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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天才亮,山上就下起綿綿細雨來。
小小的院子籠罩在煙霧和水汽中,朝外遠眺,眼中是含蓄朦朧的一片,不遠處掉得只剩零星幾片葉子的樹幹肆意舒展著,遠遠望去,像一幅幅觸角爬滿天際的寂寥古畫。
沈驚時看了眼薛妤的小書房,似笑非笑地問一邊站著百無聊賴的朝年:「你家女郎做任務,你就擱這乾站著?」
朝年挺了挺胸膛,說得理所應當:「往常肯定不這樣,但這不是——」他指了指先前溯侑靠過的樹幹,道:「溯侑來了麼。」
「他一來,女郎說的話,就完全不是我們能聽懂的了。」朝年斜著看了眼沈驚時,道:「方纔問你,你不也說沒想法嗎。」
沈驚時左腳換右腳站著,一副萬事不上心的樣子,可在聽到「溯侑」二字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頓了下,像是確認什麼似的,他重複著那兩個字:「溯侑?」
朝年糾正他:「現在應該叫殿前司指揮使。」
「我覺得以他這種進步的速度,再陪女郎接幾個任務,用不了兩三年,就得被升為公子了。」
「是十年前審判台上的那個溯侑?」沈驚時無視他砸下來的一長串話語,挑著重點問。
朝年稀奇似地反問:「怎麼?你認識?」
沈驚時筋骨勻稱的長指一下下落在自己的眉眼處,須臾,笑道:「難怪呢。」
「難怪什麼?」
沈驚時眉尖一挑,道:「十年前我們十幾個進羲和牢獄的時候,我便聽說了,我們這一批裡,有個長得最好,行事最凶的,一問名字,叫溯侑。」
他忍不住嘖的一聲,指尖從眉眼處一路畫下來,最後懸懸地搭在下巴上,璀然笑著說:「我當時還納悶呢,我這張臉,也算從小被人誇到大,怎麼臨到死還被人搶了風頭,當時還可惜沒能遇上他,認真比一比。」
朝年萬萬想不到一個人惦念一個人十年之久,竟會是因為這種原因,他張了張嘴,半晌,沖沈驚時比了個「你厲害」的手勢。
哪知沈驚時像是沒看見他臉上難以言喻的神情,他看向朝年,正兒八經道:「現在真人我看過了,長得確實,當得上「顏色盛極」這四個字,然世間有千萬種美,你今日評一評,誰更俊朗瀟灑些?」
「沈驚時。」朝年用了種一言難盡的語氣,幽幽道:「你何必呢。」
平心而論,溯侑和沈驚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長相,一個是渲染到極致的濃墨重彩的一筆,那種容貌甚至有種驚心動魄的侵略感和攻擊性,一個則是山間肆意的風,枝頭抽出的春芽,懶散瀟灑,疏朗明媚。
可若真論起長相,五官,風韻,沈驚時確實不如。
他又補充了句:「你這不是,自找打擊麼。」
小院總共就那麼大點地方,這兩個越聊越不知收斂,也沒捏什麼小術法防人去聽,於是那些話語,便一字一句的落到薛妤和溯侑的耳朵裡。
薛妤放下手中的卷軸,她身子往後稍傾,脊背微微鬆了力,像是中途休息,又像是突然來了興趣一樣聽外面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
見此,溯侑睫羽傾覆下來,手中握著的筆頓了再頓,徹底寫不下去了。
「溯侑。」薛妤倏地開口,她用食指指尖噠噠點了點另一側手背,她問:「那幾個案子的詳情,你看完了沒?」
提及正事,男子擱下手裡的墨筆,而後頷首,音線透出一種山風般的清冽:「都看過了。」
「行。」薛妤頷首,站起身來,道:「跟我出門一趟。」
書房門打開,門外那兩個頓時沒了聲音,朝年一看兩人臉上的面紗,問:「女郎,你們是要進城?」
薛妤沒給他往下爭取同行的機會,她看了眼頭頂灰濛濛的天色,道:「若是不出意外,佛女會在今夜之前趕回來,你們兩個留在院子裡,別讓她等空。」
沈驚時挑了下眉,和朝年一前一後應下。
烏雲沉沉,雨勢漸大,薛妤和溯侑在雨下大之前踏上了坐落在螺洲城正中心的沉羽閣。
沉羽閣建有六層樓台,層層飛簷漸次,落在霧濛濛的煙雨中,宛若一座高聳入雲的琉璃仙殿。
沉羽閣總部建在皇城,後在個個州城開有分閣,財大氣粗的程度,令絕大多數的同行咋舌不已。
閣裡包羅萬象,既有可談論絕密事的廂間,也有琳琅滿目的珍寶拍賣所,上至朝廷聖地,世族家長,下至商賈千金,官家夫人皆能在內挑選到心儀之物。
「沉羽閣不設門檻,不拘身份,只要看上了東西,出得起價,便能成兩相歡喜的局面。」薛妤眨了下眼睫上的水霧,凝望著彷彿在天宇上沉浮的樓閣,又瞥過來來往往,目不斜視進樓出樓的人,道:「沉羽閣的掌家人,是個有胸懷,有遠見的人物。」
「女郎來此地,是為了買飛天圖的消息?」溯侑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又無動於衷地收回來,聲線穩而沉。
薛妤率先踏上通向樓閣的階梯。
她今日穿了條斑斕綠的長裙,上階梯時用手提著裙擺,襯得手指骨節柔細而勻稱,裙邊隨著濺起的水珠開合,像一朵朵在晨曦中綻放的尚帶著露珠的牽牛花。
溯侑跟在那朵曳動的花後面,一步一頓。
「飛天圖的消息是順帶的。」薛妤很快道:「飛雲端,聽說過嗎?」
洄游是為了培養鄴都的能臣,既是能臣,便要知時事,通古今,因此有一段時間,溯侑被圈禁在一個只有盞油燈的狹小空間中死記常識。
他記性好,幾乎是過目不忘,因此「飛雲端」三個字一出口,便很快的想起了相關消息。
所謂「飛雲端」,顧名思義,是這個世界給有所作為的年輕人一個飛躍的機會,說是一場天大的機緣饋贈也不為過,這世間秘境千萬,可沒有哪一個,吸引力比「飛雲端」大。
當初,羲和聖地能成為聖地之首,是因為聖地內有著兩樣真正的聖物。
一為天機書,二為扶桑樹。
一個洞悉世間事,一個則是世間生靈命脈匯聚所在。
而這「飛雲端」,便是扶桑樹每隔五百年放出的一場浩大秘境,這入秘境的門檻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正是按照接過的天機書任務數量、難度來的。
像妖都的那些大妖,他們一個任務也沒做過,平時瀟灑厲害得不行,可這個機會,他們不可能放過,肯定是要來參加的,怎麼參加呢。
交錢。
出生到現在,每次不曾理會的任務清算,次次疊加,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都少不了。
要麼交錢,要麼硬氣走人。
因而每回「飛雲端」開啟前,妖都那些大妖的臉色,總是格外精彩,好看。
薛妤見他心中有數,轉動著手中的團扇扇柄,說起了跟鄴都有關的另一件事:「飛雲端的入口,開在鄴都。」
按理說,這飛雲端是該開在羲和的。
可正所謂一份付出一份收穫,當年六聖地商議妖都不管的爛攤子時,一致往當時的鄴主身上瞧,雖未開口明說,可那眼神中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說,管鬼是管,管妖也是管,別處確實有別處的難處,這事,要不就鄴都接了吧。
當任的鄴主眼一冷,臉一肅,二話沒說,拿出了幾本記賬的手冊,人手一份發了下去,道:「你們自己看看,每月,每年,人間犯事的小妖有多少,看完再這樣輕飄飄說話。」
眾人一看,確實多,多到最開始打眼神的崑崙掌門都開始尷尬地撫著鼻脊瞇眼,半晌,他坦誠道:「不是我們強人所難,是其他聖地確實不合適。羲和長有扶桑樹,那些妖萬一犯事,逃出個一兩個,對人間,對我們來說,都是難以想像的災難,再說崑崙,崑崙是孕育之地,門下弟子眾多,很多都還是才入道的悶頭青,怎好在群妖中成長。」
北荒當任的是位女佛主,她氣質溫和沉靜,思忖良久,也跟著搖頭,道:「北荒修佛道,喜靜,諸多殺戮之事會影響心境修為。這事,北荒確實也不適合。」
在座諸位便又看向沒有出聲的赤水和太華。
赤水的主君數萬年如一任,一聽「犯了罪的妖」這幾個字,便橫起了眉,冷哼道:「這有什麼好商議的,既然敢犯罪,那便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依我看,不如全處理——」
「好了。」女佛主打斷他,看向太華主君,道:「太華呢?可能騰出空來管一管這事?」
太華主君聞言,掀了掀眼皮,沒什麼好氣地道:「騰不出手。太華管人間各「氣」,怨氣死氣殺氣,忙得烏煙瘴氣,沒人幫就算了,怎麼想的你們,還指望給太華再找點事做?有這份關心,怎麼不多給太華送點靈脈靈寶來。」
他這話一落,在座紛紛挪開視線。
最後沒辦法,事情還是落到了鄴都頭上,當時羲和主君先是鄭重其事朝鄴主做了個禮,道:「我等既生在聖地,又擔了大任,便總有無可奈何的時候。鄴都為世間做的貢獻,我等銘記在心,必不會忘。」
鄴主還要說話,便聽羲和主君道:「這也是扶桑樹和天機書的意思。」
鄴主沒話說了,他朝羲和主君比了個「你們厲害」的手勢,窩回座椅上繃著臉不出聲了。
羲和主君便又道:「每年,我們五家各出一條靈脈。」
鄴主的臉鬆動了些。
羲和主君笑了笑,又道:「扶桑樹說,日後飛雲端都開在鄴都。」
飛雲端開在鄴都,便代表著每一回,飛雲端裡最神秘的秘境之淵會多給鄴都兩個名額。
那地方,可不是誰都能去的。
這相當於,每過五百年,鄴都便能多出兩位棟樑之材,若是時間過個千年,萬年……
鄴主算了算賬,隨後站起來,正兒八經地朝羲和主君回了一禮,話說得那叫個冠冕堂皇:「能為蒼生出力,鄴都義不容辭。」
薛妤話說到一半,並沒有再接下去,而是當先一步踏進沉羽閣中。
她和溯侑風姿無雙,氣度高華,迎客的門童便順勢將他們往裡引,才要說話,便見薛妤執著令牌在他們眼前晃了晃,開口道:「天字廂間,帶路。」
當前的那個神色一凜,迅速朝前引他們走了一條人最少的路,言語間畢恭畢敬:「這是直通五樓的路,我引姑娘、公子過去。」
天字廂房比別處大許多,或者說,整座沉羽閣內藏乾坤,無處不精妙,無處不寬敞,就連腳下踩著的絨毯,都引著金線,真正的視金錢如糞土。
因為常做談事之用,廂間分為裡層和外層,這兩層中間只隔了層施加了特殊術法的水鏡,裡層的人可以坐著將外層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這樣的設置,專給那些不便出面談事又不放心要來看看的大人物準備。
薛妤到的時候,這廂間裡還沒人,她兀自進去坐在裡層的凳椅上,抬眼看向言行舉止皆無可挑剔的溯侑,接著說起方纔的話:「飛雲端開在鄴都,入口一開便是十年,在這期間,各方勢力如雲流般湧入,為了接應家中孩子,門中弟子,許多人並不會離開,而是在鄴都附近平地起高樓,守著入口。」
畢竟,這樣的盛況,若是能在飛雲端裡得到什麼造化,便是能蔭及家族門派的大事,連聖地都做不到平常心對待,更何況別人呢。
「所以沉羽閣想跟鄴都做場交易。」薛妤提了提唇,道:「沉羽閣的掌家人想在鄴都入口外建一座分閣。」
她一說,溯侑便懂了。
首先,能去飛雲端,接到天機書任務的,都是青年才俊,而這些青年才俊後面,站著整個世間近八成的修仙世家,門派。只要飛雲端一開,不論是隱世多年的古老家族,還是往日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妖都,全部都會現身。
這些門庭,不差錢,不缺錢。
他們揮金如土,不將錢財放在眼裡。
這樣的機會,是個人都心動,可問題是,入口它在鄴都。
鄴都作為聖地之一,不說像羲和那樣古板嚴肅,可要在入口建一座樓,也需要相當大的魄力。
「女郎的意思是,這樓可以建?」溯侑問。
「這事我與父親商議過了,能不能成,全看他們拿出的誠意,以及能開出怎樣的條件。」薛妤說著,將手中的團扇輕輕放在眼前的小几上,道:「這事沒個定數,我便不出面談了,等下你去。」
溯侑唇抿成了直而冷淡的一條線,他有時候覺得,薛妤這樣的性格,太吃虧了。
他有著怎樣敏銳的直覺,自然能察覺到她一視同仁下細微的轉變態度,從他用引妖陣想引出九鳳那天,到他貿然闖昭王府,她對他,便是這樣不遺餘力的栽培。
她在給他最好的鍛煉機會。
但凡有人對她用上了真心,她察覺到了,嘴上不說,面上不顯,可行動處處皆回以真誠。
這種藏於冰霜下的真誠,動人,可也容易被人辜負。
就如同她當年帶著他做四星半的任務,他若是行差踏錯,她將完不成那個任務。之後入洄游,她更是一句話沒說,沒說入洄游機會難得,即便是她,也需要問過鄴主,跟下臣商議,若是他兩百年都戰勝不了守衛,她也會承受非議,說她任人不善,竟會相信一隻妖鬼。
再比如這次,若是他貿然應下對方的一個或兩個要求,鄴都便會遭受損失。
她不會讓鄴都承受這種錯誤,她只會自己掏錢掏物補償。
可這些,她不說,外人心思若不通透,也未必能知道,於是當真以為她手能遮天,做什麼都是容易的。
溯侑頓了頓,沒有立刻應下,須臾,他看著薛妤的眼,正色道:「此乃大事,臣恐行差踏錯,令女郎失望。」
「溯侑。」薛妤喚了他的名字,道:「我身邊之事,樁樁如此,日後更凶險,將會面臨無數退無可退的生死處境。」
看。
若是換一個人來聽這話,多少會認為她在蓄意敲打,強人所難。而溯侑,他垂著眼,心想,即便如此,她也不直言說句實話。
若說他尚弱小的十年前,薛妤對他是欣賞,是肯定,是引導,那麼此時,他實力乍顯,羽翼頗豐,她對他便是鍛煉,磨礪。
這是薛妤培養人的方法。
是最快能將人雕成美玉,也最容易令人心生不滿的方法。
既然如此。
溯侑道:「臣領命。」
他想,既然如此,他便將自己磨礪出來,做她身邊最鋒利的刃。
他沒有那麼好的心腸,沒有那樣大的容人之量,所有不識好歹,妄圖恩將仇報的人,通通別想有什麼好下場。
薛妤以手支頤,眼尾稍稍往上,彎出一點罕見的笑意來,她道:「你是殿前司指揮使,背後站的是鄴都,有些話該如何說便如何說,該如何做便如何做。」
「眼下,是人家有求於我們,人家都不惶恐,你恐什麼。」
「去吧。」
溯侑黑沉沉的眼落在她眼尾那點欲落不落的笑意上,而後轉身,步入外間。
他問自己,他恐什麼。
答案是。
——他仍覺得自己低微如塵埃,怕自己令她失望,受她冷待,被她厭棄。
那種情緒,在她身邊待得越久,便越深越重,時時翻湧,片刻不停歇。他被逼得退無可退,裝著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樣,時時繃著根弦維持著岌岌可危的理智。
溯侑頗感荒唐地閉了下眼,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荒謬的盛大的魔怔中。
門從外面被人推開,進來的男子約莫不惑之年,身材矮小,生了雙帶笑的瞇眼,看著很是圓滑慈善。他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進來後先是朝溯侑拱了拱手,又朝裡間的方向做了一禮,方自我介紹道:「問兩位仙長安,鄙人乃沉羽閣當家之主,今日應邀前來商議分閣之事,不知今日來商談的仙長是哪位大人?」
溯侑幾乎是沒有任何遲滯地收斂心緒,他笑著回了一禮,而後順勢坐到沉羽閣當家對面的座椅上,姿態大方,從容不迫:「鄴都殿前司指揮使,溯侑。」
沉羽閣遍佈各地,什麼生意都做,其中就有收集訊息這一項,沉羽閣當家一聽「殿前司」三個字,便知裡面坐著的那位是誰。
原本不抱什麼希望的掌家人頓時來了精神,略一尋思,就明白了這是個什麼意思。
他正襟危坐,搓著手呵呵笑了兩聲,一邊觀察眼前的年輕人,一邊道:「今日兩位大人前來,肯考慮先前提議,沉羽閣上下真是不甚歡喜。」
他說這些客套場面話時,對坐氣宇非凡的男子並未搭話,他挑著眼尾笑,瞳仁裡的溫度卻是涼的,甚至看久了,有種冷眼旁觀的涼薄意味。
掌家人一生閱人無數,這才坐下沒多久,便出於直覺的感受到了壓力。
「聖地是大家,我沉羽閣雖沒闖出什麼名堂,可也做了上千年生意,還算有些信譽,今日相商,必定拿出誠意,促成此事。」說完,掌家人豪爽地扯過一張紙,提筆寫下數行字,而後遞給溯侑,道:「大人看看,我沉羽閣願出這個價。」
溯侑只掃了一眼,僅僅只有一眼,指節便摁在那張紙上,似笑非笑別開了目光。
他脊背抵在椅背上,肩膀線條流暢,是一種幾近放鬆的姿態。
可事情才開了個頭,他便開始放鬆,沉羽閣掌家人眼神一凜,幾乎能聽到他說,你這都不用談了,沒什麼好談的。
事實上,溯侑是這個意思,可他表現得得體,只是微微撐著手掌朝前傾了傾,將紙張緩慢地推回到沉羽閣掌家人手邊,聲線甚至還是含著笑的:「家主,我今日坐到這裡,便代表了鄴都的誠意。」
「相應的,沉羽閣也該拿出真正的態度來。」
沉羽閣掌家人暗暗吸了一口氣,看著那張近在咫尺,挑不出絲毫瑕疵的臉,心道,何謂笑裡藏刀,綿裡藏針,這便是了。
腹誹歸腹誹,可這第一次出價被看不上十分正常,沉羽閣掌家人瞇著眼,倒也沒說什麼,而是又提筆在方纔的字後多加了幾行,再次將其推至溯侑眼前,嚴肅了神色道:「指揮使,您再看看,這個價格,說實話,不算低了。」
溯侑眼尾笑意恍若更深了些,他骨節分明的長指落在白紙上的黑字上,垂眼朝下看時,眼睫輕掃,姿態怡然,卻自有一股不必言說的壓迫之感。
良久,他指尖在桌沿上點了兩下,像是沒了周旋的耐心似的掀了掀眼皮,提唇道:「家主,沉羽閣是要在鄴都門口建分閣。」
他一字一句落得不輕不重,自帶著種提醒的意味,意味卻不深重。這樣的姿態,彷彿在說,鄴都不差錢,這事能成是皆大歡喜,不能成也無甚影響。
可對沉羽閣來說,這個機會很難得,也很重要,值得下血本去爭取。
沉羽閣掌家人覺得棘手,他咬咬牙,也沒再去看那張紙,而是盯著對面年輕人耀眼到近乎灼人的眉眼,踟躇半晌,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道:「在這些的基礎上,再加五千萬靈石。」
說完,他苦笑:「這個價格,放眼尋去,再找不出第二家能出價的了。」
這一次,溯侑終於斂了笑色,他掂了掂手中的紙,道:「家主,你我心知肚明,很難有第二個聖地願意任外人在自家門前蓋一座樓。」
這話能怎麼接。
沉羽閣掌家人嘿了兩聲,一雙眼瞇得只剩兩條縫,道:「指揮使覺得如何?」
「家主,我實話說。」溯侑掀了掀唇,道:「還差了點意思。」
沉羽閣掌家人胸膛接連起伏幾下,不知是緊張的,還是氣的。
他知道跟聖地談條件會很艱難,但沒想到會這樣艱難。
這位指揮使聲名不顯,非那兩位成名已有段時日的女指揮使,資料上說,他不過兩百餘歲,頗受鄴都那位繼承人看重,一直帶在身邊培養,初見時以為是憑藉著臉和身段得來高位,今日三兩句話下來才知,竟是靠的真本事。
真的能說成假的,白的能說成黑的,最叫人難以揣度的是那態度,根本叫人無從捉摸。
不過想來也是,聖地是怎樣的門庭,能在裡面任指揮使的,哪能是碌碌平庸之輩。
沉羽閣掌家人舔了舔唇,聲音稍梗:「指揮使,沉羽閣絕無冒犯聖地之意,樓閣會建在聖地門外,屆時調去幫襯的也都是有分寸,有規矩的人,這對鄴都內外的正常進出和生活不會有絲毫的影響。」
溯侑不置可否地含笑點了點頭,他垂著眼抿了口熱茶,方道:「家主,生意不是這樣談的。」
「不說對鄴都有沒有影響,你想想,若是這事成了,飛雲端十年,這十年期間,沉羽閣能賺多少?」
「或者說,藉著聖地之名,沉羽閣的名聲能不能徹底在世間打響?」
這兩句話,每個字都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沉羽閣掌門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翻了翻手掌,道:「指揮使直說吧,差點意思,是差多少。」
他死死地盯著溯侑的神情,發現在這樣的關頭,他臉上都沒露出什麼真實的情緒和波動,彷彿從始至終,激動的緊張的只有自己一個。
「再加五千萬。」
簡直獅子大張口。
沉羽閣掌家人徹底沉不住氣,他直言道:「指揮使,這個價格太高了,我們恐怕不能承受。」
「是。」溯侑欣然承認,他刻意低著嗓子說話時,有種引人深思的韻味:「可這樓,不止存十年。飛雲端也不會只開一次。」
「沉羽閣分閣眾多,總有遇到競爭對手爭不過的時候,而開在飛雲端的那一家,僅一家,便足以保沉羽閣長長久久,世代無憂。」
聽到這裡,沉羽閣掌家人不得不承認,眼前之人,無所謂的時候是真無所謂,可若是有心勸人,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每個低低的氣音,都在逼人就範。
「我言盡於此,剩下的,家主再想想。」
沉羽閣掌家人眼神變幻不定,最後念了好幾句清心經,才要硬著頭皮從牙縫裡擠出個好字,便見溯侑伸出手掌在半空中示意了下,道:「還有一件事。」
他看著對面掌家人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得道:「是小事。我們這邊需要飛天圖的資料。」
相對如流水一樣撒出去的財來說,這確實是件小事,沉羽閣掌家人心中鬆了口氣,道:「可以。」
他抓過那張紙,提筆將所有條件寫在上面,這才珍而重之交到溯侑手中,道:「指揮使看看,可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
溯侑一字一字掃過去,須臾,璀然一笑,語氣全然溫和下來:「恭喜,沉羽閣得償所願。」
在這期間,薛妤始終端坐在裡間,她觀察著他的神色,看他從始至終游刃有餘,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引導一隻馳騁商場的老狐狸步入漩渦。
有手段,有魄力,還有非常好的估算能力,可以說,他精準的踩在了沉羽閣最後的出價底線上,甚至還稍稍越過雷池幾步,又憑借寥寥數語扳了回來。
那是一種極其強大的掌控能力。
直到那位掌家人離開,溯侑收回笑意,帶著那張紙步入裡間。
薛妤看著下一刻出現在眼前的男子,不由得想起,他們出來之前,朝年說的那幾句玩笑話。
「女郎。」溯侑將手中的紙頁遞到薛妤手邊,道:「這是沉羽閣最終開的價。」
薛妤隨意掃過兩眼,視線落回他臉上,沒說滿意與不滿意,只是道:「我覺得朝年說得對。」
「沈驚時他。」
「確實在自找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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