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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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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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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21:33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跟小南山死氣沉沉,枯敗一片的氛圍相比,凝水城處處盈滿生機,一場連綿細雨過後,城內城外全活泛起來,街頭巷尾熱鬧地擠滿了人。他們中的大多都是扶桑樹製造秘境時憑空捏造出來的影像,從上古至今,兢兢業業地在秘境中迎來送往。

  十幾天前,隨著天品靈陣師坐化之地的消息傳開,和地底驟然噴湧出的蓬勃春意一起,這座城迎來了不少慕名而來,志在必得的「外來者」。

  天香巷,當地出了名的尋歡作樂的風月之地。

  二樓僻靜的雅間內,兩名腰肢纖細,盈盈款款的舞姬媚眼如絲湊上前,好端端的一杯酒,不知怎麼,愣是被輕佻慢捻地倒出了風情萬種的勾引之意。

  軟塌一側,盤膝坐著三位男子,為首的兩個衣冠楚楚,器宇軒昂,往那隨意一坐,舉手投足間都是成熟男子獨有的魅力。

  其中一個挑著眼,笑盈盈地接受了這份送上門的美意,他一隻手肘抵著桌面,一隻手則漫不經心地環上了舞姬不堪一握的腰肢,極具暗示意味地摩挲兩下,旋即放開,舉著酒杯與身側之人碰一下。

  「難得見許家大少爺有空,主動約我。」說話的那個搖了搖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道:「稀奇,讓我看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怎麼,來放鬆放鬆?」

  「陳錄安。」許子華皺了下眉,沒理會他的一驚一乍,不輕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盞,道:「我問你點事。」

  陳錄安給了他一個早有預料的神情,他輕佻地拍了拍舞姬的臀,道:「去,跟你姐姐合舞一曲。」

  「不愧是扶桑樹親自捏造出來的秘境,外面那些荒草叢生,渺無人煙的,怎麼跟這樣的比。」陳錄安享受似地歎了一口氣,見舞姬婷婷裊裊站到了戲台上,才側過身看向許子華,道:「城郊那塊坐化之地現在可是人滿為患,什麼事這麼重要,能讓你這個時候親自來一趟。」

  「三張靈陣圖,我們已得了一張。」許子華眸光深邃,簡單解釋了幾句:「虎視眈眈的人太多,這種時候,得利者暫避風頭為好。」

  「陳家秘法獨特,能知常人不知之事。」他身子朝前傾了傾,開門見山道:「我來,是想知道,鄴都那位公子的事。」

  「別說得那麼神乎,不過是借助花鳥魚蟲知道點世間瑣事。」陳錄安搖了搖頭,道:「你若問別的事,別的門庭,我還能幫你想點辦法,聖地是真不行,你當鄴都的日月之輪是放著當擺設的?」

  「不必瞭解得多細。」許子華皺眉道:「許家乃靈陣師世家,這次天品靈陣師遺留之陣圖,說實話,最令人動心的是蒼生陣圖,十天前,我親自入陣,但沒通過審核之陣,因此只得退而求其次,拿走另一卷。」

  「現在鄴都那位公子要成功了,是吧?」陳錄安遞給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問:「那你現在是什麼打算?」

  陳錄安這樣問不是沒有道理。畢竟秘境之中,步步都是險境,很多時候,好的東西,能拿到手中,卻帶不回去。

  靈物中途易主,再正常不過的事。

  許子華坦然道:「實不相瞞,有兩個想法。」他敲了敲桌邊,「這位鄴都公子升得太快,我分不清他到底是憑實力,還是憑皮相惑主上的位。」

  「他是劍修,卻能通過審核之陣,不管是歪打正著,還是早有準備,但至少在靈陣這塊,不是真的一竅不通。他極有可能得過鄴都那位公主的指點,是後者信賴的左膀右臂,如果是這樣,許家未必不能助他一臂之力,送一程機緣。」

  「如果是別的,他孑然一身,從靈陣中出來已是重傷,要悄無聲息使點手段,不難。」

  聽到這,陳錄安不由朝後看了眼,視線在那位坐得端正,氣質清貴的小公子身上掃了兩眼,笑著道:「我險些忘了,外面隱隱有消息在傳,說鄴都可能與許家結親,鄴主看上了我們許二公子。」

  「你這就開始為允清鋪路了?」

  「有備無患。」提起鄴主,許子華道:「聖地之主,哪有什麼看上不看上,是鄴都內城的人透露了一點消息,許家想爭取這個機會。」

  「允清被家族培養得極好,不論天賦,才情,氣度,不輸任何人,他有實力坐上那個位置。」

  「等過段時日,許家會以學習的名義將允清送入鄴都,鄴主既然起了為女兒擇夫婿的心,他不會拒絕的。」

  陳錄安不由笑了笑,自幼被當成皇夫培養長成的世家公子,最不缺的便是手段。

  這位許允清,說不定比他哥哥還厲害呢。

  「關於這位,我這邊的消息也不多。」陳錄安如實道:「他名溯侑,妖鬼出身,十一年前被鄴都殿下從審判台上救下,之後一路跟在她身邊,幾乎形影不離,半年前被封為殿前司指揮使,僅過了一個月,便壓過另外兩位指揮使,坐上了公子之位。」

  「年紀輕輕,他在聖地中,卻已封無可封。」

  他平鋪直敘,陳述事實,可落在許家兄弟兩人眼中,這字裡行間,一字一句都是再明顯不過的偏袒。

  許子華眼神閃爍片刻,很快有了計較,他看向陳錄安,道:「我知道了。錄安,多謝。」

  陳錄安昂了昂下巴,含著笑看向許允清,道:「說起來,這位鄴都公主不花,允清,哥哥今日就教你一句話。」

  「這世間男女,凡居高位者,甭管表現出怎樣的清冷自持,無慾無求,總有破戒的時候。你看,眼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別人都近不了那位殿下的身,可那位公子能,那他身上定有特別之處,你照著這點接近她,投其所好,目的便成了一半。」

  許允清微微笑了一下,輕聲道:「錄安兄說得有道理,允清受教。」

  ====

  凝水城城外,大山與大山的間隙之中,谷底幽靜,草木葳蕤,山泉順著石縫流出一條接一條交錯縱橫的岔路,潺潺流動,原本該是一片靜謐安詳的畫面,這十幾日,卻被趕來圍觀,爭奪靈陣圖的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隨著昨日那陣急促爆發的靈光,最受人關注的那座蒼生陣圖的審核之陣便成了眾人眼中的焦點,漫山遍野傳開的竊竊私語都與此有關。

  「——問過了,是鄴都的人,身份還很不低,能得到這圖,不奇怪。」

  這山裡大多數人都不走靈陣師的道路,其中不乏看熱鬧,或是抱著撿個漏的想法擠來此地的,真本事未必有多高強,嘴上功夫卻不遜:「即便是聖地,也太托大了,天品靈陣師又不是地裡的大白菜,說能得手就能得手,你看那邊的靈陣師世家,哪個是一個人前來的?」

  「看著吧。」有人指了指最中間那座霧氣瀰漫,霞光千層的遴選之陣,幸災樂禍地嘿了一聲,看好戲似地道:「在機緣和天寶面前,可沒什麼聖地不聖地的。」

  與此同時,被他們議論了一輪接一輪的人正站在大陣中心,不,他此刻的姿勢,甚至不能被稱為站,一向挺肅如竹的脊背微微朝前傾,執著劍尖的手背經絡橫疊,清晰得一目瞭然,好似在憑一己之力,撐著全身的重量。

  他被大陣中無形的一層屏障壓著,又執拗而固執得不肯再低一寸。

  自從成長起來,溯侑極少,極少被逼到這樣的程度。

  天品靈陣師,翻手便是雲雨,出手便是不可預測之威,確實不是現在的他能抵擋的,按理說,他撐不了這麼久。在提著劍進大陣時,就該和許子華一樣被捲出去。

  「你這是何必。」一邊,跟他打了十幾天交道的天品靈陣師殘魂撫著長長的鬍鬚,近乎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苦口婆心道:「這世間之事,不可強求,強求即為不美,你是劍道不可多得的苗子,秘境之淵中,大把大把的老傢伙搶著要你,在我這付出的時間與精力,全是浪費。」

  溯侑漆黑的瞳仁只在聽到那句「強求即為不美」時微微波動了下,但也只是一下,很快又如死水般沉定下去,他抬著眉,朝前看,吐出無動於衷的四個字:「還剩五步。」

  五步之外,築起一座高台,台上是閃閃的靈光,那便是蒼生陣圖下陣。

  殘魂被這油鹽不進的性格氣得仰道,他揪了揪自己的頭髮,近乎咬牙切齒,又開始重複幾日前說的話:「我這圖不值錢,但卻凝聚了畢生心血,若傳給你——」

  他死不瞑目。

  溯侑置若罔聞,半晌,他抬起腳步,緩而堅定地朝前邁了一步。他身上分明空無一物,提腳時卻彷彿有漫天叮噹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彷彿無形之中,他身上繫上了無數根鎖鏈,一動,便牽一髮而動全身。

  一步之後,他身上深重的血色像是增添了層新顏料一樣,緩緩慢慢地沁染了舊的褐色紋理,亮出一點鮮艷的色澤。

  氣息又萎靡不少。

  殘魂忍無可忍,遁入大陣之內的隱匿空間,仰著頭對一片虛無空氣道:「扶桑,你到底什麼意思。」

  「你別不吭聲,我知道是你在搗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口氣連著道:「我不知道現在外面什麼樣,你長成什麼樣,但你別忘了,遠古時是誰義無反顧陪著你們反抗『魅』的,雖說我們這把老骨頭都是自願獻身,肅清山河,可你將我們挪騰進這秘境時,說這可是安息之地,是獎賞!」

  獎賞二字,他咬得格外重,像是刻意提醒什麼。

  「別的也就算了,蒼生圖我不能給一名劍修。」他堅定地加了一句:「絕對不行。」

  話音落下,許久都沒有響動。

  說起來,殘魂自己都想不到事情是如何發展到現在這一步的。按理說,蒼生陣圖雖供放在高台之上,可進來的人能不能得到,最主要還是得看他這位原主人的態度。

  在發現一名劍修闖進來時,殘魂只是不悅地皺了皺眉,揮揮袖子捲起一陣風準備將人丟出去,可這個空間,說到底考驗的是人的心性,毅力,後者心性堅定,他每次發怒,只能將人丟到大陣邊緣。

  很快,那少年便又捲土重來,且一步比一步凝實。

  前幾天,他規勸了數次,是有惜才之心,到了第五天,他忍不住動了殺心。

  滔天的靈光在他掌心中聚成一個絞殺陣,鋪天蓋地對著溯侑而去。

  既然不聽話,那便只有以死止步。

  無形中,有一股看不見摸不著,卻宏大得不可抵抗的力量輕輕卸下了他一部分力道,陣中的少年會受傷,受重傷,卻不會面臨瀕死的絕境。那股力量相當玄妙,像外在溫柔的干預,又像出自他自身的一種本能的守護。

  於是殘魂只能吹鬍子瞪眼地看著,在這短短十幾天的時間裡,那名膽大狂妄的劍修修為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跟插進地裡的脆嫩秧苗似的,又抖擻身子漲了一截。

  少年陷入一種詭異的狀態,他像是受了某種深重的刺激,只懸懸維持著丁點微末理智,踩鋼絲似的,每一步都劍走偏鋒,每一步都叫人膽戰心驚。

  離了譜了。

  殘魂想,支撐這人一路走到最後五步的,總不可能真是他的蒼生圖。

  不知過了多久,殘魂感受到迎面而來一陣柔和的風,一面小小的卷軸在風中啪嗒一掉在他眼前,上面寫著游龍走鳳般的兩句話。

  遊魂狐疑地湊上前一看。

  ——非我所為。

  ——冥冥中一切皆為天意。

  文縐縐的,根本看不懂意思。

  遊魂才要表示疑問,便聽鎖鏈扯動著又落出清脆的一聲響,那響動如崩裂之山,怒嘯之水,綿綿不絕,拉出長長一段餘音,空蕩蕩迴響在大陣之中。

  溯侑離高台,僅一步之遙。

  遊魂大驚失色,急忙折返。

  大陣外,光芒漫天,從裡朝外散發出的靈光比天上掛著的太陽都刺眼,璀然生輝,見此情形,漫山遍野的喧鬧好似有一刻意想不到,不知所措的靜止。

  許家陣營中,見到這一幕,許允清唇瓣翕動,女子般濃密的睫毛上掛著一層深重的陰鬱,他吩咐道:「謝蘊,帶著你的人,站出去。」

  謝家是許家附屬家族之一。

  謝蘊心領神會,很快照做,與此同時,另一個依附謝家生存的世家也站了出來。

  這個時候,這樣的舉動,是什麼意思,人盡皆知。

  大家看好戲一樣旁觀,唯有不起眼的一處小山包上,善殊將一切收於眼底,她斂了下裙擺,輕輕皺眉。

  她看不見大陣中的情形,卻能感受到裡面那人萎靡至極的氣息。這樣的狀態,經受任何一道攻擊,便會推金倒玉般驀然倒下。

  兩個世家,足足十餘名男子走出,他們並無二話,擺明了要半路摘桃子。聯合出手時,足以攪動風雲的磅礡靈氣交織在一起,編成一支鋒利無匹的長矛,激起尖銳的破空之音,帶著萬鈞的力道,重重朝大陣中心擲去。

  眾人屏息留神。

  然而,就在長矛即將刺入光幕時,一層淡淡的金色光層如流水般溫溫柔柔鋪展開,令人心神曳動的氣息自半空降落,沒有什麼繁複的華麗的招式,可那道十幾人合力的攻擊,確實在此刻被阻擋了下來。

  善殊衣袖飄然垂落,她收手,輕聲道:「謝家此舉,不厚道。」

  聖地傳人每一次出手,好似都會引發一陣接一陣不止歇的熱議,善殊的出現,無疑將這場精彩絕倫的爭鬥戲推上了新的高潮。

  許允清眼神微動。

  一個公子,能讓另一位聖地傳人現身,甚至出手,本身就是件難以解釋,不合常理的事。

  除非有同等份量,地位的人提前開口囑咐過什麼。

  而這意味著什麼,許允清再清楚不過。

  他低頭,對謝蘊等人投來的視線視而不見,只是徐徐垂了下眼睫。

  為首那兩個附庸便懂了,他們先是朝善殊拱手讓了個禮,而後道:「佛女見諒,靈陣師在世間本就罕見稀少,勢單力薄,正闖陣的人是名劍修,他原不需要這個。我們出手,也不為別的,旁人不懂靈陣師的門道,方纔那一擊,是為幫裡頭之人破陣,而非故意傷人。」

  聽完這樣的話,沈驚時忍不住揉了揉耳朵,道:「我今天算是漲見識了,什麼叫顛倒黑白,厚顏無恥。」

  謝蘊等人幾句話,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正闖陣之人」意思就是他們不知道溯侑的身份,後面真出什麼事了也是不知者無罪。

  跟這種人,根本就說不通。

  話音落下,謝蘊又抱拳,將禮數做足:「請佛女不要再阻攔我等。」

  下一刻,只見那些人再次匯聚靈力,這次聲勢仗陣尤其之大,長矛上甚至隱隱凝出一圈蕩動的氣浪,那是空間承受不住要融化的徵兆。

  善殊壓了壓下唇,抬起的手指才落至半空,便見眼前絢爛的日光下,變故陡然而生。

  先是那根長矛,宛若刺入泥沼中,進退兩難間,飛快爬上一抹冰冷的霜色,如蛛紋般細細密密,飛快纏繞上那道由純然靈力凝成的恐怖攻勢,頃刻間便分崩離析地消融瓦解,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

  隨後,數十道雪絲天女散花般落開,一根接一根精準地釘在先前振振有詞,臨空出手的人身上,在數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中,那幾人宛若提線木偶般懸空,掙扎,而後驚駭欲絕地睜著眼,被砸進四周深山之中,此起彼伏的山體炸裂聲傳開,令人頭皮發麻。

  而從頭到尾,那些自詡實力還算不俗的少年天驕,毫無還手之力。

  這便是未來鄴都女皇的實力。

  見此情形,許允清忍不住攏了攏手掌,眼中漸漸浮出泡沫一樣虛幻的色澤。

  薛妤於空中站立,她環視四周,冷冷地瞥了眼謝家的位置,而後無視週遭窒息般的死寂,一步跨出入了大陣。

  大陣被毀了七八成,在一眼能望到頭的動盪空間中,她一眼便能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溯侑傷得極重,即便是竭力撐著身體,也還是控制不住地滑落下去,那把陪了他不少時日的劍斷成了三截,就落在他腳邊,他沒去管,或者說,沒力氣去管。

  他形狀好看的左手被反噬的靈浪沖得血肉模糊,血液汩汩往外湧,沾濕了他掌中握著的那卷小小陣圖,透過指節間的間隙,能看到幾個小小的字。

  ——蒼生陣圖。

  他又一次狼狽得不成樣子,一身衣裳幾乎被血染成了新的顏色,聽到動靜,竭力仰起頭看她時,眼神中甚至有種空洞洞的茫然,隨後便有一點灰燼後的餘光,零零星星地亮起來。

  像是沒想到她會來。

  薛妤走到他面前,她二話沒說,先給他餵了一顆靈藥,她的指節極冷,像是才從冰窖中染了一身寒意。

  做完這些,她緩緩蹲下來,斑斕金的裙擺閃著細細的光,在地面上疊起幾層自然的褶皺,她凜聲道:「這是第幾次了。」

  溯侑將手中的陣圖遞到她跟前,唇瓣是血色流盡的蒼白,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帶著一點虛妄的謹慎,怕她掉頭就走,又怕她說出什麼令人難以承受的話,他輕輕地喚她:「女郎。」

  「溯侑!」

  薛妤拂開那張陣圖,聲音幾乎帶上了一層抑制不住的怒意:「我問你話。」

  溯侑緩緩收攏指節,緘默片刻,唇微微動了動,卻沒吐出什麼音節,只有氣息顫動著,眼睫如蝶翼般抖動兩下。

  半晌,他看著她,手指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衣袖上,而後順著上面精美的刺繡圖案,一路往上,黑緞一樣的髮絲垂下來,三兩縷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滾燙,像才從被窩裡捂成了暖烘烘的溫度,先前的動作處處小心,佔盡劣勢,觸到她手指時,卻現出全然的,不容人拒絕的強勢來。

  一根晶瑩剔透的青色絲線纏著他的指骨,另一頭卻被他藏在掌心中,一路順著攀到了薛妤的食指指尖。

  她皺著眉意識到不對,才要撤身往後,他卻提前察覺到一樣隔斷了她的退路,那根線飛快地落在她中間的那段指節上,發芽生根,蓬勃滋生。

  他態度認真而誠摯,像是給她推上了一枚樣式精巧的靈戒。

  「千籐引。」

  薛妤感受著某種驟然建立起的全然掌控之感,她驟然看向溯侑,眼瞳在觸及他唇畔猩紅血跡時,驀的縮了下,她臉色如冰霜,一字一句問:「你不要命了是嗎?」

  「女郎。」他摁著胸膛咳了一聲,嚥下一團血沫,答非所問,低喃道:「我和松珩,不一樣。」

  「我不是他。」

  溯侑重複了遍,字字句句,就連尾音的氣息,都是讓人刻意心軟的語調:「我哪也不去。」

  他就待在鄴都,待在她身邊,他哪也不去。

  說罷,他緊緊地拽著她衣袖一角,是隨時能被推開的力氣,但卻像是用盡了全身氣力一樣,指尖都壓出一團青白色。

  話音才落,溯侑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眩暈的黑暗沉沉壓過來,他肩頭顫動,再也支撐不住,人往前面倒下去。

  薛妤伸手,接住了他。

  服了那枚丹藥,他臉上漫出一層薄薄的胭脂紅,像高燒蒸騰出的色澤,眉梢鋒利,眼尾卻無辜地勾出細細的一點,左側有粒小小的濺上去的鮮血,像一顆勾人心魂的淚痣。

  他像一朵以鮮血之色點綴的花,在陽春四月的風光中,全然的,毫無保留地悄然綻放在她臂彎中。

  薛妤垂眼,看了半晌,而後伸手,指腹摁在他眼尾,那顆小小的血點上,輕而緩地碾了下。濃郁的顏色暈染開,畫出凝長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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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22:07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靜坐片刻,薛妤動了動臂彎,想將懷裡的人帶出大陣,下一刻,耳邊突然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提醒:「他現在狀態不對,先別動他。」

  她循聲望去,靈陣中的光匯聚起來,凝成一個老者的虛影,白髮白鬚,看人時眼周堆起皺紋,瞳仁渾濁,可看著慈祥,精神矍鑠,舉手投足有股大家之分。

  薛妤自己就是靈陣師,對此再熟悉不過,一眼就辨認出殘魂的身份。

  殘魂細看薛妤,越看越滿意,眼下有個賣弄見識的機會,於是解釋得十分仔細:「他在我這陣裡活活耗了十幾天,又拖著滿陣鎖鏈走了上百步,重傷不假,可也借此突破了桎梏,現在暈過去,算個頓悟的過程。給他喂一粒恢復的丹藥就行,別的不要插手,更不能挪動他。」

  「這少年爭取蒼生陣圖,是想將此物轉贈給你?」殘魂飄到薛妤對面正兒八經盤著腿端坐。他雖在陣中,卻能看到方圓數里的動靜,薛妤方纔那「以線成陣」將人摔入深山的一手,就連他這種出生遠古,眼高於頂的人都生出眼前一亮的驚詫之意。

  同為年輕後輩,在靈陣師這條路上,眼前的女子,又明顯比許子華,許允清兩人走得深遠。

  現在,殘魂終於信了天機書那語焉不詳,看起來像是專門糊弄人的兩句話,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知道,扶桑樹做不出這種讓劍修獲取靈陣師傳承的事。

  「是。」薛妤頷首,視線落在溯侑手心裡捏著的蒼生陣圖下陣上,冷凝的眉眼微有軟化的跡象,道:「他太莽撞,多謝前輩不殺之恩。」

  前世,千年苦修後,薛妤破開大境,同樣躋身天品靈陣師之列。她心知肚明,像這種遺留的大陣,他們這種修為的年輕人一旦入陣,哪怕有極高的天賦,極強的毅力,只要沒能讓陣主滿意,也只有被丟出,鎮壓,絞殺這三種後果。

  聞言,殘魂尷尬地靜默半晌,他重重地咳了一聲,肅整聲色,道:「以劍修之身入靈陣師之陣,他確實莽撞。不是我不想殺他,而是殺不了他。」

  「這孩子身上,有點蹊蹺。」

  聞言,薛妤手指動了動,她垂眼看著安靜躺在臂彎中的那張臉,蒼白的,像只瀕臨破碎的精緻娃娃。

  仔細想想,他每一次被逼到極致而展現出的不同尋常,都跟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知道。」她抿了下唇,仍朝老者點了下頭,直白地輕聲開口:「前輩讓我們留在這裡,是覺得我適合蒼生陣?」

  須知,陣圖與現成的大陣並不一樣,陣圖可以自己參悟,而後復刻,去其短,取其長,而現成的大陣,可縮成巴掌大由她帶出去,必要時祭出來,是一件既可攻,又可守的大殺陣。

  當初松珩鎮壓鄴都百眾山,用的便是一座完整遺留下來,不遜於蒼生陣的遠古之陣,同時加持十萬天兵之力,所釋放出的能量深不可測。

  「老夫一縷殘魂遺留至今,送出陣圖上百份,唯獨這座蒼生陣,凝聚畢生心血,一身參悟,需等個真正的有緣之人。」殘魂正色,話語澎湃,頓生出一股豪氣:「蒼生陣非我一人之力,乃合聚三位天品靈陣師的心血而成,它以遠古形勢為陣地,山川,湖泊,草木皆在其間,因此取名蒼生。」

  說到這裡,殘魂看向她,凝聲道:「你是天生的靈陣師苗子,別的陣法,我二話不說便會傳下去,但蒼生陣既看天賦,又看領悟,這份領悟,是對蒼生的領悟。」

  言下之意,他覺得她合適沒用,得看她自身的領悟。

  薛妤前世研究過蒼生陣。

  事實上,到了現世,靈陣師日益減少,因其入門前提苛刻,過程艱難,若非出生靈陣師世家,在這條路上,少有前輩能夠全程指引。初時摸爬滾打,但到了高深之境,學習拆解上古之陣,納為己用,是必經之路。

  在陣圖這塊,遠古走得十分深遠,數倍勝於現世。

  「按靈陣師傳承的規矩來。」薛妤起身,分離出一具一動不動供溯侑依靠的身軀,她站在殘魂身後兩三步的地方,神色淡然,言語認真:「我入陣。」

  殘魂揚手一揮衣袖,旁邊另外兩座陣法的靈光像是被隔空抽取,全匯聚在他們腳下,一時間,光芒呼嘯,一座精妙絕倫的大陣漸漸在眼前現出輪廓。

  薛妤無有遲疑,一步踏入陣內。

  她對蒼生陣上陣陣圖熟悉,自己也曾演繹復刻了數遍,可真正踏入完整的蒼生陣時,仍是截然不同的體會。

  薛妤穿過巍峨屹立的山脈,跨過磅礡奔騰的河流和蔥蔥鬱郁的密林,最後隨著風月,來到人間城池。踏足城門的一剎那,她腦海中彷彿湧入無數道聲音。

  那是個和現世沒什麼差別,卻又好像處處有變動的遠古。

  這一次入陣,從天明到天黑,在山谷中月色傾瀉之時,薛妤揭開陣法一角,踏了出來。

  殘魂仍負手在陣邊看著,過了半晌,才收回視線,滿意地點頭,對薛妤道:「天賦並不難得,最難得的是身居高位之人仍有一顆對萬事萬物的敬畏之心。」

  話音落下,他朝大陣招了招手,陣法頃刻間縮小,化作巴掌大,盈盈懸在薛妤跟前。

  她手指點下去,那陣法便隱隱嵌入掌心肌膚中,閃著若有似無的靈澤。

  在大陣消失的那一刻,殘魂的身體只剩薄薄一層,賴其生存的力量在剎那間被抽取乾淨,連鬍鬚都變作透明之色。

  「多謝前輩賜陣。」薛妤拱手,鄭重其事地朝肉眼可見虛弱下去的殘魂行了一禮。

  後者無謂地擺擺手,道:「苟活萬年,蒼生陣今日易主,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他指了指地面溯侑,又看了看顫動起來的空間,撫著鬍鬚道:「他的狀態穩定下來了,你們現在出去。沒蒼生陣的支撐,這座空間支撐不住,很快就會坍塌。」

  話音才落,頭頂拱起的透明靈罩應景似的發出卡噠一聲,像玻璃裂開了一道縫,且持續朝四周擴散,很快便會如天女散花般碎成無數片。

  薛妤將溯侑扶起來,踏出一步後,她若有所思地駐足,遲疑片刻,問:「前輩,遠古時發生了什麼?」

  扶桑樹為何甦醒,為何親自設定平衡,欽定三地。

  蒼生陣前調如此平和詳靜,那後調恐怖的絞殺之力,又是為對付什麼而設置的。

  她這個問題,令殘魂臉上的欣慰之色盡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種難以言說的複雜神色,就在他沉默的當口,天穹潰散,地面劇烈震顫,殘魂猛的一揮衣袖,將兩人推出了大陣的距離。

  薛妤回頭去看,卻見老者負手而立,說話時眉頭抖動,聲音悠悠的,像某種綿長的歎息:「後世之人,可有聽說過『魅』嗎?」

  ====

  三兩團光暈透過窗牖照到床邊垂落的幔帳上,兩點透透的光照在眼皮上,一晃一晃的閃動,溯侑緩緩睜開眼,指節忍不住彎曲一下,疼痛如海水,綿綿不絕地湧上來。

  他清醒過來。

  扭頭看床沿,映在眼前的,是一面拉了大半的床帳,帳子材質不俗,最外面那層經光一照,像潺潺流動的水紋。

  先前的種種事件清晰地回流到腦海中,他驀的上下動了動眼睫,抿著唇起身,「嘩啦」一聲拉開床簾,隨後抬眼一掃,急欲下榻的動作像是得到了某種有效的安撫,他慢慢鬆了手。

  這是一間打通了的臥房,視野寬敞透亮,床榻在最裡側,外面是面阻隔視線的屏風,屏風前擺著一張案桌,薛妤難得沒端坐著執筆圈畫,而是另拉了一張躺椅半靠著,手裡捧著一卷書冊。

  她穿得寬鬆,半躺著時裙擺柔柔掃在雪白的腳踝上,長長的烏髮水一樣淌在手肘和肩背上,像一團團柔順滑膩的珊瑚。

  陽光灑在那張躺椅上,連著椅子上的人,都細細碎碎的盈滿了一身碎金。

  聽到了動靜,薛妤將書卷合上,丟在案桌上,她從躺椅上起身,行至床榻前,與那雙純粹的眼眸對視,指尖點了點他身後的靠枕,道:「去靠著,坐好。」

  每當只有兩人獨處的時候,他身上那股居於高位,處理事情時的強勢和冷硬如雲煙一樣散去,幾乎透出一種聽之任之的全然弱勢來。

  薛妤掀開薄被一角,坐在床沿邊。

  「身體如何?」在那道忐忑得欲言又止的視線中,薛妤緩慢開口,約莫是顧及他身上的傷,聲音落得低些:「我幫你梳理過經脈,大妖肉體大多強橫,一般的傷勢皆能自愈,但你這次硬闖靈陣師之陣,強搶陣圖,所受損傷太重,需調養月餘。」

  聽到「大妖」二字,溯侑落在緞面上的指節像是驟然結冰一樣僵了僵,他看著她,道:「好點了。」

  那麼重的傷,除了一張臉,全身上下幾乎沒好的地方,暈一陣醒來,落在他嘴裡,就是一句順理成章的好點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

  在嘴硬和折騰自己這方面,他基本屬於無人能及的那一類。

  「正好,我有幾件事要問你。」

  溯侑靜靜靠著軟枕,眉目深凝,是商量公務一樣嚴陣以待的姿態。

  薛妤忍不住皺眉,話說得極重:「以劍修之身入審核之陣,誰教你的?」

  「這其中的厲害,將會面臨的後果,你是半點不知道是嗎。」

  誠然,薛妤極少有這樣連著問話,不給人喘息機會的時候。

  對她而言,面對臣下,好似只有兩種態度,要麼是立功後的論功行賞,要麼便是犯罪後的公事公辦。

  她連呵斥都少。

  溯侑以為她會說起自己身世的蹊蹺之處,或分析,或猜測,要麼就是說起蒼生陣圖的事,不曾想劈頭蓋臉砸下來的,會是這樣的話。

  她向來不喜歡身邊的人以身犯險,以命搏命,那在她看來,永遠是最不頂用,最不值得的方法。

  十一年前那句老老實實抄了上百遍的話語,現在想起來,仍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可出了這樣的事,有了那樣的心結,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解局。

  見他默然不語,薛妤頓了頓,又冷聲接道:「沈驚時跟我說,在將千籐引給你時,弊端跟你說得清清楚楚。它起源於赤水,霸道程度根本不是玉青丹能比的,你那時渾身是傷,仍強行落契,差一點,你的手就廢了。」

  得知那根千籐引被溯侑用在自己身上時,沈驚時震驚得無以復加,連聲解釋自己絕對與此事無關,但饒是如此,也仍氣得佛女舉著團扇在他身上拍了幾下。

  思及此,薛妤一字一句提醒道:「溯侑,你是劍修。」

  對劍修而言,沒了手,與廢人無異。

  話音落下,室內陷入一片長久的寂靜中。

  薛妤頓了頓,提著唇角道:「你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沒事的。」溯侑輕聲道:「臣不是沒有分寸——。」

  薛妤提高聲音打斷了他:「我要聽真話。」

  她說話時,溯侑姿態不變,一句接一句悄無聲息地受著。直到此時,她最後一個字音徹底落下,他緊繃的指節才驀的鬆開,像是某種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前兆。

  他抬著眼,與薛妤四目相對,瞳孔中是深邃而漆黑的一片,開始一個接一個回答她問出的問題:「知道。」

  「以劍修之身進審核陣,輕則重傷,重則死亡,我知道。千籐引霸道,我也知道。」

  他看向神情終於繃出一道裂紋的薛妤,語調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執拗,字句晦澀:「可若不這樣,在殿下心裡,我將永遠處於松珩的陰影之下。」

  「我不願意。」

  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有一個否認的,解釋的機會。

  也唯有這樣,她也才能徹底放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縱容他得寸進尺的妄近。

  案桌上平鋪的紙張被風吹得連著拂動幾張,發出沙沙的聲響,他勾了勾唇角,像是平靜地陳述一種事實:「殿下如今查我,忽視我,十年一過,出飛雲端後,便會毫不猶豫地罷黜,驅逐,厭棄我。」

  這便是聰明人和聰明人之間的對話。

  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想到。

  薛妤沉默半晌,在某一刻,她倏地將一本小手冊丟在他的床頭,道:「我若真想如此,不必等到現在。」

  「溯侑,這是第三次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薛妤下顎微抬,髮絲垂到腰際,將身體曲線拉成長而窈窕,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柔和,她皺眉道:「你怎知我不會猶豫。」

  不可否認,溯侑先前直言坦誠的那些話,句句是肺腑之言,可其中的語氣,說沒有刻意引人心軟,令人動容的意思,也是假話。

  他在薛妤這裡,本就是根不放過任何一點縫隙,鬱鬱蔥蔥攀滿每一點空隙仍覺得不夠的籐蔓。嗅到一縷陽光,就能爬滿整片牆。

  隨著薛妤兩句話落下,溯侑垂落成一排的睫毛驚訝般倏地向上拂了拂。

  薛妤不知他內心湧動的潮瀾,她站起身,眼前是他掩不住疲憊的蒼白臉頰,再往下,是還未完全恢復好,青青紫紫斑駁浮腫的長指。

  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想起昨日他倒在血泊裡,毫無生氣的樣子,不由抿了下唇,後知後覺自己方纔的語氣太重。她難得躊躇,最後傾身,攏了攏遮住他視線的長髮置於耳後。

  她仔細端詳著他臉頰左下方一抹微小的劃痕,皺眉道:「長得這麼好。」

  「能不受的傷,盡量不受,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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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22:34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他們臨時住的是凝水城郊外的一家驛館,驛館是加固的竹樓,只有三層,依山傍水,推門一看,頗有種置身江南水鄉的獨特韻致。

  隨著最後一座靈陣潰散,天品靈陣師機緣塵埃落定,將山澗圍得水洩不通看熱鬧的人又如退潮般散去,於是這座山中驛站徹底安靜下來。

  小樓裡,除了掌櫃和小二,就只有一對母女,幾個歇腳的商販以及一個時常瞇著眼睛在躺椅上曬太陽的老太太。

  善殊和薛妤幾人佔據了整個二樓,日昇月落,時間慢悠悠晃過,一眨眼便是十多天過去。

  這半個月,溯侑在結界中養傷,足不出戶,薛妤和善殊時不時出去幾天,一個留意附近的靈浪波動,看有無遺漏的小結界傳承,一個則專注靈植靈藥,為玉青丹解藥做配比。

  至於沈驚時,他就在二樓露台的小圓桌上翻看一摞接一摞的書籍,半個月下來,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覺得嘴角發苦,眼前發暈。

  溯侑踏出房門時,正是清晨,山間霧氣和露水皆重,枝葉搖展,像是被雨水洗過。他腳下轉了個彎,在拐角處見到了撐著手肘埋在書堆裡的沈驚時。

  他走近,曲著長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沈驚時抬頭,對他今天出關並不感到驚奇,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厚如牆磚的書本合上,伸手比了比對面的位置,似笑非笑地道:「來,溯侑公子,您請坐。」

  他一坐下,沈驚時便忍不住發作了:「你當時跟我說的什麼,說要用千籐引審人是吧。」

  溯侑傷好得差不多,刻意勾著唇角時,又是一副霽月光風,令人信服的模樣,就連眼裡的歉意,都是令人找不出瑕疵的真誠。

  「抱歉。」他用手抵了抵眉心,道:「一時情急,不得已只好找這個借口。」

  說罷,又從靈戒中取出一根靈光湛湛的長鞭,起身遞到沈驚時跟前,道:「此物名游龍鞭,出自沉羽閣,一點小意思,聊表歉意,望沈公子收下。」

  又是道歉,又是給禮物,話語舒服得令人如沐春風,再大的氣也消了。

  沈驚時也不跟他客氣,他將長鞭放於掌中甩了幾下,道:「你這游龍鞭,給得真不冤,為了你那信口胡說的兩句話,我被善殊追著打,這還不說。」

  沈驚時拍了拍自己身前身後摞著的書,格外幽怨地道:「就這東西,我看了整整十六天。」

  溯侑笑了笑,又說了聲對不住,這才伸手翻了翻最上面的一本,看了幾行,挑眉問:「遠古事錄?」

  「是。」沈驚時將最高的一摞推到他面前,道:「正好你出關,也跟著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出點有用的蛛絲馬跡來。」

  像是知道溯侑要問什麼,他先一步解釋:「鄴都殿下收服蒼生陣時,曾有頓悟,問那道殘魂遠古都發生了什麼,卻只得了一句話。」

  說罷,他提筆蘸墨,在素色的紙張上落下一字,筆尖在大字邊點了點,道:「諾,就是這個,他問我們有沒有聽說過『魅』。」

  聞言,溯侑不再多問,他才翻開一卷書冊,便見沈驚時將墨筆撂在硯台上,道:「這事前因後果,我聽得差不多了,雖不知道鄴都殿下為何突然對你起疑——」

  他話拐了個彎,突然推開眼前屏障,語調變得別有深意起來:「你知道鄴都肅王侯之死的內情嗎?」

  這事在鄴都都屬於絕密,薛妤不提,其他人更不敢問。

  溯侑跟著合上書,他抬眼,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坦然道:「不知。」

  「這事知道的人少。」沈驚時伸手在露台邊折了幾片綠葉下來,擺在桌上,手指蘸了點水示意:「從古至今,六聖地和朝廷屹立不倒,巋然不變,但妖都並不如此,他們崇尚實力,也只服強者。雖然打來打去,前二十也就是那些眼熟的家族,可前五的位置,除了九鳳家,其他四家確實一直在變動。」

  「兩百多年前,妖都五世家分別為九鳳,虎蛟,窮奇,玄龜和岓雀。」沈驚時說得簡單易懂:「前四個到現在仍如日中天,唯獨岓雀,一蹶不振,沒落到幾乎在前二十中墊底的位置。」

  「其實就拿虎蛟,也就是溫家來說,他們也掉下了前五,可底蘊仍在,下一次機會來臨,仍有搏取前列的雄心壯志,不會像岓雀一樣,宛若被釜底抽薪了一樣沒有還手之力就掉了下去。」

  畢竟是千萬年的世家,除非遭遇了什麼重大的變故,不然不至於如此。

  「這事,跟肅王侯有關?」溯侑問。

  「是。」沈驚時頷首,他不知從哪知道了這些,說得煞有其事,頭頭是道:「肅王侯的原配夫人是聖地大家之女,生下長子後得了種怪病,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肅王侯在鄴都占嫡又佔長,風姿出眾,人心所向,是心照不宣,值得擁護的皇太子,一次往人間完成天機書任務,巧合的是,那場任務由兩人同時抽取。」

  「肅王侯與妖都岓雀家的二小姐碰到了一起。」

  「才子佳人,實力相當,眼界相當,在一場四星半的任務中,兩人幾次歷經生死,很快便走到了一起。」

  這種浪漫的開端,確實不是奉父母之命成親能有的感覺。天之驕子一旦動心,便如烈火烹油,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肅王侯夫人的病,兩人的孩子也受到了影響,出生時氣息奄奄,先鄴主每日耗費自身靈力溫養,數十年如一日,最後為了徹底治根,用極為苛刻的禁術為那孩子除了後患之憂,可自己卻元氣大傷,一日日虛弱下來。」

  肅王侯的孩子,溯侑記起了那個瘋狂鑽牛角尖的薛榮。

  見他聽得認真,沈驚時也興起,抿了抿茶水娓娓道來。

  意氣風發的肅王侯啊,從不知心動原是那種難捱的,甜蜜的滋味,他一刻也不願意再等,想將心上人迎回鄴都。

  薛肅回鄴都後,二話沒說便入了書房,跪在父親跟前,將前因後果,自己心中所願,日後的打算開誠佈公地攤在先鄴主眼前,不料引來先鄴主的勃然大怒。

  「這事絕無可能。」鄴主眼尾眉梢全是怒意,他拂一拂衣袖,胸膛劇烈起伏,凜聲道:「薛肅,你是鄴都未來的頂樑柱,你已為人夫,已為人父,不是三歲孩童,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說什麼是什麼。」

  「兒臣有哪一處做得不夠好?」薛肅像是早知道會面臨這樣的詰問質疑,他脊背挺直,唯獨在這個問題上,半分不肯妥協,「鄴都未來的君主,對得起臣下,對得起子民,難道連娶自己心愛的人都成了妄想?」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刺得鄴主好半晌沒說話。

  是啊,鄴都興盛,一門雙驕,次子薛錄在外風流慣了,天賦再高,實力再強,也擺明了是個不著調的,遊山玩水,眠花宿柳,總之,跟人沾邊的事他是一樣不做。

  所有的擔子,都落在了長子薛肅身上。

  他克己守禮,溫和待下,對父親恭敬,對幼子愛護,是哪哪都挑不出的出色,一朝嘗到情愛的滋味,也成了塵世間的一個俗人,想琴瑟和鳴,亦想天長地久。

  鄴主看著跪在跟前的長子,他已長成了合格的上位者,站起來比他高,話語中不容置喙的語氣比他還濃烈。

  「我不是非要阻擋你。」鄴主頹然歎了一聲,頗為疲累地道:「問題在於,你非常人,她亦是,聖地與妖都水火不容,互相制衡,互相猜忌,這樣兩家門庭,如何結親?」

  「你既然方方面面都想到了,那你來說說,我們與妖都五世家之一的家族結親,其他五聖地,該怎樣想?」

  薛肅道:「清者自清,外人的看法,我從不放在眼裡。」

  鄴主最終妥協一步,他搖頭,道:「這樣,我傳信給岓雀家主,問問他的意思,若是人家同意,再談後續,若是人家一口回絕,我也沒辦法,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薛肅鄭重道:「多謝父親。」

  誰知到了晚上,岓雀家家主燃燒靈符,萬里傳音,怒急攻心,破口大罵。

  和聖地方方面面的顧慮相比,妖都人的秉性來得直爽許多,反正翻來覆去,來來回回就一個意思,不可能。不論是鬼迷心竅真動心,還是早有預謀假在意,都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很快,妖都那邊傳來消息,說岓雀家二小姐和句芒家長子定了親,婚期近在咫尺,引發熱議。

  至此,薛肅再也忍不住,他給家人留下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說要親口問一問她,若她說這是她自己的意願,從今以後,他死心,再不提此事。

  鄴主一看,心中咯登一下,左思右想不放心,於是一路追去了妖都。

  薛肅果真出了事。

  岓雀家嚴防死守,不僅派出了族中大妖圍守,還刻意讓那位二姑娘的哥哥與弟弟寸步不離地守在院子裡,薛錄一去,三人正面對上,誰看誰都是滿眼怒氣,很快引發一場不可遏制的血戰。

  薛錄實力非凡,在那一輩中,甚至是六聖地傳人中最優秀出色的那個。那場大戰到最後,岓雀家的第三子,身亡。

  另一個重傷垂危。

  聖地傳人旁若無人闖入妖都,殺害五世家的嫡子,這事不到一個時辰便傳遍了整個妖都。

  岓雀家家主目眥欲裂,理智全失,他親自出手,捉拿薛肅,又命令全族攔截匆匆趕來的鄴主,將父子兩圍困,試圖取其性命。

  打到最後,天崩地裂,血染殘陽,直到引來聖地另外五位君主,加上九鳳家出面,閉門談了整整一夜,才將事情平息下來。

  說到這,沈驚時攤了攤手,道:「鬧到這一步,不能再聽之任之下去,只能雙方息事寧人。」

  「在當時,這件事事關妖都和聖地顏面,兩邊都下了封口令,同時散播出各種謠言沖蕩真相,真正的內情只有三地嫡系知道。」

  「這還真是得虧了當時鄴都一門雙驕,折了一個,另一個也能堪大用,看看岓雀家,嫡系死的死傷的傷,家主一隕落,幾百年過去,沒有再能挑起大梁的,時至今日,算是徹底沒落了。」

  「這是鄴都的家事,肅王侯又是鄴都那位殿下的親伯父,我覺得,鄴都那邊的態度可能不太樂觀。」沈驚時丟給溯侑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笑著道:「提早跟你說起其中原委,你自己想想應對之策,但是借東西這種事,你下次還是別開口了,我肯定不敢再給你的。」

  話說到這種分說,溯侑若還是不明白,便有點刻意裝傻的意味了。

  他接過熱茶抿了一口,笑了下:「很明顯?」

  這就算是坦然承認了。

  沈驚時頓時咦了一聲:「溯侑公子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本領極為高超,見一個唬一個,怕什麼。」

  說完,見溯侑端坐在對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又繞過去,拎著本書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放心,聖地傳人對這類情緒感知不強,只要你想,還能瞞許久。」

  話音才落,溯侑伸手推了推窗,窗外是一條崎嶇小路,濕漉漉蜿蜒進山澗中。視線盡頭,薛妤和善殊相攜而歸,不知名的花瓣三三兩兩掉落在肩頭,溫溫柔柔鋪了長長一路。

  早春的風光,生動鮮活得令人難以抗拒。

  他指腹摩挲著茶盞外側凸起的花紋,身體往後微微一靠,歎息般地低聲道:「都這麼明顯了。」

  她怎麼好像還是——心如止水,別無二念。

  ==

  不多時,薛妤踱步上樓,見到溯侑,眉梢微動,身體頓了頓,自然而然地倚靠在樓梯一側,問:「傷好了?」

  溯侑彎了彎唇,輕輕頷首。

  薛妤走過去,拉開張椅子坐在他身側,道:「手伸出來,我看看。」

  溯侑垂著眼,將手掌伸在她眼前,她掃了兩眼,見上面亂七八糟的淤青勒痕全部消散,不見蹤跡,滿意地提了提唇角,才要開口,便同時聽見四聲清脆的「啪嗒」脆響。

  這種聲音太熟悉,幾乎已經下意識刻在了在座幾人的骨子裡。

  幾人同時抬頭。

  果不其然,天機書小小的卷軸展開,四行清晰的小字步調一致地顯露出來。

  ——秘境之淵開啟。

  善殊看向薛妤,皺眉道:「又提前了。」

  是啊,又提前了。

  「飛雲端由扶桑樹親自操控,是其意志的體現。」薛妤指腹摁在桌面上,透明的指甲泛出一種凝重的青白之色,她起身,掃過桌上堆成小山的書籍,道:「先過去吧,這些也不必再查了,我想,等到了裡面,該浮出水面的,自然都會讓我們知道。」

  因為薛妤前一世的預知,他們所處的凝水城離秘境之淵並不遠,全力趕路也就兩個多時辰。

  他們付了住店的錢,一路南下,行至半途,見天穹上陡然熱鬧起來。

  有資格進秘境之淵的年輕人有千餘個,此刻得到了天機書的提醒,各顯神通,離得遠的不惜耗費靈髓催動靈寶,雲層之上光芒絢爛,各有千秋。

  都想頭一波進秘境之淵,好佔得先機,拔得頭籌。

  九鳳花枝招展的鬼車尤為惹眼,一眼就能被人認出來。

  薛妤走上前,將這些天摘的草藥和先前找到的放在一起,九鳳撫了撫眼尾,頗感欣慰地笑:「這一次,天機書還算有良心,這種事情,還是同時通知了我們妖族,心眼沒算偏得沒法看的地步。」

  「少來。」薛妤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妖族不做任務在先,即便真偏心,也沒什麼好說的。」

  九鳳也不反駁,她道:「能用錢解決的事,誰想動手呢。真說起來,我們也沒壞規矩,該交的錢,可都在你們鄴都門前那麼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交齊了。」

  恰在此時,一直籠罩在秘境之淵門前那一層透明的流光突然黯淡下來,無形的屏障撤去,一個巨大的豁口出現在眾人眼前。

  「開了。」

  「這就是秘境之淵?」

  「怎麼好像和我爹跟我說的不一樣。」

  遲疑和驚歎只維持了一息的時間,很快,有人一馬當先踏入豁口內,消失了身影。

  九鳳正色,和薛妤,善殊等人前後並列著踏入了秘境之淵。

  等他們雙腳真正踏到地面上,還沒來及觀察眼前這個最為神秘,一直為人稱歎的小世界,眼前場景一黯,薛妤等人雙腳便像是生了根似的釘在原地。

  「這是什麼意思?」九鳳提了提腳,發現提不動,問身側的薛妤:「來錯地方了?」

  「沒。」薛妤環視左右,發現眼前漸漸亮起來,言簡意賅道:「看周圍,別說話。」

  「……」九鳳突然道:「我們一共六個人進來的,是不是?」

  「是。」善殊輕聲細語回答了她。

  九鳳眨了下眼,確認過後吸了一口氣,道:「那我怎麼還看到陸秦和季庭漊了。」

  善殊頓了頓:「我也看到了。」

  薛妤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似的抬眼,見九鳳身邊也漸漸出現幾個熟悉的人影,無言地沉默了半晌。

  果不其然。

  下一刻,天機書小小的卷軸任務一欄中再起亮起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所有人眼裡。

  【五星任務——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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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22:47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真是沒想到,一點都沒想到。

  「什麼意思。」才誇過天機書良心的九鳳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呵地笑了一聲:「意思是我想要獲得秘境之淵的機緣,還得先完成這個任務是吧?」

  善殊低低歎了口氣,道:「若是不出意料,大抵是這樣了。」

  薛妤視線在黑暗的空間中掃了一圈,看得出來,這是一個被臨時開闢出來的小空間。光線像是被一張看不見的巨嘴吞噬,只刻薄地留下一點微末的光,能看到人的眼睛,卻辨不出具體輪廓。

  若是所料不錯,他們此時只能算半隻腳踏入秘境之淵,正如九鳳所說,這個任務不做,即便不被丟出去,也別指望能得到什麼頂尖的好機緣。

  擺在明面上供人自行領會的選擇。

  這不是薛妤第一次感覺到,天機書和扶桑樹幾乎是在強硬地逼著他們往前走。

  按理說,這兩樣是與天同壽,亙古長存的聖物,時間在它們眼中,是一成不變,最無用,也最多餘的東西。而如今,它們表現得如此急迫。

  五百年一次的飛雲端,從未有過提前或延後的情況,在他們身上提前了,秘境之淵也是如此,再結合前世的境況,薛妤有種惶惶的直覺。

  好似在不久的未來,會出現什麼無法挽救的情況,他們則是解局的關鍵,需要快速成長,強大起來。

  薛妤看著那亮起的,語焉不詳只有一個字的五星任務,眉尖忍不住蹙了蹙。

  她得承認,這和她想的不一樣。

  見識過千年之後的場景,回來後,她便一直有所防備,有所準備。

  在她看來,前世會發生那樣的局面,是因為幾族矛盾頗多,妖都負氣不管事,聖地居高而不作為,朝廷態度越發尖銳。這些都是存在了許久,根深蒂固無法在一夕之間拔除的。

  她只能從自身做起,整頓鄴都,嚴查人間的冤假錯案,同時要求羲和,赤水等地一視同仁。而更多的舉措,她原本準備等時機成熟一點,再同各地商議。

  比如冤假錯案真正減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妖這一塊,還是得由妖都接手。再比如,她準備在人間建立數百個「求助陣」,凡走投無路,被逼到絕境的妖與鬼都能通過此陣,將自己所遇困境訴說給聖地,聖地再通知地方執法堂處理。

  這樣,人間就能減少許多本不必要的爭端。

  這些都需要時間,她原本以為,留給她的時間還有很多,多則千年,少則七百年。可扶桑樹和天機書的所作所為,無疑否定掉了她的想法。

  那還有什麼。

  還能有什麼。

  是三地動盪提前,還是另有波折橫生。

  薛妤抵了抵眉心,在窄小而逼仄的小空間中開口:「都報自己的姓名,算一算人數。」

  妖都財大氣粗,可以不做任務,將山一樣的靈石倒出來充數,但無法對秘境之淵的機緣置之不理,九鳳認清現實,不情不願地道:「妖都九鳳家。」

  善殊,沈驚時,溯侑一一出聲。

  緊接著便是一道格外熟悉的聲音:「季庭漊,羲和。」

  「崑崙,陸秦。」這聲音怎麼聽怎麼像苦笑。

  黑暗中,有人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下手腕上的銀鈴鐺,聲音清脆:「說真的,這還是我第一次接四星以上的任務,跨度有點大,還挺不適應。」

  赫然是音靈。

  「好得很。」九鳳聽著這一溜的自報家門,嘴角微動:「感情妖都五世家的,就我一個。」

  有求於人,勢單力薄是什麼滋味,她今天算是體會到了。

  「八個人。」薛妤算了算,又取下靈符,想問問朝華,愁離那邊都是什麼情況,可手指連著點了幾下,全無反應。

  她停下動作,頓了頓,說出自己的猜測:「聯繫不上。估計跟我們差不多,各有各的任務要做,雙方沒法聯繫,大概率,之後在秘境之淵裡面也碰不上他們。」

  相當於將扶桑樹提前劃分出了區域,將一千個人打亂,分開,重組,根據任務放入不同的環境中。

  「都將任務接了吧。」善殊聲音極為平和,在黑暗中,有一股格外能安撫人的溫和氣質:「也沒什麼別的辦法。」

  事到如今,已經不是想不想接的問題,而是不想白浪費十年時間,就得咬著牙去完成這個任務。

  沒得選擇。

  一行人或快或慢地伸手,等九鳳陰晴不定地收回手指後,天機書歡快地簌簌抖了兩下,又震盪出八份帶著氤氳光澤的令牌。令牌下綴著長長的流蘇穗子,像是被放在血液中浸泡過的艷色,齊齊抖動起來時,像圍成了一座壓抑,沉悶的小陣。

  說到陣,眾人齊齊看向薛妤。

  薛妤搖頭,最先取下一份,藉著那點碎光,依稀分辨出上面的字跡。

  ——薛妤,除魔師世家,無親眷。

  除此之外,令牌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身份牌暫不可對外人展示,不可暴露自己身份。

  「魔。」薛妤指腹緩緩覆上那個字眼,睫毛微垂,若有所思地看向其他人。

  有除魔師,就必然有魔,但他們彼此不知身份,這就意味著,連最基本的敵我陣營的都摸不清楚。

  氣氛一下子詭異的沉默下來。

  八人中,九鳳是一次任務也沒做過的新手,看到這種這不行,那不行的提示,嘶嘶抽著氣,忍耐著道:「不是,這種五星任務就一個字?前因後果不知道,最後要做什麼也不知道,合著做個任務不是靠猜就是靠蒙?」

  「五星任務,我們都是第一次接觸。」善殊好脾氣地回答她的問題:「線索估計是要我們自己找,總會有提示的,不然我們也無從下手。」

  「空間崩碎了。」薛妤最先感受到半空中的靈力漾動,她看著腳下,唇瓣微動:「出去再說。」

  她話音落下,天光寸寸照進來,大家忍不住瞇了下眼,溯侑則不期然側首,往回望了一眼。

  真正的秘境之淵像一張緩緩鋪展的卷軸,在抽離黑暗之後,清晰無比的展露出自己原有的輪廓。

  那是一座格外恢弘的城池,時值夜晚,花燈千萬盞,穿過連綿肅立的宮群,又繞開人滿為患,熱鬧無邊的長河拱橋,居高往下看,整座城像是一把巨大的散開的拂塵,起於皇宮,末於城外斷尾高山。

  薛妤等人足尖點地,如秋末落葉般悄無聲息地落下來。

  落腳的地方是一間三進三出的院子,院中處處如常,唯有後面那座破舊的三層高的小竹樓顯得格格不入,像是精緻花瓶中突兀放進去的一根狗尾巴草。

  門外,管家弓著腰一邊往裡走一邊低低碎碎地衝著奴僕模樣的男子罵:「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這種當口,事情還能耽誤,大人們若是怪罪下來,可別說我不給你活路。」

  一抬眼,便見到了神色各異,站成一排的「大人們」,管家急忙上前,褶皺擠出一朵慇勤的花,他朝著陸秦拜下去,道:「大人,先前吩咐下去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只是運送火樹時出了點岔子,恐怕得多耽擱一天。」

  陸秦在原地站了半晌,須臾,僵著手掌面不改色地道:「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低頭退下去,庭院內恢復一片沉如水的寂靜,幾人同時張望,最後還是音靈往石凳上一坐,開口問:「我們當中,可有人知道『魅』是什麼?」

  其他人皆搖頭,唯有善殊與薛妤對視一眼,前者理了理思緒,將其中的緣故說了一遍,又道:「我們查了許多上古時的書籍,也不曾查到其來歷。」

  「先將院子都查一遍。」薛妤率先走向那座小竹樓,道:「等搜尋完對我們有用的資料,再出門去街上走一圈,瞭解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

  「行。」經歷過最初的驚詫,難以置信後,九鳳現在是既來之則安之,她揮了揮衣袖,道:「我提前說,我這是第一次接天機書任務,前頭大概是幫不上什忙,你們若是找到了線索,讓做怎樣的事,開口便是。」

  「早點完成任務,也好早點去尋機緣。」

  季庭漊錯眼看過去,一邊跟著薛妤和溯侑走向小竹樓,一邊道:「喲,看不出來,我們九鳳大小姐也有這樣的覺悟。」

  「你才登上聖子之位,不知道的東西自然多了去了。」九鳳還從未在口頭上吃過虧,當即噎了他一句,季庭漊被哽得說不出話來。

  九鳳提著裙擺跨過門檻,看向善殊和音靈,壓低聲音問:「這幾個人裡,誰做這種任務最快?」

  八個人裡,九鳳曾跟薛妤和善殊走過一程路,也算一段緣分,因此每回九鳳說話,她都會應答。但按理說,聖地傳人和妖都世家的掌權者一般不會走得太近,可善殊看著九鳳那雙「求知若渴」的眼睛,不由想起她和薛妤一起處理螺州飛天圖任務時,說的那番話。

  ——「我不善攀談,不愛與人打交道,刻意湊上去,反而顯得別有所圖,但若是可以,聖地傳人應當改善與妖都世家之間的關係,未來很多事情,我們可能要一起解決。」

  ——「並非低人一等的討好,這僅僅是為了保證,真發生事情的時候,我們中有兩個人的話,妖都那邊是能聽進去的。」

  這次五星任務,唯有九鳳摻雜在他們中間,這是扶桑樹的安排。

  薛妤的話,算是再一次一語成真。

  善殊頓了頓,細細解釋:「音靈是我們幾個中運氣最好的一個,她抽到的任務不是兩星半便是三星,季庭漊手氣也不錯,抽到三四星的任務居多,剩下我,陸秦,薛妤運氣不大好,都曾抽到四星半的任務。」

  九鳳抽了抽嘴角:「這麼算起來,我運氣最差。」

  第一個任務就是五星,天機書不是偏心,它是缺德。

  陸秦見善殊要娓娓道來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急忙擺手,道:「別說我,別說我,我不配解決四星半的任務,真的。」

  音靈專門揭人老底,她笑著對九鳳道:「你不知道,我們崑崙少掌門可威風,當年憑一己之力,將薛妤坑得替人皇殿後,事後自覺無顏見人,曾閉門不出整整兩個月,現在見到薛妤都發怵。」

  「還有這回事呢?」九鳳挑著眉往陸秦身上掃了好幾眼。

  後者摀住半邊臉,虛弱地哀嚎:「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能將這事忘了。」

  善殊見他再次陷入痛苦的回憶中,含著笑好心結尾,將話圓回來:「做這種高難度的任務,還得看前頭那兩位。」

  「我看也是這樣。」九鳳盯著薛妤和溯侑的後背半晌,煞有其事地道:「有種話本裡的高手氣質。」

  這一下,幾個人都忍不住笑了笑。

  三層小竹樓的門被嘎吱一聲推開,薛妤聽著後面一聲接一聲頗為友好的交談,肩頭微微鬆了兩分,她扭頭對跟在身側的人道:「十九,你留在一樓,我上二樓,若有線索,隨時找我。」

  「好。」因為一聲久違而親暱的稱呼,少年側臉微揚,露出清雋而乾淨的輪廓。

  半個時辰過去,八人將整座小竹樓裡三層外三層地翻了個遍,確定沒有遺漏之處了,便三三兩兩聚到庭院中的石桌邊,桌面上堆著一張寫到一半的紙和兩封被金線封著的信件。

  後面兩份信件打不開,被印上了某種玄妙的上古之陣,即便是薛妤,也不敢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輕舉妄動,怕引發什麼意想不到的後果,打草驚蛇。

  於是明顯的線索便只剩下那張紙。

  薛妤凝著手中的紙,將那段話翻來覆去地看了兩三遍。

  只見紙張字跡遒勁,力透紙背。

  ——【天子腳下,事故頻發,京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聖上親啟祭台,命司天監勘察三夜,隔日頒布兩道密旨。】——【魔女紫芃自瓊州魔島而出,將於半月後抵達京城,與定江候成婚。此女關係甚大,干係聖上之計,定江候自願以身為餌,向上奉告,在大婚之夜,趁魔女及親信不備,聯合誅魔司七位大人施展奪魂之術。】——【此計推遲數十年,終得應允,心中忐忑,喜半參憂。】憂字之後,便是一筆凝長的停頓,暈出顏色深重的一團墨漬,憂愁之意頓時躍然紙上。

  薛妤將紙張放到桌面上,其餘幾人一個接一個看過。

  「我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九鳳揉了揉眉心,道:「我看到這種繞七繞八還要除妖除鬼的就煩。」

  「這紙上所說,除魔司七位大人,對應的應當就是我們其中的七位。」

  薛妤沉思許久,取了屋裡的紙筆,就著半幹不幹的墨點了點,在紙上拉出一條線,從容不迫地分析:「從現有的信息來看,十五天後是一個節點,亦是我們破解謎團的關鍵轉折。」

  「定江候和魔女成婚當晚,我們施展奪魂之數,所得到的東西說不定就是解開這兩封信的契機。」

  「現在出現了魔,可魅是什麼,還是不得而知。」薛妤分別寫下這兩個字,道:「這十五天裡,我們需要弄清楚身處的環境,這位瓊州魔女是什麼來歷,民心動盪,聖上大怒又是因為什麼。」

  藉著角落裡的兩盞花燈,她餘光掃過其餘七個人,問:「定江候是哪位?」

  大家頓時左看看右看看,否認聲接連響起。就在薛妤忍不住皺眉時,溯侑朝前走了半步,他與她對視,輕聲吐字:「我。」

  薛妤目光微凝。

  她沒想到是他,或者說,在看到成親這個字眼時,她就下意識將他排除在外了。

  微弱的燈光下,少年眉眼近乎招搖到了旖麗的地步,唇色潤著胭脂色澤,兩腮肌膚透明,整張臉是矛盾到極點的顏色衝撞,驚心動魄,明艷純粹。

  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穿上喜服時是什麼樣子。

  薛妤手中的動作停了停,她擱下手中的筆,而後抬眼,仔仔細細去看他的眼睛。

  還是那樣乖而純粹的光亮,她問什麼,他便回答什麼,永遠學不會隱瞞一樣。

  只要任務需要,別說當個新郎,便是要他的性命,他好似也不會說半個反抗的字。

  半晌,她點頭,道:「知道了。」

  說完,她捏著那兩封不薄不厚的信坐到一邊,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

  見狀,陸秦和沈驚時等人蜂擁而上,圍著石桌各抒己見,發揮各自的想像力,越說越離譜,後來自己也意識到了不對,紛紛閉嘴。

  月懸中空時,薛妤驀的起身,她垂著眼,將手中信封摁在桌面上,動靜不輕不重,可就是引來了其餘人的注視。

  她伸手揉了揉眼尾,道:「我去找找別的線索。」

  看著遠去的背影,九鳳給了沈驚時一手肘,道:「看見沒,看見了沒,一下子就不開心了。」

  善殊看了看很快熟成一團兩人,也跟著看了看,而後搖頭,道:「阿妤是這樣的性情,只是臉上表現得冷了點,其實沒別的意思。」

  「那不一樣。」九鳳篤定:「別懷疑,我在這方面還沒感知錯過。」

  他們的話語一句接一句灌入風中,傳入耳裡,溯侑修長的指節微微攏起,而後在一個低低的尾音中倏的舒展,連帶著眉眼都彎出一點璀然弧度。

  是。

  她一瞬間沒收斂住的情緒,他也感覺到了。

  濃密的睫毛克制不住顫了顫,溯侑仰著頭看了眼三層小竹樓,想。

  可能。他癡心難改的怦然心動,孤注一擲的奮力追逐,終於等來了一絲不太明晰的回應。

  與此同時,沈驚時朝溯侑揮了揮袖,無聲做口型催促:「快去,快去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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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23:01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古城的月懸在半空,既圓且清,薛妤坐在小竹樓的第三層,樓裡氣息陳腐,瀰漫古舊的書卷紙墨氣,絲絲縷縷沉入鼻尖,有一種別出心裁的提神熏香作用。

  她拉了張凳椅掃去灰塵,在小小的窗邊坐下來,手裡捧著一本厚重的除魔典,翻開一看,裡面涉及的符篆陣法格外玄妙,跟後世除妖陣有異曲同工之處,但相比之下,更晦澀難懂些。

  其餘的都沒用,後世沒魔可除,她要找唯有紙上提到的奪魂之術。

  她一頁頁翻過去,沒多久,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顧名思義,奪魂之術陰損,所呈現描繪出來的畫面也極為簡單直白,不堪入目,薛妤看了兩眼,覺得自己心裡起了一股躁氣。

  她手指微動,做了個記號後合上書冊,平視前方,而後緩緩蹙起眉尖。

  心不靜,則情緒不寧。

  樓下腳步聲傳來,聲音不輕不重,在空曠的竹樓裡蕩出一層低低起伏的迴響。按理說,她此時該戒備警惕,可這動靜太熟悉,以至於她都不需要仔細辨別,一下便聽出來是誰上樓來了。

  在踏上最後一層階梯時,腳步聲便輕輕靜靜地止住了,薛妤循聲望去,隔著煙氣水霧一樣的朦朧光線,她的視線落在倚在樓梯口的清雋少年身上。

  他含笑走近。

  及至跟前,還未等他開口,薛妤便將手中沉甸甸的書遞到他身前,又伸手點了點立櫃後面的一張凳椅,道:「找到奪魂之術了,你看看。坐著看。」

  燈光下,她側臉精緻,聲色清冷,每一處都是經得起吹毛求疵挑剔,又處處透露拒人千里的模樣,單從外相上看,很難想像出她動情,動心是什麼模樣。

  溯侑接過那本書,又拉著一張凳子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順著留下的記號翻到記載了奪魂之術的那一頁,仔細看過後,抬眼輕聲問:「女郎有怎樣的看法?」

  「現在最令人困惑的一點是,我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往常,哪怕是四星半的塵世燈任務,不論過程如何波折,至少從一開始,他們便知道自己的任務是找燈。

  這一點,溯侑同樣想過,他道:「按如今情勢來看,大概是要層層抽絲剝繭,將那兩份信解開才能有新方向。」

  薛妤偏頭去看窗外,瞇著眼徐徐道:「這裡應該是遠古皇城。」

  「從遠古流傳下來的書籍不多,不是記錄簡單的風土民情,疆土格局,便是詳細介紹各式各樣的宮廷御膳,食肆小吃,但關於別的東西,全刻意隱去了。」

  比如蒼龍和天累兩個如此強橫的種族,是怎樣突然在一時之間走向消亡的,再比如魔是什麼,魅是什麼,遠古傳下來的書籍,無一例外,沒有隻字片語提到。

  從古至今,不論盛世清明還是民生潦倒,口誅筆伐,大張撻伐的士子不少,喜山喜水,縱情人世的文人墨客更不少。文人的手,他們的筆,是遏制不住,防不勝防的。

  那麼多人,總能有一兩篇倖存著流傳下來。

  可沒有,一點都沒有。

  處理得如此乾淨,除了天機書和扶桑樹,不做他想。

  「臣聽說,遠古沒有聖地,亦沒有妖都,人皇長生不死,威嚴蓋世,是世間至高的主宰。」溯侑順著她的話題緩緩道來:「後來,扶桑樹甦醒,欽定妖都,聖地,人皇的權力一降再降,成了今日的朝廷。」

  想也不用想,這其中肯定有難言之隱,無法抹去的種種苦衷。

  「扶桑樹蘊天地萬物而生,所做決定即是蒼生之決定,它既然下決心湮沒這段歷史,萬載不提,又為何偏偏在此時將我們聚集在一起,揭開塵封的一角。」

  這些事情,根本無法深想。

  溯侑看著她腮邊垂落的鬢髮,想,她永遠就是這樣一個純粹的,注定背著許多包袱前行的人。既要避免前世之結局,又時時刻刻都背負著聖地傳人,鄴都公主的責任,跟著扶桑樹的提示猜東猜西,顧慮頗多。

  為民,為妖,為眼前所見美好而溫柔的一切。

  就是這樣一條路,前世,她孑然一身走到了底。

  他緘默一息,輕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女郎不必擔憂。等這個任務結束,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很明顯的安慰話語。

  薛妤前世從松珩嘴裡也聽過許多次,他讓她不要太累,不要太忙,不要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東西糟蹋自己的身體,可這人的語氣,真是一聽就不一樣。

  或許得益於這把風風韻韻,敲金擊石的嗓音,原本再普通不過的話語,被他緩緩地咬著字音說出來,既輕且清,像溫柔的一陣夜風,又因為話語中天生的涼薄之意,繞繞沉沉拂進耳畔。

  跟那天,他說來哄她時是一樣的語調。

  四目相對,薛妤的睫毛突然眨了一下。

  完美無瑕的面容下,一道小小的裂紋便足以成為敲擊的豁口。

  溯侑順勢起身,朝前踱步,而後半蹲在她身前,衣袖花瓣一樣散開,三三兩兩落在竹樓的地面上,清洌的松香中,他微微抬著下頜,溫聲道:「現在,說說之前的事。」

  「女郎因為什麼而不開心?」

  薛妤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微微一怔後,眸光微動。

  那一瞬間起來的情緒波動,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回事,現在真要回想著去說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是覺得這個五星任務太過嚴苛,不近人情,而他的態度又理所應當,幾近到了坦然接受的程度。

  薛妤不由看向溯侑。

  不知是不是身份習慣使然,他總喜歡仰頭看她,追著光漾動的姿勢。可恰恰是這個姿勢,他像一朵全然舒展花瓣的柔旖花朵,不論是深邃的眉眼,還是挺立的鼻脊,亦或者流暢鋒利的下頜線條,都以一種驚人的姿態被她逐一收入眼底。

  劍走偏鋒,含蓄又從容的漂亮。

  薛妤望進那雙瀲灩桃花眼中,嫣紅的唇微動,誠實到接近內心剖白:「我沒想過是你。」

  「臣在八人之中,定江侯的身份,有幾率獲得。」溯侑沒有點到為止,他罕見的用一種強勢與誘惑參半的語氣道:「這不奇怪。」

  薛妤沉默半晌,望著他道:「我知道這並不奇怪,是我私心作祟。」

  「你是殿前司的公子,是我親自培養出來的心腹之臣,你的大婚,應當燃燈燭千盞,綴明珠美玉,束綾羅紅綢滿街,而非在一個五星任務中,因情勢所需,成為一個為所謂口中大義而獻身做誘餌的負心之輩。」

  「那位紫芃魔女,你連面都沒見過。」她顯見的有些不開心,眉尖微攏,道:「這是你第一次成親。」

  這好似是她第一次提起男女之間,婚姻之事。

  冰涼的指尖在寬大的衣袖中屈了屈,溯侑睫毛根根垂落,他問:「以殿下所說,該給臣配個怎樣的女子為妻。」

  小小的樓閣中,氣氛好似隨著這一句話深重起來。

  薛妤許久不說話,等他耐不住這種死一樣的沉寂而皺著眉去凝望她眼神的時候,她才倏然動作,捲起手邊的書卷在他肩上敲了一下,聲線帶著一點猝不及防的冷與僵:「你起開。」

  像是扭開了一個開關,溯侑眉眼徐然舒展,漆黑的瞳仁裡描上幾筆明顯的笑意,他低聲糾正:「女郎說錯了。燈燭千盞,明珠滿堂,紅綢當街,皆非公子成親的儀制。」

  皇太女大婚或主君大婚,才是那樣盛大的排場規格。

  瞥見她眼中水一樣漫上來的懵懂怔然之色,溯侑幾乎是強逼著自己退了一步,他垂著眼從喉嚨裡逸出一聲笑,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跟她說話,他道:「足夠了。」

  這樣的回應,無疑比他想像中好了太多。

  「嗯?」薛妤問。

  她才說讓他起開,他卻並沒有挪動腳步,依舊那樣含著笑抬眼望著她,聲音不輕不重,連字句之中的停頓,都全是刻意撩人的樣子:「不著急,女郎,我們慢慢來。」

  「我會一直陪著你。」

  ====

  很快,兩人一前一後從三樓小隔間裡走下來。

  從進來到現在,不過兩個半時辰,九鳳和沈驚時已經經常能頭一歪湊到一起嘀咕兩句別人聽不懂的話,此刻仔細看過薛妤的臉色,九鳳頭一偏,對沈驚時篤定道:「好了,差不多好了。」

  「看不出來。」沈驚時嘖嘖稱歎:「溯侑這麼會哄人呢。」

  「你懂什麼。」說起這個,九鳳來了精神,道:「人家那張臉,都不需要說話,往跟前一站,氣就消了一半,這個無需質疑。」

  沈驚時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接道:「我知道世間男子大多以色待人,但女子看男子,也是如此?」

  尤其是薛妤,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這樣的人。

  「說什麼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九鳳說著說著,看兩人又在庭院中坐下,圍著那張紙翻來覆去的分析,不由頭皮發麻,聲音跟著弱了半截:「這張紙之前不是看過了嗎,怎麼又拿出來議論,這還能看出朵什麼花來。」

  沈驚時也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我是真的不擅長這種需要抽絲剝繭動腦筋的事。」

  「天天嚷著不擅長。」善殊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招手道:「不擅長也過來,好好跟著學一學。」

  庭院中的圓桌邊,薛妤環視四周熟悉的面孔,問:「接下來如何行動,你們有什麼想法?」

  被那個四星半任務坑得至今有陰影的陸秦默默地撫了撫鼻脊,默不吭聲,九鳳轉著眼珠子擺了下手,剩下音靈,季庭漊和善殊幾個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也沒什麼頭緒。

  「先出去看看。」一片尷尬的沉寂中,溯侑長指點在紙張上,道:「留兩個人下來對府中下人施展術法,問出這座府的用處,主人情況和我們八位之間的關係。再分兩個人出來尋找有沒有遺漏的,被忽略的線索。剩下幾個去各大酒肆茶樓,胭脂首飾店瞭解如今年月,局勢分佈,京中人心惶惶又是因為什麼。」

  「行。」九鳳二話沒說便開口:「我審下人,這活適合我,我挺喜歡。」

  善殊溫聲道:「不論是留在宅院中的,還是出去打探消息的,都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輕心。這是五星任務。」

  薛妤點頭,看了眼半空中的圓月,道:「明日正午,這間院子裡集合。」

  大家紛紛點頭。

  「十九。」薛妤起身往外走,腳步跨過門檻上時,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看著正往這邊走來的清雋男子,道:「你留下來搜資料,他們都不太注意細節。」

  溯侑止住腳步,皺了下眉,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點頭,道:「若是發現情況不對,及時抽身,之後大家再一起想辦法。」

  「放心。」薛妤頷首,言簡意賅:「我有分寸。」

  等人一散開,沈驚時便湊上來,對溯侑使了個別有深意的眼神,嘖的一聲,低聲道:「聽聽,我們不注意細節是假,我看是溯侑公子的傷未好全才是真。」

  ====

  陽春三月,柳絮紛飛。

  不知昨天是什麼日子,薛妤戴著幕籬出門時,御河邊仍掛著數不清的宮燈,人卻稀少,河裡飄飄蕩蕩地順水流下許多燃著燈的紙船,有人撐著船在下游將成片成片記載了人們祈願和美好祝福的紙船輕輕鬆鬆一撈,甩到船尾,堆起高高的一疊。

  大多店舖都關了門,唯有打尖的驛站還點著燈,再有便是城中的幾大酒樓,因為也供修士吃喝玩樂,晚上也陸續有人前來。

  薛妤選了最大的一家,踏上了台階。

  熱情的小二將她引上了二樓,她刻意選了前後都有人攀談的一桌,側頭要了幾樣樓裡有名氣的糕點和菜餚,等菜上桌時,前後桌的動靜都清晰地入了耳裡。

  「華兄,一別數年,許久不見。」薛妤斜對面坐著兩位年近不惑的男子,做東的那個舉起手中的酒盞,唏噓不已:「今日這酒,一定得喝。」

  被稱為華兄的那個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像是不常喝,所以幾口酒下肚,臉便泛起了深色的駝紅,他感歎道:「如今從南嶺來一趟皇城,是真不容易。我隨行車馬被攔著盤問了數次,差點沒能放行。」

  「哎。」聽聞此話,他對面坐著的長鬚男子歎息道:「快別說這個,提起來我就頭疼。自打百年前魔物出谷,四下橫行,各地死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好不容易有好轉之向,還沒來得及歡呼,那些魔物不知怎麼的,一股腦往皇城來,天子腳下,蝗蟲一樣氾濫成災。」

  「可我怎麼聽說。」外來的那個警惕地瞥了瞥四周,壓低聲音道:「定江侯要和瓊州魔女成親?這事若成了,不是越發一發不可收拾嗎?」

  「昨日酒巳節,御河左右兩條街,我多了不說,至少有五成是魔物,他們也有樣學樣,變作人的樣子,擂台比劍,放花燈,那種場面,真是,我看著便覺得膈應。」

  「再等等吧,聖上還在皇城坐鎮呢,說不定吶,把魔物全部趕到皇城是早有計劃。」說起這個時,兩人的聲音如蚊蠅,刻意含糊字眼,薛妤需得仔細辨認,才能聽清其中的意思。

  「兄長何出此言?」

  「你也知道,我遠方表兄在朝為官,官拜三品,專管各族入京,朝貢之事。他最近幾月忙得腳不沾地,我聽我姨父醉酒時提過一嘴,是因為短短兩三月間,不少強橫的隱世家族都悄悄到了皇城。」

  「隱世家族?」其中一人追問:「都有哪些?」

  酒量不高的人神智都已不怎麼清楚了,他往桌上一趴,嘟囔著掰著手指,含糊道:「三大修仙門派,唔,還有蒼龍,天累那邊,都來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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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從酒樓裡出來,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隨後,她又走了不少地方,將這座遠古皇城的現狀瞭解得七不離八。

  正如溯侑所說,遠古以人皇為尊,五湖四海,奇種異族,莫不臣服。修仙門派欣欣向榮,妖族強大的世家隱世而居,日子一時算是平靜無波。

  誰知七百多年前,變故橫生,世間生出了『魔』。

  他們修的是獨成一派的魔功,額心生詭異的黑紅紋路,血淋淋一大片,依靠吸收惡氣而活。因為出世不久,無人管束,他們中的許多圖方便快捷,便會惡意製造許多意外事故,玩弄人心,等惡氣積攢到巔峰,再出手慢悠悠享用美食。

  之後,又誕生出兩片魔島,一為瓊州,二為蠻洞,瓊州以魔女紫芃為主,而蠻洞則以人身蛇尾,暴戾非常的魔物忝禾為尊,雙方自出世之日起便在爭鬥,百年不休,牽連了許多無辜之人。

  在百年前,人皇召見魔族二主,說起此事,可魔族誕生不過百年,對這片天地都尚處於摸索之中,他們應召而來,有樣學樣地拜見人皇,卻不敬人皇,談吐間,甚至以你我自稱。

  當人皇要求他們約束子民,兩島互不爭鬥時,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拒絕,魔女甚至揚言:「魔族天性,唯從一主,內部之鬥,至死方休。」

  人皇動怒,拂袖而去。

  如同每一個才出世的種族一樣,魔族跌跌撞撞地朝天地間邁步,他們大多懵懂,憑本能做事,而這樣的本能,對人族來說,卻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眼看魔族實力日漸攀升,卻不懂事故,不通人情,更不在意世人成見看法,這對人皇來說,無異於眼中一根尖刺。

  為了拔除這跟尖刺,皇城中新設誅魔司。

  可這注定治標不治本。

  每日早朝,仍有大臣叫苦不迭,各州各地,幾乎逮著魔這個字眼誇大其詞,大做文章,說他們以人血為食,人骨為飾,喪心病狂,毫無理智。

  於是,便有了任務中那張紙張上所寫的一幕。

  薛妤轉身去靈寶閣,買了八顆遠古修士互相聯絡的靈珠,這珠子不比靈符,一顆只能用一次,用過之後便作廢。

  他們落腳的地方是西巷,牌匾上提字為陸府,處於兩段長長小巷拐角的盡頭,宅子佔地不小,卻坐落得隱蔽,像是刻意為之。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亮了一點,路上開始有行人走動,薛妤問過其中兩個,可知道陸府的消息,一個搖頭,另一個是在同條街上府宅中當值的下人,算半個鄰里。

  他捲著袖邊打著哈欠道:「那家神秘得很,據說住的是修仙門派的人,但具體我們也不清楚,只是偶爾能看到紅光閃動,有一次半夜還鬧出地動山搖的動靜,不過很快便消了。」

  見薛妤問這個,那位佝僂著身子的下人好心道:「你是外來的吧?其實不必怕這些,近幾年皇城中常有這種現象,許多仙長都下了山,時不時便出手幫一幫我們這些擔驚受怕的人。」

  「別怕。」他見薛妤獨身一人,又是戴著幕籬的姑娘家,安慰道:「說起來,魔物這些年沒之前猖狂了,只是很喜歡熱鬧,常出來嚇人,遇見了只要不抵抗,哭幾句裝可憐,便大多能躲過一劫。」

  薛妤道了謝,順著那條長得似乎不見頭的巷子往前走。

  踩在一道布著輕微裂紋的青石磚上,她腳步停下來,看著交織著魔氣的空間,掀了掀眼看青灰色的天穹,不輕不重道:「出來。」

  天空中輕飄飄降下兩人,兩個都戴著半截面具,露出額心出深紅色雜亂無序的血色紋路,他們見到薛妤,並不見禮,可神態並不自然,反而有點僵硬,為首的那個朝前踏出一步,道:「我主有請魔女。」

  薛妤眼裡閃過一線驚訝之色。

  她知道五星任務可能危險重重,變幻多端,反覆無常,可這種反轉,確實是她沒有想到的。

  五星任務給出的身份牌,一開始便清晰明瞭,「誅魔師」三字絕無可能看錯。

  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在哪?」想起兩位魔主之間勢同水火的關係,薛妤的語調並不柔和,尾音壓得很平,透露出一點不耐至極的意味。

  「魔女跟我二人來。」

  說罷,他們便一展魔焰滔天的羽翼,猛的飛上了天,不知使用了怎樣的收聲斂氣的靈寶,一路平穩,丁點波動都未逸散出來,薛妤手掌微揚,以陣線封路,尾隨其後。

  片刻後,一座小巧別緻的庭院內,三人前後降落。地面上葳蕤青翠的花草在薛妤落地的一瞬間褪去了偽裝,露出原有的真面目。

  只見院中氤氳美景,小橋流水,全成了被利器劃破的畫卷,一蓬火花炸開,露出裡面黑色的山,墨汁般的水,還有長著尖刺吐著不明汁液的緋紅色花朵。入目所見,皆是一副詭異的彷彿強行拼湊在一起的情形。

  緋紅花叢間,斜斜倚著一個人,他長著人間男子清秀的面容,自腰腹之下,卻是一段粗壯有力的蛇尾,盤起來時堆成一座閃著寒光的山。偶爾一拍蛇尾,那些花便被連根排成餅,連著地裡的泥土都濺出三分。

  他朝薛妤看過來的時候,深灰色的瞳仁豎起,那是一種警惕的,同類之間本能的敵視。

  薛妤心中有了數,這就是蠻洞的魔主忝禾。

  「你現在還真將自己當做人族了?」忝禾聲線如砂礫般沙啞,盯著人看時,給人一種被獵手盯上,難以脫身的感覺。

  薛妤眸光閃爍片刻,而後,她朝他走過去,在對面那張椅子上坐下,下一刻,又從從容容摘了頭上戴的幕籬,隨手放到桌上,方抬眼,問:「大張旗鼓找我,要說什麼?」

  忝禾的蛇尾躁動地甩了兩下,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惡劣而輕蔑地笑了下,開口道:「見面居然沒喊打喊殺,我還以為你轉性了。」

  他接著道:「如此大膽,原來只是一道分身。」

  他說話的時候,薛妤一直在不動聲色觀察,方纔的一系列動作,全是她故意為之。她不是大意的人,可這個任務給她的感覺,是循著上古一條已經發生的時間線在走,就像現在,她同時頂著紫芃和除魔師的身份,說話做事,卻是自己平常的語調。

  就連這張臉,都是屬於薛妤自身的。

  可忝禾沒有意識到不對。

  不管是之前酒樓裡的兩人,還是如今的忝禾,都在一條接一條往外拋出線索,前者引出今時大概時局,後者說出她乃紫芃分身一事。

  好像不管他們幾個接任務的人做了什麼,即便閉門不出,這已經發生的事,就是已經發生過了,他們只需要踩著這條路往前走,便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可,這是五星任務。

  薛妤不是第一次做任務,她知道那五顆閃爍的星星代表著怎樣的難度,就是整條故事線全部讓他們一點點補充,耗上個一年半載的,她都不覺得奇怪。

  她回神,仔細觀察忝禾額上的那道紅紋,果真是鮮艷似血的顏色,跟靈力不同,魔族的魔氣是黑色的,墨汁一樣濃稠深重的顏色。

  「你要說的若只是這些,恕我不奉陪。」薛妤作勢要拿回桌上的幕籬起身回去。

  忝禾指尖一動,那幕籬便被重重掀翻在地,他蛇尾一拍,將僅剩的十幾株鮮花連根拔起,眼光閃爍,戾氣橫生。

  須臾,他像是想明白,殺一道分身並沒有意義,便道:「紫芃,你想如何,不關我事,想嫁誰嫁誰,隨你高興,可你和定江侯成親,日後長居皇城,另一塊魔族起源之石,你還是交給我為好。」

  「你我再清楚不過,此物關乎我們生死,一旦被人族得到,銷毀,從今以後,天下誕生的魔族將少一半。」

  這話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即便是薛妤這樣未知全貌的人,也能輕而易舉猜出一些東西。

  魔族有兩塊起源之石,分別握在魔女紫芃和魔王忝禾手裡。

  起源之石關乎魔族生存之計,若是兩塊起源之石被湊齊,毀掉,那魔族便不會再有新生兒降世,不過千年,魔種便會徹底滅絕。

  但這種要求,對一直以來的死對頭而言,不是冒犯,就是挑釁。

  兩個脾氣火爆的魔主,一言不合之下,很可能會大打出手。

  薛妤手中纏出鬆鬆的雪線,因為有前世之領悟,又得了蒼生陣,她的修為水到渠成般一路拔高,甚至已經開始逼近前世的實力。

  她不知道那段故事線裡,紫芃和忝禾有沒有交過手,交手的結果如何,可私心裡,在沒摸清敵人實力的情況下,她不想貿然和一個從未打過交道的魔族動手。

  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不是她說不想便不想的,薛妤做好防禦的準備,漠然出聲:「這不可能,我拿不出來。」

  忝禾危險地瞇起了眼睛,他道:「人族有一句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你如今,是想站到人族那邊,對付自己人?」

  「胡說八道。」薛妤說完,道:「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說完,她起身離開,忝禾也不阻攔,他只是擺著蛇尾,幽幽地補一句:「魔族若因你的一意孤行而蒙遭大難,你便是全族的罪人。」

  薛妤腳步僵了僵。

  這句話,沒人對她說過,可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了成千上萬遍。

  驟然再聽相似的話語,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眼看薛妤從小巷子出去,先前將她請過來的下屬湊到忝禾身邊,他額間紅紋艷麗,太過精緻,仔細觀察久了,甚至覺得那花紋不是長出來,而是畫出來的,他問忝禾:「主上,就這樣讓她走了麼?」

  「不然呢?」忝禾斜眼過來,暴躁地一巴掌拍到下屬頭上,陰惻惻道:「皇城現在跟鐵桶一樣,誰知道那個肚子裡憋著壞水的老皇帝有沒有佈置陷阱要捉我,她是分身,我就不是?誰也打不過誰,還要受傷,打了幹嘛。」

  那下屬被打得眼皮耷拉下來,像某種怒氣橫生的隱忍,從忝禾的角度看,卻是卑躬屈膝的順從,和平時半點沒差。那下屬頓了頓,又遲疑著問:「那,那起源之石,就放在魔女身上?」

  「她那個人最為精明,起源石必定放在自己最放心的地方。」忝禾道:「她被那個定江侯迷得神魂顛倒,你瞧著看,即便跟定江侯成婚的是這個次身,她的主身也必定會進皇城,到時候我們再派人去瓊州簾洞去找,起源之石十有八九就藏在裡面。」

  「至於紫芃這具分身。」人面蛇神的魔物從鼻腔裡擠出一聲冷笑,道:「我這魔氣這麼濃郁,現在皇城中全是那些不知所謂的誅魔師,她從這走出去,都不需要一刻鐘,便會被他們攻擊。」

  「嘿,雖然那些東西夠缺德。」忝禾舔了下唇,道:「但製作出來的各種驅魔藥,傷魔箭,鎮魔陣,都還挺難纏,正主不出面的情況下,真夠一道次身喝一壺的。」

  他想想那個畫面,心情又好了起來:「被騙了也好,魔族只需要一位魔主,至於紫芃,談情說愛的適合她,她也自得其樂。」

  那個下屬眸光深邃,他站在忝禾身後,冷冷地想,不愧是只有百歲見識的種族,三言兩語幾句話,便將什麼都和盤托出了。

  確實如忝禾所說,薛妤現在走在一道岔口中,面色凝重地觀察著周圍的地形。

  她遇到了一個難題。

  那樣濃郁的魔氣,不管她捏除塵術,還是用什麼隱匿的法寶,那股氣息都清除不掉。

  薛妤第三次使出除塵術,發現丁點效果沒有之後,便徹底停下了動作。

  她意識到,不是除塵術沒用,而是她現在的身份,在遠古這條錯綜複雜的故事線裡,發生了這麼一出事。

  如果她所料不錯,接下來,可能有人會循著這股魔氣找來。

  薛妤視線從長長的巷中延伸出去,來時她留意了路,翻過一座牆,牆的另一邊往西,拐一段路進去,便能看到陸府的影子。

  不遠。

  在她走出第十步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破風之聲,「咻」的一聲,薛妤早等著這一出,當即側身,連著在空中翻了幾圈,衣影捲成一片片,將那道疾如迅風的利箭避開。

  三四位道骨仙風的老者聯手而至,身後還跟著個少年,方才就是他抿唇射出了這一箭。

  為首的那個目如閃電,厲聲道:「你與魔物有勾結?」

  薛妤極為不喜這種不分好壞隨意出手要打要殺的人,她皺了下眉,道:「皇城之內,天子腳下,隨意出手傷人?」

  「天子庇佑的是心懷善念的臣民,不是你們這種出世百年,作亂百年的異族。」說話的是那名少年,他搭弓,上箭,瞄準,一氣呵成,幾乎是蠻橫而不講道理的,第二箭第三箭緊接而來。

  「人皇承天命,即便是魔族,也該行包容,引導,教馴之職。」

  「放肆!」老者一聲斷喝,道:「無稽之談。」

  薛妤徒手接下幾箭,那些箭矢才到她手中,便成了裂紋般的冰色,很快化為碎屑。見狀,為首的幾名老者神色凝重起來,再不袖手旁觀,而是齊齊出手,將薛妤圍困在正中央。

  那幾個老者出手狠辣,少年更是如此,薛妤在幾人中應對,先是游刃有餘,直到幾人聯手佈置了個手勢繁複的結界,好似專門針對魔族一樣,薛妤的身形有些微凝滯。

  就這一凝滯的時間,老者朝少年大喝:「就趁現在!」

  少年瞇著眼,瞄準薛妤,手中箭矢脫弓而出。

  像所有的巧合都是為這一箭做準備一樣,在薛妤放大的瞳仁中,那一箭閃著寒光,正對眉尖而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她輕聲吐字:「冰凝。」

  成千上萬根雪絲憑空而出,以霸道的絞殺姿勢涉身四周,那根箭矢如陷泥漿,速度明顯緩慢下來。但最後,卻避開要害,擦著薛妤的左手手側而過,濺起一縷鮮艷的血色。

  雪絲像漫天大雪般以一種溫柔的姿勢將那幾大一小淹沒。

  薛妤冷眼旁觀,在轉身出巷子的時候,她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那道擦傷,想,所以在遠古時,那個名為紫芃的魔女在臨近婚期時,不知用什麼辦法分出一道次身,潛入鎮魔司,成為八人中的一位,而後被忝禾發現,兩人見面,不歡而散,出來後受幾名除魔師圍困,中了一箭。

  故事情節在自己推動,與其說他們作為任務者,不如說是看得更為直觀明晰的旁觀者。

  照現在這種走向來說,下面便只有三件事,一是十五天後定江侯與魔女紫芃大婚,二是那兩道被鎖的信封,再有三,便是關於任務中那唯一一個提示,「魅」應當會順勢而出。

  薛妤想了一路,在踏進陸府前,伸手將手臂上被擦破的那片衣料拂了拂,將血腥味強行鎖住,而後跨過門檻。

  才一進去,便聽到九鳳和沈驚時一唱一和唱雙簧似的審人。

  管家眼神渙散,神志不清,明天中了某種術法,還未清醒過來。

  「所以這宅子是專為除魔司設置,除魔司奉皇命辦事,主事有七人,一個半月前又加了位女除魔師進來,對不對?」沈驚時逼近管家,問。

  因為術法原因,管家一說話便想吐,他難受地「嘔」了幾下,嘴裡全是苦水,唇色蒼白,喃喃道:「是,是。」

  九鳳操著張紙,龍飛鳳舞地記錄下這些消息。

  善殊看沈驚時一會這一會那,時不時還湊上去跟九鳳嘀咕兩句,不由拍了拍手裡的兩本書,道:「沈驚時,你老實點,別晃,晃得我頭暈。」

  「我也暈。」九鳳頭也不抬地接:「沈驚時有時候跟那個什麼,薛妤身邊那個叫朝年的小少年一樣,話多得,我腦袋都嗡嗡地響。」

  寫著寫著,她停了筆,揚聲對站在一邊的陸秦道:「勞煩崑崙少掌門去磨個墨,我這都干了。」

  一上午被使喚至少十次的陸秦認命地歎了口氣,起身去拿了。

  許是本來就熟悉,就目前來看,不可一世的九鳳族大小姐跟聖地傳人小團體相處得良好,絲毫沒有孤僻,不合群的現象,反而如魚得水,融洽自在。

  「回來了?」善殊最先發現薛妤,她問:「發現了什麼?沒受傷吧?」

  薛妤搖頭,略過受了小擦傷這一點,將一天遇見的事詳細說了遍,末了,道:「這條任務線在自行發展,我們無法干預,也影響不了什麼,順其自然就好。」

  其他人若有所思,沈驚時負責審人,便一鼓作氣地將自己查到的消息說了:「這座府名為陸府,是陸秦的府邸,由朝廷撥款建成,東西南北邊都佈置了環環相扣的隱匿陣法,除魔司幾位大人研究除魔招數時鬧出的動靜多半不會被外界所見,所以十分隱秘安全。」

  「除魔司呢,由聖上親設,現在那些修仙者除魔時用的匕首,箭矢,毒液,都出自除魔司之手,在民間風頭無二。」

  「除卻作為定江侯的溯侑,我們其餘七人都在除魔司任職,頭上有官銜。」

  他說完,音靈將手中看了半晌的泛黃書籍放下,搖了下手中的鈴鐺,道:「我贊成薛妤說的。」

  迎著眾人的視線,她徐徐道:「我總覺得,我們在這個地方不會耗得太久,這個任務也不會很難。」

  薛妤與善殊對視兩眼。若是別人說這樣的話,他們或許不當回事,可音靈她,運氣好,直覺准,每回還沒開始抽任務,就能說出「我覺得這次任務又是三星」這樣的話。

  一抽,果真是三星。

  一個兩個都這麼說,九鳳如釋重負地提了提眼角,道:「雖然你們這樣說讓我很安心,可這不是個五星任務嗎?」

  「之後看看再說。」見討論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薛妤視線在院內掃了一圈,如是道。

  「不在我後面。」九鳳迎著她的目光側了半邊身,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嘴角一撇,諾的指了指小竹樓,道:「好像又發現了什麼東西,在裡面整理呢。」

  薛妤沉默了下,半晌,她摁了下有些暈眩的鬢角處,低聲道:「我上去看看。」

  上樓,溯侑果真忙著,只見書架搬空的位置用白色的砂畫成了個玄奧的陣法,他手中捏著根竹枝,凝眉細看,薛妤也跟著看了半晌,開口提醒:「是束縛囚困之陣。」

  溯侑倏地抬眼,他仔仔細細將薛妤看了一遍,問:「回來了?有沒有受傷?」

  「一切可都順利?」

  薛妤搖頭,接過他手裡的竹枝完成了最後幾筆,才緩著聲音將之前跟九鳳等人說過的經歷又重複了遍。

  兩人離得近,她低頭的一剎,溯侑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腥甜之氣,轉瞬即逝。

  像極了血液的氣色。

  夜裡,勞累了兩天兩夜的人決定自個找個房,打坐的打坐,休養的休養。

  薛妤一進門便甩了個結界出來,她坐在案桌前的躺椅上,捲起左邊的衣袖,只見小臂上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擦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蝕成一大片,血肉潰爛成黑色的一片,像是被烤焦的某種木炭。

  一陣陣暈人的熱意上湧。

  按照身份,她現在是魔女的一道次身,而那箭,專門克魔。

  萬物相生相剋,托這個身份原主的福,難受是肯定會有點。

  薛妤閉著眼往椅背上靠了靠,想了想後,從靈戒中翻出一個銅盆,一把匕首,冷靜地將刀刃放在燈上烤熱。匕首在她指尖翻了個漂亮的弧度,而後沿著那塊腐肉的位置一路朝下,利落而乾脆地劃了個圈出來。

  她動作熟練,眼也沒眨,只在最後血流如注的一剎那忍不住皺了下眉。

  結界隨之有一瞬短暫的波動。

  薛妤為自己纏上一層白布,而後松下袖口,用另一隻手肘撐著下頜,在燈下顫顫地動著睫毛。

  疼是次要,暈是真暈。

  令人扛不住的暈。

  直到腳步聲停在跟前,薛妤藉著燈光,看到一圈松枝描鶴影的衣邊,她動作微頓,在燈下抬眼去看他,又看了看被無聲無息撕裂的結界,道:「恢復得不錯,實力又有進展。」

  溯侑的臉色並不好看,他甚至第一次覺得,薛妤這樣的性格,真是令人止不住的,打心眼裡的惱怒。

  而後便是酸脹到極致的茫然與疼惜。

  她永遠學不會朝任何人展露自己的任何哪怕一點脆弱,什麼難受的,憤怒的,深重的東西都藏在心底,即便有傷在身,和人說話時,依舊是沒有尋不出任何瑕疵的冷靜自若。

  他垂著眼去看她的左臂,半晌,低聲道:「不能這樣處理,得上藥。」

  這句話,薛妤往日不知從朝年朝華嘴裡聽過多少次,每次都恍若未聞,依稀記得,他最開始跟在自己身邊時,也曾受朝年慫恿,給她送過傷藥,而後被三言兩語無情拒絕了。

  今時不同往日,薛妤看著他燈下深邃的緊繃的輪廓,眸光微動,不知是在為她之前那句從容的「沒受傷」感到心虛,還是因為一些別的,在他伸手過來時,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溯侑的手掌終於碰到她的手腕,細細的一截,卻是滾熱的,近乎灼手的溫度。

  薛妤想起之前看到的傷口情形,一向清脆的聲音像被高燒蒸得低了許多,兩條細長的眉不滿地攏起,在他捲起那截衣袖前開口道:「丑。別看。」

  溯侑難得沉默下來,他的眼瞳是濃郁的深色,沉甸甸壓抑的一片,側臉線條褪去甜蜜的偽裝,幾乎現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冷然涼薄。

  這下,饒是薛妤再遲鈍,都感覺得出來,他有點不高興。

  或許還不止一點。

  這讓她接下來直面溯侑捲起她半截衣袖,卸下那條白紗這種有些違背她意願的動作時,都遲疑地處於一種無聲的縱容之態。

  就連那句「不用傷藥,我鍛煉肉身」這句話都沒說出來。

  溯侑動作很輕,直到他放下那截衣袖,薛妤都沒感覺到怎樣劇烈的疼意。

  他垂著眼睫,抬眼時,是一種平時偽裝在光風霽月外表下,極少在她面前展現出的陰鬱,話語卻仍是輕的:「下一次,女郎可否帶我一起。」

  薛妤摁了摁眉心,道:「你自己還受著傷。」

  四目相對間,溯侑起身,深重的威壓旋即毫無保留的,節節增強地充斥席捲著整座結界,隨著他朝前走出的兩步,肆虐的狂風般撕碎,叫囂,碾壓屋內的一切,唯獨將她安然地圈在最中心。

  以一種全然的守護姿勢。

  風暴最中心,他黑髮舞動,終於再次停到薛妤身側,他彎下腰,凝著她的眼睛,道:「女郎,我不弱,比你看到的,想到的還要強。」

  「這已經不是十年前了。」

  他似乎要以這種強勢的方式提醒她,讓她明白,他不再是那個經脈寸斷,處處需要她助力,保護的小少年了。

  而這樣的一種強調,在最後,仍以他搭著那張凳椅的扶手,現出一種乖巧的,仰望的姿勢為結尾。

  他在她耳邊,用一種炙熱的,近乎控訴般的聲調道:「我不放心。」

  「哪怕是受傷,女郎也只會瞞著,誰都不告訴。」

  不告訴別人,亦不告訴他。

  「今日若是我在那裡,即便不能接下這一箭,但至少,不會讓它落在女郎身上。」

  這其中的深意,兩人心知肚明。

  月色似水,透過窗牖傳進來,投了幾點清靜的斑點在溯侑手背上,薛妤聽著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眼裡的冰山近乎無措地融碎一點。

  許久,她拍了下他的肩,唇瓣翕動:「帶你。」

  「別生氣了,嗯?」

  短暫的停滯之後,俯身於耳邊的男子氣息灼熱,似是低笑了聲,而後見好就收地起身,應了聲好。

  這一聲之後,威壓驟減,陰雲退散,氣氛漸漸恢復正常,薛妤又推了幾張新整理出來的推測給他,兩人低聲談論了一陣跟任務有關的事。

  良久,薛妤在燈光下去看他,驀的,指節動了動,道:「十九。」

  「不出意料,我應該就是那位魔女。」

  薛妤說完,點了點那張紙,溯侑看過去,只見上面寫著——

  半月後,定江候與魔女紫芃成婚。

  溯侑偏頭去看她,似乎能透過那張臉,自作多情地理解出字句之外的意思。

  就是那個半個月之後要跟他成親的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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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23:38 |只看該作者
第75章

  第二日,城中突然戒嚴,恢弘古樸的皇城暴雨如注,天色像是翻轉著倒過來,天上是黑沉沉,烏壓壓一片,地面上則被扯動的雷電照得蒼白嶙峋。

  他們沒再出門,再三思索下決定聽從直覺,留在這座隱秘的宅院裡研究那七份詳細描繪了奪魂術姿態的畫紙。

  小竹樓在狂風暴雨中巋然不動,善殊和九鳳湊在一起練相連的招式。

  他們尚不知魔女修為如何,可作為一族之主,即便這個種族才面世不過幾百年,也必不會是等閒之輩。為這等人物量身定制的束縛奪取之術,屬於大術,又因為遠古與現世斷層,靈力和妖力之間更是天差地別的兩種力量,練習起來磕磕絆絆,過程尤為艱難。

  唯獨薛妤作為被選定的「魔女」,不用準備這些,此刻正彎著腰臨摹竹樓地面上的圖案——那是遠古陣法,每一筆都對靈陣師有著舉足輕重的提點作用。

  兩個銜接環節再一次出錯,半空中砰的炸出一團火花,九鳳手掌被靈浪與妖力反噬,燎出一片水泡,善殊也輕輕地嘶了一聲。

  「我還是不明白。」被燙得多了,九鳳甚至已經懶得再打開靈戒去找藥膏塗抹,她隨意甩了甩手指,頗為煩躁地開口:「這不是就想讓我們自相殘殺嗎?」

  「薛妤是『魔女』,我們練奪魂術是為了捉『魔女』,這七段咒術非同小可,一旦施展,重傷都還算是好的,這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怎麼辦。」

  九鳳指尖噠噠地敲著櫃邊,隨之響起的聲音雜而凌亂,「這個任務一點有用的消息都不給,上外面街道上問多少遍都是來來回回同樣的話,擺明了不讓我們插手干預這裡的世界,一切按照給出的線索走,然而走到頭,薛妤不知是怎樣的結果。」

  她是這樣口直心快的性格,幾天相處下來,更不避諱,直言道:「薛妤一受傷,哪怕只是昏迷,溯侑肯定繃不住,八個人的任務,馬上碎掉兩環,還是最會動腦筋的兩個。」

  「做任務就做任務,真要解決什麼直說不行?非得整這麼一出強行提升難度。」九鳳說得來氣,一團臉頰紅而潤澤,像晴好天氣中傍晚特有的火燒雲,末了,她頹然擺了下手,道:「我看秘境之淵的機緣都不必想了,十年都完不成這個任務。」

  善殊也頗為擔憂地看了眼薛妤,道:「天機書雖為聖物,但與聖地職責一樣,佈置任務一是為鍛煉培養年輕一輩,二是要解決已發生或即將發生的事,基本上不會出現刻意安排內耗以提升難度的事。」

  薛妤聽著九鳳那句脫口而出的「溯侑也繃不住」時,一束鴉色鬢髮從耳畔散落,垂於臉頰一側,她停下動作,遲疑地,猶豫地側了下頭。

  「沒那麼複雜。」她瞳仁盯著地面上繁複的陣圖,眼睫一直垂在一個角度,凝成一條一動不動的直線,須臾,解釋道:「這七張圖,每張都是一個陣法,七張組合在一起,加以咒術為輔,環環相扣,組成一張彌天之網。這種大陣仗,對佈陣之人來說,消耗極大,不會衝著一道次身而來。」

  「話雖如此。」九鳳接道:「主身死,次身亡,魔女若真出了意外,你也沒法獨善其身。」

  「我感覺不到主次身該有的聯繫。」薛妤道:「以天機書盡善盡美的作風,既然安排了這個身份,那麼該有的牽連,感應,一個都不會少。」

  可她感覺不到。

  「揣度天機書的秉性行事,還是太過冒險。」善殊道:「後面還有些時間,我們再找找別的線索,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提示。」

  薛妤頷首。

  過一會,善殊聽到樓下沈驚時拔高了的聲音,她眉心隱隱作痛,歎息一聲後掖著裙角起身下樓。

  窗外大雨瓢潑,狂風肆虐,聲響一陣大過一陣,但因為院內布了陣法的緣故,一切的動靜都被刻意削弱,樓裡依舊顯得寂靜。

  薛妤看向九鳳。

  「你想和我說什麼?」九鳳一邊瞇著眼摩挲自己手心手背被灼出一排的密密麻麻的水泡,一邊抬眼看她,道:「說真的,你這雙眼睛,藏不住東西。」

  想說的話,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來。

  薛妤並不否認,她皺眉,用一種令九鳳如臨大敵的嚴肅神情,說出了叫人意想不到的話:「我記得,你有個未婚夫,是梧桐族的嫡長公子。」

  一時間,九鳳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回過神來,細細觀察薛妤的臉色,見她一本正經,不似玩笑,也正經起來,道:「是啊,整個妖都都知道,你不也認識麼。我聽沉瀧之說,你們還曾同行過幾日。」

  薛妤想了想,問:「你喜歡他嗎?」

  這話說得。

  如果不是面對面站著,九鳳簡直要懷疑眼前之人被掉包了,或者是天機書又暗中使陰招,將人真變成了魔女。

  可仔細觀察,薛妤還是那個薛妤,即便說著這種有關男女之情的話,臉上神情依舊是清而淡的,與談論正事時一般無二。

  「怎麼突然問這個。」九鳳收斂散漫的笑色,警惕而狐疑地看著她,紅唇微啟:「你別是看上他了吧?」

  「不是。」薛妤否認得快,隨意扯了個像樣的理由:「魔女和定江侯這邊,我分析分析。」

  「八個人裡,只有你在這方面有經驗。」

  這話說得。

  九鳳已經被「任務進程」這四個大字壓得沒半點脾氣,她隨手拎了把椅子坐著,認命般點了點頭,道:「行,你問,能答的我都答。」

  薛妤於是又重複了遍:「你喜不喜歡他?」

  平心而論,與鄴都公主,聖地傳人這等身份同樣招搖惹眼的,還有她那張臉。柳葉眉,杏子眼,鼻樑秀麗挺直,唇瓣嬌艷小巧,姝麗若芙蕖,可這等容貌,落在她身上,只成了錦上添花的點綴,在拒人千里的冷漠之下,旁人連直視好似都成了一種冒犯。

  九鳳將那張臉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都覺得「喜歡」這個詞跟她之間,真是說不出的違和。

  「喜歡,肯定還是喜歡。」九鳳也有點不自在,她道:「我和風商羽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間實在太熟悉,對方什麼落魄狼狽,被長輩追著打的樣子都見過,時間長了,就,好像跟另一個自己似的。」

  薛妤接著問:「既然如此熟悉,你怎知自己喜歡他?」

  說實話,九鳳長這麼大,迄今為止,還是頭一次被問這樣的問題。

  她噎了一下,又看著窗外搖擺的枝葉想了一段時間,才慢吞吞地開口:「九鳳家歷任嫡系的後院是個什麼樣子,你應該也有所耳聞。我母親常與我說,人生在世,需得事事盡歡,強者根本不會委屈自己。」

  「世上男子那樣多,或溫柔,或天真,或冷艷,吸引人的一茬接一茬,層出不窮,人的視線不可能一直停留在同一個人身上。」

  「就前段時間,我還覺得我母親說得一點都沒錯,人不就得這樣活著才瀟灑嗎。」九鳳風情萬種地撥弄著鬢邊的長髮,指甲塗著艷麗的顏色,一根一根在燈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澤,「但風商羽對這個極為在意,他管著我,每次提起這個,都極為生氣,火藥一樣能當場炸起來。」

  「前不久,我和他吵了一架,說白了,還是為了這個事。」

  「他說的那些話,我聽完,真是氣得不行。」九鳳回憶當時的情形,聲音仍忍不住高了點:「他說,梧桐族的嫡系不止一個,我若是執意如此,就看看他的弟弟們,屆時,兩族照樣結親,一切都跟長輩們心中期待的模樣沒有差別。」

  只除了,換了個新郎官。

  風商羽的弟弟們,個個會來事,聽聞了風聲,全往眼前湊,說實話,這種世家培養出的公子,不論實力,還是相貌,沒有一個是差的。

  可就是怪,哪裡都怪。

  「我和他少時便認識,才懂點事便知道彼此是日後要在一起許久的人,一切發展好似順理成章,所以其實壓根沒想過喜歡與不喜歡。」

  「是這次之後,我認真想了想。若是換個人成親,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無所束縛,無有阻攔,日子便和想像中一模一樣,這個選擇於我而言,既無影響,又有千般好處,可就是不行。」

  再多的,九鳳便不說了,她臉皮還沒到那種可以當著薛妤說情話的地步。

  末了,她看著薛妤凝重的神色,氣息不確定的弱了幾分:「那這,必然是喜歡了吧。」

  「不然這樣。」九鳳想了又想,覺得薛妤幹什麼都行,唯獨分析感情這事,真不一定靠譜,於是開口:「你把你的思緒告訴我,我來捋。」

  「不必了。」薛妤站起身,斑斕綠的裙擺跟著前後漾出一個圈,她問了最後一句話:「照你這樣說,喜歡一個人,便是覺得他比身邊所有的男子都好,對吧?」

  這是她從頭到尾聽下來,總結出來的定律。

  這一下,九鳳也說不上來了,好半晌,她點了下頭,又換了種懸而又懸的說法:「也不用繞來繞去比較這些,喜不喜歡一個人,多喜歡一個人,身體永遠比嘴誠實。」

  她傾身,靠近薛妤,道:「他靠近時,牽手時,親吻時,甚至同塌而眠時,都會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見她還想再問,九鳳招架不住地舉起了手,道:「我也就只知道這些了,別問我怦然心動是什麼感覺,等日後,遇見喜歡的男子,你自然就懂了。」

  薛妤確實不懂,她和松珩的一千年,是時勢使然,但不可否然,她曾為他的眼睛,他身上那股敢為天下先的少年氣駐足。那像是一種精美的藝術品,即便之後知道那全是假象,但至少在當時,很難有人不被吸引。

  那應當是喜歡過的。

  他也曾試探著牽過她的手,親過她的額心,怦然心動是怎樣的感覺,她沒感受過,到後來,她看松珩,心如止水的滋味倒是辨別得明明白白。

  當天夜裡,薛妤用蒼生陣中悟出的東西解開了那兩道信中的一封,抽開一看,和之前白紙上那段話是同一種字跡,工整簡單,一目瞭然——

  【魔女紫芃斬出一道化身,又以靈物靈植重塑其體,使其額無紅紋,身無魔氣,並授以除魔之術,改頭換面,送入除魔司,以探聽除魔司幾位對其與定江侯成婚之事看法,以及後續打算,是否有埋伏等。】【魔女次身被識破,眾人佯裝不知,一切如常,閉口不提奪魂陣一事。】【十五日後,魔女次身從除魔司而出,嫁衣紅霞,盛裝打扮,入定江侯迎親車架。】當時,溯侑就站在薛妤身側,他一字一字看清楚紙上所說,才驟然鬆了一口氣,緊接著便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悅與緊張。

  眾人理解完這紙上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地補充自己能想到的畫面,最終由善殊連出首尾,娓娓道來:「魔女想到除魔司,也想到人皇的態度,覺得這門親事有詐,可最終放不下心上人,於是斬出一道分身,重塑軀體,使其不受主身羈絆,反之,主身也不會因為次身之死而實力大減。她準備等次身與定江侯成過親,確定侯府安全後再現身。」

  「也就是說,即便紫芃主身死亡,也影響不到阿妤,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現在的軀體是靠靈植靈物支撐,而非主身的力量。」

  九鳳點評道:「還算聰明,沒被男人的花言巧語沖昏了頭腦。」

  她話音才落,那名被施展了不少術法,接連幾日都沒現身的管家再一次踏足庭院,他縮著脖子看著地,恭恭敬敬地去請溯侑,道:「侯爺,您大婚將近,瓊州魔島那邊的人來催了。」

  這是要將他與眾人分開的意思。

  看著不知為何四散開的其餘幾位,薛妤從靈戒中翻出那顆用來聯繫的靈珠,遞給溯侑,囑咐道:「有什麼事,隨時聯繫。」

  溯侑眉目深邃,他從她掌心中接過那顆帶著點餘溫的珠子,攥了攥,俯身去看她的眼睛,淺而慢地提了提眼角,唇線微動,聲音裡蘊著某種熾熱灼人的情緒:「女郎可有覺得為難?」

  外面下著小雨,他傾身過來,髮絲和肩頭上很快暈開一層深色,薛妤睜著眼去看他,怔了一會,問:「什麼?」

  「與我成親。」這個時候,他好似非要將蒙在兩人眼前的紙一層層揭開,字句說得清晰無比,就連唇角的弧度,都顯得格外真實。

  末了,他將前因後果又重複一遍,氣息滾熱:「與我成親,女郎是否覺得為難。」

  「溯侑。」薛妤喊他,視線審視般落在他張揚的,熱烈的眉眼上,一字一頓地陳述:「你逾矩了。」

  其實,早就逾矩了。

  像手無寸鐵的人被逼到牆角,終於喊出了那聲求救的話語,她對他步步緊逼的無聲縱容,也終於到達了個退無可退的臨界點。

  這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而這意味著什麼,溯侑十分清楚。

  在無比渴望她的靠近,關心,在洄游中掙扎著想見她,出來後又因為她一念間的情緒患得患失時,在意識到事情開始超脫掌控時,他也曾這樣呵斥著告誡過自己。

  一道驚雷扯著浩大的聲勢劃過頭頂,將兩人的神情照得纖毫畢現。

  薛妤見他收斂起唇邊笑意,直起身,修長如青竹的指節攏著把傘,舉在她頭頂。風雨中,她滴水未沾,而他立於傘外,挺拔的身軀沉入夜色,就連纖長的睫毛上都沾著雨點,透出一股別樣的迷人的意味。

  不過一息之間,他似乎又進退自若地回到了「臣子」的身份,就連出口的話語,都是為主分憂,一絲不苟的語調:「若女郎不願,臣有別的辦法,依舊可以解決眼下困境。」

  只要再卑劣一點,再不擇手段一點,踏過這扇門,十天後,他便能見到一個盛裝打扮的薛妤。

  一個屬於他的新娘。

  可他仍點燈熬油,數夜不眠不休,制定出了完整的,既不用他們成親,又不會影響主線運行的計劃。

  每走一步,她其實都有退路。

  退無可退的人,是他。

  薛妤擰眉,平鋪直敘道:「那太麻煩,我們沒太多時間耗在這。」

  「不麻煩。」他眼瞳是兩點深沉的黑色,道:「臣可以將魔女真身引到定江侯府,我們之後一切計劃照舊。」

  只是作為引出之人,會受點違背規則的傷。

  「女郎不必做任何自己不願做的事。」

  眼前的路好似真就成了兩條,一條在屋裡,一條在屋外。

  薛妤手指微抬,手裡提著的牛角燈隨之朝前晃了晃,橘黃色的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到他臉上。

  張揚熱烈,乖戾又擅勾人的小狐狸被雨打成了一朵濕漉漉,蔫了吧唧的花。

  即便修仙之人受傷乃家常便飯,即便身在聖地,位極人臣,受傷流血乃至犧牲都是無法避免的事,薛妤仍然得承認,她不想再看到他受傷的模樣。

  甚至再退一步,就連這樣萎靡的,頹唐的神色,她都覺得不該出現在他那張臉上。

  說白了,他今時今日的膽大,放肆,全是她一次接一次無聲縱出來的。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薛妤微微屏住呼吸。半晌,她將手中的燈遞到他手中,纖長的手指點了點黑漆漆的門外,嘴唇翕動:「跟著帶路的人,回你的侯府去。」

  她話音落下,溯侑眼睫猝然往上掀起一道弧度,須臾,他湊近,聲音中熱氣瀰漫,字字惑人:「嗯?」

  「那女郎等一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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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23:53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溯侑走後,薛妤在滴滴答答往下滾著雨珠的簷下站了好一會,善殊恰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出,嘎吱一聲輕響後,她低聲道:「阿妤,我們的身份牌在剛才失效了。」

  良久,薛妤收回視線,蹙著眉尖應了一聲。

  屋內,幾人齊齊聚在一起,圍著張兩面桌子拼成一面的圓桌,或站或坐,身前都放著張自己的身份牌,無一例外,上面寫的字全黑了下來,像半空中有隻手同時朝這六七張身份牌上潑了瓶墨水,跟他們開了個惡作劇似的玩笑。

  這種天氣裡,因為進退維谷,令人捉摸不透的任務,季庭漊憋得額心上冒出一層汗,他將披風解下,掛在一邊,定了定神,自言自語地喃喃:「全黑了,這是什麼意思。」

  九鳳已經完全不想說話了。

  「最開始說身份牌暫不可對外展示,是因為我身份有異,雖為『除魔師』,可身份牌上的顏色和花紋與你們不一樣。而引導我辨清魔女次身的身份後,這條規則便破了。」

  「我們認清接下來的任務,溯侑一走,一切便只待十日後再看。」

  薛妤垂著頭,用手帕一點點擦著手背上蜿蜒的水痕,嘴裡說著為人解惑的話,腦海中卻偶爾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溯侑那句含著笑的「女郎等一等我」。

  那種語調,刻意的,灼熱的,好似帶著十二分的真誠,一字一句都令人難以招架,無從拒絕。

  薛妤活了兩輩子,加起來一千多年,頭一次覺得,自己也許真遺傳了鄴主的一點風流,骨子裡對美色也有執念。

  她重重摁了下自己的指骨,道:「身份牌黑下來,是因為這條線已經走到頭了。」

  眾人精神一振,不約而同望過來。

  音靈頷首:「說實話,我也有這種感覺。這個任務應當沒有危險。畢竟,扶桑樹開放飛雲端,是為了給年輕人攀頂的機會,而不是蓄意扼殺聖地傳人。」

  「沒有危險,不意味著接下來會好過。」薛妤接著道:「十日後,帶上剩下的那份信,施展奪魂術,需要動腦筋的一部分就算完成了。」

  她很少說沒把握的話,因此這話一落下,便引來一室驟然放鬆的欣喜。

  說白了,聖地傳人個個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說嚴重點,日理萬機也不為過。除了薛妤平時審案審得多,像陸秦,崑崙少掌門,負責的都是弟子們之間的事,所謂術業有專攻,讓他們抽絲剝繭的來順著蛛絲馬跡漫無目的地往下查,就是明擺著的為難人。

  可在別的方面,比如那七張同樣鬼畫符一樣難懂且極難銜接的奪魂陣法,他們也僅僅用了一天的時間,便全部摸透,理順了,剩下來要做的,便是勤加練習。

  而這對他們而言,不算難事。

  四日後,九鳳,善殊,音靈和沈驚時湊在一起,談論五日後的大婚細節。

  說是大婚,其實這其中的情由,叫人一言難盡。音靈先說,薛妤那樣的身份,不管是不是情勢使然,總歸是第一次成親,陣仗大點好,不然顯得怠慢。

  這女子成親,說來也是人生大事。

  善殊心思細膩些,她徐徐搖著團扇,道:「我認為不妥。阿妤的性情大家都看在眼裡,為了盡快完成任務,也為了我們,她嘴上一字不說,可心裡未必沒有想法,原本只打算走個過場的,真弄得隆重,到時候讓他們兩騎虎難下,平添尷尬。」

  「誒,你難道還看不出來?」音靈笑著道:「這兩人本就是一對。」

  善殊是真沒看出來。

  她遲疑地停頓了一會,方道:「有這回事?我看著怎麼不大像。」

  「你想想,薛妤是懶得說話,又不是任人拿捏不會說話,她若真不願意,誰能勉強得了她?別的不說,就下面那兩個聖子,是肯定打不過她。」九鳳一針見血地挑明:「不過現在,估計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是怎樣的狀態,這種事嘛,都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說起來,她昨天還問我,什麼才叫喜歡呢。」

  一聽這個,沈驚時頓時來了精神,他道:「怎麼問的?你怎麼回的?」

  於是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善殊和音靈商量大婚的事宜,而九鳳和沈驚時則頭挨著頭湊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嘀咕起來,從溯侑的性格分析到薛妤的身份。

  越說,越覺得兩人相配。

  夜裡,沈驚時手掌往地面上一撐,輕輕鬆鬆便翻過一堵牆,落葉一樣飄在宅院外的月色中,被威脅的管家抖著脖子從後門出來,戰戰兢兢帶路,不多時,就到了定江侯府。

  曳動的燭火下,小金爐中香氣裊裊而起,纏繞在半空,成了一道凝而不散的白線。沈驚時略略提了幾句府中情況,又將薛妤和九鳳的對話提了一遍,揶揄地笑了下:「沒看出來,你這速度夠快的啊。」

  「多謝。」

  溯侑未置一詞,起身親自為沈驚時倒了盞茶,頷首道:「日後若有所需,儘管開口。」

  沈驚時這個人,很難令人看透,他一身輕鬆,富貴也好,落魄也罷,生也可,死也可。看似一副好脾氣,和誰都能說到一塊,其實骨子裡孤寂,因而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真正能聽進去一兩句話的,也唯有善殊一個。

  「我沒什麼用得上溯侑公子的地方,但人日後總有難處,若真有那麼一天,善殊那邊,希望公子幫襯一二。」沈驚時沒什麼正形,即便話語認真,語調也帶著揮之不去的調侃意味。

  北荒佛女,能出什麼事。

  即便日後和佛子之間的爭端落幕,最差,她也是個大長老,依舊手握實權,究其一生,可能都沒有需要求到鄴都的時候。

  許是看穿了溯侑的未盡之語,沈驚時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就這麼一說。」

  溯侑看了他兩眼,將手中茶盞放到一遍,鄭重其事地道:「若不放心,自己看著便是。」

  外面風勢漸大,刮在窗欞邊,像有人扯著尖細的嗓音在叫喚。沈驚時看著溯侑那張臉,搖頭笑道:「你應當也知道,善殊最初朝陸秦要了我在身邊,是要渡我,助她修行功德圓滿。」

  說完,他攤開掌心,看了看上面的痕跡,道:「現在,好像還差最後幾步。」

  ====

  時間倥傯而過,一眨眼,便到了五日後。

  薛妤靜修一夜,天不亮,就被一下接一下的敲門聲吵得睜開了眼。她起身揮開結界,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眼前就被金燦燦亮閃閃的一片徹底佔據。

  只見九鳳一馬當先,捧著頂鳳凰銜珠的頭面進來,後面則是笑嘻嘻端著珠寶盒子的音靈,以及笑得不好意思的善殊,她們將手中的東西放下,頓時滿室璀然生輝。

  「不管任務裡還是任務外,好歹是第一次成親,即便是做一場戲,也得做真點。」音靈一動,手腕和腳踝上戴著的鈴鐺便齊齊響動,清脆悅耳,她朝後指了指,介紹道:「誰也沒想到事先會來這一出,所以都沒帶什麼飾物,在靈戒裡翻了一陣,總算給湊齊活了。」

  「快起來,描個妝。」

  薛妤長這麼大,從未見過這種陣仗,她站了半晌,隨後被九鳳拉著在一面巨大的水鏡前坐下了。

  「不必麻煩。」靜了半晌,她冷靜提醒:「今夜的任務,跟成親沒有很大關係。」

  重點在奪魂陣上。

  「有關係沒關係的都另說,咱們聖地傳人的成婚大禮,哪能這樣含糊。」

  看得出來,十幾天的憋悶生活,三人已經許久沒遇到感興趣的事,此刻逮到個機會,便格外熱忱。九鳳愛打扮,描妝的任務就落在她身上,音靈和善殊則圍著薛妤那頭散下來的青絲轉悠。

  「我這當真是頭一回。」九鳳一邊端詳鏡中的人,一邊去看薛妤的臉,道:「不過你長得好看,不施粉黛也鎮得住場。」

  四個平時都被人伺候著,位高權重的女子聚在一起,整個過程,只能用磕磕絆絆,慘不忍睹來形容。

  終於收拾好妝發的那一剎,身後三人齊齊舒了口氣。

  接下來便是服飾。

  嫁衣是善殊從靈戒裡尋出的一匹上好布料,拿去城中最好的錦繡閣趕製出來的,引金線串明珠,只需一點微弱的光,便熠熠生輝,燦燦滿堂。

  但有一點,它格外厚重。

  一層層套上身後,薛妤忍不住皺了下眉,她一動,九鳳就連連擺手,道:「你別動,別動,鳳冠要掉了。」

  薛妤身體僵住了。

  出自九鳳的鳳冠,那是真鳳冠,聽說是她母親斥巨資砸出來的重寶,送給九鳳作為生辰之禮。上面的鳳珠是真的,鳳翎也是真的,說價值連城都不算誇張。

  她忍耐似地開口:「今夜還有任務,這樣的裝扮,我很難出手。」

  「怕什麼,讓溯侑擋在前面。」九鳳專心致志地替她別好耳鐺,頭也不抬地道:「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女郎都送到眼前了,他若是讓你臉上沾一點灰,都算他的錯。」

  「……」

  最後起身的時候,音靈遞給她一面卻扇,扇面也是金燦燦的,略扇一扇風便是一團接一團的靈雲,顯然也是一件價值不菲的靈寶。

  薛妤內心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其實是真不擅長和人交流溝通,即便是聖地傳人間,也頂多是客套兩句,也正因為這樣,她們這份說給就給,甚至強塞著遞到她手中的東西,就都有了一種灼熱的份量。

  好似在這一刻,不論是善殊,音靈,還是處處和聖地合不來的妖都九鳳,都成了真正可以托付生死,值得相交的朋友。

  這個詞,在她眼裡,其實和喜歡一樣陌生。

  「快去吧。」九鳳繞著薛妤轉了好幾圈,左看看右看看,最終滿意地點頭,道:「瓊州來的魔族和定江侯府的迎親隊伍就快匯合了,我們作為『除魔師』,理應不知情,就不送你了。」

  薛妤頷首,才要提步出門,便見音靈踏出半步,她湊近薛妤,低聲道:「你想想,若今日要與你成婚的是陸秦,或是季庭漊,即便是為了完成任務,你願意嗎?」

  薛妤神色微凜,繼而怔了下。

  等那道緋色的纖細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九鳳和音靈面對面看了會,一個搖頭晃著頭上珠釵,一個歎息著笑道:「還別說,平時聽多了,看多了薛妤生殺予奪的雷霆手段,再看看現在,提起溯侑,她那種既疑惑又茫然,搞不清狀態的樣子,真就格外令人——」

  九鳳適時接了下去:「想逗弄。」

  兩人格外默契地相視一笑。

  ====

  從正午到傍晚,薛妤在狹小的花轎中坐了整整兩個多時辰。外面敲鑼打鼓,熱鬧喧天,因為魔女的威名,許多百姓不敢跑出來看熱鬧,但又壓不住好奇心,於是都躲在家裡掀開窗偷偷觀望,這樣的情形成了皇城中的一道奇景。

  天完全黑下來。

  花轎停在了定江侯府。

  溯侑從高頭大馬上翻身而下,而薛妤則被瓊島的女侍扶著進了內院,兩人錯身而過時,彼此腳步都頓了下。

  絲竹管樂之聲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薛妤端坐在床榻上,腦海中時不時就轉過九鳳說的那幾句有關「怦然心動」的話語,再隔一會,就是臨行前音靈那句別有深意的「你願意嗎」,想著想著,她突然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不輕不重地扣下了手中的卻扇。

  這段時間的情緒波動,比她過去一千年加起來都多。

  這令人十分不適應。

  踩著深沉的夜色,溯侑出現在房門口,他亦是一身正紅,身姿挺拔,斜斜靠在門檻邊時,五官每一處都蘊著笑意,既瀟灑,又風流。

  他一步步走近,最終也坐在床沿邊,兩人咫尺相對,短暫的一瞬間,呼吸都順理成章地交纏在一起。

  沒有尋常女子的羞怯,她很漂亮,一雙杏眼略略朝上,直白而掃視般落在他臉上,許是因為妝容緣故,她臉上褪去冷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嫣紅的甜蜜的色澤,很難叫人挪開視線。

  「還沒現身。」薛妤一點而紅的唇瓣微動,吐氣如蘭,心心唸唸的全是任務。

  「是。」溯侑毫不意外地應,音色格外迷人:「再等一等?」

  然而,時間眼看著過去了一刻,薛妤按捺不住地動了動身子,頭上鳳凰銜著的那顆碩大珠子開始跟著搖晃,她看著溯侑,輕聲道:「你別離我那麼遠,過來點。」

  新婚夜,這種相敬如賓的冷清場面,魔女哪敢現身。

  這話,像要求,又像某種不滿的抱怨。

  溯侑掩在衣袖下僵硬的指節驟然按捺不住地動了動,他眼皮微掀,拉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褶皺,他湊近時,薛妤的視線一直在他眼角,鼻尖與唇瓣上打轉。

  「女郎。」他瞳色極深,聲線是一種歎息般的繾綣:「……一直在看我。」

  薛妤從喉嚨裡吐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字節,嗯的一聲,沒否認。

  他側著頭,像只天生地長,集天地精華而生的靈物,幾近誘惑般低聲問:「好不好看?」

  好看。

  艷麗的正紅色給了這張臉一個極致的發揮機會,每一點細節都是經過精雕細琢而呈現出來的,那幾乎和他手裡的劍一樣,張揚到了一種鋒利的可以隔空傷人的程度。

  屋裡熱氣蒸騰,他半站起身,手掌撐在床面上,筋骨分明,以一種步步佔有又留有餘地的姿態逼近薛妤。這是個極曖昧又顯得強勢的姿勢,他垂下眼輕笑時,卻是一種澀然的純真爛漫:「怎麼辦。」

  他一字一句道:「臣有點緊張。」

  薛妤盯著他手背上根根疊起的青筋看了一會,信了他真緊張的說辭,道:「手給我。」

  溯侑不由閉了下眼。

  她這樣,他是真有點忍不住了。

  男人的手指筋骨勻稱,指節如玉如竹,握在手裡,是一種清涼而柔韌的手感。

  燭火「啪」地跳動了下,溯侑看著兩人交疊的雙手,見她以為這就算親熱的姿態,開始嚴陣以待關注著窗外的動靜。

  他幾乎以一種要銜上她耳珠的旖旎姿態開口,字句間纏著玫瑰花一樣的馥郁,熱氣瀰散,聲音無辜又含糊,帶著種切齒的委屈:「這麼喜歡看我——又不說喜歡我。」

  時間彷彿停在了這一瞬。

  溯侑撤身回來,見她先前全神貫注的眼神已經散了,隨之化開的是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深色。

  倏地。

  兩人指尖交纏處冒出一根綠色的籐蔓,粗的那段連著她,細的那頭連著他,中間開出了一朵顫巍巍的米粒大小的花。

  千籐引。

  薛妤全身似乎僵住了,半晌,她伸手,很慢地揉了下先前他湊近說話的那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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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24:09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今夜,侯府張燈結綵,喜慶又熱鬧,新房中,卻是一片啞然無聲的寂靜。

  薛妤低頭,看著那朵開在兩人指尖籐蔓上的花,塗著口脂的唇瓣漸漸抿起來。

  千籐引起於赤水,是六聖地束縛臣下手段中最狠決,也最霸道的一種,一念生,一念死,一旦建立起聯繫,兩人間便似有根無形的籐蔓相連,斬不斷,燒不滅,終生受制於人。

  為主的那頭心緒若有較大的波動起伏,稍微控制不好,便會傳到另一人身上。

  那時候,這籐蔓上開的便不是花,而是霜刀劍雨,冰稜岩漿,說直白點,那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在這種前提條件下開出來的花,意味著什麼,溯侑或許不懂,薛妤卻無法聽之任之,視而不見。

  千籐引開花,薛妤曾見過一次。

  六聖地中,羲和仗著兩聖物棲身,總愛擺大哥的譜,格外講究規矩排場,其餘幾個雖然不這樣高調,但也算各有各的特殊之處,可真要說起「神秘」,太華是當仁不讓的那個。

  它神秘到不大像聖地,裡面的人很少出來,即便偶然露面,也總是一身黑袍,將身形罩得嚴嚴實實,害怕見陽光一樣。他們負責的事也和其他五地不同,人間災禍,爭鬥,血流成河,都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只需要負責一件事,便是清理塵世間的各種「氣」。

  因為這個緣故,太華的皇太子蒼琚在聖地傳人裡往往是最為神出鬼沒,令人難以捉摸的一個,跟薛妤性格使然的冷漠不同,他不論往哪一站,都是格格不入的不合群。

  就是這樣一個渾身上下都寫滿了秘密的聖地傳人,有一樁廣為人知的風流韻事。

  一次下人間處理死氣,他帶回了一道警惕而柔弱的鬼魂。

  那是才死去的鬼,全靠一口不甘的怨氣和恨意支撐著沒有消散。她生前為人族貴女,身上有一件靈寶傍身,因此死後不入鄴都,也不願入輪迴,就那樣懵懵懂懂地跟著蒼琚回了太華。

  蒼琚懶得管她,隨她如何,只用一根千籐引控制她,轉頭,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去了。

  一百年,兩百年,她在太華濃郁的天地靈氣和蒼琚給的天材地寶下飛速成長,知情識趣的性格下,又有一股難得的柔韌之意。

  後來,這位姑娘在太子東宮長跪,與蒼琚決裂,在第二日毅然決然地下了人間。

  她步步設計,為家人翻案,攪亂風雲,在當年水落石出之後,不等朝廷裁決,便將罪魁禍首拎到自家府門前,三百六十五刀,直到最後一刀,那人方才斷氣。

  血都流成了河。

  當時執政的還是裘桐的父親,老人皇昏聵久了,哪見過這樣的場面,當即動怒,連發幾道密令朝聖地要說法。

  太華很快來了人,將姑娘壓入牢中,數罪並罰,判三十散仙鞭,當即行刑。

  好巧不巧,當時聖地傳人齊聚太華,幾人便有幸親自見了那樣一幕。

  蒼琚臉色沉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地步,他起身,拎著那姑娘伶仃的手腕讓她退居一側,二話沒說,又像是心力憔悴懶得說什麼,就那樣一鞭接一鞭替人受了那三十道刑罰。

  頂著眾人或震驚或看熱鬧的視線,他在姑娘怔然的淚眼中,一邊皺眉,一邊陰晴不定地看著千籐引上的盛放的米白色小花嘶然抽氣。

  就這事,讓這位皇太子身上的神秘感少了半數不止,很長一段時間,音靈等人提起他,都忍不住笑,說經此一事,他們才算是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心花怒放。

  原來千籐引還有這種妙用。

  誠然,當年冷然旁觀,不以為意的薛妤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靜靜地看著那朵花,久到呼吸漸漸慢下來,她才側過頭去看溯侑。

  溯侑同樣在看她,看她滿頭晃動的珠釵,看她皺起的眉和抿起的唇瓣,那樣的視線,與任何時候的注視都不一樣。

  點墨般的瞳仁中,沉著一層純粹的,璀然的欣喜,像一層晶瑩剔透的珠光寶石,在微末的燭光中閃動著熠熠光澤。

  眼前的男子舉手投足間全是居高位者的游刃有餘,而眼梢微彎,勾起唇角笑起來時,又現出一種別樣的純然深情。

  不可否然,這張臉,這個人,這種性格,哪一樣在她眼裡,都是令人挑不出毛病的滿意。

  薛妤伸手將千籐引上冒出的那朵花摁下去。旋即,她起身,頂著那頂沉重的鳳冠,有樣學樣地朝溯侑傾身而近,直到鼻尖抵上他的耳側肌膚,呼出的熱意一下接一下落入耳畔。

  直到,他有些受不住地微微揚起下顎,手掌在身側緊了又緊。

  「女郎。」他脖頸筆直修長,微微一動,便將所有脆弱的致命缺點暴露在她眼前,聲線微低:「要說什麼?」

  薛妤不想說什麼。她盯著他冷白細膩的頸窩看了半晌,眸光微動,隨後,長長的衣袖如雲朵般落在他瘦削的肩骨上。她找到個著力的支撐點,長長的睫毛垂落,唇瓣在他耳垂邊快速地,試探地落下。

  鳳冠上銜著的那顆碩大明珠堪堪落入他的鎖骨中。

  蜻蜓點水,肌膚相貼。

  溯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全身僵直。

  這一出,他沒想到,是真的半點沒想到。

  是為了任務,為了引出魔女,還是別的——

  薛妤彎著腰,眼神陷入一種少有的怔然之中,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垂眼,用冰涼的指腹一點點將他耳側上那塊被口脂染紅的肌膚擦乾淨,卻越塗越亂,像畫筆下凌亂的暈開的一點。

  她索性不再去管,而是用食指指尖觸了觸自己的唇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奇異的餘溫。

  心跳,有點快。

  原來,這便是世人嘴裡的喜歡麼。

  這種令人猝不及防的旖然氛圍中,薛妤不說話,溯侑也就保持著這個近乎任她所為的姿勢,摁著手指骨節,啞然道:「女郎。」

  薛妤撤身退回來,與他面對面坐著,兩人大紅的嫁衣交疊著糾纏在一起,珠環相撞,鈴叮做響,現出一絲糜爛的美感。

  她杏眼微睜,只見燭火下,對面的男子下頜微抬,喉結鋒利,神色是難得的懵懂,蒼白的耳根浮出一片雲霞似的紅,這樣一看,透露一種無辜又誘人的純情來。

  「嗯。」她輕而慢地應了聲,抬眼問:「喜歡我,是不是?」

  溯侑想過千萬種情愫被戳破的情形,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況,他靜默片刻,而後在那雙直白而澄澈的杏眸中以舌抵著齒尖,認命般笑了聲,道:「是。」

  理智告訴他千萬遍,現在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可這樣的情形下,他沒法不認。

  藏不住的。

  薛妤感情遲鈍,可畢竟審過那麼多人,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即便他隱藏得再好,那些或刻意,或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眼神,比任何溫情脈脈的告白話語都來的得直白灼熱。

  隱隱間,她早有察覺,此刻得到證實,也只是微微屏息了瞬,覺得順理成章,理所應當。

  「你是妖。」她垂著眼,手指間勾出幾根長長的絲線,被她一繞,一纏,就成了一把,綿柔無害地垂著,紛紛揚揚幾百根,話語卻絲毫不亂:「純正的妖族血統,並非妖鬼,當年那對男女,不是你親生父母。」

  「你身世有疑,天賦頗高,當年那場走失,家族長輩未必沒有苦衷。」她頓了下,道:「你若是被認回去,身份不低於人。」

  「我答應過你,你隨時可以走。」

  話說到這裡,溯侑已經全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低頭,看著她根根潔白修長的手指,伸手勾了勾其中一根長線。

  「不走。」

  他眉尾微揚,含著笑,絮語般歎息著道:「鄴都有規矩,公子終身不可入世家外族。」

  這個時候,薛妤嚴謹地糾正他:「我若放人,便可以。」

  「嗯。」溯侑將那把線捧在掌心中,食指微動,音色惑人:「是我。」

  「是我不想走。」

  他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在夾縫中渴求親情的半大孩子了,妖也行,妖鬼也好,世家貴族如何,族人親眷如何,通通跟他沒關係。

  從瘦骨伶仃,一無是處,看人臉色,到如今有足夠的實力,足夠的底氣,站在這世間最高的山巔上,可以仰著頭,睜著眼,以任何自己想展露的姿態面對所有人。

  教他為人處世之道,為人為君之禮,告訴他不自輕,不自棄,在這條長到恍若沒有盡頭的路上,餘光所見,全是她。

  她在哪,哪便是歸處。

  那根線在指尖繞到盡頭,兩隻手只差一步便觸碰到一起,溯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近乎將自己剖析般坦誠道:「是我不想離開鄴都,不想離開女郎。」

  他道:「我們在一起,試一試,好不好?」

  恰在此時,庭前風雨大作,暴雨從天穹上倒灌下來,只頃刻間,便響起數道炸雷,幾道雜亂的腳步聲朝這邊逼過來,眨眼就到了房門外:「薛妤,溯侑,來了!」

  「別硬抗,先跑。」

  這個時候,還能有什麼來了。

  說那時遲那時快,在被激怒的魔女出手之前,溯侑攬著薛妤,手掌繞過一段床幔,將其撕下,而後揚手一揮,床幔化為筆直的利箭朝窗牖的方向激射而去,而他則藉著這股力反方向滾到門檻一側。

  他脊背著地,薛妤嚴絲合縫地貼著他的胸膛,華麗的珠釵搖晃著,衣裙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驚艷的弧度。

  溯侑生得挺拔清瘦,薛妤平時看著身段纖細高挑,真與他一比,便顯得出一種玲瓏的小巧之意,此刻,他的手掌穩穩落在她細得驚人的腰線上,隔著重重衣物,都透出一種灼人的不容忽視的溫度。

  怎麼就在這個時候。

  偏偏是這個時候。

  溯侑猛的閉了下眼,再睜眼看魔女時,那種勘破一切的從容冷靜便又如潮水般回歸。

  他起身加入戰局,定江侯府內所有的陣法在此刻齊齊亮起,萬千道光亮交織,九鳳等人竭盡全力出手,溯侑的劍意絞殺一切,毅然殿後。

  薛妤是魔女次身,不可能在此時出手。

  她站在被粗魯破開一道大洞的窗前,眼神隨著戰局中能獨挑大樑的男子而挪動,純色的瞳孔中漸漸泛起一層漣漪。

  這一次,她的眼光,是真的極好。是那種左右審視,自己從頭挑到尾也挑不出瑕疵的好。

  許久,風停雨歇,魔女尖叫著被陣法束縛,七人逐一施展奪魂之術。她走到庭院中,無聲望著這一幕,直到溯侑收劍而立,自然而然地朝她身邊走了兩步。

  九鳳喘著氣撫了撫受傷的傷口,道:「奪魂術也用過了,怎麼樣,這任務能過了沒?」

  「這打啞謎一樣的日子,我真是受不了了,一天都受不了了!」

  「快了,但也可能沒那麼容易。」音靈面色凝重地看著越來越沉,連院中燈光都要吞噬的天穹,凜聲道:「只怕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薛妤也在觀察天上的異象,她指間夾著那封信,仍然處於密封的打不開的狀態。

  「溯侑。」看著看著,她收回視線,突然鄭重其事地連名帶姓喊了他一聲,得他專心致志的垂眸後,她以食指抵著唇,問:「從今以後,不隱瞞,不背叛?」

  四目相對,他應得鄭重,言辭舉止間,是說不出的深邃勾人,薛妤望著,指尖垂落下長長的一根雪線。

  他俯身,將那根線掛回她的食指,聲音裡是含著笑也難掩緊張的清雋聲調:「在一起,嗯?」

  這一次,連那句試一試都省了。

  在鋪天蓋地的巨變襲來之前,薛妤收回雪線,低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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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0:24:26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魔女和薛妤這個「次身」完全不一樣,相反,她是極溫婉清秀的長相,眼睛不大,彎起來只剩一條縫,臉很小,只有巴掌大,臉色蒼白。

  許是為了配合此刻喜慶的場合,又許是真心要嫁給心儀的男子,魔女也穿了身綴滿玉珠流蘇的正紅長裙。此刻,血液從身體中爭先恐後湧出來,而後毫不違和地融入深色的衣料中,洇出一團團水漬,像煙花般盛放炸開。

  她跌坐在陣中心,看著四下交織的光線時,神色茫然至極,良久,她用手慢慢摀住眼睛,一行清澈的淚跡順著臉頰蜿蜒下來,堪堪懸在下巴上,欲落不落地掛著,我見猶憐。

  美人含淚楚楚可憐,可此情此景,從那具纖細瘦小的身軀中迸發而出的,卻是一種不解到極致,無助到極致的悲愴。

  「我們發現她時,她就正奔著這邊而來,臉上神情十分奇怪,我看不大像是純粹的歡喜。」季庭漊撫著下巴看著這一幕,皺眉開口道:「倒像是來求救的。」

  「求救?」薛妤抬眼看沉沉欲裂的天穹,自從魔女被束縛後,天地間的溫度似乎眨眼間熱了起來,她將這兩個字念了遍,道:「向誰求救?定江侯?」

  「我看多半只有這種可能。」音靈接過善殊手中的團扇搖了搖,也沒覺得有所好轉,她納悶地打量四周,道:「不過她既然分出一個次身來,證明心裡也不相信這門親事,那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讓她這一族之長都解決不了,到最後只能病急亂投醫,求助到一個並無實權的侯爺身上?」

  「先看看。」薛妤走近魔女,仔細觀察後眼瞼微抬,道:「奪魂陣發揮作用了。」

  就在她話音落下後不久,魔女眼珠漸漸停止了轉動,透露出一種僵硬的宛若提線木偶的懵懂之色,從她身上分出八道晶瑩的光束。在某一刻,這些光束似是汲取完了某種力量,如流星一樣徑直奔向薛妤等人的眉心。

  這光來得突然,且不容人拒絕,在八人放大的瞳孔中,它們沉入眉眼,而後「刷」的一下,似乎給眼前這片天地換了種顏色,換了個背景。

  塵封的遠古之事,那段不為人知的歷史,在這一刻,纖毫畢現地展露在他們的眼前。

  那是過往的事,經過扶桑樹的各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段,薛妤並沒有融入魔女次身這一身份上去,反之,她似乎成了一名真正的除魔師。

  遠古時,人皇一統天下,四海臣服。

  魔族出世七百餘年,除魔司存在四百年,朝廷建立除魔司,允他們出手誅魔,到了後期,除魔司權利之盛,令朝中官員側目,叫尋常百姓既敬畏,又害怕。

  權利握在手上久了,忘記初心似乎成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除魔司是這樣,人皇也是這樣。

  處死的魔多了,到了後來,早已麻木,不論好壞,但凡犯到除魔司手上去的,抽皮斷筋都成了最好的結局。

  他們是真的在除魔。他們想將這個橫空出世,看似充滿了不詳的種族從這個世間徹底的,完全的屠戮一空——以最決絕殘忍的方式。

  可魔族呢,他們不懂,什麼都不懂。

  對他們而言,這個世界是嶄新的,需要不斷摸索的,他們不懂敬畏是何物,不懂什麼叫低調,一切都憑藉著本能行事。

  因為無人管束,再加上生來便有傷害到普通人的能力,他們囂張一時,愛將人嚇得屁滾尿流而後哈哈大笑,天生享受惡作劇的刺激和快感,這令他們在最鼎盛時引發眾怒,成為各族各家,乃至金鑾殿上那位人皇的眼中釘。

  魔女紫芃便是在這個時候出世的。

  她走過許多山,淌過千條水,即便沒有前人的經驗,也能從百姓們口耳相傳的談論中敏銳的感知到一些不同。不受歡迎和排斥已經不能用來形容別的種族對魔族的態度了,一種仇怨在朝廷的蓄意渲染與誇大中延續下來,像一團火上淋上了熱油。

  魔族需要約束,她來約束,可人族無人管。

  人皇放任除魔司勢力水漲船高,隔靴搔癢的誅殺已經讓他們覺得厭煩,這樣的心態之下,幾乎是順理成章,毫不意外的,除魔司內爆發出了一種空前的想法。

  為何不能一勞永逸,為何不能將所有的罪惡扼殺在搖籃之中。

  從除魔司三人聯名上奏將整個計劃稟告人皇,那張奏折便在人皇手中翻來覆去地轉了十多年,直到忝禾那邊再一次出了差錯,誤殺了一隊朝廷官兵。

  人皇震怒,矛盾無法調和。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人皇終於點頭,應允了魔女和定江侯的婚事。

  紫芃與定江侯相識於十數年前,定江侯彬彬有禮,溫和清雋,對人對事,總有獨特的,和他人不一致的見解,兩人很快成了朋友。

  這似乎是一位良人,特別是在她袒露自己真實身份後,他仍是笑著提出了成親的建議。

  那一天,紫芃是真的發自內心的開心,不僅僅是因為能和心生好感的人長相廝守,更因為她覺得自己為魔族找到了一條穩妥的路。

  人族有姻親裙帶的說法,願意成親,便是願意包容,親近的意思。

  有她在皇城坐鎮,從今以後,所有魔族不敢妄動,長此以往,人們遲早會對他們有所改觀,魔族也將像世間其他種族一樣融入這片天地。

  可這美好的祈願是假的,魔族的未來是假的,就連一直以來表現得包容,和煦,如春風般的少年王侯也是假的。

  就在她啟程趕往皇城時,定江侯與自己次身成親的那一天,瓊州傳來消息,人族蓄意而起,趁瓊州無主,以蒼龍為首血洗了瓊州,拿到了供於祭台之上的半塊起源之石。

  與此同時,另一個噩耗也接踵而至。忝禾被人暗算,主次身齊齊現身,被諸族高手圍困,最終死在了皇城之中。

  他身上,有魔族另一塊起源之石。

  那一刻,紫芃知道了人皇的打算,這哪裡是有意包容,接納,這根本是要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四月春風中,她舉目四望,無助到了極點,最後只能夜赴定江侯府,哪怕此時已經明白所謂的聯姻,成親,全是圈套,可她別無他法,只能來這裡為魔族求一線生機。

  她想說,魔族願意隱居,願意獻出一切,從今以後再不犯事,求人皇網開一面。

  什麼也不求,只求能給一條生路。

  可等來的,是天羅地網,是早早就佈置好的奪魂陣。

  那位畫一樣的貴公子,穿著紅衣從門裡走出來,高高在上,眉宇間是一種難以說清的複雜之色,他說:「天子一怒,浮屍千里。紫芃,你不該自投羅網,自尋死路。」

  他就以那種既憐憫,又無情的姿態說:「你與我見的魔族並不一樣,我無意取你性命,你走,從這府裡出去,有多遠便跑多遠,從今以後,再別回來。」

  不一樣,是她也跟人一樣,有柔軟的瞬間,有能被輕易觸動的心腸,更不會去主動出手傷害什麼。

  紫芃卻來不及為這十幾年的蓄意陷害質問半句,她淋著雨,妝發狼狽,含著淚聲嘶力竭道:「你才見過多少魔族,你怎知他們之中就沒有如我一樣,如你一樣的,你憑什麼!」

  說到最後,她無力極了。

  人皇憑什麼,定江侯憑什麼能定一族的死罪,扼殺所有的生機,否定他們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所有意義。

  可在即將取得的巨大勝利面前,沒有人能聽得進她的話語。

  整座皇城都在無聲狂歡。

  定江侯府的奪魂陣本意是要搜出魔族起源之石的下落,既然起源之石已經落到了人皇手中,那這個陣法就沒了意義。紫芃最終從定江侯府爬了起來,她踉踉蹌蹌出門,可在既定的大局面前,一人之力,猶如螳臂當車,根本毫無作用。

  最終,人皇高起祭台,在蒼天的見證下,將兩塊起源之石碎為齏粉,他以一種高位者不容置喙的口吻宣佈:從今以後,這世間再無魔族。

  魔族果真沒有新生之火,這令皇城中的人行動起來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現存於世的魔族則遭到了朝廷軍隊,各族人馬的圍剿,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魔族無望地死去。

  那段時間,皇城中死氣與怨氣纏繞,那像是一層厚厚的陰霾存蓄在頭頂的蒼穹之中,可所有人都沒有留意,直到最後一部分躲於瓊州祖地的魔族死去。

  那是件值得慶祝的事,許多應召而來,參與圍剿魔族大計的種族受邀在皇宮中赴宴,其中又以蒼龍,天累為首,這是妖族中當之無愧的霸主,即便是人皇,也待之如上賓。

  就在這種普天歡慶的日子裡,人世間迎來了從所未有的,始料未及的反噬和災難。

  一種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魔非魔的東西橫空出世,它們身上纏繞著黑氣,長得奇形怪狀,各不相同,有的能在天上飛,有的能在水裡游,有的還能在山地中健步如飛。

  跟魔族不一樣的是,它們沒有思想,沒有理智,沒有正常生命會有的喜怒哀樂,甚至連對這個世界的好奇都沒有,它們的眼中,唯有毀滅,鮮血和死亡。

  它們見人就咬,誰也不怕,哪怕是最弱小,最低等的一類,也極其難纏,像在身上批了十層厚厚的盔甲,刀槍不入,堅硬無比。

  世界在一日之間天翻地覆。

  無數百姓在懵懂中死去。朝廷軍隊,門派乃至各大隱世家族翻遍典籍,仍查不到這像是專程來復仇的東西是什麼。

  翌日,許多門派弟子,世家公子拿著靈器下山,試圖飛速平息這一場禍端,可令人頭皮發麻的是,這些東西中,也有強者,上位者,甚至王者。

  實力越強,毀天滅地的慾望就越盛,它們率著更下層的存在,如蝗蟲過境般掃蕩人間城池,僅剩不多的智慧,全用在坑殺更多的人和妖身上。最可怕的是它們如春草般生生不息,迎風暴漲的生命力,兩隻生失只,十隻成一百,百則成千成萬。

  權勢,地位,財富,美色,通通不要,眼中只有殺人。

  根本無法溝通。

  人族稱呼這些東西為「魅」。

  那是人族出世以來,最痛苦灰暗,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歷史。

  為了後輩子孫,為了錦繡山河,為了從前安穩與寧靜,無數強者,老者站出來,挺身面對這一場浩劫,拼到最後,空氣中時時都是血腥味和噁心的腐臭汁液味。

  就在這片天地不堪重負時,扶桑樹的靈神終於被喚醒。

  它生為聖物,為萬族之長,根須遍佈四海,擁有如皓海般的力量,可面對那樣的「魅」族,長久的沉默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步入朝堂,廢除人皇。

  猶記得那天,如擎天之柱的巨樹枝丫橫入朝堂,如過無人之境,它一指點在人皇玉璽上,玉璽便失去了所有光芒,除此之外,所有曾參與過圍剿魔族計劃的種族,當家家主均被廢除。

  那根枝丫上就這樣掛著十幾位被世人視為不可攀登之高山的大人物摔在祭台之上,彷彿在以此舉平天之怒。

  做完這一切,該除的魅還得除去,扶桑樹不得插手,再於心不忍,也只能指揮有能力的人圍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守著背後手無寸鐵的芸芸眾生。

  扶桑樹允諾,凡為此戰隕落的,神魂仍有可救的,它會圈出一片秘境,供它們安息,也為人族之後人獻上最後的薪火傳承。

  已經到這一步了。

  沒辦法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薛妤成了一名除魔師,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了魔,取而代之的是難纏千百倍的魅,她廝殺在最前沿,與高等的魅交手,身邊並肩作戰的是連聲咒罵的九鳳等人。

  那是薛妤迄今為止打過最艱難的一場仗。

  魅的數量太多,繁殖能力又極強,手段稍微軟弱點,那些炸開的綠色汁液中,便會冷不丁又組成一個力量稍微弱些的魅,如此反覆,沒完沒了。

  到最後,她抬眼看天時,天永遠是昏黃色的,手臂抬起,落下,靈力衰竭,負傷,倒下,實在承受不住的時候便放出靈器抵擋一時半會,稍作休息後再咬牙站起來,耳邊是永遠不會止歇的怪叫吶喊。

  薛妤終於知道,蒼生陣恐怖的絞殺之力是要對付什麼,那天無為寺裡突然傷人的又都是什麼。

  漸漸的,所有人都倒下了,季庭漊和陸秦咳著血被一隻王族魅掃得半跪下來,音靈與善殊勉力支撐著一退再退,九鳳化為了本體,恐怖的燎原之火不知第幾次噴發出來。

  溯侑身邊劍氣可怕,他一邊打,一邊朝薛妤靠近。

  在八人被逼到極限的時候,他們眼前才又乍然出現另一副畫面。

  蒼生之禍終止於「魅」出世第十年。天累的身軀是世上最盛大的容器,也是最堅固的囚籠,蒼龍則擁有最為恐怖的攻擊之力,在那場滔天之亂中,兩族傾巢而出,配合奮戰在前沿的百族砥柱們將幾乎全部的魅引到了寬闊的遼原和大海之中。

  天累以身為籠,蒼龍以身為劍,同時施展祖傳之技,將九成的魅圍困,狙殺,以生命為代價。

  最後一頭蒼龍從半空中重重墜落,巨大的身軀砸入連綿山脈之中,它的體內纏繞著數之不盡的黑氣,胸膛裡則充斥著魅炸開後的噁心綠液。

  那是蒼龍族的新任族長,還很年輕,鱗片光澤有韌性,血液是黃金一樣的顏色,眼瞳巨大,於是顯得生命流逝時格外漫長而殘忍。

  他身邊躺著的是蒼龍一族的老族長,正哆嗦著為族中最為出色的後輩合上眼眸,在嚥氣前,重重地甩了下尾巴,道:「我終於得知——」

  終於得知。

  沒有人有資格斷定一族存在與否。

  人族不行,妖族不行,人皇不行,扶桑樹也不行。

  在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贏得這場大戰的勝利後,扶桑樹聽天之意,抹去這段歷史,同時制定三方,人皇管人,妖都管妖,聖地自成一派,維繫世間和平,山河無恙。

  之後數萬年的太平,由此而來。

  宛若一捧煙花在眾人眼前炸開,八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便齊齊被震了出來。

  季庭漊與音靈內耗最大,當即暈了過去,九鳳支撐不住,捂著胸口「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咬著牙怒罵:「天機書你最好別被我——」

  話音才落,一道宏光便咻的籠罩了她。那是遠古大能留下來的,頂尖的機緣。

  九鳳眸光閃爍著,念了無數遍「好漢不吃眼前虧」才勉強將滿胸膛的罵人話語嚥回去。

  她閉上眼,放任自己陷入沉睡中。

  薛妤一動不動地半跌在原地,她髮絲凌亂,額前全是細密的汗珠,溯侑認識與她相識十餘年,頭一次見她這副模樣,兩人呼吸都很重,他將劍放在一邊,面對面坐在她跟前。

  兩道最絢爛的光芒從天穹中降下,一道沒入溯侑眉心中,一道則盤旋著沉入薛妤體內。

  晨光照下,滄夷的古城中,八道七歪八扭,精疲力竭的身影齊齊陷入沉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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