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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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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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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5:53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半刻鐘之後,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出了停屍的房間,在出執法堂大門前,薛妤特意停了下腳步,找蹲在門前抱怨的兩位弟子要了執法堂的身份令牌。

  「這些年,聖地威望如日中天,不止各修仙世家門派奉為圭臬,就連凡人也開始盲目信從,遇事不提朝廷而提聖地。」薛妤邊走邊語氣淡淡地對身邊人說:「上三任人皇各有各的特點,但都沉迷後宮美色,無心管事,如今新人皇上任,一直在將權力往回收攏,嘴上雖不明說,可心裡對聖地尤為忌憚。」

  「聖地不欲與朝廷爭雄,因此平時在人世中行走,就應該處處小心,低調行事。」

  薛妤摩挲著手中執法堂令牌上凹凸不平的紋路,漠然垂著眼睫,腰間玉珮上綴著的流蘇隨著動作的幅度來回曳動,宛若一隻追趕春風的蛺蝶,「當日陳劍西出現,處處蹊蹺,相關線索一字不吭,我大可以當場將人扣下,強行搜查。」

  「可若是那樣做了,事後查不出什麼,我們將面對的就是朝廷蓄意授意的造謠風波。」

  薛妤這兩天說的話比往常一個月都多,她有些不習慣地頓了下,接著道:「今日出現一則聖地傳人無故強闖城主府的傳言,明日再傳出一道聖地弟子無證據闖進人間富商府上拿人的消息。聖地千萬年積攢起來的信譽,可在一夕之間傾塌。」

  像她,像善殊,亮出聖地傳人的身份,泰半問題可迎刃而解,可她們不能,不是不會偷懶,而是站的位置越高,身上肩負的責任越重。

  她教得細緻,溯侑也聽得仔細,他遠比常人聰明,因而一點即通,甚至很多事情她才一提,他就已經能觸類旁通到別的事件上去。

  整個過程順下來,並沒有薛妤想像中那樣複雜和令人頭大。

  這讓她心情好了一點。

  從執法堂到城南謝家,兩人穿街走巷,用了大概半個時辰的時間。等腳步停在謝家家宅門前時,太陽已經懸上了正中的天。

  稻穗般的金黃毫不吝嗇地從頭頂灑落,穿堂而過的風難得帶上了暖融融的溫度,曬得人下意識瞇起眼,渾身骨頭都酥懶下來。

  溯侑上前叩門。

  門響第三聲時,才有個五十左右,僕婦裝扮的嬤嬤將門從裡推開條縫,見到溯侑那張臉,那些皺起的褶子顫顫凝了一瞬,而後回過神來,飛快往他身後瞥了眼,沒看到什麼大陣仗,才又恢復了一絲不苟的冷漠神情:「你們有什麼事?」

  不等他們說話,那婆子又不耐煩地接:「不管有什麼事,我家主人才吩咐過,今日不見客。」

  下一刻,溯侑拿出了執法堂的兩塊令牌,聲調如春風般清徐,字句卻是不容人推拒的意思:「執法堂辦案,有事相問,請速去稟告謝家家主。」

  那婆子何曾見過這種架勢,看著那兩塊刻著猙獰圖案的令牌癟了氣勢,半晌支吾著訕笑起來,說話時滿臉橫肉都跟著顫抖:「兩位大人稍等片刻,容奴進府通稟。」

  說完,那婆子逃也似的回了府內。

  他們說話時,薛妤一直抬著頭觀察這座府邸,溯侑順著她的視線朝上望,看到的是一棵從內宅裡生長出的巨大槐樹,華蓋如亭,茂盛得彷彿已經生長上百年,快要成精了一樣。

  「在民間,槐樹招鬼。」薛妤隔空點了點那棵樹,眼神不明:「塵世中人注意這些,從商之人尤其忌諱,一般情況下,不會任由家宅中生長出這麼一棵槐樹。」

  溯侑垂眼,視線落在自己經絡分明的手掌上。按理說,他也有一半的鬼族血脈,可面對那些招鬼的,驅鬼的,卻從沒起過半分反應。

  為此,在那段未上審判台,少有而珍稀的風光日子裡,他也曾嘗試過各種方法,甚至捉來了小鬼嘗試。最後小鬼嚇得不行,擺擺手飛也似的溜走了,而他面對滿屋的攝魂鈴,鎮鬼鎖,面無表情。

  就像此時,看著那棵大得離譜的槐樹,他內心也沒什麼波動。

  「女郎覺得,謝家有蹊蹺?」溯侑唇角微動,問。

  薛妤凝眉遠眺,沉思良久,方道:「再看看,等見了謝家家主再說。」

  「來前,我查過謝家。」少年擁有一把春風更溫柔的聲線,那些字句由他說出來,只稍稍一頓,一停,尾音上挑,都是說不出的勾人語調:「宿州城中開了家珍寶閣,裡面賣的是貴女夫人用的脂粉,珠寶頭飾以及一些效用不大的靈寶符紙,因為樣式新穎精緻,價格也不算離譜,因此十分受當地達官貴族歡迎。」

  「這珍寶閣,就是謝家開的。」

  他話音才落,謝家大門便再次從裡而外被推開。

  這一次顯得尤為正式,一個四十左右,衣著華貴講究的男子朝著薛妤和溯侑客氣拱手,因為挺著的肚子,彎腰的時候便格外為難,他呵呵地笑,語氣和藹:「不知是執法堂的小仙長們駕臨,我這手底頭做事的婆子笨手笨腳,若有衝撞兩位,謝某在這先替他們賠個不是。」

  說著,一路將他們請進去。

  謝家家宅十分講究,從入門起,便是一派古風古韻,長廊曲亭環著假山湖水,別緻的風景能被一收眼底。

  薛妤不喜歡開口說話,溯侑於是在她之前開口,他看著那位手指上戴著花花綠綠寶石戒指的謝家家主,緩聲問:「謝家主可聽說了今早在雲跡酒樓發生的事?」

  「當不起小仙長這一聲家主,鄙人姓謝,單字一個海,小仙長稱呼我姓名就行。」走了這麼一段路,謝海停下來重重喘了口氣,衝著兩人笑道:「不瞞兩位仙長,今日我這宅子閉門不見客,說來也是因為這件事。」

  「雲跡酒樓的事一出,整片城南的人家都被驚動了,謝某平素好客,這府中迎來送往,有交集的人多不勝數,此時一出事,便有許多人來問候,實在是煩不勝煩,這才——」

  謝海人到中年,身材圓滾,笑起來時臉上的肉將眼睛堆得只剩兩條縫,看著並不兇惡,反而顯得平易近人,「適才下人一來稟報,我就知兩位仙長是為這件事而來,不過說實在的,我這宅子,看著不大,實際不小,再不怎麼講究排場,上上下下伺候的也有小百來號人。」

  「謝某平時忙著珍寶閣的生意,這府中下人沒能全混個眼熟,若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我實在是,實在也不知道柳二這個人。」

  這話是實話,溯侑頷首,道:「大妖傷人事件少見,性質惡劣,為了宿州百姓的安危,我們得來走這一趟,問些事情。」

  「應該的,這是應該的。」這世間修道之人的地位往往高於大多數凡人,謝海生意做得再大,也只是個商人,既非皇親國戚又無一官半職在身,自然將姿態放得很低,「我已經吩咐下人將平時跟柳二走得較近的人叫到偏屋裡了,兩位仙長有什麼要問的儘管問,但凡我謝家能配合的,絕無二話,一定配合到底。」

  溯侑一雙桃花眼中蕩出漣漣笑意,官腔打得比謝海更天衣無縫:「既如此,便麻煩了。」

  他做事細心,又總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薛妤只靜靜聽著,並不插話,將注意力分散在府中各個角落,直到終於見到那棵長得不同尋常粗壯的槐樹,才驀的停下腳步。

  跟從牆外見到的又不一樣,真正看到它全貌的人很難不為那種鮮活的繁盛和蓬勃駐足。

  溯侑順著薛妤的視線看過去,那張比花魁還勾人心弦的臉露出一種淡淡的,像是意想不到的驚訝,他側首,看向謝海:「這樹,是槐樹?」

  這話應當是有許多人問過,因此謝海答得順暢,跟背下了某種台詞似的:「是,是槐樹。我們謝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得知城南這邊的宅子地段好,平時也幽靜,於是動了定居於此的念頭,但當時剩的宅子不多,我父母反覆商量,還是更喜歡這裡,第二天便買下來了。」

  「這槐樹是當時就在了。」謝海搓著手笑:「嘿,不怕兩位仙長笑話,這民間嘛,特別是生意人,總有這樣那樣的避諱,槐樹招鬼這樣的傳言,傳得家喻戶曉,當時我父親曾說這宅子到處都好,唯獨這棵樹煞了風景。」

  「因此在住進來的第二天,我父親便準備讓家中管家將這樹處理了。」

  「是這宅子的前主人說,宅在樹在,若是謝某要將這樹砍了,這宅子是說什麼也不賣了。」謝海道:「當時我還小,才出生沒多久,這事都是後來從下人口中才得知了一星半點。」

  「我父親當時還納悶,因為這宅子的前主人也是祖上從商,一度將生意做得很大,當年頗有名氣的錦繡閣光是在宿州就開了三家,幾乎包攬了大部分達官貴族的生意。後來一想想,既然都是從商,那人家住得好好的,生意蒸蒸日上,也沒鬧出什麼見不得人的醜聞,可見這樹不僅不招鬼,說不定還招財,因而就一直留到了現在。」

  說完,謝海有些緊張地問薛妤:「這樹,該不會真有什麼問題吧?」

  「沒。」薛妤惜字如金,她從那棵槐樹上落開視線,道:「去偏房問問吧。」

  謝海松下口氣,一疊聲應是,須白鬢白的老管家朝前帶路。

  走了幾步,薛妤鬼神使差般往後又掃了一眼,正巧此時刮過一陣風,吹得樹葉婆娑不止,簌簌聲響,從她的角度望過去,那棵樹像一張放大了無數倍的娃娃臉,眼尾上揚,朝她露出一個純真無暇的微笑。

  薛妤徹底收回視線,跟著前面幾人的步調踏進拐進的小院裡。

  偏屋裡,站著幾個惴惴不安的中年男子,穿得還算得體,一眼望過去,都是老實面孔。

  「今日柳二的事,你們也都聽說了。」

  謝海挺直胸膛,道:「這是城中執法堂的兩位仙長,專為了調查這件事而來,現在問你們什麼問題,都給我老老實實回答,若是有隱而不報的。」他重重地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拖長了聲音道:「到時候被妖盯上了,老爺我可救不了你們。」

  肉眼可見的,那站著的三兩個婆子,四五個伙夫齊齊抖了抖肩,縮了下脖子。

  對一輩子生活在市井的普通人來說,妖怪的震懾力比牢獄之災大得多。

  像柳二那種屍骨無存的死法,他們想一次,膽寒一次。

  「諸位不必擔心,問你們什麼就如實答什麼,捉妖的事交給我們。」

  若說謝海在連逼帶嚇地唱紅臉,那換成溯侑,便儼然變了種截然不同的意思。他原本就生了副頂好的相貌,加之話語溫和,落在這群上了年紀的婆子伙夫眼中,是十二分可靠的形象。

  說完,溯侑看向薛妤。

  「你問。」薛妤朝他點了點下巴,一張臉冷若冰霜,垂著眼想事時,顯得尤為有距離感。

  「誰平素與柳二交好?」溯侑話音一落,眼前站著的幾個就開始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先站出那一步。

  他神色漸漸冷下來,眼中原就虛幻的笑意如泡沫般消彌。

  「哎喲!推什麼!踩著我腳了。」就在薛妤冷然觀望的耐心告罄的一剎,被擠到末尾的婆子發出一聲洪亮的痛呼,整張臉上五官跟變了形似的扭曲起來。

  她頭一個走出來,垂眉順眼一股腦往外道:「兩位仙長,其實我們跟柳二也沒什麼交集,只是都一個府上當差,低頭不見抬頭見,又都是差不多年齡,這能說的話也就比別人多了一點。」

  這婆子性格直爽,想著柳二人都死了,再避諱這避諱那的,說不定下個死的就是自己。

  她想著自己說得越多,眼前這兩位能捉住妖的可能性就越大,於是辟里啪啦倒豆子一樣開口:「柳二平時就不老實,喜歡偷奸耍滑,多大的年紀了還愛盯著過路的丫鬟婢子瞧,一雙眼色瞇瞇的,見著個女人就放光。平時閒著也不幹點正事,一發月錢就跟錢三出去亂混,第二天當差還一身的酒氣散不去。」

  「蘇婆子,你!你莫要血口噴人。」聞言,最左邊站著的那男子一下子繃不住了,他漲紅了臉,有些結巴地大聲嚷嚷。

  被稱為蘇婆子的僕婦翻了個白眼,朝著謝海道:「老爺,我可沒說謊,柳二平素是什麼做派,大家都看著呢,我跟他是打著桿子都算不上一個熟字。」

  「這次他出事,還說不定是將色膽放在妖怪身上,才遭了殃的。」

  說完,蘇婆子將頭往身邊一扭,問另外兩個僕婦:「我說的哪裡不對?」

  大家一起當值這麼久,就是平時再怎麼看柳二不順眼,現在人沒了,本著死者為大的意思,也說不出這麼犀利直白的話,因而臉上多少有些不自在。

  蘇婆子像是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又不大不小地嘀咕了句:「不是我說話難聽。」

  「柳二死得那麼慘,連屍骨都沒留全,想必那妖恨極了他,若是它覺得柳二跟我們關係好,順著找過來,我找誰哭去。」

  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剖析心跡,何嘗不是說給其他人聽的。

  果然,很快有人咬咬牙站出來證明:「老爺,蘇婆子說得沒錯。」

  溯侑潑墨似的眼瞳轉到臉全漲紅了的男子身上,問:「錢三?」

  錢三被那眼一看,只覺得一股說不出來的冷意順著背脊爬到後腦,腦子嗡的空白了一瞬,再回過神時,桃花眼還是那雙桃花眼,甚至往裡探究,還帶著點莫名的天生溫柔的笑意,彷彿眼前站著的年輕男子有著無窮盡的耐心。

  「是。」錢三顫著牙,忍不住為自己辯駁:「是。可我真,真的沒做什麼。」

  「昨日,你和柳二在一起嗎?」

  「有,有。」這一回,錢三臉色灰敗,自己先將昨日經過說了出來:「前天府上才發了月錢,昨夜下值,柳二約我去雲跡酒樓喝茶——他常去那,裡面的店小二跟他是同鄉,每次都會給我們多送碗茶水。」

  「喝完茶,天色晚下來,我準備回家,見他竟朝著城南去,還忍不住問了一句。」說到這,錢三臉色更紅,透出炭一樣的顏色。

  溯侑望著他,道:「一字一句,詳細道來。」

  錢三猛的閉了一下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將昨夜情形一五一十說出來。

  昨夜月色極美,清冷的月輝鋪在地面上,樹影被燈光拉出長長的影子,像是沉在淺水中鋪張的水草藻荇,又像某種猙獰的扭曲的鬼魅。

  錢三見柳二居然沒去霜月樓尋歡作樂而是回城南府裡,頗有些詫異地揶揄:「你今日轉性了?還是霜月樓的紅葉姑娘不夠勾你魂了?」

  「誰說我是要回府裡。」柳二不知想起了什麼,鬼鬼祟祟地湊過來,覆在錢三耳邊道:「我們府往裡再過四座府邸,新搬來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常閉著大門,裡面沒男人,只有個婦人,生得貌美如花。」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美貌,只連聲道:「紅葉姑娘在她跟前,都不算什麼。」

  錢三悚然一驚,他看著柳二那雙泛著昏黃的眼,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才回過神,壓低了聲音道:「你瘋了嗎?!能住在城南的,那都是些什麼人家,什麼身份,你幹這樣的事,不要命了?!」

  可這男人,特別是色欲上頭的男人,根本沒有腦子。

  柳二一臉混不在意地道:「我看過了,那婦人多半是什麼達官貴族養著不敢帶回家的外室,府裡也沒有人伺候。」

  他一說,錢三就懂了。

  沒有男人,又沒下人伺候,即使真遭了欺負,多半也不敢報官,不敢鬧大。

  夜裡,錢三看著睡在身側的妻兒,良心煎熬了整整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就聽到了柳二慘死的消息。

  謝海聽完,頓時怒了,一張和藹的臉完全沉了下來:「我竟不知道,我謝府的下人,有這樣滔天的膽子。」

  那幾個站成排的僕婦伙夫頓時戰戰兢兢跪成一片。

  薛妤一雙琉璃似的眼瞳靜靜落在錢三身上,開口說了進屋前第一句話:「在哪?」

  錢三顫巍巍伸出手,往西面指了指,道:「往巷子深入第五個宅子,門前掛著紅燈籠那家。」

  薛妤轉身就走,溯侑緊隨其後。

  「混賬東西!」謝海怒罵出聲,狠狠一拂衣袖,看了看兩人遠去的身影,沒來得及算賬,轉身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追上去。

  「兩位仙長。」謝海艱難追上來,伸出袖子擦了擦汗,露出一雙滿帶愧疚的眼,道:「我同你們一起,我給你們帶路。」

  說罷,他看向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快備上厚禮,隨後送過來。」

  薛妤卻根本等都沒等他,足尖一頓,身影瞬移一般翻過高高的紅牆,眨眼的功夫,人已到了另一邊百米開外的地方,唯獨剩下點環珮相撞的清脆響聲,裊裊散在空氣中。

  「這、」謝海傻了眼,搓著手看向脾氣甚好還停留在原地的另一位,問:「這可怎麼辦?這妖,這妖還能收嗎?」

  「這若是不收,惦記上我們家可怎麼好啊。」謝海原本還覺得沒什麼,聽完錢三的話後頓時心有慼慼然,開始擔心起這擔心起那,「小仙長,這妖能收的對吧?」

  「我治下不嚴,賠多少錢都行。」說完,謝海急忙保證。

  說完,謝海抬眼看溯侑,發現少年一雙好看的桃花眼不知何時垂了下去,壓出一道不深不淺的線,原本春風沐雨般的溫柔小意,搖身一變,成了種淡薄的不近人情的無動於衷。

  先前的溫柔,乖巧,耐心,像是全部是裝出來的一樣。前頭那冷若冰霜的女子一走,他便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輕輕吐字,回了三個字:「不知道。」

  謝海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一樣,霎時沒聲了。

  像是想起什麼事情,溯侑難以忍受一樣淺淺皺眉,最後也跟著躍出外牆。

  按照錢三說的特徵,他們很快找到了那家門口掛著紅燈籠的府邸,溯侑上前叩門。

  過了很久,門才從裡推開,裡面果然沒僕人,來開門的是一位梳著婦人髮髻的女子,眼睛亮亮的,有一種少女般活潑明媚的美。

  薛妤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而後像是察覺到什麼,視線往下,挪到她凸起的有點明顯的小腹上。

  「你們是……?」女子聲音清甜,笑起來十分友善,臉頰兩邊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溯侑於是上前,將那兩塊執法堂的令牌拿出來,又重複了一遍提前想好的說辭:「我們是執法堂的弟子,早前雲跡酒樓發生命案,我等奉命前來探查。」

  「命案?」女子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隨後將門敞開大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才搬來沒多久,身子也不方便,府上亂得很,讓兩位大人見笑了。」

  「大人們快請進。」

  許是要做母親的人都格外柔和些,那女子輕輕撫著小腹,很輕地歎了一聲:「應該也是個可憐人。」

  聽到這,薛妤知道,柳二那些污穢的陰邪想法,因為某種原因沒能實現。

  她往女子身後的小院裡一看,果真空空蕩蕩,連花草樹木都少,溯侑例行公事般進去看了圈,而後朝薛妤搖了下頭。

  薛妤看向那名女子,點了下頭,道:「打擾了。」

  說完,她轉身踏進幽深小巷,又在某一刻停下來。

  她皺著眉回頭,與那名嘴角噙著溫柔笑意的女子對視,略有些生硬地提醒:「女子獨居危險,若是可以,還是買些僕人回來伺候的好。」

  女子倚著門頷首,對陌生人的善意應得溫柔而慎重:「多謝姑娘提醒,這事昨日已經辦妥了,等會人牙子就會帶著人來。」

  薛妤於是不再說什麼。

  接下來一路沉默,直到拐過一個彎,薛妤才慢慢停下腳步,溯侑亦步亦趨地跟著,偶然一個抬眼,見她有些疲累似的伸手摁了摁眉心,聲線冷然:「她還有孕在身。」

  「是。」溯侑聲線輕得怕驚擾她一樣,像是好奇她會如何回答,又像是單純的詢問,「那妖,我們還追嗎?」

  如果沒有那妖,今日出事的,就是一個全然無辜的婦女,以及一個未出世的孩童。

  先動歪念的是柳二,該死的自然也是柳二。

  可城中心殺人,定魂繩鎖魂,全部在聖地,在朝廷不能忍受的範圍。

  那她呢。

  她會怎麼覺得,真捉到了那妖,她會怎麼做呢。

  少年側首,視線落在她半邊側臉,安安靜靜地等她的回答。

  「追。」

  然而他想像中的掙扎,猶豫,糾結的神色通通沒有出現,薛妤應得乾脆而果斷,彷彿方才一瞬間的憤怒只是錯覺,她道:「去查謝家那棵槐樹,回去後讓朝年和輕羅輪班守在這女子府邸前。」

  「讓司空景兄弟來見我。」薛妤道:「另外,傳信給佛女,請她到執法堂來一趟。」

  說完,她冷靜地回首望城南的位置,一字一句輕聲道:「三日內,我徹底結束這個任務。」

  跟想像中截然不同的發展。

  溯侑那雙宛若點墨的眼瞳難得的,茫然地眨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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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薛妤沒在城南待太久,相反,她轉身去了個溯侑沒想到的地方。

  雲跡酒樓一層層鋪著琉璃瓦的房頂,薛妤和溯侑肩對肩坐著,中間隔著段不長不短的距離,一垂眼,就能將周圍大小酒樓,熱鬧街道盡收眼底。

  因為捏了個隱匿身形的小術法,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到他們。

  她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太陽從天穹正中逐漸往西邊傾斜,最後洋洋灑灑落下漫天碎金,那顏色又幾經變幻,最後成了夜晚燈籠照出的溫柔橘色。

  她皺著眉思考,將整件事一遍又一遍從前往後推,直至晚霞溫溫柔柔落了滿身,她才突的轉了下手腕。

  在這期間,她不說話,溯侑沒也開口說話擾她。他安安靜靜地坐著,衣擺被風吹得左右游曳,人卻紋絲不動,若不是那雙漆黑的瞳仁偶爾微動,整個人便像一幅著墨極重的畫像。

  見她終於有起身的趨勢,溯侑臉上神色才也跟著鮮活起來,他動了動唇,低聲道:「女郎,司空景師兄弟和佛女都已到執法堂了。」

  薛妤點了下頭,她偏了下身,看向溯侑,問:「可有哪裡不懂?」

  溯侑鴉羽似的長睫如蝶翼般上下急促地動了兩下,像是經歷了瞬間的撕扯掙扎,而後坦然點頭,道:「有。」

  他生來多智,在闖出一番風浪後也見識過諸多詭譎山水,深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世上強大的人比比皆是,可唯獨在頭腦這一塊,從未有不如人的時候。

  哪怕是跟在薛妤身邊後,朝年那種從聖地出來的,也常常暈頭轉向,執行任務到後面,往往已經懶得自己折騰,薛妤讓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唯有他,時時能跟上薛妤的思路。

  除了這一次。

  他想了一下午,隱隱約約有所察覺,卻又每每卡在關鍵的點上推進不下去。

  她說的是三日之內,完成這個任務,而他們唯有一個任務,就是尋找塵世燈。

  塵世燈被城南某家巨富人家買走,又跟當年提供借運邪方的方士有牽扯,他們來宿州追人,才開了個頭,就遇上柳二被殺,捆上定魂繩一事,之後查訪謝家,帶出方纔那位帶有身孕的女子。

  這全是一天之間發生的事。

  他們來宿州,才一日,甚至一日都不到。

  每一件都疑雲重重。

  燈在哪,方士在哪,甚至殺害柳二的妖是哪位,全部都不清楚。

  三日之內破案,屬於天方夜譚。

  可說這話的人是薛妤。

  薛妤不會無的放矢,更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今天早上,你提醒我,大妖殺人,意在挑釁和試探我們的實力,這種說法,對了一半。」薛妤從長往下俯瞰下面來來往往蠶豆般大小的馬車和路人,道:「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用這種方式去挑釁實力身份都沒摸清的敵人,他能活到現在,不可能自大到這種份上。」

  「可他確實這麼做了。」

  「不僅做了,還做得那樣徹底,連定魂繩都用上了。」薛妤微微抬著下巴,神情專注,在腦海中竭力還原當時那個情形,「不說定魂繩是多麼陰損的路數,會不會反噬自身,單說那根繩,本身就是件擒拿的上好靈寶。」

  「他殺柳二若真只是路見不平,臨時起意,又或者說是向我挑釁,有千萬種方法,或將人處以極刑,或千刀萬剮,樣樣都能讓人生不如死,自嘗惡果,可他偏偏選了最極端的方式,這種方式,只有一個特點,便是永生不得解脫。」

  薛妤伸出長指,隨意地點了點他們腳下的雲跡酒樓:「這酒樓位置極好,太陽一出,必能照到這個路口,而被定魂繩鎖住的柳二,作為最懼光的鬼魂,將日日生活在陽光的曝曬下。」

  「費了件上好的靈寶,冒著被我捉到的風險,還是鋌而走險這樣做了,只能證明一件事——柳二干了令他情緒失控,無法保持理智的事。」

  「他和那女子有關係。」溯侑輕聲道:「我之前想過這一層,女子有孕在身,即使是不能出現在人前的外室,也不至於身邊連個奴僕都不配,如果真這樣不在意,又何必租賃城南的宅子養著。」

  「可那女子,言行氣息都十分正常,是個普通人。」

  「是。」薛妤點頭承認,看了看沉下去的太陽,道:「所以我現在有兩個問題,一個需要司空景回答,一個需要佛女回答。」

  「先回去吧。」

  說著,薛妤起身輕飄飄從屋頂躍下,像片從天而降的落葉般出現在人漸漸少起來的街道邊,溯侑才落在她身邊,就見她回頭,看了眼他,認真道:「你這樣,很好。」

  溯侑怔了怔。

  「不懂就是不懂,你不懂我才好教你。」薛妤一字一句道:「你不懂,還死撐著不說,我就是有心想教你,也無從下手。」

  薛妤這樣的性格,平時話都不說幾句,若是方才問溯侑懂不懂時,得到的是一個懂的回答,那她勢必不會再開口解釋那一堆。

  這種情況下,若是溯侑真強撐著不懂說懂,那之後的事件中,他也只能跟朝年等人一樣,她說什麼做什麼,再也跟不上她的思路和步伐。

  薛妤說得煞有其事,因為她經歷過這樣的事,不止一次。

  松珩脾氣好,性格好,對芸芸眾生總能抱著一種不求回報的善意和包容,不可否認,這是他千年間一再吸引薛妤的閃光點。甚至他跟不上她思路節奏的時候,也只是無奈地現出一種笨手笨腳的坦然。

  可後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種好性格就變成了一種不自知的逞強,好似承認自己不如她是什麼丟人的、難以啟齒的事,即使有不懂的地方,也絕不開口,絕不提問。

  薛妤不明白。

  但她忙,很忙,忙到沒時間去問,只要他說「懂」,她便絕不再說二話,只要他不壞她的事。

  溯侑反應過來,他倏而彎了彎眼梢,道:「我不會。」

  他是從石隙中拚命生長出的細芽,會抓著一切機會往上攀爬。

  見狀,薛妤的話語也軟化了些,她道:「等我問過他們,猜測證實之後,跟你細說。」

  回執法堂時,司空景兄弟一下從大門口迎上來,前者道:「朝年小兄弟通知我們回執法堂等姑娘,姑娘可是有塵世燈的線索了?」

  司空景的師弟也適時出聲:「如有什麼用得上我們的地方,請薛妤姑娘不必避諱,直言吩咐。」

  「用不上。」薛妤一邊腳步不停往停屍間走,一邊冷聲道:「聯繫你們師父,問他這幾天查塵世燈的來歷,查出什麼東西來了沒。」

  說起這個,司空景連話都說不上,只有苦笑的份。

  沒有其他原因,主要是這位紫薇洞府的掌門人,說起來也是世人眼中仙風道骨的人物,可實在是太不靠譜,不靠譜到任誰聽了他的話都會生氣的程度。

  幾年前把塵世燈往雷霆海上一丟,就沒再管過,後來塵世燈丟失,他無所謂地朝徒弟們擺手,說得那叫一個風輕雲淡,信誓旦旦,說那不過是個沒用的東西,騙騙人用的。結果沒過多久,改口了,火急火燎打發司空景師兄弟兩人來找燈,說那燈不找著,對宿州百姓來說是大災難。

  薛妤早上問他,那燈有什麼用,怎麼就有大災難了。

  那掌門支支吾吾著答不上來,好半晌才說那燈是他機緣巧合下得到的寶物,那燈也一直沒認主,因此並不清楚這些,說那燈丟失會有大災難是因為當年他得到燈的同時還得到了一本書,書上第一頁寫著若有一日,書泛靈光,則燈有變故,需要速將燈放回書旁,否則恐生大事端。

  薛妤又問那書裡還寫了什麼,燈的具體用途,結果那邊說他現在去翻翻看。

  司空景在一邊聽著,臉都熱得慌。

  好在查了一下午,總算查出點東西來,司空景收斂神色,一本正經地回:「家師才傳了信過來,說塵世燈外貌會隨著所處環境而變化,掛在樹上,就是樣式新穎的宮燈,放在桌上,就是家常點的油燈。」

  「燈的效用也查出來了,有很多,大的小的,燈若是認了主,可以當靈器用,裡面的火芯能起到燒灼的作用,除此之外,還有遮蔽氣息,鎮壓、安撫陰寒之物的作用。」

  薛妤腳步放慢了點,撿最緊要的問:「書泛靈光,代表燈有變故,是什麼變故?」

  司空景默了默,再開口時聲音都低了點:「一般,燈正常使用時,書是不會有變化的。可這燈特殊就特殊在它還有個用處,它能聽從主人吩咐,將方圓數百里、千里的陰氣,穢物引到一個地方聚集起來,並且,它能遮蔽氣息。」

  薛妤一下停了腳步。

  「簡單來說,這燈用好了,對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來說,就是聖物。」司空景也跟著停下腳步,總結道:「既能引陰氣聚集,又能做到悄無聲息不被人察覺,這肯定不是正道手段,很有可能是有什麼百年怨嬰,鬼童要出世。」

  「若真在宿州城中發生這樣的事,對這裡的百姓來說,確實是一場災難。」

  薛妤和溯侑對視一眼,幾乎是同時想起了獨自一人住了城南一座宅子的女人,以及她那微微凸起,遮都遮不住的肚子。

  沉默半晌,薛妤朝司空景兄弟丟下一句「我知道了」,接著腳步不停朝停屍間走去。

  停屍房內,善殊微微垂著頭,手指一根一根落在柳二的臉上,像是在認真感受什麼。

  在這個過程中,九鳳百般無聊地撥弄著自己晶瑩剔透的指甲,時不時腦袋一歪,像是被那股氣息臭得沒脾氣一樣精準地倒在桃知肩上。

  薛妤進來,兩個人同時抬起頭。

  「屍體看過了嗎?」薛妤朝善殊頷首,開門見山問:「有什麼發現?」

  「確實有。」善殊擦了擦手,回看向薛妤,神色格外凝重:「阿妤姑娘讓我過來看,是不是早就有這種猜測?」

  「是,但不肯定。」薛妤將柳二旁邊放著的定魂繩勾在指尖觀察了會,道:「定魂繩上對峙時,我能感覺到另一邊濃郁的妖力,可這屍體上,耳邊那一處傷,像是被禪杖挑破的,再認真感應一下,確實透著點佛門功法的意思。」

  善殊站直了身體,衝著她疲憊地點了下頭,道:「阿妤姑娘猜得沒錯。我們北荒有種說法,有僧成大道,因執念入塵世,沾人命,染殺孽,融入妖血妖珠後行走世間的,被稱為妖僧。」

  她輕吁出一口氣,搖了下頭:「我算是知道我為什麼會抽中這個任務了。」

  九鳳一聽,扯著桃知的袖子懶懶笑了一聲,露出點興味的神色:「你們兩這是幹嘛,打啞謎呢。」

  「遙想。」桃知第無數回扶正她的身體,溫柔提醒道:「你好好站著。」

  「人間有一句話,叫良禽擇木而棲,你沒聽過麼?我是鳳凰,可不就得在樹上休息?」九鳳被他這樣不厭其煩的動作弄煩了,假模假樣地嚇唬:「你再動我,給我頭髮弄亂了,我回頭把你那片地方圈出來填我的九鳳海。」

  大概是知道她的脾氣,於是桃知也很自然地將到了嘴邊的那句話嚥了回去。

  良禽擇木而棲,她棲息的地方應該是那個生來與她定下婚約,真正的鳳凰木一族少族長的肩頭,而不是塵世間一株普通到無人問津的桃花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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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發表於 2025-3-16 00:46:27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在善殊那句「妖僧」落地後,薛妤便陷入一段短暫的無言的沉默中,半晌,她兩條細長的眉往下壓了壓,開口道:「人間女子,懷鬼胎?」

  「我反正沒聽過這樣的事。」九鳳懶骨頭一樣散漫地抬眼,道:「鬼胎成長所需要的龐大能量,還有那鬧騰得要上天的動靜,撐都能把凡人撐死。」

  「如果真是這樣——」薛妤白瓷一樣的長指掰過柳二的臉,目光凝在他耳側像是被禪杖打出來的傷痕上,語氣一點點凝重下來:「會很難纏。」

  二三星任務之所以好接,不是因為面對的敵人有多弱小,而是沒有埋下這麼多錯綜複雜的線。

  天機書往往會直白的告訴你,在什麼地方,有什麼妖作亂,他們一去,發現果真如此,於是直接用武力降服,或帶回聖地受罰,或當場擊斃,這個任務就算結束了。

  四星以上的任務完全不是這種難度,它往往需要處理好幾件事,就比如這次塵世燈的任務,完成到現在,告訴你,凡人女子懷了鬼胎,單是這句話,落在薛妤耳裡,只有一個意思。

  ——這背後又有段難以言喻的故事。

  如果那女子是普通人,也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鬼胎,那麼薛妤得在保證她安全的情況下解決掉那個鬼胎和隱藏在暗處不現身的幕後主使。如果那女子知情,且心甘情願如此,那更得查明白,她為何如此,誰脅迫了她,以及背後之人要用鬼胎去做什麼,最後還是得解決掉鬼胎。

  很麻煩,很棘手。

  「我大概知道塵世燈在哪。」薛妤面色平靜地丟下一顆炸彈,站在她身側的溯侑像是倏而意識到什麼,輕聲道:「是那女子門前掛著的紅燈。」

  薛妤點頭,視線從柳二耳側那處因為被冰霜凍過而更明顯的傷痕上落到溯侑的臉上,而後神色微動,問:「怎麼回事?」

  「你臉色很差。」

  今早接觸過柳二屍體化成的膿水後,薛妤和溯侑都換了身衣裳。少年仗著天生的好顏色,向來穿得簡單,不是純白就是純黑,現在穿在身上的是一件寬大的黑綢長袍,沒有別的花紋和點綴,仔細一看臉色,虛弱的慘白被這樣的顏色襯得尤為明顯。

  甚至跟月前才從審判台下來時的臉色有得一拼。

  溯侑茫然地動了動長睫,像顫然被驚動的蛺蝶,道:「沒事。」

  「我天生——便是這樣的膚色。」

  薛妤想想他平時,那張臉,那雙手,確實比養在深閨裡嬌滴滴的姑娘夫人還要細膩,也就略略點一下下巴,沒有再問什麼。

  九鳳見狀,左右腳換了下姿勢,懶洋洋地歪在桃知肩頭,吃吃地笑了兩聲。

  溯侑循聲看過去,見她那雙軟和下來而顯得媚態橫生的鳳眼裡全是耐人尋味的揶揄笑意。

  他慢悠悠地垂下了眼。

  「塵世燈掛在那女子府邸前,出手殺人的妖也和那女子有關係,現在只要抓住那妖,盤問是誰作為中間人買走了燈,那方士的下落便也知道了。」九鳳拍了拍手,臉上現出點躍躍欲試的神色來:「這樣,你們任務完成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那女子在哪。」

  善殊耐心安撫道:「九鳳姑娘且再耐心等等,若是現在將那女子捉了,打草驚蛇驚動幕後之人,之後再要捉住他們就難了。」

  相比於善殊,薛妤無疑更直白一些,她看向九鳳,道:「不需要你出手,這事我們去做。」

  只差把「你別給我添亂」這六個大字掛在臉上了。

  九鳳樂得清閒,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後,手停不住地往旁邊一伸,將懵懵懂懂站著的蘇允勾到身邊,惡劣地扯了扯他像模像樣梳起來的高馬尾,道:「小鬼,你們人族平時都喜歡玩些什麼,等會帶姐姐也嘗嘗鮮。」

  蘇允被她蹂躪得嗷嗷慘叫,一張臉都變了形,脫困後連滾帶爬地躲到桃知身後,九鳳再伸出那幾根漂亮指頭的時候,就被桃知連說帶哄地制止住了。

  「再等半個時辰。」薛妤道:「我讓朝年和輕羅等人去查謝家那棵槐樹的歷史了。」

  「我這也還需要一點時間。」善殊抿著唇角解釋道:「宿州護城寺在用香火之力追查城內出現過的佛家功法氣息,若是成功,能大概鎖定妖僧停留的大概位置。」

  「這樣,即使女子這邊的線索中斷,我們還有這條線可以追下去。」

  ===

  城南,昭王府內院,花木葳蕤,彩蝶翩躚,怡然的花香充斥著府內每一處角落。

  王府不同一般人家的氣派,連著打通了四處宅子不說,還頗為奢侈地在府中心挖了個湖,跟普通世家貴族那種過家家般的秀氣挖法不一樣,那湖深不見底。不論陰天晴天,清晨或傍晚,深郁的霧氣始終籠罩在湖的周圍,像是為那湖披了無數層遮蔽視線的淺紗,令人看不清全貌。

  湖中心潦潦草草建了座簡單的亭子,亭子頂棚只淺淺鋪了層茅草,四面光露露立著四根柱子,柱子連漆都沒刷,風雨一起,亭中的人便霎時成為落湯雞。

  這亭跟王府奢靡講究的風格格格不入,可偏偏被看守得極嚴,除了昭王裘召,少有人能進去,執著刀劍的王府親兵更是時時不離,不放過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此時,湖心亭上罕見的坐了三個人。

  因為不准侍女丫鬟進出,其中一人不得不自斟自酌,他留著長長的鬍鬚,面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手指如枯竹般捏著小巧的酒盞,向居於主位的昭王敬酒,道:「臣下星夜不停從皇城趕回,才到宿州,就聽說了王爺的好消息。」

  昭王和人皇裘桐是親兄弟,眉眼中的陰鬱也如出一轍保留下來,就連笑起來時,也都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意味,「說來聽聽,本王何喜之有?」

  那人像是早習慣了他這種語調,朗笑一聲,擠眉弄眼道:「趙悅姑娘的美名,在這宿州城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王爺好福氣。」

  「待過兩三年,王爺回京時,說不定已是兒女雙全,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麼。」

  男人之間,談起風月之事,氣氛便一下子鬆了下來。

  「就你這張嘴會說。」昭王挑著唇漫不經心笑了一下,道:「不過一個戲子,生了副好身段,好色氣,本王不忍花落泥濘才收入府中,真論生兒育女,非得王妃所出嫡子嫡女才好。」

  那人便連連笑道:「是是是,誰都知道王爺和王妃感情好,是臣下多嘴了。」

  昭王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眼,看向在對面坐著從始至終一聲不吭的僧人,長指提醒似的在小桌上敲了敲,道:「匯覺大師。」

  那人方淺淺地抬眸,露出一張唇紅齒白,清俊若少年的臉,他回望向昭王,毫無波瀾地道:「昭王。」

  像是習慣了這樣的對話方式,昭王也不著惱,他身子朝前傾了傾,甚至還淺淺笑了聲,問:「洛彩姑娘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都好。」匯覺頷首,身邊禪杖上的銅環被風吹得叮噹叮噹響動,一聲聲落出某種清脆的旋律。

  「都好就好。」昭王看著那張不知多少年過去,愣是一點沒變的臉,眼中隱隱沉鬱下來,他接著道:「雲跡酒樓柳二暴斃的事,本王已經聽說了。這事,本王認為不妥,很容易惹禍上身。」

  「不瞞兩位,這次來宿州城追查塵世燈下落的兩位,身份上大有來頭。皇兄早前傳信給我,說若真到了必要時刻,寧可將鬼嬰捨棄,也不能與她們面對面碰上。」

  另一位聽了這話,眼一下睜大了,當即也顧不上喝酒,詫異地連聲道:「我們為這事付出了多大的心力,這說捨棄就捨棄,來人到底是怎樣的身份。」

  昭王回答時並不看著他,而是盯著匯覺,一字一句道:「聖地傳人,兩個。」

  「兩個」被他咬得極重,像是某種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警告和提醒。

  那人眼珠子一下瞪直了,話語在嘴裡轉了又轉,像是覺得頹然,又憋了回去。

  昭王說話時,匯覺只盯著水面看,不知道聽沒聽進去,聽進去幾分,等世界悄然安靜下來,他才若有所覺地抬頭,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額心那粒點上去的硃砂妖異得近乎滴出血來。

  匯覺道:「不衝動,怎麼讓她們查上我,不查上我,鬼胎怎麼降世?」

  鬼胎不降世,她怎麼能活下來。

  「終究要走這一步,早一點,晚一點,沒什麼差別。」

  他這話一落,昭王近乎有種被完全看穿的錯覺,他危險地瞇起眼,發現匯覺神情自然,甚至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

  彷彿平靜赴死,於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甚至是盼望已久的一件事。

  昭王慢慢轉動著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反而逐漸冷靜下來,他思索半晌,索性將話攤開了說:「本王是凡人,仙門中的手段,匯覺大師你比本王懂。鬼嬰誕生之日,若是沒有大師的力量,則勢必會吸乾母親的生氣作為養分。」

  「我知道。」匯覺平靜地撫了撫衣袖,而後與昭王對視,頭一次露出認真而凝重的神色,一字一句話語說得十分之重:「我死,她生。」

  「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都沒做過,我死之後,昭王也別想著以防萬一,斬草除根,我在她身上留有後手。但凡她受傷,王府鬼嬰,還有這湖中的東西,將一件一件公佈於天下人眼前。」

  「比起跟聖地交差,以王爺的本事,庇佑個普通女子,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昭王沉默良久,突然將酒盞往前一推,他徐徐站起身來,笑道:「大師放心,本王一向言而有信。」

  匯覺深深瞥了他兩眼,起身拎起禪杖,才要轉身離開,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啞聲通知:「那位聖地傳人在我來之前到過她住的地方了,她在塵世燈上做了手腳,鬼嬰若不想自身受重創,必會在三日之內出世。」

  「我不會管鬼嬰。」

  「我只要她活著。」

  ====

  半個時辰之後,朝年捧著本書衝進執法堂偏房,他朝薛妤道:「女郎,查出來了。那樹確實在謝家入住前就有了,而且很有古怪。」

  薛妤接過書,一目十行掃下來,在看到最後時眼神冷然凝了一瞬,而後將書合上,道:「果然。」

  迎著善殊和九鳳的眼神,她簡單解釋了兩句:「這槐樹在百年前被種下時,當時的府裡恰好沒了一名女嬰,這女嬰也不是意外死亡,而是盼兒子盼瘋了的親娘聽信了過路騙子的話,生生將她給溺死的。此後百年,這座府上前前後後有數十名女童死亡。」

  那些怨氣和陰氣,全部聚在那棵槐樹上。

  「鬼嬰無法覆在人類女子身上,她們承受不住那種力量。可若那女子並不完全是人,又同時懷有身孕,被鬼嬰看中鳩佔鵲巢,就說不定了。」

  「並不完全是人。」溯侑垂著眼,睫毛上都蒙上一層細密的汗,他不敢抬頭,只是輕聲吐字:「像,陳淮南那樣的——」

  薛妤點頭,當機立斷道:「去城南。」

  「鬼嬰三日內會出世,屆時必定鬧出大動靜,我們先去佈陣,將那塊地方與城南地界隔開。」

  「好。」善殊溫柔應下,道:「等我片刻,我準備些鎮壓的東西。」

  朝年等人也一溜煙跑去準備之後三天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唯有薛妤和九鳳在樹蔭下吹風,一個在想事情,一個在看熱鬧。

  「誒。」九鳳最終還是憋不住話,她蹲在地上,撿了幾片葉子在手裡把玩,道:「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你看重的那隻小崽子,疼都快疼死了。」

  薛妤終於看向她。

  九鳳見狀,朝天上翻了個白眼:「不論鬼嬰還是那燈,再或者那棵樹,都是大陰之物,你帶他轉一圈,自己沒事,他呢,他——」

  「說重點。」

  九鳳沒好氣地加快了語速:「生長期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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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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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晚霞揮灑出極致絢爛的幾抹後在天際銷聲匿跡,人間四月的晚風徐徐拂在人的臉上,動作之間,是說不出的柔和繾綣,溫存小意。

  薛妤聽過九鳳的話,轉身回望,才發現溯侑一反常態的遠遠落在後面。

  他長得高,骨架削瘦,站在才點起的燈盞邊,被拉出長而虛幻的一道黑影,微微落著眼看不清神色,整個人幾乎要無聲無息溺進如潮水般湧上來的夜色中。

  薛妤走到他面前,道:「溯侑。」

  「抬頭。」

  少年身體有一瞬的僵硬,他沉默著屏息了片刻,半晌,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懷著某種執拗的目的,舔了下乾裂的唇後沉著啞意開口:「女郎,我沒事。」

  「我……」

  薛妤皺眉,根本不聽他各種不將自己當回事的強撐借口。她伸出長指,落在他線條流暢的下顎,而後稍微用力,就將他整張臉挑了上來。

  溯侑剩餘的話一下自動消音。

  橘黃色的燈光下,他一張臉像是才從水裡撈起來,連睫毛上都蒙著汗涔涔的水珠,抬著眼躲避薛妤視線時,那些汗珠便一顆顆順著眼瞼滾下來,懸懸掛在下巴上。

  若說他先前臉色是不正常的白,現在兩腮則漫出高燒一樣的紅,現出一種甜蜜的成熟的桃李般的艷色。

  「這就是你說的沒事?」

  薛妤問。

  這樣的動作下,溯侑的神情避無可避,他捏著寬大的衣袖,不知是因為全身各處拉扯著漸漸令人難以招架的疼痛還是一些別的什麼,指節用力得泛起急驟的白。

  他此刻神情像做了錯事被大人偷抓的孩子,既茫然,又忐忑。

  「妖蕪果,用了沒?」薛妤話才說出口,就覺得問了個多餘的問題,於是她收回手,言簡意賅道:「拿出來。」

  溯侑照做,橙黃色的果子完完全全佔據了她的掌心,他看著她擰著眉,垂著眼,難得有些笨拙地施展起屬於妖族的催長術法。

  風一吹,燈一晃,她半側臉頰分明冷若冰霜,他卻愣是從中看出了幾分耐心。

  對他的耐心。

  妖蕪果吸收了精純的靈力,眨眼間便冒出一棵細嫩的芽,那棵芽甫一舒展身姿,就像是有自主意識般纏上了溯侑的手腕,嗖的一下鑽入血肉裡,沒了蹤跡。

  薛妤再一抬眼看他,少年長身玉立站在燈光下,從眉眼到髮梢,每一處都透露著被安撫住的乖巧和聽話。

  「等下你別去了,就在執法堂休息。」

  並不是跟他商量的意思。

  換句話說,等同於命令。

  溯侑一直強撐著不說也是這個原因。

  其實與鬼嬰博弈那樣的場合,他和朝年等人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可四星半的任務難得,即使是薛妤,也僅僅接過兩次。

  若是能全程參與,對他而言,亦是一次難得的能夠成長和磨礪的機會。

  他需要快速提升,不論是自身實力上的,還是辦事能力上的。

  還有就是。

  這樣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中,薛妤不應該因為什麼人,什麼事而分心。

  幫不上忙,總不能還拖後腿吧。

  宿州城開始亮起千燈百盞,月華也從天穹末端一路流下,溯侑像是被這樣的光亮閃到,側著身別了下眼,應得低而自然:「好。」

  ===

  薛妤等人到城南那片地域時,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起了燈。

  因為住的都是有講究有聲望的大戶人家,整條小巷顯得格外幽靜,來往的多是下值的伙夫僕婦,或是奉命辦事的丫鬟。他們浩浩蕩蕩一行人的動靜,引得過路之人頻頻側目。

  等到了巷子盡頭,見到那座眼熟的府邸,薛妤停下腳步,朝身後的人點了點下巴:「都隱匿到暗處去,別發出動靜。」

  聞言,朝年和梁燕,以及善殊身後兩名女侍都躍到就近的樹上,借助著濃密樹冠和枝葉的遮掩,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連氣息也死死收斂住。

  薛妤上前叩門,這回來應聲來的是個面容和善的嬤嬤,說話時笑吟吟的,現出一點屬於年長一輩的慈祥來:「誒,來了來了,姑娘這是——」

  薛妤將早上編好的台詞又重複了一遍。

  沒過多久,那位身懷六甲的女子得了傳信被個俏美的丫鬟扶出來,依舊是輕聲細語地請她們去裡面坐。

  這一次,薛妤沒有拒絕。

  府內很簡單,但顯然才收拾過,東西都井井有條擺放著,並不顯得雜亂無序,隨意一兩瓶開在早春的花,將古板的見客正廳襯出幾分怡然的野趣。

  「大妖傷人,兇手尚未抓獲,執法堂長老尤為重視,令我們將城南徹查。」薛妤手指搭在沏好的新茶茶盞上,說話時尤為正經,任誰都看不出半分端倪和異樣,她不動聲色看向坐在對面的女子,道:「命令如此,希望夫人配合。」

  「這是自然。」女子淺笑著朝薛妤和善殊點了點頭,手落在隆起的腹部輕輕撫了兩下,道:「我姓洛,單名一個彩,兩月前搬到了這。」

  「只你一人?」薛妤追問。

  洛彩點頭,回憶起往事,那張靈動如少女的臉上不可遏制地浮現出憂傷和惆悵:「我夫君生來體弱多病,即使日日湯藥不停,也依舊沒熬過入春前的最後一場雪。」

  「我們自幼相識,夫妻情深,他一去,我整日昏昏沉沉,以淚洗面,原本以為餘生就要這樣渾渾噩噩度過,可這個孩子——」

  「他不忍我受苦,來得及時。」

  「診出喜脈後,大夫說,因為前段時間憂思過度,這孩子胎像不穩,建議我換個環境,避免觸景生情,靜靜安養後,情況或許會有好轉。」

  「正好,我們在宿州有這麼個空著的宅子,我思來想去,還是來了。」洛彩道:「說來奇怪,自我來後,日日隱隱的腹痛再沒有發作過,再請大夫來看,都說這孩子健康得不行。」

  只怕真正的孩子早被鳩佔鵲巢的鬼嬰扼殺了。

  薛妤和善殊對視一眼,後者一斂裙邊,含笑嘮家常般問:「既要安胎,怎麼獨身一人,這豈不是要自給自足,每日為生活中的小事親自操勞。」

  「其實並不只有我。」洛彩挽起鬢側一綹發,輕聲回:「先前府上有個伺候了我與夫君近十年的嬤嬤,我用得順手,也一併帶來了。」

  「想必是這府空著,地方大,我們兩人又深居簡出的緣故,外人看著並不招眼,以為只我一個。」

  「在這位姑娘提醒我獨居不妥前,已經有附近好心的鄰居提醒過我了。這孩子月份漸大,情況也穩定下來,我想了想,確實該多招些人伺候,於是便有了府上這些。」

  薛妤面無波瀾地聽完這些話,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聽洛彩停了話音,才不疾不徐將手中茶盞放下,發出清凌凌的一聲響。

  「夫人。」

  她看著洛彩的眼睛,突然道:「據附近人家的供詞,都說這兩個月有僧人頻繁出現在城南,我們追查了一天,都沒查出蹤跡,不知夫人可曾見過他?」

  「僧人?」洛彩訝然地睜大了眼,而後皺起眉細細思量,搖頭道:「未曾見過。不過我為了安胎,其實沒怎麼出過門,只偶爾讓嬤嬤在牆上的菱窗前搬上把椅子趟一趟,看看外面過路的人,還看不清臉,只能隱隱看到些衣角配飾。」

  薛妤審過鄴都無數鬼怪,正兒八經觀察人神情時,一個細微的抬眼,不自然的抿唇,都能成為撬出關鍵線索的豁口。

  可此時此刻,洛彩那張明艷動人的臉上,全是真情實意的茫然和訝異。

  她是真不知情。

  也是真期待和盼望著肚子裡的生命來到世間。

  那麼,她們要是現在說實話,不論有沒有拿著執法堂的令牌,都極有可能被府裡的僕人拿著木棍掃帚撲出府。

  可不說,不提前讓她配合,採取措施,三天後鬼嬰出世,洛彩甚至活都活不下來。

  孰輕孰重,根本無需深想。

  薛妤有自知之明,這樣的活不適合她,她看向善殊,道:「麻煩善殊姑娘跟夫人解釋。」

  善殊苦笑著頷首,轉而站起身,面向洛彩,輕柔地說出那些對一個即將為人母的女子而言極其殘忍的話語:「夫人,非我們不識趣冒犯。接下來的話,你可能不願相信,可時間急迫,我們希望你聽完始末之後仔細想想,然後配合我們捉妖,除惡。」

  面對人族女子無辜而懵懂的神色,善殊頓了頓,道:「你的孩子,被鬼附身了。」

  洛彩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凝住了,她扶著嬤嬤的手站起來,身形顫巍巍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凝上了怒意:「我對兩位好言相待,也事事配合,沒想到你們居然。」

  她半生溫柔,連怒急了罵人都找不到詞,頓了頓才拔高了聲音道:「我不知道什麼執法堂不執法堂,就算是聖地朝廷來了人,也不能這樣信口雌黃,指著別人還未出世的孩子說成鬼!」

  半晌,薛妤和善殊被府中力大的婆子推搡著出了府,好好的一扇門在他們眼前匡噹一聲碰上,動靜大得上面一層灰也跟著落下來。

  先前那笑瞇瞇的婆子也變了副臉,指責地出聲:「不知所謂。」

  總之,兩人確實被掃地出門,且過程格外狼狽。

  善殊好脾氣地捲了捲袖邊,聽過身後女侍的低聲回稟後,有些擔憂地去看薛妤的臉色。

  薛妤忍耐似的閉了下眼,再睜開眼時,臉上已經是難以按捺的慍怒之意,她道:「不給鬼嬰成長的時間了,現在佈陣,夜半子時動手,逼它和妖僧出來。」

  「朝年。」她朝樹後喚了一聲,隨後將一件薄若蟬翼的輕紗衣丟到朝年懷裡,眼也不抬地吩咐道:「現在進去,給裡頭有孕的女子披上。」

  「鮫紗。」善殊看著那件衣,感慨般的喟歎一聲,道:「我還以為阿妤姑娘生氣,不想管這人了。」

  畢竟生來高高在上的人,最受不得的就是冒犯和怠慢。

  「沒。」薛妤道:「任務做多了,被關在門外的次數也多。他們不懂這個,沒什麼好生氣的。」

  善殊想,內心真正強大的人,確實不會因為這點事而惱羞成怒。

  那麼她臉色如此明顯的怒意,是因為什麼呢。

  是這個被利用的人間女子和那條無辜逝去的生命。

  還是某個不聽話,執意頂著生長期亂跑的妖族小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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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7:04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熱水打著旋轉進杯底,又被會察言觀色的丫鬟端到近前,嬤嬤扶著洛彩坐下,斟酌了再斟酌,說著討喜的話寬她的心:「夫人可別聽她們瞎說一通。我聽人說起過,執法堂厲害歸厲害,可也常有學藝不精的小弟子進去渾水摸魚,完不成任務了就指鹿為馬,冤枉好人。」

  「況且就憑著那兩塊,兩塊啥也看不出的令牌,也不能證明她們就是執法堂的人,說不定是從哪撿來嚇人的。照這般說,真是居心叵測,若夫人因此出什麼好歹,非報官去拿她們不可。」

  生長於市井的婆子什麼也不懂,可洛彩讀過詩書典籍,早年跟著丈夫見過不少世面。

  方纔兩位女子,不論站或是坐,都有自成一派的姿態,衣著配飾樣樣非凡物,言談舉止更叫人自慚形穢。

  普通人家養不出這樣的女兒。

  她們有這騙她的功夫,做什麼不好。

  人往往總是這樣,越在意的事就越愛多想,一星半點的可疑之處都要翻過來,倒過去地反覆咀嚼。每想一遍,心裡就咯登一下。

  洛彩指甲捏得極緊,深深陷入掌心裡,整個人像是一根繃緊的弦,又像一隻遭了雨淋的鳥,顯而易見是受了驚的惶惑不安。

  那婆子見她憂心忡忡,一副深以為意的模樣,才提了口氣要接著喋喋不休說那些不知道從多少人嘴裡傳出來的留言,就見洛彩的肚子突然打拳似的動了一下。

  那動靜不小,驚得那嬤嬤一下將所有的話都卡在喉嚨裡。

  「怎麼了?」洛彩看向嬤嬤,嘴巴一張一合,像是全無察覺似的,現出一點提線傀儡般不般配的僵硬之意:「你接著說啊。」

  一向多嘴多話的嬤嬤心一顫,嘴角勉強動了兩下,方一邊偷偷看洛彩的肚子,一邊自欺欺人般接著道:「老奴說得粗俗,但就是話糙理不糙,咱們是凡人,既不修仙,也沒跟什麼門派有牽扯,真要有什麼神鬼靈異事,也是朝廷派人下來通知,哪有這樣潦草給人定性——」

  嬤嬤突然說不下去,因為洛彩突然一反常態的笑起來。

  跟之前秀氣優雅的笑不同,她笑時甚至發出了尖而高的「咯咯」聲,嗓子裡咕咕噥噥的,像數十個孩童同時得了什麼有趣物件時好奇而滿足的低語議論。

  丫鬟見狀,率先反應過來,「啊」的扯著嗓子尖叫一聲,慌不擇路逃跑時將桌上奉著的茶水帶得叮噹匡當砸了一地。

  這響動驚動了洛彩身邊站著的嬤嬤,她張了張嘴,一張臉抖得跟剝落的樹皮一樣,半晌,才連滾帶爬地出了待客的正廳。

  偌大的宅子山搖地動般震顫起來,才買來的丫鬟婆子暈的暈,跑的跑,一時之間鬧得雞飛狗跳,人聲沸騰。

  她們跑,洛彩也不追,看戲一樣坐在四四方方的凳子上,不老實地挪動著臀,小孩般嬌嬈地舔了舔自己的指尖,像是嗅到什麼香甜的東西,又天真地笑起來:「跑吧跑吧,一個都跑不掉,通通要被我吃掉。」

  是個爛漫清脆的女童聲。

  這樣異常的情況只持續了大概半盞茶的功夫,洛彩恢復神志的時候,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黑,耳邊也是「嗡嗡嗡」的一片吵鬧。

  好半晌回過神來,手先落在小腹上,見沒有任何異常,提下的心還沒徹底放下,一口氣就噎在了喉嚨口。

  只見她的肚子如吹氣皮球一樣脹了起來,眨眼間就已快到臨盆的月份,她漸漸連自己的腳尖都看不到,視線裡只有那個大得離奇的肚子。

  洛彩腦子頓時嗡的一懵,在撕裂般的疼痛鋪天蓋地湧來之前,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果然,她們說的果然是真的。

  薛妤和善殊就是在此時衝進來的。

  薛妤手裡提著一盞鮮紅似血的燈,那燈不受控制地亂顫,光芒越來越盛,顏色越來越妖異,罩子裡的火芯熊熊燒著,像是得了主人的話,要將拿燈的人手灼出個洞來。

  偏偏它被薛妤握著。

  那燈越不老實一分,身上蒙著的寒霜就更厚一層,到後來,已經看不出這是一盞燈的形狀,它才終於知道怕似的,垂頭喪氣地歇了勁,安靜下來。

  這就是引她們一路從霧到城追到宿州城的幕後元兇,塵世燈。

  薛妤和善殊之前在外守著,為了降服它,很是花費了一番氣力。

  善殊捏了個小術法,將在疼痛中時清醒時迷糊的洛彩放上了床。薛妤在塵世燈上下了個封印,動作利落地掛在床幔上。

  緊接著,以她為中心,連著外面早就佈置好的隔絕大陣,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提了起來,爆發出鋪天蓋地的靈光。

  但凡有些修為的,隔著十里八里都能察覺到這邊不比尋常的動靜。

  「這樣大的陣仗,那妖僧也該來了。」善殊彎腰細細看洛彩的神色,視線又落回她大得不像樣,像是繃到極致,下一刻就要炸開的肚子上,看了眼薛妤,道:「聽留在執法堂的人說,你身邊那小少年好似不太聽話。你前腳來,他後腳就去雲跡酒樓盯梢了。」

  「哪都好,就是不聽話。」

  薛妤顯然也得知了消息,她美目微掃,屈指在塵世燈上敲了敲,帶著點威脅似的意思,那燈於是不情不願地徹底熄滅。

  做完這些,她才難得的露出點被牽動的不太愉悅的情緒,道:「不知道跟誰學的,不將自己的命當命。」

  「剛來時也不這樣。」

  「倒是挺聰明。」善殊將手中的止痛散給洛彩服下,誰知她一碰那東西,整個人就劇烈地抖,一點美人唇顫顫地哆嗦,像是碰了什麼劇毒的烈藥一樣,「這鬼嬰,想生生耗死她。」

  薛妤見狀,直接上前捏過洛彩的下顎,強迫她張著唇,善殊終於順利將止痛散給她灌下,神色眼見輕鬆了些,才又道:「大陣裡裡外外需要那麼多人守著,就連九鳳都作為陣心脫不開身,等會真打起來,我們這邊完全沒人再去探查城南那十座府邸的動靜。」

  「溯侑聰明,知道你的心思,更知道這個缺口得有人去堵。」

  「也確實解了我們當下之急、後顧之憂。」

  善殊沖薛妤笑了下,道:「人家小少年忍著疼做事,等會這邊結束了,你也別跟人生氣。」

  薛妤動了動唇,才要說話,就見房間內驟然刮起陣陣陰風。須知,屋內四扇窗都牢牢鎖著,大門緊閉,這無故而起的風從哪來的,一想就知。

  窗匡當匡當動盪起來,那樣的動靜,像是有人在外使勁撞擊,於是很快,四面窗都經受不住這樣的摧殘,一扇接一扇掉落下來。

  「咯咯。」

  「咯咯咯。」

  小孩子刻意使壞捏著嗓子叫喊的聲音和身上叮叮噹噹的鈴鐺碰撞聲響到一起,成為一種陰柔的催人命的旋律,在這空蕩蕩的宅子裡接二連三響起,又飛一樣往四處擴散,像是在搜尋什麼令人期待的獵物。

  薛妤和善殊對視一眼,後者輕聲道:「我們進來之前,那些僕人已經被你我身邊的人帶出去了。」

  薛妤方點了點頭,背抵著牆站著,動作間,利落的便衣翻開條口,露出凝脂般的一截肌膚,與上面那條顯眼的草草塗了點止血散了事的傷口。

  雪白與鮮紅糅雜在一起,那道傷口血肉翻捲,光是看一眼都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十幾個女嬰滿府的找人補充能量,找不到人才會回來化整為一,從洛彩肚子裡出世。在這之前,她們不能出去,得在屋裡守著。

  善殊盯著薛妤手上那傷,想起方才佈陣完成後,這位鄴都公主十分嫻熟地拿著刀眼也不眨往自己手腕上一劃,鮮血噴濺出來,又淅淅瀝瀝落到陣法上。

  那血像是有什麼加持效果一樣,幾乎是落在陣法上的瞬間,整座大陣光芒比起之前,亮了數倍有餘。

  「都說靈陣師體弱,身體上的傷格外難痊癒,阿妤姑娘這傷,可要服用些恢復的丹藥?」善殊有些擔憂地道:「不知那妖僧實力如何,往最壞處想,到時這鬼嬰,可能得交給阿妤姑娘處理。」

  薛妤不想多說自己不用外藥的事,藉著她後面的問話,將前頭的囫圇模糊過去:「不礙事。鬼嬰這邊由我來。」

  此時,那十幾位慘死的女嬰滿府翻遍也找不著一個活人,驀的發出怨恨的尖嘯,翻騰的死氣如潮水般一層層堆疊,翻騰到半空,又成了黑森森的雲,最後一股腦對著床上躺著的洛彩湧去。

  洛彩原本有些渙散的瞳仁突然定住了,像是正常婦人生產那樣,疼得熱汗淋漓,唇都咬破,現出殷殷血跡——這還是在吃了止痛散之後。

  若不然,孩子還沒出生,她就先疼暈了,而等鬼嬰出世後,她作為生母,將頭一個作為絕佳的養分被生吞掉。

  「這樣不行。」薛妤幾次彎腰查看洛彩的情況,看著她身上那層漫出光彩與鬼氣抗衡的鮫紗衣,皺眉道:「沒有力量來源,鬼嬰出不來。聚靈鼎,佛女可有帶上?」

  「有是有。」善殊一邊將小巧的銀色四方鼎拿出來,一邊凝著洛彩眉眼,道:「可若是用了聚靈鼎,之後就不能對她用忘塵咒了。」

  原本她們是打算這事過了之後,給洛彩施個忘卻前塵的小術法,將懷胎、鬼嬰這一段記憶抹去。如此一來,她醒來之後,就只記得自己是因為丈夫早逝,鬱鬱寡歡而來城南散心。

  如若不然,光是這一天發生的事,洛彩可能一輩子也忘不掉,不僅要接受人鬼神妖的全新世界,還得接受自己孩子被鬼害死的事實。

  這對她來說,未免太殘忍。

  「顧不上那麼多了。」薛妤伸手探了探洛彩滾燙的額頭,從善殊手中接過聚靈鼎,道:「凡人身體太弱,經不住這麼熬。」

  人活著,比什麼都強。

  就在薛妤要施展聚靈鼎時,陣中突然傳來頗大的動靜,還有九鳳氣急敗壞要跳腳的聲音:「……哪來的死禿驢,還厚著臉皮冒充什麼遊俠方士,今天非得給本殿死在這!」

  薛妤停下動作,將聚靈鼎隨手放到房中方桌上,輕聲道:「來了。」

  九鳳守在陣心,無論如何離不得身,匯覺也根本沒想跟她過招,只在她橫刀冷眼問出那句「千年前為陳家提供借運之法的方士是不是你」時掀了掀眼皮,淡聲應了句是,姿態甚至還帶著點佛家人獨有的謙遜守禮。

  九鳳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當場出手鎮壓,偏偏她此時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能嘴上哇哇亂叫幾聲出氣。

  匯覺便這樣旁若無人,如進自家庭院一樣進了宅子,一路輕車熟路到正院庭前。

  在他腳步踏進房門的前一刻,原本偃旗息鼓的塵世燈驟然亮了一下,洛彩一聲含糊的痛呼卡在喉嚨裡,人在下一刻暈了過去。

  匯覺拄著禪杖,一步一響地行至洛彩床前,而後半蹲在床沿前,長久地凝著她汗涔涔的眉眼,珍而重之地尋了她如水蔥般的指頭握著。如此才像終於尋了歸路的人一樣,挑著唇輕輕勾出一個弧度。

  他冷著臉時顯得古板而僵硬,這一笑,卻不知怎麼釋放出種豁然的少年氣來,眉宇間每一根緊繃的線條都放鬆下來,露出原本俊俏而清秀的五官。

  看著像個唇紅齒白的小和尚。

  薛妤冷然看著這一幕,長指微動,問:「柳二是你殺的吧?」

  匯覺握著那根手指,便怎麼也不肯放了,連帶著冷冰的神色也溫和繾綣起來。他像是知道早就會面臨這一遭,像是早知道要踏進這張請君入甕的網,因而認得坦然:「是。」

  「陳家於我和素色有舊恩,借運之術,是我給的。」匯覺的聲音甚至是從容而平和的:「塵世燈是我拿的,柳二是我殺的,那根定魂繩,也是我的。」

  他一口氣通通認下。

  善殊感受了片刻,驚疑不定地開口:「你的氣息。」

  「是。」匯覺笑起來一點威脅也看不出,他望向善殊,像是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千年前,我佛法也修到了一定境地,北荒來人,準備納我進聖地。」

  「不過現在損傷了許多。」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在善殊心裡掀起了波瀾。

  六聖地中,除了崑崙常年招新,其餘五地,對此管控極嚴。像北荒,只有佛法極高深,能被長老看上的人才有資格進聖地,且必定是當時年輕一輩的翹楚人物。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走了妖僧的道。

  「不用聚靈鼎。」匯覺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洛彩,伸手慢慢將她散亂的鬢髮別到耳後,像是怕驚醒了她一樣,聲音落得又輕又慢:「她膽子小,經不住嚇。」

  「她不是個純粹的人,真正的肉體凡胎不會被鬼胎看上。」薛妤一針見血地問:「所以她是什麼,或者說,在這世之前,她是什麼。」

  「是妖。」匯覺竟正兒八經地回她:「是一隻不太聰明,又鬧得不行的小狐妖。」

  薛妤於是懂了。

  又是一樁纏綿悱惻,不得善終的情愛故事。

  「現在這個局面,你準備怎麼做。」薛妤平靜地指出事實:「明知是局,仍要踏進來,想必不希望她死。」

  匯覺看向洛彩,眼神竟說不出是歡喜多一些還是釋然多一些。左右遲疑了半晌,他像是終於做了什麼艱難的決定,傾身上前,用唇瓣輕而慢地蹭了下洛彩的額心。

  珍惜的,慎重的,還帶著點不經意的眷戀和討好。

  說起來也是活了上千年的人,這麼個微小的動作,竟像是用盡了匯覺微薄的臉皮,他耳朵都紅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讓兩位見笑了。」

  來這之前,薛妤想過會昏天暗地一頓對弈,刀光劍影中降妖除鬼,卻怎麼都沒想到是這種開場。

  她不由木著臉別了下頭。

  匯覺握著洛彩冒著微弱熱氣的指尖,含笑道:「過了今夜,便是個純粹的人了。」

  話音落下,他的手也放在洛彩高高凸起的肚子上,渾身靈力受到驅使,如江海般爭前恐後釋放出來,半空中像是圍繞著他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光雨。

  「你這是。」善殊瞳孔微縮,輕聲吐字:「要以命換命?」

  匯覺並未抬頭,週身力量卻湧得更急,更快,捲成了風一樣的旋。

  沉寂下去的鬼嬰再也忍不住這種致命誘惑,又活躍起來,貪婪地大口鯨吞這些力量,被引著一點一點懸出洛彩的身體。

  那是個粉雕玉琢的女童,頭上紮著兩個朝天的揪揪,胖乎乎的手腕上一邊掛著個手鐲。如果不看那雙惡毒到極點的眼睛,誰也不會將她和「鬼嬰」這樣滲人的字眼聯想到一起。

  幾乎就在鬼嬰脫離母體的瞬間,薛妤看準時機,飛快出手,與此同時,善殊指尖彈出一張張盛著佛光的符紙,如箭雨般射出去。

  那鬼嬰在槐樹上成長了上百年,又吸食了塵世燈引來的諸多陰氣,臨近出世,猖狂得不成樣子。

  奈何同時面對薛妤和善殊,很快就被打懵了似的蔫了氣。

  「都給我等著,給我等著。」鬼嬰憤憤地跺腳,用小女孩嬌憨的語氣說著怨毒的話,她一雙眼落在薛妤和善殊身上,權衡利弊一樣思考,末了,使勁搖了搖手上掛著的鈴鐺。

  「她在叫人。」薛妤一眼看穿,總覺得事情到這一步,是天機書也不曾料到的發展。

  現在塵世燈找到了,妖僧也出現了,只要降服鬼嬰,這個任務就徹底結束了。

  可鬼嬰在叫人。

  她的背後還有人?

  薛妤一下子想到了溯侑。

  其實以她的性格,想安排人在雲跡酒樓或是城南巷口守著完全是有備無患,說白了就是安個心,所以在人手不夠的情況下這樣的舉動便成了可有可無,沒想到真出現了意外。

  事實證明,薛妤的猜測沒錯,鬼嬰果真叫來了人。

  來人一身黑衣,鬼面面具死死地扣著臉,只露出一雙黑色的瞳孔,他像是知道薛妤和善殊的身份,根本不和她們硬碰硬,鋌而走險來一趟的目的只為救人。

  來人輕功極好,但不懂什麼招式,那一身修為好像是從別人身上偷來的一樣,能夠在薛妤和善殊的絞殺下拎著鬼嬰飛快逃跑,全仗著從他手裡丟出來,又在空中炸開的靈寶。

  那些靈寶樣樣威力不俗,但都沒機會在主人手下大放異彩,就被粗暴地丟棄,發出轟然巨響,以自爆的方式為來人擋下鋪天蓋地的圍剿。

  又一道金光將薛妤的攻擊擋開,她的瞳色徹底冷下來。

  「第六件。」

  即使是當地頗有威望的大門派也做不到這樣財大氣粗,一口氣丟下六七件靈寶。

  所以塵世燈,鬼嬰這事背後,可能還跟世家門派,當地巨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善殊也想到了這一點,她足尖一點,鋪天蓋地的金光從她身上迸發出來,化為根根箭羽,驀的發力,以破空的速度朝鬼嬰和前來救人的黑衣人鎮殺而去。

  結果那簇箭雨才到近前,就又是「轟隆」一聲巨響,被靈寶自爆而引起的靈力動盪逼了回來。

  就這樣,黑衣人一招都沒跟她們過,還真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拎著鬼嬰躍到了他們布下的大陣邊緣。

  今日一旦讓他們逃脫,即使薛妤下令將宿州城掘地三尺,也不一定能再抓到鬼嬰。

  這就等同於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炸藥,今夜留不下,便是後患無窮。

  薛妤掃過善殊,後者出生佛洲,修習的術法多是渡亡魂,平怨念,那些令人聞之色變的大殺招,她使用起來得慎重再慎重,斟酌再斟酌,一個不輕易就能影響心性,造成後續修道路上的麻煩。

  九鳳倒是躍躍欲試想出手,可她在大陣中心,她一動,整個宿州城百姓都能被這裡驚天動地的響動炸得從睡夢中清醒,並且遭到波及。

  眼看那鬼嬰衝他們「咯咯」地笑著吐泡泡,差一步就要被黑衣人帶著沉入黑暗,逃出生天。

  薛妤騰空而起,而後垂下眼,浩浩蕩蕩的長風不知從何處起,將她綿軟的衣袖吹得朝前鼓動。

  她伸出長指,在半空中點落。

  整片夜色像是在這一刻被定格。

  「跑什麼。」

  她輕而冷地吐字:「全部都給我留下來。」

  面對她們,黑衣人一次沒敢大意,見這樣的陣仗,咬咬牙又是連著數件靈寶丟出去,炸開,一樣的地動山搖,動靜喧天,可先前屢試不爽的招數好似沒了作用,薛妤的攻擊照樣朝他而來。

  察覺到肩頭落下的一片雪時,他尚愣著,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那條手臂,連帶著被他抓在手裡的鬼嬰,落葉一樣掉下去。

  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慘叫,腦海中唯一也是最後的念頭,就是頭也不回地轉身遁入夜色。

  善殊等人蜂擁而上,將被強留下來的鬼嬰捆著設下層層封印。

  朝年吸著氣跑向薛妤,慌裡慌張地問:「女郎,你沒事——」那個「吧」字還沒吐出來,就見薛妤冷著臉,不著痕跡地用袖子擦了擦唇邊湧出的血跡。

  他一下紅了眼。

  「眼淚收回去。」薛妤轉身去往洛彩房間,同時吩咐道:「將宿州城及周邊城池各大世家和門派的消息列出來給我。」

  「現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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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7:19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一切變故來得快而突然,那鬼嬰前一刻還嬉皮笑臉地吊在黑衣人手臂上蕩鞦韆,扯長了調子沖薛妤等人挑釁,下一刻就抱著條鮮血淋漓的手臂滾了下來。

  還沒來得及反應,善殊蓄力已久的佛門鎮鬼法門就如同春日綿雨般落在了她身上,將她捆了個結結實實。

  那鬼嬰在謝宅中生長了上百年,看過那麼多人來人往,是是非非,真論起心智,跟朝年這等年齡的不相上下。當下知道自己流年不利,才出世就被鎮壓,幾番思索後眼珠子一轉,叫也不叫,動也不動,垂頭喪氣耷拉起腦袋裝可憐。

  可惜現在沒誰理她,唯一一個終於能騰出手來的,還是剛被她大言不慚挑釁過的九鳳。

  鬼嬰這頭才低下,下巴就被一隻纖纖柔夷猛的捏住,力道大得能讓她皮骨分家,她被迫順著力道抬頭,正對上九鳳那雙微微往上挑著,似笑非笑的眼,「長得還真水靈,一身細皮嫩肉的,裝起來也像模像樣。」

  「來,將你方才對我喊的話再喊一遍。」

  大妖身來不羈,骨子裡放蕩慣了,稍微收斂點神色是懶洋洋的沒骨頭樣的美人,這會真被挑起火氣訓人時,身上那點氣勢便一點就著似的「噌噌」往上升。

  那鬼嬰睜大眼看著那雙被金色火炎佔據的瞳仁,又因為週身死氣被封,當即腦子一懵,像是被人當頭砸下一座山的重量,痛苦地悶哼出聲。

  這幾日九鳳跟著薛妤斂聲收色,跟蘇允朝年等人也打打鬧鬧的沒個正形,但這猝不及防的一釋放氣息,直接叫離得遠的輕羅和梁燕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那是妖族刻在骨子裡對頂級血脈的本能畏懼。

  離得最近的桃知才伸到半空阻止她動作的手掌也跟著止不住顫了顫。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晌,又默默收了回去。

  「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九鳳才經過雲籟的死,又接連被匯覺和鬼嬰一前一後挑釁,滿肚子火終於在此時逮著爆發,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照九鳳的話說,她跟薛妤相安無事是兩人身份相當,誰也不壓誰,又實打實的對撞過,認可她的實力。跟那些蘇允小鬼是鬧得玩,解解悶。跟普通人是根本沒必要計較。

  可一個區區百年的小鬼,仗著一破燈短時間吸來的龐大靈力,又用裡頭婦人的身軀做遮擋,愣生生在她耳邊吱哇鬼叫了大半夜,甚至屢次出言不遜,這怎麼忍?

  能忍得下去都不叫九鳳。

  眼看那鬼嬰被九鳳三兩下揍得披頭散髮,從喉嚨裡哼哧哼哧地噴氣,桃知上前一步,頗有些無奈地開口:「遙想。」

  「你別勸我。」察覺到他在身後,九鳳氣勢洶洶地回,身上那股大妖的氣卻怕傷到人似的倏地往回收,「說什麼都不好使。」

  「薛妤姑娘和善殊姑娘都進去了。」桃知生得清雋,聲音也幾乎是天生能澆滅人怒火的溫柔:「我們畢竟是來處理那方士的。這鬼嬰,你出過氣,之後自有她們來料理。」

  說起方士,九鳳霎時又想到那坦然承讓借運之術出自他手,又大搖大擺從她眼皮子底下走進院子的和尚。

  她兩相權衡下,用力地捏了捏鬼嬰的下顎骨,陰惻惻地恐嚇:「得了這一回教訓,進聖地大牢裡時也記得放乖一點,才出生就該夾著尾巴做人,嗯?」

  說罷,她一甩手,趾高氣揚地進了那座鬧得燈火通明的院子。

  洛彩的房裡,薛妤和善殊一左一右,一個抵在床沿邊的柱子上,一個站在房裡的四方桌邊,兩人俱都沉默著,視線齊齊落在床沿邊身著袈裟,手邊落著禪杖的和尚身上。

  九鳳興師問罪來砍人的氣勢被這麼凝重的氛圍一壓,神色莫名地側了下頭,朝薛妤看過去,問:「怎麼回事?」

  「不知道。」薛妤舊傷未好,又強行引發殺招留下鬼嬰,此時臉色蒼白如紙張,話語卻仍是冷的,不近人情的回答和平時沒什麼兩樣,「自己看。」

  三人於是一齊看過去。

  那眉清目秀的和尚先前為引鬼嬰出來不要命的往外散出靈力修為,在鬼嬰被引出來之後也沒停歇,那些金色光點如春風細雨般將床榻上的姑娘一圈圈纏住,靈動而柔和地將她裹成了一個繭,只留下被他握在掌中的幾根手指。

  因為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光,一時之間,整間屋子竟現出一種火樹銀花的迷離美感來。

  隨著這樣的變化,半跪在床沿前的匯覺像是被抽乾了血肉,那張十分具有迷惑性,根本看不出年齡的俊俏臉龐上屬於人的血色慢慢消散。

  而即使這樣,他仍抖了抖肩,將身體中的積蘊不遺餘力地抖落出來,到了最後,淌出的靈力甚至已經不完全是金色,而是一種摻雜了鮮血的慘紅,像極了四月天裡漫天絢爛的晚霞。

  薛妤和九鳳說到底都不懂佛門功法,於是紛紛看向善殊。

  善殊像是受了什麼震撼似的,扯了扯唇苦笑著看向她們,解釋道:「我們佛門修行跟常人不一樣,早期驅惡鬼,渡亡魂,平怨氣,每做一件善事,便成一件功德。」

  「他早期既然能被北荒看中,必定做過不少善事,按照常理,之後他墮邪道,修惡術,這些算惡業。善與惡功過相抵,他其實尚有一線生機,即使死亡,也能成功入輪迴。」

  「可他抱必死之心,將好的留給了洛彩姑娘,壞的給了自己。」

  從此再無來生。

  「與雲籟姑娘當日所作所為有異曲同工之處,佛門功法與日月花皆以善為本,只不過他這個方式更霸道些。雲籟姑娘能留下一顆妖珠,日後便還有無限可能,他這樣一來,什麼都留不下。」

  此時,匯覺的身形已經薄得像層紙,因為那一層繭的緣故,他已經看不到洛彩的臉,於是更用力地去握她的手,捏得那幾根嬌養出來,水蔥一樣的指頭泛出反常的白。

  他才像是終於抓住了什麼似的,很輕地滑動了下眼珠,輕輕吐出一口氣:「從前啊。」

  從前啊。

  一千多年前,他還不叫匯覺,只是個初出茅廬,下山出寺,四處歷練攢功德的小和尚。

  他背著那點聊勝有無的行囊,懷著少年一腔義氣和對外界的嚮往預備斬妖除魔,保百姓安定,走到一半,發現只偷偷摸摸跟下山的小狐狸。

  「素色,我跟你說過,山下很危險,你不能再跟著我了。」

  匯覺跨上幾層長了苔蘚的石板街,三下兩下將那只知道自己被發現了,索性窩成不挪動的純白小狐狸撈起來坐端正,頂著張年輕俊秀的臉,話卻是頗有其事的嚴肅:「我有時連自己都保護不好,怎麼照顧你?」

  小狐狸突然在他眼前化出人形來,是個眉目靈動,五官精緻美艷的小姑娘。她矮了他一頭,就非得站上高的那層石街張揚氣勢:「我不需要你保護,我可以保護你,我可是妖!」

  素色在青山寺後山長大,跟一群深入淺出的僧人們生活在一起,沒機會見識凡塵。她只看過幾回話本,什麼也沒記住,只記住妖是種強大而神秘的生物,山下的人談之色變,個個懼怕。

  因此那句「我是妖」說得自然而驕傲。

  匯覺努力擺正了臉,道:「不准去,再跟著我,我日後都不陪你玩。」

  於是小狐狸便只能每次在台階上氣急敗壞地跺跺腳,看著甚至連少年都稱不上的匯覺離開青山寺,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往往出去是暖融融的春日,回來時天已經冷下來。

  匯覺很爭氣,他自律而明是非,在佛法上的天資悟性極高,年紀輕輕就已在當地頗有聲望。主持對他抱有厚望,於是教他時更用心,也更嚴格。

  他在寺裡修行和下山除害這兩種生活中漸漸長大,容貌更出眾,實力也更強大,一言一行都是令人信服的安心。

  人們對他的稱呼從「小和尚」,變成了「小聖僧」。

  後山的狐狸卻還是那隻狐狸,光長開了傾國傾城的容貌,腦子仍停留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陽光和生動有趣的話本裡。

  一年冬,素色實在沒忍住,靠著一樣追尋氣息的法寶遠遠跟著匯覺下了山,她東躲西藏,生怕被他發現又被毫不留情地趕回去。

  結果最後還是被他發現了。

  瓢潑大雨中,破廟裡橫七倒八地歪著幾根梁,裡面才經歷過一場惡戰,素色小心翼翼探著腦袋往裡看的時候,匯覺正念著佛號收了那只四處作怪的妖,手裡尚往下滴著血跡。

  匯覺驚覺有人,以為是那妖的同夥,那一眼望過去時,眼裡浮冰似的冷意一下就將小狐狸看懵了。

  他在她記憶中,還是小時候那般溫的,軟的,笑起來香甜極了。

  那種眼神,她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

  她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以為會挨一頓罵,誰知他只是慢條斯理地擦乾淨了手,又細細看過她眉眼,見她形容雖然狼狽,但也都是從山林中躥出來的落魄,並沒有受什麼欺負。

  「怕不怕?」他問。

  素色搖頭,仍記得蔫聲蔫氣地討好他:「我知道。你們只殺做壞事的妖。」

  跟都跟來了,再將她趕回去,這一路窮山惡水的,匯覺想來想去,實在不放心,就將她帶在了身邊。

  枯燥的日子因為她的到來變得生動有趣。

  人間紅塵滾滾,遠比小小的青山寺熱鬧。她仗著他在,更不顧忌,有時間就拉著他上街,要這個要那個,有時候也自知過分,看他隱隱忍耐的模樣,並不吭聲,只用一雙眼看著他。

  她早長成了禍國殃民的傾城顏色,眉眼間,是擋都擋不住的天生媚意。她再那麼楚楚可憐一求,軟著嗓音撒嬌,周圍人看匯覺時便用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揶揄與打量神色。

  或許是出來時間久了,她於是也知道了自己是個美人胚子,又正是這個年紀,常常在山水間捧著臉托著腮美滋滋欣賞自己的容貌。末了,還非得湊在匯覺面前,問他漂不漂亮。

  這種時候,匯覺往往面無神情,道:「出家人眼中,女色都是紅粉骷髏,美與不美,分辨不出。」

  他不說,她也不鬧,就那麼捧著張臉看著他,大有一副要跟他比拚耐心的架勢。

  他常常一睜眼,便能看到她的長長的睫毛,一點豐滿的唇,還有眼尾一點點上揚的勾。可惜她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諸般優勢,時常胡亂而故作姿態地亂用一通。

  可即使如此,哪怕匯覺遁入空門,不通情欲,不以美醜辨人,也不得不承認,她是極好看的。

  那種美不僅在表面,而是水一樣的透進了骨子裡。

  人很難不被她吸引。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素色像是生了根的尾巴,跟在他屁股後面不走。或許是因為長大了,不被他哄孩子一樣的威脅放在心上了,又或者是她太喜歡外面那樣熱鬧的,可以和他遊山玩水,吵吵鬧鬧的日子了。

  時間長了,素色少女心思,情竇初開,愛慕的對象是他,也只可能是他。

  可這根本不可能。

  事情敗露時,她一臉做錯事的心慌,哽著聲音保證:「我知道你們的規矩,我們就,就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她第一次真正用上乞求的語氣,哭得臉上脂粉都花了。

  匯覺頭一次那樣冷著她,話說得決然而果斷:「這次回去,別再跟著我出來了。」

  「素色,我沒那麼好,你別喜歡我。」

  之後,他果真說到做到,極少在她面前露面。而事實證明,以他當時的修為,真要想躲著她,根本不是她那點三腳貓功夫可以追得上的。

  很快,青山寺上下迎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匯覺被聖地一位長老看上,被破例納入北荒,不日就要上佛洲繼續深修了。

  入北荒,那是何其榮耀的一件事。

  深夜,一隻雪白的狐狸順著窗子爬進來,在他房裡化成了披散髮絲的女子,她蜷著膝,像是知道他不想搭理她,連話都說得小心翼翼,吞吞吐吐:「我不喜歡你了。」

  「匯覺,我不喜歡你了。」

  「你別不理我了,成不成。」

  匯覺聽她一聲更勝一聲的哭腔,終究做不到無動於衷,他面無神情地坐起身,面向她,問:「真不喜歡了?」

  「不喜歡了,真不喜歡了。」她見他終於肯說話,一疊聲地應,眼睛亮亮的,像是被水洗過,「我聽他們說,你要入聖地了,那我、我日後變厲害了,可以去找你嗎?」

  匯覺想到她那數十年如一日不變的軟趴趴招數,忍不住扯了下唇,道:「變厲害了再說。」

  她卻像是得到什麼保證似的,抿著唇笑起來,語氣又輕又軟:「你答應我了啊,你答應的啊,不許食言,不許不理我。」

  那夜最後,她得了他的回答,歡天喜地地化作原形跑入了山野。

  那個時候,他沒想到,也想不到,那竟是最後一面。

  就在他進聖地的前十天,她在他身邊留著的燈突然滅了,他當時正在練字,見到那燈的變化,手中的筆「噹」的一下落在素白的紙張上。

  自從他成年,少有那樣不沉穩的時候,可那日他奔向後山時,步子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手和腳都是軟的。

  那樣多的血,從她狐狸窩裡流出來,她僅撐著最後一口氣,像是在等他來。

  現場幾乎無法遮蔽的氣息和痕跡,幾乎在明明白白告訴他,他那對他嚴厲有加的師父,絕不容許有人動搖他的道心,也終於忍無可忍對素色下了死手。

  小狐狸一生天真爛漫,氣息乾淨得跟白紙似的,甚至好長一段時間跟著他吃齋念佛,不論對誰,都沒有過半分壞心,僅僅因為一句喜歡,僅僅因為喜歡他,就得死。

  她倒在他懷裡,血色盡失,像是知道自己生命到了盡頭,她沒說是誰動的手,沒跟他告狀,沒跟他呼疼,她前所未有的聽話、乖巧,只是執拗地一遍遍重申:「我、還喜歡。」

  「我那天,騙你的。」她拉著他的袖子,委屈地淌眼淚:「就是很喜歡。」

  她說,如果真有來世,她不想當妖,她要當人,那樣,就能離他更近一點。

  不用每到夜色降臨就回到濕漉漉的狐狸洞,不用在他不理她的時候束手無策,連見一面都艱難。

  不用在一起,就是近一點,再近一點就好。

  小狐狸死在了心上人的懷裡,那是他第一次抱她。於是她閉眼前看天空的最後一眼,都覺得雲是亮的,風是清的,陽光是暖的,這個世界都是亮堂堂的。

  匯覺帶著那顆妖珠,離開了青山寺,沒有接著除魔衛道,也沒有去聖地。

  他混入人海,在紅塵中流浪,有時候走著走著,覺得她就跟在身後,清清脆脆地央著他去買那些稀奇古怪,只有小孩子愛吃的甜食。

  時間越久,他就越想念她。

  他固執己見,瘋了似的收集諸多歪門邪道的術法。

  數百年,上千年的時間從指間淌過,他越發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他會一時興起追殺亂造殺孽的妖物,又會在轉眼間想起哪家人家曾幫過他和小狐狸,下一刻就將借運術這樣陰損的法子交到他們手中。

  曾經令聖地都忍不住起接納之意的天驕少年,變成了人們口中頗為忌憚的「妖僧」。

  不知渾渾噩噩不知多少年,誰知竟真叫匯覺找到了個用妖珠投生的方法,不,或者說,是有人主動找上了門。

  可那都不重要。

  他將大半數修為注入妖珠,令其投生在人間一戶普通人家,她的父母為她取了個新名字,叫洛彩。

  彩色的彩。

  她這一生果真過得順遂,閨中嬌養,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少年陪著,及笄後他們順理成章成親。前世孤獨至死的小狐狸終於等來了一場有回應的感情,她依舊愛笑,笑起來明艷動人。

  她的夫君對她極好,說是精心呵護也不為過。

  這個方法有兩點忌諱,一是施法人永遠不能出現在她面前,二是她二十五歲時會有一場劫難,劫難過去,之後便是徹底,嶄新的人生。

  於是那二十多年,匯覺暗地裡守在她身邊,看著她穿著大紅嫁衣嫁人為妻,跟人琴瑟和鳴,情意濃濃。

  他夜夜不能寐,眼前全是她靈動精緻的眉眼,淌著淚說喜歡他,一眨眼,又是她和別的男子相攜而來的畫面,幾次被刺激得發瘋,酗酒,而後又回隔壁默默守著她。

  他想,那時小狐狸流著淚說不喜歡他的時候,心裡是不是也像他今時今日一樣酸澀,委屈,難過得要命。

  後來,他終於知道她這一世「命中大劫」是什麼。

  鬼嬰出世,需以命換命。

  一千多年,他終於得以解脫。

  金光流淌到最後一滴,匯覺顫著唇親了親洛彩的指尖,一直從容不迫的人喉嚨裡也終於有了哽咽的破碎之音,他道:「我也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那是一句遲到千年的回應。

  可素色再也聽不到了。

  他們最後的結局,不過是她生,他死,兩人死生不復相見。

  「睡一覺起來,以後什麼都是好的了。」匯覺笑著鬆開她的手,任由金光將她嚴嚴實實裹住,也任由自己像砂礫般消散在半空中。

  片刻後,洛彩睜開眼。

  她對上薛妤等人複雜的視線,又看了看身處的環境,最後掀開身上的被子坐起身來,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這是怎麼了?」

  「夫人這兩日可有見過什麼和尚嗎?」薛妤垂著眼,神情看不出什麼變化,試探般地問了個早前問過的問題。

  洛彩仔細回想了半天,搖了搖頭,道:「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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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25-3-16 00:47:32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雲跡酒樓視野極好,南通北透,站在屋頂,能同時將東西兩街和城南巷口的動靜收入眼底。

  溯侑在這裡等了一晚。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溯侑和薛妤是同類人,他們心思同樣縝密,因此很多事總會想到一起去。

  比如來雲跡酒樓盯梢。

  在來之前,他得了朝年傳信,說塵世燈已經被女郎取下,妖僧也已經入局。

  情況發展到這一步,幾乎已經接近尾聲,來雲跡酒樓不過是圖個安心。

  溯侑坐在酒樓屋簷之上,半截衣擺懸空,像裙擺一樣被風吹得撒開,花瓣似的一片片剝開,現出一番旖旎的風韻。

  妖蕪果能緩解他體內疼痛,卻不能根治。才經歷生長期的妖對這個過程總是難以接受的,那種疼痛,即使服了上好的藥,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休息,也覺得整個人連呼吸都是破碎的,挪一下手指都是傷筋動骨的痛。

  在這個過程中,體內的妖性會被激發,血脈越純粹,承受的痛苦越大,像九鳳那種的,若是輕易放出去,說不定會短暫喪失本性大開殺戒。

  按理說,一隻只有一半妖族血脈的妖鬼,不會經歷這個過程,即使經歷,也只是走個過場。

  可就是在這樣的諸般前提下,溯侑仍覺得自己每呼出一口氣都是滾燙的,兩腮像發高燒一樣紅潤起來,他輕輕闔著眼,一下覺得身體像是浸泡在岩漿裡,一下又被屋頂的風吹得猛的一個戰慄。

  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一股不受控制破壞欲從心底升騰而起,在突突跳動的血管裡橫衝直撞,像小鳥一樣拍打著翅翼喧鬧叫囂。

  他的生長期出乎意料的來得迅猛而熱烈,好似身體裡藏著的那點稀薄血脈原本就是什麼高貴而神秘的東西。

  彎刀一樣的清月升至半空,溯侑算著大陣開始的時間,抬頭朝城南方向看去,眼底幾乎是沉甸甸的一片黑。

  因為佈置了隔絕大陣,他看不到什麼,也感受不到裡面山崩地裂的搏殺對弈。

  視線中久無動靜,他卻仍盡職盡責地守著,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能做的,好像永遠只有這些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小半個時辰之後,溯侑身體微不可見繃了繃,手指垂在一側琉璃瓦上,淺而短地落了一筆。

  「……被殺意鎖定了。」他輕喃出聲,呼吸滾熱,思緒在永無止歇的疼痛和漸漸難以控制的躁意中維持清明。

  這個時候附近能出來修為不俗的人查看,並且悄無聲息鎖定他的氣息,懷著殺人滅口的心思,只能證明一件事。

  有什麼不能讓聖地知道的人或家族要出面行動了。

  奔著城南去的,去做什麼?要麼救妖僧,要麼救鬼嬰。

  這件事,若是宿州世家跟妖物勾結作亂,溯侑幾乎閉著眼睛都能想像到,那人該是怎樣的生氣,失望。

  雖然她從不表達出來。

  溯侑依舊垂著眼,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心裡卻飛快計算著。暗中潛伏的人現在不殺他,無非是看他修為不足,氣息紊亂,干預不了他們的大事,而他們有更緊急的事要做,不便在這個時候打草驚蛇壞了好時機,那麼,他會在事情辦成之後再動手。

  這之間,都是他的時間。

  他身上還有三件靈寶,是早前混得風生水起時在一處秘境中所得。

  他們既然這樣藏著掖著,說明對薛妤和善殊有所忌憚,實力不在大能級別,也不會是那種活了數千年的老怪物,那他藉著靈寶之力,哪怕受點傷,也能成功逃脫。

  而在這之前,他要看到今夜出手的是哪家人家。

  事實證明,溯侑在算計人心這方面幾乎有著令人驚歎的天賦。

  潛伏在暗中的人果真沒有即刻動手殺他。

  他賭來人張狂自大,賭他不將自己放在眼裡,亦賭他們心有顧忌,不敢聲張。

  他一樣不錯,全賭對了。

  沒過多久,城南一座宅中有了動靜,先是兩三個套著灰撲撲僕從衣裳的人開了一處側門,探頭探腦地往外張望,伸長了脖子,像灰頭土臉的滑稽小丑。

  很快,那幾個僕從匆匆跑出來,兩個在前一個在後,如水的月光下,他們那身衣裳後刺著的紋路,以及代表著家主的姓氏,隔著遠遠的距離,無所遺漏地落在溯侑的眼中。

  一個謝,一個雲,一個令。

  都是宿州城的大戶人家。

  這麼拙劣的障眼法,幾乎是在將人當傻子糊弄,溯侑倏而失笑。不知是因為成長期流轉四肢百骸的劇痛,還是因為些別的什麼,他眼中映著璀然熠熠的光,明艷張揚到幾乎不容人忽視的地步。

  他靜靜坐著,脊背挺拔而直,姿態認真到像是在聆聽先生講課的學生。

  那幾個僕從耍戲一樣出來跑了一圈,又原路跑了回去,再走出來的是一個全須全尾佩戴了面具、連半寸肌膚都沒露在外面,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他輕功極高,低著頭極快地朝城南掠去。

  溯侑掩唇低低咳了兩聲,硬生生將破碎的血腥氣沿著喉嚨嚥下,手掌放下來時,肩頭因為忍耐輕而促地顫抖。

  城南每座宅子都建得氣派非常,大門上無一例外懸著府邸牌匾,一眼看過去,是誰是誰,一目瞭然,清晰分明。

  可這座宅子不一樣,溯侑看過去,全有一片濛濛霧色,別說牌匾上的字,就連裡面的房屋樣式都看不見,唯一能看見的,只有一面刷了漆的紅牆。

  而整個城南人家,全是這種外牆。

  「雲霧陣。」溯侑在心底將這陣的名字咀嚼兩遍。這些天他跟在薛妤身邊,學了不少東西,從為人處世的態度,到秘笈術法的差異,甚至她時常還會讓他看一些並不常見,可查事時說不定就會遇上的陣法。

  雲霧陣赫然在其之列。

  這陣是典型的隱匿陣法,陣開啟時,外人看不清陣內的任何事物,可那屋卻實實在在擺在那裡,即使他此時拿著城南所有人家的名冊一一對過去,到最後人數和姓氏也全是對的。

  破局的方法唯有一種。

  他進到陣中,撥開雲霧,看清那牌匾上的字。

  可若是如此,他等於一舉撞入不知深淺的敵營,再有靈寶傍身,也必定活不過今夜。

  太過極端的手段,薛妤從來不喜歡。

  於是只能之後再查。

  過了一刻鐘,先前如大雁般沉入夜色的黑衣人飛速奔了回來,模樣格外狼狽,一頭被一絲不苟梳起的發被打得散開,右手死死捂著左手臂膀處,鮮血止不住的一路淌出來,氣息紊亂得像是體內在經歷一場火山噴發。

  左手臂膀往下,齊齊斬斷,空蕩蕩一片,格外滲人。

  顯而易見,既沒有搶到東西,又賠了一條手臂。

  血腥氣在溯侑眼前成百,成千倍放大。他像是被一盆涼水潑中,身體徹徹底底僵下來。

  那些噴湧而出的殷紅血滴,對成長期的大妖來說,是致命的引誘。

  有一瞬間,溯侑幾乎忘記了背後時時盯著的那股殺意,也忘了眼下的處境,他只想不顧一切撲上去,吸食新鮮的血肉,再將這城南用一把火燎遍。

  他骨子裡需要那些東西,渴望那些東西。

  溯侑的手掌緩緩握攏,重而急地閉了下眼,艱難算著身後那人出手的時間,喉結幾乎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動,氣息如岩漿般滾熱,兩腮紅得像是重重塗上了姑娘家新制的脂粉,濃墨重彩的兩筆。

  他的狀態受血氣的影響,變得越發惡劣,腦中繃著最後一根理智的弦,搖搖欲墜。

  那根弦不是仁義道德,世俗成見,不是人們臉上將會掛著的驚恐和稚子無辜的啼哭。

  那根弦叫薛妤。

  他從來沒將自己看得很高很重,於是知道,若是真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必身後藏著的那位出手,薛妤會親自瞭解他。

  他可以死在敵人手中,可以被拋屍荒野,化為膿水爛到泥土裡,可唯獨,他不想死在薛妤手裡。

  不想叫她知道,她花了心思認真培養,覺得尚能有救的人,骨子裡還是這樣卑劣,醜陋,不堪的東西。

  冰火兩重天的盡頭,理智徹底支撐不住的前一刻,他腰間的靈符恰到好處地燃燒起來。

  朝年的聲音傳出來:「溯侑,你在哪呢?我怎麼沒在執法堂看見你?」

  溯侑舔了舔唇,默了片刻,開口時聲線難得的啞著,像一捧粗糲的砂:「我、沒在。」

  朝年在寒風中吸了吸鼻子,聲音刻意壓低著,顯得有些著急:「你快回來。我們這突然出了點變故,女郎讓我收集整理宿州和周邊城池所有世家的資料。」

  「女郎為留下鬼嬰強行動用封印,受了不輕的傷,方纔還吐了血,我實在放心不下,將輕羅和梁燕留下整理了,但女郎要得急,她們兩個沒你懂那些,需要你幫忙才來得及。」

  溯侑熊熊燒著的一腔滾燙血液被幾個字眼鎮壓下來,他瞳仁裡映著天穹上一輪彎月,聲音輕得能揉碎進夜風裡:「受傷了?」

  他的尾音勾著,現出一點不近人情的漠然,反正聽不出什麼關心的受牽動的意思。

  朝年習慣了他這麼說話,悶悶地嗯了一聲,道:「原本一切順順利利的,誰知出了個黑衣人……」像是知道自己又說多了,他潦草地總結:「這事說來話長,跟我們先前想的不大一樣,總之你快回來,回來再說。」

  溯侑站起身,身影搖搖欲墜,像一根踩在鋼絲線上隨時要掉下去的鳥雀,而原本那些不受控制,躍躍欲試,衝動渴望,通通收斂進身體裡,唯有眼底沉甸甸的黑,昭顯出另一種不同往常的恣睢。

  一個城有多大,光是城南這片地區的世家,她就足足看了兩三天的地圖資料。

  更別說周邊城池。

  根本看不完,就是看完了,等他們分析出來了,幕後黑手早將一切抹得乾淨,換個地方銷聲匿跡了。

  溯侑沒做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他指尖夾著那張薄如蟬翼的靈符,話語冷靜而清晰:「朝年,將靈符交到女郎手中。」

  這段時間,薛妤信他,看重他,總將重要任務教給他,朝年於是沒問什麼,匆匆說了句:「等著。」

  身後銀絲一樣的刀光帶出破空之勢,由遠及近朝溯侑站著的方向斬去。

  他似是早料到這一幕,身形驀的倒轉,藉著腳下磚瓦的著力倏的躍至半空,沾著冰冷濕氣的發被高高束著,勾勒出少年那張美得極有侵佔性的臉,全是某種蓬勃抽長的生動之氣。

  溯侑的袖中飛出一把巴掌大的青銅鑰匙,箭矢般朝著身後終於現出身形的幕後人而去,還沒等來人看清鑰匙的真面目,它就在半空中猝不及防炸開,「砰」的一聲,像孩童惡作劇般在半夜點燃的煙花。

  來人瞳孔一縮,迫不得已抽身而出改了軌跡,暫避鋒芒。

  而溯侑藉著這股巧勁,落葉般飄到城南的巷口,朝著最裡面那座像是在吞雲吐霧的府邸而去,反震的力道將他暴露在外的十指炸得鮮血淋漓,他垂著眼,壓著唇,恍若未覺。

  那位斷臂的黑衣人才進府門,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反應都慢一拍,等察覺到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見「砰」的又是一聲,他睜著眼倒在絢爛的火光中。

  「豎子爾敢!!」身後是那個緊隨而至,卻不得不避著那團光走,怒到目眥欲裂的老者。

  靈寶自爆,不認主人,溯侑離得稍遠,也被這樣的力道震得五臟六腑都彷彿騰挪了位,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唇角口鼻處流出的血,抬眼朝府門前的牌匾上望。

  這一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只見牌匾上霧氣不再,而是用正楷提著三個威嚴端肅的字——昭王府。

  原來是這樣。

  另一邊,靈符才傳到薛妤手中,便是接連兩聲山搖地動般的響動,薛妤霍的起身,遙遙看向雲跡酒樓的方向,像是很快意識到什麼,問:「你在哪?」

  「女郎。」溯侑長而瘦的指骨根根收攏在斷臂黑衣人的喉骨處,直到一聲聲傳來清脆的碎骨聲,他才慢慢垂手,顫著長長的眼睫,條理清晰地說自己的猜測:「與妖僧,鬼嬰有勾搭的,是昭王府。」

  「宿州城的資料全部整理好,放在——」

  「溯侑。」薛妤一字一句冷了下去,話語中難得帶著點色厲內荏的意思:「立刻退出來。」

  「臣被圍困。」溯侑璀然一笑,衣擺迎著夜風獵獵作響,彷彿又成了審判台上那個渾身是刺,渾然聽不進任何一句話的樣子,「沒法退了。」

  他這輩子活得卑微而艱難,像野草想盡辦法求生,卻自有骨子裡的傲氣,一生不為臣為奴。

  這是第一次,好似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她從審判台上將他救下,接經脈,賜丹藥,給秘笈,又牽著他將他從引妖的陣法中走出來,不遺餘力栽培付出的種種心力。

  「一刻鐘。」薛妤噌的邁開腿往外走,「溯侑,用你任何保命的辦法。」

  「撐一刻鐘,我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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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作為人皇一母同胞的兄弟,昭王府戒備重重,絕不只有護衛親兵,相反,府上時時住著大能級別的人物,平時不顯山露水,一到關鍵時刻,便昭顯出作用來。

  見了血,溯侑體內的凶性徹底控制不住,可頭腦反而越來越清楚,他精準的計算著身後老者的距離,眼前是從王府內飛速趕來的幾個同等裝扮的黑衣人,每一個氣息都深不可測,不是他在對抗的程度。

  奇異般的,在這種時候,溯侑居然沒什麼懼怕的,後知後覺的求生心理。

  從進來起,他就沒抱著什麼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僥倖心理。

  他的結局,只剩一個死字。

  他身體像被風吹起的紙片,輕飄飄朝後去,直到抵在那堵朱色外牆上,身前身後再無退路,他才倏地抬眼,等人齊齊逼到前後不過百米的距離,十根鮮血淋漓的指骨根根收攏,只見一枚攜帶著靈光的令牌再次破空。

  那令牌速度極快,攜帶著破空之聲,轉瞬就到眼前。

  「小畜生!」

  一馬當先追殺向前的老者沒想到他還留著靈寶,更沒想到他能有幾乎以死換死的魄力,猝不及防之下,躲避不及,驚怒交加時,一團熱烈的,帶著能將人灼化般溫度的熱浪在眼前陡然炸開。

  這一擊,不止前來捉拿他的人,溯侑自己也處於熱浪中心,千萬鈞力道砰的重重打在他身上,像是一根足以開山平海的巨棍橫掃在胸前。

  他重重皺了下眉,血液爭先恐後從喉嚨裡湧出來,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視線昏沉下來前,餘光盡頭是那幾個如折翅的鳥兒般橫飛出去的黑衣人,溯侑扯了扯嘴角,撐著後牆支離的砥柱,感受著體內飛快流失的生命力,懶洋洋地闔了下眼。

  說來奇怪,他一直認為自己骨子裡存著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哪怕從前活得再艱難,狼狽,也咬著一股勁不肯輕易去死,現在臨到死前,他問自己,後悔嗎。

  答案竟是否定的。

  溯侑閉著眼,腦中情形似乎還停留在一個多月前,天寒地凍的二月天,審判台上滴水成冰,她一眼掃過來時,姿態無疑是高高在上,不可攀近的。

  有人告訴他,救他的人是聖地傳人,鄴都公主。

  彼時,他滿眼戒備,渾身是刺,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想,最多不過一死而已。

  那個時候,他不曾想到,一個人,原來不必說什麼話,不必做什麼笑吟吟的姿態,便可以那樣令人心安,依賴,甚至眷戀。

  一個月的時間,在妖動輒成百上千年的壽命中,實在太短了,短得臨時回顧起來,那些零碎的記憶像是眨眼一晃似的就溜過去了。

  可他偏偏願意為這一個月的溫暖,信任,尊重,從容赴死。

  潮水般的倦意和冷意呼嘯著傳遍四肢百骸,溯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沒有骨頭一樣順著牆邊滑坐在地上,鴉羽似的長睫顫顫眨動兩下,最後無聲閉上。

  長風呼嘯,殘垣斷壁的破敗間,少年身影瘦削單薄,十指耷拉在膝頭,根根血肉模糊,臉微微垂著,脊背仍挺著,像一根在發射前驟然失力的箭矢。

  ==

  這個夜晚,昭王可謂過得一波三折,水深火熱。

  他時時關心著今夜的事態,既不甘心就這樣將鬼嬰捨棄,又不得不顧忌裘桐的警告,不敢招惹到薛妤和善殊眼皮底下去,於是只能老老實實縮在府裡,最按捺不住的時候,也只派了兩個人出去營救,甚至下了大血本給出大量靈寶。

  結果呢。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來。

  若說鬼嬰沒救成功只讓他緩緩沉了臉色的話,那「鄴都公主身邊的人闖入昭王府」這個消息,令他當即掀了案桌,勃然大怒。

  「人呢?!」昭王一把揪過前來傳話人的衣領,因為驚怒,手背上繃起根根青筋,他問:「人放走沒?」

  「沒、沒。」幕僚也被這樣的變故嚇出一身冷汗,他一邊從牙縫裡吸著氣,一邊道:「人留下來了,但幾位大人都受了傷,還、還死了一位。」

  昭王聽了這樣的說辭,狠狠閉了下眼,道:「不過是聖地傳人身邊的一個侍從,一個侍從。」他連著念了兩遍,一字比一字重。

  「就能有這樣的能耐自由出入王府傷人,我昭王府供菩薩似的供著那些人,是讓他們來當擺設享福的嗎?」

  這話幕僚不敢接,他垂著頭,大氣不敢喘,等昭王情緒平復下來,才小心翼翼接話:「王爺,現在怎麼辦?要不要告知陛下?」

  「告知。誰去告?」昭王深深吸了一口氣,煩躁地扯了扯衣袖,陰惻惻問:「你擔這個責任,還是本王擔?」

  那幕僚哆嗦了下,默默閉緊了嘴。

  「闖進來的人什麼身份,現在是什麼情況?」昭王頭腦清醒了點,又問:「死了沒?」

  「回王爺,人沒死,剩著半口氣,不是從聖地出來的住民,好似是只半妖。」

  好容易遇到自己能回答的問題,幕僚事無鉅細補充道:「游先生說,此子在昏迷前曾點亮過靈符,不知是不是在與聖地那邊聯繫,又有沒有說出咱們王府的情況,因此臣等不敢擅作主張要他的命,特來請示王爺,要不要連夜審問此子,我們也好提前有個對策。」

  昭王一顆狠狠懸在半空的心,在聽到「半妖」這個字眼時終於稍微放鬆下來。

  別說聖地傳人了,就是塵世中一般的達官貴族,都看不起妖,特別還是只半妖。

  他好歹是人皇的胞弟,正兒八經受過冊封的人族親王,真算起來,地位不比聖地傳人低到哪去。沒有誰會為了一隻半妖追到親王府邸要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來了,他死不承認,那位鄴都公主能奈他何,強搜親王府不成?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要好好審一審。」昭王抵著眉心重重碾了下,道:「走,去私牢。」

  說著,他一步當先踏出書房,房內兩位幕僚面面相覷,其中一位朝另一位擺擺手,拍了拍軟倒的牙根,急急道:「快去聯繫陛下。」

  「這邊若真出了什麼閃失,別說我們了,就連王爺自己都得賠進去。」

  ===

  溯侑是被在經脈中一冷一熱橫衝直撞的兩股野蠻力量脹醒的,幾乎是在有意識的一瞬間,他的肩骨便出於本能的低低壓了下去。緊接著便在左右手腕處感受到了阻礙,那種冰冷的,禁錮的感覺太熟悉,儼然與羲和牢中受刑時別無二致。

  他第一時間辨認出來,這是在昭王府的私牢裡。

  生長期撞上兩波靈寶自爆,他力竭閉眼時感受自己破碎的五臟六腑,認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再醒來時傷勢反而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在修復,彷彿有什麼蠻橫的力量在強行把生機胡亂湊合著沾粘在一起,勉強保住他一條命。

  可即使如此,這具身體還是太虛弱,像一個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舊布娃娃。

  他連動動手指都費力。

  像是查覺到他醒了,淌遍四肢百骸的疼痛又如春潮奔湧般甦醒,齊齊湧向大腦,那種綿長的餘韻深刻進血肉裡,能將人逼得發狂,發瘋。

  溯侑睫毛覆在眼瞼下,形成一叢濃郁的陰影,宛若墨筆凝成的兩點。

  哪怕是這個時候,他一張臉仍顯得安靜,甚至透出一點蒼白的虛弱與純真的乖順。

  耳邊漸漸傳出壓得格外小而低的交談,是從旁邊囚牢中鑽出來的。

  「看看,又來一個。」這人說話時透出一股毫無生氣的漠然,甚至還隱隱帶著點幸災樂禍,「一天三個,三天十五個,這王府裡凡是看了那湖的,全得遭殃。」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話別人。」另一人的聲音稍弱些,牙關打著顫似的,好似拚命忍著哭腔似的:「那麼大個湖擺著,誰知道多看幾眼就要遭殃。」

  「這樣下去,王府裡伺候的人早晚要死光。」

  「不懂了吧。」最開始說話的人呸的一聲,聲音隱隱有高漲的意思,「這就是天潢貴胄,他們的富貴窟旁邊啊,可不就是我們這些倒霉人的埋骨地。」

  又是一波難以承受的疼痛過去,溯侑緩緩攏了下手掌,睫毛狠狠往下壓了壓。

  他想。

  昭王府的湖,很可能也和妖僧鬼嬰等事件有關。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湧入幾捧亮堂堂的火把,方纔的低低細語戛然而止,空曠陰暗的私牢裡頓時展現出其原有的肅殺模樣。

  「還沒醒?」男子聲音陰柔,吩咐左右,「潑水,將他弄醒。」

  一盆冰透的冷水貼著溯侑的身體狠狠澆上去,這一桶水像是點燃了溯侑身體裡所有知覺,一個接一個迅猛的煙花炸開,將他整個人炸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他靜靜抬著眼,望向居高臨下斜瞥著他,做親王裝扮的男子,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也沒有悶聲吭半聲。

  「鞭子給我。」昭王一甩鞭,在空氣中落出令人膽顫心驚的響動,鞭影隨後如驟雨般落到溯侑身上。

  「說,進昭王府時,你在跟誰聯絡。」

  「說了什麼。」

  昭王連著數個問題,溯侑未置一詞,恍若未聞,他靜靜地站著,再次淪為私獄中任人宰割的階下囚,可背依舊挺著,青松一樣不屈不撓向上的姿態。

  於是漸漸的,疼痛也麻木了。

  溯侑眼皮重下來之時,身體像是徹底承受不住這樣接二連三的重創,漸漸現出某種難以啟齒的變化。

  他的脊骨處抽出長長的翅翼,上面布著黑色水紋般漾動的古老紋路,根根翎羽的尾端細細勾勒出某種金絲紋路,冷不防一看,便是滿眼浮動的金光。

  昭王來不及收手,一鞭子迎著溯侑的臉而去,卻見這期間一動不動,病懨懨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氣的少年眼瞳微微縮了下,而後用盡力氣側了側頭。

  那一鞭子於是險而險之避過他的臉,落到他雪白的手腕上,濺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昭王被他油鹽不進,生死無畏的姿態激怒,他上前一步,死死捏過他的臉,令他強迫著去看自己露出來的翅翼,一字一句道:「還嘴硬?還指望人來救你?」

  「你自己看看,來,好好看看。」他無情地譏諷:「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嗎?誰來救你?你的主子?」

  「她見到你這樣子,怕要被噁心得想親自動手吧。」

  這之前的嚴加拷問沒能在溯侑心裡泛起半分漣漪,可就這區區三句話,一字一句,像是鋪天蓋地打來的浪頭,想要將人溺死其中。

  溯侑屏了下呼吸,良久,根根繃起的手指漸漸鬆開,像一隻頹然的巨獸,終於無力地放棄了掙扎。

  他這幅人嫌鬼憎的樣子,連自己都不敢看。

  這一刻,即使薛妤能來。

  他也不希望她來。

  昭王頭一次審問這樣硬骨頭的人,以為他已經認命了吧,他仍死死不吭半聲,連個氣音都不給,若不是額上一顆顆接著往下滾落的汗珠,他甚至以為他人已經死了。

  像是短短一剎,又像是過了很久,他們腳下踩著的地突然搖晃起來,這個昭王府像是被一隻巨獸從地底拖著往上拉扯,拱動,而後轟然搖晃,倒塌。

  「什麼情況——」昭王驚怒有加,才要抓著身邊一個黑衣人質問,就見私獄大門被轟然炸開,流水一樣的光爭先恐後朝地底湧來,他被刺得瞇著眼怔了怔,而後難以置信地抬頭,正好與人群最前面的冰冷女子對視。

  「我說呢,小崽子原來被關在這。」九鳳的聲音隨後傳來。

  溯侑艱難地顫了顫睫。

  視線盡頭,薛妤神色跟冷得結了冰似的,她默不作聲走過來,朝年手疾眼快地將繩索劃斷,溯侑沒了支撐的力量,被他接著靠在自己肩頭。

  四目相對,溯侑抿了下乾裂出了血的唇,聲音輕得幾乎要飄進空中:「立刻,審牢裡其他,其他人。」

  他艱難地滾了下喉結,一字一頓道:「昭王府,湖裡有蹊蹺。」

  說罷,他像是被等著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樣,用盡最後氣力將自己長而尖的翅翼往身後藏了藏,頭一次用了破碎的,近乎哀求的語氣:「女郎。」

  「你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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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發表於 2025-3-16 00:48:03 |只看該作者
第37章

  火把將地牢照得透亮,一股難以形容的腐爛潮濕味被灌進來的風席捲著帶向出口,發出孩童般哭嚎的聲音。

  整個私獄在薛妤進來的那一刻,恍若被施展了某種定身術法,牢裡牢外,鴉雀無聲。

  強撐著說完三四句話,溯侑已是強弩之末,他指尖縮在袖袍下,根根蜷著,往外殷殷冒著血,像繃到了極致的弦,只需要一個細微的動作,就會驟然斷裂,破碎,化為齏粉。

  那句「你別看」之後,溯侑強撐著漸漸沉下來的眼,視線小心而執拗地落在薛妤冷若冰霜的臉上。

  那上面看不出什麼神情,他便去尋她的眼睛,幾乎是猜疑般的去分析裡面每一種轉瞬即逝的情緒。

  應該是後悔,漠然,鄙夷,亦或者是厭惡的。

  這麼多年,他就是在這種眼神中活過來的,還是在世人沒看見他那雙醜陋翅翼的前提下。

  或許,他此時一閉眼,再醒來時便是某個暗無天日的礦井,荒山,暗流中,做些廢人該幹的事。而不是站在她身旁,與她同用一張案桌,看一份地圖資料,被作為心腹之臣培養。

  渾身的血液彷彿逆著經脈流轉,溯侑甚至能聽到另一個自己在心裡道,大夢終有期限,他該回到自己原有的人生軌跡上了。

  可他逆著火光,看她眼裡,一瞬間像是又回到了從審判台下來初次見她時的情形。

  沒有輕視,憎惡,不屑,因為時時凝著冷意,像初春還未完全化冰的湖水。而除此之外,是難得外露的能被一覽無餘的惱怒。

  「亂想什麼。」

  薛妤朝他俯身,流水般的袖緞柔柔垂在他發尾,她長指點在他鞭痕纍纍的手腕上,感受他體內支離破碎,橫衝直撞的氣息,一下子皺眉。

  她冷著臉,屈指往他體內彈入一縷生生不息的靈力,四目相對時,視線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像是被高燒蒸騰出暈紅的眼尾上。

  見狀,薛妤忍了忍,沒忍住似地凝聲喊了他一聲:「溯侑。」

  少年慌亂地挪了下眼神,又抿著唇,不敢應答似的,只輕輕點了下頭,像是在等待什麼遲來的審判。

  「知不知道自己在生長期。」

  她話說得重,一字一句,皆是少有的動怒模樣:「不要命了是不是?」

  朝年沒見識過她這樣訓人的樣子,左看看薛妤,又看看肩頭上氣若游絲的溯侑,連忙道:「女郎,溯侑他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敢?」薛妤問:「你問問他,知道不敢兩個字怎麼寫嗎?」

  朝年於是急忙貼在溯侑耳邊提醒:「你擅闖昭王府,女郎猜到你凶多吉少,妖僧那邊的事全丟給了佛女,帶著我們直接硬闖了進來。」

  「急都急死人了,我還沒見女郎這麼生氣過。」

  說罷,他催促著道:「快說知道。」

  溯侑想過千萬種結局,唯獨沒想到這一種。

  直到她此刻真正站在眼前,字字動怒,他才終於找到了點真實感似地張了張唇,半晌才發出了點聲音,帶著點茫然的示弱,喉嚨裡吐出來的全是某種滾熱的氣音:「……知道。」

  薛妤的視線於是從他顫動的喉結一路往下,落到他印著道道鞭痕的手腕骨上,隨後難以接受般皺眉,轉而看向昭王和牢中站著的黑衣人,問:「誰用的刑?」

  從她進來到現在,昭王從始至終被晾著,臉一陣青一陣白,此刻沉著面色站出來,道:「薛妤姑娘,此人深夜闖入親王府,本王半座王府險些被夷為平地,你又帶人強闖昭王府,聖地究竟意欲何為,是徹底不將朝廷,將人皇看在眼裡了嗎?」

  如今形勢,他外強中乾,只能倒打一耙,先發制人。

  而正常情況下,涉及聖地和朝廷,即使聖地傳人,也應該停下解釋幾句,不敢再輕舉妄動,好給他足夠的時間應對這一夜發生的變故。

  可薛妤不。

  她像根本沒聽到昭王話語似的,一道道命令即刻發佈下去:「執法堂將昭王府圍起來,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

  「梁燕,提審私獄中的犯人。」

  「輕羅,你和佛女身邊女侍一起,帶著人去搜查昭王府東邊的湖,有任何異動,即刻稟告。」

  「我看誰敢!」昭王怒極而笑,他上前一步與薛妤對視,道:「薛妤,本王是朝廷親王,你聖地有什麼資格強搜親王府邸?!」

  「裘召,人皇知道你為他惹出這種事了嗎?」薛妤靜靜看著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實情:「與妖物勾結,這樣的罪名,他敢認嗎?還是你敢認?」

  「信口雌黃!本王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昭王抵死不認。

  「聽不懂,那就讓聽得懂的人來聽。」薛妤道:「朝年,聯繫人皇。」

  朝年誒的一聲,桃知上前攙過溯侑,輕聲道:「我先帶你回去,這裡交給她們處理,你別擔心。」

  九鳳懶洋洋倚在私獄門口,視線落在溯侑漸漸往體內收回的金色翅翼上,眼裡閃過一絲不確認的疑惑,道:「溯侑這翅膀我怎麼看著有些熟悉,不過紋路和顏色都不同——行,你們先走,反正留在這也沒用。」

  溯侑腦子那根緊了一夜的線在此刻悄然松下,如水的疲倦浩浩蕩蕩湧上眼皮,他聽到身後的話語,是女子獨有的清冷聲線。

  「問心無愧?問心無愧就是昭王要如此迫不及待對我的人用刑?」

  溯侑頓了頓腳步,像是被那幾個字眼戳中了某種心思,瞳仁中的墨色像是摻了水般綿柔柔化開,現出一種近乎茫然的無措,隨後,籐蔓般瘋狂抽長的堅忍便如野火熊熊燃燒起來。

  大起大落的情緒起伏令他身體徹底承受不住,溯侑視線徹底昏暗下來之前,腦中閃過最後一個想法。

  過了成長期的妖,會快速成長起來。

  他要拼盡全力,追趕她的步伐。

  他願意收斂爪牙和骨子裡的劣性,做薛妤麾下心腹之臣。

  ==

  私獄裡頓時亂成一鍋粥,薛妤的人根本不管裘召的命令,他們只聽薛妤的吩咐。而被關在私獄裡的那幾個,都是昭王府原來伺候的下人,極會察言觀色,一個個還未被問兩句話,就全招了。

  「是,是。」膽子小的僕從一邊抹眼淚,一邊道:「那湖中動靜可大了,一到晚上,不是下暴雨就是刮黑風,聲音大得我們一夜夜睡不著覺。我們伺候府上的主子,白天不小心離那湖近了點,就要立刻被捉進來關著悄悄處理。為這,後山上的屍骨都堆成了一座山。」

  「仙長容稟,不是我們不想逃,而是這昭王府根本就是座死牢,我們進了就出不去,走出再遠,還是會像繞迷宮一樣繞回原地。」

  薛妤聽著這些話,看向面色青白交加的昭王,問:「颳風又下雨,湖中藏著什麼東西?」

  「說吧,你們救鬼嬰做什麼。」

  「薛妤,你是在審問本王?」昭王陰惻惻地別過頭,問。

  「是。」薛妤冷冷頷首,不留情面地道:「我是在審問你。」

  朝年燃燒的靈符燒了兩張,此刻退至薛妤身側,低聲道:「女郎,聯繫不上朝廷那邊。」

  薛妤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看向霎時面無人色的昭王,說:「既然這樣,事關作祟妖物,為保證宿州百姓的安全,我只好先斬後奏,搜查王府,事後再向人皇說明實情了。」

  昭王頭一次強撐不住臉色。

  事後。

  事後府都搜了,人贓並獲,即使他裘召死在薛妤手裡,人皇能如何,朝廷能如何,不說一句「死有餘辜」已經算是仁義至盡。

  即使薛妤不殺他,湖裡的東西一旦被搜出來,裘桐也不會放過他。

  前後都是死路,就因為捉了一隻半妖,居然將自己逼入如此絕境。

  沒過多久,輕羅匆匆進來,她覆到薛妤耳邊,低聲道:「女郎,人皇來了,我們沒搜查成那湖。」

  薛妤頭一次露出訝異的神色。

  人皇遠在萬萬里之外的皇城,日日早朝,日日有數不清的事操勞,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宿州。

  她道:「將昭王請過去。」

  其實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半強迫的架,昭王深感屈辱,一張布著病態蒼白的臉漲得變了色,連連咳嗽起來。

  薛妤對此無動於衷,轉身掠往東邊湖心方向。

  夜半,月朗星稀,因為搜湖的緣故,湖邊全是執法堂的人。此刻,他們舉著火把,動作整齊劃一,朝湖心亭的方向半跪了一地。

  這湖極大,幾乎佔據了尋常城南兩座宅子的大小,月光洋洋灑灑鋪落,湖面隨著風的動靜泛起粼粼波光,像是鑲嵌了成千上萬顆寶石的裙面,放眼望去,全是璀璨的光點。

  湖中心簡陋的草亭中,不知何時掛上了層層細密帷幔和珠簾,影影綽綽看不清裡面站著的人的真容。

  亭外立著兩個大內總管裝扮的太監,手中各捏著一柄雪白的拂塵。

  其中一個見薛妤來了,朝前迎幾步,操著尖而細的嗓音給她見禮,同時做個引的手勢,道:「殿下,陛下有請。」

  薛妤見過他,在裘桐還是皇子的時候。

  這就意味著,裘桐是真的在裡面。

  她皺眉,意識到事情可能有些麻煩了。

  至少搜湖這件事,應該是進行不下去了。

  另一個太監弓著腰為她掀開珠簾,辟啪的聲響聲聲落在身後,背對著她的頎長身影也轉過身來,露出裘桐那張因為病氣而顯得蒼白虛弱的臉。

  他手抵著拳咳了幾聲,而後笑:「薛妤姑娘,許久不見。」

  「人皇。」新仇舊怨積在一起,薛妤沒什麼心思跟他寒暄見禮,她開門見山道:「人皇一擲萬金,動用傳送陣出現在這裡,想必是也聽說了昭王府的事。」

  「是。」像是早料到她會這樣不留情面,裘桐無奈地笑了下,道:「阿召性格天生如此,總沉澱不下來,朕為磨礪他才將他下放宿州,以為他會長點心,凡事多動腦子,沒想到還是惹了禍事。」

  「若是有冒犯得罪薛妤姑娘的地方,朕替他賠個不是。」

  事實證明,這位用非常手段登上人皇位的病弱皇子一如既往的能屈能伸,說起話來天生有種如沐春風的舒適之感,沒有明裡暗裡同他博弈過的人當真會以為他是位仁德之君,亦是位關愛幼弟的兄長。

  「擔不起人皇一聲道歉。」薛妤問:「妖僧和鬼嬰的事,如何解釋?這湖底下到底埋著什麼?」

  「朕來前,全須全尾瞭解過此事。」裘桐好脾氣地笑了聲,眼尾隨之彎了彎,彷彿有說不盡的耐心:「鬼嬰之事,全屬阿妤姑娘個人猜測,阿召斷然沒膽子也沒能耐去招惹那些東西。」

  「至於這湖底的東西。」裘桐轉身,指節撥開一側紗簾,湖面頓時被薛妤收入眼底,「朕與薛妤姑娘有舊交情,那些歪七扭八的搪塞之詞,姑娘不信,朕也不拿來搪塞薛妤姑娘。」

  「底下有個傳送陣,直通皇城。」裘桐朝薛妤攤了攤手,不疾不徐道:「朕能出現在這裡,薛妤姑娘應當也想到了這個答案。」

  「傳送陣不足以讓昭王府大動干戈,殺人滅口。」薛妤道:「人皇不若再想個能說服我的借口。」

  裘桐像是被她的直白反應逗得笑了兩聲,又短促地咳起來,等薛妤不耐煩地低眉,他才又慢悠悠地開口:「姑娘心思縝密,朕瞞不過,這就如實相告。」

  「當年父皇南下巡遊,驚歎於宿州的好山好水,住了一年有餘,朕便是在那時出生的。」

  「朕天生不足,體弱多病,每日湯藥不斷,不知能活到何時。此次命幼弟前來宿州,一為磨礪他,二為讓他完成朕死後陵寢之建造。」

  「所謂落葉歸根,朕生於此,自也該葬於此。」

  帝王生前坐擁萬里河山,死後也想享受同等待遇,因此往往會在生前大修陵寢,死後命活人殉葬,這是帝王之絕密事。

  為了防止絡繹不絕,膽大包天的偷盜人,他們會秘密處死修造工匠,大量怨氣死氣同時凝聚在一個地方,確實會引起一些小的動盪,諸如風雨驟降,聲聲如泣。

  如此一來,湖底古怪,慘死的下人,全部與裘桐的說辭一一對上。

  至於妖僧和鬼嬰,若是裘桐裘召抵死不認,薛妤在不能強行搜府的情況下,也沒有什麼辦法。

  聖地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不能輕易打破。

  而且真論起來,人皇的地位等於與鄴主,在薛妤還未坐上那個位置之前,不宜與之硬碰硬對撞。

  人皇的說辭,她不信,一個字都不信。可朝廷有朝廷的內政秘密,就如聖地有聖地的規矩,不容外人干預插手。

  退一萬步說,她總不能真進湖底看人家為百年之後準備的帝王陵寢。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拿出天機書的卷軸,在那行「尋找塵世燈」的任務小字上點了點,只見那行小字在眼前散成風沙。

  這是任務已經徹底完成,再無後續牽扯的意思。

  見狀,裘桐負於身後的手掌像是放鬆般動了動,他看著薛妤,倏而舒展眉目,笑道:「此事除朕與阿召,再無外人知曉,朕百年之後歸宿如何,是長安地底,還是屍骨不存,全靠薛妤姑娘大人大量,發慈悲之心了。」

  薛妤:「……」

  她忍了忍,半晌,抬眼道:「昭王重傷我手下能臣,看在人皇和朝廷的面子上,我不與他一般見識,可後續治療用的丹藥和天材地寶,一分不能少。」

  裘桐非常有風度地頷首:「姑娘放心。只多,不少。」

  薛妤忍耐般地皺眉,敷衍地點了點下巴,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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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8:22 |只看該作者
第38章

  薛妤走後,執法堂的人跟著撤退,火把蜿蜒到昭王府外牆,像一條黑夜中盤踞遊走的火龍,又像是四月天裡開了一路的絢爛山花。

  昭王此時被大監引著進入湖心的草亭,再沒有半分先前叫囂的氣焰。

  「皇兄。」

  昭王看著面朝湖面坐著的男子,心虛般伸手撫了撫挺立的鼻脊,開口喚人。

  「蠢貨!」幾乎是薛妤一走,裘桐就變了副臉色,他身體不好,情緒一上來便控制不住連連咳嗽,身後站著伺候的大監見狀,急忙上前遞帕子倒水。

  待他緩過來一些,伸臂推開大監撫背的手,先前展現出來的天生好脾氣和如沐春風翻身一變,變成十二分的陰鷙冽厲,拍案而起時,逼人氣勢毫無遮攔撲面而來,頃刻間便叫人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昭王被他突如其來的發難驚得愣了愣,隨後一撩衣袍跪下。

  「裘召,十天之前,朕聯繫你時說過什麼,這麼快就拋之腦後了是嗎?」裘桐一步步行至他跟前,居高臨下瞥他,冷聲道:「宿州的風水養人,將你慣得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嗯?」

  這話裘召是半句都不敢應,他垂頭,衣冠散亂,咬咬牙道:「臣弟絕沒主動招惹聖地之人,實在是……皇兄,我們在鬼嬰身上花了不少心血,若是此時放棄,不知何時才能再孕育出一個。」

  「一個鬼嬰。」裘桐低喃般重複了句,而後倏地閉了下眼,道:「為了一個鬼嬰,你去招惹薛妤。」

  說到這,裘召還一肚子不滿。

  自從裘桐登基以來,他走到哪面對的都是阿諛奉承的臉,恭恭敬敬的言語,就算來宿州辦事,也是半個土皇帝,哪裡受過似今夜這樣的窩囊氣和委屈。

  「皇兄,臣弟不明白,一個聖地傳人而已,為何就敢這樣囂張跋扈,不將我們放在眼裡。」

  「為何。」裘桐重重咳了一聲,一雙空冥的眼眸掃向裘召,近乎一字一頓道:「因為朝廷皇族生來沒有靈脈,無法修行。」

  「他們斬妖除魔,天上地下來去自如,我們凡人之身,遇事束手無策,他們生來壽命悠久,動輒成百上千年,我們呢,人生不過區區百年。」

  「呵。」說到這,他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道:「連小妖小怪都不如。」

  「即便如此。」裘召忍不住反駁:「千萬年下來,朝廷與聖地從來地位相當,莫說只是個聖地傳人,今日即便是鄴主親臨,也只跟皇兄平起平坐,薛妤不過是個公主——」

  裘桐似乎對他一腔腦熱的無知話語忍無可忍,他道:「裘召,你當真以為聖地和朝廷平起平坐了嗎?」

  裘召頓時閉了嘴,可那眼神,那模樣,無一不在說,難道不是嗎。

  「我和你說過無數次,實力不平等,則地位不平等,各方勢力如此,人也如此。」裘桐雖說是夜半便服出行,可不論是腰間垂掛的香囊,還是袖邊的紋理,皆細細繡著栩栩如生的九爪金龍,此時一動,上面的紋路跟活過來似的張牙舞爪,富貴逼人。

  「人間誕生的妖與怪,驚擾百姓,肆意殺戮,朕作為君主,除了派兵,無計可施。可這世間多少怪?朕又有多少兵可以派?」

  「聖地呢,他們彈一彈手指,作亂的邪祟便只能束手就擒,乖乖就範,大妖也自有厲害的對付。」裘桐淡漠地說出事實:「所以這世間永遠需要他們,他們在百姓心中,也將永遠高高在上,時時擁有超然的地位。」

  「可我們不一樣。」

  「沒了皇族,聖地可以派人來接手,或扶持個傀儡皇帝,或乾脆取而代之。」裘桐唇色淡得近乎現出一種蒼白,「這天下可以沒有你我,沒有裘氏皇族,卻不能沒有聖地,沒有聖地傳人。」

  「形勢一日如此,我們便一日處於劣勢。就如同今日,薛妤礙於聖地和朝廷的平衡暫退一步,可若是她不退呢?別說只是搜查昭王府,就算她在朕眼前將你擊殺,朕除了用天下人的輿論逼她認錯,討要說法,還能如何。」

  「朕手無縛雞之力,連衝上去與她過一招都做不到。」裘桐就著大監端來的熱茶抿了一口,眼底泛著譏諷的光。

  裘召被他說得雙拳緊握起來,咬牙不甘道:「正因為這樣,我才想為皇兄爭取鬼嬰。」

  「鼠目寸光。」裘桐瘦削蒼白的手指點了點風平浪靜的湖面,狠狠皺眉,道:「來前,為在薛妤面前矇混過關,朕不得不將才有點動靜的龍息重新封印。」

  裘召不可置信地抬眼:「皇兄。」

  裘桐閉了閉眼,道:「便是如此,只怕也難以脫身。」

  「至於你口中所說薛妤不過是個公主——裘召,你太天真了。」

  ===

  溯侑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外面天光大亮,屋裡安安靜靜,唯有窗外樹上的鳥雀撲騰著翅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在小小屋子裡守著他的是朝年。

  連著幾日奔波勞累,朝年也有點撐不住,搬了把凳子在床邊守著,垂著腦袋打盹,時不時掙扎著驚醒看看他的情況。

  在他下一次抬頭時,正巧與悄無聲息坐起來的溯侑四目相對,他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了片刻,反應過來後,困意頓時全飛了。

  「醒了?」朝年有些驚訝地轉頭去看外面的天色,隨後想起來什麼似的,從袖袍裡掏出一個溫玉質感的瓷瓶,動作熟練地拔開玉塞,一顆圓滾滾的七色丹藥安靜躺到他手掌上,他再遞到溯侑跟前,示意道:「吶,女郎吩咐的,吃了吧。」

  溯侑像是昏了很久,開口時嗓音低低沉著,啞得不像話:「女郎呢?」

  「塵世燈的任務剛完成,女郎和佛女忙著收尾,都在前頭空出來的書房裡呢。」朝年想想他的秉性,又忙道:「誒,你別動,女郎吩咐過了,在你生長期過完之前,不准離開這間房半步。」

  溯侑身體僵了僵,一瞬間回想起私獄裡她的幾句詰問,默然不語捻起朝年掌心中的七彩丹嚥了下去。

  「怎麼樣?好點沒?」朝年是個閒不住話的,他連聲道:「我們沒有成長期,但梁燕曾度過,據她說,她當時也只是略微難受了幾天,不知道你反應怎麼那樣大。」

  他誇張地比了個手勢,道:「你是不知道,你暈過去後那個汗流得,跟水一樣,止都止不住,我們給你灌止痛散也不管用,直到早上才好點。」

  溯侑沉下心感受自己體內,發現氣息默不作聲增長了一大截,原本橫七斷八的經脈已經修復得差不多,那兩股橫衝直撞,水火不容的力量也乖乖沉澱下來,不再作亂,反而開始有條不紊地一遍遍沖刷他的身體,滋養遭受重創的臟腑。

  一夜之間,變化堪稱脫胎換骨。

  若是能按照這樣的速度往前修煉,不用過多久,便能達到他上審判台前的修為。

  那些說度過成長期後,天資悟性不錯的妖族修為將一路高歌,突飛猛進的言論,如今看來,也不全是虛假。

  溯侑心裡大概有了個底,他朝朝年點了點頭,道:「好多了。」

  「多謝。」

  「往後都是一個屋簷下共處的人,客氣什麼。」朝年一個話多的,碰上溯侑這種話少的,話沒說兩句就開始坐立難安地欲言又止。

  「我這邊沒事。」溯侑動了動唇角,道:「朝年,你去幫女郎。」

  「幫不了。」朝年幽怨地望向他,「我跟你一起被禁足了,非要事不能離開這間屋子。」

  「去城南收妖之前,女郎特意讓我看顧你,折返回來整理資料時也提過,可我真是沒想到你能有那種膽子去跟昭王府對上。」朝年重重歎了口氣,沮喪極了:「女郎動怒,我這辦事不利的就被殃及池魚了。」

  按理說,這個時候溯侑應當說聲「對不住」,亦或者說些別的什麼聊表歉意,可不知為何,溯侑聽到這番話的第一時間,竟是怔了怔,而後從心底升起一絲極細微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

  薛妤她,見過了他那樣狼狽不堪的樣子。

  卻還會因為他的擅作主張,傷及自身而感到不悅,甚至遷怒朝年。

  是不是也證明他在她心中,其實是有份量的,亦或者說,是值得培養的。

  見他沒說話,朝年徹底打開了話匣子,一連串話往外砸:「你當時靈符一斷,女郎的臉色瞬間冷得不行,立刻讓執法堂的人圍了昭王府,都來不及一間間找人,直接就動手了。」

  「你這受重視程度,馬上就快趕上我姐了。」他搬著板凳往前挪了挪,無不羨慕地開口:「估計回去後女郎就要將你引入殿前司指揮所了。」

  「殿前司。」溯侑輕而緩地將這三字念了一遍,問:「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特別難進,但我很想進,又暫時進不了的地方。」朝年一本正經地說著廢話。

  聽完這個回答,溯侑保持了片刻進退不得的沉默。

  「提前告訴你也沒事,女郎也說了隨你問。」

  朝年眨了下眼,說:「你是不是很好奇,女郎作為鄴都唯一的傳人,不說像別的聖地傳人那般張揚鋪張,可怎麼也不至於出門就帶著我們幾個——」他將「歪瓜裂棗」嚥下去,含糊著換了個稍微好聽點的說詞:「我們幾個腦子沒怎麼長成,修為也暫時沒怎麼追上來的人。」

  「不是女郎身邊沒人,是厲害的都留在殿前司了。他們管著洛煌百眾山的大小事宜,常常忙得脫不開身,因此女郎只好帶著我們將就著湊合。」

  「殿前司是女郎直系一派,只聽女郎吩咐,為女郎做事。」朝年歎了聲:「別的差事都好說,唯有殿前司最難進,能進去裡面的,需得智慧,實力,耐心,手段齊具,女郎親自點過頭應允才行。」

  「比如我姐姐,現任殿前司指揮使一職。」別人提起姐姐大多是驕傲,朝年不知是被揍多了還是怎樣,提起來就苦臉,看溯侑的眼神也變幻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同情:「如果不出意料,回鄴都之後,女郎會將你交給我姐操練一段時日。」

  「那可真是。」朝年憋了半晌,憋出來一句:「你無法想像的人間疾苦。反正我寧願去山後劈柴。」

  若說前兩日溯侑還能從朝年嘴裡得知不少消息,例如鄴都派系,世家,當今鄴主的脾氣,或者塵世燈的後續,妖僧和洛彩的前世情緣,可話總有說完的時候。

  於是第三日,便有了兩人面面相覷,相顧無言的場面。

  溯侑倒沒什麼,他天賦高,勤奮刻苦,對自己嚴苛到了令人歎為觀止的程度,時常眼一閉,當朝年不存在似的入了定,修為以某種堪稱恐怖的速度增長,幾乎一天一個樣。

  在這期間,朝年靜不下心修煉,這裡動動,那裡轉轉,總之停不下來,可房間一共就那麼大。

  他於是一邊佩服溯侑一邊唾棄自己,不到兩天,嘴角就起了個水泡。

  終於到第四天,宿州城南的天陰下來,風刮得呼呼響,午後又下了點雨,梁燕溫溫柔柔來叩門,道:「恭喜兩位,女郎有令,你們可以出門了。」

  「溯侑。」梁燕側首叫住一夕之間拔高了不少個子的少年,露出個笑來:「女郎找你。」

  不多時,溯侑站在書房門前,手指屈起叩了兩聲門。裡頭悠悠落了半晌,像是刻意冷落似的隔了一段時間,才傳出薛妤的聲音:「進來。」

  溯侑提步進門,繞過屏風,撥開珠簾,見到立於案桌前的薛妤。

  很難得的,她今日褪下了素淨的留仙裙,轉而像宿州諸多女子一樣,上身穿了件鵝黃地織金紗通肩短衫,配條百褶式長裙,裙襴金裝彩織,整個人彷彿都攏在燈下的叢叢暖光中。

  溯侑頓了頓,輕聲開口:「女郎。」

  薛妤筆下動作不停,直到最後一筆落下,她方抬眸,看向背窗逆光站得筆直的少年。

  他原本就長得不矮,生長期一過去,眼見著又高了一大截,若說以前眉眼間還能依稀看出些屬於年少的稚氣,經過這一回,是徹底看不見了。

  從前他容貌極盛,眼一垂便和花魁似的勾人心動,現在那張臉徹底長開,姿色不變,只是輪廓更深邃,線條也更流暢明晰。可以想見,若是正兒八經擰起眉唬人,也能展露出一兩分寒芒出鞘的鋒利之感。

  好像經此一劫,他才徹底長大成人似的。

  薛妤撂下筆,纖細的指尖點了點一邊堆放著紙張的案桌,惜字如金:「去看。」

  說完,她又俯身忙自己的事。

  溯侑走到另一張案桌前,翻開最上面那張,一眼掃下來,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不是薛妤的字跡,是善殊身邊的女侍所寫。上面工整謄抄著因為匯覺的原因而無故喪命的人的姓名,包括陳淮南在內,一共十六位。

  除此之外,是那棵槐樹上聚集的陰魂,那是十二個年歲不一的女娃娃。

  最下方簽著善殊的署名,一字一畫,認真而嚴謹。

  這是那位普度眾生的佛女為他們逐一渡過魂,做法超生過的意思。

  也代表著塵世燈一案到此終了。

  可溯侑僅僅看了兩行,便看不下去了。

  他天生對情緒敏感,幾乎是在進來的一剎那,就意識到了不對。

  薛妤話太少了。

  即使她從來沒什麼大的情緒起伏,可教他時盡職盡責,不懂之處也常長段長段解釋,而今天,從進來到現在,一共只有四個字。

  ——進來。

  ——去看。

  那種冷淡並非天生,而是刻意晾著,曬著,不想多管,不想搭理。

  溯侑前幾日才鬆下的弦又在無聲之間繃起,他重重地碾了下右手手腕突出的腕骨,輕薄的皮膚很快泛出一團紅,像不小心沾上了姑娘家的脂粉。

  他捏著手中薄若蟬翼的白紙,默了默,起身走到薛妤身側。像是遲疑了再遲疑,猶豫了再猶豫,他慢慢壓了下唇,聲線帶著某種顯而易見的脆弱:「女郎。」

  薛妤動作頓了頓,卻沒出聲,也沒偏頭,像是在刻意等著某種等待已久的結果。

  「臣,知錯了。」

  薛妤這才終於撂了筆,她側目,視線在他臉上轉了一圈,開口道:「說說。」

  「錯哪了。」

  見她終於肯打開了一道話題的閘口,溯侑垂眼看著自己勻稱的指骨,道:「是我遇事衝動,行事莽撞,只顧眼前,不顧之後——」

  「溯侑。」薛妤不甚滿意地打斷他,她與他對視,幾乎望進那對深深壓著情緒的黑色瞳仁裡:「我救你,教你,栽培你,我拿你當人看,拿你的命當命對待。」

  「可你若是自己都當自己是件可以隨意丟棄,甩落,犧牲的工具,那你現在告訴我一聲。」

  「從此你愛做什麼做什麼,我不管你。」

  溯侑呼吸驟然凝了一瞬。

  他生在泥濘中,自幼在烏煙瘴氣的環境中長大,身邊的人詛咒他,欺負他,用最惡毒的言語攻擊他,甚至親生父母都巴不得他早點去死。

  從未有一個人站在他面前,這樣坦然而直白地告訴他。

  溯侑,我拿你當人看。

  他貼在身側的長指倏然急促得蜷了蜷,一雙眼掀起不知所措的波瀾,良久,伸手摁了摁咽動的喉結,低喃道:「知道錯了。」

  他外表看似時時都能示弱,其實骨子裡淌著倔性和傲性,跟朝年等人嘻嘻哈哈不一樣,一句「我知錯了」便已經到了極致。

  薛妤點了點身前的案桌,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溯侑頷首,模樣顯得異常乖順。

  「別點頭。」她自顧自地拉過一張座椅坐下,道:「將這句話抄下來,什麼時候徹底記住了什麼時候停。」

  溯侑垂了下眼,對此並無異議,她說什麼便是什麼,握筆的姿態認真到近乎虔誠。

  薛妤食指抵著眉,想著另一件事。

  一個多月前的審判台,她才回到這個時空時,尚記得後面會發生的一些事,可隨著時日漸長,那一千年裡發生的跟她無關的事,像是被剝奪了記憶般,回想時漸漸只剩一片空白。

  按理說,四星半的任務,即使她前世沒接,後續也總該在哪看過,聽過,再不濟,上報鄴都的卷宗上總該有記錄。

  可她對此全無印象。

  她只記得自己做過的,切實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比如自己曾做過的任務,比如和松珩的恩怨,比如自己跟善殊交好這件事。

  這個世界既不想讓她步前世後塵,又不想讓她事事能未卜先知。

  行事作風,很有點天機書沒頭沒尾,不倫不類的風格。

  她想,或許有時間可以試探試探路承澤。

  薛妤的視線從手裡捧著的書頁上落到溯侑身上,他稍稍弓腰,脊背線條自然爽利,像一把上好的弓,抽長出了可傷人的侵略之意,手腕上傷口結了痂,但交錯在蒼白的肌膚上,仍顯得突兀,像白璧染瑕。

  不知怎麼的,她眼前又浮現出那天私獄裡少年的模樣,血肉模糊,鮮血淋漓,被救出的第一句話,是告訴她湖裡有蹊蹺。

  而在這之前,他以身犯險,冒進王府。

  為的什麼。

  能為什麼。

  四星半的任務是她的,又不是他的。

  薛妤合上手中的書,突然看向溯侑,沒頭沒尾問了句:「疼不疼?」

  溯侑手中動作頓了頓,他不怕疼,那點疼對他而言也算不了什麼,可她這麼一問,像是刻意哄人一樣,話裡話外透出一種笨拙的不熟練。

  他倏而抬了抬眼瞼,眼尾處勾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褶皺,低而含糊地道:「不疼。」

  「若不出意外,昭王府內確實有蹊蹺。」薛妤道:「人皇現身宿州,這條線暫時只能中斷。」

  「不過。」她將手裡的書丟到桌面上,清脆的一聲響:「暫時給你討了點利息。」

  「既然人皇喜歡拿陵墓當借口,那即便湖底那個是假的,他也得給我建出個真的來。」

  ====

  裘桐在宿州待了兩天,到第二天,各路消息便如雪花般飛到昭王府的案頭上。

  他那句難以脫身,當真靈驗。

  又是一個茶盞被衣袖拂得落地,昭王在持續的低氣壓下跪得端正,面上對聖地的不滿和不甘在一個接一個壞消息傳來的時候漸漸消失,換成一種噤若寒蟬的不敢言語。

  「自己看看。」裘桐將堆滿案的奏信拂到地面上,劈頭蓋臉砸在裘召身前,道:「一夜時間,宿州執法堂上千人戒嚴,搜查荒山,暗流和空置廢棄的老宅。」

  「不止如此,滄州,筠州,螺洲各世家門派都得了消息,嚴查城內靈寶符紙去向,凡有陣法跡象,一律上報聖地。」

  昭王面白如紙,他隨意翻開一本暗奏,眼前幾乎一片眩暈。

  滄州,筠州,螺洲與宿州毗鄰,遠離皇城,地大物博,是他們佈置了兩年多,精心培養出來的據點,花費了不知多少心思。

  「皇兄。」昭王上下唇抖了抖,道:「現在怎麼辦?」

  陰雨天氣,加上動怒,裘桐咳嗽不停,頭也脹疼,他用力碾了碾太陽穴的位置,道:「傳朕口諭,三城四州停止一切行動,無朕旨意,誰敢擅作主張,引火燒身,殺無赦。」

  才「引火燒身」的始作俑者昭王後背汗毛倒立,冷汗涔涔,不敢應話。

  「看到沒。」裘桐氣極,反而勾著唇笑起來:「這就是你口中區區一位公主的反應速度。」

  昭王張了張嘴,才要說什麼,便見裘桐身邊的大監又弓著身進來,他當下眼皮一跳,下一刻便聽到了大監的稟告聲:「陛下,王府附近多了不少人,個個輕功不俗,喬裝成城南來往進出的下人,看上去意不在傷人,像是來探看湖底究竟的。」

  昭王一口血幾乎要噎在喉嚨口。

  裘桐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忍了再忍,才說服自己開口下令:「龍息不能再留在宿州了,朕會命左右侍統秘密帶往山海城蘊養。」

  「至於帝王陵寢。」

  他看著自己青筋凸起的手背,猛的閉了下眼,一字一句咬得分外重:「既然早晚要修。」

  「那就修吧。」

  說來無比嘲諷,他上位不過三年有餘,正值一展宏圖的大好年華,尚抱著長生永恆的美好祈願,卻不得不被逼著鬆口修建自己的陵寢。

  除此之外,幾年心血,皆功虧一簣,付諸東流。

  這一局,堪稱滿盤皆輸。

  「裘召,朕最後忍你一次。」裘桐睜眼,盯著那張與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臉,道:「你若再給朕惹半分事,別怪朕不念手足之情。」

  恰在他話音落下之時,大監引來了唇紅齒白的小書生,書生一身儒雅氣,對面前的狼藉熟視無睹,他鎮定自若地拱手見禮,道:「陛下,昭王殿下。」

  「奉我家殿下之命,小人特來給陛下送傷藥清單。」

  裘桐從的大監手中接過那張一眼看不到頭的清單,再看看上面獅子大開口的一系列丹藥名稱,朝下一揚,那清單便如雪花般徑直落到裘召手中。

  後者接過一看。

  臉色頓時脹成青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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