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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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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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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8:43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那張紙條落在昭王手中,像點燃了火似的,灼得他五臟六腑齊齊冒煙,頭髮絲都要顫抖著倒立起來。

  這算什麼賠償,說是訛詐也不為過!

  若是往常,裘召早該沉不住氣大發雷霆,可此時此刻,他當眾跪著,一抬眼便是十步之外裘桐陰沉沉的目光。那視線像鋒利的刀刃,彷彿在說,他今日膽敢有半分不合身份,不合時宜的舉動,這王爺也不必再當了。

  見狀,裘召便知道,這個啞巴虧,只能他捏著鼻子認了。

  招惹薛妤,牽扯鬼嬰,數年心血全廢,裘桐對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他恨恨咬牙,揚了揚那張紙,要笑不笑地扯動嘴角,看向那位來報信的書生,道:「聖地傳人身邊的從侍,身體也挺金貴。」

  「從侍」兩字,他咬得重,像是在表達某種憤懣和不滿。

  小書生不以為意,甚至眼尾因為笑意而彎起的弧度都沒半分變化,只彎了彎腰,道:「昭王容稟,我家殿下對下一向寬仁,這單子上列的也都是療傷必需之物,畢竟人被您傷成那樣,想要完全恢復,確實不容易。」

  話說到這一步,昭王原本還想再陰陽怪氣幾句,說些「區區妖物」之類的字眼刺人,想了想,到底礙於站著的裘桐,硬生生將話憋了下去。

  他悶悶地一抬眼,將清單遞給垂眉順眼跟著他一起罰跪的王府管家,竭力忍著火氣,道:「去庫房取。」

  裘桐負手而立,即使未著天子冠服,也是一派疏風朗月的儀態風度,他望向小書生,臉上看不出半分日前陰霾,甚至還蘊著點笑道:「回去告訴你家殿下,阿召莽撞,朕日後會好生約束,望薛妤姑娘寬恕他這回。」

  說罷,他側身,寬袖垂落,「白訴,再取三根九節赤參,兩瓶玉竹瓊花露來,全當是朕管教不嚴的賠罪。」

  他話音落下,昭王才平復幾分的心又開始滴血。

  九節赤參,玉竹瓊花露都是絕頂珍稀之物,可以說,裘桐的身體狀況在成為人皇之後堪堪穩定下來,沒再繼續惡化,全靠這類天靈地寶蘊養著維持。

  只可惜他們說到底是凡人,這些東西的功效在他們身上,甚至難以發揮百分之一的作用。

  可再如何,也輪不到白白便宜聖地之人。

  那小書生急忙垂了下腰,道:「陛下千秋萬代。小人必定如實回稟我家殿下。」

  等人一走,昭王跪著往前挪了挪,難以理解地壓低了聲音道:「皇兄,這就是訛詐,薛妤擺明了在坑我們,一百隻妖都值不了那些東西。還有九節參和瓊花露,皇兄便是賞給朝臣都行,何必給他們。」

  「阿召,你方才做得不錯。」裘桐就著寬椅坐下,竹節似的長指有一搭沒一搭落在茶盞邊沿,落出節奏分明的「噠噠」聲響,「你是王爺,是人皇的胞弟,既然今日這番賠償避無可避,那多說無益,我們給就是了。這便是天家風範。」

  「至於你說的九節參和瓊花露。」裘桐低低咳了一聲,不以為意地笑:「不過外物而已。若能用這些東西與一位心智實力兼具的掌權者冰釋前嫌,那這是我們賺了。別說這些,再加十倍朕也願意。」

  「阿召。」裘桐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掌,歎了口氣,道:「若是事情已然到一種無法挽救的局面了,我們要做的不是一味懊惱沮喪,咒罵對手,而是竭盡所能將損失降到最小。」

  「就比如這回。你罔顧朕言,私自行動,事情敗露的第一時間仍沒有聯繫皇宮如實稟告此事,之後明知那人來歷,你卻執意用刑,給了薛妤堂而皇之闖王府的機會,將自己變成無理的一方。」

  「人家是一步錯,你是步步錯。」

  「此番滿盤皆輸,我們所有暗中動作全部被迫停止,按理,朕該廢了你,賜你極刑。」裘桐居高臨下瞥者底下那張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用輕飄飄的殘酷話語告知他道理:「可朕沒有那樣做。因為此事已經到了最後一步,朕失去了很多東西,不能再失去一個弟弟。」

  昭王頓時吶吶不吭聲,他垂下頭,握了握拳,保證道:「皇兄,臣弟知罪,絕不會再有下回。」

  他知道裘桐登基前過得有多難,更知道他多有城府心機,多能狠得下心。

  想當年,他們兄弟二人在三位風頭正盛的皇子光芒下處處避讓,能出人頭地,全靠裘桐步步為營,步步謀劃。每成一件事,便要殺掉許多人。

  那些人,不論忠與不忠,如何痛哭流涕,倒地求饒,裘桐從未心軟過。

  唯獨對他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他忍了又忍,幾次三番對他格外留情,可以說是只打雷,不下雨,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正因為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所以那份容忍便顯得格外珍貴、感人。

  裘桐聞言,瞇了下眼,揮揮手讓他退下,等昭王退到門檻外,又聽他不鹹不淡地開口警告:「裘召,再一再二不再三,你給朕長點心,下次再犯事,誰也救不了你。」

  昭王滿腔情緒被裘桐之前言語感動得全部隨風飄散,聞言恭恭敬敬地道:「皇兄放心,臣弟都知道。」

  見到這一幕,跟在裘桐身邊最久,也最明白他冷酷心腸的白訴不由得將頭垂得更低。

  三言兩語,恩威並濟,便使人感動得不知今夕何夕。

  親弟弟都尚且如此,更遑論別人。

  所謂帝王心術,不過如是。

  ===

  宿州連著下了兩天小雨,和風淺淺,地底蓄積了一整個冬天的蓬勃生機在經過幾場毛毛細雨的滋潤後驟然迸發,陽光再次灑落時,整座城池都恍若陷入茵茵綠浪中。

  薛妤正和善殊逐一梳理,確認塵世燈任務的細節及後續處理。

  兩人站在案桌前,對著灰撲撲的塵世燈商量。

  薛妤指尖燃起一簇火,棉絮一樣飄忽忽地落到塵世燈的燈芯上。妖僧一死,這燈便成了無主的靈物,既聚不了陰氣,又穩不了神魂,不出兩天,燈外面便糊上了一層灰,怎麼擦也擦不掉。

  此刻被薛妤使術法一燒,棉做的燈芯像是被灌了銅與鐵,怎麼燒都毫無反應。

  薛妤見狀蹙眉,道:「這燈不認你我,該如何處置?」

  任務完成後,那位不靠譜的紫薇洞府掌門鬆了老大一口氣。當薛妤提及讓司空景等人將塵世燈物歸原主時,那邊用十分羞愧且堅定的語氣拒絕了,用他的話來說,塵世燈不認主,落在他手裡也沒用,再要惹出什麼事端來,他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換句話說,這種沒什麼用,但有用起來卻總要搞出大事的東西,最好還是留在聖地,千萬別再回去禍害他了。

  於是燈就這樣落在薛妤和善殊手裡。

  其實這樣的情況不少見,天機書的任務完成後,偶爾會有各種各樣的靈寶和靈物成為無主之物,這些東西會默認成為獎勵落到他們手中。

  像兩人合作完成任務的話,靈物認誰便算誰的,或者其中一人很需要這份獎勵,可以拿其他東西作為補償與同伴交換。

  但像塵世燈這種兩個都不認,她們兩又都不需要的情況,還是薛妤經歷的頭一次。

  「你帶回鄴都吧。」善殊道:「北荒統修佛法,這東西陰氣重,我們拿著也沒什麼用處,倒是鄴都能人頗多,各系各派都有涉獵,又常和鬼怪打交道,這燈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有用。」

  「這一路,從山海城到宿州,都是阿妤姑娘衝在前面解決事情,我再收這東西,就真不好意思了。」善殊莞爾,接道:「說實話,能完成這個四星半的任務,我已經心滿意足,鬆了一口氣。」

  薛妤聽完,沒再多推辭,她在靈戒中挑挑揀揀半晌,翻出了兩個玉瓷瓶,推至善殊身邊,開口道:「玉菇丸和生息丹,給你們用最好,收下。」

  她頂著張小巧精緻,覆著冰霜的臉,說讓人收下這樣的話時,竟透著一種意料之外的關切之意,讓人不好拒絕。

  善殊笑意漸深:「行,多謝阿妤姑娘美意。」

  恰在此時,昭王的「賠禮」到了。

  聽完輕羅的稟告,她抬了下眼,慢悠悠地抬高調子嗯了一聲,隨後道:「去把溯侑叫過來。」

  輕羅輕聲應是,才踏出門要往西邊廂房走,結果才拐了個彎,就見到了同時往這邊來的溯侑。

  不知為什麼,溯侑度過成長期後,分明只是身高和容貌上有所變化,其餘一切姿態談吐如舊,可哪怕是在女郎跟前,他笑著說話,她也依舊會被一股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

  那像是一種天生的壓制。

  就比如他們這樣的小妖小怪,在面對九鳳那樣的存在時,連呼吸都代表著臣服。

  可溯侑明明是一隻血脈不純的妖鬼。

  想不明白,輕羅便不去深究,她三步兩步跑到溯侑跟前,仰著頭看他,低而快地道:「溯侑,女郎讓你去偏屋。」

  「佛女也在。」她提醒。

  溯侑頷首,飛快繞過她朝前去,雪白衣袍被迎面而起的風吹得蕩動,背影像古樹孤高而挺拔的枝節。

  他行至偏房門前,才要叩門,便聽見裡面佛女的聲音,字字帶笑:「說起你身邊那小少年,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兩日前那陣仗——」她喟歎一聲,道:「難怪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

  「可別誇他。」提起這個,薛妤不由皺眉,道:「說好聽點只叫衝動,說難聽點和送死也沒區別。」

  她直白的話語引得善殊笑起來,道:「說起來,我來時遇見了九鳳,她央我來和你說一件事。」

  薛妤靜靜地停下動作,看向善殊。

  「她說自己手裡有一顆滄海妖珠,想跟你換身邊的小少年。」

  門外,溯侑驟然抬眼,呼吸隨之緩下來。

  「她說自己就喜歡這樣有血性的少年,正巧她一直沒尋到令自己滿意的近侍,溯侑不錯,長得好,性格好,悟性好,需要時能衝鋒陷陣,平時還會舞文弄墨的有雅調,再者身上也有妖族血脈,於是開了這個口。」

  「最主要還是,那日溯侑露出了翅膀,她總說眼熟,好似對此十分感興趣。」

  「這才讓我來問一問你。」

  聽到這裡,溯侑其實已經能猜到回答。薛妤對柳二都尚且能抱有尊重之心,今日九鳳要的不論是朝年,輕羅,梁燕或是他,她都不會同意。

  果然,下一刻,薛妤拒絕得眼也不眨:「不必問。」

  「讓她別想。」

  善殊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道:「我還以為以你的性子,會當面問過他再做決定呢。」

  「他想去也沒用。」薛妤將手邊厚厚一疊紙推到善殊身邊,道:「你看看,溯侑昨夜給我的。」

  善殊好奇地接過來一看,接連翻過幾張紙,只見上面字跡蒼勁有力,言語直白簡單,從山海城的陳淮南和雲籟,到宿州的洛彩,寫得耐心而詳細。

  就連任務完成後她們要寫的結案報告,他都替薛妤工工整整列好了草稿。

  而她的,還躺在案頭一字未動。

  善殊眼神幾經變幻,到放下時,已經被羨慕佔據,她歎了一聲,道:「見了這番心思,我都忍不住要動橫刀奪愛的心了。」

  薛妤扯了下嘴角,許是也覺得輕鬆,也難得勾出淺淺的笑意弧度,一本正經地道:「誰來都不好使。」

  「你也別想。」

  「我不同意。」

  善殊笑著嘖了一聲,施施然起身,道:「不同你說了,我無人幫忙,還得趕著回去寫結案報告,天機書天天在我案頭跳著催我交差。」

  她挑開門簾,見雪一樣的少年側身,朝她點頭頷首後翩然進了屋,那股渾然天成的姿態氣質,比從前更勝幾分。

  果真妖度了成年期,確實不一樣。

  溯侑今日穿了身白衫,一頭烏黑的長髮用髮帶高高束起,安靜站著時,像一捧初冬時節落下的白雪。

  薛妤點了點才被人抬進來的箱子,抬了抬下巴示意:「給你討要的補償來了,去打開看看。」

  溯侑上前兩步,半彎了下腰,挑開上面掛著的小鎖,露出箱內擺放整齊的東西。

  很快,他發現箱內的東西明顯分為了兩份,一份多些,療傷用的瓶瓶罐罐,一份少些,但顯而易見的更精緻講究。比如鑲著金嵌著玉的巴掌大小的銅鏡,還有一些看上去就是討姑娘喜歡的名貴香料,脂粉,甚至最下面,還有件萬金難求的霓裳羽衣。

  送給誰的,一看便知。

  溯侑垂著眼,長指驀的動了動。

  「溯侑。」薛妤像是發現了他的異常,突然喚了他一聲。

  溯侑看向她。

  誰知薛妤在他臉上掃了兩圈,頗為認真地開口道:「九鳳對你不懷好意,日後離她遠些。」

  「翅膀也別再露出來了。」

  溯侑怔了怔,一雙眼如深夜繁星般爍動著亮出點點光澤,他在薛妤的注視下稍稍彎了彎眼尾,答得鄭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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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9:03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四月,萬象更新,春雨如油。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出了執法堂,前往城南巷口,路過雲跡酒樓時,發現掌櫃正在監督修繕自家酒樓的屋頂,小二站在一邊,肩上搭著汗巾,聽掌櫃咋咋呼呼地指揮:「這邊……高一點……再往上,哎呀你們聽不懂我說話是不。」

  「挨千刀的,讓我知道是誰半夜不睡來削人房頂,我非——」話還未說完,手肘處便被小二撞了一下,掌櫃的話卡在喉嚨裡,眼一瞪,還未來得及罵人,便見到了薛妤兩人。

  他頓時笑得宛若春花,主動迎上前打招呼:「問兩位仙長安。昨日早晨,官府通知下來,說那日作亂的妖物已經被捉拿,宿州城安全了。」

  「我一想便知道是執法堂的各位大人出手了,心裡敬佩又感激,沒想還能見到兩位,可見也是一場緣分。」

  做這行生意的,嘴上功夫必不可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能將形形色色的人哄得舒舒坦坦。

  許是任務完成,薛妤內心輕鬆了些,於是面對這樣的問候,也順著應了句話:「除亂安民是我們職責所在,不必言謝。」

  她看向雲跡酒樓缺了半邊的屋頂,問:「怎麼回事?」

  「嘿。」方才抱怨的時候怨氣四溢,現在人真站到自己跟前,掌櫃話陡然變了種畫風:「修繕的夥計來看過了,說是被一刀劈下來的,我想著尋常人肯定是沒有這樣的本事,大概是執法堂的大人們在捉妖時不慎出手劈的。」

  「不過仙長放心,我雖沒什麼捨己為人的大志向,關鍵時候還是分得清輕重,捉妖事大,我們這都是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他嘴上說不值一提,可話才落,又搓著手打商量:「好容易再見到仙長,今日我厚著臉皮,想再跟仙長討幾張符。」

  他睜著雙眼打量左右,壓低了聲音道:「不是上次那種符紙,是我聽聞仙家還有種常見的符,可以辟邪轉運。我這酒樓三天裡出了兩回事,總覺得是沾上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做我們這行的,對這些東西是不得不避諱,這若是再出個什麼事,真就活不下去了啊。」

  經過陳淮南與妖僧一事,薛妤聽到「轉運」「借運」這種詞就下意識皺眉。

  溯侑朝前一步,他眼尾微往上提著,含著點笑意似的,於是話也顯得溫和:「掌櫃見諒,若為辟邪,求個心安,我們上回給的符紙已是上乘,若論其他,多是修仙之人戰鬥所用,威力毀天滅地,若沒有修為高深之人鎮壓,極易失控。」

  「這些符紙,我們拒不外借。掌櫃做這一行,應當比我們明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他聲線清冽,卻並沒有強硬拒絕和說教的咄咄逼人之感,掌櫃一想,拱手道:「仙長說得是,是我鼠目寸光,囿於眼前了。」

  薛妤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恍然發覺時間才過了兩月,眼前人的身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剛從審判台下來時,他滿身是刺,跌宕不羈,一雙眼裡常匿著譏嘲的光,對人對事冷然旁觀,後來稍好一些,可行事作風依然偏激,動輒以身犯險,以命相搏。

  別說耐心回答別人問題,就連點個頭也得看心情。

  許是他的容貌太有欺瞞和誘惑性,也許是她忙著為任務奔走,近來見他細心體貼,溫和從容,便常常有種錯覺,覺得他該是這樣的,轉而忘了他骨子裡藏著怎樣的執拗,狂妄和危險。

  既有猛獸鋒利的爪牙,又有收斂心性後曇花一現的溫柔耐心。

  這樣的人,彷彿天生為殿前司而生。

  兩人一路行至城南巷口,薛妤遠遠看到忙活著搬家的洛彩。她身體輕盈,梳著夫人的髮髻,面容卻如少女般明艷嬌俏,原先凸起的小腹現在看不出任何痕跡,腰身纖細,盈盈一握。

  那道深紅朱門外,小小的一株樹經歷了幾場春雨,像是鉚足了勁往外鑽的少年,眼看著比原來高出一截。其餘一切都是老樣子,唯獨那截橫生出的枝丫上,少了盞掛了月餘的燈。

  薛妤還記得他那日坦誠的「不懂」,想了想,道:「當日我們先到謝家,看到那棵槐樹,可因為塵世燈的刻意遮蔽,那棵槐樹顯得並無異樣,我當時便起了疑心。」

  「正常情況下,一棵成長百年有餘的槐樹,特別還是在深宅古院中,多多少少都會生出靈智。」

  「有時候,毫無破綻本身便是一種破綻。」

  「而後是塵世燈。」薛妤踏上一層石階,長長的裙擺拂過階上一層綠苔,聲線如山間流水:「柳二死狀淒慘,我不信殺人的人會因為一個陌生人義憤填膺到要損耗自身靈寶的程度,所以我仔細查看了柳二的屍身,發現他身上的傷有些像佛門傷人的術法。」

  「一個修了佛且造詣不淺的人,即便改修妖道,心裡也存著淺薄的善念,那幾乎是一種習慣。他們或許會殺人,但絕不會無故虐殺人。」

  看了塵世燈的完整過程,又替薛妤擬了結案報告,加之本身悟性極強,接下來的心路歷程,溯侑幾乎能完整推演出來:「所以妖僧與洛彩姑娘之間必定有淵源,塵世燈又在附近,便只可能有兩個去處,一個是謝家槐樹邊,一個是洛彩姑娘身邊。」

  槐樹太扎眼,他們能想到,幕後之人必定也有顧慮,因此不敢放。

  「他們的案子其實比山海城的複雜,能快速破解,是因為妖僧早有死志,在刻意引我們入局。」薛妤總結,凝著眉朝前走,道:「昭王府與鬼嬰勾結是既定之事,若真只是昭王一人犯蠢還好說,裘桐得知此事必定動怒,抹掉一切有牽連的證據,王府不敢再輕舉妄動。」

  就怕昭王府的行徑是朝廷授意,那這事就是真複雜了。

  可不論如何,這事查到這裡,都已經無法深入下去了。

  洛彩遠遠看到他們,才進了府門的身子又折回來,她迎上前,欣喜地笑:「兩位仙長怎麼來了。」

  她被善殊施了忘憂術,只記得自己是因為經歷喪夫之痛鬱鬱寡歡,前來宿州散心,她不知道自己曾有個孩子,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但知道薛妤和溯侑因為捉妖之事前來問過她。

  「妖物已除,我們來看看附近有無漏網之魚。」薛妤看著那張因為饒滿了佛光而顯得格外鮮活靈動的臉,眼神一轉,問:「夫人這是要出遠門?」

  「說來慚愧。」洛彩捏著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道:「前幾日夜裡,我突然做了個夢,夢見了我夫君,他說自己在下面過得很好,讓我千萬不必掛心,照顧好自己和家中父母。」

  「我想也是,人這一生,世事無常,不論如何,總要朝前看。」洛彩指了指身後十幾口大箱子,婉然道:「所以我決定回去了。」

  今生的洛彩不是千年前的素色,她們容貌不同,性格不同,連所愛之人也不同。

  匯覺淪入滾滾紅塵上千年,以命換命,卻只敢在洛彩昏迷不醒時見最後一面,不知真是因為續命的方法如此,還是因為他心中其實也知道。

  ——不論他如何彌補,如何竭力挽救,當年的素色,早在千年前就徹底消散了。

  ——那些未說出口的坦誠,心動和愛意,那只傻乎乎的小狐狸一句也沒能聽見。

  他看洛彩時,分明是在凝望另一人的影子。

  薛妤靜默半晌,朝洛彩頷首,薄唇輕啟:「祝夫人此去一帆風順,日後諸事順遂。」

  她一路從執法堂來城南,好似就是為了說上這麼一句話,說完了便走,沒有過多停留。

  誰知她腳步才動,天機書便顫動著從她的袖口中飛了出來,小小的卷軸在她眼前舒展,上面滾動著一行行閃著靈光的小字,儼然是要她再選任務的意思。

  薛妤冷然旁觀,靜靜地看著它發瘋,片刻之後,天機書垂頭喪氣地停了動作,磨蹭到薛妤手邊,像一隻有靈性的粘人的小獸。

  「我還剩兩個任務。」她抬眼,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一幕,道:「距離任務結算還有一個月零五天。」

  「你現在告訴我,我接下來抽的兩個任務都是兩星和兩星半,這任務,我就接。」薛妤勾了下唇,語氣淡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緒:「七個人裡,就我沒碰過兩星任務。」

  她不再說話,可那神色,分明擺著「你是拿我當傻子嗎」的嘲諷意思。

  若說天機書裡發佈的任務都是忙不過來需要救急的還好說,可怪就怪在各地都建有執法堂,棘手的事會在第一時間上報聖地和各大門派,他們再派人過來解決,這樣對大家都好。

  可天機書偏不,它非得磨礪年輕人,非得搞稀奇古怪的抽選規則,於是聖地和修仙世家門派處處特殊,常常遊走在塵世間,世人想不關注都難。

  天機書一下蔫了,又啪嗒一聲捲起身軀,沿著來路原封不動滾回薛妤的衣袖。

  薛妤不接任務,其實有另一方面的考慮。

  靈陣師身體上的劣勢再如何磨礪也無可避免,這次為了留住鬼嬰強動封印,算是傷上加傷。這樣的身體狀態,兩三星的尚且能應付,可她這手氣,若是再抽個四星半的,即使能自保,也是處處受掣肘,完不成任務另說,就怕因為自身原因牽扯無辜。

  「走吧。」薛妤道:「回去跟佛女辭別,我們明天回鄴都。」

  「好。」

  不知怎麼,見到玉樹臨風立於身側的溯侑,薛妤停了停腳步,她想了想,鄭重其事地問:「朝年可有跟你說過鄴都的事?」

  「說過一些。」溯侑如實回。

  「殿前司,聽說過嗎?」薛妤一字一頓說得認真:「溯侑,我不瞞你,半月之前,我其實動過讓你去殿前司,從低做起,逐步成長的念頭。」

  溯侑垂著眼,長長的睫上很快凝上水珠,靜靜等她後面那個「但是」。

  「除此之外,另有一條捷徑可走。」

  「我父親當年為培育篩選鄴都能臣,開了一方小世界,名叫『洄游』。裡面靈氣濃郁,每一寸土地都是驚險與機緣並存,若是能在裡面待足兩百年,並且成功通過四大守衛考驗,破門而出,便代表著智,力,禮,勇兼備,可以直接任殿前司副指揮使。」

  若說聽到前面溯侑尚無明顯情緒變化,那麼在「兩百年」這個字眼下,他倏然抬眼,原本綴著暖色的眼底像點開了墨,顏色幾乎在頃刻之間深邃下來,現出一點原有的涼薄之意。

  兩百年。

  若是兩個月之前,能有這樣的機會,不必東躲西藏,不必為修煉秘笈發愁,只需要在一個地方待上兩百年,便能實力大增,躋身高位,溯侑眼也不眨便會應下來。

  誠然,那是天大的好事。

  他忍不住去看薛妤的眼睛。

  她生了雙好看的杏眼,許是身份責任原因,常常往上挑著,顯得清冷而疏離,十分不好親近。可此時,四目相對,那雙眼便恢復了自身的色彩,蒙著紗綴著水一樣。

  他能從裡面看到自己的身影,小小的一點。

  許是昭王府門前他莽撞而不要命的那麼一撞,又許是他細心而熨帖的各種細節,他能感受到,薛妤是真的想栽培他,她給他最好的資源,想讓他像春日吸飽了雨水的春草般肆意成長起來。

  可兩百年啊。

  跟兩百年相比,過去這兩個月,便宛若只眨了下眼。

  等他出來,或許薛妤只會喚他副指揮使,而忘了他的名字。

  可他現在確實太弱小,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與她,便如雲泥之別。

  成長,強大,是他必經的路程。

  他好似聽到另一個自己在他耳邊說,溯侑,你在猶豫什麼,你根本無路可選。

  這是頭一次,薛妤等他的回答,等了足足半息時間,少年好看的眉眼間分明已有決斷,卻仍難得的現出猶豫,遲疑之色,最後那些情緒在一剎那通通收斂回去。

  在那場春雨徹底停下來之前,他垂著眼,低聲道:「一切聽女郎安排。」

  ===

  塵世燈的事一了,九鳳帶著桃知和蘇允等人在城中瘋了幾天,等薛妤和善殊都傳來歸程的消息,她才施施然現身,軟泥一樣攤在寬大的凳椅上,看著他們來來往往的忙活。

  「誒。」她意猶未盡地嘖了聲,顯然心還在熱鬧的街市上沒收回來,「算算時間,我也該回妖都了。」

  善殊訝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是前段時間才說要逛遍人間的風景才回去嗎,這才幾日,就改口了。」

  「我倒是想呢。」九鳳大倒苦水:「家裡老頭催好幾次了,說再不回去就永遠別回去了。」

  說罷,她又斜眼去瞥身側的桃知,近乎用上了蠻橫的要求語氣:「你跟不跟我一起,妖都裡的大妖吃人不眨眼,我這一次回去,你日後可能都見不著我了。」

  桃知無奈地道:「瞎說什麼。」

  她是典型的大小姐脾氣,想一出是一出,不開心了就動手,就殺人,從來沒人可以束縛她。這樣的性情,直到遇見桃知,才稍微好那麼一些。

  「行,你有骨氣。」脾氣才好一些的九鳳恨恨跺了跺腳,鬼車縱橫天際,她纖足一點,便化為流光躥向遠方,竟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給桃知留下了句散在風裡的餘音:「留戀你的人間山水去吧,最好有事也別求我。」

  桃知在原地足足站了半晌。

  溯侑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在路過迴廊時,見到已經選定了修仙門派,再有幾天就要去報道的蘇允扯了下桃知的袖子,後者瞪圓了眼,像是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機密似的,道:「桃知,九鳳姐還有個未婚夫啊?」

  「是。你從哪知道的?」桃知的神色並無變化,他甚至還溫柔地替蘇允正了正頭上束著的高馬尾。

  「昨天那人聯繫九鳳姐,我偷偷聽到的。」

  蘇允看上去頗為遺憾,他看了看桃知,又看了看天邊遠去的鬼車,低聲嘀咕道:「你在人間也沒什麼親朋好友,為何不跟著九鳳姐去妖都,那裡安全許多。」

  「而且萬一,他們這回要是真成婚了,你怎麼辦啊?」

  蘇允看著桃知的眼睛,十幾歲的小少年認真起來也頗為有模有樣,提前將他的話全堵死了:「你可別說你不喜歡九鳳姐。」

  「小小年紀,怎麼總將喜歡掛在嘴邊。」桃知含笑屈指彈了下蘇允的額心,道:「我去做什麼。」

  蘇允不服氣地反駁:「反正我若是有了喜歡的人,必定主動告訴她。」

  「蘇允。」桃知垂眸看向正年少氣盛,覺得天下都盡在腳下的少年郎,頭一次收斂了笑意,認認真真道:「她不過釋放了一縷氣息,我卻連手都在顫抖。」

  聽到這裡,溯侑腳步驀的一頓。

  他不由又想起那兩百年。

  時間是最難以捉摸的東西,兩百年,足夠薛妤忘了一個叫溯侑的人,也足夠她再去審判台,亦或是別的地方撿個天資不錯的小少年養在身邊,悉心教導。

  可他生來不認命,遇事總想搏一搏。

  他可以接受各式各樣的陰差陽錯,因果殊途,唯獨不能接受因為自己的無能,弱小,而產生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遺憾與疲倦。

  當天夜裡,薛妤一行人辭別善殊,從宿州直接橫空,再一次用了路承澤的身份牌,堂而皇之橫跨萬里回了鄴都。

  不到一個時辰,薛妤腰間的靈符久違地燃燒起來。

  路承澤忍無可忍的聲音傳來:「薛妤,你適可而止!」

  「一而再再而三,你當你沒令牌在我手上是不是?」

  薛妤就等著他主動找上門來,她挑開飛行靈寶上晶瑩的珠簾,看外面飛速在眼前倒退的山與水,耐心地等那邊發完瘋,陷入一片沉默的安靜中,方開了口:「路承澤,千年前螺洲獸潮一案,你還記得嗎?」

  路承澤像是沒料到她能這麼和平地說話,愣了一愣,而後道:「螺洲獸潮?我不太記得了,幾星任務?」

  「四星以下的我肯定是不記得了,這麼多年了。」

  這個答案在意料之中,可真聽到的那一刻,薛妤還是輕輕吐了一口氣。

  螺洲獸潮,是五百年後會發生的事,也是天機書上唯一一個五星任務,當時所有聖地傳人都參與了進來,除了處於閉關最緊要關頭的路承澤。

  如果記憶沒出現異常,他不可能不記得。

  也就是說,她的猜測是真的。

  「行,我知道了。」薛妤淡聲回他:「自己讓人來鄴都取令牌。」

  這也就是說,從宿州到鄴都這一路的罰款,還得他來交。

  欺人太甚!

  路承澤深深吸了一口氣,還要再說什麼,發現靈符已經黯淡下來。

  ====

  溯侑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天亮,跟他分在靈寶上同個小房間的朝年睡眼惺忪轉醒時,就見他將一本厚厚的小冊子交到了自己手中。

  「什麼這是、」朝年揉著眼睛翻開一看,呼吸都停住了。

  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上百條「遇事該如何反應」「怎樣在各種情境下完整的表達女郎的意思」甚至還有「結案報告如何寫1234條」。

  朝年的困意一下子飛了。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溯侑,半晌,苦著臉哀嚎:「不是吧你。」

  「你這是從哪學來的跟我姐一樣的東西啊?」

  「真的,你們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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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二日凌晨,天濛濛亮,疾馳了一夜的飛行靈寶終於減緩速度,停在了一座秀麗的青山腳下。

  很快,身著鄴都官服的男子帶著十幾個弟子趕來,當頭的那個聞著靈寶內若柔若無的妖氣皺眉,厲聲道:「鄴都重地,閒人免進,還請速速出來受查。」

  朝年一馬當先跨出來,他看著這烏壓壓的陣仗,不由道:「王大人,怎麼每次女郎回來,你都得撞上來大呼小叫。」

  「誰都沒你積極。」

  一看朝年那張臉,被稱為「王大人」的男子來不及錯愕,立刻朝那座縮小了的宮殿躬身行大禮,言語畢恭畢敬:「臣恭請殿下金安。」

  薛妤踏出殿門,身後跟著溯侑,梁燕,輕羅以及捆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雙幽怨眼睛的鬼嬰,妖氣和鬼氣頓時避無可避。

  「起來。」薛妤看著一臉誠惶誠恐的王休,抬眼去看山頂上,只見一圈朝陽的光暈瀲灩般擴大,又在下一瞬收攏,光圈明明滅滅,像一張張開呼吸的大嘴,問:「日月之輪又不正常了,山腳下還守著這麼多人,城裡出什麼事了?」

  「回殿下,是二公子在山頂借入口強盛的日光之力悟道,結果出了岔子。二公子因反噬受傷,日月之輪也出現了異常。」

  薛妤問:「什麼異常?」

  「正午日盛之時往外噴火吐岩漿,午夜月盛之時又下冰霜刀劍,主君怕誤傷到人,因而派我等日夜守候。」

  「他人在哪?」

  王休將頭埋得更低一些,頓了頓後道:「在金裕樓養傷。」

  薛妤皺眉,大步朝前,一個輕點朝山頂飛快掠去,朝年等人立刻跟上。

  期間,輕羅沒忍住問朝年:「外面不都說鄴都主君只有女郎一個子嗣麼,怎麼還有個二公子?」

  連著兩個月,看過九鳳這種大妖,又經歷過許多事,輕羅原本針尖大的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至少遇著事會主動去問,去看,去觀察,而不是凡事等薛妤吩咐下來才行動。

  「這位二公子是肅王侯的幼子,是女郎的堂兄。」朝年提起這位二公子,臉色也不大好,左右囑咐道:「二公子脾氣古怪,素愛做些離經叛道之事,對人對事都不手軟,可有已過世的肅王侯和當今主君做靠山,少有人敢惹,是鄴都城內的一大霸王。」

  「方纔山腳下那位王大人,就是曾經的肅王一脈,算是那位二公子半個親信。」

  薛妤率先落在日月之輪前,它像是一座巨大的拱門,籠罩在日月光輝中,時常暈染出美輪美奐的七色光線,是鄴都城的代表之一。

  「至少要三個月才能恢復。」薛妤手掌觸上去,袖邊壓著細密的針腳,順著動作滑動時,露出半截荔枝般細嫩的肌膚,白得晃眼。

  朝年見狀,上前問:「殿下,我們要去金裕樓嗎?」

  薛妤收回了手,率先穿過漫出琉璃色澤的日月之輪,一步踏入鄴都之內,方慢慢地回:「不,我先去見主君。」

  一聽這個疏離至極的「主君」,朝年便知道大事不好。

  他心裡咯登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薛妤吩咐道:「去殿前司找你姐姐,將這件事前前後後查清楚,之後帶著我的搜查令去金裕樓,該拿人拿人,該下獄下獄。」

  朝年嘶的抽了一口涼氣,還想說些什麼,但一看薛妤的臉色,便不敢造次,悶聲應是。

  薛妤又道:「梁燕,你帶著鬼嬰跟朝年一起去殿前司,帶上輕羅,她頭一次入鄴都,你們給她講講鄴都的規矩。」

  三人一走,原地便只剩下薛妤和溯侑二人。

  「看看。」薛妤伸出指尖,點了點他們腳下繚繞的雲霧,道:「日後,這便是你要生活的地方。」

  從日月之輪走出來,他們好似從一座山頭到了另一座山頭,不同的是,他們腳下的這座格外高聳陡峭,放眼望去,如孤峰突起,鶴立雞群,只需透過一層濃厚的霧,便能將小半座鄴都城的風光收入眼底。

  朝下一看,其實跟人世間沒什麼區別。酒樓林立,宅院錯落,街道兩側熙熙攘攘,人潮湧動,甚至真要說起來,比外面一些大城池要更熱鬧一些。

  不同的是,街道上有許多人並不是人。

  他們頂著蓬鬆毛絨的耳朵,一個不小心就露出了半截尾巴,又用手拽著變了回去,有的連樣子都懶得做,就這樣讓尾巴綴在身後掃地,還有的變出兩張嘴,一口叼著包子,一口咬著花卷忙得不可開交。

  那確實不是溯侑想像中聖地該有的,會有的樣子。

  他見過羲和,處處莊重,處處森嚴,來往皆是高高在上的聖地住民,那裡階層分明,沒有丁點熱鬧的煙火氣。

  「今日是四月初六。」薛妤看著他的眼睛,道:「鄴都分為鄴城和百眾山兩部分,鄴城裡住著原住民,百眾山裡住著犯事進來,接受過懲罰的妖與鬼。」

  「每年四月初六,百眾山表現良好,攻擊性不強的妖鬼都能上鄴城走走,置換點東西回去。他們其實也不需要什麼,只獨獨鍾愛塵世的美食,每回出來都是這樣的場景,能將一條街的美食一掃而空。」

  「等你從洄游裡出來,管的就是百眾山的事。」

  薛妤話語罕見的柔和,聽不出捉妖拿怪時的冷漠之意,於是氣氛也跟著緩下來。

  「溯侑。」她道:「我對你寄予厚望。」

  一剎那,真的只是一剎那,溯侑心裡那點他這個年紀因為某種懵懂情緒而升起的遲疑,搖擺,不捨,像是一叢雜亂無序的荊棘遇到了收割的刀芒,一刀下去,什麼都乾乾淨淨,毫無遺留。

  她說對他寄予厚望。

  那他。

  一往無前。

  萬死不辭。

  ====

  兩人橫空半個時辰,到了鄴都王宮,從進宮門的那一刻開始,一路都是躬身行禮的人,薛妤目不斜視,腳步最終停在萬象殿門口。

  「殿下。」守在殿外的內執事朝她一拱手,道:「陛下已在裡面等著了。」

  薛妤頷首,看向溯侑:「你在外面等我。」

  說完,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又轉身看向內執事,吩咐道:「等會朝華來了,你讓她帶溯侑去周圍轉轉,說些有關洄游的事。」

  內執事一聽「洄游」二字,頓時變了種神情,愣了下後飛快反應過來,道:「是,臣下定如實轉告朝華大人。」

  薛妤提步踏進了萬象殿。

  殿內佈置得十分講究,卻並不是富麗堂皇,雕樑畫棟的奢華,反而處處擺著書,處處掛著畫,畫中有山,有水,亦有人,人繞過屏風往裡走,鼻尖處縈繞著一種素淡的墨香。

  鄴都主君薛錄便坐在屏風後的案桌前,聽了動靜,他小心放下手裡捧著的畫卷,挑著眼梢去看自己那滿臉不愉的女兒。

  四目相對,還未開口,他便尷尬地摁了摁喉嚨,咳了一聲。

  「阿妤。」薛錄點了點跟前的座椅,道:「坐。」

  薛妤依言坐下,開口道:「兒臣才回鄴都,便聽說薛榮之事,主君又一次高抬貴手,輕輕放過了。」

  提到「薛榮」這兩個字,殿內本就生硬的氣氛頓時跟結了冰似的陷入死寂中。

  「小榮他就是脾氣烈了點,去日月之輪練功也是為了提高修為,為日後能幫上一些你我的忙。」薛錄頓了良久,接道:「我念他一片赤誠,便罰他禁足金祿樓,算是小懲大過,給個教訓。」

  一片赤誠。

  「主君。」薛妤像是難以忍受般抬眼,一字一頓道:「若我說,薛榮有不臣之心呢。」

  薛錄食指敲了敲桌沿,沉默良久,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此話從何說起。」

  看看。

  這樣的反應,說薛錄對此毫無察覺,恐怕他自己都不信,可即使如此,他還是要嬌慣著一個廢物,任由他胡作非為,肆意行事。

  因為他對死去的兄長有愧,他時時記得自己握著兄長的手答應過什麼。

  其實,千年前的薛妤面對此事尚且能容忍一二,她明白,即使身居高位,血緣往往也是斬不斷的羈絆。精明如人皇,面對裘召的一再犯蠢,不也是忍了再忍,從輕發落嗎。

  如果真像薛錄所說,她這位堂兄一片赤誠,只是腦子不頂事,脾氣有點急,那沒事。不論是哪個聖地,亦或是朝廷的皇城,都不知養著多少縱情聲色、驕縱無度的浪蕩子。

  總不見得每家兒郎都是年輕有為的人物。

  事實上,前世的薛妤也顧及著薛錄的感受,薛榮每次惹了事犯了罪,都是她身邊的人去打點,或道歉,或安撫,或賠禮。

  可到頭來。

  松珩大軍壓城,薛榮有機會,有時間提前通知薛錄,告知薛妤,可他沒有,他甚至主動打開了日月之輪,讓松珩的天兵毫無阻礙地長驅直入,直搗黃龍。

  縱容養不出一個人的真心,只會滋長更大的野心。

  薛妤甚至都不用細想,都知道那一刻的薛榮在想什麼。

  薛錄自撐封印,而薛妤呢,她引狼入室,識人不清,才讓鄴都蒙此大難,她不配再掌權。

  所以鄴都的王位,有且只剩一個人選。

  一個人可以有野心,有對權力的渴望,可如果上位的手段是背叛故土,背叛家國,薛妤無法忍受。

  她突兀的回到千年之前,又漸漸的在忘記這千年裡與自己無關的,沒有牽扯的事,這些變化一件一件都令人不安。她甚至沒法保證自己會不會在第二天日出時忘記千年後的一切,徹徹底底與當下的這個世界融為一體。

  有的隱患,她必須盡早拔除。

  前世,她回來得晚,回來時日月之輪已被薛錄出手修復,這件事被藏得嚴嚴實實,壓根都沒落到她耳朵裡。

  所以她一聽說此事,便當機立斷讓朝華去拿人,既是為提醒薛錄,也是為了警告已故肅王侯一脈。

  正當此時,殿外內執事尖聲稟告:「陛下,殿前司指揮使和二公子到了。」

  薛錄眉目一凜:「帶進來。」

  很快,一男一女走進殿內。

  男子生得高大,光看相貌,亦是一表人才,翩翩風度,特別是拱手往下拜時,那雙下垂的眼,那道問安的聲音,真是像極了他父親:「臣見過陛下,見過殿下。」

  相比之下,朝華身材嬌小,又長了張可愛的臉,兩頰都帶著點肉,腮上暈紅,乍一看,像個尚未成年的小女孩,就連聲音也是脆生生,甜滋滋的,與外面的傳出的種種惡名壓根重疊不到一起。

  「稟陛下,殿下,日月之輪受損一事,臣已查明,罪證確鑿,按律當執棍刑一百。」

  薛妤看向主座的鄴主。

  三道視線的注視下,薛榮一掀衣袍跪下去,聲音是說不出來的低落:「臣——知罪,但憑陛下發落。」

  這樣的卑微,惶恐,經不住便叫人想起,若是肅王侯還在,他何至於落到如此境地。

  或許,今日殿中坐著的是誰都說不準。

  這一招,薛榮百試不爽,次次奏效。

  能坐到這個位置的,哪有什麼軟心腸,真仁慈,人皇如此,鄴主也如此。

  權力和榮譽之下,全是鋪就的纍纍白骨。

  可鄴主唯獨有個死穴,便是薛妤的大伯。

  果然,鄴主的臉色一會陰一會晴,那句將薛榮拖出去行刑的話,左思量又猶豫,愣是沒說出口。

  半晌,他揮了揮衣袖,擺了下手,道:「行了,你們兩先下去。」

  見狀,薛妤知道,這便又是不了了之的意思。

  她抬眼,捲起衣袖一角,露出纖細白皙的手腕骨,上面落著一個淺淡的星形印記,「百年前,兒臣尚年幼,曾因過錯導致法陣逆轉,傷及婦孺無辜,在三千雙眼睛的注視下受罰。」

  鄴主瞳仁微縮。

  他自然記得當年的事。

  那會,她尚且年幼,鑽研上古陣法本就是危險的事,誰也不知道那個陣法會有那樣大的威能,能將防護罩沖碎,在晨練台三千弟子的注視下擊傷帶著孩子前來探望夫君的婦人。

  薛妤當時亦是一身血,小小一個,抿著唇跑上去善後,而後主動受罰,生生挨了兩道靈鞭。

  她是靈陣師,身體上的傷即使過去百年也依舊留有痕跡。

  鄴主擺了擺手,道:「就按朝華說的罰。」

  薛妤退出內殿,朝華和溯侑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後,等到了宮牆一角,她眺望遠方,輕聲開口:「派人盯著薛榮。」

  朝華聞言捧著張小臉笑成了花,她躍躍欲試道:「殿下,我們要對肅王侯舊脈出手了嗎?」

  「先不管他們。」薛妤摩挲著手腕上的疤痕,道:「安排一場意外,待薛榮出鄴都,截殺他。」

  朝華愣了下,驀的沉下了眼,聲音反而輕下來:「他惹殿下了?」

  溯侑也跟著抬眼。誠然,薛妤不是個濫用權力的人,很多時候,她甚至只將自己當成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可以被人拒之門外,也能接受被人掃地出門,若是沒有被觸碰到底線,她不會輕易開口要取人性命。

  薛妤沉默了半晌,在他們以為她不會出聲的時候,她道:「背叛之人,不值得原諒。」

  「也沒有改過重來的機會。」

  因為這一點頭,兩句沒頭沒尾的話,留在原地的兩人心情皆是顯而易見的不好。

  朝華盯著溯侑那張令人挪不開眼的臉看了半晌,道:「我聽朝年在靈符中提起過你,殿下第一次在審判台救人下來。」

  「進殿前見你,我還以為殿下是看上了你這張臉。」

  溯侑抬眼,眼尾稍稍勾著,眼皮上壓出一條不深不淺的褶,哪哪都是溫柔的模樣,唯獨那雙深邃的瞳仁,寫滿了涼薄二字。

  和方才在殿下面前,簡直判若兩人。

  朝華深褐色的瞳仁朝他逼近,道:「既然是殿下救的,就該好好想著為殿下效命,為殿下分憂,你也看見了,鄴都的事,天機書的事,哪裡都是一堆爛攤子壓在她肩上。」

  「若是有點出息,就盡早從洄游裡出來,入殿前司任職。」

  溯侑像是被某個詞砸中,他動了動唇,問:「盡早?」

  「按理說,是沒這種可能,十個進洄游的人裡,有八個半過了兩百年還挑戰守衛失敗的。」

  「丟人現眼。」

  朝華掃視般看了看他,拍了拍手,道:「自然,凡事無絕對,有兩個人提早出來過。」

  溯侑靜靜看向她。

  朝華勾唇一笑,咄咄逼人的氣勢收斂,又成了小女孩一樣的嬌俏天真:「一個用了三十五年,一個,只用了十年。」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她朝著他丟過去幾本黃皮書,道:「鄴都勢力分佈,殿前司職責所在,以及百眾山的一些概況,進去了看看,別出來之後還跟無頭蒼蠅一樣什麼都不懂。」

  「我沒這個耐心教人。」

  朝華最後悠悠說了兩句話:「用了三十五年的是我。」

  「另一個。」

  「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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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9:37 |只看該作者
第42章

  是夜,圓月高懸。

  薛妤幾眼掃過鄴都近段時間處理過的種種事,確認無紕漏後放下了筆,骨架纖細的肩漸漸鬆下來。

  鄴都和別的地方不同,這裡關著的妖鬼不知何幾,有真做錯了事的,也有外邊人蓄意陷害進來的,鄴都私獄裡的血水每天都能涮下好幾層。

  在她接手之前,鄴都獄中上下四五百個獄卒,個個都當得上「草菅人命」一詞。

  高高在上的觀念留存在聖地住民的心中,根深蒂固,非一日可變。她三令五申,以瀆職之罪懲罰了不少人,加之殿前司上任接手,這樣的情況才有些許好轉。

  薛妤深知,也許是一剎的失神,在奏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便有數十條性命流逝,其中或許就有兩三個是被冤假錯案纏身,無辜喪命的。

  她身在其位,需擔其責。

  薛妤用手撐了撐額心,靜默片刻,又提筆蘸墨,在靈戒中翻出來的一冊紙本上落筆。

  ——天恆三五三年,審判台開,松珩年二十,入鄴都,盡心培養。

  幾乎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霎時,薛妤像是撥開了層一直刻意忽視的迷霧,一抬眼,一蹙眉,幾乎是避無可避的,想起了千年前的種種如煙往事。

  她並不罔顧人命,卻自認配不上「心地良善」這四個字,審判台在她眼裡,不過是個擺設。會帶松珩下來,連她自己也沒想到。

  松珩當年二十,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笑起來便似和風細雨,是如玉般的公子。

  薛妤起先對他並未另眼相待,也不曾起過栽培的心思,只是因為時間緊急,帶他做了那一次任務。

  松珩極有涵養,即使手忙腳亂幫錯了忙向她請教尷尬得直撫鼻脊,也仍是含著笑的。相處的時間長了,薛妤便發現他這個人對別人有著說不出的耐心和善意。

  他喜愛夏日聒噪的蟬,喜愛冬日沁涼的雪,喜愛人世間的熱鬧和繁華。

  他常常能在高高的城樓上,伴著如水的夜色,陪薛妤看人間一場接一場綻開的煙火。

  不同於朝年小心翼翼的觀察她的臉色,也不同於朝華陪著時的百般無聊,薛妤不經意回首時,偶爾能看到他的眼,溫潤通透,如水般包容,裡面寫著「人間」二字。

  薛妤不說,可確實,她喜歡那種明艷的純粹的東西。

  松珩是人族,曾拜入一個修仙門派,天賦不錯,憑藉著那些不入流的功法秘笈也能小有成就,冷靜地潛入親王府行刺,並且沒有誤殺傷害除那位王爺以外的任何後眷護衛。

  薛妤培養他,像培養今日的溯侑一樣,只不過前者打動她的是胸懷,後者打動她的是智慧和天賦。

  薛妤提筆落下第二行字。

  ——入洄游,上雲端,五百年苦修,時值人間動盪,共破獸潮、浮屠案。

  松珩沒有薛妤和溯侑那樣頂尖的悟性和天賦,可他時間多,勤奮肯鑽研,修的還是人世道。那是他和薛妤在一處大秘境中找到的天階秘笈,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兩者相輔相成,契合度高得驚人。

  五百年之後的松珩,徹底洗去身上鉛華,身上令人如沐春風的君子之風更盛。

  幾樁大案子下來,見過他出手的人將他誇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

  也許是被誇得久了,也許是已經真正有了在塵世間來去自由的實力,松珩開始忙很多事,可每次聽聞薛妤接高星任務時,仍會放下手邊一切事趕到她身邊。

  即使心裡比誰都明白,她根本不需要人幫忙。

  他時常看著她笑,眉目間寫滿了溫柔,眼神像人間三月的風,四月的雨。

  薛妤提筆蘸了蘸墨,又寫下第三行。

  ——聖地與朝堂關係惡化,世間妖族同氣連枝,民基動盪,山河滄夷,松珩求共建天庭,允。

  這是最令人難忘的幾百年,薛妤最擔心的事仍避無可避的發生了。

  裘桐肅厲的朝堂之風歷經幾代子孫,卻奇跡般的留存下來,且一任人皇比一任人皇強硬果決,朝堂經歷幾次血洗,擰得跟鐵桶似的,每日早朝站在金鑾殿裡的,全是實打實的皇權派。

  除此之外,朝堂請了幾位德高望重,在修真界也頗有名望的老先生出山,建了學堂。

  人間芸芸學子成長起來,進入官場,朝堂,為人皇效力。

  他們開始處處排擠,針對聖地。

  可區區幾百年成長起來的那些小少年,如何能跟聖地上萬年的底蘊相比。

  朝廷不再讓百姓去請聖地出面解決事情,一些小妖小怪他們尚能應付,可妖力深厚,出手肆無忌憚的大妖呢。

  他們束手無措,不知所措,卻仍要強撐著,好似爭一口氣似的,堅決不讓聖地出手,於是深受其擾的百姓流離失所,叫苦不迭。

  於此同時,塵世間的妖族忍受不了聖地和朝廷常年累月的鄙夷,獵殺,他們團結一致,擰成了一股繩,率著野獸,使用妖術衝進人類的村莊,與朝廷的精兵對峙,想要通過戰爭和鮮血獲得和其他生靈平等的地位和尊重。

  日日碰撞,日日都有數不清的人和妖死去。

  人世間亂成了一鍋粥。

  松珩幾乎住在了人間,薛妤也常隱匿身份出鄴都幫忙,驅逐妖獸,給流民安家,可這根本不是長久之計。

  對此,她其實早有預感。

  朝廷會不滿意聖地地位特殊,處處高於他們,當野心滋長到一定程度,只需要幾任英明的人皇,他們便能將計劃化為行動,而這期間,免不了動盪和犧牲。

  妖精鬼怪一流,因為生有異力,少時皆難辯是非,只靠本能行事而被世間不容,千萬年來受打壓,欺辱,動輒成為可以被肆意踐踏的對象。這種怨氣在每一個妖怪心中滋長,總有憋不住爆發的時候。

  除此之外,還有個躲在背後看好戲的妖都,每當妖族分隊的小首領遇到了麻煩的人物,諸如松珩,薛妤及同樣偷偷前來人間幫忙的善殊等人時,妖都裡便也會出來幾個難纏的角色。

  各路勢力錯綜複雜,宛若一團剪不斷的亂麻,滾雪團似的越滾越大,越滾越亂。

  薛妤沒有辦法。或者說,所有人都想不到辦法。

  這像是個無解的死局。

  一日,薛妤和松珩無言地走過一個被血洗的村莊時,松珩握著拳,眼眶紅著似是下了什麼決心般看向薛妤,他聲線哽咽,頭一次試探地叫了她一聲阿妤。

  相伴數百年,松珩瞭解薛妤,因此知道她亦為眼下的情形揪心。

  有時候,什麼也不說的人往往更難受。

  他說:「阿妤,不能這樣下去了。」

  薛妤看向他那雙時時溫柔,與數百年前毫無變化的眼,沒有計較他的失禮,她問:「你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有。」松珩迎著她的目光,堅定地道:「我想建立一個新的勢力,叫天庭。」

  「不吸納勳貴世家,不依靠聖地朝廷,引進來的將全是看不慣亂世,有心出力的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形不成家族勢力,我會嚴加教束,他們不會如聖地那樣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經此一事,也不會效仿朝廷,肆意絞殺妖族。」

  「天庭不受聖地朝廷差遣,聽的是百姓的訴求,辦的是於民有利的事,因為根基淺,利益不衝突,人皇急於解決眼下的困境,他不會拒絕。」再怎麼,也比又給聖地一次出頭的機會好。

  薛妤靜靜地看著他,張了張唇,道:「長此以往,它將成為下一個聖地,這方法治標不治本。」

  松珩苦笑著道:「阿妤,你看眼下這情形,我還管得了本,顧得著日後嗎?」

  薛妤回首看身後被掃蕩一空的村落,還有隔壁山頭橫死的數百小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松珩最後道,阿妤,我需要你陪我走這一趟。

  為民,為這山河,為他們心中信念。

  可這對薛妤而言,意味著要放棄鄴都皇太女的身份,她只能孑然一身,不代表聖地,此事方能成。

  薛妤與她父親長談一夜。

  及至天明,鄴主指著兩鬢的發,苦笑道:「父親原本指望你能早些上位,頂替父親的位置,也讓父親去逍遙快活幾年,現在看來,這個擔子還不知要挑多久。」

  說完,他正色,道:「如此一來,你和松珩即使不成,也得成了。此去困境重重,你可決定好了?」

  無人知道他們那夜說了什麼,只知道晨光乍破時,鄴主拍案而起,大發雷霆,旋即頒布了一道令四海震驚的旨意,他暫廢了薛妤的皇太女之位,並且封宮待命,命她靜思己過。

  天下側目,眾說紛紜。

  很快,他們得到了答案,鄴都皇太女薛妤出鄴都,和那個被她從審判台救下,如今已大有成就的松珩建立了天庭。

  這個小子,拐走了鄴都未來的女皇陛下。

  難怪鄴主氣成那個樣子。

  於是一時之間,羨慕松珩的有,說松珩不厚道的也有。總之,藉著這一陣風,天庭確實初步長成,並且很快幹出了一番作為。

  別人不知,薛妤心裡卻清楚,鄴都,她遲早要回去,因此刻意不干預天庭大事,只出力,常接天機書的任務往人間跑。

  松珩被推舉擁立成了天帝。

  加冕禮的那一日,松珩難得喝了酒,那是他曾經的師門珍藏的佳釀。

  是夜,他春風得意,佳人在側,看著薛妤那雙眼時,只覺得自己不醉都醉了。

  他從身後小心地擁住薛妤,唇瓣落在她耳畔,一下一下,低著嗓音,近乎廝磨地懇求:「阿妤。」

  阿妤,阿妤。

  他一聲接一聲,像是要磨到她心軟似的,他看著衣袖上的九道盤龍紋,像是終於有底氣吐露心聲:「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薛妤不懂情,不通欲,看人全憑直覺,接觸到的人全被她分為了討厭與不討厭兩類。

  她不討厭松珩。

  燈火下,她看著松珩因為連日的操勞而遮掩不住湧上眉眼的疲憊,想起這人從鐐銬滿身一步步走到今日,想起他眼中的煙火人間,道:「好。」

  思及此,薛妤眼中冷意分明,她落下最後一行字。

  ——同行千年,松珩率天兵,入鄴都,鎮鬼城,百眾山六萬妖鬼如臨煉獄,永世不可再出。他以此舉為證,以儆傚尤,震懾人間妖物。

  直至那時,薛妤方才徹底清楚。

  那便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負。

  他眼中的人間。

  薛妤目光定定落在這四行字上,良久,突然「啪」的一聲將手冊合上,半晌,又打開看了一眼。

  不得不說。

  有了這令人印象深刻,永生難忘的第一次,救溯侑時,她的情緒更淡,面色更冷。

  她仍忍不住起了惜才,栽培的心思,這次卻學會了防備。

  比如,即便她讓他入洄游,進殿前司,那顆隨時操縱他生死的玉青丹,仍在他體內。

  薛妤想到她回來的這兩個多月。

  心中隱隱有了點猜測。

  她站起身,將那本手冊攤開,又細細看了一遍,而後皺眉。

  這盤錯綜複雜,難以平衡的棋,即便重來一回,也依舊叫人毫無頭緒,難以下手。

  聖地,朝廷,妖都,哪一面都是難題。

  當務之急,還有她自己倒退上千年的修為,得抓緊時間補上來。

  ====

  於此同時,金裕樓,三樓包間內。

  垂簾漫下,薛榮趴在長春凳上,身後侍女正給他上藥,像是知道他心情不好似的,動作輕了再輕,卻依然惹得前者重重錘了下拳,她身體一哆嗦,即刻跪在地上請罪。

  「罷了。」旁邊一位褐衣男子擺了擺手,道:「將藥給我,你退下吧。」

  那女侍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間。

  「阿榮,我跟你說過許多回,要沉得住氣。」

  「我怎麼沉住氣。」薛榮費力側首看向來人,咬牙道:「從父親死到現在,多少年了,薛妤今日一聲令下,我便成了這個樣子,再這樣下去,我拿什麼跟她爭!」

  「你看看我這樣子,看看。」

  男子目光掃過他青紫一片,幾乎不成樣子的雙腿和臀,皺起了眉,頓了頓,道:「我問你,為何那麼多地方不去,你非得去日月之輪練功。」

  言下之意便是,明知自己勢弱,還往人槍口上撞,這不是傻是什麼。

  薛榮閉了下眼,啞聲道:「若是我父親仍在,我想去什麼地方不能去?」

  褐衣男子不由搖頭,心道,可肅王侯就是不在了。

  若是他父親還在,肅王侯一脈,何至於淪落到今天,他們又何必苦苦護著這根不知天高地厚,喜歡胡作非為的獨苗。

  「元離,你說薛妤她,到底怎麼突然就對我出手了?」薛榮用力摁了下拳,冷靜下來後道:「我與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她性格古板,一根筋認死理,也常看在她父親的面子上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這次一反常態非要處罰我?」

  「她是不是知道我們的計劃了?」

  元離將手中的藥珍重地放在桌面上,道:「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件事。」

  「阿榮,人間的事,你近期不要再管了,就留在金裕樓好好養傷,哪都不要去。」

  「薛妤手握殿前司和翊衛司,她若是想對你出手,鄴都之外,你隨時性命不保。」

  可薛榮沒將這番話當回事。

  他仗著鄴主的寵愛有恃無恐,壓根不覺得薛妤真敢將他怎樣。

  不然,也就不止這一百棍了。

  薛榮心繫自己的大業,傷還沒養好,心就飛到了塵世間,因此不過十日,他便暗中點了幾個從侍連夜出了鄴都。

  哪知一出鄴都,就遇到了狀況。

  一夥不知從哪重來的蒙面人見他們的車架堵在窮山惡水,人煙稀少的地方,藉著夜色掩護,他們口中喚著:「快追,就是前面那夥人偷了少主的蛟龍剪。」

  馬車一個踉蹌顛簸,薛榮掀開車簾,看到前面的陣仗,不由面色一變,朝身邊從侍瞪過去,後者會意,立刻高舉雙手,道:「各位當真認錯了人,我家少爺才出門,不認識什麼少主,也沒拿過什麼蛟龍剪。」

  可那群人渾然不聽,逕直衝了上來。

  薛榮頓時怒了,他拍案而出,才要出手,便被一道旋風般的身影捲至一側,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受了一掌。

  他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些山間流民,本著息事寧人,不想鬧大的心思才主動出聲,結果一出手,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那群人哪裡是要找東西,他們的目的分明只有殺人這一項。

  而跟他對戰的人不知有多恐怖,一道掌風下來,他胸前肋骨似乎都斷了幾根,哇的一聲吐出血來。

  這一場混戰很快結束。

  薛榮跟黑衣人硬拚幾招,開始丟靈寶,各式各樣的光芒閃動,他對面的人卻嗤的笑了一聲,像極了某種冰冷的嘲諷。

  薛榮很快撐不住昏過去,罩著黑色斗篷的嬌小身影飛快逼近,她居高臨下地瞥了眼薛榮,而後伸出五根玲瓏手指,隔空扼在他的喉骨上,血管跳動的細微動靜令她愉悅地瞇了下眼,紅唇微動:「就這樣,還敢肖想殿下的位置?」

  就在她用力的一剎那,薛榮的身上突然金光迸射。

  朝華反應迅速,飛速後退,同時往旁邊招一招手,那些黑影便如落葉般融入夜色,難覓蹤跡。

  半個時辰後,薛妤腰間的靈符燃燒起來。

  「殿下。」朝華舔了舔唇,飛快道:「事情辦妥了,但臨終出了點岔子,薛榮身上有主君親自描的護身符,臨死前,那符帶著他傳回了鄴都。」

  說罷,她迷了下眼,又道:「臣在了結他之前將他靈脈和神府碎了,即使主君親自出手,也頂多修復小半,餘下半生,他難有所作為,殿下不必再為他煩心。」

  薛妤頷首,問:「東西找到了嗎?」

  「找到了,鐵證如山,臣這就帶著回鄴都。」

  「震碎他人靈脈神府,必受反衝之傷。朝華,回鄴都後,好好養傷,別不當回事。」薛妤輕聲道。

  朝華一下笑起來,眉眼俱彎,她頗為甜蜜地嗯了聲,吸了吸鼻子,才要說話,便聽靈符那頭傳來自己親弟弟咋咋呼呼的通稟聲:「殿下,陛下傳您前往金裕樓。」

  「那邊好大的陣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說主君動了好大的怒,鄴都出名的醫官全召過去了,裡面人都跪了一地。」

  薛妤平靜地放下筆,淨了淨手,輕點了下下巴,道:「知道,走吧。」

  靈符燃盡,朝華臉上的甜蜜變戲法一樣消失,她跺了跺腳,朝四周道:「走,回鄴都。」

  朝年。

  等她回去,必定丟他去後山劈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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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9:57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

  金裕樓位於鄴城東南方向,緊鄰王宮,遙望百眾山。

  這樓建得極高,雕樑畫棟,明燈百盞,甫一入夜,條條街亮起來,這樓便成了璀璨星河中最亮的一點,格外引人注目。

  薛妤去得不急不慢,沿途將街道看了一遍,問朝年:「四月初六,百眾山的妖出來玩,沒出什麼岔子吧?」

  「沒,殿下放心,殿前司看得死死的。」

  薛妤若有似無地頷首,才走近東南街,就見披堅執銳的鄴都宮衛開道,從頭到尾,浩浩蕩蕩站了一排。宮衛們見薛妤到了,皆垂下眼,模樣恭敬,不敢直視。

  在金裕樓門前等候的內執事急忙迎上前,朝薛妤做禮,道:「臣引殿下進去。」

  出了這樣的事,主君親臨,金裕樓自然沒再接客,是以從上到下,安安靜靜,鴉雀無聲。

  薛妤是掐著時間來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但這點時間,夠鄴主施法將薛榮喚醒了。

  果真,才拐入三樓,兩道門一推,隔著十二扇山水屏風和幾張琴架案桌,薛榮悲憤到無與倫比的哽咽聲清晰傳入耳中:「叔父,我日後,與修煉一途無緣了。」

  旋即,是鄴主沉沉壓著火氣的聲音:「小榮,你別多想,先養好傷,修煉的事,叔父來想辦法。」

  聞言,薛榮卻無半分開心之意,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他明白,以鄴主的身份都沒辦法給他保證什麼,只說個「日後」,這便代表著,就這樣了。

  他這輩子,就這樣了。

  薛榮驀的閉了下眼,眉眼間一片死氣沉沉,聲線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似的:「叔父,那群亂賊——」

  恰在此時,內執事引薛妤進來,打通了三間廂房的內室十分寬敞,跪在床邊冷汗涔涔的醫官們直起腰身朝薛妤的方向躬了躬。

  薛妤朝鄴主見禮,面無波瀾地道:「父親。」

  鄴主雙手負於身後,他像是氣極,又不得不顧忌著薛妤的面子,臉色沉沉朝跪了一地的侍從和醫官擺了擺衣袖,道:「起來,都去門外候著。」

  醫官們如蒙大赦,一個接一個提著藥箱塌著肩魚貫而出。

  大門嘎吱一聲閉上,偌大的內室熏香裊裊而起,除卻薛妤父女兩人和躺在床上目光怨毒的薛榮,便只剩幾個垂眉順眼充當木頭人的內執事,一時之間安靜得可怕。

  鄴主深深看了薛妤一眼,點了點床榻上面無血色,氣息萎靡的薛榮,別有深意地道:「看看你兄長。」

  「兄長」兩個字咬得格外重,似是在刻意提醒什麼一樣。

  薛妤上前一步,與薛榮那雙怒火萬丈的眼對視,視線旋即落在他流暢的眉鋒,英挺的鼻脊上。

  不得不說,單論這張臉,跟她記憶中肅王侯的樣子有五六分重合。

  兩百多年前,她伯父與父親被稱為鄴都雙驕,他們意氣飛揚,珠聯璧合,皆是一等一的出色,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後來發生意外,她伯父與早年受過嚴重內傷的祖父雙雙離世。

  至此,她父親登位。

  曾經的肅王侯風華絕代,風姿無雙,手下效力的能人異士不在鄴主之下,兄弟兩各佔一壁江山,感情卻十分不錯,於是愛屋及烏,當年的肅王侯對薛妤,便如如今的鄴主對薛榮。

  十分之疼愛。

  那是幼時薛妤對肅王侯唯一的,僅剩的印象。

  薛榮迎上薛妤的目光,腦袋裡像是嗡的一下炸開了鍋,他忍耐了再忍耐,咬著牙根,顫著唇啞啞地笑了一聲,開口道:「不知我做錯了什麼事,竟能讓你派出朝華來殺我。」

  面對如此質問,薛妤卻沒什麼反應,她只是垂眼思索了瞬息,而後問:「出了事,你第一時間疑的是我,為什麼?」

  「以往次次,看在伯父的面子上,我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你肆意妄為,成為鄴城一霸,結下仇家無數,不過是因為上回罪有應得的一百棍,你就覺得我要殺你。」

  說到這裡,她掀了下眼,得出結論:「薛榮,你拿我當你最大的仇人。」

  她一字一句擲下來,像寒光熠熠的刀刃,幾乎是往薛榮心坎上戳。

  他確實常怨天不平,既生他到了這樣的家族,為何又要發生那場滔天之禍。

  他同樣是嫡系,且年齡在薛妤之上,可謂佔了嫡,又佔了長,憑什麼薛妤跟他說話,能用上如此高高在上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話語中全是施捨和恩賜。

  薛妤能有機會得到磨礪,春風得意,鄴主親自教她權謀之術,這父女兩的手段一個比一個狠決,一晃兩百多年過去,曾經的肅王侯一脈早已分崩離析,大多投向了新主。

  而他呢,因為祖父一句語焉不詳的遺旨,從金尊玉貴的嫡系傳人,成了邊緣化的「二公子」,二公子,聽著都諷刺。

  他只能在金裕樓一場接一場大醉,憤懣不平,鬱鬱寡歡,沉醉在光輝舊夢中,荒廢了修煉,懶怠了心性。

  薛妤搶了他所有東西,自然是他眼中釘,肉中刺,是他此生之敵。

  「我手下的人不說如何厲害,至少都是鄴都精英翹楚,卻個個不敵那些衝出來的蒙面人,為首的那個掌法無雙,我都不敵他。」

  「天下誰人不知你左有朝華,右有愁離。」

  薛榮說著說著,看向鄴主,氣音悲慟:「彼時,我的車架才出鄴都不過百餘里,方圓遠近千里,無門派駐地,除了自家人,誰能,誰又敢如此行事。」

  「天下能人異士頗多,你做過什麼,遭了什麼人惦記,自己也該清楚。」

  薛妤兩條細長的眉一動,幾乎就在薛榮以為她要一條條否認,靠推脫說辭脫身時,她卻倏而笑了下,聲音低得近乎帶著點嘲諷意味:「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

  「鄴都屬地內,旁人不敢放肆。」

  「那些人,確實是我派出去的。」

  鄴主霍然抬頭,薛榮不敢置信睜圓了眼,身體旋即因為滔天的憤怒哆嗦著顫抖起來。

  好似應景似的,恰在此時,門外傳來內執事小心翼翼的聲線:「陛下,朝華大人求見。」

  鄴主深深看了眼面色白如鬼魅的薛榮,又看向薛妤,道:「出來。」

  他太瞭解自己這個女兒的性格了,如果平時對一個人能忍則忍,發作時不是數罪並罰,而是直接取人性命,大抵只有一種情況——這人觸碰到底線了。

  何為底線。

  謀逆,叛國,勾搭外界。

  朝華此來,必定帶著證據。

  外間,另起一座待客的包廂,薛妤從朝華手中接過一枚令牌和三張白紙,轉手遞給鄴主,後者神色說不出的複雜,他摩挲著那令牌的紋路,視線卻不錯眼地落在那三張雪白的紙張上。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曾經大伯一派專有的聯絡方式,需要獨特的法門才能查看紙後真跡。」薛妤道:「父親看看吧。」

  鄴主早已不是當年的錄王侯,身為聖地之主,許多詭秘之術自然知道如何開解,其中就包括眼前這用來告知密事,卻看似無一字的術法。

  只見他指尖燎出一團紫火,那火凝而不散,顏色妖異,釋放的不是熱力,而是寒冰般的溫度,於是很快,那三張紙上便現出密密麻麻的字跡。

  鄴主一看,神色頓了頓,點在半空中的長指僵硬了一瞬,旋即閉了下眼。

  薛妤接過去一看,整整三頁,彷彿將薛榮滿腔不滿,怨恨盡數展現,不僅如此,他還提及了當年肅王侯逝世一事,說了自己的猜測。

  在他看來,這毫無疑問是薛妤父親幹的好事,前一張說他父親的冤,還有他如今處處受排擠,打壓的近況,後面洋洋灑灑兩張寫的全是自己的計劃。

  「造謠名聲,籠絡人心,離間君臣,勾搭外姓由內而外瓦解鄴城。」薛妤看過之後眼微微往上抬,琉璃似的眼瞳顯得冷漠而疏離,話卻依舊是輕的,聽不出什麼怒氣的意思,她甚至有心點評:「就這幾個謀劃,薛榮確實長進了。」

  「信是寫好寄給徐家的。」薛妤嗤的笑了一下,道:「若是我記得不錯,這個徐家,是實打實的肅王派,當年伯父出事身死,死因卻久不公佈,成為鄴都之秘,許多人疑心重重,眾說紛紜,他徐家第一個請辭,出鄴都,自立門派。」

  「叛出鄴都是死罪,父親登基,見他忠誠,又念及他與伯父的情分,借口新皇登基只打了他兩百靈棍便放他出山,今日看來,竟與這位二公子常有來往。」

  鄴主似是想起了什麼,腦中又躍出這三張紙上的字字句句,他神色頹然下來,只覺心寒不過如此。

  不是那孩子滿含怨恨卻稚嫩的籌劃,也不是他訴苦如今的處境,只是那一句願他們父女生不如死的詛咒,便足以讓一顆心徹底冷下來。

  那個孩子啊。

  是他兄長唯一留下的子嗣。

  他兄長驚才風逸,郎艷獨絕,擔了嫡長子的擔子,相比之下,薛錄便可以說得上是率性而為,放蕩不羈,他長衣縱馬,馳騁天地,染了一身紅塵。

  他從未想到,那次被急召回來,會得知自己可能要被冊立為鄴都皇太子。

  他父親提起薛肅,氣得近乎跳腳,他茫然詫異,拒不肯受,想等兄長回來便立刻走人,誰知等來的卻是雙重噩耗。

  風流瀟灑的二公子不得不在一夕之間收斂起吊兒郎當的做派,戴上鄴主的冠冕,日復一日坐在萬象殿的寶座上,擔起了父兄的擔子。

  說實話,薛榮心性太差,這個孩子,他不比薛妤冰雪透徹,不比薛妤天資悟性,他心胸狹隘,處處要爭,而且尤為致命的一點,他沒有底線。

  這樣的孩子,眼裡只有自己,沒有子民,他做不成鄴主。

  也因此,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兒,尚年幼時便被他嚴加要求,學規矩,學禮儀,學帝王心術,他讓她以人為本,心懷蒼生。他眼睜睜看著她常年奔波,處處勞累,看著她漸漸手握大權,能獨當一面,也看著她性格一點點淡下來。

  可原本,他抱著才出生的她時,笑著說的是,願我的女兒,一生幸福無憂,肆意人間。

  而薛榮,他給予了這個孩子更多的關心,疼愛,他可以如曾經的薛錄般瀟灑,熱烈,過得隨風順意。

  捫心自問,他做到了極致。

  「這事,父親是如何打算的。」薛妤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直白了當地問。

  鄴主那手在桌沿點了又點,似是下定了決心,又遲遲落不下來,良久,他仰了下頭,聲音嘶啞地道:「震碎神府,斬斷經絡,圈禁金裕樓,終生、不可出。」

  他看著薛妤,什麼話都沒說,卻又好似在說:阿妤,除你之外,父親只有這一個親人了。

  薛妤點了下頭,才要說話,便聽門外傳來朝華難得凝重的聲音:「殿下,有了新發現。」

  「進來。」

  朝華進來後,將手中燒得只剩半封的信件呈上,道:「這是在昔日肅王侯府上發現的,殿下預料不錯,二公子常住的府邸乾乾淨淨,什麼也搜不出來,肅王侯府上倒是搜出了不少東西。」

  鄴主一看,臉色頓時差到了極致。

  薛妤後將信件接過來,只見上面缺失大半,僅剩了寥寥幾句,赫然寫著:一千鬼怪已調出,望君信守承諾,牢記今日之約。

  落款是鄴都的大印,時間在四年前。

  鄴都最不缺的便是鬼怪妖精,可薛妤對這塊抓得極嚴,殿前司執法分明,薛榮沒有那麼大的權力調動一千鬼怪。

  唯獨有一塊地方,不歸薛妤管。

  那便是被真正判了死刑,罪無可赦又心無悔改之意的妖鬼,會由鄴主的人帶走,前往絞殺台。

  這種鬼怪,一旦放出去,人間必然大亂。

  「四年前,薛榮確實來找我討了個職位,押送前往絞殺台的妖鬼。我見他難得起了心思想管事,想磨練磨練他,於是便應了。」越說,鄴主的臉色越不好看,及至最後,咬字都重了不少。

  四年前。

  四年前。

  薛妤在閉關,殿前司忙的事太多,絞殺台也不歸他們管,哪怕是鄴主,也沒料到薛榮能有這樣的膽子敢做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因此真讓他做成了。

  薛妤幾乎是避無可避地想到了三年前的人間皇城。

  那麼多的鬼怪,個個凶悍,她一個一個捉回來,卻還是死了許多人,鮮血彷彿成了淌不完的小河。

  難怪。

  難怪裘桐能在人間尋出那個多窮凶極惡的鬼。

  「人皇。」薛妤捏著那張紙,一字一頓道:「薛榮他竟敢跟朝廷有勾結。」

  說罷,她推門而出,攜著一身凜冽寒霜進了薛榮的屋裡,她將幾頁白紙劈頭蓋臉砸向他,音色是說不出的冷:「你瘋了是不是?」

  薛榮一看,便知事情敗露,他也不怕,原就面露死色的臉反而綻出個滲人的笑意來:「對,我瘋了,早在我父親無故身亡,你父親登上鄴主之位的時候,我就已經瘋了。」

  他看著薛妤,一字一句道:「憑什麼?」

  「他口口聲聲說清者自清,我父親的死因卻遲遲不公佈出來,既然不是他暗中謀害,那太子之位呢,他培養的為何是自己的女兒,而不是本來就該是嫡系正派的我?」

  像是自知死到臨頭,薛榮聲音無所顧忌地大起來,他眼裡像是燃著火團一樣,道:「薛妤,你告訴我,為什麼?」

  「我不蓄意謀劃,為自己考慮,又當如何,認賊作父嗎?」

  薛妤靜靜地看著他發洩不滿,半晌,啟唇道:「太子之位,讓給你,你能行嗎?你坐得穩嗎?」

  「你會對鄴都臣民負責嗎?」

  「你爭奪地位的方式不是勤奮刻苦,努力修煉,不是潛心學習,做仁善之君,你唯一的方式是什麼?」

  「是勾搭朝廷?你以為裘桐是什麼人?他能讓你玩弄股掌之間?」

  薛妤抖了抖手中的紙張,像是知道此時爭辯毫無意義,她冷靜下來,道:「你告訴我,你和裘桐的約定是什麼,我今天可以饒你性命,甚至可以從輕發落從前肅王侯一脈。」

  「哈哈哈哈。」薛榮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般笑起來,他眨了下眼,露出眼皮上一條深深的褶皺,像是陡然蒼老了下來,「我如今,與廢人何異,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至於那群縮頭縮尾的東西,丁點用也沒有,給我和父親陪葬也無不可。」

  說罷,他用不知何時握在手裡的鋒利刃片重重壓向自己頸間,鮮血噴湧而出,刃片吸滿了血,變成一種甸甸的紫黑,那一剎,他將自己至死的心聲傳遍每一個昔日肅王侯一脈的當家人耳中。

  「——我要你們,生生死死,與薛妤作對,此仇至死方休。」

  薛妤在原地看了會他的屍體,神情有片刻怔然。

  極偶爾時,她也會記得從前,無拘無束的小時候,想起父親那時環胸倚牆的瀟灑模樣,想起他牽著小小的自己,用極欠揍的語氣對大伯說,忙碌是你父子二人的事,我和我家小阿妤啊,天生就是享受的命,也會想起薛榮一次又一次輕拍她腦袋,說她長得像雪娃娃時含笑的語氣。

  她其實也沒什麼親人。

  沒什麼愛。

  一點熱鬧,便可以讓她記上許久。

  薛妤靠著床沿站了會,沉沉閉了下眼,捲翹的長睫烏壓壓落下一層濃郁陰影,再轉身時,已經是一副平靜無波的模樣:「給二公子收拾收拾,以王侯禮葬。」

  緊接著,她頓了下,吩咐道:「審昔日肅王一脈,朝華,你去調看四年前的資料。」

  「讓愁離帶人去螺洲,說二公子病重垂危,請徐家家主回鄴都探望。」

  ====

  這件事最後在鄴主不再留情的雷霆手段下結束,君王一怒,伏屍千里,整個鄴都由內而外的排查了許多遍,唯獨那份「一千鬼怪」的約定無法得知全貌。

  薛妤雖然猜到跟裘桐有關,可一看不到人皇的大印,二沒有裘桐的名姓,誰也說不好,不好說這事,於是便不了了之的擱置下來。

  時間一晃到了五月,驕陽似火的天,天機書再一次蹦了出來,小小的卷軸拉開一條大的裂縫,這次滾動的靈字沒有一行一行成排成隊,而是簡短的兩個字,言簡意賅。

  ——罰款。

  清算的時間到了,薛妤的任務沒有完成。

  薛妤不太愉悅地往下繃了繃唇,問:「今年交多少?」

  天機書上驀的蹦出一串天文數字。

  恰逢朝年找薛妤稟告事情,見此情形,像是福至心靈般記起某件事來,連聲道:「殿下稍等。」

  說完,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沒過多久,卻見他抱著一口小玉匣跑進來,當的一下放到案桌上,挑開上面的小鎖,露出裡面亮燦燦的十餘種丹藥,道:「這還是溯侑進洄游前交給臣的,走前特意算了算折算下來的數額,剛好夠女郎這次繳納罰金。」

  儼然是從人皇和昭王手裡訛來的「賠禮」。

  薛妤聞言,側目望過來,沉默了片刻,問:「他沒帶進洄游?」

  朝年老實地搖了搖頭。

  洄游裡是什麼樣子,薛妤再清楚不過,沒有療傷的丹藥,意味著難度會更上一層樓,那個敢貿然獨闖昭王府的少年,在踟躇著說「知錯了」之後,仍再一次幹了這樣的事。

  那百來遍「留得青山在」,也都白抄了。

  說來說去。

  他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天機書收足了罰金,才要督促薛妤完成往後一年半的任務,便聽她提前開了口:「我要告一段長假。」

  天機書警覺地顫了顫身軀,吐露出兩個大字:多久。

  「五到十年。」薛妤道:「傷上加傷,修為也要突破。」

  天機書無奈地記了下來。

  因為修煉閉關原因,薛妤他們不可能年年都抽得出時間來東奔西跑,於是會有告假這種說法,不過罰款還是得交,只是相比完不成任務,金額少了許多。

  ====

  歲月倥傯,時光如流水,眨眼便是十個春秋在眼前晃過。

  一年秋分,薛妤出關,處理完鄴都政務後開始輾轉人間,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殿前司在三日後收到了薛妤的傳信,在靈符光芒熄滅之後,朝華晃了晃腿,從桌上一躍而下。

  「姐,怎麼說,殿下那邊是不是缺個趁心的幫手?」朝年見狀,立馬湊過來,拍了拍胸脯頭一個發話:「我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朝華生得玲瓏小巧,站著還沒朝年高,她踮起腳用指甲戳了戳朝年的眉心,斜著眼道:「你去,你去什麼去,你看看自己的修為,不給殿下添亂都算我天天燒香求你了。」

  朝年嘿的一聲,被罵慣了似的撓撓頭,仍是一副不死心躍躍欲試的模樣。

  說罷,朝華看向愁離,正色道:「螺洲出現不明原因的妖怪聚集,有形成小波獸潮的架勢,殿下這個任務高達四星,身邊需要多人幫襯。」

  「這樣,你去。」

  愁離是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女子,皺起眉,說起話來如春風一樣:「可我一走,殿前司的事物與百眾山上那些難纏的角色全都得落在你身上,你分身乏術,顧不過來。」

  朝華咬咬牙,正要說「你去,別管我」這樣的話,就聽殿前司的門由外向內被一陣風拂開。

  腳步聲停下。

  男子倚門而立,聲音是說不出的清雋:「我去。」

  朝年轉頭一看他,乍一眼只覺得氣質相差太大,直到真看向那張臉,那雙眼,才驀的反應過來,他像是見了鬼一樣,驚叫道:「你!你——你怎麼——」

  男子轉身消失在殿前司門前。

  朝年這才像回過神來一樣去搖朝華的手臂,震驚道:「姐,姐,我沒看錯吧,那是溯侑嗎?」

  他聲音壓抑般低下去,整張臉的表情都亂了似的:「這才多少年,他怎麼,怎麼出來了啊。」

  「你問我,我問誰。」朝華深深吸了一口氣,沒好氣地拍開朝年的手,問:「他進去幾年了?」

  朝年反應過來,飛速算了算時間,臉色精彩紛呈,喃喃道:「十年。」

  他茫然地看了眼自己姐姐,道:「十年零七個月。」

  朝華像是要把心裡的震撼和驚訝都融進一聲歎息裡,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道:「不愧是殿下看上的人,這潛力,果真是——」

  旋即,她收拾神情,一巴掌落在朝年的後背上,道:「還不快跟上去。」

  朝年頓時什麼情緒都忘了,他彷彿一下活了過來,歡歡喜喜就要跨出殿前司的大門,朝華在此時又喚了他一聲,她撇了下嘴,不情願地提醒:「做事別沒規沒矩的,從洄游出來,他便不叫溯侑了,見了面記得喚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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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秋末,楓紅葉卷,北雁南飛。

  一葉扁舟橫空,以極快的速度穿梭在雲海中,小舟上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坐著的朝年想起眼前這位如今官拜指揮使,壓過鄴都九成五以上的人,不由東看看西瞅瞅,最後仍坐立難安,閒不住地站了起來。

  熟人之間不說話,這對朝年來說,簡直比去後山挑柴還難受。

  「指揮使?」朝年瞇著眼去看背光而立的男子,只覺得十年一晃,好似在所有人身上都沒留下痕跡,唯獨當年那個年少氣盛,屢屢以身犯險的少年全然變了個樣子。

  溯侑轉過身來。

  朝年的眼睛落在他的臉上,瞳孔有瞬息的收縮。

  若是真要說個所以然出來,便是那張臉,那眉眼瑰麗艷盛到極致,近乎已經到了灼人的程度。

  可和從前比,他第一眼叫人注意到的並非容貌,而是週身的氣質。

  十年前的少年再如何偽裝,一副天然無辜不設防的模樣,也仍會在極少數時被人察覺到外表和內裡不合的異樣。當年他著一身白衣,似雪般清冷,如今孑然而立,同樣的長衣白袍,卻有了雪的溫和與包容。

  那些桀驁的,不馴的,衝動的情緒,在他身上,眼中,再尋不到一分。

  十年苦修。

  少年已長成。

  溯侑朝朝年頷首,姿態並不高傲,也沒有一朝得意的忘形,聲音如山巔由雪化水的冷泉,有種獨特的令人沉迷的質感:「朝年。」

  這是還記得。

  朝年肉眼可見的放鬆了身軀,他肩頭落下來,心中的驚歎旋即如江潮般襲來:「方纔在殿前司,我見你時還覺得不可思議,覺得是自己認錯了人。」

  說完,他朝溯侑比了個厲害的手勢,由衷道:「早知道被女郎看重的都是天才,可我真是沒想到你十年就能出來,這個速度,都快追上女郎了。」

  「你跟我說說,洄游裡是什麼樣子?」朝年頗為好奇地問,又補充道:「進去過的人都不願再談這個話題,像避洪水猛獸一樣,我每次問朝華,她都要跳起來打人。」

  「女郎」這個詞一落下,溯侑長指微動,半晌,他看著小舟邊霧一樣的流雲,唇角微動,吐出四個字:「因人而異。」

  實際上,指揮使不是那麼好當,修為也不是那麼容易增長的。

  裡面水天一色,晝夜難分。

  那些日子叫人不堪回首,無數次狼狽逃竄,生死一線,殊死搏鬥,那裡面,就沒有「鬆懈」兩個字可言。

  他記不清時間,辨不出季節,大腦在一次又一次的越級戰鬥中變得麻木,殺紅了眼的時候理智全無,卻又會在下一刻被抓到四大守衛中的「禮」字守衛前,他便得迅速收拾神情,咬著牙從崩潰的邊緣回籠,變得談吐有禮,笑意得體,風度翩然。

  確實,任誰也不想過多回憶那些細節。

  朝年仍是驚歎,他嘖的一聲,道:「朝華那種百毒不侵的心性,都用了三十五年呢。」

  溯侑眼尾往上勾著笑了笑,道:「百毒不侵?」

  朝年立馬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奇怪的是,溯侑僅起了個玩笑似的話頭,似笑非笑的四個字,原本還有些凝重的氣氛一下輕鬆下來,拘束感一消失,朝年立馬打開了話匣子。

  「女郎這些年,可還好?」

  「接天機書任務時,當年給你的手冊,可有照著做?」

  聽完朝年源源不絕的讚歎之語,溯侑抬了抬眼,像是順著他一樣往下問,唯有提及「女郎」二字時微不可見地頓了下。

  面對那雙似乎時時含笑卻深不見底的桃花眼,朝年挺了挺脊背,正色道:「你進洄游後沒多久,處理完二公子的喪事,女郎便進了密室閉關,兩年前才出來。」

  「之後女郎在鄴都留了半年,剩下一年半在外面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緊接著,朝年像是想起什麼,他朝溯侑擠眉弄眼地笑,一臉看熱鬧似地道:「我記得當年女郎將你帶在身邊,竭力培養,悉心教導,時時不離身。」

  「現在有人要取代你了。」

  溯侑倏而垂眼,視線落在自己手腕處根根分明的細小經絡上,一剎那,似乎能聽到身體裡血液流動的聲音。

  進洄游前的擔憂,一語成真。

  十年苦修,從那位「禮」字守衛處學來的溫和,隱忍,不動聲色在此時發揮了作用,他不緊不慢地動了下睫,喉結上下滑動著,道:「看來,殿前司要再進一位指揮使了。」

  朝年忍著笑問:「如何,緊不緊張?」

  溯侑看向他,良久,勾了勾唇,道:「有點。」

  外人聽著像配合著應景的玩笑話,可唯有溯侑知道,有點,確實是有點。

  他一閉眼,便能想到洄游裡的十年時間。

  他不遺餘力釋放自身所有潛力,想著早一點,再早一點出來。

  因為身邊無人,無聒噪的聲音,於是他不止一次沉下心來,問自己。

  他對薛妤,真的僅僅是還救命之恩,報栽培的人情嗎。

  起初,他一遍又一遍回答自己,說是的。

  不然還能是怎樣。

  可為什麼進洄游前會猶豫,為什麼想到可能會被她一個接一個救下的小少年,想到她也會惜才,手把手教導,帶回鄴都,便會由心底生出一種煩亂,不悅,甚至不由分說的破壞欲,再深究下去,又甸甸沉著一層難以言說的惶然。

  這些都是他從前刻意迴避,壓在心底裝作無所察覺的問題。

  十年,足以忘掉一個人的時間。

  溯侑卻越問自己,越覺得茫然。

  直到打敗四大守衛,鮮血淋漓出門,見到頭頂天光的那一霎,那些惱人的情緒又都沒了,只剩下單純的久違的喜悅。

  他斂著眉眼洗去手上的血,換了乾淨的衣裳,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跨過十年風塵,趕著去見一個人。

  見到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繃起的下顎,朝年終於不賣關子了,他解釋:「北荒的佛女,你可還記得?」

  「我姐剛說了,這次任務雖只有四星難度,但卻同時牽扯了赤水聖子,北荒佛女和女郎,誰知女郎和佛女才碰面,鄰市的佛寺便出了岔子,佛女不得已只能親自去解決一趟,但留下了身邊的小郎君,讓跟在女郎身邊,既是幫忙,也是跟著女郎學習。」

  說罷,他眨了下眼,道:「放心吧,別緊張。」

  「誰能搶得了你的位置。」

  聞言,溯侑長指抵著眉心,扯了下嘴角,笑意卻不抵眼底,他道:「行。」

  「借你吉言。」

  ====

  像是也知道勞逸結合這個詞的意思,出鄴都的一年半,薛妤連著接了四個任務,有三個是三星,剩下那個則是從未見過的二星半。

  天機書像是搖身一變,換了副德行似的。

  可事實證明,天機書還是天機書,即使任務簡單了,背後的關係卻仍抽絲剝繭般絲絲入扣,在薛妤完成那個兩星半的任務後,她便隱隱有察覺般到了螺州。

  她想,若是不出意外,下個任務便是螺州。

  從十年前的山海城到宿州,再是之後的滄州,筠州,淮州,無一例外,全是當年鬼嬰一事之後薛妤盤查過的既遠離皇城掩人耳目,又深受朝廷控制,有機會偷行暗事的地方。

  剩下一個,便是螺州。

  因此這一次,薛妤抽選任務時在天機書面前站了許久,久到天機書開始不安地顫動身軀將卷軸捲起來,她才開口,直截了當問:「下一個任務是不是在螺州?」

  這話一出,其實跟明著問天機書,這些任務是不是跟人皇,跟朝廷有關係也沒什麼區別了。

  天機書沒回答她。

  可抽取的結果回答了她。

  ——螺州,飛天圖擬人而逃。

  久違的四星任務,白紙黑字,地點在螺州。

  至此,薛妤幾乎能想像到,當這幾件任務完整拼合在一起,最後揭露出來的,會是怎樣一張驚天動地的大網。

  若說此事在意料之中,那麼從善殊口中得知路承澤同樣抽取了這個任務這件事便真在意料之外。

  因為當年塵世燈一案,薛妤和善殊也算建立起了某種交情,因此這日,兩人在連翻五座山頭,發現事態不簡單,各自都皺著眉聯繫了自家聖地,讓派些得力的人手過來後,善殊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道:「來之前,路承澤聯繫過我,問我是不是也接了螺州的任務,當時,我還以為這次任務的搭檔便是他了。」

  善殊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四星任務有這樣的陣仗,能同時牽扯三方的,只怕這個任務,不會太簡單。」

  薛妤頓時皺眉,提起路承澤,字裡行間是善殊從未聽過的不耐煩:「他要來?」

  「聽他的意思,是會來的。」

  「赤水離得遠,他們又向來守規矩從不凌空飛行,估計要晚幾天才到。」

  善殊稀罕地瞥了眼她,問:「這是怎麼了?你與他有仇怨?」

  薛妤迎向善殊的目光,扯了下唇,道:「素有積怨,難以調解。」

  緊接著善殊便因為周邊佛寺無故坍塌的事不得不先離開,她一走,薛妤便燃起了腰間的靈符,愁離的聲音很快傳來:「殿下。」

  「派個頭腦靈活,實力強的來。」薛妤言簡意賅地道。

  愁離聞言,笑道:「殿下放心,給您送了位指揮使去,現在已在路上了。」

  ===

  兩日後,螺洲城,一間簡陋的茅草小院裡,沈驚時摘下遮臉的面紗,將一頂不倫不類的草帽倒扣在坑窪不平的木桌桌面上,大大小小的妖珠頓時咕嚕嚕滾了一桌,三五成群,小山似的堆著。

  他看向薛妤,道:「女郎,查過了,無望山以南,發現了三窩,秋雲山也有一窩,總共三十七隻妖,出了十六顆妖珠。」

  他「諾」的一聲,將妖珠往前一推,道:「您看看,都在這了。」

  不知善殊用了怎樣的方法,當年百無聊賴,一心求死的人族少年終於不再折騰,續起了經脈,老老實實修煉,十年一晃過去,哪哪都好,唯有身上那股吊兒郎當的氣質,還是丁點沒變。

  比如跟薛妤說的那兩句,「女郎」和「您」乍一聽,那語氣跟叫「姐姐」也沒什麼區別,只是他含著笑意,說什麼話,和誰說話都是這樣的姿態,聽著並不讓人覺得輕浮與無禮。

  聽習慣了,反而覺得他這個人有趣。

  薛妤看著那二十幾顆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綻放七彩光芒的妖珠,眼中光芒流轉,話語清晰:「妖獸不會無緣無故聚集,一般來說,出現這樣的情況,只有兩種原因。」

  沈驚時側首看過來,難得斂了笑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一是舉族尋仇,二是大妖召喚。」

  沈驚時撥了撥手邊的妖珠,低聲道:「尋仇尋得這樣巧?幾族同時出動?這仇家恐怕得是螺州城城主那樣的存在了。」

  薛妤沉默了許久。

  這次能發現有少量妖獸聚集,是因為薛妤在聽到螺州這個地名時,便想起了五百年後的螺州獸潮案,那是天機書頒布的唯一一場五星任務。

  任務發佈時,螺州整座城已經受到了波及。

  成千上萬隻妖與獸像是發了瘋似的從各處山頭奔下來,宛如一場迅疾的潮水,鋪天蓋地而來,毫無理智地橫衝直撞,普通人被它們撞一下,踩一腳便慘叫著成了血霧,聞訊而來支援的修仙者也只得左擋右避,一退再退。

  那些妖斬不盡,殺不完。

  當時,包括薛妤在內的六位聖地傳人幾乎被困死在螺州城中,他們殊死搏殺,百姓有了時間撤退到結界中,可死去的人卻更多。

  那場獸潮給人的印象實在太深刻,因此幾乎是下意識的,薛妤站在這片山清水秀的土地上時,第一時間便去了當年獸潮起源之地——無望山。

  許是時間太巧,他們去的時候正是午夜,月懸高空。

  在他們撈起一叢垂下的籐蔓時,一窩六七隻紅著眼難捱地磨著爪子,狀態十分不對的兔妖從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大力吞嚥唾液的聲音,好似他們是什麼饞人的美食,隨後暴起傷人。

  沈驚時一鞭絞殺了五隻,剩下只格外瘦小的,正待他笑嘻嘻上前要補一鞭的時候,薛妤叫住了他。

  不過半個時辰,圓月在天空中慢吞吞挪了位置,那隻兔妖漸漸清醒過來,在他們的氣息下抖如篩糠,就差跪下叩頭稽首求饒了。

  這是一個小小的異常,若不是薛妤有前世千年的記憶,若不是天機書讓她來接了這場任務,這細枝末節的一筆,將會這樣沉寂在山谷中,日復一日發酵,直至最後,釀成慘劇。

  可五百年後會發生的獸潮,在此時便出現了端倪,這如何叫人不心驚。

  接下來的幾日,薛妤和沈驚時皆趕在午夜時前往深山中查看,但暗中潛伏的東西像是察覺到了他們的動靜,一連好幾天,再無異動。

  第四日傍晚,晚霞散滿天,薛妤對半夜找妖找出了興致的沈驚時道:「今夜不找了,我們此行的任務是飛天圖,先找圖。」

  若是猜得不錯,找了圖,自然能扯出之後的事。

  天機書在物盡其用這一塊,從不令人失望。

  夜深,月明星稀,樹影婆娑,整座城陷入醉生夢死的燈影中,薛妤才蒙著面紗要出遠門,便見整個螺洲城的燈盞像是被風吹下燈芯似的,三兩次搖晃之後,陷入一片虛無的漆黑。

  隨後,潮浪般的議論聲,惶恐竊竊聲響起。

  沈驚時彎腰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旋即挺直了背,遲疑著問:「這是——怎麼回事?」

  話說間,只見沉黑的天幕上,兩道拉得極細極長的倩麗身影漸漸浮現在滿城人眼前。

  柳葉眉,含笑眼,小檀唇,金釵滿頭,綾羅滿身,綵帶飄飛,兩位飛天女子恍若要乘雲上天際,與此同時,氤氳的金光將漫天黑雲驅散,照得整座城亮若白晝,恍若成了一幅古色古香的珍藏名畫下的斑駁底色。

  「飛天圖。」薛妤眼神一凜,道:「走。」

  兩道身影飛快破開夜空,流星一樣朝遠方墜去。

  最先被那兩名飛天女迷惑的男子一步步走入金光中,他們臉上掛著陶醉般的笑容,如同嗅著勾人花香一樣張開臂膀,暖融融的光灑落在身上,像是沐浴在冬日的暖陽裡,身上的每一寸都舒展著喟歎著化為了水。

  水。

  有人融化成了血水。

  薛妤雙手驟然結印,整個人如一支利箭般破空擲入飛天古畫中,沈驚時跟在她身後,長鞭如游龍般將沉入金光中的人捲出,同時怒喝:「不想死就都退回屋裡去!」

  這樣的變故來得太突然,薛妤他們只能破一道飛天人影,另一道見此一幕,臉上笑容玩味般地落得更盛,收割的金光也更濃郁,像一柄柄飛刀,每一次落下,都是兵不血刃,殺人於無形。

  可偏偏,就是有人被惑得前赴後繼,推搡著送死。

  見此情形,薛妤停下腳步,她道:「算準了來的。」

  「這張圖在吸收血氣。」

  她面前被撕碎的那位飛天女子輕而又輕地歎了一聲,像是在為這樣的人間悲劇悠悠歎息,又像是一種綿裡藏針的嘲笑。

  沈驚時不由嗤了一聲,漆黑的眼珠轉動,道:「你若是認為這就能讓聖地傳人束手無策,鞭長莫及,也未免太小看他們了。」

  只見眨眼間,一圈又一圈動盪的漣漪從薛妤的腳下擴散出去,很快延伸到了周圍百里,上面像是生了無數根舞動的柔韌細絲,它們牢牢纏著人的腿,將受迷惑神志不清的人往府宅小院的陰影中推。

  下一瞬,薛妤出手,面無神情地撕碎了眼前由金光凝成的女子。

  她看向另一邊。

  只見一道驚鴻劍影攜帶著無與倫比的鋒利銳氣,由遠而近,在視線中狠狠穿透了另一位飛天女的身影,那是一種極為乾淨利落的劍法,殺伐之力強盛無比。

  於是那些美輪美奐的雲,流光溢彩的虛幻,海市蜃樓般的背景,在一劍之下,碎為粉塵,化為虛有。

  城中的燈重新亮起來。

  這一劍,可有與她一戰之力。

  薛妤眼也沒眨,她看向那兩道從天盡頭掠來的身影。

  朝年興奮地朝她招手,連聲喚著殿下,滿臉都是令薛妤承受招架不住的熱情。

  而當前一人,他手中握著劍,嘴角噙著溫潤的笑,朝薛妤拱手,聲音是說不出的清徐:「臣,見過殿下。」

  良久,薛妤動了動唇,道:「抬頭。」

  溯侑聽話地抬頭,眼瞼微落,睫毛一動不動地垂著,就連唇邊的笑意都顯得完美無瑕,唯獨顫動的喉結,像是克制不住某種難捱的情緒似的,在她的視線中悄然滾動了兩下。

  這人,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卻又哪裡都不同了。

  成熟了,穩重了,也強大了。

  算了算時間,又回想起方纔那橫出的一劍,薛妤朝前踏出一步,在與他四目相對時勾唇短暫地笑了一下,誇獎道:「殿前司指揮使。」

  「做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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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不多時,螺州城下至百姓,上至執法堂都從方纔那令人驚駭的一幕中反應過來,大街小巷擠滿了人,惶然的言語彙聚成嘈雜聲浪,一波接一波湧動。

  飛天圖突然籠罩大半個螺州,鬧出的動靜太大,執法堂幾乎是立刻派了長老和數百弟子下來,很快趕到方才薛妤破敵的地方。

  這邊最開始受到波及,血水灘灘落到地面上,像一朵朵炸開的緋色花朵,在搖曳的燈火下顯得格外可怕,因而並沒有人往這邊靠。

  乍一看,這份清淨與周圍其他地方比,可謂是涇渭分明。

  為首的那幾個弟子左右四顧,彼此交換一個眼神,沖後面趕來的長老搖頭,道:「這邊都找過了,沒人。」

  那長老兩鬢斑白,眼睛常年瞇成一條縫,說話全聽語氣,從臉色上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眼下,他高高挑了挑眉,而後有些艱難地直起背,朝兩邊街巷看了看。

  「張長老,要不要再找找?」他身邊身著金邊寬服的弟子見狀,不由得請示道。

  張長老忽的歎了一口氣,渾濁的眼珠動了動,而後擺了擺手,道:「罷了。」

  「那樣的修為,人家若是真要隱匿於市,誰能找得出來。」話雖如此,可張長老的音線沉著,顯然對這樣的結果是不大滿意的模樣,他頓了頓,又道:「讓手底下的人一一去周邊問,問他們方才出手那女子長的是什麼模樣,最好能畫下來。」

  「這事悄悄去辦,多拿點銀子出去,切忌打草驚蛇。」

  「務必在天亮之前將事給我辦妥。」

  身邊站著的弟子朝他拱手,低聲保證道:「長老放心,弟子們心裡都有數,知道該如何行事。」

  張長老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沉思什麼似的,半晌,拂袖道:「我去一趟城西,等會陳長老若是問起來,你便說我去追查飛天圖的下落了。」

  「放機靈點。」

  ====

  城外青山腳下的一處小院裡,朝年和沈驚時相見恨晚。

  朝年是閒不下來話多的,沈驚時呢,若是單看那副相貌,像極了遊戲人間,行過百花叢的浪蕩貴公子,還有那張嘴,說白了,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扯起來,叫人聽著腦袋疼。

  院外掛著兩盞不太明亮的燈,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裡面燈芯也受了波及般明滅不定。這院後就是大山,於是時不時便有一蓬蓬飛鳥驚起,撲稜稜拍著翅膀從一處枝頭到另一處。

  薛妤坐在石凳上,長長的裙擺垂在腳踝處,襯出細膩而瀅白的肌膚。

  她藉著月色,抬眸去看眼前站著的男子。

  不得不說,十年時間,當年審判台上那個桀驁難馴的少年徹底脫胎換骨。

  如今的指揮使大人,言語溫和,舉止優雅,進退有度,特別是那雙眼上挑著落出個欲笑不笑的弧度時,說是天潢貴胄也無人不信。

  薛妤纖長的食指落在桌沿,點了一下,須臾,又點了一下,像是要開口說什麼話,又因為這撲面而來的生疏而不知如何開口。

  這樣的情況發生在薛妤身上,太少見,太反常了。

  溯侑懸於眼尾的那點笑意,忍不住淡了又淡。

  半晌,薛妤手指點了第三下,她皺眉,似是無法忍受般偏了下身體,看向另一邊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有來有回的兩人,道:「朝年,你話有點多。」

  她目光緊接著落到另一人身上,接道:「沈驚時,你少招他。」

  朝年立馬識趣地閉了嘴,沈驚時換了只腳撐著身體,吊兒郎當地笑:「知道了,女郎。」

  說實話,這句女郎,從他嘴裡吐出來,怎麼聽怎麼都不顯得恭敬,反而帶著點格外熟稔的意思。

  是十年前,溯侑寸步不離跟在薛妤身邊兩個月,也未曾喊出來的親熱意味。

  薛妤再回首看他時,溯侑便彷彿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她喚朝年姓名,喚沈驚時姓名,唯獨叫他,毫無溫度的六個字,殿前司指揮使。

  十年別離,她身邊人來人去,相比之下,那飛縱即逝的兩個月,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而他一生,只有那兩個月是鮮活的。

  思及此,溯侑那雙桃花眼上落著的笑意,即便是竭力控制,也終究維持不住了。

  「從進洄游到出來,用了多長時間?」薛妤問他。

  「十年。」溯侑沉沉垂眼,吐出兩個字眼後又補充道:「十年七個月。」

  薛妤下巴輕點了點,問:「覺得如何?」

  那些難捱的時光和劫數是真的,水漲船高的修為和戰力也是真的。

  世間原本就是如此,凡事想有收穫便得有付出,這沒什麼好提,好說的。

  可若真論起這句如何。

  溯侑喉結輕顫,心道,她連他名字都忘了。

  還能如何。

  那些失態,他掩飾得極好,幾乎是丁點破綻都未曾露出。

  乍一看,他脊背挺直,如青竹般雋永,又因為那股精銳的劍氣,而現出一點危險的鋒芒來,整個人身上有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獨特風韻。

  須臾,溯侑看著那雙沉著清冷月色的漂亮眼眸,沉聲道:「臣、幸不辱命,一切都好。」

  薛妤頷首,旋即朝那邊被勒令噤聲的兩人招了下手,待沈驚時走近,她道:「你來說,螺州的情況。」

  沈驚時突然得了個差事,遲疑地側了下頭,含笑摁了摁喉嚨:「嗯?說什麼?」

  那副模樣,那種語氣,你和他對視時,甚至都發不出火來。

  見此,薛妤不由閉了下眼。

  五六天相處下來,她是真不明白,善殊到底看中了沈驚時哪點,才任他整日嘻嘻哈哈,來去自由沒個正形的。

  她頓了頓,不再看撫著鼻樑自知不靠譜的沈驚時,正色道:「我們對飛天圖沒什麼瞭解,根據佛女查到的消息來看,這張圖在十年前尚掛在皇宮的大殿裡,後來不知被誰偷走,當時皇城還張出懸賞榜,風風火火鬧了一陣風波。」

  「之後就再沒出現過有關這張圖的消息,直到我們接到天機書任務。」

  「眼下的情況,難在兩個點。」薛妤深知旁邊站著的兩個都靠不住,因此這話,算是說給溯侑一個人聽的,「一是這東西出自皇宮,我們出手捉拿時,可能會跟朝廷扯上關係。」

  「二是我們對這張圖不瞭解,它有什麼作用,現在被誰握在手中,任務上說飛天圖擬人而逃,擬的什麼人,混在怎樣的人群中,這些全都不得而知。」

  於是話題到這,又落回到第一個問題上。

  溯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低低壓著唇,涼薄地瞥了沈驚時一眼,接道:「想要知道飛天圖的具體資料,用途,還是得問皇宮的人。」

  皇宮還能有什麼人。

  除了太監后妃,就只剩個人皇。

  「我們太被動了。」薛妤低頭望著一地的枯葉,思忖片刻,搖了搖頭:「我們對飛天圖一無所知,它現在在螺州可謂來去自由,我們沒法防,所有線索都只能等它下次出來才有眉目,可那張圖能罩住半個螺州城,出來就是血禍。」

  「而今,我擔心這件事就是出自朝廷,如此一來,他們非但不會配合,反而會暗中誤導,將我們引向錯的方向。」薛妤摁了摁眉心,直言道:「所以我並不打算暴露自己身份,也不打算在城內久待。」

  說罷,她看向朝年和沈驚時,問:「你們有什麼想法?」

  朝年只覺得眼前一片金星打轉,他剛到螺州,腳還沒落地就見證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緊接著便是這麼多「倘或」「如果」「擔憂」,別說想法了,他聽都聽得費力。

  他一本正經地清了清嗓子,旋即頗為無恥地撞了撞沈驚時的手肘,道:「女郎問你想法呢。」

  沈驚時見他前腳如逢知己,後腳就賣知己,氣得無聲笑了下,可面對薛妤,到底不敢多放肆,他如實道:「回女郎,我沒什麼想法。」

  薛妤像是早料到這樣的情形一樣,她面色毫無波瀾,轉而看向溯侑。

  從進這個院子開始,溯侑便處處覺得不舒服。

  就在此刻,他看著沈驚時嘴角隨意放鬆的笑,終於知道了緣由。

  薛妤她,對沈驚時,當真是處處放縱,處處不一樣。

  朝年不敢說的話,沈驚時敢說。

  旁人不敢吐露的親暱語調,沈驚時輕而易舉便能喚出口。

  月光灑落下來,照在眼皮上,溯侑緩慢地上下動了動睫。

  不得不說,十年裡,他在「禮」字守衛那裡吃過的虧,受過的罪都沒有白費,因為及至此時,他尚能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一字一句回道:「進城,查執法堂。」

  兩句話,六個字,薛妤頓時覺得肩頭一鬆。

  事實證明,十年時間,眼前人增長的,不止有實力。

  從前那份一點就透的智慧和默契,仍完好無損的存留了下來。

  十年前宿州一案牽扯出鬼嬰和昭王府,之後薛妤又在薛榮那邊搜出了「一千鬼怪」的字樣,加上天機書時不時的暗示,早在一年前,薛妤開始接任務時,就下令各地執法堂再次戒嚴,有任何異樣,及時上報。

  可山中妖獸的異常,無人來報,飛天圖傷人,直到現在,她都沒收到消息。

  螺州執法堂,恐怕早已姓裘了。

  「行。」薛妤為自己蒙上面紗,又看了眼天色,道:「現在進城。」

  半刻鐘後,一行四人悄無聲息出現在之前金光最盛的街口,此時天正黑著,霧氣湧上來,吹過臉頰的風已經隱隱帶了點冬日的寒意,他們飛快穿行在各座宅院的小巷簷角中。

  不多時,便見到了幾戶敞開的的大門,以及大門前身穿執法堂道服的弟子。

  薛妤捏了個匿去身形的術法,才走近幾步,便聽其中一個弟子道:「畫仔細點,認真點,誰畫得最細緻,誰再獎三兩。」

  聞言,原本才受了嚇,又睡不成回籠覺,眼睛困得瞇成一條線的男子與女子急忙揉了揉眼,竭力回顧腦海中的記憶,其中一個回憶道:「那女子美得很,天仙似的。」

  說罷,他嘖的一聲,完成了手中最後一筆,遞給等候已久的執法堂弟子,末了,又湊上去看了一眼,添了一筆,方胸有成竹地放下了筆,開口道:「我從前是專在府上給貴人娘子們描畫的,這有特色的美人吶,只肖看一眼,便記在心裡了,畫出來保管和本人一樣逼真。」

  聽到這,再一看之後那些或已經閉了門,或還開著門的人家,薛妤甚至不用去看那畫中的內容,便已瞭然。

  執法堂果真是在查她。

  這螺州城,誰能憑著畫像認出她?

  那些弟子不能,長老也不能。

  那還能有誰。

  不是裘桐,就是裘召。

  四人回到就近酒樓的一側,燈影和月色下,薛妤看向寸步不離跟在身側的溯侑。

  她這一側首,地上細瘦的影子便被拉長,與男子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像是兩團於深海中糾纏著綻放在一起的海草花。

  溯侑驀的繃了繃下顎,耳尖微熱。

  「不用再查了。」薛妤微微低歎一聲,道:「先回去吧。」

  「接下裡的幾天,螺州城不會有什麼動靜了。」

  溯侑握在劍柄上的長指難耐地動了動,倏而開口,道:「那些畫像,可以截下來。」

  「截下來也於事無補,執法堂未必不會再派一批人過來重新畫幾份。」薛妤動了動唇,半晌,勾著嘴角笑了下,道:「好在,十年前打過交道的那些人,你也熟悉。」

  「大不了,就再打一次。」

  ===

  相比於這邊久別重逢,螺州州府內的一處敞院,燈火通明。

  守衛們披著盔甲,握著刀劍,將此處圍得水洩不通,伺候的下人們遠遠避著這邊走,半句話也不敢多說,連走路的聲響都刻意放得小心翼翼。

  螺州知府恭恭敬敬陪坐,呼吸聲落得緩而輕,半個時辰的時間,他不知藉著倒茶的功夫起身看了多少次上首幾人的臉色。

  與他一樣忐忑的還有執法堂的張長老。

  終於,裘召重重放下手中茶盞,在安靜的房內落出清脆而突兀的一聲響。

  知府和張長老對視一眼,心同時提起來。

  裘桐掀了掀眼皮,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書卷,凜著嗓音道:「裘召,耐心點。」

  「朕教過你什麼,這麼快便忘了?」

  若說十年時間在修仙人眼中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那在不能修仙的凡人眼中,時間便真是掰著手指頭過的。

  從弱冠到而立之年,裘桐身上的那股陰鬱氣質漸漸的散了,十年積澱,他成了皇城百姓口中的仁聖之君,就連身體,都好似在藥物的滋養下有了好轉,不再是病懨懨的模樣。

  唯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他褪去偽裝的背後,那雙陰沉沉的眼,十年如一日。

  其中就包括裘召。

  他很快偃旗息鼓,道:「皇兄,臣弟沒忘。」

  「可好不容易等來今年的機會。」裘召忍不住站起身來,壓著聲音道:「皇兄,你想想,我們還能等多少個十年。」

  這話,像一支短箭,精準無比地扎進了裘桐的心中。

  他危險地瞇了瞇眼睛,似笑非笑地將書倒扣在桌面上,道:「這些,朕不知道?」

  恰恰相反,他比誰都明白這句話中的含義。

  三十出頭的年齡,他已在頭上找到了新生的白髮,這代表著什麼?

  以他的心性,當時都深深吸了兩口氣。

  於是他知道,有些事,再危險,再艱難,也要開始做了。

  可捫心而問,裘桐確確實實,心有顧忌,不想跟薛妤為敵。

  薛榮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他的死在意料之中,可那封信,裘桐心裡沒底,他不知道薛妤有沒有發現。

  若是發現了——

  裘桐不由在心底深深歎了口氣。

  就在氣氛最僵滯之時,外面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知府目光一凝,揚聲問:「何人?」

  回答他的不是恭敬的自報家門,而是「碭」的一聲,大門由外朝內被人推開,霎時間,四雙眼睛同時看過去。

  只見月色如水,夜色似紗,女子散著及腳踝的長髮,頭頂鬆鬆挽了個天仙髻,上面斜斜插著三五根華貴搖曳的金釵,整個人只披了層薄紗,一雙玉臂環著液體般游動的綢緞與綵帶,兩隻玉足無知無覺地赤著,進來的瞬間,帶起一陣勾人的香風。

  她生得極美,那種美媚到每一寸骨子裡,偏偏一雙眼純得如林間麋鹿,那種矛盾到極致又恰到好處的交織,是勾魂的利器。

  這樣的女人,在座沒一個男人敢說不心動。

  「璇璣。」裘桐拍了拍身側的位置,道:「坐過來。」

  其他人低眉順眼地收回視線。

  璇璣緩步行至裘桐跟前,而後半蹲下來,一側身,滿頭青絲便垂落在他膝頭。

  這個姿勢,裘桐只需一低頭,一垂眸,便能將那張嬌媚的美人面看個清楚。

  很快,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長指落在她唇邊,勾出一縷血跡,問:「受傷了?」

  璇璣仰著臉望他,一雙眼懵懂,隨後在他的掌中輕輕寫下幾個字。

  ——聖地傳人。

  感受到手中漸次落下的筆畫,裘桐手掌撫過那張千嬌百媚的美人面,啞聲道:「委屈你了。」

  璇璣搖搖頭,不知何為委屈。

  見狀,裘桐不由得順著她滿頭青絲撫到尾,像是被那樣柔順的觸感取悅到了似的,他不由得瞇了瞇眼。

  不得不說,璇璣這張臉,這身段,放眼美人最多的皇城,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裘桐身為人皇,身份再如何尊貴,說到底也是個男人,男人會有的心思,他也有。

  可若真要說起來,除了這幅容貌,最叫裘桐滿意的,則是璇璣這才從飛天圖中才誕生沒幾年,是非不分,只知道全身心依賴他的性格。

  想一想,她身為圖靈,有非凡的戰力,勾人的美貌,這天上地下,無處不可去,她卻跌跌撞撞的只奔向他一個的懷抱。

  這如何不叫人動容。

  更何況,她還能吸收血氣,於他,於龍息,都有大用。

  須臾,緊閉的大門再一次被人敲響,這一次,沒等螺州知府出聲詢問,外面的人便自報了姓名:「陛下,是臣,白訴。」

  「進來。」裘桐道。

  白訴捧著十五六張畫像走進來,目不斜視地放到了案桌上。

  裘桐屏了屏呼吸,伸手拿過最上面那張畫像。

  只看一眼,便皺了眉。

  原因無他,這尋常百姓,會作畫的還是少,看在銀錢的誘惑下畫出來的東西,用一句「缺胳膊少腿」來形容都不為過。

  裘桐連著翻了四五張,不是鼻子歪了,就是眼睛一大一小,再不就是手指如蘿蔔般粗脹。

  說難聽點,畫上的人,比深宅掃地的僕婦都不如。

  總而言之,沒一張是能看的。

  裘桐面色冷下來,才欲開口斥責,便看到了第七張。

  他目光一凝,將手中那疊不知所謂的畫像輕飄飄蕩到一邊,而後拿起案桌上那張細細觀看。

  其實薛妤的模樣沒變。

  足以令人一眼看出來。

  可裘桐卻擰著眉看了許久,從她冷淡的眉眼,到挺立的鼻脊,再到不點而紅的朱唇。

  他像是隔著張畫紙,在瞇著眼打量另一個人。

  半晌,他仰了下頭,呵的笑了一聲,將手中的畫像拍到桌面上,心想,人倒霉起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裘召沒忍住,走上前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咬牙道:「果真又是她。」

  「怎麼哪裡都是她!」

  而後,一隻玉手從裘桐的膝頭伸出來,璇璣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看了看。

  不得不說,那位畫師的技術不錯,雖比不上皇宮裡伺候的,可也是有模有樣,該畫的,一樣不落全畫了下來。

  女人都有種天生的第六感,璇璣雖才入世沒幾年,卻也知道,什麼叫男人的反常。

  裘桐他的性格擺著,身份擺著,惹他不悅,與他作對的,全死得無聲無息,而那些與他身份相當,能對他構成威脅的,要麼維持著良好的關係,要麼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璇璣還是頭一回見他因一個女子,露出這樣惱怒卻無可奈何的神情。

  她輕輕放下手中的畫紙,仰著頭去親了親裘桐的下巴。

  裘桐將她的手指抓在掌心中揉了揉算作安撫,而後略顯冷淡地推開了她。

  一刻鐘前,他才因為璇璣不諳世事的純真性格而感到愉悅,一刻鐘後,就儼然變了番心思。

  裘召咬牙問:「皇兄,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要避開嗎?」

  「怎麼避?」裘桐睜開眼,嗤的笑了一聲,聲線涼薄:「避無可避。」

  「龍息蘊養十年,不容有失。」

  「十天後,再吸收一次血氣。」

  「在這之前,誰也別去給朕招惹他們。」

  ====

  秋風簌簌,山腳的小院裡堆了一層枯黃的落葉,薛妤和溯侑回來時,天邊已經泛出晨光,朝年和沈驚時在後面有一搭沒一搭的作伴聊天。

  薛妤一路直奔書房,腳步跨過門檻的時候停了停,看向另一邊。

  溯侑抱著劍立在古樹下,微閉著眼,膚色冷而白,高高地束著羽冠,跟當年那個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破案的少年,確實不大像一個人。

  薛妤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跟他相處。

  她性情淡漠,朝華和愁離這種她一手培養起來的都尚且只說正事,少有單獨相處的時候,而朝年這種永遠長不大的少年性格,讓他一個人說話,他都能自顧自說到天亮,她被吵得頭昏腦脹,有時候恨不能避著走。

  曾經的松珩,他一心奔著他的蒼生,看向她時,往往帶著愧疚的眼神,偶爾出現,也是有事相求。仔細數下來,沒正兒八經待在一起多久。

  可溯侑,他不大一樣。

  跟朝年不一樣,跟沈驚時不一樣,跟松珩更不一樣。

  十年前,他用笨拙而稚嫩的手法為自己畫了個陣法,要替她將九鳳引出來,之後,他頂著生長期抽筋敲骨的痛守在雲跡酒樓,發現事情不對後近乎執拗地闖了昭王府,被救出後硬撐著一口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抱怨,不是邀功,而是告訴她湖裡有蹊蹺。

  短短兩個月,她的結案報告都是他寫的。

  回鄴都後,她說一聲寄予厚望,他便二話不說進了洄游,僅用十年就破鏡而出。

  進去前,他給朝年留下了本令他痛苦不已的手冊,也留下了人皇給的那些丹藥,想著為她抵天機書的罰款。

  誠然,薛妤根本不需要這些,任務她能完成,罰款她也交得起。

  可這份心意,她確實,從未感受過。

  這人一劍驚鴻到她面前時眼尾還勾著桃花般的笑意,方才回來這會,是完完全全看不見了。

  薛妤皺了皺眉,半晌,提唇道:「溯侑。」

  溯侑睜開眼,看向她,像是確認什麼似的頓了頓,方道:「臣在。」

  「跟過來。」

  門在身後合上,薛妤點了點簡陋的木桌,示意他去看自己整理出來的前幾次任務。

  溯侑踱步過去,一頁一頁翻過那些手冊,下一刻便發現,十年前他親自寫下的結案報告下,連著三個任務都是一片雪白,其中一個只提了寥寥一句話。

  ——滄州結案書。

  儼然還沒開始動筆。

  那像是專為他而留的一個空白。

  所以,她還記得。

  記得十年前的案子。

  記得那篇結案報告。

  也記得,他的姓名。

  屋內陷入安靜中,只偶爾有幾聲輕微的紙張翻動聲,屋外天光大亮時,溯侑抬了下眼,捏著墨筆的指節根根瘦削。

  洄游是個好去處,四大守衛教他仁義,忠誠,守禮,可他骨子裡彷彿天生就流淌著不安分的東西,一見到她,他幾乎是無師自通的會了審時度勢的示弱和不擇手段的謀取。

  一瞬間,溯侑覺得自己這十年好似沒有任何長進。

  再好的秘境,再好的師長也救不了他。

  他真是。

  真是見不得她身邊有更親密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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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15:13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

  天才亮,山上就下起綿綿細雨來。

  小小的院子籠罩在煙霧和水汽中,朝外遠眺,眼中是含蓄朦朧的一片,不遠處掉得只剩零星幾片葉子的樹幹肆意舒展著,遠遠望去,像一幅幅觸角爬滿天際的寂寥古畫。

  沈驚時看了眼薛妤的小書房,似笑非笑地問一邊站著百無聊賴的朝年:「你家女郎做任務,你就擱這乾站著?」

  朝年挺了挺胸膛,說得理所應當:「往常肯定不這樣,但這不是——」他指了指先前溯侑靠過的樹幹,道:「溯侑來了麼。」

  「他一來,女郎說的話,就完全不是我們能聽懂的了。」朝年斜著看了眼沈驚時,道:「方纔問你,你不也說沒想法嗎。」

  沈驚時左腳換右腳站著,一副萬事不上心的樣子,可在聽到「溯侑」二字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頓了下,像是確認什麼似的,他重複著那兩個字:「溯侑?」

  朝年糾正他:「現在應該叫殿前司指揮使。」

  「我覺得以他這種進步的速度,再陪女郎接幾個任務,用不了兩三年,就得被升為公子了。」

  「是十年前審判台上的那個溯侑?」沈驚時無視他砸下來的一長串話語,挑著重點問。

  朝年稀奇似地反問:「怎麼?你認識?」

  沈驚時筋骨勻稱的長指一下下落在自己的眉眼處,須臾,笑道:「難怪呢。」

  「難怪什麼?」

  沈驚時眉尖一挑,道:「十年前我們十幾個進羲和牢獄的時候,我便聽說了,我們這一批裡,有個長得最好,行事最凶的,一問名字,叫溯侑。」

  他忍不住嘖的一聲,指尖從眉眼處一路畫下來,最後懸懸地搭在下巴上,璀然笑著說:「我當時還納悶呢,我這張臉,也算從小被人誇到大,怎麼臨到死還被人搶了風頭,當時還可惜沒能遇上他,認真比一比。」

  朝年萬萬想不到一個人惦念一個人十年之久,竟會是因為這種原因,他張了張嘴,半晌,沖沈驚時比了個「你厲害」的手勢。

  哪知沈驚時像是沒看見他臉上難以言喻的神情,他看向朝年,正兒八經道:「現在真人我看過了,長得確實,當得上「顏色盛極」這四個字,然世間有千萬種美,你今日評一評,誰更俊朗瀟灑些?」

  「沈驚時。」朝年用了種一言難盡的語氣,幽幽道:「你何必呢。」

  平心而論,溯侑和沈驚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長相,一個是渲染到極致的濃墨重彩的一筆,那種容貌甚至有種驚心動魄的侵略感和攻擊性,一個則是山間肆意的風,枝頭抽出的春芽,懶散瀟灑,疏朗明媚。

  可若真論起長相,五官,風韻,沈驚時確實不如。

  他又補充了句:「你這不是,自找打擊麼。」

  小院總共就那麼大點地方,這兩個越聊越不知收斂,也沒捏什麼小術法防人去聽,於是那些話語,便一字一句的落到薛妤和溯侑的耳朵裡。

  薛妤放下手中的卷軸,她身子往後稍傾,脊背微微鬆了力,像是中途休息,又像是突然來了興趣一樣聽外面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

  見此,溯侑睫羽傾覆下來,手中握著的筆頓了再頓,徹底寫不下去了。

  「溯侑。」薛妤倏地開口,她用食指指尖噠噠點了點另一側手背,她問:「那幾個案子的詳情,你看完了沒?」

  提及正事,男子擱下手裡的墨筆,而後頷首,音線透出一種山風般的清冽:「都看過了。」

  「行。」薛妤頷首,站起身來,道:「跟我出門一趟。」

  書房門打開,門外那兩個頓時沒了聲音,朝年一看兩人臉上的面紗,問:「女郎,你們是要進城?」

  薛妤沒給他往下爭取同行的機會,她看了眼頭頂灰濛濛的天色,道:「若是不出意外,佛女會在今夜之前趕回來,你們兩個留在院子裡,別讓她等空。」

  沈驚時挑了下眉,和朝年一前一後應下。

  烏雲沉沉,雨勢漸大,薛妤和溯侑在雨下大之前踏上了坐落在螺洲城正中心的沉羽閣。

  沉羽閣建有六層樓台,層層飛簷漸次,落在霧濛濛的煙雨中,宛若一座高聳入雲的琉璃仙殿。

  沉羽閣總部建在皇城,後在個個州城開有分閣,財大氣粗的程度,令絕大多數的同行咋舌不已。

  閣裡包羅萬象,既有可談論絕密事的廂間,也有琳琅滿目的珍寶拍賣所,上至朝廷聖地,世族家長,下至商賈千金,官家夫人皆能在內挑選到心儀之物。

  「沉羽閣不設門檻,不拘身份,只要看上了東西,出得起價,便能成兩相歡喜的局面。」薛妤眨了下眼睫上的水霧,凝望著彷彿在天宇上沉浮的樓閣,又瞥過來來往往,目不斜視進樓出樓的人,道:「沉羽閣的掌家人,是個有胸懷,有遠見的人物。」

  「女郎來此地,是為了買飛天圖的消息?」溯侑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又無動於衷地收回來,聲線穩而沉。

  薛妤率先踏上通向樓閣的階梯。

  她今日穿了條斑斕綠的長裙,上階梯時用手提著裙擺,襯得手指骨節柔細而勻稱,裙邊隨著濺起的水珠開合,像一朵朵在晨曦中綻放的尚帶著露珠的牽牛花。

  溯侑跟在那朵曳動的花後面,一步一頓。

  「飛天圖的消息是順帶的。」薛妤很快道:「飛雲端,聽說過嗎?」

  洄游是為了培養鄴都的能臣,既是能臣,便要知時事,通古今,因此有一段時間,溯侑被圈禁在一個只有盞油燈的狹小空間中死記常識。

  他記性好,幾乎是過目不忘,因此「飛雲端」三個字一出口,便很快的想起了相關消息。

  所謂「飛雲端」,顧名思義,是這個世界給有所作為的年輕人一個飛躍的機會,說是一場天大的機緣饋贈也不為過,這世間秘境千萬,可沒有哪一個,吸引力比「飛雲端」大。

  當初,羲和聖地能成為聖地之首,是因為聖地內有著兩樣真正的聖物。

  一為天機書,二為扶桑樹。

  一個洞悉世間事,一個則是世間生靈命脈匯聚所在。

  而這「飛雲端」,便是扶桑樹每隔五百年放出的一場浩大秘境,這入秘境的門檻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正是按照接過的天機書任務數量、難度來的。

  像妖都的那些大妖,他們一個任務也沒做過,平時瀟灑厲害得不行,可這個機會,他們不可能放過,肯定是要來參加的,怎麼參加呢。

  交錢。

  出生到現在,每次不曾理會的任務清算,次次疊加,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都少不了。

  要麼交錢,要麼硬氣走人。

  因而每回「飛雲端」開啟前,妖都那些大妖的臉色,總是格外精彩,好看。

  薛妤見他心中有數,轉動著手中的團扇扇柄,說起了跟鄴都有關的另一件事:「飛雲端的入口,開在鄴都。」

  按理說,這飛雲端是該開在羲和的。

  可正所謂一份付出一份收穫,當年六聖地商議妖都不管的爛攤子時,一致往當時的鄴主身上瞧,雖未開口明說,可那眼神中的意思,不外乎是在說,管鬼是管,管妖也是管,別處確實有別處的難處,這事,要不就鄴都接了吧。

  當任的鄴主眼一冷,臉一肅,二話沒說,拿出了幾本記賬的手冊,人手一份發了下去,道:「你們自己看看,每月,每年,人間犯事的小妖有多少,看完再這樣輕飄飄說話。」

  眾人一看,確實多,多到最開始打眼神的崑崙掌門都開始尷尬地撫著鼻脊瞇眼,半晌,他坦誠道:「不是我們強人所難,是其他聖地確實不合適。羲和長有扶桑樹,那些妖萬一犯事,逃出個一兩個,對人間,對我們來說,都是難以想像的災難,再說崑崙,崑崙是孕育之地,門下弟子眾多,很多都還是才入道的悶頭青,怎好在群妖中成長。」

  北荒當任的是位女佛主,她氣質溫和沉靜,思忖良久,也跟著搖頭,道:「北荒修佛道,喜靜,諸多殺戮之事會影響心境修為。這事,北荒確實也不適合。」

  在座諸位便又看向沒有出聲的赤水和太華。

  赤水的主君數萬年如一任,一聽「犯了罪的妖」這幾個字,便橫起了眉,冷哼道:「這有什麼好商議的,既然敢犯罪,那便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依我看,不如全處理——」

  「好了。」女佛主打斷他,看向太華主君,道:「太華呢?可能騰出空來管一管這事?」

  太華主君聞言,掀了掀眼皮,沒什麼好氣地道:「騰不出手。太華管人間各「氣」,怨氣死氣殺氣,忙得烏煙瘴氣,沒人幫就算了,怎麼想的你們,還指望給太華再找點事做?有這份關心,怎麼不多給太華送點靈脈靈寶來。」

  他這話一落,在座紛紛挪開視線。

  最後沒辦法,事情還是落到了鄴都頭上,當時羲和主君先是鄭重其事朝鄴主做了個禮,道:「我等既生在聖地,又擔了大任,便總有無可奈何的時候。鄴都為世間做的貢獻,我等銘記在心,必不會忘。」

  鄴主還要說話,便聽羲和主君道:「這也是扶桑樹和天機書的意思。」

  鄴主沒話說了,他朝羲和主君比了個「你們厲害」的手勢,窩回座椅上繃著臉不出聲了。

  羲和主君便又道:「每年,我們五家各出一條靈脈。」

  鄴主的臉鬆動了些。

  羲和主君笑了笑,又道:「扶桑樹說,日後飛雲端都開在鄴都。」

  飛雲端開在鄴都,便代表著每一回,飛雲端裡最神秘的秘境之淵會多給鄴都兩個名額。

  那地方,可不是誰都能去的。

  這相當於,每過五百年,鄴都便能多出兩位棟樑之材,若是時間過個千年,萬年……

  鄴主算了算賬,隨後站起來,正兒八經地朝羲和主君回了一禮,話說得那叫個冠冕堂皇:「能為蒼生出力,鄴都義不容辭。」

  薛妤話說到一半,並沒有再接下去,而是當先一步踏進沉羽閣中。

  她和溯侑風姿無雙,氣度高華,迎客的門童便順勢將他們往裡引,才要說話,便見薛妤執著令牌在他們眼前晃了晃,開口道:「天字廂間,帶路。」

  當前的那個神色一凜,迅速朝前引他們走了一條人最少的路,言語間畢恭畢敬:「這是直通五樓的路,我引姑娘、公子過去。」

  天字廂房比別處大許多,或者說,整座沉羽閣內藏乾坤,無處不精妙,無處不寬敞,就連腳下踩著的絨毯,都引著金線,真正的視金錢如糞土。

  因為常做談事之用,廂間分為裡層和外層,這兩層中間只隔了層施加了特殊術法的水鏡,裡層的人可以坐著將外層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這樣的設置,專給那些不便出面談事又不放心要來看看的大人物準備。

  薛妤到的時候,這廂間裡還沒人,她兀自進去坐在裡層的凳椅上,抬眼看向言行舉止皆無可挑剔的溯侑,接著說起方纔的話:「飛雲端開在鄴都,入口一開便是十年,在這期間,各方勢力如雲流般湧入,為了接應家中孩子,門中弟子,許多人並不會離開,而是在鄴都附近平地起高樓,守著入口。」

  畢竟,這樣的盛況,若是能在飛雲端裡得到什麼造化,便是能蔭及家族門派的大事,連聖地都做不到平常心對待,更何況別人呢。

  「所以沉羽閣想跟鄴都做場交易。」薛妤提了提唇,道:「沉羽閣的掌家人想在鄴都入口外建一座分閣。」

  她一說,溯侑便懂了。

  首先,能去飛雲端,接到天機書任務的,都是青年才俊,而這些青年才俊後面,站著整個世間近八成的修仙世家,門派。只要飛雲端一開,不論是隱世多年的古老家族,還是往日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妖都,全部都會現身。

  這些門庭,不差錢,不缺錢。

  他們揮金如土,不將錢財放在眼裡。

  這樣的機會,是個人都心動,可問題是,入口它在鄴都。

  鄴都作為聖地之一,不說像羲和那樣古板嚴肅,可要在入口建一座樓,也需要相當大的魄力。

  「女郎的意思是,這樓可以建?」溯侑問。

  「這事我與父親商議過了,能不能成,全看他們拿出的誠意,以及能開出怎樣的條件。」薛妤說著,將手中的團扇輕輕放在眼前的小几上,道:「這事沒個定數,我便不出面談了,等下你去。」

  溯侑唇抿成了直而冷淡的一條線,他有時候覺得,薛妤這樣的性格,太吃虧了。

  他有著怎樣敏銳的直覺,自然能察覺到她一視同仁下細微的轉變態度,從他用引妖陣想引出九鳳那天,到他貿然闖昭王府,她對他,便是這樣不遺餘力的栽培。

  她在給他最好的鍛煉機會。

  但凡有人對她用上了真心,她察覺到了,嘴上不說,面上不顯,可行動處處皆回以真誠。

  這種藏於冰霜下的真誠,動人,可也容易被人辜負。

  就如同她當年帶著他做四星半的任務,他若是行差踏錯,她將完不成那個任務。之後入洄游,她更是一句話沒說,沒說入洄游機會難得,即便是她,也需要問過鄴主,跟下臣商議,若是他兩百年都戰勝不了守衛,她也會承受非議,說她任人不善,竟會相信一隻妖鬼。

  再比如這次,若是他貿然應下對方的一個或兩個要求,鄴都便會遭受損失。

  她不會讓鄴都承受這種錯誤,她只會自己掏錢掏物補償。

  可這些,她不說,外人心思若不通透,也未必能知道,於是當真以為她手能遮天,做什麼都是容易的。

  溯侑頓了頓,沒有立刻應下,須臾,他看著薛妤的眼,正色道:「此乃大事,臣恐行差踏錯,令女郎失望。」

  「溯侑。」薛妤喚了他的名字,道:「我身邊之事,樁樁如此,日後更凶險,將會面臨無數退無可退的生死處境。」

  看。

  若是換一個人來聽這話,多少會認為她在蓄意敲打,強人所難。而溯侑,他垂著眼,心想,即便如此,她也不直言說句實話。

  若說他尚弱小的十年前,薛妤對他是欣賞,是肯定,是引導,那麼此時,他實力乍顯,羽翼頗豐,她對他便是鍛煉,磨礪。

  這是薛妤培養人的方法。

  是最快能將人雕成美玉,也最容易令人心生不滿的方法。

  既然如此。

  溯侑道:「臣領命。」

  他想,既然如此,他便將自己磨礪出來,做她身邊最鋒利的刃。

  他沒有那麼好的心腸,沒有那樣大的容人之量,所有不識好歹,妄圖恩將仇報的人,通通別想有什麼好下場。

  薛妤以手支頤,眼尾稍稍往上,彎出一點罕見的笑意來,她道:「你是殿前司指揮使,背後站的是鄴都,有些話該如何說便如何說,該如何做便如何做。」

  「眼下,是人家有求於我們,人家都不惶恐,你恐什麼。」

  「去吧。」

  溯侑黑沉沉的眼落在她眼尾那點欲落不落的笑意上,而後轉身,步入外間。

  他問自己,他恐什麼。

  答案是。

  ——他仍覺得自己低微如塵埃,怕自己令她失望,受她冷待,被她厭棄。

  那種情緒,在她身邊待得越久,便越深越重,時時翻湧,片刻不停歇。他被逼得退無可退,裝著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樣,時時繃著根弦維持著岌岌可危的理智。

  溯侑頗感荒唐地閉了下眼,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荒謬的盛大的魔怔中。

  門從外面被人推開,進來的男子約莫不惑之年,身材矮小,生了雙帶笑的瞇眼,看著很是圓滑慈善。他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進來後先是朝溯侑拱了拱手,又朝裡間的方向做了一禮,方自我介紹道:「問兩位仙長安,鄙人乃沉羽閣當家之主,今日應邀前來商議分閣之事,不知今日來商談的仙長是哪位大人?」

  溯侑幾乎是沒有任何遲滯地收斂心緒,他笑著回了一禮,而後順勢坐到沉羽閣當家對面的座椅上,姿態大方,從容不迫:「鄴都殿前司指揮使,溯侑。」

  沉羽閣遍佈各地,什麼生意都做,其中就有收集訊息這一項,沉羽閣當家一聽「殿前司」三個字,便知裡面坐著的那位是誰。

  原本不抱什麼希望的掌家人頓時來了精神,略一尋思,就明白了這是個什麼意思。

  他正襟危坐,搓著手呵呵笑了兩聲,一邊觀察眼前的年輕人,一邊道:「今日兩位大人前來,肯考慮先前提議,沉羽閣上下真是不甚歡喜。」

  他說這些客套場面話時,對坐氣宇非凡的男子並未搭話,他挑著眼尾笑,瞳仁裡的溫度卻是涼的,甚至看久了,有種冷眼旁觀的涼薄意味。

  掌家人一生閱人無數,這才坐下沒多久,便出於直覺的感受到了壓力。

  「聖地是大家,我沉羽閣雖沒闖出什麼名堂,可也做了上千年生意,還算有些信譽,今日相商,必定拿出誠意,促成此事。」說完,掌家人豪爽地扯過一張紙,提筆寫下數行字,而後遞給溯侑,道:「大人看看,我沉羽閣願出這個價。」

  溯侑只掃了一眼,僅僅只有一眼,指節便摁在那張紙上,似笑非笑別開了目光。

  他脊背抵在椅背上,肩膀線條流暢,是一種幾近放鬆的姿態。

  可事情才開了個頭,他便開始放鬆,沉羽閣掌家人眼神一凜,幾乎能聽到他說,你這都不用談了,沒什麼好談的。

  事實上,溯侑是這個意思,可他表現得得體,只是微微撐著手掌朝前傾了傾,將紙張緩慢地推回到沉羽閣掌家人手邊,聲線甚至還是含著笑的:「家主,我今日坐到這裡,便代表了鄴都的誠意。」

  「相應的,沉羽閣也該拿出真正的態度來。」

  沉羽閣掌家人暗暗吸了一口氣,看著那張近在咫尺,挑不出絲毫瑕疵的臉,心道,何謂笑裡藏刀,綿裡藏針,這便是了。

  腹誹歸腹誹,可這第一次出價被看不上十分正常,沉羽閣掌家人瞇著眼,倒也沒說什麼,而是又提筆在方纔的字後多加了幾行,再次將其推至溯侑眼前,嚴肅了神色道:「指揮使,您再看看,這個價格,說實話,不算低了。」

  溯侑眼尾笑意恍若更深了些,他骨節分明的長指落在白紙上的黑字上,垂眼朝下看時,眼睫輕掃,姿態怡然,卻自有一股不必言說的壓迫之感。

  良久,他指尖在桌沿上點了兩下,像是沒了周旋的耐心似的掀了掀眼皮,提唇道:「家主,沉羽閣是要在鄴都門口建分閣。」

  他一字一句落得不輕不重,自帶著種提醒的意味,意味卻不深重。這樣的姿態,彷彿在說,鄴都不差錢,這事能成是皆大歡喜,不能成也無甚影響。

  可對沉羽閣來說,這個機會很難得,也很重要,值得下血本去爭取。

  沉羽閣掌家人覺得棘手,他咬咬牙,也沒再去看那張紙,而是盯著對面年輕人耀眼到近乎灼人的眉眼,踟躇半晌,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道:「在這些的基礎上,再加五千萬靈石。」

  說完,他苦笑:「這個價格,放眼尋去,再找不出第二家能出價的了。」

  這一次,溯侑終於斂了笑色,他掂了掂手中的紙,道:「家主,你我心知肚明,很難有第二個聖地願意任外人在自家門前蓋一座樓。」

  這話能怎麼接。

  沉羽閣掌家人嘿了兩聲,一雙眼瞇得只剩兩條縫,道:「指揮使覺得如何?」

  「家主,我實話說。」溯侑掀了掀唇,道:「還差了點意思。」

  沉羽閣掌家人胸膛接連起伏幾下,不知是緊張的,還是氣的。

  他知道跟聖地談條件會很艱難,但沒想到會這樣艱難。

  這位指揮使聲名不顯,非那兩位成名已有段時日的女指揮使,資料上說,他不過兩百餘歲,頗受鄴都那位繼承人看重,一直帶在身邊培養,初見時以為是憑藉著臉和身段得來高位,今日三兩句話下來才知,竟是靠的真本事。

  真的能說成假的,白的能說成黑的,最叫人難以揣度的是那態度,根本叫人無從捉摸。

  不過想來也是,聖地是怎樣的門庭,能在裡面任指揮使的,哪能是碌碌平庸之輩。

  沉羽閣掌家人舔了舔唇,聲音稍梗:「指揮使,沉羽閣絕無冒犯聖地之意,樓閣會建在聖地門外,屆時調去幫襯的也都是有分寸,有規矩的人,這對鄴都內外的正常進出和生活不會有絲毫的影響。」

  溯侑不置可否地含笑點了點頭,他垂著眼抿了口熱茶,方道:「家主,生意不是這樣談的。」

  「不說對鄴都有沒有影響,你想想,若是這事成了,飛雲端十年,這十年期間,沉羽閣能賺多少?」

  「或者說,藉著聖地之名,沉羽閣的名聲能不能徹底在世間打響?」

  這兩句話,每個字都帶著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沉羽閣掌門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翻了翻手掌,道:「指揮使直說吧,差點意思,是差多少。」

  他死死地盯著溯侑的神情,發現在這樣的關頭,他臉上都沒露出什麼真實的情緒和波動,彷彿從始至終,激動的緊張的只有自己一個。

  「再加五千萬。」

  簡直獅子大張口。

  沉羽閣掌家人徹底沉不住氣,他直言道:「指揮使,這個價格太高了,我們恐怕不能承受。」

  「是。」溯侑欣然承認,他刻意低著嗓子說話時,有種引人深思的韻味:「可這樓,不止存十年。飛雲端也不會只開一次。」

  「沉羽閣分閣眾多,總有遇到競爭對手爭不過的時候,而開在飛雲端的那一家,僅一家,便足以保沉羽閣長長久久,世代無憂。」

  聽到這裡,沉羽閣掌家人不得不承認,眼前之人,無所謂的時候是真無所謂,可若是有心勸人,每一句,每一字,甚至每個低低的氣音,都在逼人就範。

  「我言盡於此,剩下的,家主再想想。」

  沉羽閣掌家人眼神變幻不定,最後念了好幾句清心經,才要硬著頭皮從牙縫裡擠出個好字,便見溯侑伸出手掌在半空中示意了下,道:「還有一件事。」

  他看著對面掌家人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由得道:「是小事。我們這邊需要飛天圖的資料。」

  相對如流水一樣撒出去的財來說,這確實是件小事,沉羽閣掌家人心中鬆了口氣,道:「可以。」

  他抓過那張紙,提筆將所有條件寫在上面,這才珍而重之交到溯侑手中,道:「指揮使看看,可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

  溯侑一字一字掃過去,須臾,璀然一笑,語氣全然溫和下來:「恭喜,沉羽閣得償所願。」

  在這期間,薛妤始終端坐在裡間,她觀察著他的神色,看他從始至終游刃有餘,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引導一隻馳騁商場的老狐狸步入漩渦。

  有手段,有魄力,還有非常好的估算能力,可以說,他精準的踩在了沉羽閣最後的出價底線上,甚至還稍稍越過雷池幾步,又憑借寥寥數語扳了回來。

  那是一種極其強大的掌控能力。

  直到那位掌家人離開,溯侑收回笑意,帶著那張紙步入裡間。

  薛妤看著下一刻出現在眼前的男子,不由得想起,他們出來之前,朝年說的那幾句玩笑話。

  「女郎。」溯侑將手中的紙頁遞到薛妤手邊,道:「這是沉羽閣最終開的價。」

  薛妤隨意掃過兩眼,視線落回他臉上,沒說滿意與不滿意,只是道:「我覺得朝年說得對。」

  「沈驚時他。」

  「確實在自找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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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15:34 |只看該作者
第47章

  ——「沈驚時他,確實是自找打擊。」

  從沉羽閣回來的路上,風聲颯颯,雨停了又下,這句話在溯侑腦子裡不知轉了多少次,每個字,連她含笑的尾音,都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甜蜜。

  每轉一次,便覺得目眩神暈,隨後從四肢百骸湧上一種事態脫離控制的驚懼與茫然。

  他忍不住告訴自己。

  一句話。

  不過是她隨口一句話。

  直到那道倩影踩著風塵雨露躍進那座小院,溯侑才霍的繃了繃指尖,抬眸望向天穹上堆疊的烏色雲層,極快地閉了下眼。

  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行至院門口,諸多繁雜的情緒一一被鎮壓,溯侑轉瞬間套好了張面具,發現朝年在裡面堵著,他橫著劍推開院門,問:「做什麼呢?」

  朝年指了指裡面,道:「佛女到了。」

  溯侑瞭然,他進了小院,發現薛妤和善殊並未在書房相談,而是就著院內的石桌坐著,面前擺了高高兩摞冊本和紙張。

  善殊捧著茶盞輕抿,認真聽沈驚時不甚走心的回稟,時不時低低問一句話,薛妤則捏著他們才從沉羽閣帶出來的關於飛天圖的資料從頭掃到尾,看過一遍後擰著眉又看一遍。

  等薛妤終於放下手中的冊本,善殊指尖摁在眉尖小幅度轉圈,一副頭疼的模樣,笑得頗為無奈:「這幾日,沈驚時給阿妤姑娘招麻煩了,是我的不是。」

  薛妤的視線在沈驚時那張玩世不恭的俊臉上轉了兩圈,動了動唇,道:「無事。不算麻煩。」

  不算麻煩的意思。

  善殊都無需深想,便知背後這人肯定是不太老實。

  「沈驚時。」善殊回眸看向他,道:「你給我站好些。」

  沈驚時撫著高挺的鼻樑,笑得格外勾人,聲線懶懶散散的提不起精神:「知道了,佛女殿下。」

  一個敬稱,愣是被他稀奇古怪的咬字方式拆得七零八碎,聽起來很有一股獨特的風韻。

  薛妤見狀,不由多看了沈驚時兩眼。

  沈驚時不避不讓,眼底幾乎是肉眼可見的盈滿了笑,他對誰都這樣,沒骨頭一樣舒展不開的散漫,笑起來只讓人覺得是天生隨和好相處的脾性。

  薛妤見過的笑有許多種,在她面前展露美貌的亦不在少數,唯獨很少見沈驚時這樣的人。

  不論是他說話的語氣,還是展露出來的笑意,都是放鬆而輕快的,全然沒考慮什麼身份,地位,得失。

  一句話,想這樣說,便這樣說了,面對一個人,想笑就笑,想不搭理便不搭理了。

  吸引善殊的,大概就是那股率性而為的灑脫。

  果然,善殊一聽,低低地歎了一口氣,乾脆轉回去看手中的卷軸,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此時,朝年「嗷」的叫了一聲,又猝然止住,梗著脖子像只慘叫到打鳴的公雞。

  一時間,四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他。

  朝年的視線順著自己胸膛,一路落到腰間後兩根肋骨的位置,臉上是因為疼意猙獰到扭曲,又硬生生憋到一半不敢發作的複雜神情,他看向溯侑,抽著涼氣道:「指揮使,你的劍。」

  溯侑驟然清醒,他難得現出點出乎事態之外的怔然,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麼。

  薛妤和沈驚時四目相對,觸到後者那雙含笑的明光熠熠的眼時,他眼也不眨,用劍尖重重抵了下朝年的肋骨。

  那一下。

  朝年覺得自己兩根肋骨被驟湧的風暴粉碎了。

  「抱歉。」溯侑舔了舔乾燥的唇,垂眸啞聲道:「我沒控制好。」

  這可真是稀奇事。

  一個能揮出一劍碎飛天那種氣勢的劍修,居然會連這種力道平衡都把握不住。

  朝年慘聲呻吟,捂著眼道:「行,我離遠點,您可別再誤傷了,再來一次,我真是命都要去掉半條。」

  說罷,他扭著腰一瘸一拐地挪到離薛妤不遠的石墩處。

  經歷這樣一番小插曲,薛妤轉而看向溯侑,無比自然地道:「你過來,看看飛天圖的詳細介紹。」

  溯侑卻踟躇著不敢近她的身。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又格外矛盾的心情,翻江倒海的鬧騰。

  若說前兩日還可以自欺欺人,堂而皇之地為自己的反常尋借口,說是十年幽閉,再見到她,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軌,因此稍有情緒波動,實屬人之常情。

  可之前呢,方才呢。

  他是妖,生來沒感受過愛,於是也不知什麼叫心動,只是骨子裡的強大本能在叫囂,讓他止步,讓他清醒,讓他退回原路。

  他甚至有預感,在一片迷濛黑暗中,自己已然站到了斷崖之巔,身後狂風呼嘯,風雨如劍,唯有前方是暖光,是歸港,可再往前踏出那兩步,甚至一步,他從此將徹底失控,再無退路。

  溯侑握著劍身的手掌鬆了又攏。

  薛妤說完便低了頭,專心致志整理手邊的冊本,側臉氤氳在一團柔光中,對他煩亂成麻的心思毫無所覺。

  溯侑眸底藏著深不見底的黑,緩步踱到薛妤身側,他骨節白而勻稱,筋骨分明,捏著那本冊子沉思時卻彷彿自有一股從容鎮定的氣質。

  半晌,他放下手冊。

  薛妤聞聲抬眸,看著攤在眼前的紙張,道:「飛天圖神秘,久不出世,沉羽閣給出的消息也只有這寥寥幾句。」

  她指尖落在幾行小字上。

  ——十年前誕生畫靈,靈身為女。

  ——此類靈物有匯聚血氣,凝聚血珠之能。

  ——圖像真身能誘人入畫,查人記憶,辨人過往。

  統共三句話,那日飛天圖大張旗鼓出現,已經被他們猜出了兩條。

  說白了,這些資料太虛,太空,換個人來看,怎麼都是團團亂轉,束手無策,即使是薛妤,溯侑和善殊,面對那張紙,腦子裡也多是連猜帶蒙的設想。

  薛妤端著茶抿了口,又落回原處,沉思半晌,皺眉道:「飛天圖有吸收血氣的作用,可它本身不需要這些,那麼兩日前的夜裡,死去的百餘人,他們的血氣被飛天圖吸收後給了誰?」

  善殊接道:「凡為書畫琴箏等物,得千年蘊養,又遇恰當契機,便能蘊生出靈魄,他們有千年的積累,天生智慧,然秉性是好是壞,全靠主人引導。」她苦笑了下,道:「看來,飛天圖沒跟對人。」

  「人吸收不了這樣龐大的血氣。」薛妤轉向後山的方向,提醒道:「近來螺州城的妖獸也確實不太平。」

  「所以。」善殊輕聲下了結論:「又是妖物作亂。」

  「眼下情況,能判斷飛天圖是否就此收手的方法,唯有一種。」溯侑視線落在自己的手掌上,神情看上去是一種無懈可擊的成熟與理性:「夜半時分,再探一探後山。」

  飛天圖若是真在用滔天血氣蘊養什麼恐怖的存在,感受最直接,最精準的,無疑是那些才生出靈智,又尚且無法凝成人形的妖獸。

  如果真是那樣,被血氣蘊養的東西一日不出世,飛天圖便一日不會真正罷手,那日夜間的慘狀,隨時會發生第二次,第三次。

  善殊看了看身後和朝年勾肩搭背,又忍不住手賤去戳朝年肋骨引得後者哇哇大叫的沈驚時,再看眼前這個十年前就能替薛妤寫結案報告,如今能一劍逼退飛天圖的男子,再看向薛妤時,唯余羨慕的歎息。

  一聲歎才落下,善殊腰間的靈符便驀的燃燒起來,她掃了一眼,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對薛妤吐出三個字:「路承澤。」

  薛妤翻頁的動作微頓,而後乾脆將手冊合攏,用指尖抵著,抬頭便看見善殊的食指摁在了靈符上。

  路承澤的聲音隨後清晰如流水般傳入眾人耳裡:「善殊姑娘,是我。」

  「聖子。」善殊扯了下嘴角,話說得客氣:「怎麼了?何事尋我?」

  「我的車架已到了滄州城外,不出意外,夜裡便能到螺州,你歇腳的地方在何處,屆時我直接與你匯合。」

  他話音落下,善殊不由看向薛妤,見她神色比第一次聽聞此事時平靜許多,也稍稍安心了些,道:「在螺州城青雲山腳下的一座小院裡,你直接來便是。」

  「路承澤。」她狀似無意地笑著提了句:「鄴都的傳人也在。」

  「這個任務,你算是來得最晚的一個。」

  那邊是長久而壓抑的一段沉默,足足頓了半晌,路承澤才開口略略解釋了兩句:「事出有因,我們的車架臨時繞道去了別地,耽誤了時間。」

  不得不說,身為聖地傳人,別的什麼都另說,唯獨官腔功夫這塊,個個都是一流。

  很快,路承澤言語恢復自然,甚至不知不覺含上一縷恰到好處的笑意:「等我到了,親自向兩位姑娘賠罪。」

  ===

  靈符上的光芒一滅,路承澤臉上的笑意也跟著變戲法一樣消失,他用力摁了摁眉心,曲起中指朝同乘一車的幕僚勾了勾,對方會意,很快附耳過來。

  「松珩呢?」他問:「在後面做什麼?還在修煉?」

  「沒。」幕僚搖搖頭,道:「臣半個時辰前去看過了,松珩公子服了藥,已經從入定中清醒過來了。」

  路承澤深深吸了一口氣,掀開車簾,手臂伸到半空中,做了個修整的手勢,道:「停車!」

  車架很快停下來,赤水一向講究規矩,從靈馬上翻身而下的僕從眼觀眼心觀心地站得筆直,臉上神情均是如出一轍的嚴肅。

  路承澤矮著腰進了後面那座馬車,松珩果然已經醒了,正在逐字逐句地看他先前收集的關於飛天圖的蛛絲馬跡的訊息。

  十年時間,人族的變化比其他種族更為明顯一些,松珩的稜角曲線褪去了少年的青澀稚嫩,而展露出一兩分屬於千年前那個威嚴莊重的天帝的神韻,舉手投足,皆是穩重,說話時是水一樣的溫和包容。

  不得不說,他這副模樣,這種性情,實在令人討厭不起來。

  就連一直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聖地長老們,見他還算爭氣,有了點小小的作為和成就,曾經的事,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了。

  實則是管也沒用。

  路承澤畢竟身為聖子,若是連護一個人的本事都沒有,那這個聖子,也真不用當下去了。

  「承澤。」松珩詫異地抬眼,旋即笑了下,道:「你來得正好,我這好似發現了點線索,你來看看——」

  路承澤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卷,將其隨意丟到一邊,而後坐到他對面,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他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看這些。」

  「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你說。」松珩配合著看向他,道:「難得見你這樣火急火燎的。」

  路承澤看著眼前這個絲毫不著惱,甚至笑意都未曾落下半分,彷彿天生不知如何發脾氣的老好人,嗓子陡的啞了啞,半晌,才徐徐道:「這次螺州的任務,佛女也在,你知道吧?」

  松珩道:「這事你幾日前便和我說過。」

  「是。」路承澤手指噠噠地搭在車內的坐墊上,一下快一下慢的,彷彿接下來的話不知從哪開口似的,他醞釀了一會,索性直言:「除了她以外,還有一個,也同時在跟這個任務。」

  路承澤話音落下的一剎那,便察覺到,在他對面坐著的人從頭到腳都繃了起來,臉上溫和的笑意如破冰般卡嚓卡嚓碎裂,緊接著露出一種如臨大敵似的緊張和慌亂。

  松珩不傻,他知道,能讓路承澤中途跑到他車內,鬧出這種陣仗的,唯有一個。

  那個人的姓名,呼之欲出。

  阿妤。

  整整十年,他未曾見過她。

  不知現在,她過得如何,可消了幾分氣。

  路承澤像是料到了他這種反應似的,他沉默半晌,正色道:「松珩,當初,你和薛妤也算是我看著在一起的,按理說,我身為好友,不該去插手你們之間的事。」

  「可你要知道,今時不同往日。」

  一句今時不同往日,好似什麼都沒說,可卻又好似已將話說盡,說穿了。

  松珩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下來,只剩唇上一點顏色在兀自苦撐著不肯落幕。

  「你我是知己,是至交,有些話,我得跟你說明白。」路承澤像是也知道自己要說的話十分殘忍,於是提前打了鋪墊:「這幾年你閉關苦修,有些事,我沒告訴你。」

  松珩看向他,良久,才動了下唇,苦澀道:「你不必瞞我,我瞭解她的性格。」

  「是暗殺還是圍堵。」他看了下自己的手掌,道:「想必她不肯輕易放過我。」

  「說實話,我原本也這樣認為。」路承澤看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道:「可是沒有,松珩,一次也沒有。」

  松珩呼吸都頓了頓。

  「十年前,她從審判台帶走一隻妖鬼。」路承澤斟酌著言辭,想盡量說得委婉,可思前想後,發覺這種事還是得說得實事求是,半點也刻意不得,便坦白道:「薛妤將他帶在身邊破案,從昭王手下奪人,不惜與人皇對峙,之後更是將他帶回鄴都,送入洄游。」

  「如今,那只妖鬼任鄴都殿前司指揮使一職,官拜一品。」

  他話音落下,松珩唇上那點岌岌可危的血色也如潮水般退去,繃成灰而直的一條線。

  當年薛妤在最後一刻出聲,救下那只惡貫滿盈的妖鬼,說實話,不止路承澤,就連松珩自己,也認為她在賭氣。

  任誰也沒那麼大的心,才經歷一場背叛便又想著再來一次。

  特別是身居高位的人,在一個地方跌倒一次,便不會再有第二次。

  「松珩,你我心知肚明,薛妤不可能將殿前司指揮使這個職位當兒戲般指出去。」路承澤說罷,將一幅折疊起來的畫像推到松珩面前,道:「你看看。」

  松珩默不作聲地將畫像展開。

  畫中的男子眉眼璀然,一雙桃花眼中風情瀲灩,一席水藍的長衫,人的比例被拉得修長而勻稱,身段合宜,不論是那張臉,還是含笑時的氣度,全是遠看近看都挑不出瑕疵的精緻。

  是這世間九成九的女子都無法抵擋的模樣。

  松珩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縱使薛妤不是喜好男色的人,可十年出洄游的天賦——毫無疑問,她會惜才,會欣賞。

  會比曾經欣賞他還要欣賞畫像上這名男子。

  即使她無動於衷,對情愛這方面後知後覺的遲鈍,可對方呢,會不會藉著那張臉生出不該有的想法,而後纏著她,引誘她,無所不用其極地勾她,讓她心軟。

  松珩不能,也不敢再往後深想。

  「松珩。」路承澤肅了神色,正兒八經地道:「她既然放過了你,這次又是出來查任務,中間還有佛女調和,應當不會再驟然發難,可平時的小摩擦怕是不可避免,你別往心裡去。」

  「現下,不說你,即便是我,也不能和她對上。」

  松珩重重闔上了眼,脊背失力般靠在車壁上,足足過了幾息,才伸手頗為粗暴地摁了摁喉嚨,啞聲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若真如我們所驗證的那樣,這個世界事事都在提前,那距離獸潮,浮屠慘案,連數百年的時間都不會留給我們,屆時,江山滄夷,百姓受苦,相對而言,兒女情長,各人得失實在太過渺小。」

  在這一點上,路承澤實在佩服眼前之人。

  松珩頓了頓,緘默片刻,又問:「他叫什麼?」

  「什麼?」

  松珩睜開眼,手指點在那幅畫像上,重複道:「姓名,叫什麼?」

  「溯侑。」路承澤頗感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夜裡,便能見到了。」

  說完了話,路承澤跳回自己的車裡,他一走,松珩連苦笑都擠不出來。

  他甚至不知道,薛妤這一回的手下留情,到底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對他留有一絲舊情,捨不下千年相伴的情份,還是僅僅只因為當年那件事,她正兒八經對他說的那句「多謝」,那句「今日之事,是我欠你一回」。

  ===

  夜半,薛妤等人推開院門,朝年提著盞漂亮的琉璃花燈在前面帶路,一行五人沿著條崎嶇難行的小道艱難到了後山深處。

  朝年手裡的燈被今夜大作的狂風吹得滅了又滅,他不厭其煩地重新點燃,直到某一刻,薛妤突然出聲:「滅燈。」

  朝年愣了愣,反應過來時,便見身側橫伸出只手,隨意斬出一道風,乾脆利落地將搖曳的火苗斬滅,順帶削掉了半截燈芯。

  「子時了。」善殊立於山頂,舉目四望,輕聲道:「看看周圍動靜。」

  他們特意選的位置,能輕而易舉掃到四周情形,於是不出一刻鐘,便見到了至少三群紅著眼躁動不安的妖獸群,多的十幾隻,少的三五隻。

  它們霍霍磨著牙和爪,像是收到了抵抗不了的召喚般按捺不住,卻又在冥冥中還殘留了點理智,實在忍不住便跟其他妖獸撕咬著打起來,好歹沒下山衝著凡人去。

  溯侑拿劍抵著了抵朝年的後背,後者險些一蹦三尺高,回頭欲哭無淚地看著他,道:「指揮使。」

  「去跟女郎說,這些妖獸發狂時都向著螺州西南方向,可能是那邊藏著貓膩。」跟那雙目不斜視的眼不同,溯侑聲線落得低而緩,還特意捏了個阻斷聲音的小術法。

  朝年納悶地看了他兩眼,不解地撓了下頭,道:「女郎就在山頂,你怎麼不自己說。」

  「不去下次就不用出來了。」溯侑眼尾彎出細細的一撇,話語卻格外無情:「留在鄴都跟朝華學學真本事。」

  說話間,溯侑已經直起身朝另一邊走了過去。

  「行行行,我去,去還不行嗎。」

  「來的時候不還好好的麼,怎麼還突然讓人隔空傳起話來了。」

  朝年也知道他可能是有什麼自己的考量,嘀咕了兩句,跑到薛妤身邊說了方才溯侑得出的結論,引來身邊善殊訝然一笑:「朝年有長進了,竟也觀察得這樣仔細。」

  薛妤頷首,用帕子擦了擦沾了新鮮泥土的手,道:「讓他們回來吧,不用再看了,直接順著西南那一帶查。執法堂現在靠不住,明日我去沉羽閣點些人手過來,分頭行事。」

  其他人都沒有意見。

  下山時,幾人不遠不近地綴著,遙遙看到山腳下的小院門口停了幾輛車架,燈光泛開,像是有人執筆在深夜畫了明亮而深重的一點。

  薛妤腳下步子一頓,臉上飛快凝起層冰霜。

  善殊看向她,也跟著皺眉,輕聲道:「赤水那邊的人到了。」

  「確實也該到了。」

  「走吧。」薛妤並未停留很久,順著來時的路回了那座小院。

  往日溯侑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側,如今落得比朝年和沈驚時還後些,燈色遠遠氤氳開,照得溯侑眉間一片陰鬱。

  深夜,山林簌簌,院中燈火搖曳。

  薛妤一眼便見到了松珩。

  他與路承澤並肩站著,身子頎長,玉樹臨風,披著件雪白的披風,眉眼間是幾乎要化成水的溫和,他深深看著薛妤,聲音裡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喟歎般的情緒:「阿妤。」

  ——「咣!」

  一柄皎如月華的長劍驀然出鞘,橫空而落,寒芒點點,在半空躍出一道彎刀般的遒勁弧度,而後精準地倒插入離松珩腳尖半寸的位置,嗡嗡動著劍身,帶著一種昭然若揭的警告意味。

  這一劍餘韻綿長,銳意不可擋,松珩眼神幾經變換,連著倒退了幾步。

  他看向一聲不吭便出手的人。

  男子站在月色下,風姿無雙,週身氣質比畫像中描摹的還要出眾許多,此刻眼尾那上揚的一撇,勾著似笑非笑的凜冽冰霜。

  他朝前數步,行至薛妤身側,隨後看向路承澤,聲線徐徐:「赤水聖子,你身邊的人,未免太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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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15:51 |只看該作者
第48章

  原本因為「阿妤」二字而顯得莫名繾綣的氣氛被那突如其來的一劍刺得粉碎,空氣中彷彿都漫上一層寒霜。

  松珩視線終於從薛妤的臉上挪開,轉而落到她身側男子身上。

  溯侑。

  他將這名字念了兩遍。

  說實話,成為天帝之後,大權在握,生殺予奪,他不知有多久沒感受過被人如此頂撞的滋味,更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又被人當成別人的從侍看待。

  一隻妖鬼,跟他說話,甚至只看路承澤,出手傷人後,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他知道,薛妤身邊的人一向很有規矩,因而這份特立獨行十分少見。

  看得出來,薛妤很寵他。

  這樣的情況,若是發生在另一位聖地傳人身上,不論是誰,路承澤都會沉下臉,冷然出聲呵斥。

  同為聖地,誰怕誰?

  可偏偏,對面站著的是薛妤。

  這十年,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因為松珩,因為薛妤,因為這突然逆轉的時間,他不知白受了多少頓訓,多賠了多少靈石,既要管眼前的事,又要憂心後面將席捲而來的大風大浪,說是忙得分身乏術也不為過。

  結果呢,面對當事人之一,仍沒有半分底氣。

  路承澤依舊沉了臉,可呵斥的話全卡在了喉嚨裡,半晌,他抵著眉心,看向薛妤,道:「你這新封的指揮使,脾氣也太大了。」

  朝年左看看,又看看,這會飛快反應過來了,他朝前一步,用挑剔的目光將松珩看了一遍,而後擠出一點笑,道:「聖子殿下此言差矣,我家女郎乃鄴都傳人,聲名極為重要,名諱萬萬不是隨意一位從侍能喚的,還請聖子多約束管教,別讓我們難做。」

  四下皆靜,院外踩著光禿禿枝幹的鳥雀察覺到了某種不對,撲稜稜拍著翅膀挪了窩,動靜在空寂中驚出叢叢迴響。

  薛妤先是看向松珩,跟審判台上瘦骨伶仃,鐐銬滿身的狼狽落魄不同,現在的人又著華衣,戴玉冠,眉微皺著,眼裡是一灘深深淺淺的月光,彷彿只要注視他的人想,便能隨時看透他所有心思。

  他好像仍有那股「只待蒼生有疾,隨時可粉身碎骨」的風發意氣,仔細看看,與千年前初遇時沒什麼變化。

  薛妤卻半點也欣賞不起來。

  初來時,一切回到原點,她不殺他,是因為審判台有審判台的規矩,再者,有路承澤保他。她得顧及眼前,聖地與聖地之間的關係,不能將手伸到赤水去。

  可後來,她沒殺他,確實另有考慮。

  縱使千帆過盡,一切明瞭,薛妤回想起千年間,他為人族做的事,為人族受的累,即使打心眼裡厭惡,也不得不承認,他狼心狗肺,恩將仇報,居心叵測,可對世人而言,他是好人。

  他在獸潮和浮屠案中,救下了不計其數的人。

  還有一點,便是在察覺天機書的各種引導之後,薛妤不得不開始往更深處思考。按照天機書一慣的秉性,送三個人回來,就有三個人的道理。

  若說這些不過是附帶的考慮因素,那真正使薛妤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只有一個。

  在六百年後獸潮大爆發期間,鄴都牢獄爆滿,其中就混進了居心不良的大妖,在皇城爆發大獸潮時,趁著聖地疾馳增援,族中所留大將甚少的關頭,用一顆來歷不明的珠子引發了牢獄中所有妖鬼理智全無的反攻。

  他們真正的目標並不在此,而在百眾山內關著的諸多大妖上。

  只要它們能出去,人間戰局將生出一波小反轉,勝算又多幾分。

  那一日,殿前司與成千上萬的妖族拼得天昏地暗,請求增援的靈符燃了不知多少道,彼時,鄴主和其他五聖地的主君坐在雪山之巔,正和妖都五世家的人協商,讓他們出面遏制人間妖族。

  聖地和妖都素來彼此看不對眼,即使勉強坐在一起,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沒多久就開始拍起桌子來表示不滿,緊接著便發展到「狗屁」「你別給老子下套」這樣全靠吼的對話上來。

  總之,那樣「莊嚴」的談判場合,鄴主是一張靈符也沒收到。

  薛妤人在皇城,隔著萬萬里之遙,即使不顧一切趕回去,也需要一兩個時辰。

  恰在最危機的關頭,出現了最壞的情況——百眾山的大妖被放出來了。

  在鄴都,百眾山是個特殊的存在。

  尋常小妖,犯了錯事之後領過罰,說放便放了,可一些不辨是非,生來就胡作非為慣了的大妖,放出去又惹了禍,再抓回來又不容易,實在是不敢放,也不能放。

  當初在就怎麼處理他們這件事上,許多人贊同不論犯罪輕重,一律處死,以免後患之憂。

  可也有少數反對,稱若是如此,那些大妖小妖根本沒有必要送到鄴都來,在捉住妖族的那一刻就地處死便是了。

  他們的爭論做不了數,薛妤頭一個帶頭否定了這種提議,鄴主便將這一塊交給了她處理。

  鄴都百眾山,由此而來。

  按理說,那一場亂戰,能讓鄴都元氣大傷。

  那些被放出來的大妖迷迷濛濛在午睡中被吵醒,再一看圈禁的結界沒了,頓時興高采烈衝出來宛若過年,為首的那幾個甚至搓了搓說,左右望望,高高挑眉道:「薛妤終於有點良心,知道什麼叫一視同仁,也對我們開放什麼四月六的趕集會了?」

  饞了好久,每次都只能讓手底下小囉囉出去買包子的另一隻大妖眼睛頓時亮起來,他道:「很好,出去一趟,薛妤很有覺悟。」

  結果一衝出去,發現情況好像不是很對勁。之前常打交道的殿前司眾人臉色難看得要命,甚至那位一向最溫柔,對他們從來和聲細語的愁離都掏出了本命靈器。而另一邊,混進來的一隻大妖邀功似說起了如今的情況,邀他們重創鄴都,下山去人間大展身手。

  誠然,這樣的誘惑,少有人能抵擋,不少妖當即開始行動,逼得殿前司眾人節節後退。

  「嘰嘰歪歪的什麼東西。」百眾山穩坐「大哥」之位的那個眸光閃爍片刻,心情十分不好地一巴掌將湊到眼前的大妖拍開,再一掌捏碎了它的頭顱,狠狠道:「殺個屁殺,等薛妤回來殺光你們還差不多。」

  「誒!」他舔了下唇,遠遠朝瞳孔微縮的愁離道:「等薛妤和朝華回來,聽說我們忠貞不屈,立下如此——」他很是想了會詞,道:「如此汗馬功勞,怎麼也得讓我們出去玩幾天吧,再往百眾山擴幾座山頭吧。」

  他身邊另一隻戰鬥力非凡的大妖豎起三根手指,開始提要求,道:「三百個包子,一個不准少。」

  愁離愣了愣,而後笑了下,鄭重其事地道:「不用她們回來,這些要求,我全都答應。」

  被「山頭」和「包子」誘惑得開始捉自己人的妖承受了非常之多的謾罵,為首的那個充耳不聞,別人越罵,他越來勁,聯合愁離隱隱牽制住了場面。

  那一幕帶給愁離的衝擊十分之大,她看著那數百個站在自己身後的妖,啞聲問當先的那個:「整天鬧著要打出去,真有了機會,還不走?」

  「當初是薛妤捉我到這鬼地方來,要走也是我堂堂正正跟她打一場,打贏了才走。」那大妖面無表情地捏碎了一團濃郁的鬼氣,良久,從鼻子裡不屑地哼出一聲冷氣,道:「這算怎麼回事?」

  「我若想走,需要用這種方法出去?」

  「再說薛妤這個人吧,心狠手辣是心狠手辣了點,但這滿山的小妖能活著到現在,不也全靠她麼。」

  愁離頓時笑了一下,道:「今日看來,殿下的苦心,也沒全白費。」

  聖地有聖地的底蘊,即使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多於己身百倍的妖鬼包圍,後期也在百眾山諸多妖物的支撐下開了各處結界,可在亂戰中,他們也沒有三頭六臂,沒法面面俱到顧全所有人。

  三千鄴都原住民被發狂的從牢獄中衝出來的妖鬼逼到了結界外,被重重圍在正中心,隨時要被那團龐大無比的雲流吞噬,其他人守結界的要守結界,跟其他妖怪對抗的對抗,饒是愁離,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驚怒欲絕。

  關鍵時候,破關而出的松珩見了這一幕,在眾人難以置信的注視下,硬生生從洪流中衝出一條窄小的道,闖到了三千人中間。

  那些妖鬼見到這架勢,知道期望多半要落空,別說立功,恐怕連性命也保不住。橫豎都是死,能拉這些可惡的總擺著一副高貴姿態的聖地住民去死,也不算太憋屈。

  它們紛紛自融。

  岩漿一樣的火水淌出來,那光越來越盛,六月驕陽一樣,遠遠看一眼都灼得人眼睛生疼,更別提被圈在裡面的人。

  面對那種攻勢,就連靈寶自焚也無濟於事,那三千人有的捏緊了拳,有的掩面而泣,幾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在護罩被沖碎的那一剎那,松珩面色平靜地站到了最前沿,他閉了下眼,張開臂膀。六百年苦修,進洄游,入雲端的靈力前赴後繼噴湧而出,形成了一層水藍色的光圈,將三千人死死護在身後。

  自融產生的妖力浪潮只有一刻鐘,但對承受衝擊的人來說,亦是此生最難過的一刻鐘。

  死死撐著另一邊結界的愁離等人看著那個一向表現得溫和從容的男子一點點白了臉色,再看著他手上青筋疊起,紅了眼尾,最後撐不住半跪下來,唇邊流出蜿蜒血跡。

  他維持著這樣的姿勢,直至自融熄滅,直到薛妤趕回來。

  薛妤看著眼前一片狼藉的鄴都,看著松珩臉色如雪,衝她勾了勾唇,像是繃到了極致的一根弦,他氣息奄奄倒下去時,看著那道雪白的身影落到自己面前,看著那雙向來含斂似霜的漂亮杏眸震顫著縮了縮,也看著她半跪於地,攬過他半身。

  那一刻,松珩真以為自己要死了,因而死之前的全是臆想的幻覺。

  他耗盡了己身靈力,也耗盡了生氣,這才能在那些狂然妖物面前護得身後三千人分毫不傷。

  後來他於長久的昏睡中醒來,見她立於身側,雪一樣的長頸微彎,神色間隱有疲憊,她道:「多謝。」

  「我欠你這一回。」

  可松珩瞇著眼去看外面湛湛天光,感受著體內重新豐沛起來的靈力,感受著她難得的萎靡氣息,於是心知肚明。

  哪有什麼欠不欠的。

  她從來,從來不肯讓自己欠人幾分。

  及至今日相見,物是人非,薛妤從回憶中清醒抽身,看向他的眼裡,只剩一片昭然若揭的譏諷,她扯了下唇,冷然道:「松珩,沒有下次。」

  六個字,是這十年裡她同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話。

  什麼細數當年對他的恩情栽培,斥責,怒罵,憤然出手,這些想像中的畫面,通通沒有發生。

  這冷冷六個字,像天上落下的一把刀,狠狠往人身上扎。

  說實話,松珩情願她哭,她鬧,像尋常女子控訴夫君一樣,他會去哄她,親她,握著她的指尖,一字一句和她說自己心中的大義。

  可薛妤不是外頭弱柳扶風,善解人意,以夫為天的女子,她心中有宏大的世界,有自己的決斷,有堅韌而不屈的心性,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訴她是與非,對與錯。

  這,便是鄴都未來的女皇陛下。

  「路承澤。」薛妤看向一旁嘶嘶抽著涼氣面對這一幕頭疼得不行的路承澤,道:「話我只說一次。」

  「你是來做任務的,但凡敢做任何事拖後腿,立刻帶著你的人回赤水。」

  路承澤來前早做足了心理準備,什麼樣的冰刀霜劍都能應對,他扯了下松珩的衣袖,使了個眼神,道:「成,我們來得晚,全聽兩位姑娘的吩咐做事,讓做什麼便做什麼,絕無二話。」

  話到後來,已是笑吟吟的賠罪意思。

  該說的話都說了,薛妤不欲在外人面前鬧得難看,目不斜視跨過門檻便進了小院最裡頭的房間。

  她從身邊經過,裙擺漾蕩起泠泠香風,松珩幾乎是克制了再克制,才沒有伸手扼住她的手腕。

  向來守禮克己的男子動了動喉結,想,路承澤常說情愛在他心中佔據的位置太少,而薛妤呢,她自出生起便是眾人矚目,事事都是中心。

  這樣一顆明珠,跟他在一起後見得最多的,便是他風塵僕僕地去往紅塵,又傷痕纍纍地回來,長此以往,心裡能不介意,能不在乎嗎。

  此時此刻,他卻只想說,情與愛在薛妤的眼中,才真如滄海之粟,不值一提。

  他甚至一時之間辨不清楚,千年時間,她當真為他心動過嗎。

  她那樣聰明,怎麼會想不到,一旦衝突加劇,戰火再燃,鄴都關著的那些數以萬計的妖鬼怪物,便是整個人間妖物的後倉。

  那些加固的陣法,根本防不了萬一。

  他什麼都算好了,唯一在意料之外的,便是鄴主。

  他以身入陣,至少抗下整座大陣一半的威能,於是底下的那些鬼穢東西尚得一段苟延殘喘的時間。

  可鄴主那樣的修為,修的又是靈力,身上沒有妖氣,只要他想出來,那座專門針對妖鬼的陣法奈何不了他。

  從始至終,他沒有主動傷害過她的家人,親人,他所做的一切,全無半分個人私心。

  薛妤知道他別無選擇,知道他難言的苦衷,他曾以為,縱然初得知時有十分怨恨憤怒,經歷過那一刀,經歷審判台見而不救那一出,經過這十年,她但凡對他,對這段感情還有一絲眷戀,便會有所動容。

  只要她給他一絲機會,他不顧顏面,不顧旁人眼光,必定從頭到尾解釋清楚茶仙之事。

  他是真的喜歡薛妤。

  他聽不進去路承澤的勸,一點都聽不進去。

  當事人一離開,善殊領著身邊女侍和沈驚時去了另一邊,路承澤拍了拍松珩的肩,很有點安慰的意思,他低聲道:「沒事,振作點,我去找佛女瞭解下螺州這邊的具體情況,你好點了也盡早跟過來。」

  松珩道了聲好。

  一陣深秋的夜風刮過,小院門口便只剩下松珩和溯侑。

  後者手掌微握,深入泥土的劍便挽出個漂亮的劍花落回手中,他側目掃了眼松珩,眼底沉著一團化不開的墨色,裡面甸甸的都是陰鬱與某種強行壓抑的警告。

  「沒有下次。」他道。

  松珩卻握拳置於唇邊低低咳了一聲,再抬眼時,眼中甚至強堆出某種笑意,他看著眼前年紀輕輕卻擁有一身頂尖戰力的乖戾男子,道:「不愧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人,連脾氣都一樣。」

  話裡話外,都昭示著他與薛妤不同尋常的親密關係。

  「阿妤這兩個字,你可知我曾喚過多少次?」松珩掀起眼皮,對他對視,一字一頓道:「成百上千次。」

  溯侑看向他,眼尾倏地挑出一抹逶迤笑意,下一刻,劍鳴聲起,松珩目光一凜,飛速避開。

  可他低估了溯侑的實力。

  未曾入洄游,進雲端,加之溯侑出手狠辣,招招致命,不過十個回合,他便將長劍橫在了自己頸側。

  「找死,是吧?」溯侑笑起來,一雙眼說不出的涼薄。

  另一邊,聽了動靜的路承澤飛速趕過來,見到這一幕,瞳孔一縮,想也沒想便將手中的玉扇擲了出去,玉扇破空,卻被一根雪色長線纏繞著扯回來,碎成五六塊落在地上。

  路承澤臉色終於掛不住,他看向出手的薛妤,道:「薛妤,你這是什麼意思。」

  「溯侑。」薛妤不知何時出了門,半靠在房門邊,她沒理會路承澤,目光掃過松珩頸間的血痕,又看向溯侑一路蜿蜒著順著雪白手背淌下來的殷殷血珠,朱唇輕啟:「過來。」

  她話音一落,松珩便見將劍橫在他頸間的人眸光閃爍一下,那些驚人的戾氣,乖張,陰鷙便似雲霧一樣,在他虛虛垂一下眼的功夫,便全部收斂進了那雙天生討女人喜歡的桃花眼中。

  溯侑松劍,轉身,朝薛妤走去。

  等他行至跟前,薛妤側目,道:「打個架還傷到了手?」

  「女郎。」溯侑抿了下唇,道:「我沒事。」

  「進來。」

  薛妤踏入屋內,旋即朝外丟出一個結界。

  他們一前一後進門,燈下的身影毫無間隙地依偎在一起,說不出的登對般配。

  松珩像是被這一幕刺痛了雙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面對路承澤那雙眼,連個勉強的笑都擠不出來。

  良久,他轉過身,指腹重重碾過頸間那道血痕,一路往下劃過來,像是硃筆當空落下深而重的一筆,他聲啞如沙,突然問了句:「她是不是,再也不會管我了。」

  路承澤從未見他如此頹然的一面,頓時頭皮發麻,安慰女人他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安慰起男人,就經驗不足,吶吶半天說不出什麼有用的來。

  屋內,琉璃燈靜靜散發光芒,薛妤點了點溯侑受傷的手,道:「伸出來。」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聽話,甚至是乖巧的,她說伸出來,他便將那只受傷的手伸出來,送到她跟前。

  他以為薛妤會丟顆止血的丹藥過來,不曾想下一刻,薛妤伸出食指,臨時起意,在他手背上畫了個止血的符。

  她認真的模樣,極其好看。

  溯侑仰了下頭,只覺得那一筆一畫,全落在了他心上。

  怎麼避。

  避不了根本。

  畫好符,薛妤收回手,自己在案桌後落座,而後點了點跟前的座椅,道:「坐著。」

  「有什麼要問的,現在問。」

  溯侑想起松珩在外面說的那兩句話,指尖繃得緊而直,半晌,他喉結滾了滾,想,若是他真聽信直覺,只想做君臣報恩,那接下來的話,便無論如何不該問,也不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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