與任何與鄴都相關的事情。

  這麼一算,這徐家和鄴都也算關係匪淺,頗有淵源。

  事實證明,這一摞秘笈沒有看錯。

  就在第三日天亮時,溯侑的視線落在一本古舊秘術的其中一頁上,之所以會停頓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這秘術的內容不同尋常,二是因為這秘術上被人劃了一道紅線,隨手一筆,像是小孩子的信手塗鴉。

  關於換命之術。

  溯侑看下來,將手中泛黃的書頁往下一扣,瀲灩的桃花眼完完全全垂下來,現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漠和涼薄,他朝如今在鄴都接替朝年原先位置的一個小少年道:「去請佛女和音靈聖女。」

  說罷,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麼,猶疑片刻,眉頭皺成一個凜厲的弧度:「將隋家那兩位也算上。」

  少年飛快應聲,推門而出。

  不多時,幾人齊聚在一品居的小雅間中,身段婀娜的女侍們上完熱茶後便知情識趣地魚貫而出,剩下四人中,善殊和音靈面色凝重,隋瑾瑜和隋遇則面色紅潤,精神抖擻,說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為過。

  他們已經被溯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晾了三五天了。

  但沒辦法,來前就知道他是有正事在身,加上是真心存愧疚,想要彌補,這幾天過得抓心撓肝,又不得不接著等下去。

  「這術法陰邪,只能由長奪少,須得血親與血親之間方能行。」音靈看完,捉過泛黃的紙張往燈下湊過去仔仔細細地研究那道紅線,越想越覺得不對:「就算裘桐真要用這個辦法,那在臨死前大張旗鼓把我們都引到皇城,並且將這秘術特意劃出來,是不是有點不合常理?」

  「正常人都不會這樣幹,除非他在故意引我們入圈。」

  她搖頭道:「我覺得其中有詐。」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善殊也頗為頭疼地抽了一口氣,道:「人皇善於謀劃,給我們出過不少難題,他真要算計我們,是得小心行事。」

  當一個人心眼長滿全身,那麼一舉一動在他人眼中都別有深意,令人投鼠忌器。

  人皇將這一點走得淋漓盡致,無法超越。

  音靈朝溯侑那邊揚了揚下巴,問:「你家殿下怎麼說?有沒有消息?」

  溯侑搖頭。

  善殊接著道:「再過幾天就是薛妤的加封大典,現在必定忙著,進各家祖地祭拜時不讓帶靈器法寶,怕心意不誠衝撞先祖,應該還要一會才有信傳過來。」

  隋瑾瑜不懂裡面的彎彎繞繞,他瞥了眼高大的宮群,見溯侑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也耐不住皺眉道:「人皇寢殿離我們三步路不到,一群朝廷官員沒有修為,即便有人族大能坐鎮,我們隨便出幾個人拖出他們,另外派兩個進去摸摸底,是不是換命之術,一看便知。」

  音靈將白眼翻上了天,懶得和他說話。

  善殊耐心好,連著沈驚時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熱心腸,他對隋瑾瑜解釋道:「說也不能這麼說,就是因為沒有庇佑,人皇宮殿才令人退避三舍,不敢冒進。」

  「扶桑樹當年制定三方,說的是三方平衡,平等。妖都和聖地彼此制衡,實力大家都知道,可唯獨人皇孱弱,壽命只有區區百年甚至幾十年,真照公子這樣說,哪天有人看不慣人皇在人間稱尊,想將他製成傀儡歸自己掌控,那朝廷不就在頃刻間易主了麼。」

  「上萬年的時間,人間芸芸眾生,有神思奇想,膽大妄為者不在少數,但無有例外,人皇活得好好的,或死於天災人禍,或死於生老病痛,唯獨沒出過這樣的事,就足以證明皇宮此地的神妙。」

  善殊優雅地放下茶盞,接著補充:「還有一點是,我們屬於聖地,你們屬於妖都,沒有扶桑樹的搜查令,即便實力上有碾壓的優勢,也不能強搜皇宮,這便是當年天機書三令五申提起的平衡。」

  「有一種情況屬於例外。若是人皇或聖地哪一方失人心,失仁德,危害蒼生,其餘兩地可聯合出手,先斬後奏,不過事後需要承擔相應的後果。」音靈又抓著那本秘術看起來,道:「歷史上曾出過這樣的事,因為兩方冤枉一方貿然行動而引發血案的。」

  隋瑾瑜問:「怎樣?」

  「後果慘痛。」音靈聳了下肩。

  「兩大聖物在濫殺這一塊管得非常嚴格,我之前還不懂為何如此安排,直到進了秘境之淵,過了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才明白其中深意。」

  隨著時間的挪移,從日上三竿到夕陽漸沉,溯侑終於耐不住起身,他看向一直沒怎麼說話,像是透明人一樣冷眼旁觀的蒼琚:「人皇還有幾日可活?」

  蒼琚看了眼頭頂的蒼穹,像是在細細辨認什麼,許久收回視線,道:「根據皇宮上方的黑氣來看,至多一日。」

  這一聲下去,眾人的面色均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一天。

  若是真用了這個方法,那麼現在就是最緊要的關頭,若是成功了,日後便是後患無窮。

  他們不知所以然,左思右想,圍著那張秘方分析了再分析。

  溯侑卻清楚地記得,薛妤說起前世格局時,曾提過不止一次——前世千年,各代人皇手段一個比一個狠厲,朝堂上下有如鐵桶,數任帝王行事作風宛若一人。

  人間戰火因這樣無所忌憚的手段而暴動,最後避無可避,又如燎原之火般席捲了所有城池。

  這世上,哪有那樣巧合的事。

  哪裡有這麼巧合的事。

  時間緩慢地在指間淌過去,溯侑在某一刻突然站定了腳步,道:「沒法再等下去了。」

  善殊看向他,輕聲問:「如何?命人圍宮嗎?」

  如今的形勢,這是不是人皇另一個環中環的計策也為未為可知,如今圍宮,賭對了還好,賭錯了就是連累聖地和妖都同時下水。

  溯侑很快有了決斷,道:「不必。我去。」

  音靈和善殊同時詫異地看過去。

  溯侑誰也沒看,眼皮涼涼地往下垂著,側臉落著一片驚人的稠艷之色,表現得溫和,話語也落得輕,可就是沒帶上什麼感情,像某種精雕細琢的玩偶。

  「誒,誒。」沈驚時跟在他屁股後面一溜煙跑了過去:「你等下,皇宮我熟,我跟你一起。」

  隋瑾瑜和隋遇二話沒說,也跟著往外走,誰知迎面便是兩道毫不留情的劍痕,劍影蕩起的颶風中,還殘留著一道涼薄的聲線:「都留下在原地,誰也不准動。」

  隋遇手疾眼快,一把將隋瑾瑜拉著退後半步,躲開那道毫不手軟的劍氣,而後在原地站定,瞇著眼搖頭,語氣說不上是欣慰還是感歎:「不愧是隋家人,這性格,有點意思。」

  對溯侑是隋家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的丟失幼崽一事,初時的驚詫後,音靈和善殊都接受得頗為平靜,此刻,善殊皺著眉,給隋家人一顆定心丸:「溯侑做事一向有分寸,他說不必跟就不必跟,真要出事了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

  這些聖地傳人一個個都跟自家弟弟很熟的樣子,隋瑾瑜順勢扯了把椅子坐下,問:「他平時都這樣?」

  音靈撇了下嘴,慢悠悠地道:「也分情況。一種是平時無事閒暇時,表現得比較溫和,遇事鎮定從容,溫和有禮,是個翩然如玉的世家小公子。一種是方纔那樣,處理薛妤交下來的正事,這位公子的氣勢可是半點不弱,十分不近人情。」

  說著說著,音靈來了興致,看向同樣聽得起勁,只能靠她的描述想像那個畫面的隋家叔侄,含著笑拖長了調子說:「還有一種,委屈無害,眉眼開花。」

  善殊忍不住伸手拍了下她的手肘,無奈道:「你正經點。」

  隋瑾瑜念得遲疑:「眉眼……開花?」

  「別想了,肯定不是對你們。」

  「該說不說,溯侑確實長得好看。」音靈嘖的一聲,又晃著滿頭的小辮搖了下頭:「等時機到了你們自然能見到,那場景真是——反正,薛妤好福氣。」

  ===

  人皇宮殿中,三名白髮蒼蒼的老者睜著渾濁的眼瞳盯著殿中來回走動的女侍和太醫,殿內的燈滅了個徹底,門窗緊閉,半點縫隙不留,遮人視線的珠簾與帷幔一層層落下,將內殿深處的情形遮得嚴嚴實實。

  一種無聲的緊張與窒息在殿內傳播開。

  這種噤若寒蟬的氣氛中,連白訴都忍不住捏緊了手中的拂塵,腳尖忍不住往外挪了下。

  層層帷幔下,龍榻上一片死寂,若不是那截從雕花架子床上伸出的那截瘦骨嶙峋,如枯竹般的手臂,誰也不會想到裡面躺著個成年男子。

  那段白得透著一種行木將就氣色的手腕被一柄鋒利的匕首從中劃開一道殷紅的口,從裡淌出來的血液卻像是黑紫色,散發著一股直衝鼻腔,難以忍受的腥甜味。

  精心挑選過的嬤嬤端著那碗盛著帝王血液的碗無聲退下去,很快,又從偏殿中端出來一碗鮮紅的血,有仙風道骨的老者靜立床邊,將這碗乾淨而純澈的血以一種穿針引線的方式嵌進龍榻上躺著的人的皮肉之中。

  隨著這種緩慢的過程,那截手臂在幾人眼皮底下發生了變化,鬆弛下去的皮肉漸漸充盈起來,底下經絡富有活力地跳動著。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老者珍而重之地從嬤嬤手中接過最後一碗鮮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聲音沙啞,難掩激動:「最後一步了。」

  白訴提起一整晚的心總算放下了,他湊過來,與另一位老者耳語道:「這藥方湊效後,陛下原本的身軀還能支撐半日時間,等時間一到,我會傳陛下口諭,讓鄴都溯侑和另幾位偷偷前來的聖地傳人來看看,陛下就在他們眼前嚥氣,誰也不會再疑心什麼。」

  「待明日一過,皇城便是嶄新的皇城。」

  這大殿中的人都睜大了眼睛掐著時間等待一個奇跡。

  「快了,就差最後一——」白訴臉上的笑容在帳中人猛的跪坐起來,大口大口吐出污穢之物時戛然而止。

  「陛下!」幾位老者見此變故,手疾眼快地奔過去將那道瘦弱得連支撐自己都沒有力氣的身軀扶住,其中一個立刻探出手指,摁在裘桐的手腕處,感應到手下脈象的那一刻面色大變,四肢發涼。

  「怎麼回事?」白訴抓著一個人厲聲詢問。

  「失敗了……」被抓的那個人瞳仁震縮,唇瓣抖得不成樣子,像是信念崩塌一樣六神無主:「進行到最關鍵,也是最後一步時失敗了,陛下這邊沒救了,昭王廢了,小王爺那邊也——」

  也完了。

  白訴腦中嗡的一聲,眼前發暈,甚至都來不及去問具體情況,腦海中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裘氏皇族完了。

  徹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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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半個時辰前,溯侑和沈驚時一前一後從一品居高高的樓層上躍下,如風中飄絮般輕輕落地,隱入一條羊腸小巷,兩人衣角摩挲,獵獵作響。

  沈驚時飛快鑽入一條接壤的小路,朝溯侑點了點下巴:「不走大路,大路肯定被人族大能圍著了,我們走這邊,又近又快,知道的人還不多。」

  溯侑看了他一眼,側身閃過去時低聲問:「一點都不隱瞞,你這是已經做好當人皇的準備了?」

  「我做什麼都行。」沈驚時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而仔仔細細地觀察他,而後笑了下:「別說我,你自己呢,隋家小公子?你不也做好準備入妖都為鄴都殿下鋪路了麼?」

  溯侑停頓了下,沒有說反駁的話,只是凝望著近在咫尺的皇城,問:「皇宮中的地形,你熟不熟?」

  「熟,從小捧著地圖看到大,後來一看就想吐。」

  此處沒有妖都世家之人,也沒有聖地傳人,沈驚時和溯侑兩個算是知根知底,同時上過審判台的人說話無疑直白許多。

  沈驚時一邊朝皇宮飛掠,一邊道:「當初定下人皇兩脈,我們這一脈的先祖是遠古實力最頂尖的那批,因此不願廢除修為去當人皇,裘家順勢而上登人皇位。」

  「事情到這一步原本應該結束,但後來扶桑樹曾落出化身,親自去先祖家走了一趟,說了什麼不清楚,但從那以後,我們家和人皇一族還是脫不了干係。雖然不用和人皇那樣學習平衡朝堂之術,也不用批奏折,但像皇宮地圖,護國陣法這些皇室子弟知道的東西,也會送一份給我們。

  「也因此,那些上萬年來附庸裘家的世家見了我們,也會喚一聲公子,彼此都還算客氣。」

  「從遠古至今,未曾變過。」

  「但從裘桐登基以來,便明裡暗裡的打破,挑釁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先是那些每年都會送來的文書沒了蹤影,後見這種行為沒有遭到聖地和扶桑樹的制止,就變得明目張膽起來。」

  「我們這脈就我一個嫡系後嗣,平時又懶怠,吊兒郎當無所事事,沒表現出怎樣過人的才能和天賦,反而溜貓逗狗惹人嫌比較在行,因而日子起先不算難過,但——你知道松珩吧,按照鄴都殿下和你的覺察能力,應該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那我也不藏著了,他是自我們一脈中分出去的另一支,跟我截然相反,他從小就有君子之風,芝蘭玉樹為人稱頌,裘桐怎麼容得下他。」

  「他上審判台是因為刺殺了朝廷的王爺,可真實緣由是,那位一把年紀仍風流不減的鈞王看中了他母親的姿色。」

  「松珩父親早早去世,是他母親將他一手帶大的。遇上這樣的事,他母親不堪受辱,自盡以保清白,來這麼一出,再冷靜的人都瘋了。」

  「偏偏就是那麼巧,當時保護在鈞王身邊的守衛只有歪瓜裂棗的那麼十幾個,埋伏在暗處的守衛又恰好在松珩殺害了鈞王後全衝出來。」沈驚時吶的一聲,頗為唏噓地道:「礙於不敢踩上最後一根底線,裘桐沒敢直接殺了他,而是交給聖地處置,不管能不能活下來,反正修為一廢,污名已定,再也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威脅。」

  「其實裘桐這個人,真的可怕,這份計謀若是能放在為蒼生謀福祉上,必成一代明君。」

  自從知道松珩這個人後,各種事情上總有牽扯,有意無意,陰魂不散的糾纏著。

  溯侑看向沈驚時:「你呢?因為什麼上的審判台?」

  「顯而易見,還是構陷。」沈驚時居然還笑得出來:「因為有松珩的對比,我小時候過得不算好,爹不疼娘不愛,也沒什麼遠大的抱負和追求,用一句老話說,就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日子越得無聊透頂。」

  「到這一代,裘家後嗣不豐,裘桐身體又不好,生怕江山旁落,除掉松珩還不放心,沒多久就將目光落到我身上,但是對我並不那麼上心。我當時正在嶺南一帶遊玩,那邊正舉民力修一道水壩,我好奇,湊過去一看,你猜怎麼著?」

  沈驚時像是在講一個什麼笑話似的做了個手勢:「轟隆一下,山崩地裂,塵土萬丈,那好端端的水壩倒在了我面前,當場砸死了不少人。這項投錢又投力的巨大工程因我而損毀,總之,我很快被抓了起來。」

  「當地知府對我動了不少刑,那三四天,我過得叫個慘吶,疼得齜牙咧嘴的,還想著等我父親周轉一下,好歹將我保出去給個說話的機會吧,結果真等來了他。」

  「就隔著一道囚籠,他站在外邊,我跪在裡邊,他一句都沒問我,就用那種恨到極致,怒到極致的眼神看著我,最後一甩衣袖,說就當此生沒有我這個逆子,說完就走了。」

  「我當時就覺得,可真沒意思。」

  說到這,他們已經擠入一條狹小的地道中,沈驚時才往前探出一步,就被溯侑拉著猛的扯了一下,連著往後倒退了三四步。

  後者收斂氣息,往四處探了探,冷聲道:「東南西面都有人。」

  「還剩個北。」沈驚時飛快反應過來:「走北面,北邊沒人。」

  「北面有個陣。」溯侑面色凝重,聲線緊繃:「是皇宮的護國大陣。」

  這種巨陣存在上萬年,一代比一代堅固,威力驚人,有它鎮守北面的人皇寢宮,即便無人看守,也固若金湯,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

  沈驚時此時也回過味來了,他意味莫名地看向溯侑,敬佩般的一眼,嘖嘖歎道:「明知這樣,你還打算孑然一身闖皇宮,為了鄴都殿下的一句話,這麼能豁得出去?」

  「但想想也是,你一向能忍。」沈驚時歎為觀止地朝他比了個手勢:「這麼一闖下來,若人皇計劃是真,你趕過去及時阻止,那是皆大歡喜,若人皇計劃是假,反正也只有你一人受傷。」

  「不過你放心,今天不一樣。我既然跟著你來了,那這皇宮大陣,我們必定走得順順當當,無人察覺。」沈驚時嘿的笑一聲,搓著手躍躍欲試:「也算報一報人皇當年算計的仇。」

  「皇宮,聖地乃至妖都的護國大陣最初的雛形都是由扶桑樹親自出手敲定,一旦開啟,只認自家最純粹的血脈,而後世的加固,修改都是在這最基礎的雛形上進行的。聖地如何我不知道,可皇宮裡的護國大陣,可不僅僅只認裘家人為主。」

  說完,沈驚時以指為刃,劃在另一隻手腕上,鮮血蜿蜒成一條線順著白皙的皮膚滴答滴答落下去,在兩人觸到護國大陣凜厲的攻勢時化成一道無聲的氣浪漣漪。

  兩人暢通無阻。

  沈驚時一邊捂著傷口,一邊道:「裘桐生性多疑,他不會將最重要的寢宮交給人族大能鎮守,他情願相信一座死物。這對他而言是永遠可靠,不會背叛的倚仗。」

  「去主殿。」他往前帶路。

  溯侑卻停頓著看向側殿的位置,話語說得平靜而篤定:「換命術重在兩邊,主殿中躺著裘桐,就算現在外面無人鎮守,裡面肯定有,相對而言,側殿中躺著的另一位身邊人少,更好出手。」

  兩人對視一眼,很快改頭換面,抹一把臉變成來來往往,步履匆匆的宮女,順利地潛了進去。

  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隔開視線的屏風規規矩矩立著,隔絕了所有探究的視線,外面鴉雀無聲,裡面卻傳來半大孩童破碎的,半昏迷中下意識的迷糊痛哼聲。

  他們進去的時候,恰好一位面目嚴肅的女官進來,對在榻邊守著的老嬤嬤低道:「最後一碗了,讓太醫繼續抽。」

  老嬤嬤揮揮袖子,太醫頷首,手下的動作穩而准。

  整個場面無情又殘忍,沈驚時震撼地睜大了眼,還未出聲,就見溯侑從袖子裡捻出一根無火自燃的香。濃郁至極的花香味在頃刻間散發出去,很快察覺到異樣的女官和嬤嬤們反應過來,才要朝後張望,便被沈驚時一鞭子放倒在地。

  一聲驚叫全卡在喉嚨裡。

  溯侑飛快繞過那道屏風,床榻上的一幕再無遮擋的顯現在眼前。

  只見一名約莫十歲出頭,披頭散髮的半大少年身著素衣躺在床榻上,伸出的手腕仍在持續不斷的被藥物催出血液來,臉色烏青,唇色蒼白,全身都在細細地發抖。片刻之前還能發出垂死的掙扎聲,現在卻連手都抬不起來,眼看著進氣多,出氣少。

  溯侑靠在床榻上,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眸色透出一種無動於衷的冷漠。

  就在此時,那個抽取裘仞血液的術法仍未停止,像是另一邊有人同時操縱似的盡力壓迫,汲取這年輕身軀中的活力和生氣。

  悄無聲息抽暈殿內所有人的沈驚時跑過來一看,目光在裘仞手腕上流動的那層薄薄金光上凝了凝,重重地抿了下唇,眸光閃動:「還真是喪心病狂,裘桐真用了這種方法為自己續命。」

  「看來被你猜對了。」他掃了眼四周的環境,指了指那層流水般的屏障,解釋道:「這是玉璽印,非大事不能啟用,裘家前幾代皇帝可能都沒有能用上的地方,於是到裘桐這,終於積蓄下足以啟動一次的靈力。有這東西護著,少有人能出手破壞這個環節。」

  「我也沒辦法,玉璽印數萬年來都為裘家所用,已經是他們的私有之物。」

  「我們怎麼辦,聯繫外面的人逼宮吧。」沈驚時說著拿出了靈符。

  「來不及了。」溯侑說著,在沈驚時震縮的目光中伸出手,一把扼住裘仞伸出床榻邊的半截手腕,重重地往錦被上一甩,像是在隔空粗暴地扯斷某根相連的繩索,在清脆的一聲「卡嚓」聲後,裘仞的手臂終於停止了往外淌血。

  「誒誒,你的手,手!」沈驚時嗷嗷叫著,視線幾乎停滯在溯侑的左手手背上。

  只見原本泛著冷白色澤的肌膚從外到裡潰爛,一股無形的力量憤怒地糾纏上去,像扭動的鬼影在不顧一切進食。

  金光與妖力抗衡僵持,而在這個過程中,劍修乾淨修長的手指有三根露出森然白骨,突兀而顯眼地垂著。

  「沒事。」溯侑言簡意賅,臉上的血色飛速褪去,他卻不以為意地瞥向那碗鮮紅的血漿,用完好的食指撥弄了下半空中斷掉的一根弦,哂笑道:「儀式單方面斷了,但以防萬一,給裘桐加點東西送進去。」

  「跟你為敵,是真有點可怕。」沈驚時拍了拍牙關,道:「你是真沒感覺嗎,你不怕疼的啊?」

  說完,沈驚時往碗裡丟了一顆敗血丹。

  緊接著,他們以嬤嬤的裝扮踱步到正殿,將那碗鮮紅的血液送進去,沒過多久,裡面傳來「噗嗤」一聲,接著是人影簌簌,兵荒馬亂。

  一疊聲的驚呼中,溯侑與沈驚時慢慢退出殿內。

  「走了。」步出主殿後,溯侑衣影婆娑:「這裡不能多待,不出一刻,人族大能便會在此地雲集。」

  兩人從護國大陣原路摸回去。

  ===

  續命儀式失敗,裘桐接連吐出污穢物和髒血,直到吐無可吐,又開始自嘴角流淌出清液和苦汁,嬤嬤們拿著帕子擦了又擦。

  此刻歪在枕上,雙目緊閉,臉色灰敗,瘦得不成人形的男子,再看不出半分朝堂上號令四海帝王的威儀模樣。

  幾位德高望重的人族前輩也擦了擦頭上的冷汗,為首的那個又是給裘桐灌藥,又是拿針灸刺激,半晌後將一塊被冰水沁過的帕子丟在銅盆中,神色頹然,說話時唇顫抖著蠕動:「有昭王的血在中間做引支撐,加之及時控制了敗血丹的藥性,陛下的身體還能再撐兩個時辰。」

  「接下來我會下針,使陛下清醒過來。」

  雖未明說,但他話中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披堅執銳趕來的驃騎將軍握了握手中的劍,悲聲道:「我去點兵,把那些蓄意謀害陛下的——」

  白訴打斷他:「薛將軍!那些人我已讓人族前輩們去查了,可查與不查結局都已定下,現在最要緊的是陛下。」

  聞言,殿中幾位將帥不甘地咬了咬牙,在昏沉的內殿中等待帝王的清醒。

  裘桐醒來時,天色已晚,殿內燃起了燈,眼珠轉動幾下,視線所過之處,是一片陳舊的腐朽和枯敗。

  人人垂著頭不敢與他對視,身影僵硬哀戚,全身上下都寫滿了一種問都無需問的荒唐結果。

  失敗了。

  他喉嚨困難而艱澀地哽咽了下。

  「還有多久?」他完整地問出一句話來,殿內無人應答。

  無人敢答。

  「白訴。」裘桐頭偏向床邊一側,靜靜看著那道佝僂下去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氣,問:「朕還有多久。」

  「陛下。」白訴撲通一下跪在床前,被那道如割肉般尖而利的眼風逼得吐字艱難:「還有——有兩個時辰。」

  裘桐猛的仰了下頭,又閉了下眼。

  到頭來,與天搏,與命鬥,小心翼翼,機關算盡,還是走到了無計可施的一步。

  「陛下,是聖地那邊出的手,奴才已命人去徹查……」

  裘桐冷冷地打斷他:「朕知道,這原本就是一場賭,朕賭輸了。」

  「結局已定,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死亡的陰影中,他反而全然冷靜下來,一雙沉定的眼眸自眼前數十人的臉龐上劃過,連生氣,憤怒,歇斯底里的發洩和直面死亡恐懼的時間也沒留給自己。

  「白訴,將朕存放密信的匣子捧過來。」迴光返照的時間裡,他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重了些。

  白訴連著誒了兩聲,在壁櫃的暗格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烏木匣子,跪著捧到裘桐的跟前。

  裘桐啪嗒一聲挑開上面的小鎖,取出裡面三封密信,撕開揭印,抖落信紙,一行行掃過去,像是沾滿了某種漿果汁液的烏紫色唇翕動著,一字一句道:「朕二十有二繼位,至今二十三年過去。這二十三年間,朕將畢生心力傾注在壯大人族一事上,遠古時人皇一統山河,一言令天下,使人族居萬物之長的風姿,朕未有一日敢忘。」

  「可惜,上天給朕的時間太少。」

  真的太少了。

  甚至於,連一具健康的軀體都吝嗇賜予他。

  裘桐手中夾著第一封密信,丹鳳眼垂著,看著紙上一行行流暢的字,語調中傾注著一縷冰涼的冷漠之意:「原本,若是換命之術成功,朕可再用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發展民生,囤積糧食,廣開人族自己的書院,門派,命聖地與妖都隱世而居。千年之後,人族可攻打兩地,命四海稱臣。」

  「屆時,人族不必有求於任何高高在上的古仙,更不必再懼怕惡事做盡的妖族。」

  可這注定只是個美好的幻夢。

  他才踏出一步,就永遠地深陷進現實的淤泥中,難以挪動。

  「這條路,朕走到了盡頭,可人族沒有。」裘桐朝驃騎將軍招了招手,而後將信珍而重之交到他手中,邊咳邊道:「這二十餘年,朕為人族謀劃好了未來。」

  「三州五城遠離皇城,妖物盛行,即便新皇上位,一時間也查不到那裡。朕花十數年,舉國之力建造了巨大的坑道,同時將龍息一分為八,分別交予此八城城主。他們忠心不二,堅定自己的信念,願意為朕,為民犧牲,朕死後,一兩年內,他們便會利用龍息,國庫的遠古靈器陸續招來人世間近八成的妖族。」

  說著,他將第二封密信交到不知何時現身的白髮老者手中,話鋒不變,接著道:「此前,朕曾啟動朝廷的底蘊,向獨屬於人族的聖物求了個心願。」

  「朕願有朝一日,時機恰當時,它能屠盡世間妖族。」

  這一刻,殿中所有人幾乎都屏住了呼吸,聽這位敢想,更敢做的君主說起自己臨終遺願。

  裘桐說著,呼吸急促起來,他緊緊地抓著老者的手,一字一頓道:「聽著,此事刻不容緩。朕死之後,聖地必定起頭,聯手妖都確立新主,人選不是松珩便是沈驚時,他們都與聖地關係匪淺,若是如此,你等立刻煽動局勢,放出言論堅決反對。

  「在人選最膠著時,你們宣佈昭王妃有孕的消息。若他們以孩子尚未出生,未來年幼不堪上位為由拒絕此提議,你們可退讓一步,提議從昔日扶桑樹欽定的另一支中選出一位攝政王輔佐幼帝,此乃民心所向,他們不能太過插手朝廷之事,最終會同意的。」

  「待此子長成,只要有幾分聰慧,自然知道該如何順著這條路走下去。」

  話說到最後,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此生第一次低下高傲的頭顱,語氣中情難自禁地流露出一絲顫抖的哽咽之意:「此子乃裘家最後的血脈,亦是最後的希望,朕就將他托付給諸位大人了。」

  聽聞此語,大殿中無聲跪下去黑壓壓的一片。

  裘桐感受到自己飛快流逝的精神生機,支撐不住似的躺在墊高的軟枕上,疲憊地闔上雙眼,半晌,他朝群臣擺了擺手,道:「眾卿退下吧。」

  殿中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死寂,除此之外就是濃郁的藥氣。

  裘桐低著頭,以一種氣弱的,含糊的語氣和躬身湊到他耳邊聆聽的白訴說話:「……二十三年前,朕登位之初,原可以用鄴都的妖鬼除去朝中一半臣子,薛妤出手攔截下來。二十一年前,宿州塵世燈牽出鬼嬰,原本有希望喚醒龍息中的一抹神識,結果也失敗了。」

  他仔細地回憶著:「此後三年自折羽翼,不敢妄動。二十年前,螺州飛天圖一事,璇璣因她臨時叛變,龍息破裂,朕修仙一夢徹底被擊碎。」

  「……十年前,希冀用九鳳的生靈之精恢復龍息,被她識破,並且反將一軍,朕皇位險些不保。」

  「十天前。」他胸膛上下重重起伏,氣息急促:「十天前,朕散佈病危消息,想誘她前來,一為讓她親眼見證朕的死亡,日後不會對裘仞的身體起疑,二為以薛榮的名義丟出假的訊息,令她與薛榮舊脈反目,鄴都內鬥,無暇顧及皇位更替,結果自斷生機,自尋死路。」

  白訴喉嚨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樣,說不出半個字音來。

  裘桐將所有事情吩咐下去,長生執念到頭來竟只剩一點淡淡的遺憾,在既定的事實面前,連不甘都顯得渺小而無力。

  說起薛妤,他感慨般拉長了語調:「這世間溫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子多不勝數,可似薛妤那樣冰雪聰明,冷靜果決的卻少見。」

  「處處敗於她,是機緣巧合,也是壽命所定,可她確實是個不錯的對手。」

  裘桐的頭漸漸重得不受控制,最後不堪重負地滑在白訴的肩頭,聲音放得低而慢:「朕給她最後一個消息。」

  「她不是一直想知道薛榮與朕做了什麼交易嗎?」

  「你告訴她,朕以兩成國庫之財物,助薛榮囤養私兵,薛榮則給了朕誅殺台的妖鬼,三顆玉青丹,以及——」

  「一份印著薛錄之名的鄴都君主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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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1:59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薛妤確實在進行祖地祭拜。

  祖地是幾乎所有聖地,門派和世家都供著的一塊意義特殊的地方,可以說是前人們的坐化之地,一身積蘊,機緣都瀰散在此,用以積福後人,光耀門楣。

  只是想要進去有嚴苛的規定條件,唯有每任君主和歷任太子冊封儀式前後,確認是掌權者之後方能進入。

  進入祖地,用世人的話說,叫先祖的賜福。

  一早,薛錄帶著薛妤通過一塊一人高,兩人寬的石碑,用君主之印開了最裡面的墨色小門,兩人一前一後步入小門後開闢出的小世界中。

  說是小世界,其實更像一塊秘境,入目所及,仙霧繚繞,樹枝與籐蔓纏繞著攀入雲霄,草木葳蕤,呈現一種勃然昂揚的生機。花叢草地中,分佈著一塊塊墓碑,碑上簡單地刻著幾個字,有的名姓都沒留,就只是歪歪扭扭刻了個「鄴都第×任君主」算作分辨。

  「這是他們自己的意思,碑也是先祖們親自刻的。」薛錄頗為唏噓地看著這一幕,帶著點笑對薛妤道:「父親接任主君位後進來過一次,才看到時也很詫異,覺得和想像中不大一樣,可後來想想便明白了。」

  前世薛妤想做的事不少,也總覺得自己要學的知識還多,從未提過皇太女一事。後來薛錄有心退位,可那個時候,人間矛盾激化,戰火連天,薛妤提出陪松珩建立天庭,暫時離開了鄴都。

  因此她不曾來過祖地。

  「成為聖地傳人,鄴都主君,這樣的身份令人羨慕,可對許多人而言,是身不由己。」薛錄看向薛妤,示意她朝前走一步:「都是年紀輕輕的少年,正義之論聽多了,哪來的個個都義薄雲天,以蒼生為己任。」

  「阿妤,你心中的信念極為難得,也正好,身居其位,能得到常人需用許多時間方能積累出的底蘊。」薛錄拍了拍她的肩頭,道:「去吧,先祖們見到你,會覺得滿意的。」

  薛妤不再猶豫,邁步朝墓碑中踏去。

  一層無影無形的屏障撕開一道供一人通行的豁口,在鄴主大印的加持下一路深入,直到光線被完全吞噬,薛妤停在一片虛無之地。

  這片空間與外界完全隔絕,春色與陽光無法沁入,卻有振翅的光蝶拖著長長的兩抹靈光圍著薛妤好奇地轉了兩圈,最後停在她鬢角一側,與另一邊由璇璣化成的藍蝶交相呼應,成為深邃黑色中僅有的一點光源。

  不知過了多久,光蝶漸漸如泡沫般散開,紛紛揚揚的暖光將薛妤整個人都籠罩進去,乍一看,彷彿是為她一人下了一場為時不久的雪。

  旋即,一種十分舒服放鬆的滋味湧上四肢,那是來自於同源的安撫之意,有如長輩的撫摸,令她一點接一點鬆開了眉心,垂下因緊張而繃起來的肩頭。

  「這個孩子……」冥冥之中,有溫柔的女聲穿過時間長河,悠悠蕩蕩地響在空冥之地:「好高的天資。」

  「……還是名靈陣師呢……」另一道蒼老的聲音驚詫地咦了一句,像是練就了火眼金睛,能透過人的身軀看到裡面彎彎繞繞的心腸,沉默半晌後笑了下:「挺有理想抱負,比你們這些啊都有遠見,有出息。」

  薛妤像是睡了一覺,醒來時全身的疲憊消除得一乾二淨,她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的修為在無形中增長了不小的一截。

  一道光影在黑幕中現身。

  那是個抱著琴的女子,穿著一襲修身的皎色長袍,雙腿修長,腿根白得晃眼,長髮用一根簡單的玉簪盤著,只在臉側垂下兩綹卷髮,稍稍一扯嘴角,便露出兩側深郁的梨渦,處處都是成熟女子的風情。

  她將手指壓在玫瑰般的唇瓣上,笑著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道:「不必叫我先祖,我出來不了多久。小姑娘生得漂亮,薛家已經許久未出現美貌,實力與頭腦兼備的女皇了。」

  她朝璇璣勾了勾手指,璇璣頓時有點扛不住,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看薛妤的臉,來回反覆對比,翅膀不安地動兩下,又動兩下,一雙腳幾乎無處安放。

  「小姑娘。」她似乎覺得有趣,看向薛妤:「修煉之道,鬆弛有度,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這樣不好。」

  薛妤抿了下唇,這一點她何嘗不知道,可種種預兆皆在眼前,扶桑樹幾乎逼著他們在成長,那個有頭無尾,至今未結的五星任務,種種跡象,根本讓人連放鬆的理由都找不到。

  女子伸出手掌隔空撫了撫薛妤的臉頰,春風般和煦,同時又帶著六月艷陽天的溫度,柔柔將她推出了這片空間:「出去後,多走走,看看自己愛看的河山,將曾令自己心動的事物重溫一回,別想太多,也別猜太多。這對你接下來的道路大有裨益。」

  薛妤才從祖地中出來,還沒來得及思考女子的身份和那幾句話的深意,伺候在大殿左右的女侍便福聲稟報道:「殿下,朝華指揮使有急事求見。」

  朝華很快抓著一疊發光的靈符快步進來,她走得急,語氣也急,來不及見禮便開口道:「殿下,兩個時辰前的消息,人皇裘桐被發現可能在進行換命術,要將自己換到昭王長子的身體中。聖地幾位殿下不敢輕舉妄動,怕在這個當口引發人間反噬,沒多久,溯侑公子和沈驚時摸進了皇宮中。」

  薛妤霍的抬眼,問:「就他們兩個?」

  「對。」朝華飛快補充:「隋家許多人已經花大價錢開傳送陣通往皇城了,看那架勢,好像隨時準備圍宮,九鳳也得知了這件事,現在剛到沉羽閣,準備通過沉羽閣的傳送陣入皇城。」

  「現在是什麼情況?」薛妤默了默,問:「出來了,還是沒出來。」

  「還不清楚。」朝華搖頭,如實道:「聖女和佛女的靈符都無法點亮。」

  薛妤將手中的靈符重重摁到桌面上,轉身往外走:「走,現在去皇城。讓愁離留下,別人問起來,就說我入了私獄。」

  「主君那邊不必隱瞞,如實說就是。」

  「是。」朝華跟著她出了書房。

  沉羽閣門口,九鳳難得換下了她花枝招展的衣物和服飾,而是著了一身勁裝,腰邊的束甲勒得緊而實,露出細細的一段弧度。她手中抓著一隻小弓和幾隻小箭矢,隔著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便能清晰的感受到上面驚人的氣息。

  看得出來,這是一樣大凶之物。

  九鳳靠在樹邊,歇涼似的避著太陽,見到薛妤和朝華,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又算了下時間,有些意外地道:「離你的加封大典只剩三天了吧,你這還能騰出時間去皇城?」

  「才從祖地出來,其他事暫放一放,三日內趕回來就行。」薛妤視線從她手中巴掌大小的袖珍弓箭上掠過,皺眉問:「皇城中什麼情況?你在這等什麼?」

  「吶。」九鳳伸手點了點遠處的小山包,上面人影圍簇成一個圈,靈光一次次從中沖蕩而出,又後勁不足似的熄滅,像一條到處噴火的龍,「聽說溯侑有危險,隋家這一大家都跟著來了,我命苦,壓不住,不看著還不放心,沒別的辦法,只好來走這一趟。」

  「聽沉瀧之說幾天前隋遇和隋瑾瑜才用過傳送陣,這中間間隔時間太短,啟動需要海量靈石和靈髓,隋家人在往裡砸錢呢,砸了有一會了,應該快了。」說到這,九鳳用手肘碰了碰薛妤,聲音裡帶著沒睡醒的困意鼻音:「你救了溯侑,又培養成現在這樣,隋家人有給東西當謝禮沒?若是給了,你千萬別推脫,他們家有錢,富得流油,就這傳送陣連開十次都不帶感到心疼的。」

  薛妤沒說話。

  九鳳看了看她的神色,再想想她的性格,恍然大悟:「沒收?那也行,反正日後你與溯侑的事成了,他們照舊得出這份錢,還是加倍出。」

  她掩著唇打了個哈欠,含糊道:「不過我說,他們家的錢真是不要白不要,就算你不要,拿著給鄴都也好。我記得十年前還是五年前,外面還流出了一張單子,列出了六聖地的貧富排名,鄴都不是墊底呢麼。」

  原本薛妤沒開口的打算,但九鳳這話一說完,她朝著山丘上望去的眼神又收了回來,靜靜地落到九鳳側臉上:「什麼單子?誰列的單子?」

  「我不知道,好像是陳家?」九鳳被問得怔了下,旋即道:「不過聖地每年做那樣多的善事,像你們這種軟心腸的,連去人間遊玩都時常自掏腰包接濟貧苦,窮一點也在情理之中。」

  「你看我們,就是一身輕鬆,人族恨我們入骨,我們不會傻得去幫助敵人,人間的妖麼,有骨氣的自然能闖出一番天地,天生懦弱的那些,給了東西也活不下來。」

  所以妖都以錢生錢,財大氣粗,每年天機書的任務一個不完成,要進飛雲端交罰款了眼都不帶眨一下。

  薛妤無比認真地糾正:「鄴都有錢,不窮,下次誰再說鄴都窮,你給我列個單子,我當面去問。」

  九鳳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對外人的評價上心,沒忍住挑了下眉,換了種更放鬆的姿勢站著:「何止這個,外面還有傳得更離譜的。不知什麼世家列了個聖地傳人的實力榜,你和善殊一個冷若冰霜,一個處處與人為善,都不怎麼出手,可能也是看著好欺負,居然雙雙墊底。」

  聽著都是讓人覺得難以呼吸的程度。

  薛妤淡漠地垂了下眼,道:「隨他們說。」

  九鳳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我發現薛妤你這個人是真有點奇怪,說鄴都就說不得,說你就怎麼都行。」

  她和薛妤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別人怎麼說妖都,怎麼說九鳳族都是小事,反正也不會是什麼好話,聽習慣了就行。唯獨不能對她說三道四,指手畫腳。若是有人敢正兒八經搞個排名表給她列在最下面當墊底,她必然讓那人好好感受感受墊底的拳頭砸在臉上有多疼。

  薛妤慢慢抿了下唇。

  朝華在一邊聽得心酸不已。

  聖地時時處於風口浪尖,被人議論是常事,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什麼仗勢欺人,高高在上端架子,妖鬼蛇鼠一窩這種都是陳詞濫調,不論是女郎還是她聽了都不會泛起波瀾。

  再說女郎的實力,那就更不必去管,三地盛會自然有見真章的時候。

  可唯獨鄴都窮這一點。

  近二十年來,隨著薛妤慢慢在人間各地執法堂建立給妖與鬼伸冤,避免它們走極端而為禍人間的陣法,鄴都的錢如流水般撒了出去,一時之間還沒回轉過來。

  所以現在這個窮,也算事實。

  不知是因為這段插曲,還是擔心人皇和溯侑的事,接下來薛妤都沒有說話,直到一行烏泱泱二十餘人踩上傳送陣,她隨手挑下幕籬的帷邊,沉默著一個字都沒說。

  隋家人心急如焚,壓根沒問她的身份。

  直到他們抵達皇城的傳送陣,薛妤幾步踏出,轉瞬間便消失在原地,幾乎橫跨半座皇城,趕往善殊,音靈等人下榻的一品居。

  九鳳狐疑地看了看那道飄然似仙的清冷背影,轉而看向沉瀧之:「怎麼呢,最近扶桑樹又出了什麼新的規定,終於肯讓我們凌空穿行了?」

  「我勸你死心,根本沒這種可能。」沉瀧之還在心疼自家斥巨資建立起來的傳送陣,聞言面無表情地道:「看著吧,不出一個時辰,違規的罰單馬上送過去,都不帶等到第二日的。」

  一品居內,善殊和音靈均捏著一張靈符跟各自聖地內的主君稟報情況,見薛妤嘎吱一聲推門而入,善殊驚訝地抬了抬眼,朝靈符的另一邊低聲說了兩句後切斷了聯繫。

  她站起身,見音靈朝她們打了個手勢,便無聲拉著薛妤去了廊外。

  「皇宮情況如何?」薛妤頓了頓,目光緊緊凝在她的臉上,唇瓣翕動著問了第二句:「裘桐那邊是怎麼回事。」

  提起皇宮中這一日間發生的撲朔迷離,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善殊忍不住歎息了聲,拍了拍她的肩頭,簡單解釋了幾句當下的情形:「人皇裘桐果真在進行換命之術,幾乎到最後一步快成功時,被及時趕過去的溯侑與沈驚時截斷,他現在沒什麼時間可活了。」

  「沒事了,現在局勢暫時穩定下來了。」

  薛妤很輕地呼出一口氣,道:「皇宮不會沒有人間世家的長老守著,裘桐也不可能毫無準備地進行換命之術。」

  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眸與善殊對視,她緩慢地問:「溯侑呢,他現在出來了沒。」

  善殊撫了撫額心,陽春三月的天,她愣是被這堆焦頭爛額的事逼出了一層汗珠:「是,沈驚時有人皇另一脈血統,護國大陣攻擊不了他們,但揭開人皇用來保護儀式不被中止破壞而設置的玉璽印花了不少時間。」

  「他們在人皇吐血後立刻離開了皇宮,可也並沒有全然脫身,人族數十位大能聞訊而來。他們寡不敵眾,又不能正面交鋒,怕惹來對面更多的援兵。為了擺脫這些人,兩人都吃了點虧。」

  「本來沈驚時都準備聯繫我們逼宮了,是溯侑扯斷了玉璽印交織成的鎖鏈。」

  薛妤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手指捏緊了幾分,問:「傷得嚴不嚴重?」

  「隋遇才進他房裡,估計在用族中秘法療傷。」善殊柔聲道:「阿妤,這次的事我們確實不方便插手,聖地圍宮和私下行動是兩回事,不說扶桑樹那邊會如何裁定,單看眼前,人皇的死若是被朝臣歸結到我們身上,用此誤導天下百姓,三地的關係就全亂套了。」

  「這一次,確實多虧了他。」

  薛妤半邊身體靠在漆柱上,小巧別緻的耳墜隨著她的動作搖晃兩下,像是某種晃蕩不休的心緒,她低聲道:「我知道。」

  他做得沒錯。

  她若是在,也會是一樣的做法。

  「他的房間在哪。」薛妤摁了摁眉尖,道:「我去邊上等一等。」

  等這種詞,從她嘴裡說出來,總帶著一種淡淡的違和之意。

  善殊朝她指了個方向。

  說等,就真的是等。

  從日暮到天明,薛妤站在二樓過道中的角落中久久不動。

  不遠處,亮堂堂的燈光下,隋家人一會坐一會站,時不時仰頭張望一下,等得心焦又忐忑,隔不久就將羲和,將裘桐拉出來罵兩句。

  卯時左右,皇宮的方向終於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喪鐘,悠悠蕩蕩,久久不絕。

  一邊的朝華猛然抬眼,看向薛妤:「殿下——」

  「嗯,我聽到了。」薛妤的視線從那扇緊閉的房門中抽回來,她道:「走,先上去一趟。」

  這就是朝華最欽佩薛妤的地方。她亦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卻始終明白,自己的身份先是聖地傳人,再是鄴都女皇,最後才是自己。

  她總是先顧天下,再顧鄴都,只剩一星半點的餘地留給自己。

  正如她當時和溯侑說的,他受傷了,遇到挫折了,開心了或是難過了,她可能都沒辦法顧及。

  薛妤踏上三樓時,音靈不見蹤影,半掩的雅間內,只剩善殊和沈驚時。

  善殊坐著,沈驚時背對她們站著,臉上還有淤青淤紫的傷,腿站得有點不穩,動一動就發抖打顫,看上去卻不顯得淒涼,反而因他的話語和動作現出一種滑稽的好笑來:「……溯侑真厲害,確實厲害,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什麼才叫真正的天累。人皇玉璽啊,那都是什麼東西,他跟扯鏈子一樣眼都不眨,真眼都沒眨就扯斷了。」

  「多虧了他。」善殊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她道:「天累血脈在九鳳之上,必有其神異之處。」

  「溯侑這個人。」沈驚時撫了撫嘴角破皮的地方,道:「我有點看不懂他。」

  「我和他算是半個同類人。即便居住在聖地二十餘年,看著你們做遍善事,但要說對這個世間抱有怎樣的期待,無私大愛,那肯定全是假話。」沈驚時死都不怕,說句實話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所以今天的人皇鎖,我猶豫了。」

  「不是怕死,只是覺得不值得。」

  「溯侑和我又有不同,當年那樣艱險的處境,他都一直是想活下去的。這樣一個人,偏偏能一邊十分冷漠地看著換命現場,又同時毫不遲疑地伸手去扯人皇鎖。」

  沈驚時以手托著半邊沒受傷的臉,嘶的一聲:「我能說什麼,是鄴都那位殿下太會教人?還是威望太重令人言聽計從?」

  善殊認真地聽完,將手邊的茶盞推遠了些,柔聲道:「不怪你猶豫,人總是這樣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責任與擔當,無私與大愛,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有的,我們不必以此苛求自己。」

  「今天,你明知皇宮臥虎藏龍,卻仍在沒什麼保障的前提下跟著溯侑進去,這便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敢。」她微微彎了下眼睛:「和你才到我身邊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在我眼裡,不止溯侑厲害,你也很厲害。」

  這一番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誇讚聽下來,沈驚時頓時不知道說什麼了。半晌,他伸出指尖去夠了夠自己的那杯熱茶,笑了一下,懶懶散散地道:「你要這麼說,下次人皇鎖,我爭取也能去扯一扯。」

  善殊道:「你過來,我看看你傷到底怎麼回事,嚴不嚴重。」

  薛妤在原地頓了頓,等裡面上完藥,安靜了,才收斂完眼底的各種情緒,推門進去。

  善殊像是料到她會來一樣,將人間局勢和未來可能要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又道:「還是得看朝廷接下來有什麼動作,午時前可能不會得到靠譜的消息,你別擔心,事情暫時都在可控範圍之內。」

  薛妤頷首,道:「我去和音靈談談。」

  音靈耐不住等待,天沒亮就出了一品居探聽消息,上樓時見二樓烏壓壓的一片,不止有晃得人頭疼的隋家人,就連九鳳,朝華,沉瀧之都在,不由停了腳步。

  「皇宮被封鎖了。」音靈看向從三樓下來的薛妤,低聲道:「因為情況特殊,裘家血脈怕是會就此斷開,人族許多門派掌門,世家家主都匯聚在了皇城中。裡面不主動往外傳消息,我們也不好鉚著勁往裡擠。」

  九鳳對這些不感興趣,只要人皇死了,她就能得過且過將那件事翻篇,此刻正百無聊賴地勾著沈驚時談些各聖地,各世家出人意料的流言。

  就在此時,門在一聲輕響後被由裡而外推開。

  隋遇一步當先踏出來,溯侑跟在他身後幾步,長衣似雪,清雋若謫仙。

  隋家人嘰嘰喳喳的聲音頓時凝滯了,十幾雙眼睛幾乎都落在他身上,半晌,才有一道低低的女子聲音傳過來:「這是——十九嗎?」

  藉著療傷的時機,隋遇終於和溯侑說上了幾句話,此刻神清氣爽,蘊著笑對他道:「大家都找你很久了,去見見吧,認一認人。」

  對此並不怎麼上心,甚至表現得頗為冷漠的男子腳步卻停在漆柱一側,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看向站在九鳳與音靈之間的薛妤,瀲灩桃花眼中閃過微微的詫異,似乎沒想到這種時候,她會出現在這裡,緊接著便是浮末般泛起的笑意。

  「嘖。」音靈推了推隋遇,不疾不徐地刺激人:「看看,什麼叫眉眼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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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在容貌上,從小到大溯侑都是受人矚目,被人稱讚的那個。

  他的肌膚呈現冷白色,笑與不笑都顯得溫雋清和,如一副掛在牆邊供人觀賞,極盡筆墨的名畫。漂亮,但始終存在了層隔閡的距離感。

  而此時,像往光滑的鏡面上潑了一層淋漓的水,他的五官細節被放得大而精緻,那不好接近的一面宛若冰雪初融般消退,垂著眼往下壓出笑意時,一些刻意隱藏,不輕易展示在人前的馥郁儂艷之色便毫無保留地徐然展露。

  看了兩眼,九鳳沒忍住,也跟著音靈「嘖」了一聲,轉頭對沈驚時說:「不是我不幫你,但就事論事,你當年輸給他,還是得服氣的。」

  沈驚時才想說話,不料扯動了嘴角的淤青,嘶的用手掌拍了拍牙關。

  隋遇到底不是隋瑾瑜,這遙遙相望的一眼,便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扭頭看向九鳳,一改往日怎麼睡都睡不醒的懶散模樣:「這怎麼回事。」

  九鳳撥了撥自己青蔥般水嫩的手指頭,堪稱耐心地點醒他:「自己看,好好看。」

  溯侑很快走到薛妤面前,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一聲「殿下」便要脫口而出,薛妤卻低著眼,握了下他垂於衣側的手掌,動作頗輕地摁著其中一截指骨,問:「傷的哪只手?」

  也不是多曖昧纏綿的動作,可薛妤一向注重這些,在大庭廣眾之下,這確實是第一次。

  她的手腕乾淨白嫩,細細的一截,上面圈著一個銀製的手鐲,鐲邊精心吊著個小鈴鐺,現在這麼一動,那顆棗核大的鈴鐺便穩穩落在他手背上,脆脆一聲音響。

  周邊的視線一下全變了味。

  她有心查看,溯侑便將整隻手送入她掌心中,是一種幾近縱容的,任其隨意掌控的意思,他緩聲道:「左手。現在沒事了。」

  隨著這樣奇異的一幕,原本竊竊不停的隋家人已經彼此看看,驚疑不定地交換眼神,就像一盆咕嚕嚕冒泡的沸水中突然被投入了冰塊,動靜都安靜下來。

  「我們先上去了。」善殊拉著音靈,又扯了下九鳳,最後給看得津津有味的沈驚時一個眼神,才溫聲對薛妤道:「帝王崩逝,宮中戒嚴,一時半會傳不出消息來,若有線索,我派人和你說。」

  很明顯的,這就是在給好不容易相認的一家子和薛妤二人騰時間和機會相處。

  薛妤頷首,耳墜隨著動作輕微晃動:「麻煩了。」

  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薛妤瞥過廊柱邊一個接一個站成排的隋家兄弟姐妹,再看了看眼前近在咫尺,含著笑意的臉,想了想,輕聲道:「先去見一見吧,我在屋裡等你,正好,鄴都還有事等著處理。」

  「好。」

  等那道如靈蝶般被光影拉得纖細而悠長的身影踏入拐角,沒入深色的門扉中,溯侑才慢悠悠收回視線,一瞬間,隋遇與那雙琉璃色的眼瞳對視,他清楚的察覺到,那裡面的熱忱,爛漫,馥郁的美好,全內斂含蓄地收了回去。

  臉還是那張臉,甚至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未改變過,但就是哪裡都不一樣。

  隋瑾瑜察覺不到,他見溯侑心情好,將一眾熱情又好奇的隋家人招到自己身邊,逐一介紹道:「十九,這是你堂哥,在我們這輩中排名第二,叫隋尤濘……這是……」

  蠢貨!

  隋遇不忍直視地撇開視線,重重地摁著半圈手腕,用盡畢生耐性等溯侑一一把人認全了,總算能說上一兩句話了,才撐起靠在牆邊的身體,看向溯侑:「十九,你跟我來。」

  溯侑下頜微揚,跟著他下了一樓。

  這才沒過多久,一品居上上下下都掛上了白綢,小二的臉上變戲法似的褪去了熱情洋溢的笑容,轉而露出一種恰到好處的莊嚴肅穆,他一搭肩頭的汗巾,往前帶路,將兩人引到了一處寬敞的雅間內。

  兩人依次落座。

  溯侑看向隋遇。

  這位目前為止出現的最高輩分的隋家人年齡並不比隋瑾瑜大多少,因為修行功法的緣故,整日整日頭疼欲裂,因此不是酗酒宿醉就是悶頭大睡,可毋庸置疑,他是聰明的。

  至少比隋瑾瑜有腦子。

  隋遇往後面的墊枕上一靠,指腹摁在桌邊尖銳的凸角上,很多話在腦子裡轉了又轉,真到要說的時候卻根本不知怎麼開口。

  他沉默半晌,看向對面如松如竹,氣質出類拔萃的侄子,開口道:「當年你尚未出生,還在你母親肚子裡的時候,祖父便替你取好了名。」

  「隋清霄。」隋遇扯著嘴角笑了下:「清霄,騰空之雲,注定不凡,好聽吧?」

  溯侑將茶盞往邊上推了推,唇邊的笑意沒什麼溫度:「我想知道兩百二十二年前的事。」

  隋遇嗯了一聲,道:「叫你過來,就是想和你將前因後果都說清楚。」

  這是個心結,一日不除,溯侑一日不可能真正接納他們。

  「說起來,當年你丟失,是因我的過失。」隋遇抿了一口烈酒,將不願提及的往事揭開塵封一角,將所有不得已展露在最大的受害者眼前。

  「隋家是天累的分支,雖然血脈不算純正,可也算沾了點光。」

  「遠古時那場波及所有生靈種族的浩劫過去後,扶桑樹並不吝嗇,凡為封印「魅」而做出巨大貢獻的種族都得到了足以恢復元氣的機緣與賞賜。天累與蒼龍正統皆滅,唯有我們一脈尚存了十餘人,接過了應屬於天累的一部分靈寶靈物,並從此遵祖訓,隱世而居。」

  和一言定乾坤,竭力主張滅魔滿族的蒼龍族不同,天累在當時並未出聲發表意見,而是遵人皇之命做事,動手時也算留有餘地,因此在報應來臨時,得以剩餘繼承了零星幾成血脈的後人苟延殘喘至今。

  說是苟延殘喘,真沒什麼錯,即便萬年時間過去,族中人口依舊不多。

  甚至有時還不如九鳳族。

  而轉機和異常來自於隋遇這一脈,也就是溯侑的祖父,他們先是有了溯侑的父親,在以為就這樣了的時候,百年不到的時間,分別又生下了溯侑剩下四位叔父,在隋瑾瑜出生前不久,隋遇降生。

  隋家如吸飽雨水,得到陽光滋潤的春筍破土而出,轉瞬間便舒展身軀,往蒼天巨樹的方向發展。

  對一個不溫不火熬了上萬年的種族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一件大好事,可喜氣洋洋的背後,同樣隱藏著強烈的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

  這兩句話誰都知道,更何況是這種有歷史有底蘊的大族。

  尤記得,為了這事,隋遇的父親曾愁得很長一段時間靜不下心來,腦子裡轉的不是時來運轉,而是怕大禍臨頭,覺得這是上天給他們家最後的繁華,有如曇花一現的絢爛假象。

  這樣的煩惱在兒子們長大成人,開始成家立業,娶親生子後日益翻湧起來,原因無他——隋家的孫子輩數量噌噌噌地往上漲,很快便突破了十位數。

  而且逐漸往二十這個數字上靠。

  到了後來,隋遇父親的頭發愁得一把接一把掉,惶惶不可終日,誰勸都不好使。

  他查了許多典籍,有一天突然將五位已經成長起來,可堪依靠的兒子召集到一起,將手頭厚厚的一本書攤開在桌面上,既憂心,又終於能長出一口氣:「我們家可能要出瑞獸了。」

  在遠古,天累族每隔萬年,或數萬年,便會出一頭瑞獸。

  有人將其喚作瑞獸,因為它能引著一股冥冥中的氣運為身邊之人降下福澤,也是災難來臨時能否平安度過的關鍵,也有人將其喚作災獸,因為它的出世,必定伴隨著世間波折,寓意平靜的生活戛然而止。

  可這種傳說,隨著天累滅族這個既定事實而逐漸被外界遺忘,否定。

  唯有書籍中能查到它們曾經真實存在的證據。

  果然,這樣的說法得到了證實。溯侑尚未出生時便展現了其種種神異之象,全家人都期待著這個孩子的到來,「清霄」這個浩然正氣的名字更是早早就定了下來。

  直到溯侑的母親即將臨盆,她提前進了祖地,發現遠古的先祖之靈紛紛現身,隔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將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摸了又摸,撫了再撫,像是在隔空凝望天邊初升的旭日。

  隋清霄,這個在家中兄弟姐妹中排十九的孩子,不僅是瑞獸,還是擁有完整而純粹血脈的天累。

  真正的天累。

  家中的氣氛驀的就凝滯住了。

  遠古的事,扶桑樹與天機書應天之命,將一切記憶抹除,可有些種族,有些人,還是能代代相傳的得知一些端倪,比如六聖地之一的太華,再比如避世而居的天累旁支。

  愁雲慘淡的源頭,是扶桑樹曾在萬年前落下法旨,蒼龍與天累正統一脈,永世不可出,永世不可活。所謂因果輪迴,否認他族生存意義的人,終自食惡果,這便是最慘痛的教訓。

  隋遇瞇著眼回憶百年前的舊事:「為了血脈親情,也為了世間生靈,你不能出事,更不能夭折。若說天累血脈是你的催命符,那瑞獸身份則成了你生存下去唯一的倚仗。」

  「父親當天起卦,用家中的古陣法請示扶桑樹與天機書兩大聖物,將你的身份表明,並放上了一根竹籤,一面寫著生,一面寫著死。」

  「放進去時,竹籤豎著,生死不定。」

  「扶桑樹身繫萬物,非大事不出,這一等不知要多少年。你當時在腹中都已成型,你父親母親根本不捨得放棄你,於是顧不得舟車勞頓,臨盆在即,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東西前往羲和聖地,想求見扶桑樹,為你搏一線生機。」

  「我當時小,自命不凡,又被族中清修的日子憋壞了,外面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鮮活,繽紛多姿的,便自告奮勇地擔起了隨行陪同。」

  「不知該說是世事難料,還是天命如此,幾乎是在我們抵達山海城的夜裡,你母親便腹痛難忍,經過兩天三夜的掙扎,最後才險而又險地將你平安生下來。」說到這,隋遇看向溯侑,比了個手勢:「你出生時只有這麼大點,一張臉皺巴巴的,但好在眼睛大,皮膚白,也不哭不鬧,安靜得跟個娃娃似的。不止我們,就連當時驛站中做事的夥計都很喜歡你。」

  何止是喜歡,簡直到了稀罕的程度。

  「肚子裡的一塊肉,和活生生睡在眼前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你父母見你第一眼,就下定決心不顧一切要護下你,可我們仍然沒來得及入羲和,感應到你的血脈,追殺的雷劫如期而至。」

  「當時,你父母將你用隱匿氣息的法寶一層層罩住,又將你交到我手中,和我說,若是一月後他們還未歸來,便不用遲疑,立刻帶著你回族中,若一月內他們回來了,我們還上羲和,為你爭一爭,問個清楚。」

  「隨後,他們引走了雷劫。」

  隋遇注意到溯侑有一剎那停止動作的睫毛,他喝了口清茶,覺得胸膛裡也跟著突突跳動起來:「就在他們離開驛站後的第二天,一道天雷毫無徵兆地從天而降,我只來得及將你往旁邊一推,自己就沒了意識。」

  「我沒保護好你。」

  醒來時,隋遇腦子裡翻江倒海的暈,隨便動一下都是傷筋動骨的痛,再一探查,經脈受損,全身骨頭碎得只剩幾根是完好的。最要命的是,他渾身上下跟遭了強盜似的,什麼東西都不見了,就連跟親朋好友聯繫的靈符都沒了。

  至於襁褓中的隋清霄,更是不知所蹤。

  隋遇顧不上養傷,花了三四天,連跑帶飛終於回到了族內,在暈倒之前,只來得及撐著最後一口氣對匆匆趕來,面露焦急的隋家家主道:「父親,十九——不見了。」

  「世間太大,人族魚龍混雜又太亂,三四天,足以做許多事。」隋遇苦笑著扯了下嘴角,道:「那天雷誓不罷休的糾纏,我們不知你到底是死還是活。找人的話,嬰孩三天一變臉,天累這層身份更是絕不能往外披露,這樣一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你母親生你時元氣大傷,後來又引開雷劫,失去你後傷心欲絕,你父親硬抗天雷,兩人受傷頗重,一直到現在都未曾出關。」隋遇說:「就在我們覺得你可能早死於雷劫之下,準備放棄時,機緣巧合下發現當年你祖父放進陣法中的那條木簽有了變化,它轉了一圈,落在了『生』字上。」

  隋家人喜不自勝,可時間匆匆,距離隋十九失蹤已是兩百餘年。

  人海茫茫,他們從何找起。

  像是有一柄沉重的小錘子,將心底厚厚一層冰磚敲開了一道裂隙,陌生而複雜的情緒升騰而上,溯侑想,兜兜轉轉,他竟是在親人的萬般期待中降世的。

  沒有丟棄,沒有想像中涼薄而不堪的一切,為了能讓他安然出生,他的親人做了一切能做的努力。

  從一樓雅間到二樓廂房旁的漆紅柱子廊邊,溯侑走得快,步履生風,像是趕著去赴一場遲來的約。可真當他靠在緊閉的門邊,又停下了腳步,垂著眼勻了下呼吸。

  就在他即將推門而入時,二樓的盡頭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一個穿著皇城執法堂弟子服飾,佩戴著嶄新腰牌的少年停在他身邊,看起來有些緊張,幾乎鼓足了勇氣將手中的單子遞上去,道:「薛妤殿下是在此地下榻嗎?這是殿下午時橫闖皇城上空的罰單。」

  他一鼓作氣說完:「總計罰金是五千八百枚靈石,您看——」

  溯侑捏著那張單子,視線靜靜落在上面,看了幾眼,又抬眼看眼前的門,退到一邊,示意那人尾隨在後。等拐到個少人的角落,他一邊轉動靈戒,一邊問:「多少?」

  「五千八百枚靈石。」執法堂的小少年顯得青澀,說話的聲音像是給自己壯膽似的,落得並不小。

  恰在這時,沈驚時抓著個小從侍路過,見到這一幕,倒退回幾步,忙裡抽閒地拍了下溯侑的肩,道:「不止這個,得知你受傷,鄴都殿下什麼也沒說,但確確實實在你門口站了一下午。」

  他以一種揶揄的語氣強調道:「一整個下午。」

  推門而入時,薛妤正好放下手中的墨筆,她推開窗,又朝身影孤拔的男子招了下手,道:「把障眼法去了,我看看真實的傷口,爛成什麼樣子了。」

  人皇的玉璽印不是別的靈寶,那上面凝聚了數不盡的蒼生信仰之力,因此而產生的傷口不是說能癒合就能馬上癒合的。

  溯侑隨手抓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從起身離開雅間後,他週身氣勢一沉再沉,幾乎已經到了外表掩藏不住,下意識滲出危險之意的程度,可此時此刻,將手背展露在薛妤面前,慢慢抹除障眼法時的模樣又顯得格外安靜平和。

  劍修的手僅次於靈陣師,根根修長,指節銜接流暢,冷白色的皮膚襯出一種涼薄的銳利之意,只是以手腕為中心,向外擴出半圓的地方全呈現出一種被烈火灼燒後枯萎的潰爛之色,顏色深郁,血肉淋漓。

  薛妤看得皺眉。

  溯侑卻不以為意,他完好的右手摁著那張罰單抵在桌面上,聲音裡甚至是含著點微末喟歎之意的:「阿妤,執法堂的人將罰單送過來了。」

  除了故意整路承澤的那一次,以薛妤自己名義而被執法堂逮住的,這是頭一次。

  往他手背上撒上一層白色藥粉後,薛妤聽著這話,不由直起了身,抬眼掃了眼那張單子,音色淺淡,也沒否認:「嗯,當時怕來不及。」

  「來不及什麼?」

  溯侑知道自己此時的情緒有點不對,但他克制不了自己親近她的本能,想聽她說更親密的話,隨便說點什麼都好,哄他的,騙他的,刻意遷就他的都行。

  薛妤盯著他那張臉看了半晌,話說得直白而坦誠:「怕皇宮戒嚴,怕再晚一點,我來不及救你。」

  兩相對視,溯侑突然偏頭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用右手突的勾了下薛妤的腰,將人帶到眼前時再伸手圈住,一勾,一摁,她便坐到了那張墊著鵝絨的躺椅上。長長的裙擺散開,柔柔一截,綵帶似的飄在地面上。

  「阿妤。」他的那些躁動和無處湧動的心緒在心裡啪嗒一聲,轉化為了另一種綿柔的,酸澀的滋味,他低下身,在她唇邊親了親,蹭一蹭,再用一種克制而隱忍的語氣道:「想你。」

  這種低著聲音,氣息滾熱的暗示,薛妤聽懂了。

  她脖頸微微往上抬了抬,露出一段宛若白瓷細瓶頸口的柔嫩肌膚,說不清那是種什麼樣的意味,像是任君採擷的姿態,又像是上位者點頭允准的恩賜。

  溯侑卻只是用指腹細細地摩挲著她的下頜,而後是微微突出一點的喉骨,再流連著停頓到她頸側,一低頭,他便能見到她那種細細蹙著眉,又同時莫名顯得糜亂的情態。

  理智被火燒得只剩餘燼,他終於耐不住折磨似的徹底彎下了脊背。

  事態失控時,他嘶的側首,不輕不重地咬了咬她耳珠上小小的一塊肉,幾近廝磨般滾熱地請求:「阿妤,你別總擋著我。」

  薛妤慢慢地擦了下唇,顏色艷麗得像是抿上了才制好的口脂,她氣息有點不穩,胸膛微快起伏著。面對面的距離,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瞳仁,透亮的一層,像是潤上了幾顆水珠,整個人都被潤養成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圖。

  「為什麼去扯人皇鎖。」

  她指尖勾著溯侑的腰帶,語氣帶著抑制不住的鼻音,語氣倒不是像先前幾次帶著慍怒的質問,而是單純的疑問,或者說是被沈驚時那兩句話勾起了好奇心。

  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用這種聲音問這種嚴肅的話,像一點點勾人的喘。

  溯侑握著她的指尖,瞳色沉鬱,行動不便的左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腰身上,掂了下,那片巴掌大的肌膚幾乎被完全掌控,化為水融化在他掌心中。

  薛妤推了他一下。

  含含糊糊的纏綿中,他啄著她唇角,飲鴆止渴般堪堪止住動作,在她耳邊低聲道:「也沒什麼。」

  真沒什麼。

  「你那樣珍視的人間,我試一試,也努力去喜歡一點。」

  為了她。

  也只是為了她。

  聞言,薛妤睫毛上下茫然地扇了扇,指尖用上了點力道,溯侑被她勾得往前兩步,兩人幾乎肌膚相貼地靠在一起。

  他順著她手指落下的方向看了眼,靈陣師纖細玲瓏的指節與自己墨綠色官服腰帶交疊在一起,那種色差,足以將任何一個男人的理智撕得粉碎。

  他嘶的一下捏住她半截指骨,仰著頭將自己眼瞳中足以迷惑所有人的誘意送到她跟前,道:「阿妤你——想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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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一品居的廂房佈置得十分有特色,素雅幽靜,牆壁上掛著山水畫,紫檀桌椅坐落整齊,上面規規矩矩地擺放著筆墨紙硯,窗角放著一盆說不出名字的小樹,樹上招搖而熱烈地開滿了一叢叢米白色的小花。

  總之,整個房間和「一品居」的名字貼合,確實是個適合讀書人勤學苦讀的地方。

  而此時此刻,屋裡像是點了支迷情的香,空氣中的氣氛旖旎而深郁,直到溯侑受傷的手掌重重地抵在案桌上,五指張開,露出皮肉下細小的經絡,幾近交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某個瞬間,這隻手微微一抬,意亂情迷地推翻了案桌邊的一盞涼茶。

  清脆的破裂聲蕩出回音。

  溯侑穿著鄴都的官服,袖口邊繡著繁複疊加的花紋,呈現墨綠的深色,現在,右邊胸膛處的一塊被推出褶皺,一品官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轉瞬間被破壞得半點不剩。

  「……」他側頭去看地面的碎屑,眼尾居高臨下掃著,像得了滋潤般色氣的妖:「阿妤。」

  「啪嗒。」

  他話音落下的一剎,薛妤兩根手指往他腰帶上凸出的寶石上同時一摁,那根嵌著金玉,既是官員身份象徵,又是一件不菲靈物的腰帶便如綵帶般被緩緩抽了出來,卡噠一聲掉在地上。

  像是意想不到,溯侑驀的回首,一眼便看到了薛妤眼底浮出的別樣情緒,比常人更直白,也更坦誠。

  往日沁雪般清冷乾淨的瞳仁覆蓋上一層薄薄的水汽,好似在說,在這場親密的纏綿中淪陷的,根本不止他一個。

  「解了。」薛妤推開他,離開兩三步的距離,紅唇微動,話語說得令人血脈噴張:「我看看。」

  寬大的官服脫落,在地面上落成一疊,緊接著是柔順的外裳,從肩頭滑落。

  最後是裡衣。

  沒了腰帶的束縛,眼前這具清雋挺拔的身軀便如盛放的花瓣,一層接一層在眼前璀然綻放。

  他站在原地,腰身勁瘦,肩頭線條如利刃般流暢,身材比例驚人,看著單薄清雋,有一種極強的迷惑性。

  薛妤瞇了下眼,眼神由些微的沉迷,變為了赤裸的欣賞。

  在最後一件裡衣從肩頭無聲抖落時,溯侑伸手摁了一下,於是半邊肩頭披著薄薄的布料,半邊肩頭則暴露在空氣中,露出一種鬆鬆垮垮的慵懶之態。

  薛妤上前兩步,隔著咫尺的距離去看他暴露在空氣中的冷白皮膚,深陷下去一塊的頸窩,和微微突出一點的肩骨,最後落在他摁著衣領的指節上,仔細去看他的眼底:「怎麼。」

  「不讓看?」

  溯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被問這樣的話。

  他俯身去抱薛妤,在頎長而滾熱的身軀下,她顯得格外玲瓏。這樣的姿勢下,薛妤代替了他的手指,只要她稍微往後退一步,那件裡衣便會徹底落下。

  裡面的一切都將毫無保留地展露在她面前。

  溯侑勻著呼吸,認真地一字一句告訴她:「男女之事,吃虧的是女子。」

  薛妤側了下頭。

  見狀,溯侑伸手碰了碰她紅潤的臉頰,像觸摸一件珍貴瓷器似的流連輾轉,眼神中宛若滾著沸水,踩在情難自已的邊緣,一點點放縱了自己:「阿妤,你若想——」

  他握著薛妤的手指,捏住了掛在肩頭的那片衣料,動作慢得像在給她最後的思考時間,又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節奏:「都隨你。」

  透過他的眼睛,薛妤似乎能看到他的態度——

  進與退,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溯侑這個人,薛妤其實看不懂。

  很多時候,他更像一個瘋狂的漩渦,蓄意蠱惑她的是他,想拉著她墜落下沉的也是他,可真到了關鍵時候,刻意壓制的是他,驟然止步,拽著她停下的也是他。

  看看他此刻微紅的眼尾,攢著她手指的力道,以及緊緊抵著她的灼熱,說沒有欲望,沒有衝動,不說別人,薛妤自己都不信。

  薛妤看了看他潰爛一片,繃得筆直的左手,須臾,慢慢拎著他的衣領掛上去,低聲道:「等你傷好。」

  她繞了半圈到他身後,將裡衣重新給他披上,最後往上提了下衣領,正好瞧見他兩邊肩胛骨開合著滑動了下。

  薛妤動作停頓下來。

  這一刻,她覺得,清心寡慾好像是假的,她遺傳鄴主風流的秉性更多些。

  半晌,她潦草地完成了這個動作。

  溯侑垂眼,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朝服,上面濺了茶水和玻璃屑,不能再穿,他從靈戒中取了套新的出來為自己套上。

  隨著這個過程,那種誘人的情態漸漸化為一本正經的翩然君子,「啪嗒」一聲,他為自己繫上腰帶,朝薛妤伸出手掌,才慢慢應了薛妤方才說的那句話:「好。」

  恰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了兩下叩門聲,聽著不像從侍的小心翼翼,很快,隋遇喝了酒後低沉的聲音傳進來:「鄴都殿下,打擾下,我找十九。」

  自從知道那些經年往事,溯侑對隋家人的態度在心裡已經轉變了一截,至少這種時候,並沒有表現出霜寒般的冷漠,他捏了下薛妤的手指,道:「我出去一會。」

  他的事,以及他和隋家的事,薛妤不插手,她相信他的處理和判斷。

  「去吧。」

  作為隋家最擅長動腦子的人,隋遇並沒有再找個雅間坐著跟溯侑談,兩人比肩站在二樓正對窗口的露台處,細細看過溯侑眼中殘存的一兩分春意,隋遇有點想灌自己一口酒。

  行,人確實是找回來了,可心不在。

  早成別家的了。

  他緩緩吁出一口氣,道:「和薛妤在一起了?」

  篤定的語氣。

  溯侑頷首。

  得到意想之中的答案,隋遇扯了下唇角,將手中從沉瀧之那花高價錢臨時買來的紙張遞給他,道:「建立鄴都百眾山,一視同仁,辦案公正,薛妤確實是個不錯的聖地傳人。」

  甭管這話說得真心不真心,只要溯侑愛聽,那隋遇的目的便算是達到了。

  「如果我所料不錯,她建立伸冤陣法,對妖鬼之類的態度,是想改變當今人間的局面。」隋遇從中理出最關鍵的一步,看向溯侑:「其實,她的努力也確實算成功了。至少聖地傳人這邊,沒再出現什麼人妖不平等的待遇,那些自詡古仙,趾高氣昂出門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但這只是聖地。」

  「十九,你是瑞獸,不論是日後人,妖,聖地間徹底失衡,陷入混亂,還是飛雲端中扶桑樹示警的那段,都有可能會發生。」

  「而三地中的劇烈碰撞,根本不在聖地上。」

  「這項任務太艱巨,即便未來薛妤成為鄴都女皇,也很難改變什麼。」隋遇換了種說辭:「或者說,這種事根本不是一人之力能改變的。」

  「她畢竟只是聖地傳人,而極有可能會爆發的,是人族和妖族的爭端。」

  試想一下,真到了那種時候,頂著聖地主君的身份,薛妤能站哪邊?人族和妖族都有自己的君主,她哪邊都不能出手約束,輕舉妄動反而可能加劇矛盾。

  隋遇覺得自己一年的話都要在今天說完了。

  「退一步說,我們不提未來那些虛無縹緲的事,就說眼前,你和薛妤的事,鄴主知道了嗎?」隋遇瞇著眼問停頓下動作的人:「你是怎麼打算的。」

  溯侑沒打算。

  他什麼情話都能說,什麼舉動都能做,可唯獨這個,薛妤從不提起的事,他沒法問。

  隋遇揣摩著他的神色,手指搭在露台邊緣,虛虛懸在半空中,道:「鄴都公子是孑然一身,妖都隋家身後卻有強大的支撐,薛妤身份不低,你跟著她面對鄴主時,總不能只以她親封的公子身份。」

  「六叔。」溯侑長身玉立站在滿城素縞的背景下,聲音如常,聽不出喜怒:「有什麼話,你直說。」

  這一聲並不熱絡,甚至顯得有點客氣的「六叔」,就愣是比另外十幾個叫得順耳很多,隋遇甚至心生出一種荒唐的感動之意。

  可能喝酒喝多了,把腦子喝得有點不正常了。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考慮回隋家,未來和九鳳一起,接手妖都,做妖族的掌權者。」像是怕他拒絕,隋遇摁著跳動的眼皮,緊接著道:「妖都看血脈,看實力,你有天累一族最純正的血脈,只要在三地盛會上展現一出,隋家再放出與你相認的消息,便可名正言順。」

  「人只有站在高處,才可能切身去改變什麼。」隋遇給他舉例:「你說九鳳族,他們沒有什麼改變原有局勢的意思,不是因為真的就對人間妖物的現狀無動於衷,而是這一插手,需要承擔的責任太多。各人自掃門前雪,跟自己無關的事,誰也沒決心做出大改變。」

  隋遇覺得很淒涼,很可悲,他是真想不到,讓自家侄子回來繼承家主的位置,居然處處要以一個女子當借口,勸他考慮三分。

  偏偏沒辦法。

  不說他,現在整個隋家,但凡得知了消息的,對薛妤的感激用言語都無法完全表達出來。

  沉默半晌,溯侑看了眼盡頭房門的方向,道:「我想一想。」

  沒有一口回絕就是好跡象,隋遇拍了拍溯侑的肩,道:「行,盡快做個決定。趕在三地盛會前,我和你另外幾個叔父開啟祖地,送你進去。」

  溯侑回房間的時候,薛妤正曲著膝靠在床榻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盹,是難得的睏倦模樣。

  「怎麼了?」他坐到床沿邊,有些擔憂地問。

  薛妤往上掀了掀眼皮,皺出一個不大愉悅的弧度,低聲道:「是祖地的原因。」

  那位突然現身,說她將自己繃得太緊,不知是鄴都第幾位君主的先祖不輕不重推她的那一掌,好似一道符咒,身體到了一個點,便會強制性的開始感覺到睏意,想躺下休息。

  「今天別忙了。」溯侑撫了撫她如水的烏髮,又往案桌上掃了眼,道:「剩下要處理的東西,我等會去問朝華。」

  薛妤不高不低地嗯了一聲,半晌,她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過來點。」

  溯侑含著笑靠近了點。

  「隋家的事,當年的真相,都弄清楚了沒?」

  溯侑半邊肩膀抵在床柱上,肩骨下是僵硬而冰涼的一點支撐,他就著這樣的姿勢,一點一點將隋遇說的那些曾經轉述給她。

  薛妤聽得認真,末了,側頭去看他:「你現在是怎樣的打算?」

  「可能會回去看看。」一句話,他說得低而沉,像某種有節奏的樂音。

  薛妤點了下頭:「這樣的情況,是應該回去,見一見家人與父母。」

  說完,她的視線落在他那只形狀完美的手掌上,睫毛動了下,像是一種滿意的審視:「我們十九,就該是被大家喜歡的。」

  我們、十九。

  溯侑像是被蠱惑般湊過來親了親她的眼睛,半晌,像是覺得不夠,又輾轉著向下,在微促的氣息中開口:「以後,可能要分開一段時間。」

  從鄴都到皇城才過去幾天,他就有些接受不了,那之後,溯侑有點沒法想那個場面。

  在薛妤眼中,蒼生第一,鄴都第二,他可能只能排個第四第五。

  可在溯侑心裡,薛妤永遠穩佔上風,居於首位。

  這些,眼前的這個人通通不知道。

  「我知道。」薛妤認認真真去看他,像是要將這張臉,這副模樣畫在心裡記著,卻仍能十分冷靜地分析:「隋遇說得沒錯,這於你而言,是好事。」

  瞧,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薛妤都可以永遠,永遠這樣清醒,溯侑心中頓時生出一種焦躁的亂意。他不滿似地用食指抬了抬薛妤的下頜,兩人的視線毫無障礙交匯在一起。

  「阿妤。」他突然隱忍而強硬地要求:「說你喜歡我。」

  與這樣強勢口吻相反的,是他的神情,從薛妤角度上看過去,是一種帶著委屈之意的乖。

  他確實乖,以至於在她面前,常常呈現出一種好欺負的錯覺。可不說他從前的性格,單是天累骨子裡的凶性,便注定與這份聽之任之的乖巧是與內裡本性相悖的。

  「嗯。喜歡你。」

  薛妤慢慢將那幾個字重複了遍,她喜歡他,這確實是事實,沒什麼好猶豫和遲疑的。

  溯侑緘默著,半晌,他低聲問:「只會有我們兩個嗎?」

  說到最後一個字音時,他的唇已經落到了薛妤的耳邊,聲線是一種刻意壓制的滾熱:「以後呢,是不是也只喜歡我一個?」

  他確實沒法安心。

  薛妤從來沒說過非他不可的話,更不是個離開誰便沒法活下去的性格,換句話而言,她能清醒著接受每一個人的離開。

  他不確定她以後會不會遇見溫柔可人稱心意的公子少爺,不確定她會不會在另一個人身上體會到情有獨鍾,怦然心動的潮湧,更不知道——

  身為鄴都女皇的她,會不會聽從鄴主的安排,眼也不眨地揮揮手將塞進來的人納入後院。

  或者更甚至於,因為常年累月的分別,她乾脆對他失去了興趣,頭也不回便能說出兩清的話。

  「嗯?」薛妤在他肩頭找了個舒適的姿勢靠著,聲音中難得帶著點探究的意味:「你都在想什麼?」

  確實。

  箭在弦上引而不發的是他,患得患失惶惶不安的也是他。

  「回去後好好修煉。」薛妤手指微動,兩人間連接的那段籐條細細地牽著,顯露出身形,她捏了段口訣,用指尖將那根脆嫩的籐條從中間掐斷,頃刻間,一種心心相連的奇異束縛感在溯侑身上消失。

  「你現在修為高深,進入祖地還會往上提升,三地盛會時,估計能與九鳳拚個平手。」

  她笑了一下:「天驕榜前三,挺好。」

  溯侑看著那截斷掉,又很快只剩一片蔫巴翠葉的千籐引,睫毛覆出一片陰翳,許久,才明知故問地順著她的話提了句:「誰第一?」

  許是困意上頭,薛妤懶懶地將頭支起來,垂著一頭青絲看著他,眼尾彎起的弧度還未完全消失,因而顯得話語中都帶著點半真半假的玩笑意味:「想和我打一場,也不是不行。」

  「十九。」說歸說,話音落下後,她閒散地撥弄了下他的食指,將自己的靈力灌進去和人皇鎖的傷抗衡,眼底是一片燦燦的認真:「你暫時還比不過我,別較真,也別受傷。」

  是。

  所以也意味著,這段感情中,但凡她心生退意,他連強留都強留不住。

  琥珀似的瞳仁中漸漸積澱出郁色,他看著薛妤精緻的眉眼,著迷般擷取她的氣息,低喃著道:「扶桑樹說,天累族有世上最堅固的囚籠,若是哪天殿下另尋新歡了——」他的話語又漸漸低下去,撈了撈她流水般的長髮,看著它們爭先恐後在指間溢下:「……我都這樣了,阿妤,你別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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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2:44 |只看該作者
第94章

  薛妤就著他手指勾起的力道掃了掃那張招人的美人臉,看了兩眼,手指抹了下他嫣紅的唇,從一邊抹到另一邊,力道說不上輕重,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來明顯的情緒變化:「囚天之籠,還有這種用法?」

  溯侑也沒反駁。

  不論真正的身份如何,他從泥濘中滿身蹚過來是事實。世間各種難以想像的苦難經歷得多了,見得多了,即使如今身居高位,曾經可望不可及的皆唾手可得,他對這人間依舊生不出怎樣的無私大愛。

  只是當著薛妤的面,他將那些透到骨子裡的冷漠藏了起來。這些表面的東西易於掌控,可內心裡,他確實跟小時候一點沒變,甚至更為極端,屬於那種抓著一點光就死不放手的性格。

  溯侑靜靜地看著薛妤,沒過多久,垂著眼捧著她三兩根冰涼的指尖,輕聲道:「人皇局勢,三地平衡,人間妖族的現狀,我都能為你打破,你想怎樣都行。」

  唯獨感情上的任何變故,他接受不了。

  薛妤以為接下來他會說兩句如方纔那樣帶著威脅,卻沒什麼威懾力的話,但他卻只是俯身親了親她的唇邊,小心翼翼的樣子,竟然意外的顯得純情:「……不會太久,就幾年,最多十年。」

  薛妤在漸深的困意中闔了下眼,半晌,又動著指尖撫了撫他綢緞般的黑髮,安撫般出聲:「人與妖積怨已久,非一日之功可解,你先處理好家中的事。」

  幾乎就在她將要睡過去的時候,外面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直奔著他們這邊而來,下一刻,叩門聲響起,沈驚時的聲音傳來:「鄴都殿下,宮中急報。」

  薛妤驀的顫著眼睫,重重地摁了摁自己的眉心,立刻清醒過來,朝外回道:「馬上來。」

  這會天才亮,外面正應景地下著雨,一陣大一陣小的,樓下種著的樹稀稀拉拉掉了一地的白花,鋪在泥土中,被人三兩腳地踩著,很快分辨不出原有的顏色。

  走過二樓的小露台時,薛妤朝外看了眼,發現整片天空都盤踞著厚實的陰雲,層層疊加,像是下一刻就要往人頭上淋下傾盆大雨。是個十分壓抑的天氣。

  聖地傳人和妖都九鳳,隋家隋瑾瑜聚集在一樓的雅間中。

  隋瑾瑜見溯侑到了,頓時精神起來,他掃了掃周邊三三兩兩成堆,窸窸窣窣壓低了聲音說話的人,揚手招來了掌櫃,點了點四周的位置,道:「三千塊靈石,將這邊的人請到樓上去,我們這正經談事,今天一天都不准來人打擾。」

  他話音一落,不止掌櫃的臉上客氣的笑臉滯了下,就連善殊等人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下來。

  按理說在京城這種地方,什麼財大氣粗的主沒有,一品居名聲大,天潢貴胄都接待過,可這一上來動輒就甩靈石開價的,確實少。

  不是少,是根本就沒有過。

  人族也分凡人和修士,除此之外還有大大小小的妖族。

  對凡人來說,金銀銅錢才是能花得出去的東西,靈石他們要了沒用,裡面的靈氣也吸收不了,可隨著世間的發展,現在隨便一條街找過去,裡面的當鋪與置換樓裡都能根據來者的需求將靈石和銀錢置換。

  三千靈石,三千……靈石。

  掌櫃的算了算,像是不可置信,又算了算,最後落在隋瑾瑜那張漂亮得帶著點攻擊性的臉上,圓潤的身軀頓時抖了抖,熱情的笑容順著嘴角一路爬上去,到了一種誇張的程度:「好勒公子,我這就叫人將其他客人請上去,您看,這邊還有什麼需求。」

  「那就麻煩再跑一趟。」隋瑾瑜敲了敲椅背,不緊不慢地提出要求:「繞過這條巷子,去對面奇珍閣買三瓶千年桃花露,五隻烈陽仙乳鴿,八份鳳仙水雲糕,哦,再問問他們家長老最近出了什麼新的好酒好菜,各來一份。」

  他一連串報菜名似的點下來,周圍的說話聲徹底靜了。

  「十九。」隋瑾瑜恍若未覺,抬眼看向溯侑,話語相當溫和,但語氣確實就是那種刻意的哄孩子,甚至帶著點討好的意味:「你平時有什麼喜歡吃的喝的沒,哥哥讓人給你帶。」

  溯侑視線緩緩從薛妤身上挪動了下,原本應該是想搖頭的,可臨了,他動了動唇,道:「一份靜心露。」

  薛妤側頭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連帶著那位見慣了大場面的掌櫃都被隋瑾瑜的財大氣粗驚得愣了愣,放眼看過去,聖地傳人,哪怕是一向冷淡的蒼琚都環著胸抱著臂看了過來,唯有九鳳和隋遇神色沒什麼變化,甚至有種理所應當的感覺。

  對比妖都,聖地確實窮,這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可即便心底有數,在看到隋瑾瑜揮金如土到這種份上,還是會產生一種荒謬的悲涼感。

  薛妤面色不變,她敲了敲桌面,將話題拉回來:「皇宮那邊,是什麼情況?」

  「那幫朝臣別的本事沒有,但就是一張嘴會說,腦子也能轉,裘桐換命,導致裘氏血脈斷絕的事變成了帝王病危之際,侍疾的裘召悲傷欲絕,染了風寒,也跟著沒了。再有就是裘仞,被前陣子某個修真門派獻上,被關在皇宮中的靈獸咬傷了,現在斷胳膊少腿的,太醫看過後紛紛搖頭,也說沒活頭了。」音靈氣得笑了一聲:「聽一聽,就這倒霉的勁,話本都不敢這麼編。」

  「真行,合著所有事全被裘家遇上了。」

  「現在那邊是什麼說法?」薛妤道:「新帝的人選。」

  「一鍋粥,沒什麼確切的說法。現在朝廷上下分為了兩派,一派嚷著國不可一日無君,一派主張先顧好舊主的喪儀,反正全亂套了。」

  「嗯,我這邊倒是收到了不少條消息。」沈驚時像是沒睡好一樣,掛著眼下的兩團烏青打了個哈欠,道:「有朝廷的文臣,也有修仙世家,說的都是大差不差的話,方正呢,就是問我有沒有意思去當人皇。」

  「不過我估計絕大部分的人都聯繫那個松珩去了。」沈驚時依舊是那副做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他優秀嘛。」

  就在這時,十幾個夥計端著隋瑾瑜欽點的靈珍上樓來,一樣樣鄭重其事地擺在他們眼前的桌上,一張擺不下,就拼為了兩桌,上菜時的動作像是在捧著什麼無價之寶。

  也確實是無價之寶。

  都是隋瑾瑜拿來哄弟弟的。

  他就那麼頂著張俊朗的臉,拎著其中一個特意吩咐過的盒子,頗為無恥地往溯侑面前湊,道:「十九,給你的。」

  隋遇嗤笑了聲,簡直沒法看這一幕,九鳳倒是看戲一樣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扯著嘴角,露出那種擺在明面上,不加掩飾的嘲笑。

  溯侑接了過去,但很快,他就將盒子放在一邊,修長的手指在一堆東西中翻了會,最後拎出來一小瓶清心露,這是提神的東西,但裡面加了清涼的草葉,不會有很刺激的感覺,是一種淡淡的舒服。

  這在聖地,是很常見的東西。

  隋瑾瑜一看,皺了下眉,關切地問:「這是怎麼了,精神不好——」那個「麼」字還沒出口,就聽溯侑說了聲不是。

  他緊接著將那瓶清心露拿起來,擰開在食指指腹上沾了點,隨後落在薛妤的太陽穴上,不輕不慢地摁了兩下。

  隋瑾瑜說不下去了。

  他看了兩眼,表情帶著點隱忍,看了兩眼,實在沒忍住,憤憤別開了眼。

  不止他這個親哥哥,之前笑吟吟看戲九鳳嘴角也變戲法似的沒了笑意,她嘖了一聲,沈驚時就接一聲,短短片刻間,兩人跟唱雙簧似的。

  「行,能行,真能行。」九鳳朝薛妤拍了下手,道:「管教男人你是真有一套。」

  音靈:「好福氣。」

  「之前有點不舒服。」原本就是強撐著抵抗那股睏意,等清涼的氣味在眉眼邊散開,薛妤骨頭都鬆懈下來,在知道溯侑站在她身後後,她肩頭一點點落下去,最後慢慢將大半重量壓在了他身上。

  一個看著有點曖昧,又顯得親暱,像極了從後擁抱的姿勢。

  溯侑承擔著這份重量,迎著周圍幾個或調侃,或打趣的眼神,勾唇扯了個極淺的弧度。

  「我覺得啊,就這樣了。」九鳳同情地去拍隋遇的肩,道:「回去準備準備,下聘禮吧,反正隋家有錢。」

  善殊見他們鬧了一會,之前凝滯的氣氛也衝散了不少,於是又開口提起正事:「那就還是按之前說的做,裘家現在沒有後嗣,朝廷和那些修仙門派不會願意我們插手確定新帝人選,能擔其位的就只剩昔年扶桑樹親自定下的另一脈,也就是松珩和沈驚時。」

  「人皇不可修煉,將被永封靈脈。」薛妤手指在桌邊點了下,道:「松珩不願意。」

  他既想修煉,又想掌控滔天的權勢。

  全天下的好事就該被他佔著。

  提著松珩這個名字,音靈就煩,她拿出手中的靈符,道:「我聯繫路承澤,他跟那人關係還不錯,看能不能問出什麼。」

  「說起路承澤,這也是個人物。」九鳳笑了聲,從鼻子裡出氣:「若是因為個女人丟了繼任者位置,我還能想明白,畢竟紅顏禍水,英雄難過美人關嘛,但這因為個男人,我想不明白。說實話,這種事,我聽都是第一次聽。」

  「你們決定好了嗎?」薛妤沒理會這條,她看向善殊和沈驚時,視線最後直直落到後者身上,皺了下眉,話語說得極為直白:「人皇不能修煉,真到了那個時候,沈驚時這一身修為得廢除,還有,他只有百年可活。」

  沈驚時無所謂地聳了下肩,彷彿他們談論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完全無關的人。

  善殊看了看他,早做好的決定在一刻間轉化為了猶豫,她斂了斂裙擺,半晌,溫柔地看向薛妤:「我們再商量商量。」

  薛妤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當年扶桑樹定下的人皇兩脈皆是有功之臣,為抹除魅做了巨大犧牲,人皇之位不可強求,如今裘家血脈中斷,真後繼無人的話,扶桑樹會出世再定一脈。」

  說到底,聖地負責守衛世間安定,只要人皇不像裘桐一樣蓄意殺戮,隨意對其他種族的繼承者出手,動輒加劇三地爭端,其實是誰來坐這個位置,是怎樣的性格,對他們而言都沒什麼大的影響。

  但他們不能太過插手第三方的內政。

  「我說,既然不能干預人間發展,為什麼不讓他們遵循自己的規矩定奪皇位?就跟我們妖都似的,有本事就上,誰贏了就算誰的。皇帝做得好,民心所向,自然可以一代代傳下去,若是做得不好,昏庸無能,那就讓有能耐的人取而代之。這樣,在位的皇帝還都能有點壓力。」九鳳頗為頭疼地用手肘撐了下頭,道:「有時候我還真不理解扶桑樹怎麼想的。」

  「沒這麼簡單。」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蒼琚倚在一邊,此刻不鹹不淡地開口略作解釋:「萬年前那場災禍帶給這片天地的影響太大了,哪怕到如今,也還沒完全消除。」

  他隨手往空中抓了抓,將那縷他們都看不見的黑色碾碎,道:「人間和妖族世家的更替不一樣,他們召集士兵,動輒十萬,百萬,一場帝王更替,因此而失去的生命不知幾何,這片天地承受不住。」

  「就如今這種程度,太華都覺得有點兜不住。」蒼琚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一個多月了,跑東跑西,眼睛就沒閉上過。」

  他頓了頓,頗為煩躁地吸了一口氣,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冒著被天雷劈的危險跟你們說一聲,這要是再大面積,大規模死無辜的人,妖,或者一切會思考,有理智的生靈,這片天地就撐不住了——」

  話還沒說完,外面天穹上突然炸起一聲響雷,蒼琚表情僵硬,飛快將後面的話補充完:「到時候把整個太華填進去都不夠,遠古時的慘案,我們就再經歷一次吧。」

  說完,他忌憚似的掃了掃陰雲密佈,雷電閃爍的天空,飛快閉了嘴。

  薛妤長久地沉默下來,音靈看向九鳳,誒了一聲:「妖都什麼時候能接管人間妖物,聖地的話,它們完全不會聽,而且管起來,也確實名不正言不順。」

  「不是我不想。」

  這麼長時間的接觸下來,九鳳跟他們的關係好的時候都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此刻面對這種沉重的,將所有人都拖進去的話題,稍微直了直腰背,正色著說:「講點道理,你們想想看,現在大家對妖都是什麼態度,對我們都口頭喊打喊殺,更遑論那些弱小的。即便發生糾紛,在人間的主場上,妖都的人都趕不及去處置,就已經被定了案,我們能怎麼辦。換做你們,常年累月如此,你們能受得了?」

  「因為這個事,妖都前二十的世家沒一個願意接手,就連我們族裡那些老頭都是這個意思。」她接著道:「那偌大的妖都,也不是我楚遙想的一言堂。」

  「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人間的妖物早有了幾個自己的主心骨。那都是些大妖,雖然血脈上比不上九鳳,但在他們眼裡,就是妖都拋棄了他們,此時再接手,有的是硬仗要打。就這些事,我一個人抗,磨都能把我磨死。」

  九鳳掀了下眼,看向薛妤身後站著的溯侑:「不然你讓你們小公子回妖都管管事,他的血脈,管妖都,管人間都好使,我這邊壓力能小很多。」

  就在此時,有一個弓腰哈背的人進了一品居,他似乎習慣性地要去捏自己的拂塵,但臨到頭又止住了。

  掌櫃客氣而禮貌地表示一樓不再招待客人,那人卻扯著把尖細的聲音道:「你去通傳,別的事不需要管。」

  這種聲音,見多識廣的掌櫃立刻就辨認出是宮中的人,他不敢怠慢,來和薛妤等人說了聲。

  那太監是白訴親自調教出來的,他沒待多久,也沒看其他人,只對著薛妤說了短短兩句話。

  短短兩句,薛妤驀的抬眼,五指垂於手邊,攏了又攏。

  「怎麼回事,鄴都君主大印?」音靈頗為震驚地接話:「這東西——這東西能輕易印出去?」

  「我現在回去。」薛妤推開凳椅站起來,嘎吱一聲難耐的聲響,她抿了下唇,看向音靈,善殊和九鳳,一字一頓道:「接下來,你們去打聽昭王妃的下落。裘桐不是個會堵死自己所有後路,不留餘地的人。他在死前以各種名義處死了皇室親王,僅剩的兩個,裘召和他的嫡子全成為他換命的工具。」

  「這樣一來,裘家無人,一旦他失敗,皇位便會空落至旁人身上,他不會這麼幹。」

  「他心思毒辣,佈置縝密,事先會考慮到失敗的後果。」

  「如果我預料不錯,昭王妃已經有孕。」薛妤平靜地說完,睫毛上下動了下:「找到她,將裘召和裘仞死亡的真相告訴她,我聽說,裘召生前十分喜愛,尊重她。如果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十九。」薛妤轉身看向溯侑,道:「你再留幾天。知道這邊要怎麼做嗎?」

  溯侑頷首,眉目深深:「放心。」

  薛妤立刻看向沉瀧之,道:「現在開啟傳送陣,我回鄴都。」

  沉瀧之算了算這兩天傳送陣開啟的次數,頭皮發麻,他硬撐著站起來,沖隋瑾瑜比了個數,見對方眼也不眨應下後才跟著起身,步履匆匆跟在薛妤後面。

  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後,溯侑低下頭看了下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似乎還殘存著她太陽穴上跳動的規律,急而促。

  強制性的疲倦和強迫自己清醒的意念對撞。他都能想像,她現在該有多不舒服。

  心底那道模糊的決定變得清晰明瞭,他看向隋瑾瑜,隋遇和九鳳,清聲道:「這邊事情結束之後,我回去,管妖族。」

  隋瑾瑜用手掌掩飾性地遮了下嘴角,不讓自己開心得像過年的笑容太過明顯。

  隋遇也鬆了一口氣,肩頭如釋重負地耷拉下來。

  ===

  鄴都大殿的書房中,薛妤被從侍引著踏入書房的時候,鄴主正忙裡偷閒仔細品鑒一幅古畫,興致盎然,心情頗好。

  見她來了,他將那幅畫捲起來,交給身邊的從侍,吩咐道:「去,掛在那邊牆上,再沏兩盞今年的新茶。」

  「回來了?」鄴主看著薛妤,朝她招了下手,道:「沒耽誤時間就好。阿妤,父親最近聽說了一些從殿前司那邊傳開的流言,想問問你——」

  和溯侑的事,都是真的嗎。

  他為女兒操心的話還沒出口,就見薛妤面如寒霜地從案桌一邊抽了張白紙,再將墨筆蘸墨,擺在硯台上,聲音冷得要結冰一樣:「二十五到二十三年前,鄴都君主大印,父親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蓋過,您好好想想,想好了就全寫下來。往薛榮沒死的那段時間想。」

  她又抽出一張紙,「啪」的一聲摁在他跟前,接著道:「君主大印所有可能用到的地方,您也列一下。」

  她這一個接一個格外客氣的「您」,跟天上落刀子一樣,鄴主握著那桿筆,沉默了一會,總感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他虛心請教著問:「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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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炙熱的柔光下,薛妤覺得自己被撕扯成了兩瓣,一瓣昏昏沉沉,拉著人墜向黑暗,一瓣被各種事情佔據,強行清醒,整個人處於水深火熱中,踩在岌岌可危的邊緣線上。

  她閉著眼吸了一口氣,朝身邊從侍擺了下手:「讓朝華進來。」

  此時鄴都正值深秋,霜紅遍地,或許跟薛家血脈,鄴都所處位置有關,每年到這個時候,幾場雨一下,溫度急轉直下。沒太陽的時候整天悶著,過不了多久,那些沒什麼靈氣的花草都紛紛凋謝枯萎,化作蔫噠噠的一團。

  朝華進來時,門扉推開又合上,帶出一陣森寒冷風。

  「皇城的事,跟主君說。」薛妤話語淡漠,但比平時更冷。

  朝華目不斜視地朝鄴主見了個禮,很快,就將太監轉述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

  人皇數十年便換一次,人間也自有一套自己的秩序,只要不出什麼大事,鄴主這樣的聖地主君其實不會太去在意這些。會關注裘桐,最初是因為薛榮,之後是因為九鳳受傷和薛妤對此人的態度。

  鄴主是真沒想過,被這位人皇臨終前擺一道的,不是別人,是自己。

  說實話,他連裘桐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兩人一句話沒說過。

  手裡捏著的筆宛若千斤重,鄴主不是不知世事的局外人,和鄴都君主印相關,事情的嚴重性可想而知。他斂聲,盯著那張白紙看了一會,危險地瞇起了眼睛,君主威儀一點點爬滿了臉龐。

  「能不能是——」

  他看向薛妤,話還未完全說完,便被她有所預料地打斷了:「不能。裘桐可以覺得是我毀了他的大計,想聲東擊西報復我,別的事都能做得出來,包括截殺。唯獨這種事,若不是真的,在臨死前,他想不到鄴都君主印上去。」

  一個人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不說絕望與暴怒,但害怕是真,時間有限的情況下,為了復仇,為了讓薛妤惶惶難安,他完全可以選擇更直接的方式威脅。

  「若真是這樣,他讓宮裡太監傳的話會是讓我以後務必處處小心,小心被誤傷,誤殺,讓我以為他為了對付我而藏了後手,而不是一份君主印。我不會怕那種東西。」

  回來的路上,薛妤仔細想過,這會不會是裘桐惱恨之下,為了嚇她而故意設下的一個無中生有的局,冷靜分析後,這種可能性被她排除在外。

  一份君主印,能對她產生什麼影響呢,說得現實點,若是鄴主有兩個孩子,或者說薛榮尚在人間,薛妤或許會有別的顧慮,可沒有。

  她是鄴都唯一的繼任者,鄴主喜愛她,臣民信賴她,即便紙上寫著傳位給別人的話,鄴主尚在世間,這一切都不是難以解決的事。

  她不怕,她沒有顧慮,但鄴都怕,鄴都有。

  「我想想。」鄴主筆尖凝在紙張上,很快洇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墨團,卻遲遲沒有下筆:「我仔細想一想。」

  「要用到鄴都君主印的地方有很多。」遲疑了下,鄴主放下手中的筆,看向薛妤,正色道:「二十三年前,百眾山後原住民開闢的小世界崩裂,許多靈植被擠壓,碎為齏粉,重建,擴大居住地時我點了頭,蓋了印。」

  「……」

  真要這麼說起來,從早說到晚都說不盡。

  薛妤拉過張椅子在另一張凳椅前坐下,言簡意賅道:「鄴都大印類似人皇鎖,凝聚鄴都世代信力與福報,下印便是允諾,這些上面清清楚楚寫著請求和正事的可以略過。主君回憶一下,可有在白紙上敲下大印。」

  鄴主答得斬釘截鐵:「這絕無可能。」

  他是臨時接手君主之位,可不昏聵,不荒唐,這種在白紙上敲章,相當於給出一個無條件承諾的事,別說他,就是裘桐他爹,他祖父都做不出來。

  「和薛榮有關。」薛妤提醒,又問:「他從前也在殿內為官,插手過不少事,他朝主君請過幾回命?有哪一次是透著蹊蹺的?」

  「這也不可能。」說完,鄴主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神情漸漸凝重起來,他用指腹重重捏著筆尖一端,像是陷入某一段回憶中。

  「什麼時候的事。」薛妤一看他的樣子,心裡那塊高高懸起的石子提了又提,問:「什麼事。」

  這麼說起來,還真有一段。

  封在歷史中的薄霧被有意撕開,曾經被忽視的細節通通放大,提起蹊蹺二字,又和薛榮有關,鄴主幾乎立刻想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天。

  那天是薛肅的忌日。

  薛肅的死在鄴都一直是不可言說的忌諱,不讓傳揚是聖地,妖都最終商量出的結果,比起鄴都內部的猜疑,兩地爭端爆發顯然更為致命。

  面對兄長和父親的離世,遠近聞名的紈褲二公子薛錄沒法說一句話,瞞著死忠薛肅一脈的臣子可以,但對才失去父親,比薛妤大不了多少的薛榮,薛錄是準備說實話的。

  但沒法說。

  薛榮有個親兄長,只是那孩子才睜開眼就算了氣,在鄴都一輩中排在第一,是大公子。他的死幾乎抽乾了原本身體就不大好的肅王妃的元氣,她在薛榮出世不久就撒手人寰。

  對薛榮來說,父親既是至親,也是依靠,是僅有的精神支柱,更何況,他還同時失去了祖父。

  薛錄繼任主君前一天,他曾去看過薛榮,在半大的孩子跟前半蹲下來,耐心問:「小榮,若你父親與祖父皆為人所害,你該如何。」

  彼時薛榮握著手中那柄由薛肅親手鍛造的星泉劍,小小的臉上覆蓋著深重的陰翳和戾氣,他看著薛錄,一字一句說得用力:「手刃仇人,為父親與祖父報仇。」

  「可你是鄴都公子。」薛錄認真地回望著他,輕聲說:「若形勢不允許你這樣做,你當如何。」

  薛榮在鄴都最位高權重的兩人身邊成長,按理說,該有的大局觀已經養成,按理說,他該明白日後自己要走的路,該負起的責任。

  可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厲聲道:「就因為我是鄴都的公子,誰敢出手害我父親,舉全鄴都之力,我也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當時,屍骨未寒躺著的不僅是薛榮的父親與祖父,也是薛錄父親,兄長。

  對薛榮來說,鄴都是他為所欲為的武器,而對薛錄來說,那是他不得不咬牙負擔的責任。

  他怕薛榮惹出什麼事來,一次兩次,隨著薛榮漸漸長大,他的回答也越來越偏激,慢慢的,薛錄就不問了,也沒打算再提起這事。

  朝中上下都默認當年的事多少跟薛錄有點關係,但沒辦法,薛榮撐不起局面,薛肅已死,能登上那個位置的,只有薛錄。也虧得鄴都那一輩出了兩位天驕,才沒像岓雀族那樣垮下去,成為聖地中墊底的存在。

  話雖如此,可每逢薛肅的忌日,薛錄一定會去,一次都不曾落下。

  那日,他踏進昔年的肅王府,卻恰巧碰見了一身素衣的薛榮,叔侄兩對視,什麼話沒說,卻少見的默契起來。他們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就地坐著,衣裳沾上了泥也不管,想著從前的事就覺得心悶,悶了,就自然而然就想飲酒。

  薛錄沒帶酒出來,是薛榮一轉靈戒,捧出了幾壇在外十分有名氣的酒,當時喝的時候沒感覺,喝過後半個時辰,後勁就上來了。

  薛錄是真憋壞了,他眼一閉,身體往後倒,時不時提著酒壺灌一口,那些兄友弟恭的日子好似在眼前,他和薛榮說起了兄弟兩是怎麼雞飛狗跳長大,打鬧的日子,薛榮觀察著他的臉色,時不時也接一兩句。

  全是按照薛錄的喜好說的話。

  很快,回主城時,薛錄臉頰上已經湧現出了紅,薛榮見狀去扶他,一邊走一邊無奈地道:「開壇前就說過了,這都是烈酒,叔父可覺得暈?」

  薛錄擺了擺手。

  等回到宮殿中,從侍立刻去準備醒酒茶,就在這時候,薛榮拿出了兩份牛皮紙,恭恭敬敬地一振衣袖,道:「這是絞殺台上季與這季的人數整合,因為明日就要準備,時間匆忙,還請叔父過目。」

  薛錄拿起了第一份,仔仔細細看過去,勉強看完,覺得沒有問題,拿起大印就敲了個章,可等拿第二份的時候,他是真的眼前都在發暈,拿著一張白紙都覺得有字在晃動。

  他在薛榮緊張又忐忑的眼神中印下了章。

  「若真有那回事,就那一次。」鄴主這下也知道事情不對了,他負手在屋裡轉了幾圈,半晌,道:「等你的加封大典過去,我親自去一趟皇宮,問問那位人皇生前伺候的親信,總能有點方向。」

  「沒用。」薛妤搖了下頭,道:「問不到什麼。」

  「如果我沒猜錯,人皇身邊知道事情最多,又沒什麼大作用的白訴已經死了,而其他的官員,不一定知道這件事。」她壓了下唇角,道:「他既然告訴了我這件事,那君主印,一定已經用掉了。」

  「空白的君主印,能做什麼。」薛妤道:「若在空紙上填上內容,便是一道鄴都認可的承諾,關鍵時候催動,能化作和人皇鎖一樣的靈器,也能擋一擋別人的攻擊。」

  說完這些,薛妤看向鄴主,問:「還有呢。」

  鄴主的臉色很不好看,若不是自己理虧在前,他能在聽聞這事的第一時間拍案而起,此刻承受著薛妤的目光,他沉默了會,繃著唇角,道:「……在一些地方,能當做一柄開門的鑰匙。」

  「人皇欽定聖地,保衛四海,六大聖地在一定程度上是公正,和平,正義的代表,有許多陣法,或是大凶靈器的開啟條件,就是聖地的君主印。」

  「聖地中的君主認同這一事件,那一件事就無需再多說,這是許多人對聖地的信任。」

  薛妤強壓著身體的疲倦和腦海中劇烈的疼痛思考,這樣的事她也曾有耳聞,不是在今生,是在前世,在松珩建立的天庭中。

  關於從前,松珩不說,她也從來不會過問,因此他是人皇另一脈後裔的事她並不知道,但天庭的藏書閣中,最為隱秘,看管最嚴的那個角落,擺著不少記載人族絕密事件的書籍。

  薛妤閒暇時翻閱過其中幾本。

  「裘桐費盡心思拿到鄴主大印,不會大材小用。」她聲音很輕,像是在跟自己說話:「而威力不俗的陣法,器物,在三地中都有名姓,比如——」

  她定了定神,輕聲吐字:「棲息在皇宮中,被譽為朝廷和人間保障的聖物。」

  鄴主驟然抬眼,凝聲接下去:「浮屠塔。」

  「是。」

  薛妤站起來,衣擺一側順著窗邊的風來回掃動,像兩面振翅而飛的蝶翼,「古書中有講,浮屠塔是當年扶桑樹為自願永封靈脈,成為人皇,鎮守人間的裘家賜下的獎賞。它是扶桑樹從自身枝幹上分出的一小綹,也被稱為『小聖物』。若由人皇一脈開啟,則能滿足開啟者一個願望,但若由此而產生傷亡,則在開啟之時,需要一份聖地的君主大印。」

  「這代表著,不論由那個願望引發什麼後果,都是人皇和聖地的錯。」

  鄴主撫了撫額心。

  事已至此,怨怪和自責都沒有用,薛妤將「傷亡」二字連著念了兩遍。

  她再聰明,也不是裘桐本人,無法知道他到底許下了怎樣的願望,只能由他平時的行事作風而去揣度有可能會朝浮屠塔求的東西。

  裘桐畢生所願,不過兩件事,一為人族獨大,二為人皇至上。

  人族獨大,殺光聖地和妖都,那不可能。

  至於第二個,在第一個沒實現前,也是白日做夢,異想天開。

  除此之外,薛妤還能想到一個,便是他要求自己死後,上位的仍是裘家子弟,也就是昭王妃腹中的孩子。

  但這可能性很小,不像裘桐會做出的事。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鄴都一切步入正軌,伯父和祖父的死因,還望父親於今日公開。」薛妤不欲多留,她看向憂愁懊惱的鄴主,道:「我會即刻下旨,命令執法堂嚴查以宿州為首的二十座城池中的任何異樣,請父親批個准印。」

  她頓了頓,又道:「人死不能復生,父親不必對過去耿耿於懷。」

  ====

  皇宮中亂成一團,一連兩三日,聚集在皇城中的大人物越來越多,即便他們有心要查昭王妃,也只能緩一緩再說。

  因為薛妤的加封大典,蒼琚和九鳳那天跟著她提前到了鄴都,留在這裡的,只剩下善殊,沈驚時,音靈,還有隋家烏泱泱的十幾個。

  連著下了幾天的雨,皇城中一片死氣,因為心裡有事,再加上之前蒼琚的幾句話壓著,一品居的二樓愁雲慘淡。

  但愁雲只飄在聖地這邊。

  薛妤一走,隋家人就徹底活躍了。

  隋瑾瑜見溯侑日日在書房中處理完這又處理那,活得跟個苦行僧似的,不樂意,但又沒法說什麼,好在他忙了一天半之後,終於出了房門。

  見到他的身影,隋瑾瑜眼前頓亮,將手裡的酒牌一丟,朝溯侑招手,隔著老遠便道:「十九,你來,哥哥教你玩牌。」

  隋遇掀了掀眼皮,將兩杯後勁極高的酒推到他面前,道:「誰來了都不好使,別賴賬,喝。」

  在親弟弟面前,隋瑾瑜愣是二話沒說,一口氣灌了一整杯。

  說話間,溯侑到了眼前,他抓了張凳椅在邊上坐著,垂眼看著一桌五個人玩鬧,神色不再是一種刻意的冰冷,而是自然的放鬆著。

  「會不會玩?」隋瑾瑜問。

  「看過一點。」溯侑道:「你們先玩,我看,看會了再上桌。」

  隋家人頓時個個鉚足了勁,一連十把下來,隋瑾瑜喝了八杯。

  他也不氣,只是笑著放些狠話,結束後扭頭一看溯侑:「十九來不來,哥哥讓著你。」

  隋遇看了他一眼:「就你,我捉條狗上來都比你會玩。」

  另外四個人頓時發出意味不明的嗤笑。

  「我試試。」這樣的氣氛中,溯侑頷首,取代其中的一位上桌。

  隋瑾瑜一邊發牌一邊道:「這樣才對嘛,整天悶在書房裡,看看這又看看那,人都憋傻了。聖地的人吶,什麼都好,就是太不會享受。」

  「我跟你說,你回去之後看看妖都,看看九鳳是怎麼處理事情的就知道了,無聊的事都能給變出花來。」說到這,隋瑾瑜發完最後一張酒牌,像想到什麼似的道:「你回頭也教教鄴都那位。」

  溯侑笑了下。

  事實證明,隋瑾瑜和溯侑這兩個確實是親兄弟,抓牌時的手氣臭得如出一轍。

  半天下來,溯侑連著灌下了十幾杯桃花酒,結束時懶散地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搭在桌邊,眉目舒展著像是浸泡進了水中。

  顯出一種難得的肆意少年氣。

  隋瑾瑜已經喝得上了臉,但還有意識,他連著拍了好幾下溯侑的肩,高聲道:「這才對,這就是我們這種年齡的青年才俊該有的樣子。」

  「呵。」隋遇千杯不醉,這會轉著酒杯玩,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音節。

  「沒說你老,你別找我的事。」

  隋瑾瑜抽空回了句,又指了指外面的沉在煙雨中的街,對溯侑道:「少年人嘛,我們有家世,有相貌,有本事,就得趁著這時候享受享受生活。」

  隋遇受不了地撇了下頭,這傻子生怕自己千辛萬苦找回的弟弟被憋傻了,天天嚷著要給他鬆綁。

  「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哥哥支持你。」

  溯侑轉了下手腕,上面的傷疤在白的幾乎透亮的手背上現出一種橫行霸道的猙獰,他喝了個半醉,此時稍微動一動眉,就是鮮活的情狀。

  「好。」

  許是真被這種氣氛帶動,他為自己倒了杯酒,眼神在湊到自己跟前,那張咫尺可見的俊臉上掃了掃,扯了下唇角,道:「明日是她的加封大典。」

  「我有點,想去看一看。」

  「……」

  對視一會,隋瑾瑜受不了他話語裡「有點」兩個字,拍了下掌下的桌子,拍得酒盞中的酒都灑出小半,道:「什麼有點不有點。」

  「去!想去我們就去!」

  他撐著身體轉身,先是懊惱地撫了下額,緊接著沖走廊邊上的人道:「沉瀧之,你家傳送陣借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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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一品居,陰雨連綿的天色中,善殊凝神淨手,連著抄了兩遍佛經,在最後一個字符落下後,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筆。

  她身邊站著的是佛洲的小渡使,氣息穩固,佛緣深厚,說話時透著一股普度眾生的慈悲之意:「人間局勢,自有解決之法,殿下因何猶豫,因何苦惱。」

  善殊也有點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她停了停,以手為筆,在空中畫了一條線,輕聲道:「走到如今,這一步至關重要。溯侑接管妖族,以鄴都為首的聖地逐漸轉變,剩下的,唯有人族。」

  「按照扶桑樹在飛雲端中的提示,沈驚時是人皇的最佳人選,可他的性格。」

  佛女推開靠近街道一側的窗,梳成小辮的長髮被吹得往後蕩了下,沒了視線上的阻隔,她一眼便能看到那片沉在細膩雨幕中的宮群,「他太無所謂了,怎樣都可以,做什麼都行,我不是懷疑他的能力,我見過他做事,知道他一旦答應下來就能做好。可身為人皇,若是沒有對這個世界的喜愛,那是個十分難熬,痛苦,而且極易劍走偏鋒的過程。」

  「殿下不妨想想溯侑,他算不上個好人,可如今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好事。」來自佛洲的小渡使溫聲道:「沈驚時跟在殿下身邊多年,耳濡目染下,性格或許早有改變,不然扶桑樹也不會有那樣的暗示。」

  「罷了。」佛女朝她擺了下手,道:「你去將他叫來,我再問一問。」

  沒多久,沈驚時走了進來。

  他像是才去淌了雨,肩頭的衣料和用玉冠束起的髮絲都沾著雨水,卻並不顯得狼狽,反而像棵如魚得水,長得蓬勃昂揚的樹。

  「殿下叫我?」沈驚時笑著湊到桌前看了看,揚了下眉:「今天就寫兩遍?」

  「你這又是做什麼去了?」善殊忍不住問。

  「看隋家人在一樓組局玩酒牌,手癢,跟著上桌玩了幾把。」

  沈驚時捲了卷自己濕噠噠的衣袖,長長舒了一口氣:「我現在信九鳳的話了,隋瑾瑜那個腦子確實不大靠譜。他喊著溯侑去玩酒牌,半天下來不知喝了多少杯,醉得熏熏然還想著問溯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現在被忽悠著去鄴都了。」

  「我就說,溯侑現在心心唸唸早點辦完這堆棘手的事好回鄴都陪薛妤呢,哪來的時間陪他們玩酒牌。」

  善殊點了點窗對面的黃花梨凳椅,道:「你坐,我有事和你說。」

  沈驚時坐下。

  「是朝廷的事。」善殊說起正事的樣子格外耐心,卻不溫吞:「我用靈符和薛妤聊過,溯侑如今的實力僅次於薛妤,在聖地傳人中都屬頂尖之列,回隋家後會進入祖地,三地盛會結束後將與楚遙想一起接手妖都,這邊沒什麼要我們操心的。但朝廷這邊,裘家萬年底蘊並不會在一夕之間轟然瓦解,昭王妃肚子裡的孩子極有可能會成為新的帝王。」

  沈驚時沒想到這一出,有點詫異地看過去。

  善殊接著道:「扶桑樹雖為萬物之長,擁有足以撼動一切的能力,但終歸有別於天道,它只會在局勢徹底失控,且世間面臨難以渡過的情況下出面。而即便到了那個時候,它也只能引導,而非自己出手解決一切。兩大聖物受到的束縛極多,據蒼琚說,遠古那場魅禍,扶桑樹出世一次,元氣大傷。」

  「所以很多時候,世間是什麼樣子,不在於聖物如何,而是當下的人如何,我們如何。」

  支撐起世間的,是諸多百態的生靈,是寬容,正義,勇敢,美好向上的一切,而非一棵樹。

  簡單來說,除了毀天滅地的事,其他時候,可以當扶桑樹不存在。天機書倒是存在感極強,執著於用做任務培養年輕一輩,動不動就惹得他們跳腳,可沒見它有什麼大展神威的時候。

  「我和阿妤的意思是,先見昭王妃,若是可以,你去當攝政王,以人皇另一脈的身份去教那個孩子為君者該有的品行,同時肅清朝堂,清除裘桐在世時留下的隱患。這應該也是裘桐臨死前的佈置和安排。」善殊話題轉了下:「所以,我們有兩個條件。」

  「一,和金鑾殿上那些大臣說清楚,這個孩子日後若是做出任何與裘桐那樣偏激的行為,將被即刻廢除,由你登位。二,在這之前,我們需要用祖地內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詢問此法是否可行。」

  說完,善殊看向沈驚時,道:「這樣,你可有異議?」

  沈驚時不由笑了下:「還有這種好事呢?」

  「你坐好點。」善殊看了他散漫的坐姿一眼,認真道:「不是什麼好事,你要面臨的阻力不小,朝廷的內政,我們沒法幫你,還有那些朝臣,並不好對付。除此之外,未來這數十年,你的修為將被封存,你會體驗到凡人的病痛,衰老,若是中途死亡,我們也沒辦法。」

  沈驚時看了善殊兩眼。

  其實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他仍能記得剛被善殊救回去的樣子。他那個要死要活,爛成一灘泥性格,說實話,若是放在薛妤手下,三天都活不過。

  善殊是一個柔韌,堅毅,又溫柔到極致的女子。最無奈的時候,也只是與他面對面坐著,問他到底是怎樣想的。她不強求一個人,也不否定一個人,總能從泥污中發現別人那麼一星半點閃閃發光的地方。

  沈驚時拉開凳椅站起來,道:「我呢,沒什麼大理想和抱負,但也算讀了數十年的聖賢書。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點,還是記住了。」

  「放心。」他將袖邊放下來,看向善殊時,帶著點飛揚的笑:「保管給你看個乾乾淨淨的人間。」

  ===

  薛妤加封大典前一夜,鄴都是難得的好天氣,夜裡星雲流轉,點點生輝,因為住進了許多來客,燈盞從一端點到了另一端,像長長的兩條發光綵帶。

  夜深,九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薛妤的書房裡,在被結界擋住後抬手敲門似的扣了下,薛妤放她進來了。

  「我是實在沒事做了。」九鳳道:「善殊沒來,音靈也沒來,路承澤蠢得我不想看,陸秦說兩句就被我氣跑了,蒼琚倒是有點意思,但我和他說多了容易手癢,怕打起來。」

  說來說去,就一個意思,大小姐無聊了。

  「自己坐。」薛妤看了她一眼,道:「想吃點什麼跟從侍說。」

  「你放心,我從來不委屈自己。」九鳳懶洋洋倚門站著,看她在這個時候都在奮筆疾書寫東西,不由意興闌珊地嘖了聲,道:「告訴你個消息,沉瀧之剛聯繫了我,溯侑也過來了。」

  薛妤動作停了停,而後放下了筆。

  九鳳確實沒有這種需要提到別人,才能讓另一個人正兒八經看她的經歷,大概是覺得新奇,也像是覺得好笑。

  她點了點伺候的女侍,示意她搬張凳子到薛妤身邊,自己緊接著坐下來:「我就是挺好奇,你們兩這個情況。」

  兩個人都坐著,又離得近,薛妤一抬眼,就看到九鳳那張明艷的臉,以及脖頸一側明艷艷的曖昧吻痕。

  「……你,怎麼回事?」薛妤罕見有些遲疑地點了點她脖頸一側,神情難以言喻。

  「嗯?」九鳳手指撫了撫她指的地方,很快,明白了什麼,道:「風商羽前幾個時辰到的,大概,咬得狠了點。」

  薛妤沉默著不說話了。

  「那個什麼。」九鳳將話說得明明白白:「我這次是拿了錢過來和你談一談的。」

  「隋家?」薛妤別開視線:「什麼數額能請動你親自來一趟?」

  就論花錢這方面來說,隋瑾瑜稱第一,九鳳就能排第二,屬於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鋪張浪費的程度。

  「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這不我們也這麼多年的交情了,說起來,溯侑還是我看著長到今天這個程度的。就飛雲端裡,你們兩成親我還添了妝,這不得來問一問?」九鳳用手肘托著臉頰,沒骨頭似的支撐著,媚眼如絲,眼裡還有潮濕的,未完全褪去的情潮。

  「談什麼。」薛妤將被九鳳壓住的一張紙抽出來,言簡意賅:「你說。」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隋遇矯情,覺得你救了溯侑,他們才認回人就這麼跟你談東談西的不好,想讓我來問問,你這邊是個怎樣的打算。」九鳳道:「我也挺想知道的,你對我們妖都未來的另一位主君是個什麼意思。」

  「我和他在一起。」聽到這,薛妤終於開口,她擰著眉,問:「你們看不出來?」

  九鳳難得噎了噎。

  「看得出來,全世界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她頗有興致地與薛妤對視,低聲道:「這不,你是鄴都未來的女皇,溯侑現在又屬於妖都,你們兩要是成親,估計得提前做不少準備。」

  聖地掌權者和妖都掌權者結合,三地局勢全變,確實不是一件隨便的小事情。

  但她好像沒這個打算。

  這就足以引人深思了。

  「溯侑嘛,才開始跟著你的時候可憐兮兮,一無所有,你救他,又教他,還栽培他,所以哪怕現在他身世大白,有了自己的底氣和親人,也將你看得極為重要。」九鳳說到一半停了下,像是在思索接下來的話該怎麼委婉地提。

  但她就不是個能委婉的性格。

  「但他對你而言,可能就是個——那什麼,你是只打算跟他來一段露水情緣?」

  看著薛妤開始皺眉,一臉「你是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的神情,九鳳舔了下唇,換了個姿勢坐著,道:「你可別這麼看我。隋遇找我的時候,臉上那個惆悵,比沉瀧之罵娘的聲音還重些,我聽說,溯侑剛開始沒打算回妖都,他找溯侑談的時候,是從你的角度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連帶著搜羅了不少好詞誇你,他才說考慮一下。」

  「那會你不是為君主印的事提前回鄴都了麼,累成那樣,你一走,他就開口答應回妖都接管正事了。」

  薛妤沒料到是這個開頭。

  她在感情這事上沒想很多,喜歡就喜歡了,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坦蕩磊落,也絕非一時心血來潮。

  可在她看來,成婚,那是日後的事,是在人間局勢平穩,弄清君主印的去向,以及知道莫名重來一回的原因和契機之後——總之,不該是兵荒馬亂的現在。

  「看吧,我就知道你沒想這些。」九鳳笑了下,說服自己似的:「也是,要是談情說愛上你都天賦異稟,那真是不給別人活路了。」

  薛妤確實不通這一點,她就那樣抬眼看著九鳳,眼神清澈,像兩顆圓溜的琉璃珠,透著點冷,但不明顯。

  「他還說了什麼。」薛妤問。

  「別的也沒什麼,他不敢對你說重話,大概意思就是想說,如果你沒那個意思,希望你能看在溯侑處處為你著想的份上,好好說清楚,話說得也別太絕情,讓那位小公子有個接受的過程。」

  「他說的話你聽聽就過了,接下來是我要說的。」

  當初九鳳在自己和風商羽的問題上較了不少勁,但給別人分析情感問題,特別是看起來就一竅不通的薛妤,那種成就感,真是難以言說:「其實照我看,你對溯侑的瞭解還是太少了。」

  「你覺不覺得,自從你們兩有點苗頭後,他在你面前就特別不一樣?」

  薛妤默了默,站起身轉了下椅子,跟九鳳面對面坐著,道:「怎麼不一樣。你接著說。」

  「你對他而言,既是君上,又是良師,現在還加了個更上一重樓的男女關係,你自己冷得不大愛說話,和他很多時候談論的又是政事,說起來,人比你還小,這身份的轉換,肯定不習慣。」

  「我第一次見溯侑的時候,是在山海城吧,因為雲籟那事。那個時候,他還挺有性格,又冷又橫,別人一靠近,他身上就炸刺,也就對你親近幾分。後來再見就好多了,談笑風生,從容自若,有種少年天驕的獨有朝氣。」

  「但就最近,和你在一起之後,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他在刻意摒棄自己那些東西。」九鳳側著頭,不知道怎麼去形容那種感覺:「就是好像要把自己穩重,成熟,美好的一面通通展現在你面前,竭力做到最好,像一朵花,要剪掉綠葉和枝幹,只留下最美麗的部分給你觀賞。」

  「給人的感覺,就是要用這些去留住你。」甚至是討好。

  不知是被哪句話戳中了,薛妤落在凳椅扶手上的手指倏地動了動。

  「你看,你沒想過以後,也沒說要給他一個什麼名分,照我看,可能連喜歡都沒對他說過幾句。這真的,換誰誰都得患得患失。」

  薛妤細細地將她這些話想了兩遍,覺得不無道理,她緘默著,片刻後動了動唇:「別瞎說。不是露水情緣。」

  「行,你想明白了就行,我也不多說了。」九鳳拍了下她的肩,揶揄著道:「最近事是有點多,政事上我幫不了你,但這方面,你要有不懂,問音靈,問我都行。善殊就算了,她和你半斤八兩。」

  第二日一早,薛妤的宮殿內便湧入了數不清的從侍,她端坐在巨大的銅鏡前,身後站著為她盤發,戴頭飾的人,而眼前,半蹲著個臉盤小巧的女侍,拿著沾了溫水的帕子擦去她唇上才塗上的顏色,換了種更鮮艷的紅。

  半晌,她被經驗老道的嬤嬤要求站起來,開始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皇太女禮服。

  皇太女禮服有著長長的廣袖,及地的裙擺,視線所及,顏色呈現一種金紅交織的深郁莊重,袖邊和卷邊處嵌著大小一致的寶石與明珠,與衣領處別著的鳳翎交相輝映。

  一般人,真壓不住這樣的衣裳。

  但薛妤站著,舉手投足間氣質渾然天成,那些附庸的外物都成了襯托繁花的枝葉,再抬眼一看,銅鏡中的女子雲鬢霧鬢,明眸皓齒,儀態萬千,不論容貌上還是氣度上都是形容不出的出色。

  怕薛妤無聊,朝華特意鬆口,讓老老實實去後山劈了段時間柴的朝年進殿陪薛妤說話。

  要說別的方面,朝年可能不怎麼擅長,但要說陪著聊天,動嘴皮子,除了無聊起來的沈驚時,朝年至今還沒有對手。

  所以這亙長的兩個時辰,薛妤耳邊的聲音一直沒停下來過。

  「殿下是沒看見外面的陣仗,來了不知道多少人。」

  「九鳳和蒼琚殿下前天跟著殿下一起回來的,今早差點打起來,被風商羽攔下了。」沒等薛妤問緣由,朝年自己就辟里啪啦將事情原委說了出來:「九鳳提起了太華那位准太子妃,就……說起蒼琚殿下那次人盡皆知,廣為流傳的風流韻事。」

  九鳳那張嘴巴,面對不喜歡的人,句句往人心坎上扎。

  「打不起來,他們知道分寸。」薛妤看著鏡中晃動的人影,突然開口,問了個令朝年始料不及的問題:「平時在殿前司,你們和溯侑相處得多嗎?」

  「多……也算多。」朝年撓了撓頭:「殿下,怎麼了?」

  「他和你們相處,是什麼樣子?」薛妤任由人在自己臉上描畫,連眼梢都沒動一下,像是隨口一問的好奇。

  「大多時候都忙著,在殿前司處理政務,偶爾鬆懈一會,我姐和愁離姐會拉著公子討論些修煉上的事。像最近外面流行的一個小紅曲陣,公子改了改,帶著我們一起進裡面磨礪……」

  朝年的表情逐漸變得不堪回憶起來,他飛快跳過這一段,又道:「但是公子比我們大家都忙,很多本該送到女郎桌上的東西他都會提前處理掉,極少見能騰出點空的時候,會去百眾山後山練騎射,和愁離姐,後山的大妖們設綵頭,爭第一。」

  「要是出去做事,跟沈驚時他們聚在一起了,公子也會被拉著上桌,摸一摸酒牌與花牌,但手氣並不好,願賭服輸,總要被灌下許多酒。真輸得厲害了,會被氣笑,一推手邊的籌碼加倍玩。」

  可以想見,那種場合,他是怎樣意氣風發的模樣。

  接下來,朝年又說了許多,比如溯侑他也會有因為自己過錯而懊惱,壓抑不住情緒沮喪的時候,大家都會輪番上前拍一拍他表示理解。

  他對自己要求嚴格,但也有這個年齡該有的茫然,失措和不那麼穩重的較勁。

  而非在她面前展現出來,面面俱到,無微不至的成熟和游刃有餘。

  薛妤伸手撫了撫掛在耳邊冰涼的耳飾,慢慢抿了下唇。

  鄴都主城早就起了高高的祈天台,巨大的圓形圈陣中,朝臣按品階肅立,朝最前方的方向站著,個個神情肅穆,食指點在另一邊肩側,微微曲著身體保持一種古老的禮儀姿態,臉上一絲笑容也不見。

  而不遠處的山頭,是各來客的觀禮之處,也按照一定的實力聲勢定下了位置,為首便是聖地的聖子聖女,但若說最惹眼,直接大咧咧一早就搬了張椅子坐下的,還屬九鳳和隋家隋瑾瑜。

  前者是喜歡看熱鬧,後者,他為弟弟佔了視野最好的位置。

  祈天台四百九十九層台階,蜿蜒著深入清晨的霧層中,兩邊燃著無根之火,一步一飄蕩。

  薛妤走得慢而端莊,身後是穿戴講究的四名女侍,捧著朝服尾端,像捧著一堆燦燦發光的朝霞,走動時,霞光閃動,薛妤的腰間配合著發出寶石與珍珠相綴的清脆聲響。

  終於,她立於祈天台之頂,面朝萬民,因為妝化得濃重,眼尾被重重描深了,顯出一種和平時截然不同的肅穆儀態,將以往那一點點外露的冷都壓了下去,而全剩下君主不容置喙,無法直視的威儀。

  那一霎,天穹失色,朝臣與萬民同拜,聲勢浩大,振聾發聵。

  九鳳含笑透過雲霧去看,見了這一幕,不知怎麼,去看溯侑的時候,連著搖了搖頭:「怎麼樣,是不是迷得眼睛都挪不開了。」

  隋瑾瑜鬱悶地捂了下臉。

  「看傻了?」九鳳懶洋洋地調侃:「這還只是皇太女加封大典呢,等幾年後,正式登上君主之位,那排場又大很多。」

  一邊音靈也湊過來看熱鬧:「請問溯侑公子此刻是怎樣的感想。」

  溯侑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長身玉立站在山巔,與對面祈天台遙遙相望,凜冽的山風將袖袍和長髮都吹得蕩起來,像一段飛揚的綢帶。

  「沒什麼。」面對他們,溯侑肆意許多,他看著祈天台上的人影,眉眼熱烈:「她是薛妤,她就該這樣。」

  他竭自己所能,要讓她在那條注定艱辛的道路上認真地,坦蕩地走下去。

  ==

  皇太女的加封大典流程繁瑣,下了祈天台,又要去祖地祭拜,祖地那邊,觀禮的人進不去。於是以九鳳起頭,拉著妖都和聖地的人湊起了桌,溯侑陪著他們玩了幾把,及至傍晚,夜幕下沉,一聲悠悠鐘響徹天地,整場儀式才宣告落幕。

  「朝年,你下場。」音靈將朝年拎出來,自己心癢難耐地頂了上去,道:「這都亂玩多少把了,你家公子連喝十五杯,臉都黑了。」

  「聖女,音靈聖女,今天殿下大典,我們難得休息,再讓我玩幾把試試看,我一定動腦筋玩。」朝年臨死不屈,嗷嗷叫喚。

  溯侑是真被朝年坑得次數多了,此刻一提眼尾,不輕不重地踹了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動不動腦,都沒差別。你就沒有那東西。」

  「公子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朝年小聲嘀咕:「……你從前不這樣的。」

  從飛雲端開始,他們就一直沒有鬆懈,先是關注秘境之淵的事,九鳳的事,後來忙著給人皇施壓,緊接著又生出了許多波折,到今天,該商量的一切商量好,所有人都覺得心頭稍微鬆了一口氣,加上日子好,喜慶,於是都隨意了點。

  就連蒼琚,也拽過一張椅子在旁邊聽他們鬧得喧天。

  「真不容易,只要等過段時間,詢問陣的結果出來,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音靈十分自然地佔據了朝年原有的位置,趁著發牌的時間說:「詢問陣給出的答案是否,我們就立刻推沈驚時上位,若是行,就讓沈驚時做攝政王,清理局面,教導幼帝。」

  「到那時候,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她對此頗為嚮往:「聖地和妖都有姻親關係,沈驚時呢,也聽善殊的,到時候三地同心,人與妖的關係慢慢得到改善,挺好。」

  「來,薛妤今晚肯定是顧不上我們,再來幾場。」音靈伸長脖子,往隋瑾瑜那桌看了看,又道:「等這事定下來,也就十幾天吧,三地盛會也要開了。」

  說起三地盛會,一桌人頓時朝九鳳看去,陸秦和伽羧聽聞這樣的話題,也勾肩搭背地看過來,問:「楚遙想,你覺得呢,三地盛會前五之列大概人選。」

  九鳳才輸了兩把,連喝兩杯,臉色不是很好看,此刻一抬眼,涼涼地道:「我不知道前五怎麼算,只知道大概實力與我相當的。」

  「這就行了。」陸秦道:「你說。」

  「我之前和薛妤交過手,那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當時打了個平手,現在不知道,但她肯定在前三,毋庸置疑。」九鳳朝隋瑾瑜揚了揚下巴:「吶,還有這個,之前也是平手,現在忙著哄弟弟,前段時間交手已經落入下風了,但穩在前五不難。」

  說完,她看向溯侑,道:「這位小少爺,純正的天累血脈,雖然沒交過手,但若是天累都進不了前五,遠古的天獸榜排名就有水分。」

  「其餘的,人間的修真門派,各大世家大族都有不世出的天驕,我聽了幾個名字,看了他們戰鬥的影像,確實都還挺不錯的,不好說。」

  「感情我們聖地傳人就薛妤一個上前五?」音靈也不氣,彎著眼睛笑:「你這未免有點小看六聖地了。」

  「是麼。溯侑輸了,喝酒!」九鳳將牌一推,神采飛揚:「不服氣的話,結束後比一比,看前五十之列,是聖地的人多,還是妖都的人多。」

  「……」

  鬧哄哄的環境中,溯侑又接著喝了五六杯,從開始到現在,他的手裡就沒張好牌。

  他就沒贏過。

  九鳳隨身帶的酒極洌,後勁大,他坐了一會,臉上瀰散出一層薄紅,不由往椅背一靠,挑著眼尾去看九鳳:「你這帶的都是什麼酒。」

  「五千年份的瓊漿玉液,裡面加了桃花露,雪松脂,這麼一壇下去,神仙也得醉。」九鳳懶洋洋地回:「你去問問沉瀧之,就這一盞,在沉羽閣得賣出什麼價格。」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看在這一桌都玩得還不錯的份上,如果不是九鳳族財大氣粗,這種東西她壓根都不會拿出來。

  溯侑吁出一口氣,散漫地直起身,緩緩將跟前的牌推出去。

  一看其他幾家,個個比自己的好看。

  「沒法玩了是吧?」衣袖翻下來覆蓋在他手背上,溯侑看向又開始拖後腿的朝年。

  恰在此時,一位身著宮裝的女侍穿過迴廊和湖心亭,步履匆匆朝他們這邊走過來,能看出來,那是在薛妤殿中伺候的女侍。

  溯侑以為出了什麼事,緩緩斂去笑色。

  誰知那女侍朝周圍一圈人物行了個禮,便朝溯侑道:「公子,殿下傳召。」

  溯侑沒說多話,立刻起身前往西邊,身影沉入夜色中。

  隋瑾瑜頗為憂愁地看了眼天色:「這麼晚啊,這不大合適吧。」

  「……」

  他看向朝年,嘗試著慫恿:「要不你也跟上去看看?說不定你們殿下有用得上人的地方。」

  朝年心想我找死也不是這麼個死法,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隋遇眼皮狠狠一跳,冷聲警告:「隋瑾瑜,你少給我犯病。」

  溯侑跟著女侍一路到薛妤的宮殿,伺候的女侍像是得了命令,全在門外無聲候著,他頓了頓,提步跨入門扉。

  殿內熏著一種安神的香,香氣素淡,給人種舒服而放鬆的感覺。

  薛妤像是才回到殿裡,身上仍是那身繁瑣精緻的朝服,但已經脫了外面最厚重的那層,她對著銅鏡半跪,腿自然地曲著,正一樣樣將髮髻上搖晃的髮釵和髮簪取下,從側面看,曲線窈窕,腰身纖細。

  溯侑走過去,高大的身軀從後壓出一道極具存在感的陰影,他手指用了點力,止住薛妤的動作,道:「我來。」

  取下振翅欲飛的金步搖,再摘下一串流蘇簪,滿頭青絲從他手中往下傾瀉,鏡中的人在此時微微側身,與他對視,鼻尖微動,問:「和他們玩牌了?」

  溯侑嗯的一聲,溫聲道:「玩了一會。」

  薛妤也不說話,就這樣看著他,認認真真地捕捉那張臉在氤氳燈光下劃過的各種神情,半晌,將指尖交到他掌心中,嫣紅的唇瓣開合:「除了牌,還喜歡玩什麼?」

  頓了頓,溯侑掂了下她的手指:「不算喜歡。其他也沒什麼了。」

  不知怎麼,九鳳那句「患得患失」第三次往薛妤腦海中鑽。

  她仰著頭去看他的眼睛,慢慢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們溯侑公子其實會玩牌,千杯不醉,被百眾山的妖氣急了也會忍不住罵人,還有,很擅長騎射,次次都能拿第一。」

  這些生動但不完美的東西,都是他刻意隱藏的。

  甚至那一聲聲的阿妤,那些纏綿與極致絢爛的美好,全帶著一種茫然的,甚至無理由的衝動摸索。好像只要他聽話一點,成熟一點,再熱烈一點,薛妤就能更喜歡他一點。

  他其實也什麼都不懂。

  「最近事多,我要處理的東西也多。」薛妤捏著他的下頜骨稍微往上抬了抬,視線在那張被酒氣侵蝕而顯得更為明媚的臉上掃了掃,道:「我總覺得話說多了沒有意義,誰也說不准明天的事。但是溯侑,經歷過松珩的事,如果不是真的很喜歡你,我不會和你在一起。」

  若不是,真的,很喜歡你。

  溯侑捏著她指尖的力道遏制不住地重了重,臉上是一種事情出乎意料的深重怔然。

  她臉上的妝容精緻,眼波流轉時透著一種既清且媚的粹然,她就以這樣的姿勢逼近被她摁著肩膀坐在銅鏡前的男子,薄唇翕動:「我剛剛說的那些,對不對?」

  溯侑望進她琉璃似的瞳仁裡,眼睫微動:「對。」

  他患得患失,害怕被丟下。

  他沒有安全感。

  他離不開薛妤。

  「怕我們分開?」她一點點靠近,像刀子在慢騰騰地割肉,不給人一個痛快。

  隔了片刻,他坦然應聲:「是。」

  薛妤與他對視,眼底掀起明滅不定的光亮,像一捧火燃盡後的餘燼,不動聲色,但仍帶著溫度,她側首去看他,須臾,問:「手好了嗎?」

  她徹底逼近他,手臂半撐在扶手上,柔絮似的長髮一縷接一縷落在他冷白的手背上。

  兩人咫尺相對,呼吸交纏,她就那樣直白而坦率地問他:「要不要?」

  「想不想要?」

  溯侑被困在方寸之地,身後是冰冷的椅背,身前是寸寸靠近的柔軟身軀,他困在其中,進退兩難。

  她完全褪去了白天受萬民朝拜的皇太女威儀,化身成極北天山上的雪妖,用最冷的語氣說最令人熱血沸騰的話,那麼大膽,又偏偏全是澀然懵懂的情態。

  這樣的發展,他沒有想到。

  半點都沒有想到。

  「……阿妤。」他搭在凳椅一側的指節湧現出急驟的白,聲音中透著一種難以自抑的濕熱情潮,薛妤嗯了一聲,將唇瓣上嫣紅的色彩在他稜角分明的頸側蹭出長而凌亂的一條線。

  溯侑不說話了。

  慢慢的,他擷取支撐著她的腰身,用牙齒叼著她起伏弧度上的繫帶,一點點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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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3:51 |只看該作者
第97章

  胸前的繫帶如蝶翼振翅般被抽離,那件受過萬民朝拜,綴著數不清寶石的海棠紅大裳悄然剝落,褪至伶仃的腳踝邊,堆成鬆垮的一疊。

  燈光下,薛妤踩著黑色的剪影,身上只剩兩層輕薄的紗,肩頭圓潤,像一件完美名貴的瓷器。溯侑比她高不少,但靠著凳椅扶手,藉著這樣的姿勢,她能看到他眼裡無所遮蔽的情緒。

  從開始的怔然,到片刻之前的晦暗,像燃著的一把火,騰騰燒起來,現在,這把火燒乾了,露出灰燼,顯出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危險。

  給人的感覺,像是徹底鬆開了遮掩的那道閘口,已經顧不上會不會讓她驚訝,退縮。

  她要看,就讓她看。

  於是那些洶湧,熱烈,蓬勃而生澀的情緒,以一種莽撞的姿態撞入了薛妤的眼裡。

  美妙生動得令人覺得眩暈。

  「好。」

  他吐出微促的音節回答,攔腰抱著她,幾步隱入了殿內層層散開的帷幔中。

  起先,動作都是青澀生疏的。溯侑鉗著她的手,溫度燙得驚人,聲勢浩大又色厲內荏地去親她,撫她,點起零星的火,在她耳邊落下成片的滾熱呼吸。

  慢慢有漸次水聲響起。

  薛妤受不了。她茫然地睜圓了眼,瀅白的肌膚在他每一次接觸時不受控制地輕顫。

  「……你別磨。」她別開眼,直直看著頭頂的帳子,捉住溯侑那截帶著淋漓水光的指節,睫毛顫得厲害,「你直接來。」

  溯侑垂眸看著她冰冷的情態破裂,一條雪白的腿在他掌中繃得直而緊。他下巴上垂著一顆汗珠,隱忍地掛在邊緣線上,隨著他一說話,啪嗒著掉下去,隱沒在她的頸側,很快消失不見:「會疼。」

  「我不怕疼。」她幾乎是咬著音節回答他。

  薛妤兩世為人,兩世尊貴,從未想過會在自己皇太女加封大典這一夜,面臨如此弱勢的困境。

  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深刻的意識到,她祖父當年看她第一面說的那句「這孩子體內雪的血脈很濃啊」是什麼意思。

  身體被撐開的那一剎,薛妤顧不得去看溯侑糜爛的神色,她側頭,悶哼,將自己深深埋進了軟枕裡。

  她覺得自己真成了一捧雪。

  要被燙得化開了。

  ====

  從天黑到天亮,整整一夜,隋瑾瑜沒等到溯侑,牌不知輸了多少場,到最後,人也喝得醉醺醺,手臂架在隋遇的椅背上,最後忍不住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九鳳忙裡抽閒地給了他一眼,嗤的一聲,道:「看個頭。你才認回弟弟多久,他又在鄴都待了多長時間,真要換種角度說,隋家都不叫他的家,鄴都才是。」

  「楚遙想。」隋遇千杯不醉,將手中足以奠定輸贏的牌推出,慢條斯理地一翻眼皮,道:「你這話,我真不愛聽。」

  「忠言逆耳,你自己想想。」九鳳癮大,看著遠處如螢火般亮起來的天色,又起了興致:「對了,你們知不知道妖都的旋風咒,將它用在花牌上,還有種新的玩法,要不要試試。」

  這一晚下來,妖都的花樣目不暇接,叫人歎為觀止,大開眼界。別人說白了是看個熱鬧,但音靈,陸秦和季庭漊這些聖地傳人看下來,是真的羨慕。

  「妖都平時,沒事要管嗎?」音靈問九鳳:「你去人間遊歷,搗鼓這些花樣我倒是看見了,唯獨沒見你進過書房。」

  九鳳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靠著,聽了這話,笑道:「事多著呢,雜七雜八的,妖都前五的世家就沒兩個有腦子的,棘手的事全送到我這邊來了。」

  「讓風商羽去管了。」九鳳拇指指腹摩挲著脖根處曖昧的紅印,迎著一眾人艷羨的眼神,慢悠悠道:「別看我,哄著他看十天半個月的奏報,我也付出了不算小的代價。」

  音靈心領神會,笑著推了九鳳一下。

  就在這時,音靈腰間繫著的靈符燃燒起來,她一看「善殊」二字,便沒了笑意,神情嚴肅起來:「怎麼了?」

  「找到了個宮中鬆懈的機會,將消息傳給昭王妃了,兩日後在玉香齋,她想與我們見一面。」善殊溫聲細語地補充:「還有一件事,大太監白訴死了。我在他死前見了他一面,用了些手段,許是也明白效忠的主上心狠手辣,他告訴了我點線索,從鄴都薛榮手中流出的最後一顆玉青丹,被裘桐用在了人間一位大妖身上。」

  「人間大妖。」九鳳也沒心情玩牌了,她抵著眉心碾了下,道:「雖說妖都和人間妖物斷開了聯繫,可我們在人間也有人做哨,人間大妖如今各自為營,隱隱有聯手的跡象。真要算起來,北邊有四位,宿州以南那帶有三位,太華所屬城池中的數萬里地域也有兩位,加起來九位大妖各自稱王,率領一方,但他們手底下的妖族都不強,很多屬於長期被欺負的小妖,應當掀不起什麼風浪。」

  「先別輕舉妄動。」蒼琚看了眼天色,言簡意賅:「我和音靈等下過去。」

  等靈符的光黯淡下來,一從飛雲端出來就立刻閉關,昨天才出關趕過來的季庭漊道:「人皇這事弄得,我算一算,聖地傳人最近大聚首的次數比前面五十年都多。」

  確實,聖地傳人忙,各有各的忙法,修煉不能鬆懈,正事不能鬆懈,出現的次數就理所應當的少了下來。這次人皇事件,如果不是有飛雲端裡的提示,他們其實也不會這麼在意到這種程度。

  九鳳將牌悉數收起來,看向陸秦:「我記得離鄴都不遠的城池中,還有個傳送陣,是吧。」

  「我找人問過了,那也是沉瀧之家的,沉羽閣剛建一年不久。」陸秦忍不住咂舌:「別的不說,他們家在建造傳送陣這一塊,是相當的熱衷。」

  九鳳和隋瑾瑜同時沉默下來。

  「那沒辦法了。」

  隋遇用腳抵著椅子轉了個圈,看向三桌開外玩得心情還算不錯的沉瀧之,敲了敲指節,揚聲道:「沉瀧之,你過來,跟你商量點事。」

  ==

  薛妤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但帳子裡仍一片昏沉,她稍稍動了下手臂,男人近在咫尺的臉上睫毛安然地垂著,聽了些微的動靜,那片深郁的陰影往上挪著,露出漆黑星亮的瞳仁。

  不堪入目的畫面往腦海裡鑽,說實話,薛妤對昨夜自己的表現不是很滿意。

  但很難克制。

  那幾乎是深於骨血中最誠實的本能,震顫著在盛大的洪流中隨波逐流,被衝撞得支流破碎,而後無聲融化。

  她抿了下乾澀的唇,卻見他展臂將她攬過去,兩人在涼綢似的錦被下肌膚相貼。

  「天才亮。」他摸索著在她的頸後側落下一個熾熱的吻,聲音裡含著未散的春情,引得人心頭一蕩:「……再躺一會?」

  薛妤沒什麼睏意,但也就著這個姿勢躺了會,難得露出一種惺忪的懶散之意。

  「我想了想。我們之間的事。」這還是九鳳提醒的,但薛妤是個聰明的人,說不上一點就透,但她會從蛛絲馬跡中去探查一些東西,進而得到比較靠譜的結論。

  聽到這樣的話,溯侑撫了撫薛妤海藻般散在他手臂上的泱泱烏髮,無聲地緊繃起來。

  說起正事,幾乎是下意識的,薛妤擁被坐起來,靠在床沿邊,眼皮往下掃著,像一隻被雨淋濕的蝶。

  倒沒有令溯侑感到緊張的審判,而是一種低低的傾吐心聲:「我對小時候沒什麼記憶,只知道自己出生那會,父親仍是鄴都最風流的二公子,起先,他並不知道我的存在,是我母親將我帶到了他面前。」

  「她第二日便消失不見,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跟著父親回到了鄴都,他瀟灑,浪蕩,落拓不羈,但是個好父親。」薛妤皺了下眉,道:「沒過幾年,鄴都大亂,他臨危受命,我開始學習數不清的東西。」

  中途很多瑣事,她不打算多說,通通一筆帶過。

  「祖父曾跟我說過一句話,肩上負著沉重責任的人,是無法自由而不顧一切地去追隨另一種東西的。」她動了動小指:「性格原因,我沒什麼特別喜愛的東西,若非得說,就是古長街的夜燈,暗色中的煙花,和人間熱氣騰騰的元宵。父親說我很幸運,喜愛恰是責任,且有一定的能力去改變現下的局面,但我要變得更為強大。」

  既幸運,也不幸,但這世上就是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

  「所以從小到大,我身邊的人都很有壓力,他們覺得壓抑。」薛妤去看溯侑,緩聲道:「朝華很小就跟在我身邊做事,她吃了很多苦才走到今天,幾乎沒有什麼鬆懈的時候。」

  「你也是。」

  洄游中的十年,三十五年,絕非僅僅依靠天賦,更多的是勤奮,毅力和耐心。

  即便她什麼也沒要求,沒要求朝華和愁離那些人要做到什麼程度,沒要求溯侑要怎樣為她提供助力,也依舊令人感覺喘不過氣的窒息。因為她太優秀,想要跟上她的腳步,就得和她站在相同的程度,至少不能落後太多。

  「我當初答應你要在一起,並非因為你能力出眾,能幫我做許多事。」

  薛妤去細看溯侑那張馥郁而嬌艷的臉,說起來俗氣,最開始分出眼神去看他,確實是因為他的皮相,而後是欣賞他的聰慧,再漸漸的,見過飛天圖中他少時經歷的東西,再陪他經歷醉酒時那種落寞,孤寂的夜晚。

  太多細微情緒堆在一起,單看微乎其微,匯聚在一起,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

  她像是在看一棵樹在抖擻著成長,漸漸出落成蒼天的姿態,那樣頑強的生機,那樣柔韌的毅力,而這棵樹在後來,為了引誘她而將自己裝扮成一朵花,絢爛,美麗,獨獨開在她一人掌中。

  很難不令人心動。

  薛妤撫了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見他配合似地往上抬了抬頭,才以一種慢吞吞的複雜語調開口:「但若是嚴重到連你的喜怒哀樂都隱藏起來,丟給外人。溯侑,我有點不開心。」

  「我不知道怎麼辦。」

  「沒有。」溯侑沒想過她會有這種想法,在她話音落下後,他難得強硬,將人捉到自己臂彎中,喉結滑動著艱難道:「……只是分開前,私心作祟,想讓你看看比較好的樣子。」

  他只是沒怎麼被愛過,也沒有底氣能留住她,所以下意識的就想用最美好的姿態面對她。這樣,面對別的男子時,她便也會猶豫,而後推拒,而不是欣然接受。他想讓自己表現得很優異,值得她放棄別人。

  「不是壓力。」他握著她的手指,根根交纏在一起,長睫慢慢地垂下去,道:「我喜歡你,我也想去喜歡你所說的花燈,煙火與元宵。」

  所以才會更為嚴格地要求自己。

  「我現在知道了。」

  他氣息滾熱地舔舐她白膩的耳珠,道:「我改,下次不這樣了。」

  是他鑽了牛角尖,相比他的強求,他的熱烈,從來都是薛妤的反應淡一些,好像她總有許多選擇,對他不滿意了,隨時可以抽身離開。

  導致有時候,他忘了,薛妤就是這樣的性格。

  從他們初相識起,她就是這樣,冷冰冰的救人,冷冰冰的關心人,但對他,的確是從未給過別人的縱容,縱容他一步步放肆的逼近,縱容他越過界限的話語和動作。

  而現在,縱使再忙,她也會抽出一點時間給他,會慢慢學會說想他,她並不強求他半分,在隋家找過來的時候全聽他自己的心意。甚至,她說不出怎樣的甜言蜜語,也不會抒發心跡,但會在自己皇太女大典後等他,在他承認自己的懼怕之後,送上那根足以點燃一切的繫帶。

  是情難自已,也是為了,令他心安。

  溯侑胸膛微動,閉著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將薛妤扳過來,撤去一層完美遮掩,慢慢放任了自己眼中的無措慌亂:「……我要去妖都了。」

  「以後有什麼,你就這樣和我說,我們不吵架,也不說任何分開的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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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4:09 |只看該作者
第98章

  深秋正午的太陽並不熱烈,恰到好處地撒下一把碎金。

  聖地傳人和妖都眾人聚集在日月之輪山頭下的樹蔭下,三五個人站著聊天,不想說話的就靠在樹背上閉目養神,時不時往山頂的方向看一眼。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一向好脾氣,在妖都世家中是出了名的和事佬的沉瀧之看著風商羽,咬牙道:「你數一數,短短兩三天,傳送陣給開了多少次。」

  「我知道,我知道。」風商羽壓了壓他的肩,安撫道:「隋家也不是不給錢,所有費用他們來報銷,對吧。主要你也看見了,這非常時期,我們從這到皇城,就算一路被各地執法堂追著貼罰單,也需要三四天,皇城局勢變化萬千,大事為重,暫且忍忍。」

  「不是錢不錢,多少錢的事。」沉瀧之現在看到隋家一群人的神情和當年九鳳面對隋瑾瑜時有得一拼,他頗為鬱悶地抹了一把臉:「傳送陣用的時候有規定,間隔十天方可開啟一次,太過頻繁會損傷陣底。」

  「而且我家傳送陣不是用來傳人的。」沉瀧之揚高了聲音重申,希冀不遠處吊兒郎當站著的人能聽見,不料隋遇跟睡著了一樣,連個眼神都沒給過來。

  這世間傳送陣分為兩種,原理上差不多,但分大小。大的傳送陣用來運物品,小的用來傳人,兩者的造價天壤之別。

  沉羽閣造的傳送陣是前者,用來轉移大批新鮮的經不起擱置的奇珍異物,一趟下來獲取的利潤能再建半個分閣,用沉瀧之的話來說,傳人的那種跟自家的根本沒法比。

  「風商羽,我跟你說話呢。」沉瀧之看著風商羽對楚遙想露出的那種頗為縱容的神色,悲憤地道:「行,你就慣著吧,希望你沒下次要我陪著喝悶酒開導的時候。我再理你一下,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風商羽斜瞥了他一眼,微微一收扇子啪的打在他胸膛上,道:「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別說這種話。」

  「……」

  四位聖地傳人和九鳳在一處樹蔭下或站,或蹲,沒聊兩句,話題就莫名其妙轉到了路承澤身上。

  他這段時間過得不算好,從聖地傳人的位置上跌下來,代表著從此之後,音靈為君,他為臣,「殿下」之稱也將由「公子」取代。不僅對自己多年的努力沒個交代,也無顏面對族中支持他的長老們,一度處於自責和沮喪之中。

  「我不知道路承澤怎麼想的,問他,他不說。」音靈撣了撣袖邊不存在的灰塵,涼颼颼道。

  「我當時還納悶了,再怎麼說也是同一個聖地長大的,怎麼他就整得我和仇人,天天要害他一樣。」

  說到這,音靈話鋒微頓:「不過人皇出事之後,我曾問過路承澤松珩的去向,他說不太清楚,但根據松珩留給他的話,應當是遠去了北江。」

  「北江。」蒼琚掀了下眼皮,道:「跑我家門口來了。」

  「問問路承澤,那人幹嘛來了。」

  「說起松珩,這人身上的秘密不少,而且在飛雲端裡,他獲得了幾位疑似自家先祖的傳承,和賜下秘法功笈不同,他得到的是前人所有的修為靈力,如今實力不可小覷。」

  「揠苗助長,毫無作用。」蒼琚抬眼,看著不遠處聯袂而至的兩道白衣長影,道:「吶,來了。」

  薛妤不喜歡等人,也是頭一次讓人等那麼久。

  昏暗的帷幔垂下,隔絕了一切覬覦的光線,成了隱秘的極樂世界,薛妤一句一頓,頗為艱難地說著剖析心跡的言語,在某一根弦錚然繃碎時被他粗暴地摁著索吻。

  他沒法不起反應。

  到後面,他幾乎是在蓄意地拖著她廝磨,緩進緩出。在她眼角難以抑制地蒙上一顆晶亮眼淚時,他垂著眼,慢慢用舌尖吮著潤了唇瓣,仰著頭抬起下巴時,壓著喘息的尾音,活色生香,色氣撩人。

  明明佔盡了甜頭,還像是被欺負的那個。

  薛妤終於明白,他說的「吃虧」,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樣的情由令薛妤有點不自在,全程都木著臉不苟言笑,溯侑扣著她的手,眼尾的艷色全化開了,看向九鳳等人時,扯了下嘴角:「抱歉,來晚了。」

  九鳳挑了下眉,將薛妤上下左右看了遍,最後在她冷然結冰的眼神中稍微收斂,轉向溯侑露在寬大衣袍下的上半截鎖骨。只見線條般流暢的突出骨骼上印著一個咬痕,隱隱嵌入皮肉中,顏色濃郁到像是染上了胭脂血色。

  看得出來,這是真下了重力氣。

  「這麼……狠啊。」九鳳饒有興味地低喃了句,而後招手,道:「回妖都的都到這邊來。」

  隋家一大家子的動靜尤為誇張,溯侑沒管他們,指尖在薛妤掌心中撩撥似的勾了勾。

  分別的關頭,他微微低下頭,看著眼前這張精緻嫵媚,但嗖嗖往外放著冷箭,隔著很長一段距離就令人不敢窺視,不敢打量的臉,低聲道:「阿妤,我走了。」

  「嗯。」

  「離三地盛會開始還有半個月,我會進祖地,靈符可能沒法聯繫。」他眼皮往下垂著,壓出兩三根分明的線條,瞳仁現出一種勻淨的黑:「要想我。」

  薛妤又從鼻子裡擠出悶悶的一聲嗯字來,像是對不久前發生的事無法釋懷,因此表現出一種彆扭的冷淡之意。

  溯侑看了半晌,用指腹蹭了下她的臉頰,緩聲問:「還有不舒服嗎?」

  薛妤猛的抬眼,緊接著面無神情地伸手,將他的側臉推到另一邊,冷然往外蹦著字眼:「你們說,我走了。」

  溯侑扣著她的手沒打算就這樣放人,自從兩人磕磕碰碰著說開以後,他終於能放心地展露出一部分真實的自己,就像現在,也像兩個時辰前,聽不到滿意的答案就打算一直磨著,耐心好到沒有窮盡的時候。

  「想。」她看了會,睫毛向下垂了垂:「照顧好自己。」

  溯侑笑了下,慢慢鬆開手。

  她像綵帶一樣飄去了傳送陣另一邊,那邊都是聖地傳人,他們要去皇城和昭王妃談判。

  傳送陣啟動,遮天蔽地的靈光交織在頭頂,溯侑脊背抵著光柱,慢條斯理地揭開了左手手背上那層封印人皇鎖力量的白色膠皮,滾熱的鮮血頓時往外噴灑,隋瑾瑜心頭一緊,才要開口,卻聽他道:「沒事,一直封著,它一直不會好。」

  除非用這種痛到極致的方式將上面附著的力量一點點磨滅。

  「早不揭,晚不揭,怕薛妤看著難受?」九鳳別過眼,想起了什麼,道:「不過我提醒你,接管妖都不容易,插手人間亂成一團的勢力更不容易,動輒八年十年砸進去都不一定能有個水花,你和薛妤都忙,見面的時候都不一定會有。」

  「反正,你好好考慮下。」

  「不必考慮。」溯侑平靜地打斷她,這一刻,他的氣勢不比這位從小叱吒妖都的未來掌權者弱半分:「不蕩平這個局,她沒法分心愛一個人。」

  ====

  昭王妃出現在玉香齋的時候,薛妤和善殊已經在頂樓坐著抿了半杯熱茶,為了防止談話洩露出去,他們提前包下了整個三層,因此那位金尊玉貴,一生沒受過什麼風霜雨打的王妃一進來就找到了她們。

  因為短時間內同時喪夫,喪子,且還身懷有孕,即便戴著一層幕籬,昭王妃的虛弱都能輕而易舉的被人感知出來。

  可以說,若不是太醫院的頂尖醫術和人間各派送來的靈丹妙藥同時撐著,這個孩子早在她得知昭王和裘仞死訊的那一刻就沒了。

  「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昭王妃將幕籬揭下放在桌面上,露出一張憂愁憔悴的面容,她很有姿色,卻不是魅惑眾生的柔媚長相,相反,她眼睛大而圓,臉頰沒肉的時候格外突出,透著一種被呵護得極好的天真良善。

  「我騙了那群守衛,找人假扮了我在殿裡躺著『安胎』,但他們如今很在意我的身體,我出來不了多久,我們可以長話短說。」

  這種時候,善殊身上的溫柔氣質能很好的安撫每一個受到驚嚇的人,她看著昭王妃,視線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輕聲說出來意:「我們今天來,想說說你肚子裡這個孩子未來的道路。」

  「在說這之前。」昭王妃掌心撫著自己的肚子,說話時透著一種強行抑制的悲愴之意:「我想知道,王爺和仞兒,他們的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泣不成聲。

  看得出來,這位被嚴密保護,控制起來的王妃娘娘似乎憑藉著某種直覺猜到了一點幕後真相。

  「是的。」善殊柔聲將後面一句話補充完整:「他們的死是裘桐一手策劃,裘召作為中間的血引,裘仞則是他養了多年的年輕身軀。」

  任何一位妻子,母親聽到這樣的話都會心碎,昭王妃十根青蔥似的指甲在桌面上繃出驟白的色澤,善殊頗為擔憂地想給她輸點靈力緩解情緒,卻被昭王妃制止了:「別碰我,他們在我身上下了很多層保護符,外人一碰,便會被觸發。」

  這點在意料之中。

  畢竟她肚子裡的孩子,是裘家最後的血脈,是未來的皇帝。

  「我其實猜到了。」昭王妃扯動嘴角發出苦笑的動作都顯得牽強:「仞兒從小被裘桐寵得不知天高地厚,我常常有種錯覺,那根本不是一個伯父會對侄兒有的溺愛,他保護仞兒,像是在保護一個精美易碎的瓷器。」

  結果真的是。

  「但仞兒聰明,十歲的孩子,哪怕再頑劣,被當廢物一樣養著,面對危險和異常也會有本能的直覺。他曾跟我說過兩次,說看到了皇伯父的書房裡放著很多書,好幾本書上都寫著血,他看得時候實在好奇,還不小心用筆在書本上畫了條線,幸好皇伯父沒發現。」

  薛妤頓時知道溯侑翻到的那本徐家換命秘笈上為什麼會有歪歪扭扭的筆跡。

  這本秘笈最初從徐家進貢到了裘桐的案桌上,被看過之後丟到書架上擺著,又因為裘桐的警惕心,在臨換命之前全回到了徐家手中,最後被溯侑陰差陽錯搜集到。

  可即便這樣,裘召和裘仞依舊死了。

  「逝者已逝,請節哀。」善殊看著暗沉的天色,道:「如你所說,長話短說。我們對這個孩子沒有歹心,我們需要他成長為與裘桐截然不同的帝王,仁善,慈和,同時不乏為君者該有的魄力。」

  「前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事都是真的。」善殊道:「屠戮臣民的是他,破壞三地平衡,出手對付妖都的是他,不止王妃的家和孩子,為了他一己之私,三百多個襁褓中的嬰孩永遠失去了生命。」

  「他對生命毫無敬畏之意,他不配為帝王。」

  善殊看著昭王妃,溫聲低語:「裘桐留下來的那群臣子,會給這個孩子傳授怎樣的東西,你想一想,心裡其實也有數。」

  「好。」昭王妃抓著幕籬,慢慢為自己戴上,像是要借此為自己套上一層無堅不摧的盔甲,她定定地道:「相比於那種瘋子,我相信聖地。」

  應該說,為了不讓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將來步裘桐的後塵,變成那種六親不認,喪心病狂的怪物,她只能相信聖地。

  這也是她今天費盡心思出來一趟的原因。

  「我手裡有昭王府的暗線和勢力,這些人也會在朝堂上幫助未來的攝政王和這個孩子。」昭王妃慢慢道:「我會配合你們,好好教育他,教他是非,也讓他能辨別世間黑白。」

  善殊露出一個欣慰的笑:「王妃能這樣想,真是再好不過了。」

  「還有一件事,我想見薛妤。」昭王妃的目光在兩人中流轉,像是下了某種決定,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都湧現出了病態的暈紅,顯得精神了許多,她的話語異常堅定,再次重複:「我要見她。」

  薛妤坐在一邊,從頭到尾沒有說話,此時,她手指壓著盛有熱茶的茶柄上,眼睛觀察著昭王妃的每個神情,仍沒有開口。

  這場談判並沒有想像中那樣難以說通,昭王妃又是個手無寸鐵之力且懷有身孕的弱女子,善殊表現得較為溫和:「鄴都離皇城遙遠,她來了你也未必能再出來。你有什麼事,可以先和我們說,我們代為傳達。」

  昭王妃腳步像是生了釘子,她看著街道外熱鬧的吆喝聲,身體顫抖著,肩膀像被抽了骨頭一樣往下滑著,薛妤下意識動了動指尖,卻見她慢慢撐著自己站穩了。

  「算了。」她眼珠黯淡地轉著,道:「等下次有機會見了再說罷。」

  「我就是薛妤。」

  薛妤將自己的腰牌抽出來,不輕不重摁在桌面上,道:「你說。」

  昭王妃眼裡流出一層十分濃厚的訝異之色,竭力遮掩也沒能覆蓋下去,她細細觀察著薛妤的長相,從眉毛到唇瓣,直到她手裡的寶石扳指催促般轉動著亮起來,她才急急開口:「……宮裡的人可能已經察覺出異樣了,我得趕快回去。」

  昭王妃知道薛妤,是因為裘召。

  朝堂上的事,裘桐是什麼打算,她這個深宅婦人一無所知,但裘召待她極好,二十餘年從未變過,很多時候,他氣急了也不會躲著她,在家裡口無遮攔,茶碗砸了一個又一個。

  氣壓最低的一段時間,是裘桐每次在薛妤手中受挫,而後牽連底下辦事臣子的時候,因為薛妤這個名字,昭王妃數次見識到了裘召挫敗得爛醉如泥的模樣。

  聽得多了,也就記住了。

  薛妤是個很厲害的人,能讓裘桐這種心狠手辣的人屢次受挫,想像中,她應該穿著一身黑衣,特立獨行地穿梭在人間各地,兩句話不和,便橫刀相向,是個不大像女子的女子。

  可眼前所見並不是,真正的薛妤穿著一身長裙,雪膚黑髮,脖頸修長雪白,說話時清冷,可不顯得盛氣凌人。

  「我……」昭王妃啞了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整理思緒後接著道:「我才知自己有了身孕,便被裘桐以侍疾之名召入宮中,但其實他們並不讓我做這些。前不久,我看王爺他臉色實在不好看了,便想著自己去侍奉半天。那天,偏殿外的宮人被驅散了,我才要繞過屏風,便聽到裡面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我聽到他和臣下說,要將龍息一分為幾,把世間妖族皆召喚前來,而後一舉屠滅。」昭王妃一邊往外走,一邊強忍著哽咽之音收拾情緒:「他說,這是他畢生目標,也是所能想到關於人族最美好的一條道路。」

  「昭王妃。」善殊頭一次揚高聲音:「當日裘桐具體說的一分為幾,你還記得嗎。這對我們很重要,對你肚子裡的孩子也很重要,請如實告知。」

  昭王妃搖頭,手腕細得只剩骨頭,一動,手鐲跟著晃蕩,幾乎在腕骨上掛不住,「裘桐生性殘暴多疑,我一聽他們在談正事,就急忙退出了,具體一分為幾,我真沒聽清楚。」

  薛妤摁著那張令牌霍的起身,對善殊道:「不論真與假,將徹查令傳下去,即刻查。」

  很快,就在大家都覺得聖地對皇城中的皇帝之位頗為覬覦時,以鄴都為首,聖地傳人紛紛出手,從早有端倪的宿州開始,城主府被血洗,當地官府從上到下一個也逃不掉,通通進了赤水的大牢。

  他們趁敵不備,晝夜不休,找出四座城池清算。剩下的再怎麼查也跟龍息沒關係,貪污受賄這類事倒是抖出來不少。

  在和昭王妃達成協議的第六天,三地盛會開啟前第九天,薛妤和善殊同時焚香沐浴,進入祖地,開啟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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