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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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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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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1:13:56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次日一早,薛妤在偏殿內見到了這位許允清。

  他穿了件風華熱烈的紅色織錦衣,上面捲著祥雲的文案,襯得膚色極白,和象牙色的清淺冷白不同,他的肌膚暈著一種天生的暖色調,一緊張,或是羞澀,飽滿的臉頰上便會漫開一層雲霞的緋紅色。

  年輕的美妙全藏在這種細枝末節的表現中。

  「見過薛妤殿下。」許允清展袖行禮,脊背彎下去,身形被拉得長而流暢,聲音中帶著些不自覺的緊張。

  「起。」薛妤將手邊的卷軸堆到案桌上,僅僅掃了他一眼,便起身道:「出來,比一比。」

  許允清第一次跟薛妤如此近距離接觸,她身上並沒有比試台上帶著妖族那位新君主離開時的焦急和慍怒之色,整個人顯得既強大,又冷漠,儼然就是位公事公辦的聖地少君。

  她情緒上那點漣漪,好像只在遇見那個人時才會泡沫一樣浮出來一點。

  可能就是年輕人的心性作祟,越是優秀,有挑戰性的東西,就越是想要強求,想要據為己有。

  許允清低頭應了個是,跟著薛妤走到寬敞的庭院外。

  因為是薛妤長住的地方,殿內殿外都十分乾淨明亮,被打掃得纖塵不染,連花瓶擺放的位置都頗有考究,講究一種深遠的禪意,唯獨這座視野開闊的庭院,交織著各種或完整拉長,或扯到一半就頹然下去的針線,看著雜亂。

  這是靈陣師的日常。

  薛妤盪開最近的一座陣法,將絲線捲起丟到一邊,看向許允清,話說得直接:「君主與我說過你的情況,蒼生陣的續篇,為你所得,它與蒼生陣陣圖相輔相成,兩者結合才能完善,是不是這樣。」

  「回殿下,確實如此。」許允清昨夜得到答覆後,在沉羽閣三樓看著日月之輪的方向打了一整夜的底稿,此時話語流暢,展露出一種不疾不徐的謙遜:「蒼生陣圖分上下冊,單冊便能成陣,不影響使用,只是無法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嗯。」薛妤吩咐朝年退守一邊,而後道:「我看看你對它的領悟到了哪一步,若是行,按你說的辦,若是不行,我另找他法。」

  這個要求在許允清的預料之內。

  她不可能聽著外人三言兩語就同意讓他接觸蒼生陣圖。

  通過考驗,得到她的認可,是第一步。

  沒有實力,一切免談。

  「好。」許允清彎腰蹲下,隨手撿了根地上的樹枝,並沒有擺出要在對戰中驚艷薛妤的架勢,他捲起衣袖,捏著那根樹枝在撒了一層淺淺沙粒的地面上勾畫。

  鄴主說的都是真話,許允清從小學的就是這個,他天賦不差,一通百通,不敢說對蒼生陣如何瞭解,至少真的學到了其中的一點精髓。

  而薛妤要的,就是這點精髓。

  半晌,他收手,慢慢站起來,朝薛妤笑著,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允清獻醜了。」

  「請殿下過目。」

  薛妤的視線順著其中數點延伸出去,而後又收回來,眉頭皺著,看向許允清:「接下來半個月,我會推掉手邊一切事,潛心完善蒼生陣,在這期間,需要你的全力配合。鄴都之內,不可亂闖,朝年會和你說我這邊的規矩,你若能接受,今夜給我答覆。」

  許允清下意識鬆了一口氣,他彎著眼睛笑起來,輕聲道:「全聽殿下安排。」

  薛妤擺了擺手,讓朝年將人帶下去了。

  人間局勢確實已經到了這樣的局面,扶桑樹一再提醒暗示,誰也說不準是要各方圍堵,預防魅重現,還是讓他們做好準備,抵禦這場可能注定會發生,怎麼也避免不了的災禍。

  那麼,得有兩手準備。

  真要發生那樣的事,總不可能原地等死。

  鄴都有日月之輪,其他聖地各有各的庇佑,就連皇城也有玉璽和聖物護著,出了事第一時間遭殃的不是他們,而是人間手無寸鐵的生靈。

  蒼生陣是為他們準備的。

  接下來半個月,薛妤和許允清就在偏殿內夜以繼日地參詳蒼生陣,將續篇和陣圖無數次調整,重合,連接在一起,而後失敗,再重來。

  可以說,這是一項壓搾生命極限的任務。

  第十天,許允清承受不住了。

  他看著眼前的大陣,頭暈目眩,眼花繚亂,額頭和鼻尖上全是冷汗,密密麻麻地掛著,整個人和從水裡撈起來的水鬼一樣,站著看天時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顫動,墜落。

  薛妤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接著沉思,道:「去旁邊站一會,需要你出力的部分沒多少了,接下來幾天,你自己在院子裡悟陣即可。」

  過去這十天,在別有心思的前提下,許允清是真的佩服薛妤。

  陣與陣之間的銜接是最難的部分,也是最耗費精力的流程,而這些全部都是她在做。

  他跑去一邊不知道吐了多少次,而薛妤最難受的時候,也只是停了停,緩了緩,沒過一會,就接著再來,壓根不知道疲倦一樣。

  如果許允清自己不是靈陣師,看這情形,以為勾勒這座陣法是多容易,能夠信手拈來的事。

  唯一能證明薛妤完成這一步也頗為吃力的是,短短十天,她肉眼可見地瘦了下來,手腕上戴著的鐲子已經完全掛不住,被她面不改色地摘了丟到妝奩盒中。

  因為陣法需要絕對的安靜和契合度,除了薛妤和許允清,其他人通通被勒令守在庭院外,只能遠遠地看一眼,誰也不准進來打擾。

  許允清是真撐不住了,他感覺身體已經到極限,再不放鬆一會,他一定會暈倒在這座陣法裡。

  他無聲走出庭院,一眼便看到了在門外固執地等了十幾天,天天都來的朝年,後者見到他,眼前微亮,上前問:「怎麼樣?殿下出來了沒?」

  許允清搖頭,笑得虛弱:「還要一段時日。勞煩朝年小公子帶我去趟尚藥司,薛妤殿下消耗頗大,需要內補,但現在沒法脫身,我這邊有幾副恢復靈陣師精力的方子,等藥散做好了,我給殿下端進去。」

  「我讓膳房時時備著呢。」在照顧薛妤這塊,朝年沒帶馬虎的,他道:「藥方這塊,不勞許公子操心,早已有大人為殿下整理好了,都在我手裡收著呢。」

  他口裡的「大人」,許允清一聽就能猜到是誰。

  溯侑曾在殿前司任職,做到公子之位,真要說起來,朝年和朝華都曾在他手底下做事,既是他們的同僚,又是上司。

  他們會顧著那一邊,閉著眼睛都能得到答案。

  許允清回望了下在身後合上的陣法,低聲道:「這世間靈陣師稀少,外行所求的秘方不一定有用,殿下內耗頗多,再拖下去,於身體無益。」

  朝年站在原地思索了一小會,無奈地妥協:「行,這方面我阿姐懂一些,你寫出來,我讓她看過之後揉成藥散,再麻煩公子給女郎送進去。」

  許允清頷首,彬彬有禮:「應該的。」

  誰知道這件事就從這被打開了一個豁口,因為陣法只有許允清能進,他天天變著法的送些東西進去,再拿些東西出來。

  短短兩天,整個鄴都都知道了這麼一號人。

  第三天,朝年在收到九鳳和隋瑾瑜一個直白,一個委婉的詢問後,立馬察覺到不對,當天晚上就站在庭院外守著,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頗有一副從源頭處掐斷流言的架勢。

  「真沒這回事,九鳳大小姐,九鳳殿下,您這不是在為難我嘛。」朝年捏著一張靈符,急聲道:「殿下看不了靈符,在陣裡呢。鄴都就是個鐵桶,朝華把控得嚴嚴實實,我人還就在門口堵著,絕對不可能這麼快把這根本沒影的事捅出去,不知道怎麼,這消息越傳越離譜。」

  九鳳笑了一聲,又逮著朝年逗了幾句,才慢吞吞地道:「來自妖都的提醒,我們妖都這位小暴君已經得了消息,他最近精神狀態不大好。反正,你看情況辦事,放聰明點。」

  「誒,誒。」朝年捏著黯淡下去的靈符急得跳腳:「精神狀態不大好是什麼意思啊。」

  ====

  妖都,隋家。

  妖都最近天氣不好,五世家聚集的一條街連著下了五六天暴雨,妖風一陣接一陣地刮,刮得人心煩意亂。

  隋瑾瑜是其中最煩的一個。

  鄴都的消息他們一直有在關注,而且這次流言傳得快而廣,有鼻子有眼,連遠遠的幾張模糊影像都傳了出來,別提有多逼真。

  「你說這是什麼意思。」隋瑾瑜將手中的靈符重重壓下,看向倚在窗邊皺眉沉思的隋遇:「這鄴都是什麼意思。」

  「你問我,我問誰。」隋遇眼皮一掀,道:「鄴主那邊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他不收錢,也不承隋家的情,薛妤和十九怎麼發展,他不說好,也不反對,看他們自己。但又不肯在這方面委屈薛妤,別說一個男人,就是十個,百個,在他眼裡,也就是薛妤一句話的事。」

  鄴主自己就是個風流種,在他眼裡,自己女兒為這忙為那忙,找幾個溫柔善解人意的公子陪伴,怎麼了。

  只要她樂意,怎樣都行。

  「我真是……」隋瑾瑜咬了咬牙,罵了句髒話,道:「那十九怎麼辦。」

  他根本離不開薛妤。

  這種話,提都不能在他面前提。

  「我現在摸不懂的是薛妤的想法。」隋遇看著窗外的雨簾皺眉:「她真認定只要十九一個了嗎?若不是,才真的難辦。」

  分開,不可能,那就只有全盤接受。

  「薛妤是救了十九,沒錯,但真的憑良心說話,十九為她做的,也已經到極致了。」隋瑾瑜抹了把臉,深深吸氣道:「一邊開始管人間的破事,一邊,為了恢復原來那張薛妤喜歡的臉,他現在都成什麼樣了。」

  「說這些有什麼用。」隋遇慢慢碾碎手中的瓜子仁,道:「消息瞞不住的,十九應該也聽到了風聲,我去和他談談。」

  隋遇推門進來的時候,溯侑桌上正擺著那幾張糊得不行的靈符影像,他一頭長髮鬆鬆垮垮地散著,垂下來,遮住臉,身上的妖力一會強一會弱,起伏不定,像一顆瀕臨破碎,沒有規律發光的靈珠。

  「都看到了?」面對他,隋遇的語氣比跟隋瑾瑜說話時不知道好多少,「這事傳得挺大,問過薛妤了沒?」

  溯侑沉默了許久,整個人像沉入夜色中的一捧水,摁了下桌面上的靈符,道:「聯繫不上。」

  隋遇默然。

  他伸手,挑了下溯侑垂在臉頰邊的髮絲,看著他疤痕縱生的肌膚紋理,再感受他紊亂的氣息和額頭上的高溫,道:「本來就吸收了太多先祖的力量,三地盛會上受了重傷,緊接著使用燃血咒,還要在薛妤面前逞強,什麼也不說。回來撐不住了又不好好休養,真去照著沈驚時的方法急著換回原來的臉。」

  「十九,人不能這麼不心疼自己。」

  其實何止,就在新傷舊傷並發的前提下,溯侑還要強撐著接手人間的事,查典籍,設學院,與人間大妖聯繫。

  鐵打的身軀也扛不住這麼折騰。

  岓雀族的恢復之術蠻橫霸道,相當於要將整個臉上被凍傷的血肉剔除一遍,再用特別的方法用藥膏貼一遍,三次之後,才能恢復正常。

  他已經熬過三次,現在是最醜陋,身體狀態最糟糕的時候,至多再等兩天,便能徹底恢復。

  溯侑抓過一旁的銅鏡看自己的臉,而後又慢慢地放下,指節壓出急驟的白。

  確實,又狼狽,又醜陋,臉色跟鬼一樣白。

  可他沒法再等了。

  半晌,他道:「讓沉瀧之啟動傳送陣,我去一趟鄴都。」

  「你怎麼去。」剛才說的話,他是一句也沒聽進去,隋遇語氣重了點:「十九,你現在身體什麼樣,你自己知道,再等兩天,不行嗎?」

  溯侑沒再說什麼,他看向隋遇,瞳仁中的金色盛得像是要化為水淌出來,像一隻殺氣重重,危險至極的鬼魅。

  君王不容置喙的威壓重重落在隋遇肩上,後者頓了頓,艱難舉手投降:「你別再折騰自己那點妖力了,我喊上九鳳,陪你一起去。」

  九鳳本來已經和風商羽睡下了,聽聞有這樣的熱鬧事,眼睛一轉,一骨碌就爬了起來,跟著上了沉瀧之開啟的傳送陣。

  溯侑身上有薛妤親自給的令牌,在鄴都暢通無阻,三人進得悄無聲息,直到看到在偏殿外木著臉守著的朝年,才停下腳步。

  看著那張被面罩遮得嚴嚴實實的臉,朝年也愣住了。

  完蛋。

  許允清才端了東西進去,隔著一層大陣,裡面的一切都顯得模糊,兩個人影挨在一起,看著極為曖昧。

  而且他看出來了,溯侑現在的情況,確實很不對勁。

  朝年頭皮發麻,僅僅一個遙遠的對視,手臂上幾乎立刻炸出一層雞皮疙瘩。

  他連忙上去,疊聲道:「公子,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偏殿,請公子止步。」

  這真的是對外人才會說的說辭。

  溯侑直視著他,朝年感覺自己像是被提線木偶一樣提著在空中晃了晃,而後踉蹌到了九鳳身邊,被九鳳憐憫地伸手扶了一下:「哎喲我們小朝年,好好點看路,別撞我,我腰疼著呢。」

  朝年捏著拳頭咬牙,噠噠跑上去,提氣再提氣:「公子,殿下和許家公子在研究蒼生陣,已經十幾天了。」

  「朝年。」溯侑腳下頓了一下,眼眸裡點著一點瘋狂的壓抑,聲音輕得令人毛骨悚然:「還記得嗎,我也曾在殿前司任職。」

  言下之意,他在薛妤身邊待了二十多年。

  他和薛妤之間,遠比朝年親密。

  朝年啞巴了,他苦著臉,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錯,怎麼局勢就到了現在這一步。

  鄴都天正亮著,因此能將大陣內的一切看得清楚。

  薛妤的身影很好認,她低著頭,蹲在地上比劃,許允清就在她身側。

  兩人靠得近,從側面看,像是在擁抱。

  溯侑一瞬間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感受,他披著寬大的衣裳,手舉起來,伸到半空中的陣法上,再被靈罩啪的一聲打回來。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間。

  溯侑慢慢地垂下眼,看著自己被削掉一塊血肉的手掌,鮮血往外噴濺,他恍若未覺,心中的一道豁口卻越裂越大,直至江水倒灌,何壩決堤。

  靈陣隨靈陣師的心意變幻。

  此舉只有一個意思,她在防著他。

  為什麼。

  因為……許允清嗎。

  拉扯到極致的神經繃開,被最後一根稻草碾碎。

  溯侑盯著地面上的鮮血坑窪看了半晌,眼中的金黃色極速褪去,一種從未有過的深邃濃黑點亮瞳仁。他側了下頭,再看遠處那對人影時,已經沒有幾分理智。

  去破陣,將她抓過來,將她鎖到天累的籠中,什麼天下蒼生,什麼山河安穩,從此都跟他們沒有關係。

  他就守著她,誰也不能見,誰也不能看。

  什麼側君,什麼侍君,她想也不能想。

  除非他死。

  溯侑身上的氣息一瞬間攀到頂峰,隋瑾瑜和九鳳都正色起來,彼此對了個眼神,準備在他情緒徹底失控時聯手將他敲暈帶回去,但幾乎就在他們以為他要出手的時候。

  溯侑重重地拽下自己臉上的面罩,冰冷的指尖一點點碾過上面尚未長好的猙獰傷疤,像是在借此提醒自己什麼。

  隋瑾瑜看不下去,他行至溯侑身側,道:「十九,回去吧,跟哥哥回去。」

  溯侑重重地垂著眼睫,心中的念頭一重重過一重,他竭力告訴自己。

  薛妤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會輕易和別人在一起。

  她說喜歡他,那就是真喜歡。

  但無濟於事。

  他太沒有安全感了。

  薛妤從來沒說過任何承諾的話,沒有說要成婚,沒有說以後,更沒有說什麼只要他一個。

  從始至終。

  半句都沒有。

  移情別戀,另尋新歡,這些在他腦海中繞了幾天又被強行壓下去的字眼現在瘋狂反撲。

  他真的,沒辦法不怕這些。

  「走。」溯侑撫著自己的臉,在氣息紊亂到極點時霍的回頭,字音躁得像一捧滾熱的沸水,他重重地咬著尾音,像是在安慰自己:「還、有……兩天。」

  在鋪天蓋地的動盪殺意中,他艱難地抓著最後一點虛無的東西。

  他唯一記得的是,他現在的樣子虛弱,狼狽,形如鬼魅。

  薛妤絕不會喜歡。

  ===

  陣法內,薛妤看著終於展露雛形,融合成功的蒼生陣,慢慢笑了下,撫著身邊的樹幹起身,許允清正好端著碗遞到她跟前。

  這幾天下來,許允清噓寒問暖,見縫插針,隨著蒼生陣融合加速,他的意圖也越發明顯起來。

  明顯到薛妤都察覺到了。

  她招手將蒼生陣收入袖中,避開許允清遞過來的湯藥,皺眉在一邊的涼亭坐下,又朝許允清比了個手勢:「你坐。」

  許允清在她對面坐下,樣子頗為緊張。

  薛妤不習慣彎彎繞繞,她問:「你想留在鄴都?」

  許允清一下挺直了脊背,他看上去十分緊張,低聲道:「若能常伴殿下左右,是允清的福氣。」

  「為什麼。」薛妤掀了下眼,平鋪直敘地陳述:「你並不喜歡我。」

  許允清一下抬眼,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樣一番對話,整個人有剎那間的不知所措。

  「我確實心儀殿下。」許允清很快鎮定下來,他認真道:「殿下是靈陣師一脈走在最前沿的人,我仰望有之,愛慕有之。」

  「殿下和妖族新任君主的事,在三地盛會時,已然傳遍,我亦有所耳聞。」他看著薛妤,道:「許家獻上數萬年底蘊,並不爭皇夫之位。」

  如此知情識趣,以許家的門庭,確實算是一退再退了。

  薛妤置若罔聞,她慢慢站起來,看著那張刻意打扮過的臉,道:「我不能傷害溯侑。」

  許允清張口欲言。

  她看著漸沉的天色,將話補充完:「我心裡有他,確實沒辦法再去喜歡別人。」

  「一個,就夠了。」

  「許家若真心想投誠,找君主走該走的流程,不必在我這裡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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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1:14:23 |只看該作者
第110章

  薛妤從蒼生陣中出來時,朝年蹭的一下立馬精神,他急忙跑過來,道:「殿下,你終於出來了,我等得都快急死了。」

  薛妤見慣了他咋咋呼呼的一面,此時面不改色地朝前走,問:「出什麼事了?」

  「公子來過了。」朝年見她慢慢停下腳步,一口氣將後面的全說完了:「公子來的時候狀態很不對,臉上戴著面罩,氣息亂得不行,他伸手去觸陣法,但被打傷了,之後就站在那,很久沒說話。」

  「什麼時候?」

  朝年硬著頭皮道:「昨日辰時。殿下,公子要硬闖,我真攔不住。當時九鳳殿下和隋家公子也在,蒼生陣的事,沒得到殿下吩咐,我也不敢往外說。」

  溯侑沒事,但九鳳和隋家那位平時再怎麼親近,在大局上,也是妖都那邊的人。

  鄴都的內政,再給朝年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口無遮攔往外說。

  薛妤原本要去殿前司的腳步拐了個方向,她捏出靈符,聯繫溯侑,聯繫是不上,再聯繫隋瑾瑜,也閃了半天發現沒人說話。最後皺眉,捏出另一張靈符,點入靈力,劃給了九鳳。

  這一回,那邊的人倒是應得快:「薛妤?」

  「是我。」

  九鳳那邊熙熙攘攘的吵鬧,她邁步到了另一側,選了個清淨的地方,稍微提高了點聲音:「現在出關了?您這時間可挑得真好,當然,再早一天就更好了。」

  薛妤步入涼亭中,道:「怎麼回事,溯侑人呢。」

  「我現在就在隋家呢,兵荒馬亂,溯侑的狀況很不好。」九鳳想了想,換了只腳站著,道:「其實你們兩人的事,我個外人,插嘴說話不好,但薛妤,我不是幫著自己人說話,溯侑做的很多事,你可能真不知道。」

  薛妤沉默了一會,摁了下眉心,低聲道:「你說,我聽著。」

  「他進祖地之前,隋瑾瑜和隋遇都勸過他,讓他換個時間,或者換種方式去汲取裡面的力量,但他沒聽,也不能聽。比起我們,他經歷過筋骨重塑,又少了百年的修行時間,即便是天累血脈,也尤有不足,為了能贏我,也為了能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他需要那個名次,臉上的凍傷和無法褪色的瞳仁就是那麼來的。」

  九鳳頓了頓,又道:「和我對戰,我們算是兩敗俱傷,這個時候,用燃血咒真的很危險了。」

  「再強悍的肉身,也無法在兩天內恢復過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原本以為他回妖都,能好好休養,但這人心疼你,馬不停蹄地接手了人間妖族。那可都是刺頭子,氣都能把人氣死。」九鳳扯了下嘴角:「這十幾天,他一邊頂著高燒,一邊灌藥,一邊處理這些破事,或許是覺得你不喜歡凍傷後的那張臉吧,他又去找了沈驚時,用了岓雀族的方法去恢復臉。」

  「妖族的方法,就沒幾個是正常的,都是什麼剖筋取骨,生剜血肉之類的。」說到這裡,她補充道:「三次,岓雀家的家主在他臉上施了三次術法。」

  「他高燒不退,神智難明,強撐著處理各種事宜,然後聽到了鋪天蓋地的流言,說你和許允清好上了。」

  薛妤呼吸輕了一瞬。

  「連圖都傳出來了,他現在臉還沒恢復,自卑,擔心,又嫉妒,連夜讓沉瀧之開了傳送陣,戴著個面罩做賊似地進鄴都,大概是想偷偷看看你,安一安自己的心。結果就看到你和許允清在陣法裡,你的陣法還將他打傷了。」

  「他如今,什麼情況。」薛妤問。

  「本來在你那就要發作的,但怕你被他的臉嚇到,撐著回了妖都,傳送陣上就發作了,現在的狀況跟上次施展燃血咒一樣,沒什麼理智。」九鳳悠悠歎了口氣:「隋瑾瑜看他那樣子,心疼得不行,說話都帶哭音了。」

  薛妤抿著唇,慢慢地閉了下眼,輕聲道:「陣法不是我一個人設的,蒼生陣初成,做不到控制自如。我的陣線不可能會對他出手。」

  她不可能和許允清在一起。

  也不可能覺得覺得他的臉不好看。

  她很喜歡他。

  說不出來的喜歡。

  「他在隋家嗎?」薛妤屏息了一瞬:「我馬上過來。」

  靈符熄滅,薛妤凝視著平靜的湖面,而後看向朝年,一邊往日月之輪的方向走,一邊冷著聲音問:「許允清和我在一起這種言論,是從哪傳出去的?」

  「殿下,我查過了,鄴都內部絕對沒人敢這樣傳,後面幾天,朝華和愁離甚至動手查到君主那邊去了,都沒找到源頭。」朝年飛快地答:「但是昨天,君主那邊也派人跟著我們查了,發現很多這樣的消息,都是從陳家傳出去的。聽說,許允清的哥哥許子華和陳家陳錄安的關係很好。」

  陳家做的是和沉羽閣一樣的生意,散佈這種言論,比風吹得還快。

  「告訴輕羅,讓她查清楚這件事。」

  薛妤將靈戒中翻出象徵沉羽閣「小長老」身份的令牌,丟給沉羽閣的接待侍者,道:「開傳送陣。」

  就在她即將一腳踏進傳送陣時,蒼琚和陸秦同時用靈符聯繫她。

  薛妤在原地停了停,點開了其中一張。

  陸秦那邊是疾馳的風聲,他呼吸急促,以一種從來不敢對薛妤出口的洪亮嗓音道:「薛妤,你先別說話,時間緊迫,你聽我說。半月之前,我下令將崑崙那些鬧事的長老軟禁,不服者廢除修為,此舉威懾到了他們,但他們並沒有老實,我一直沒敢放鬆警惕,派人偷偷跟著。前些天都還好好的,方才突然得到消息,那十幾位聯合人族其他大能,聚集在了人間的崤城,不知道要做什麼。」

  薛妤心頭一頓:「什麼意思?」

  「我之後再問,結果派出去的人跟石沉大海一樣,每一個都沒了回信。我感覺不妙,已經在去往傳送陣的路上了。」

  「知道了。」薛妤說完,切斷了和他的靈符聯繫,緊接著點開新傳進來的朝華的靈符,朝華開口並不拖泥帶水,直接說正事:「殿下,我們派人跟著茶仙,之前她一直在自己的山林小窩中住著,今日晨間,她獨自離開,去往人間的崤城,之後消失蹤跡。」

  崤城。

  沒那麼巧合的事。

  薛妤腦海中飛快聯繫這一切,同時點開蒼琚的那個,那邊的話語十分簡單:「松珩瘋了,他將人間上萬妖族引入崤城,意欲屠城,速來。」

  聽到這句話,饒是以薛妤的心性,腦海中都有一瞬間懵意。

  松珩,屠城。

  薛妤從未往這方面去想,一是因為知道他做不出來牽連普通凡人的事,二是因為,他也是三人中的一位,是扶桑樹親自送回來的。

  她陷入了理所應當的思想誤區。

  她想著,扶桑樹送三人回來,是為了防止遠古的情況再現,路承澤再蠢,後期也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在做事,這一世松珩沒有那麼大的權力,他還受了重傷,理應翻不起什麼大浪。

  這一出,她沒有想到,確實沒有想到。

  松珩真的是瘋了。

  薛妤抓起靈戒中的一疊靈符,丟給身邊的朝年,道:「轉告君主,讓他聯絡聖地其他君主和妖都五世家掌權者,派精銳支援崤城,君主無需前往,讓他鎮守聖地。再通知朝華和愁離,將這個消息傳給底下的世家,告訴陸塵和江雪嬌等人,讓他們帶著人族大能,立刻過去。」

  說完,她看向一邊沉羽閣的侍者,擺了下手,輕聲道:「不去妖都了,轉道,去崤城。」

  傳送陣裡的氣氛格外壓抑,薛妤沒心情說話,朝年是不敢多說話,只專心做薛妤剛才交代下去的事。

  鄴都和崤城,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橫跨大半個人間,即便用傳送陣,花海量靈石,也需要近兩個時辰。

  這兩個時辰裡,薛妤手裡捏著的靈符就沒黯下來過。

  各地都在緊急調人,現在的崤城像是有一種難以想像的魔力,人一旦進去,就無法往外界調消息,像一座只進不出的巨大囚籠,又像一個吊著肉的捕獸夾,引誘源源不斷的妖族沒腦子地往裡沖。

  薛妤點開靈符,聯繫路承澤。

  路承澤也是才收到消息,現在跟音靈一起在傳送陣上,現在腦袋裡還在嗡嗡亂撞,一會覺得自己在做一場荒唐的白日夢,一會覺得這事真不是松珩能幹出來的。

  「我問你,松珩手裡除了當年封印鄴都百眾山的古陣,還有什麼?」在前世,松珩和路承澤最為親近,薛妤不是個會關心別人得了什麼機緣,並時時銘記在心的性格,但為了提前瞭解松珩現在的實力,不得不和路承澤一起回憶往事:「你好好想想。」

  「在想,我在想。」

  路承澤抱著腦袋蹲下去,從久遠的記憶中抽出那麼一點東西:「他的先祖當年除魅有功,這才被扶桑樹欽定成為人皇一脈,所以手裡有不少遠古陣法,都是大凶陣,依靠加持之力,可發揮無與倫比的鎮壓和絞殺之力。」

  「我當年聽他提起的時候,他手上是有三座陣法。」說到這,路承澤覺得腦子裡轟隆一下被雷劈開,他難以置信地抬眼,喃喃道:「我記得,其中一座,有以城池為線,隔絕外界的作用,這是當年他祖先拿來逼困魅族的陣法,參考的還是天累族的絕學。」

  「另外兩座呢。」薛妤沒時間配合他恍然大悟的醒悟,冷聲問:「都是絕殺陣,是吧?」

  路承澤張了張嘴,像是要把胸膛中的震撼都吐露出去:「是……他的陣法,還有個能力,它們能接受以鮮血和全部修為為代價,引為獻祭,這樣能數倍增加陣法的絞殺之力。」

  遠古時,它是天下生靈被逼到絕路時,與魅同歸於盡的招數,現在,成了挑起戰端和殺戮的工具。

  ===

  隋瑾瑜得到崤城消息的時候,正在安頓溯侑。

  溯侑靠在床上,臉和聲音都已經恢復了從前的樣子,但精神還沒有。

  隋瑾瑜靠近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一腳深一腳淺,踩魚雷似的生怕引發什麼難以預料的後果。

  溯侑很暴躁。

  那種暴躁已經脫離了人形的皮囊,回歸妖族骨子裡難以摒棄的本質,這一點,能從他週身極其不穩定的妖力漣漪中窺出一二。

  但他看上去很乖,是那種沒有危險性,甚至顯得甜膩的乖。

  他怕光,隋家人就將窗和簾子拉得嚴嚴實實,照得屋裡跟鬼窟一樣,只點著盞昏暗的蠟燭,隋瑾瑜進來時帶起一點風,那盞燭火也跟著滅了。

  溯侑看過去,問他:「薛妤呢?」

  從昨天到今天,他問過四次這樣的話,隋瑾瑜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斟酌了一會,溫聲道:「她在忙,我跟她說過了,等她忙完,就馬上來妖都看你。」

  「忙。」這個字音從他舌尖上滾過去,拉出一點慢吞吞的尾調,有種驚人的肅殺感:「和誰——許允清嗎?」

  隋瑾瑜抑制不住,坐在床沿邊,握了握他的手腕,道:「十九。」

  他發作起來有輕有重,輕的時候還好點,情緒可以克制,也認識人,能在藥物的作用下稍微睡一會,瞇一會。重的時候誰也不認識,親哥哥都別想靠近,只記得一個薛妤,現在還加了個無關緊要的許允清。

  真是被刺激成這樣的。

  「十九,你是妖族的君主,你現在有親人,有我們,隋家是你的底氣。」隋瑾瑜盡量在不刺激他的情況下吐字:「喜歡薛妤太累了。」

  換個人喜歡吧。

  薛妤心裡有太多人,太多事比情愛重要了,和她在一起,即便將滿腔熱情和愛意全部耗進去,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長此以往,越熱烈的人,越容易被逼瘋。

  溯侑看著隋瑾瑜搭在自己腕骨上的手掌,鴉羽似的睫毛垂落,沒有攻擊人的意向。這證明他現在理智尚存,隋瑾瑜以為他好歹能聽幾句幾句,誰知他沉默半晌,側著頭開口時,語調是一種壓抑的沉鬱:「你再和她說一說,你說我疼。」

  你說我疼,讓她來看一看我。

  我脾氣不大,看一眼,哄兩句,就能好,就能接著喜歡她,喜歡這個世界好久好久。

  隋瑾瑜胸口一窒。

  這要是換成任何一個人,他都能直接甩衣袖走人,臨走前還要指著他鼻子罵一句,能不能有點骨氣,能不能有點出息。

  但他不能。

  他無法想像溯侑流落在外那許多年,是怎麼獨自咬牙挺過來的,但他知道薛妤對這樣的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你和哥哥說,若這件事是真的,你打算如何。」隋瑾瑜狠了狠心,問。

  溯侑看向他,眼底一片山雨欲來的墨色,字音一句一頓:「她真喜歡上別人,我啊,就把她鎖起來。」

  再處處與她作對,破壞一切她喜歡的熱鬧,美好,成為她最瞧不起,最厭惡的那種人。

  然後被她殺死。

  被她銘記。

  他說話的聲音比棉絮還輕,顯出一種飽吸陽光的柔軟,隋瑾瑜卻只能聽到他字字下提心吊膽的不安,連停頓的語氣,都是逞能。

  在薛妤面前,溯侑連句狠話都不會放,受傷到這種程度,都是求著薛妤來看他。

  他就是個只會裝腔作勢騙自己的小騙子。

  九鳳的靈符就是在這個時候亮起來的。

  隋瑾瑜撩開床幔往外走,卻見溯侑也赤腳下了地,這段時間,他瘦了很多,寬大的衣袍在他身上,像晃蕩的床幔,隨著腳步動作不疾不徐地曳動。

  「是九鳳。」隋瑾瑜朝他亮了下手中的靈符,見他並不言語,但視線沒有挪開,只好當麵點開,問:「做什麼?有什麼事?」

  這要是以往,九鳳聽了這樣的語氣,必定要說「過河拆橋是吧,又翻臉不認人是吧」,但今天,她的語氣十分嚴肅,話語也短:「薛妤傳來消息,松珩在人間崤城佈陣,意欲屠城,帶著隋家能頂用的人,快點來。我還不想未來大半輩子都活在魅的陰影中。」

  隋瑾瑜聽到一半,連忙去捂手邊的靈符。

  但溯侑已經走到了身邊。

  「薛妤怎麼了。」他敏銳地抓住了這兩個字眼,問:「在什麼地方?」

  「你現在的身體去不了那樣的地方。」隋瑾瑜抓了抓他的肩頭,竭力安撫他:「沒什麼大事,聖地傳人都過去了,我和九鳳,還有六叔也會跟著去,你別擔心,在家裡好好養傷。」

  溯侑定定地看著他,半晌,彎腰咳出一條血痕,又漫不經心地用掌邊擦去了:「哪裡?」

  隋瑾瑜沒轍了。

  隋遇從外面推門進來,正好看見這一幕,曲起指節在門邊敲了敲,道:「抓緊時間,傳送陣已經啟動了,一起走。」

  溯侑為自己捏了個除塵咒,換了身衣袍,拉得他背影孤拔,腰身勁瘦,再抓起銅鏡一看,鏡中那張臉鮮嫩儂艷,因為一直不曾褪去的高燒,兩腮綴著一種自然的紅,抽長出一種糜緋的驚人美感。

  他像是終於滿意了,慢慢對鏡面拉出一個旖旎的笑。

  ====

  薛妤趕到崤城的時候,聖地傳人基本都到了。

  入目所及,是難以形容的雞飛狗跳,街道上全是未來得及收起的小攤小販,瓜果和伶仃的小玩意散了滿地。因為那座半空中那座已經運轉起來的驚人大陣,因為這只能進不能出的城門,偌大的一座城池,人們哀聲尖叫,抱頭哭泣,亂得徹底。

  薛妤拉著善殊和音靈,問:「松珩呢?」

  「都在找他。」善殊搖頭,常年顯得寧靜的臉上此刻也佈滿焦急之色:「蒼琚和季庭漊來得早,他們將半座城都掀了個遍,沒找到人,我們推測,可能在陣中。」

  善殊話音剛落,那座龐大得遮天蔽地的陣法開始運轉,它並不是正向運轉,而是逆向,一道道靈光綻放,像這座城池中心開了朵巨大無比的花,將在裡面的人包裹著再合攏。

  於是城成了孤城。

  薛妤抬頭往上看,發現陣法中站了許多老者,獨臂的松珩居中,他們神情肅穆,帶著居高臨下的悲憫神情看著這城中的人。

  那些普通人,他們將在大陣無差別的攻擊中死去。

  但沒有辦法,有得必有失。

  為了將來,注定他們今日得犧牲些什麼。

  松珩垂下眼,與薛妤對視,他手掌在半空中緩緩落下,扯出一道道陣法漣漪,那是鎮壓之力,聲音被傳得悠長而深遠,如天際來的縹緲之音:「諸位,人族日後,將銘記今日為大道獻身的所有人。」

  「滿口胡言。」

  薛妤借力騰飛,和蒼琚等人前後朝松珩掠去,松珩看著徑直攻過來的人,手掌徹底壓下,輕聲道:「沒用的,阿妤。」

  他手中握著兩個遠古陣法,身後站著一百位自願為人族獻祭,搏取未來的前輩,那種恐怖的殺伐之力,不是幾位聖地傳人和妖都傳人能抵擋的。

  「我知道你手中有蒼生陣。」松珩凝視著薛妤,聲音依舊顯得溫柔:「我也知道,在蒼生陣的守與攻之間,你會選擇守,你看不了人死去,也看不了那些東西死去。」

  「松珩,這就是你的打算?你的雄心壯志?」路承澤怒喝,他滿臉荒唐地看著松珩,覺得這個人面目全非,從頭到尾,只剩陌生。

  松珩靜靜地看著他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人間容不下妖族。」

  「你瘋了。」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咬字清晰:「扶桑樹早有暗示,殺戮過多,是非太重,魅將重新現世,屆時,人族首當其衝,絕不可能獨善其身。」

  「阿妤。」松珩看向她和路承澤,笑得無奈,這麼一看,眼角居然有了細細密密的皺紋:「妖都還留著那麼多妖,我不信這個,你無法理解我,不搏一搏,人族沒有未來。」

  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多說無益,他不可能收手。

  松珩對身後的百位人族老者鞠了一躬,道:「請諸位前輩出手。」

  「為人族大業。」

  「為後輩子孫。」

  「為我們自己。」

  那些人行以遙遙一禮,而後坦然步入陣法中心,隨著一位位人族大能走進去,天穹中的陣法被染成一種濃郁的紅,炸開的血霧充斥著整座城池,它們所到之處,弱小的妖族睜著眼睛化為了血漿,濃稠的紅色慢慢灑落在地面上。

  血腥氣沖天。

  「怎麼辦。」善殊等人看向薛妤,這裡只有她最懂陣法。

  「這是雙重陣法疊加,裡面的用來殺人,外面的用來保護他自己,一時之間,我們攻不破這個陣。」

  薛妤看了看這座人心惶惶的城池,滿眼都是血色,她竭力鎮定,飛快道:「攻最外面封城的陣法,陣法一破,人和妖都會往外跑。」

  「你們動手,我保這城中的人。」

  此時,人間自封的八大妖也意識到不對了,它們睜目怒罵,個個出離憤怒。

  這片天地,為何沒有它們的容身之所,僅僅只是活著,都那麼艱難。

  薛妤放出蒼生陣,松珩說得沒錯,在強大的殺伐之力和堅固的守護之力中,她只能選一種。

  她沒有辦法,只能守。

  浩蕩的陣法以她為陣心,以一種極快的速度鋪開,千百米往外延伸,雷霆一樣交織著落到沿途每一個人身上。

  死傷的人在慢慢減緩。

  然而松珩說得沒錯,薛妤只是一人之力,沒人在身後獻祭,她只有自己。

  這樣龐大的陣法,吸收的全是她身體中的靈力,這種消耗驚人,至多一刻鐘,她就能將自己耗乾。

  善殊深吸一口氣,升至半空,以一種溫柔的安撫語調道:「歹人作祟,欲屠城以填私慾,希望有能力出手的大家同登城門,朝外攻擊,城門上的陣法鎖開,城中的東西便威脅不到大家了。」

  這種時候,北荒佛女的名號比什麼都頂用。

  慢慢的,真有許多人,妖,古仙團結起來,跟著以蒼琚,季庭漊,音靈為首的聖地傳人一起攻城。

  薛妤半蹲在地面上,身體中的靈力如流水般淌出去,鼻尖和睫毛上都掛著汗珠,她遲緩地抬頭,轉著視線往四處看。

  即便這樣,還是有很多人沒被庇佑到,鮮活的生命如絢爛的夏花,開著開著就沒了生息。

  街道邊黯淡的燈籠又染上了鮮活的顏色,人和妖的血撒上去,它就像吸飽了汁水似的抖擻起來,一連連成一片,像在風中彎起來的扭曲笑臉。

  「黑氣太重了。」蒼琚隨手往天空中一抓,面色分外凝重:「加快速度。」

  跟著趕來的妖都等人一聽這話,情況都沒問明白,挽著衣袖就加入了攻城的隊列。

  那確實是一股相當不俗的助力,對現在的崤城來說,是雪中送炭。

  善殊一邊撒佛光救人,一邊看向九鳳等人,道:「安排人去薛妤那邊,她一個人撐不了那麼大的陣法。」

  九鳳和蒼琚同時抽身,幾個起躍就到了薛妤放出的蒼生陣中,手掌一撐,週身妖力與靈氣毫無保留地融入到陣法中。

  「還差一點,圍城的陣法已經裂開一道口子了。」九鳳冷冷地看著在半空中觀望局勢的松珩,道:「等這事解決,請這位閒得沒事找事的始作俑者去妖都私獄走一趟,讓他嘗嘗九鳳家一百八十種酷刑是什麼滋味。」

  「怎麼樣了。」薛妤看向蒼琚:「還在太華承受範圍內嗎?」

  「可以。」蒼琚眸光微動:「你這個陣法不錯,護住了許多人,這個死傷人數,尚能忍受,只是後續處理起來棘手,需要花些時間。」

  薛妤抿了下唇,無聲地動了動。

  她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對了,溯侑也來了。」九鳳看薛妤臉色現出一種透支的虛白,忍不住提了提她感興趣的話題:「隋瑾瑜氣死了,罵了我一路,非說我那道靈符傳得不是時候。」

  薛妤微頓,下意識皺眉,低聲道:「他身上那麼重的傷,來做什麼?」

  「你說來做什麼。」九鳳嘖了一聲,恨鐵不成鋼地連連搖頭:「你想想,你仔細想想,人家可都高燒得沒有理智了,連下床都困難,還撐著要來,總不能是放心不下蒼琚和朝年吧?」

  「楚遙想。」蒼琚冷冰冰地掃了她一眼:「你會不會說話,會不會說點正常的話。」

  薛妤還沒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就察覺到什麼一樣掃向頭頂,松珩也看著那抹逐漸擴大的裂縫,臉上的神情並不意外,他緩緩張開雙臂,閉著眼迎風而立。

  「人族聖物,此刻,便是你出手消滅妖族的最好時機。」

  他的聲音傳遍崤城各處。

  「什麼意思。」這下,不止薛妤和蒼琚的臉色變了,就連九鳳也察覺到什麼一樣重重皺眉。

  「啪嗒。」像平靜的湖面被人用力擲入一顆石子,整座城池在某一刻輕輕震顫,像是從地底鑽出了什麼龐然大物,而抬眼四望,只能見到一座憑空而起的通天小道。

  有人撐著傘,從小道一頭往半空中走。

  傘下是一張溫柔可人的臉。

  這張臉,薛妤見過,在鄴都的私獄中,她親自提審,茶仙哭得梨花帶雨,蜷縮在角落裡,宛若一朵寒風中瑟瑟不堪折的小白花。

  「人族聖物,居然。」薛妤慢慢吐字:「是她。」

  她沒想到,路承澤沒想到,就連松珩本人,也愣了許久。

  「多謝你。」一片詭異的靜止中,時間彷彿停止了流動,茶仙登上最後一階階梯,站在松珩身側,話音清婉:「蕩平人間妖族,是人皇前世與今生同時許下的心願,我為人族聖物,因此而生。」

  合適的時機,這個詞很懸,即便為人族聖物,茶仙也不能在無人謀劃,時機不成熟時出手,誅滅一切。

  前者,需要她自己承擔一切因果,一旦出手,即刻灰飛煙滅,而現在,她只是裘桐和松珩手中的一柄利刃。

  她以女子之身周旋各處,蟄伏又陷入沉睡,甚至以色待人,曲意奉承,不過都是為了今日,使命達成。

  「來吧。」茶仙解脫般笑了下,身軀化為一柄削金段玉的匕首,落在松珩眼前:「你說得不錯,時機終於到了。完成人族夙願,我也可以回家了。」

  「攔住他!!」

  蒼琚和九鳳同時爆喝,隋瑾瑜和隋遇等人立刻抽身而出,上前阻攔,來得最晚的陸塵等人終於趕到,見狀,也跟著上前,出手搶奪那柄泛著燦燦雪光的匕首。

  但晚了一步。

  松珩握著那柄匕首,像扯動天幕般,往下重重一劃。

  空間割裂,時光停滯,天地間靜寂無聲,所有的動作都在那一擊之下止歇了。

  無數具妖族身軀被攔腰斬斷,碎成兩段,掛在樹枝上,房梁頂和街道邊,滾熱的鮮血一蓬蓬濺開,鼻尖上的血腥氣濃到一種粘稠的地步。

  九鳳和妖都眾人看到這一幕,眼睛都紅了。

  那就是個活生生的人間煉獄。

  遠古的情形,彷彿在一起在眼前重現了,並且更為慘烈,悲壯。

  薛妤的庇佑陣法對人族聖物的攻擊不起效用,那畢竟是扶桑樹的一部分,不是人力可以比擬的。

  不知過了多久,慘嚎聲漸漸淡下去。

  而後「卡嚓」一聲,眾人被這樣清脆的聲響,略感麻木地抬頭一看。

  只見松珩的陣法上,突然爬出了一種墨綠色,四肢詭異拉長,脊背高高聳起的怪物,它們聞到鮮血的味道,像沉睡了一整個冬季,急著進食的蛇,以一種飛快的速度貪戀地吸食著地面的血肉,並且肉眼可見的飛速壯大。

  老一輩沒見過它們的樣子,也沒見過這種架勢,但薛妤等人一看,從頭僵到了腳。

  那是魅。

  「沒用了。」蒼琚涼薄地壓了下眼角的褶皺,事到如今,反正都完了,也不顧忌什麼雷劫不雷劫了。

  他看向難以置信的松珩,咬牙道:「這是被封在龍息中的魅,吸收了裘桐餵養的各種邪物,本就蠢蠢欲動,如今多虧了你的一手好戲,推波助瀾,終於衝破囚籠出來了。」

  「你人族千秋鼎盛的大計,這麼樣,進行到這一步,還滿意嗎?」

  直到此時,那如洪流般來自人族的謾罵,指責,怨怪,才一句一句真正灌入松珩的耳朵裡,他站在陣法的庇佑中,看著外面那種開始瘋狂出手攻擊人的東西,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深重茫然裡。

  所以,都是錯的。

  自以為是是錯的,運籌帷幄是錯的,他為人族做的種種,沒得到絲毫的回報,反而,他一意孤行,害了這世間所有生靈。

  松珩像是被抽乾的所有精氣,一時間手腳發涼,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年輕一輩都嘗試過魅的厲害,見到這種東西就後背發涼,同時也意識到,這世間安穩的日子沒有了。

  誰的好日子都到頭了。

  「守城,絕對不能讓魅出去。」在一眾的驚慌失措中,薛妤是那個最為冷靜的人,她一手斬開朝自己撲過來的魅,轉身問蒼琚:「數量多嗎?」

  「現在不多,但這種東西就跟燒不死的野草一樣,一個蟄伏出去,立馬就氾濫成災。」蒼琚掃向偌大城池中彎彎繞繞的拐角小巷,道:「這種東西,吸收了足夠多的血氣,能立馬進階,王族魅有多棘手,多難對付,你也知道。」

  主要是,現在這邊城池,遍地都是血肉。

  這對魅來說,是大補之藥。

  事情陷入一種絕望的局面。

  薛妤默不作聲布線,將蒼生陣轉換為誅殺模式,她跪坐在陣中心,白衣被染成了血色,神色是一種看不出情緒的冷漠:「都去守城,殺魅。」

  蒼生陣殺魅的效果比單純的人力來得快,但薛妤早就被之前那波守護之力汲取了八成半以上的靈力,她力竭,卻沒有停下動作,而是無比冷靜地抽出靈刃,往自己手腕上割。

  眼睫都不曾顫動一下。

  靈陣師的血是靈陣最好的滋養物,薛妤不知疲倦,沒有痛覺地重複這樣的過程,一隻手擠不出血珠了,就換另一隻,雪白的手腕傷痕纍纍。

  善殊看了不忍心,她在陣外輕輕喚她:「阿妤,你這樣,會將自己搾乾的。」

  薛妤挪動了下腳踝,道:「沒有比這更快的辦法,我不可能讓這種東西活著出崤城。」

  突然,她身後驚起了一陣風,一種驚人的力道迫使著身體轉了一面,似有所感地抬眼,見到一張被高溫捂得眼尾與臉頰皆紅的熟悉面容。

  他瘦了很多,氣息是一種重創之後被掏空的萎靡,唇色烏白,眼尾平鋪著幾根柔軟的線條,烏色的瞳仁裡像是藏著一汪水,跟之前無動於衷的冷漠相比,顯得生動許多。

  「進陣。」薛妤拉了下他的衣袖,沒說多的:「這裡太危險,你現在沒有自保之力,等下跟著隋瑾瑜離開。」

  溯侑視線落在她袖袍滑落後冰山一角的傷口下,沒動,他問:「那你呢。」

  薛妤沒說話,只是又扯了下他。

  溯侑知道,她不會走的,她愛這世間勝過一切。

  她情願用自身祭陣,也絕不會讓魅流到別的城池中去。

  溯侑看著她,貪婪地描摹著她眉眼的輪廓,在某一刻,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來,咳得唇邊全是血,脊背不堪重負地往下彎。

  她一邊勉力支撐著陣法,一邊頗為擔憂地朝他伸出手。

  他就著這樣的姿勢,突然重重地扼住她的手腕,用指腹摩挲著,一下接一下,在漫天的廝殺中,他道:「我等了你很久。」

  「很多人說,你和許允清在一起了。」

  「我不相信。」

  說到後面,他以一種執拗的強硬口吻道:「你說,沒有別人,你只喜歡我。」

  薛妤看向他,感受他掌心中滾熱的溫度,想起九鳳說的那些話,心隨著呼吸的節奏一點點軟下來,她認真地澄清:「沒有許允清,我只喜歡你。」

  溯侑仔仔細細去看她的臉,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端詳半晌後,他湊近她,長長的睫毛蝴蝶般棲息在她的鼻脊上,笑得動人,語氣繾綣,說著最甜蜜的情話:「我也喜歡阿妤,只喜歡阿妤。」

  「我願意為阿妤做任何事。」

  薛妤驟然察覺到什麼,才要去看他的神情,就被他摁著手指一點點觸上自己的眼尾,臉頰,鼻樑和唇瓣,那些柔嫩的東西全部綻放在她的掌心中。

  「看。」他像是在炫耀一份失而復得的東西,輕聲道:「變回來了。」

  「現在,全都是殿下……喜歡的樣子。」

  話音落下,天空下起瓢潑大雨,雨水倒灌,驚雷狂舞撕扯中,一頭洪荒巨獸靜靜現出虛影。

  溯侑輾轉著在薛妤唇上咬了又咬,以昭顯存在感的方式將鮮血塗出長長一撇,像印下了謬種最古老的誓約,最後直起身,慢慢眨落睫毛上的一層雨珠,吐出字音:「囚天之籠。」

  巨獸揚天長嘯,尾羽脫落,展開一個如浩海般的空間,如同抖開了一層巨網,頃刻間將整座崤城中魅族的濁氣全部包裹進去。

  廝殺聲漸漸止住了。

  所有人都看著這一幕。

  隋瑾瑜目眥欲裂:「十九!」

  九鳳和蒼琚等人全部趕過來。

  薛妤的耳朵被溯侑捂著,他站得筆直,身形卻隨著魅的減少而消散,漸漸的,像泡沫一樣融化在雨水中。

  一根翎羽落在地面上。

  薛妤像是被驚醒的夢中人,什麼都沒來得及反應,遲鈍得不知所云,只是知道東西掉了,茫然地彎腰去撿。

  她撿不起來。

  朝年跑過來,看到這一幕,愣住了。

  他第一次知道,天品靈陣師的手,居然也會抖成那樣。

  「朝華,疏散人群,把松珩帶下來,隨後封城。」幾次嘗試後,薛妤終於撿起那根翎羽,袖擺慢慢垂下來。

  她從靈戒中撥開幾個瓶蓋,捻著幾顆恢復的丹藥嚥了下去。

  她第一次吃這種東西。

  沒過多久,一種比蒼生陣更危險的浩蕩陣意綿延出去。

  「薛妤,你。」九鳳道:「這是幹什麼。」

  「我不可能就這麼把他留在這裡。」

  薛妤道:「囚天之籠,不是用來為別人的錯誤兜底的存在,我重來一次,救下他,處處規避忍讓,也不是最後讓他孤零零自封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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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1:14:40 |只看該作者
第111章

  「薛妤。」蒼琚突然開口,他看著天穹上如墨的色澤,聲音繃得緊而直:「你和溯侑都很聰明,在人族聖物出手時,就應該已經料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所以他會在這時候使用囚天之籠。」

  暴雨中,他的聲音並不明晰,聽得九鳳和音靈等人紛紛側目。

  隨著鎖住崤城的陣法被沖碎,浩如煙海的人與妖順著那道城門朝外奔跑,分散入四周高山與密林中,暴雨下得迅疾,將整座城的血色都舔舐得乾淨,遠處,源源不斷的人在往這邊過來。

  看上去,一切都是劫後餘生的嶄新模樣。

  薛妤彎著腰,在溯侑消失的地方勾出一個固若金湯的小陣,陣法中,靈力化為根根鎖鏈,幾乎是強行勾住了溯侑的最後一絲氣息,不讓它過早消散。

  隋瑾瑜和隋遇衝過來,望著那片翎羽,唇齒間咬出爛肉,喉嚨裡堵塞一片。

  「我、就知道。」隋瑾瑜看向薛妤,喉嚨裡是無法抑制的哽咽氣音:「他來前,我就想到不會有好事。」

  薛妤動了動唇,有些麻木地重複:「我不可能讓他留在這裡。」

  「但是現在,我們還有別的事要做。」蒼琚伸手往空中抓出一團無形的濃郁黑氣,替她補充了下半句話:「囚天之籠解了我們的後顧之憂,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一戰。」

  「什麼最重要一戰。什麼意思。」九鳳遲疑地湊近了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不是都結束了嗎。

  「魅有兩波。」薛妤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的狀態,她的手指從沒有那麼僵硬過,全身都是冷的,身體裡的血液卻漸漸滾熱,那是丹藥恢復的效果,她隨著蒼琚的方向去看天穹,唇瓣張合:「龍息上早有紋裂,遠古時鎮壓的魅被血氣吸引,破封印而出,這是其一,人間聖物誅妖,死了太多無辜的生靈,世界承受不住,降下反噬,這是其二。」

  「也就是說。」九鳳瞳仁收縮,目光如刀,掃向四周:「因為天地反噬而出現的魅,它們——」

  「來了!」

  薛妤反手從靈戒中抽出長劍,在一個微妙的時間點和怒喝的蒼琚同時朝西南一角轟殺,劍光與拳印交織,天穹上沉鬱的一角被一種極端粗暴的手段重重扯下,整片蒼穹都在震顫。

  被撕開的雲層終於在世人面前展露出了其原有的模樣。

  一道深淵裂隙如巨嘴般張開,裡面包裹著綠色的濃稠汁液,臭氣熏天,而一些尚稚嫩,弱小的魅族「嘶嘶」著爬出裂隙,如同炸開的蒲公英種子。

  見到這樣的情形,蒼琚居然還鬆了一口氣,他扭頭,飛快道:「遠古時那些已經成長,進化到高級的魅被溯侑封住,這些都是新生的魅,它們大多都不強大,可以直接抹殺。」

  「這數量也太多了!」沈驚時一眼掃過去,被密密麻麻的萬人坑驚得手腳發涼,一邊跟著出手,一邊驚呼:「這東西還能融合。」

  「死了多少人與妖,就會產生與之相應,成倍的魅。」蒼琚說完,天空中突然「嘩啦」一下扯下巨雷,他怒目而視,抽刀反手斬出,火氣頗大:「都現在了,再不說全完蛋,還藏著掖著?你沒病吧?」

  他青筋暴起,配合著沉默到令人膽戰心驚的薛妤搏殺在天坑最前沿,高聲道:「給我滾開!」

  天雷噗嗤一下,洩了氣一樣,漸漸隱匿在雲層之後。

  薛妤側首,看向他:「還有什麼,知道的都說出來。」

  「我知道的,也不多。」蒼琚飛快地道:「太華是個邪門的地方,我們和扶桑樹有點像,不能太過插手世間,插手則反噬。我是例外,因為是聖地傳人,聖地傳人保世間安定,雖然身上的責任沒你們這麼重,但也能鑽個漏洞,和你們說幾句。」

  「我原本以為沒救了,遠古時的魅大多都成長到了一種難纏到棘手的程度,但那些東西被封印久了,一時間拿不出戰鬥力,還沒來得及恢復,就被溯侑關住了。」蒼琚迎著暴雨安慰這位從始至終失去最多,出力最多的同伴:「放心,等這場戰鬥結束,我們去向扶桑樹討功勞,別人不好說,我的那份疊加到你身上,溯侑必須有一線生機。」

  「別把自己說得那麼獨樹一幟,還有我呢。」九鳳幾下躍過來,一拳轟出,和薛妤,蒼琚頂著這個最大的豁口,手上殘影不停,嘴裡的話也不停:「算我一個。」

  薛妤垂著眼,手裡拉出的一根陣線將橫排撞過來的魅全部攔腰斬斷,聲音輕而淺:「多謝。」

  說話間,善殊,音靈,季庭漊等聖地傳人和隋瑾瑜,隋遇,秦清川都趕上來。

  他們來不及說什麼,就被迫與一波波湧上來,而後融合,死亡,再重組的魅廝殺。

  一片荒唐亂戰中,陸塵衝上去,將縮在陣法中的松珩抓下來,咬牙切齒道:「人族怎麼會有你們這種東西。」

  陸塵的師長是個道骨仙風的老者,看著慈眉善目,但出手毫不留情,逕直摁著松珩跪下去。

  這屆年輕人經過飛雲端的催長,大多都已經成長起來,聖地傳人,妖都和以陸塵為首的年輕一輩已經走在了當世戰力巔峰前沿,按理說,眼前的老者壓不住松珩。

  但松珩身體就是踉蹌了下,他轉著眼珠,看著徹底亂下來的天空,街道,慢慢捏緊了拳頭。

  他只是,也確實是為了人族好。

  別人怎麼罵他,說他都無所謂,但來自同族的指責,怨怪,每一字都有千斤重,壓在他肩頭,令人喘不過氣來。

  「松珩,你好好看著。」陸塵施力,一字一句地道:「若今日浩蕩不平,世間全毀在你們手中,若是得幸,浩蕩平息,扶桑樹清算因果,人族的地位將因你們今日舉動一低再低。」

  是,是啊。

  松珩額角冒出青筋。

  他策劃了這場除妖計劃,結果引來的魅,溯侑為了天下以囚籠自封,他是功臣,誰都會感激他,而薛妤等聖地傳人自始至終在救人,聖地的威望經此一役,如日中天。

  而人族,居心叵測,是始作俑者,將會擔上無盡罵名。

  魅太多了。

  真的太多了。

  他們殺的速度遠遠抵不上那些東西從巨大的天坑中爬出來的速度,它們遇血則亢奮,喉嚨裡發出哼哧哼哧吐痰的聲音,不怕傷,不怕疼,也不懼死,那是象徵著死亡和殺戮的怪物。

  但薛妤他們會累,會有體力耗盡的時候,所幸,越來越多得到消息的人趕來支援,他們得以有一星半點喘息和休整的時間。

  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去,再上來其他人頂替原有的位置,場面只剩一片斷肢殘臂的猩紅血色。

  薛妤與第一頭融合成王族的魅對上了。

  長到這種程度,這頭王族魅並不顯得丑,人身,蛇尾,盤踞起來時小山一樣大,鱗片熠熠,閃著冰冷而鋒利的光澤,只是眼瞳始終渾濁,裡面都是蒼琚所說的黑氣。

  這種東西融合了至少上千頭魅,戰力驚人,它很快盯上默默無聲,但殺得最狠的薛妤,數百米長的蛇尾一卷,如千斤棍棒,帶著渾然不可擋的力道轟下來,被薛妤躲開。

  她確實在躲,但又不全是,總在這頭魅覺得她太滑溜,而想去加入其他戰局的時候被陣線惹怒,轉身專心與她對戰。

  在一次激烈交手中,王族魅利齒張合,被薛妤斬斷小半截蛇尾的同時撕下了她手臂上的一塊肉。

  鮮血淋漓。

  薛妤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收攏著手中的線,將它們拎到半空,音色冷淡:「誅殺。」

  王族魅往下一看,發現自己龐大的身軀不知何時,被數百根雪白的線七彎八繞纏住,它微怔,而後怒嘶,仰頭掙動,緊接著,山丘一樣龐大的身軀被切割成無數塊,紛紛脫落。

  天空中像是下了一場肉雨。

  無數人側目。

  解決完這頭,薛妤眼也不眨地尋找下一個對手,沒有王族魅,她就殺高級魅,再麼就是直接往魅族大本營中走。

  走到哪,哪就是腥風血雨。

  「薛妤,你休息下。」九鳳轟開一個魅的腦袋,手掌摁著薛妤肩頭,道:「你還沒停下來過。」

  薛妤慢慢止住腳步,看向蒼琚,後者點頭,啞聲道:「聽你的,全部往西南邊的平地上趕了,城中普通人都跑得差不多,留下來的都是各族精英。人族離得最近,他們來得也最多。」

  薛妤頷首,其他得了消息慢慢撤退過來的各地傳人也都靠過來,急劇的喘息聲此起彼伏,間或夾雜著對松珩等人行徑的怒罵。

  她從靈戒中找出十幾個瓷瓶,在身邊堆起瓶瓶罐罐的小山,倒出其中一瓶,十幾粒丹藥被她咽進喉嚨裡。

  在今天之前,她從來沒用過恢復類的傷藥,以此磨礪自己的韌性和肉身,這也導致初初服用,見效頗快。

  片刻後,薛妤起身,看了眼聚集在平地和倒塌房屋中如蜂窩般遍佈的魅,手掌在半空中排開。

  只見以蒼生陣為主,後面數十個威力不俗的陣法為輔,交織成一柄高懸於空的巨劍。

  她將陣法徹底摁下,巨劍頓時像得到了指令,朝魅族聚集之地斬去,於此同時,其他的陣線勾勒成一道穩固的金邊,將它們牢牢鎖在裡面。

  「全部退後。」薛妤跪坐在陣中心,血跡斑駁的手臂撐在陣法中,指甲因為輸送太多靈力而承受不住地繃碎,小蛇一樣的血蜿蜒著爬出來,洇進陣法中,很快被接納吸收。

  巨劍轟然落地,地面騰出一道難以承受的裂縫。

  用這樣的方法去殺魅,比單人肉搏的效力不知高多少,肉眼可見的,那一劍下去,所過之地,魅族屍首分離,空出突兀的一小片。

  但這一劍下去,薛妤臉上才恢復一點的血色幾乎瞬間被抽乾,很快現出一種孱弱的蒼白。

  「這就是,天品靈陣師啊。」不知有誰出聲,喃喃道:「還好,我們有天累,還有靈陣師留有後手。」

  確實,按目前形勢來說,再來個十幾劍,這些東西就徹底沒了。

  「什麼後手。」蒼琚立刻回頭,低聲罵:「一群蠢貨。」

  「薛妤她撐不住那麼久。」善殊搖頭,憂心忡忡:「誰的身體也不是個無底洞,經不起這樣抽。」

  再強,那也是人。

  活生生的人。

  「薛妤就沒做能全身而退的打算。」蒼琚捂著額心,看著陣中堪稱慘烈的一幕,動了動唇:「剛才,如果溯侑沒有出手,薛妤會抽乾自己的小半身血,用蒼生陣壓著從龍息中逃出來的魅,再啟動這十幾個陣法,配合靈陣師自燃,將這個巨坑堵住。」

  換句話說,她肯定會死。

  「但現在,溯侑自囚,免了後顧之憂,薛妤不用走到自燃那一步,但這麼十幾劍劈下來,重傷難以避免。」

  「都知道天累能封世間一切東西,在大戰開始前,我曾找薛妤聊過這件事,我說,這大概是宿命安排,注定天累存活就是為了再次封住可能會出現的魅。溯侑是瑞獸,瑞獸不能死,但開啟囚天之籠並不算死,他只是會在裡面千百年歲月中等死。」

  蒼琚看向隋瑾瑜,緩聲吐字:「她不止一次告訴我,這件事絕無可能,想不都用想。」

  「她其實,也就是不善言辭。抓緊時間感悟蒼生陣的是她,怕有一日,真出現今日這樣的情況,需要溯侑捨身為天下,又查了許多書籍,一點點將溯侑尾羽上的天然紋路復刻下來,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拉出一個囚天的陣法,但是時間太緊了。」

  說話時,薛妤連著斬出三劍,坑內魅族少了一小半,但她跌在陣法中,身形搖搖欲墜,像一個不堪重負,渾身皸裂的容器。

  她沒說多話,臉上也沒多餘的神色,手指撥弄著瓷瓶,默不作聲嚥下藥丸,而後蓄力,再出劍。

  她幾乎將一輩子沒吃的藥都灌下去了。

  「我們就干看著嗎?」人群中,漸漸有人發出這樣的聲音:「我們不及聖地傳人,但也不該躲在聖地傳人身後等著被救。」

  「快撐不住了。」

  「丹藥吃太多,身體也承受不住。」

  「薛妤……眼裡都淌血了。」

  九鳳在看到薛妤眼角拉出的兩條血淚時,頭皮都炸開了,她捲著袖子要衝上去幫忙,嚷著就算和魅同歸於盡都比這麼干看著夥伴一個個送死的好。

  「真的不能幫忙嗎?」善殊身上也有傷口,看著薛妤時,眼裡的心疼之意幾乎掩藏不住:「她一個人,怎麼承受得來這些。」

  「靈陣師佈陣,我們幫忙,效果微乎其微,還可能承受反噬。」蒼琚也承受不住這樣鈍刀子割肉一樣揪心的悲壯感,他猛的閉了下眼,道:「管不了那麼多,能出一點力就是一點。」

  別人是承受反噬,他可能還得同時承受雷劫。

  但現在,真管不了那麼多了。

  這山河,這世間,不是薛妤一個人的,他們這麼多人手腳健全,尚有餘力,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擋在身前,心安理得地接受庇佑。

  怎麼能。

  以蒼琚,九鳳為首的數十人將手掌撐在蒼生陣上,靈力和妖力毫無保留地灌入,匯成河流,再匯成江海,過濾了八九成之後,只有剩下的一兩成送到薛妤手邊。

  漸漸的,巨陣上,更多的手掌貼上去。

  他們是人,是妖,是聖地古仙,平時走在路上可能彼此看不順眼,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但現在,場面默契而和諧。妖族身邊來了個人族,他就往旁邊讓讓,無聲空出一個位置。

  蒼琚說的反噬也是真的。

  沒過多久,許多人齊齊悶哼出聲,有嚴重的唇邊還淌起了血,但沒有一個人後退。

  援兵越來越多,陣下奔騰的能量也越來越驚人,到後面,幾乎到了一種噴薄欲出的程度。

  這種時候。

  誰也沒有藏私。

  某一刻,蒼生陣上突然亮出無數根線,它們顏色飽滿,像啟動了什麼開關一樣,連著朝天坑中的魅斬出三劍,而後交織著成一張獨立的網,在沒有薛妤操控的前提下,逕直飛向天穹上裂開的巨縫。

  薛妤疲倦地抬眼,腦海中是此起彼伏的無數道聲音,最後凝成一句話。

  「何為蒼生。」

  「你,我,他,為山河,為和平,為棲身的這片土地,摒棄雜念,齊心協力,即為蒼生。」

  天幕上,被魅破開的那一角被綿綿密密地堵住。

  蒼生陣在蒼生的加持下,發揮出了最大的效用,經此一役,也徹底消散在世間。

  不知過了多久,暴雨停歇,天空放晴,整座城中污穢的氣息被洗涮一空,但魅體內的汁液太過噁心嗆鼻,氣味經久不散,熏得人頭暈眼花。

  但這時候,誰也沒有功夫關係這些。

  在這座幾乎聚集了所有年輕天驕的城池中,陽光灑落,一道通天徹地,如山嶺般平鋪著展開的卷軸出現在半空中,卷軸正面,四道人影變得清晰,背面寫著兩行大字,字字如山嶽般厚重。

  那是三地眾生第一次聽到天機書的聲音。

  那聲音空靈,溫柔,帶著春風般撫慰人心的氣息,又像一柄利劍,能瞬間擊穿胸膛,貫穿到心臟中去。

  「恭喜諸位,完成五星任務——魅。」

  「世間萬物,是非難辨,對錯難分,唯有一條,諸族生靈的強盛,從不該以他族命運為基石。」

  「生靈平等,萬物互敬,方為和平之始。」

  「魅族之禍,留於諸君自省。」

  眾人愣怔時,朝年和朝華一左一右將薛妤扶起來,她身上濺著血和汁液,動作很慢,眼睫和額頭上全掛著冷汗,看得朝年眼淚汪汪。

  在他人因天機書的言論而掀起驚濤駭浪時,薛妤朝朝華擺了下手,聲音啞得基本聽不出原色:「去搜松珩,他身上有龍息。」

  朝華立馬去了。

  朝年不放心薛妤,執意要守著。

  薛妤在圍繞著翎羽而設下的小陣法前蹲下來,半晌,伸手勾了勾其中一根陣線。

  隋瑾瑜和隋遇都在這蹲著,望著,前者被溯侑一聲不吭的自封行為刺激得不行,眼睛紅到現在,隋遇冷靜點,他看向薛妤:「你現在是什麼打算?」

  說話間,九鳳,音靈等人也都一瘸一拐吸著氣走過來。

  「我要把他帶出來。」薛妤手腕上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聲音是一種不受控制,發自本能的虛弱疲憊:「完整的龍息能發揮出蒼龍生前至強一擊,蒼龍是世上最鋒的刃,囚天之籠是世上最堅固的囚籠,既然如此,就用最利的刃將籠斬開。」

  「即便龍息完整融合,也缺少最精髓的一點靈性,不然裘桐不至於拿著它亂折騰。」隋遇道:「就算真破開籠了,裡面關著那些魅,怎麼辦?」

  「我。」

  薛妤捻著手指尖那根線摩挲,迎著隋遇的目光看過去:「如果捷徑走不通,那我就布最牢固的陣囚住,抹殺魅,再做最利的刃,進籠,將他帶出來。」

  她能做到,只是需要時間。

  隋遇與她對視:「不幸中的萬幸,事情還沒走到最壞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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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1:14:57 |只看該作者
第112章

  隋遇看向隋瑾瑜和九鳳等人,唇色因為那場大戰透支了太多靈力而泛出一種死氣沉沉的寡白,他揮揮衣袖,道:「別站著了,都療傷去。」

  他看向隋瑾瑜被魅扯下來的半條胳膊,眼皮跳了跳:「你這傷好好處理一下,聽到沒。」

  「行了,知道。」隋瑾瑜低頭怏怏應了聲。

  善殊頓了頓,看著薛妤,又皺著眉折返回來,她拉著薛妤受傷最嚴重的兩條胳膊,在上面施了一層佛光,溫聲道:「不要難過,不好的事都過去了,要先照顧好自己,才能將想找的人找回來。」

  九鳳狐疑地也折回來,看著隋遇又看看薛妤,對前者道:「我說,你別不是要在這個時候,說些不討人喜歡的長篇大論吧。別端著長輩的架子欺負人啊。」

  隋遇直接掃了個眼風過去。

  薛妤朝善殊頷首,再看向九鳳:「沒事,去吧。」

  薛妤站起來,袖子往下一滑,遮住了手腕內側朝上血跡斑斑的傷口,因為力竭,聲音不復往日清脆:「按照你的話來說,事情還有轉機。」

  隋遇嗯了一聲,他看向不遠處排隊排橫七豎八脫力似躺倒的眾人,凜聲道:「現在十九處境危險,我長話短說。」

  「天累族祖地對我們這些尚存於世,但只有一半血脈的天累旁支來說,分為兩個。一個裡面住著遠古犧牲的那些先祖殘識,一個則是我們這脈的祖先,我,十九的祖父,父親,以及隋瑾瑜,都只能去後面那個。」

  「我們血脈不純,得不到遠古天累的認可。」

  「十九回隋家後,進了祖地,那些殘魂等待至今,上萬年的時光,終於等來了真正的純血後裔,紛紛解脫,化為純粹的天累之力湧入體內,所以他的眼睛和臉才會變成那樣。

  「那是一股相當龐大的力量,十九心性堅韌,不想揠苗助長自毀前程,所以一直都是慢慢蠶食,沒有貿然納為己有。」

  「數萬年無人汲取的力量被他一人吸收,這些力量足以在關鍵時候做成許多事,比如,再凝成一座囚天之籠。」

  說到這裡,薛妤已經完全懂了。

  溯侑進祖地吸收的力量來自遠古時成千上百的天累,經過萬年的侵蝕,能留下來的都是屬於天累的本源之力,囚天之籠是獨屬於天累的絕技,機緣巧合下,它們會取代溯侑,自行另結出一個囚天之籠。

  「我也是之前問過十九才知道,囚天之籠既是天累的絕密之技,也是拚死之技,籠可關萬物,同時也關自己。」

  「我以為這是上天給出的一線生機,但並不是,先祖們凝成的囚天之籠必須由十九的囚天之籠觸發。說來說去,他就是要邁出自囚的那一步。」

  隋遇滿嘴苦澀:「我剛才一直在想,是不是命中注定,注定他生來不幸,卻不死,被我們找到,再順理成章激活自己的血脈。就是因為他有個囚天之籠,扶桑樹就是打算要用他去替代已經破裂的龍息。」

  「所以現在,並不用再佈一個和囚天之籠同樣牢固的陣法。」薛妤從這麼一大長串話中抓住了重點:「我們只需要從外面強攻,打開溯侑自己的囚天之籠,就能將他帶出來。」

  「我認真捋過數十遍,理論上來說是這樣。」隋遇從胸膛中吸進一口氣,道:「我並非懷疑你的能力,但實事求是說,遠古時能人絕對不少,各族各地百花齊放,但真正奠定勝負的,還是蒼龍與天累舉族犧牲那一場戰役。」

  能困住那種東西上萬年,可想而知天累的籠有多堅固。

  「我知道。」薛妤看向那根被強行留在小陣法中的翎羽,雨後天晴,暖融融的碎金潑下,襯得它美輪美奐,點綴著成千上萬顆晶鑽寶石一樣耀眼奪目,「龍息的事,我大概有點眉目,路不是死路,先試過再說。」

  隋遇看著薛妤染著鮮血的側臉,唇線繃得緊而直,他心裡想說的話其實有很多。

  十九是全家都覺得歉疚的孩子。

  隋家得了他的氣運,他們得以出世,個個出人頭地,有所作為,可身為瑞獸的十九,從小到大,一直咬牙艱難求生,沒感受過任何關心,溫暖,期待。

  他不明白被愛是怎樣的滋味。

  在他最艱難,為人魚肉,任人宰割的時候,隋家的孩子呼風喚雨,什麼都不缺。

  每每想起這個,就連隋遇這種自認鐵石心腸,對晚輩們沒什麼耐心的人都覺得揪心。

  隋家珍惜十九,像捧著失而復得的珍寶,特別是有個「瑞獸」和「囚天之籠」的名號,時時都擔心他會受傷,會再經歷不好的事。

  要和薛妤在一起,行,隋家二話不說,下聘的禮都清點了再清點,只要他樂意。

  只要他覺得開心。

  可自從認回他,回妖都,進祖地,經歷三地盛會,再到現在這樣的局面,但凡跟薛妤沾邊的事,他總是將自己弄得一團糟,受傷,重傷,甚至自願成籠等死。

  他太愛薛妤了,愛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但薛妤呢,她是個十分完美的聖地繼承者,睿智,冷靜,理智,「非誰不可」這個詞就根本不該放在她身上。

  你說她深情,對十九是真心誠意,但這麼久了,鄴都連一個態度都沒給出來。說她無意,大戰才結束,她精疲力竭,渾身是傷,平時那麼愛乾淨的人,連手都來不及擦一下,就守在翎羽前準備佈陣。

  說實話,隋遇看不懂,也理解不了。

  他想,要不算了吧,這次浩劫之後,隋家將十九帶回去,慢慢養傷,薛妤在這次除魅中出了大力,鄴都女皇之位很快便會傳到她手上。

  她有權利享受少年們的真心與喜歡,可以左擁右抱,將他們納入後宮。

  薛妤確實救了十九,但十九做的那些,再加上這一次,一命換一命,即便是如山的恩情,也都還完了。

  就這樣吧,對誰都好。

  但現在也顯然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

  薛妤不是沒察覺到隋遇和隋瑾瑜目光的變化,但她顧不上想這些,也沒必要去想。

  朝華拽著洩了氣的松珩過來,將他手中的靈戒蠻橫地扯下,配合輕羅和梁燕等殿前司的人在裡面搜了又搜,最後抓著三顆圓溜溜的龍息起身,將松珩往地面上一推,冷然道:「敗類。」

  松珩犯了重罪,人族劫後餘生之餘,也極為後怕,怕扶桑樹出世,將這次的事歸咎在全體人族身上,到時候三地平等變成兩地獨大,人族墊後,那就真是長十張嘴也沒法說冤。

  於是在天機書話音落下後,數十位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族大能急匆匆回過味來,一起出手將始作俑者松珩封印,同時立刻去清點參與了此次事件的其他人。

  誰都知道,大戰結束了,但整件事並沒有結束。

  也因為這個,人族在接下來的清掃戰場中表現得前所未有的積極。

  陸塵的腦袋被一隻王族魅撓了一爪子,撓出五個血窟窿,半邊頭髮都被火燎完了,正坐在九鳳等人邊上長吁短歎地摸著頭頂平復呼吸,還沒休息多久,就被他師長生拉硬拽著扯起來「積極表現」去了。

  「女郎,找到了。」朝華捏著手裡的三顆龍息走到薛妤身邊,龍息和水一樣,聚在一起就融成了一顆。

  薛妤接過來,再垂著眼將由另外五份融成的龍息拿出來,兩者卡噠一聲,像觸發了某種開關,在眨眼間團成了顆掌心大小的圓珠。

  珠子黯淡,裡面糾纏的黑色絲線已經消失不見,表面蜘蛛網似的裂縫卻還在,像一顆被摔碎了又強行粘黏起來的月明珠。

  它靜靜躺著,沒什麼動靜。

  薛妤看向朝年。

  朝華一愣,也跟著看過去,頓時愣住了。

  原本包著眼淚心疼薛妤心疼得繞來繞去的朝年呆呆站在原地,盯著薛妤掌心裡的那顆完整龍息,良久,吸了吸鼻子,眨著眼拉出兩行眼淚,他一邊抬手去擦一邊為自己挽尊:「誒,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看到這個就很難過,憋不過氣。」

  「這是你第二次和我說難過。」薛妤看向他,一字一頓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就是龍息中缺少的那一點靈性。」

  朝華驀的睜大了眼。

  不是她看不起自己的親弟弟,但就是再長十隻眼睛同時去看朝年,她也得說,這個天天哼哼唧唧,大事不行,就天天跟她搶殿下注意最拿手的小少年,跟扶桑樹給出的影像裡,一口吞山河,一拳碎蒼穹的蒼龍,那真是除了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其他再沒有半點像的地方了。

  不止朝華,就連正在擦眼淚的朝年自己都愣住了,他拿手指頭指了指自己,想說話,又因為太震驚而不知道說什麼,好半天,才頗為驚慌地擠出幾句話:「不、不是吧,殿下你是不是弄錯了。」

  覺得不好意思一樣,他聲音慢慢小下去:「雖然我沒見過蒼龍,但根據遠古排名來看,怎麼也得是溯侑公子那樣的,這我的修為……」

  差著十萬八千里啊。

  在這一點上,朝年格外有自知之明,論實力,溯侑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他壓得動不了。

  這怎麼能是蒼龍呢。

  水裡的蛟都比他厲害。

  朝華像是想起什麼一樣,皺眉低喃:「是當年我父親從飛雲端裡帶回來的那抹金光。」

  「是。」薛妤捏著那顆龍息仔細觀察:「當年,初入飛雲端,在我們還不知道魅是什麼的時候,那座古寺中,它們唯獨追著朝年追。」

  飛雲端是秘境,是由扶桑樹親自掌控的秘境,別的地方都沒有魅,唯獨帶著朝年去古寺時,他們遭遇了魅的圍攻。之前不明所以,沒有放在心上,只是認為秘境中處處有危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後來經歷了秘境之淵的十年,他們對魅有所瞭解,但時間緊迫,一出來就要面臨各種各樣的事,誰也沒有往這方面想。

  薛妤最開始有所察覺,是在收了第四顆龍息之後,朝年盯著龍息發呆,但那個時候他反應沒這麼大,只是覺得熱,難受,看著龍息就走不動路。

  一點小細節,卻令她想起了古寺的事。

  魅為什麼追著朝年跑,它們很恨他,那總得有個理由。

  再推推朝年的身世,回望遠古那場頗為慘烈的戰役,不難得出結論,魅這種東西,平生最討厭的,除了蒼龍,就是天累。

  九鳳等人也圍過來,將朝年看了又看,看得後者下意識捏了捏拳頭,板著臉不苟言笑,但沒一會,就垮了下來,低聲對九鳳控訴道:「你又戳我的臉,我轉頭告訴風商羽去。」

  說完,他到處找人。

  「你告,看他管不管我。」九鳳笑嘻嘻地沒當回事,道:「沒看出來啊小朝年,你還有這種身份呢。」

  「那你這細胳膊細腿的,怎麼回事,是血脈沒激發出來嗎?」

  「不,他本身是聖地古仙血脈,只是龍息中的精髓從他父親身上,依附到了他身上。」薛妤看向朝年,眼睫微動,道:「需要一點你的血。」

  話音落下,朝年立刻挽起袖子,二話不說地露出九鳳口中的「細胳膊細腿」,高聲道:「殿下儘管取。」

  薛妤將龍息放到他手中,也沒再去割他的手腕,而是就著之前打鬥中尚未癒合的傷口處蘸了蘸,殷紅的血色將整顆龍息塗滿,一點溫熱的光盈盈亮起來,它發出如月明珠一般皎潔溫柔的光。

  「居然還真是。」見到這一幕,九鳳挑了挑眉。

  朝年感覺身體裡一股熱流被抽了出去,沒什麼影響,只是有點頭暈,他憋紅了臉,半晌,不大確定地對薛妤道:「殿下,它好像,還缺了點什麼。」

  「我知道。」薛妤伸手,將一直安安靜靜掛在髮絲間的藍蝶取下來,感受到有手指滑過身體,它徐徐振著翅,也沒去管外面是什麼天翻地覆的情況,就盯著薛妤的臉看,看著看著覺得不夠,飛上了薛妤的鼻尖,懶洋洋地趴著。

  整只蝶身上都寫著「如癡如醉」四個字。

  「璇璣。」薛妤低聲道:「那年在螺州,你從龍息中抽出來的東西呢。」

  她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對之前幾位城主施展了搜魂術。

  其中一位的記憶詳細些,他是裘桐的心腹,裡面有一段就是當年在螺洲,龍息被璇璣突然出手抽去一點靈髓,直接引發了後面裘桐一系列傷天害理,病急亂投醫的行為。

  璇璣有一段時間沒睜開眼睛了,沒了本體,它虛弱得很,這也代表著,它很久沒見到薛妤了。

  它從薛妤的鼻樑上飛到眼睛下,蝶翼動了動,在龍息上撒下一片金粉。

  兩者甫一接觸,便如水與火碰撞到一起,龍息上的光不再微弱,而是如太陽般炙熱起來。

  薛妤將它接過來,走到那座困著天累翎羽的陣法前。

  隋瑾瑜和隋遇的心同時提了起來,後者鄭重其事地提醒:「龍息只能斬出一道攻擊,我們沒有第二次機會。」

  「我知道。」薛妤應得穩當,音調都沒變化半點,看著再鎮定不過,但原本應該一氣呵成的動作並沒有連貫,她在原地站了一會,被迎面而來的風吹得瞇起眼睛,這才猛的發力,逆轉陣法的同時,卡著一個無與倫比的精妙角度將龍息甩了出去。

  龍息穿過陣法,明明是一顆圓滾滾的球,但順著臉頰擦過去時,攪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悸感。

  下一刻,薛妤跟著跨進陣法中。

  「怎麼什麼動靜都沒有。」季庭漊不解地問。

  在他們的想像中,蒼龍和天累的絕技同時碰撞,動靜不說毀天滅地,至少也不會比三地盛會上溯侑和九鳳對撞的那場小,但現在的環境,安靜得令人心慌。

  「這陣是個小空間,都在裡面碰撞去了。」蒼琚眼力毒辣,他盯著薛妤一動不動,像是靈神出竅的背影,解釋道:「說是說蒼龍生前巔峰一擊,但也不是每條蒼龍都有很強的戰力,這東西看運氣。」

  但薛妤不是個會將希望寄托在氣運上的人,她進陣,是為了在龍息撐不住時出手助力。

  就現在這樣的身體狀況。

  危險的事她是一件不少做。

  「這一次,我們誰也幫不了他們,只能看天意。」

  「那其實照這樣說,溯侑原本可以不用自封,我們將龍息激活,對付魅,再加上薛妤的陣法,也能將那些東西殺光。」陸秦終於理順思緒,接話道。

  話音一落,音靈和善殊同時朝他投來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後者含蓄,前者直接道:「我看你是沒腦子。」

  「你太想當然了。」蒼琚今天一天說的話比在外面一年都多,他不怎麼耐煩地解釋道:「當時的情況,找龍息,再激活,斬出那一道攻擊,魅早跑遍天下了。還有,蒼龍擅長攻伐之術,它要是能除掉遠古那些魅,能退而求其次選擇鎮壓而不是抹殺?龍息上面能全是裂紋?」

  「這次之後,都會有個解釋。」蒼琚瞇了下眼,說:「天地巨變,三方動盪,扶桑樹會出來一趟的。」

  這話落下,驚天的雷聲響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衝下來,精準地落到蒼琚身上。

  這次不是裝腔作勢的嚇唬人,蒼琚被劈得甩在巨坑中,許久,他爬起來,捂著麻掉的手臂陰沉沉地往天上看,嗤的冷笑一聲:「你行,這次不給出足夠的好處,太華這攤子,誰愛管誰管。」

  薛妤的預想正確又不正確。

  龍息中確實沒有那麼龐大的力量了,才斬到一小半,天累之力包圍的籠中裂開一道縫,就堪堪停住不動。

  薛妤沒有多想,起身蓄力,靈力重重疊加在龍息的攻勢上。

  她心知,這場無形的拉鋸戰絕不會這麼容易結束。

  確實也是這樣,那道縫始終只有一道縫,除此之外,籠子完好無損。

  靈陣師畢竟不是主修攻伐之道,還有一點,她內耗實在太嚴重了。

  數次嘗試後,薛妤停下動作,默然無聲地在小空間中站著,想,看來只能另尋他法。

  徹底點炸龍息,這樣能產生巨大的衝擊熱浪。

  她開始慢慢往身上套各種疊加的防禦靈器與陣法,計算著自己要從什麼角度躲開才不至於性命不保,整個過程,她的臉色都十分平靜。

  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此時,突然有一陣風從背後吹過,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浩大力量,完全依附在薛妤掌中時,甚至有種掌控蒼生的厚重感。

  它們順著她的動作推出去,落在那道裂隙上,靈光如火山般爆發。

  裂縫加大,這次沒有遇到任何滯澀的阻攔,籠子乾脆利索地落成兩半。

  那不是人能有的力量。

  扶桑樹,還是天機書?

  薛妤和溯侑出現在陣法中時,天邊已經撒開了晚霞,像鋪成火海的燈,成千上萬盞,將整片天空都染成一片爛漫的橘色。

  薛妤半擁著他,收回陣線,隋瑾瑜和隋遇最先反應過來,他們立刻奔過來,半跪在地上,其他人慢一拍,但也都很快湊上去將他們圍成了個圈。

  跟多多少少在大戰中受傷,臉色顯得寡白的十幾人不同,溯侑臉頰氤氳著桃花一樣的色澤,唇色飽滿,睫毛安安靜靜地覆蓋在眼皮下方,投落出兩團濃密的陰影。

  如果不是氣息十分微弱,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他這樣的狀態,估計醒來後會有一兩天記不得人。」九鳳端詳了兩眼,看著薛妤道:「頂級妖獸的身體本能,做好要在漫長的歲月中等死的心理準備,肯定得有點支撐,這個時候,他們往往會下意識地鎖掉那些不好的回憶,只留一些讓自己感到幸福和甜蜜的片段做死守下去的動力。」

  「也先別給他餵藥,別動他,等他醒來再說。」

  隋瑾瑜慢慢握住溯侑一隻手,輕聲喚:「十九。」

  溯侑指尖動了動。

  在夕陽沉下去之前,他徐徐睜開眼,漆黑的瞳仁先落在隋瑾瑜握著他手的手掌上,再抬頭,格外漠然地掃過團團圍上來的十幾張臉,緊接著半坐起來,毫不留情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隋瑾瑜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溫聲問:「十九,你還記得哥哥嗎?」

  溯侑皺眉,看他的神情和陌生人沒差,一兩眼之後就徹底收回視線。

  就在這時候,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覆在他的手背上。

  溯侑側首,看過去。

  四目相對時,他眉眼點點舒展開,烏黑的瞳仁璀然亮起,像是藏著歡喜似的,連語調都含著笑:「妤妤。」

  他伸出指尖,碰了碰薛妤的臉頰,小心翼翼地觸著她的肌膚,從下巴到她斷了幾處骨頭的手腕與小臂,很慢地垂了下眼,笑意消失。

  「……受了很重的傷。」

  順著血液的味道,他沒什麼表情地看向看熱鬧的九鳳,後者與他深不見底的瞳色對視,反應過來後,瞬間炸了:「你看個鬼,不是我幹的,我這是為她療傷的時候沾的!」

  望著這一幕,隋遇心裡有千言萬語,也通通嚥下了。

  事實面前,沒什麼好說的。

  對溯侑而言,遇見薛妤,喜歡薛妤,和薛妤在一起,都是僅有的,幸福而甜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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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1:15:14 |只看該作者
第113章

  黃昏中的戰場被霞光照得清晰,拉出其中無數道忙碌的身影,遠處,更多的人趕過來。

  好好的一座城成了遍佈斷壁殘垣的廢墟。

  這場戰爭來得快而短,死的人卻格外多,殘肢斷臂灑在血水中,魅身體裡的綠色汁液持久地散發著惡臭,收拾戰場的大多都是人族,他們表現得格外沉默。

  從前看到妖族恨不得衝上去摁死的,現在也都為死去的無辜妖族駐足,偶爾,會慢慢俯下身,伸手為它們合上瞪大的眼睛。

  戰爭是最能打醒人的一種方式,但同時,付出的代價也總是最大。

  薛妤拉著溯侑的手,力道很輕,像踩碎了最後一根弦,身體才得到了某種終於可以有片刻鬆懈的指示,那種深壓在心底的疲倦,疼痛,都如沸水般翻湧上來,前所未有的虛弱浮出表面。

  溯侑立刻回過頭,看著她,指尖緩緩觸上她從眼尾拉下來的兩條血水,像一根蘸上了墨汁的筆,染得指腹都暈紅一片。

  他眼褶向上撩著,因為高燒不退,臉頰上漫開一種自然的緋色,美得驚人,神情卻是一種夾雜在凶戾與疼惜間無措的躁意。

  「好了。」兩人都跌坐著,裙擺與衣襟交疊,撒出層層重疊的紋理,薛妤握了握他的指尖,輕聲問:「要不要和我回家?」

  溯侑漆黑的瞳仁微頓,像流動的活水突然停止了湧動,不知道「家」的含義是什麼,茫然之後,他用視線描著薛妤的臉頰輪廓,吐字清晰:「回。」

  見狀,隋瑾瑜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後也只是道:「你們先回鄴都吧,聖地和各世家的人都趕過來了,接下來的事交給他們,大家先養傷。」

  薛妤朝朝華丟出一顆虎蛟珠,那是她對幾位掌控著龍息的城主使用搜魂術時錄下的影像,東拼西湊起來,記錄了昔日人皇裘桐所做一切,她低聲吩咐:「提審崑崙的長老,搜魂奪魂,截取他們的記憶片段,將裘桐與松珩及其他人族世家所做的一切整合在一起,散佈三地。」

  朝華接過那枚虎蛟珠,應聲道:「是。」

  「參與此次事件的人押起來,圍困插手的世家。」薛妤身上的靈光將自己與溯侑圍起來,在靈光消散前,她道:「將松珩關回鄴都。」

  朝華和愁離同時頷首。

  從戰場到附近傳送陣,再到跨進鄴都日月之輪,一路上,薛妤誰也沒理,誰也沒心情理,直到回到自己的宮殿,女侍無聲行禮,推門又合上。

  兩人倒在柔軟的被褥中。

  世界徹底歸於安靜。

  「妤妤。」溯侑環著她的腰,下頜抵在她的頸窩一側,感受肌膚下突突跳動的搏動,像是蘊含著無盡的好奇,他屏著氣音問:「這裡,是家嗎?」

  「是。」薛妤從來沒有這麼困過,費力睜眼都只能露出一條縫,她從他懷中撤出來一點,恰好能將他烏黑眼瞳中一點緊張與期待收於眼中。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看得心越來越軟,指尖撥了下他濃密的睫毛,低聲道:「成婚之後,就是了。」

  成婚,之後。

  溯侑愣了下,柔軟的唇瓣上下碰了碰,烏溜溜的眼仁安靜地落到薛妤身上。

  她氣息慢慢變得均勻,已經睡著了。

  ===

  薛妤醒來時,身體已經將之前灌下去的藥完全吸收,難以忍受的劇痛緩解了小半,體內紊亂的經絡像是被人一遍遍安撫了似的,蟄伏著緩和下來。

  天完全黑下去,這個時節,鄴都秋風正起,敲得窗一陣陣細碎的響。

  她下意識側首,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縮小了的天累。

  它睡覺的時候縮著尾巴,兩隻翅膀如同蝴蝶般張開,其中一片翅尖乖巧地被薛妤握在手裡,溫熱的妖力順著它源源不斷地淌進薛妤身體裡。

  經絡就是被他以這種方式順通的。

  薛妤慢慢鬆開手,無聲坐起來,將那麼小小一團,卻頗有份量的天累抱起來,送進溫熱的被窩裡。

  它慢騰騰地睜開眼,看到薛妤,用尾巴懶洋洋地勾了勾薛妤的小指,圓溜溜的眼睛一會睜一會閉。

  「接著睡。」薛妤拍了拍它,道:「我去趟君主殿。」

  許是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但卻知道這是「家」,縮小了的天累覺得很安心,薛妤這麼一說,就真鬆開了力道,換了個方向和姿勢撲騰進被窩裡,露出兩片金光燦燦的翅翼。

  崤城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聖地君主們都在用流光鏡時時關注著當時的情形,聖地各有機密,如關著無數妖鬼的鄴都,鎮壓無數黑氣的太華,守著兩大世間聖物的羲和,這也注定了,越是緊急關頭,君主們越無法脫身。

  人間局勢發展成這樣,不止人族,妖都,聖地同樣有責任。

  鮮血與白骨之下,無數慘嚎聲中,聖地主君們看得紛紛沉默。

  薛妤到君主殿的時候,鄴主正在認認真真鋪白紙著墨,見薛妤到了,他捲著袖子放下筆,認認真真見她看了兩遍,確定沒什麼大傷才放下心,道:「崤城之戰,辛苦你了,身體現在好點了沒?」

  「用了療傷的藥,好得差不多了。」

  「過來看看。」鄴主朝她招手,指了指工工整整鋪滿了整張紙的黑字,示意她看。

  薛妤看著最開頭的三個大字,瞳仁微縮,但沒說什麼,只是一字一句從頭看到了尾,等全部看完,她抬頭看鄴主:「罪己詔。」

  「聖地是維繫和平安定,公正之族,但千年來,我們有失偏頗,傾斜人族,視妖族性命為草芥,身為聖地主君,此為失職之一。數十年前,因我一人情緒,讓薛榮拿走君主空印,並被裘桐用來當做開啟人族聖物的鑰匙,引發之後浩劫,此為失職之二。」

  「這次崤城之戰,人間妖族死去十之三四,損失慘重,一直以來,它們中的多數只是想活著,卻處處遭排擠,被趕盡殺絕,這是血仇,沒那麼容易揭過。想要維繫重整三地關係,我們需要給天下,給它們一個交代。」

  「不止我,還有赤水,羲和等地,將這麼多年判錯的案子公示,算是還他們遲來的清白,也是給天下人的態度。」說這些話時,鄴主臉上並沒有別的神情,只是笑得溫和。

  「這罪己詔,確實應該寫。」薛妤頗為中肯地說了句。

  鄴主抬手,將君主大印摁在了紙上,之後招來身邊伺候的從侍,道:「交給符磨,讓他去辦。」

  「父親這還有一道旨意。」鄴主取出案桌上小匣子裡放著的另一份君主聖旨,交到薛妤手中,朝她點頭:「打開看看。」

  薛妤翻開一看,並不感到意外,頗為冷靜地開口:「禪位之旨。」

  「經此一役,你的威望將徹底超過父親,三月之後,等世間塵埃落定,一切步入正軌,父親便將鄴都君主之位傳到你手中。」說到這,鄴主頗為欣慰地撫了撫薛妤的肩頭,道:「天品靈陣師,父親從來都不知道,你的實力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三月。」薛妤不曾推辭,只是對這個時間提出了疑問:「會不會來不及。」

  「現在準備下去,裁定朝服,分發請帖,安排各種細節,應當恰好。」鄴主微愣,笑著道:「皇太女大典,只用了一個多月,這次君主繼位,會繁瑣許多,因此留出的時間也多一點。」

  「不夠。」薛妤將手裡的聖旨放回桌面,話語沒什麼波瀾:「還要同時準備君主大婚,只給三個月,禮部一天能寫十封折子抗議。」

  鄴主滿腔的欣慰和唏噓頓時被「女兒要成婚」這件事徹底驅散。

  他看過完整的影像,知道溯侑在崤城都做了什麼,事實上,不止是他,現在所有得到消息的,誰不知道妖族新任君主和鄴都皇太女是一對。

  他們生死相依,情比金堅。

  在自家女兒的注視下,鄴主也沒法說出不同意,反對這樣的話。

  溯侑是很優秀,有身份,有實力,有相貌,還有能力為薛妤排憂解難,連命都能奉上了,鄴主左看右看,真挑不出什麼不好。

  但可能是為人父的心理作祟,他就是覺得,天底下的男人,沒一個配得上薛妤。

  鄴主眼皮微微跳了下,沉默半晌,開口道:「經歷這麼一件事,你們成婚,倒確實不會再經歷什麼阻礙,外人也沒法風言風語說些什麼。但阿妤,父親要跟你說,一生很漫長,很多事都能得過且過,唯獨挑選道侶,得慎重再慎重,你當真想好了嗎。」

  薛妤出來時,手裡抓著兩份聖旨,回到自己殿裡,溯侑已經醒了。

  他恢復了人身,正坐在那張案桌上翻看著一疊疊白紙,燈光柔和,將他側臉每一根線條都拉成柔和氤氳的筆觸,左右從侍在旁邊守著。

  誰也沒有出聲,殿內顯得分外安靜。

  直到薛妤撥開珠簾走進來。

  溯侑拉開凳椅起身,朝她走來,薛妤下意識將自己的手遞給他,又探了探他的氣息,察覺到逐漸在好轉,才將手上的聖旨放在桌面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溯侑就著之前的座椅在她身邊坐著,離她很近,睫毛低垂時,聲線動人:「妤妤。」

  開了次囚天之籠,他還給她換了個稱呼。

  薛妤散去從外來的一身寒氣,肩頭放鬆下來,她撥弄著溯侑的手指,聲音落得有些低:「剛才和父親談了點事。」

  「什麼。」她說話時,他就側著頭認真地看著她,眼線深郁,顯出一種無辜的柔順。

  「我們的大婚之禮。」

  溯侑頓時繃直了脊背,他長得高,坐著也高,蒼松翠竹般挺拔,即便沒了從前的許多記憶,他也知道「大婚之禮」是個什麼意思。

  馥郁生動的眉眼徐徐舒展開,他彎著眼笑起來,唇瓣上撒著一層水光:「妤妤父親,怎麼說。」

  「沒說同不同意。」薛妤湊近他,睫毛微顫:「他問我是怎麼想的。」

  溯侑等著她將話說完。

  薛妤離他越來越近,直到鼻尖相抵,她一抬眼,可以看到他根根纖長的睫毛,才慢慢觸了觸他的唇:「和你在一起,不論什麼時候,我從沒想過分開。」

  溯侑抬了抬下巴,配合她的動作,因為這一句話,幾乎將自己全然綻放著交到她手中。

  淺嘗輒止。

  薛妤抽身回來,整理著桌面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密信和文書,將那疊還沒動筆的白紙擺在最中間,道:「再去床上躺會,我這邊還需要一點時間。」

  沒了記憶的溯侑比之前的更喜歡黏在她身邊,那是一種刻在心底的本能,因為沒有分寸的束縛,行動更加偏向本心。

  因為一句「大婚」和表白的話,溯侑腦子裡轉著圈圈,他看了看案桌和自己隔著的距離,半晌,「咻」的變作一頭威風凜凜的小異獸,蜷縮著身體趴在薛妤手邊,爪子搭著她的手腕,尾巴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桌面。

  翅膀倒是收得好好的,揣在身體兩側。

  一些小動作,薛妤都隨著它,桌面上被那條尾巴掃得亂糟糟,她便放下筆,用指尖戳戳它,這個時候,它總會瞇著眼睛湊過來。

  很會撒嬌。

  半個時辰後,輕羅從殿外進來,她目不斜視地行禮,道:「殿下,許家的事,查出來了。」

  薛妤停下手裡的動作,抬眼道:「說。」

  經過二十幾年的歷練,輕羅再也不是當年那只被薛妤救下來,說句話都炸毛緊張的小貓妖。

  如今,她有了足夠的能力,辦事細心,一路終於走到殿前司,可以在薛妤面前行走,替她辦事,因此什麼都格外認真。

  「確實是許家授意,由陳家散佈出去的流言,且蓄意傳往妖都九鳳家與隋家。那幾張影像出自於鄴都一名被買通的從侍之手,而今,從侍已經被扣押。」

  「還有一事,經查證,當年在飛雲端中,侑公子為殿下奪取蒼生陣圖,許家曾授意附庸世家,對公子下手。」

  「請殿下示意,許家如何處置。」

  薛妤看向豎起耳朵聽的小天累,看著他懵懵懂懂還沒恢復記憶的眼神,頓了頓,音色頗冷:「先壓著。」

  輕羅頷首,而後退下。

  昏暗燈火中,薛妤看向已經由趴著改為半蹲的天累,用筆尖點了點它熠熠流光的身軀,道:「問你,這事怎麼處理。」

  天累偏了下頭,不太理解的樣子。

  薛妤與它圓溜溜的眼睛對視,平白簡短地解釋:「許允清,想取代你,留在鄴都。」

  這句話,天累聽懂了,也完全理解了。

  這只異獸完全張開了如黃金澆灌而成的絨羽,四肢露出殘忍的利爪,眼瞳豎成一條筆直的線,裡面燃燒著君王的怒焰。

  它想發火,甚至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但不知道許允清是個什麼人,長什麼樣子,對外面也不熟悉,眼前就只有這張桌子和桌子後面坐著的人。

  半晌,它猛的用爪子拍了拍桌面,震得「匡當」一聲響,桌子上的白紙飛起來一半,眼前像是憑空下了一場雪白的雨。

  薛妤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她沉默了一會,摁住飄到眼前的一張紙,將它放回桌面,這才看向氣鼓鼓,幾乎是控訴地看著她的天累,眼瞳裡慢慢的帶上了一點微末的笑:「原來,你這麼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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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1:15:31 |只看該作者
第114章

  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薛妤沒能看進去任何東西。

  霸佔了小半張桌子的天累把兩片翅膀全部展開,像只大號金蝴蝶一樣佔據她大半視線。

  看得出來,它是真對那個許允清耿耿於懷,也是真被薛妤那句話氣到了,以至於趴著趴著,就突然抬一下頭,磨一下爪子,再撲稜撲稜翅翼,一副隨時準備打架的煩躁樣子。

  薛妤用筆尖點了點它濕漉漉的鼻頭,見它立刻抬起圓溜溜的鎏金瞳孔與她對視,道:「剛才你也聽到了,子虛烏有的事。」

  「怎麼就氣成這樣了。」

  她說歸說,卻沒什麼制止的意思,小天累趴到左邊,她就到右邊看文書,它在整間內殿轉悠,她就時不時看一眼,後來,不知想起什麼,它嗖的一下閃電般躥出去。

  薛妤招手喚來左右從侍:「跟著公子,要做什麼都隨他。」

  她想了想,又吩咐:「算了,讓朝年陪著。」

  天累就是出去找朝年的。

  他沒記憶,但依舊聰明,從崤城回鄴都,一路都是朝年與輕羅相陪,兩者相較,朝年顯然更放鬆,甚至可以說是放肆些。

  他震驚在自己有蒼龍的一縷血脈這件事上,嘴巴一路就沒合上過。

  即便除了輕羅時不時輕聲答幾句,根本沒有第二個人搭理他。

  但這也能說明一些事情。

  至少朝年在薛妤身邊待了很久,知道的事最多,不然怎麼敢這樣。

  大戰結束,朝華,愁離以及殿前司其他精銳全部在崤城,殿前司的值房中,只坐著為數不多的十幾位同僚,要忙的事卻有很多,一件接一件,絲毫不能鬆懈。

  朝年坐在自己的案桌前,打足了精神辦事,直到殿前司的門被推開。

  他抬眼一看。

  兩名從侍領著一隻通體金黃,璀然熠熠的異獸走進來,天累的速度很快,朝年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它就半坐在了自己的案桌上。

  興許是有那麼一抹蒼龍血脈,朝年倒不怕天累這雙溜圓的黃金瞳,但沒事也不敢多看,總覺得發怵。

  面對這一幕,他別開視線,喚了聲公子後看向身後跟著的兩名女侍:「怎麼回事?怎麼帶公子來這了?」

  女侍將薛妤的話低聲重複了遍,朝年眼前一亮,將手邊的各種秘笈案例和供詞往一旁推開,問:「公子想去哪看看?」

  「許允清。」天累歪著頭看朝年,吐字微頓,瞳仁裡團簇著金色的焰火,四目相對時給人一種如遭重擊的遲滯之意。

  許允清。

  提起許允清,朝年就想到三天之前的那一幕,當時眼前這位被刺激得不行,他自己呢,也像熱鍋上的螞蟻。

  要說代替殿下給保證什麼,他不敢,畢竟許允清到底會不會陪伴在殿下身邊,他也說不好。

  說到底,他再怎麼跟溯侑關係好,也是薛妤身邊的人,真要有個什麼事,也只會向著薛妤。

  但如今,經歷戰場上的生死之事在前,收拾許家在後,朝年算是看明白了,薛妤對其他人壓根就沒半點旖旎的意思,按現在的趨勢看,未來女皇身邊的位置,也就只有眼前這一個。

  這是來興師問罪來了。

  朝年格外爽快地起身,道:「行,我帶公子去。許家許允清和許子華收買鄴都從侍,蓄意散播謠言污蔑聖地傳人,挑撥聖地與妖都關係,如今被收押在殿前司私獄。」

  他指了指右側鑿出來的羊腸小道,道:「就關在那裡面。」

  天累看了眼黑黢黢的通行小道,也沒見怎麼動作,翅翼都沒動一下,就那麼瞬間穿行著到了小道口。

  朝年若無其事地用手掌蹭了下案桌最外側堆著的案例文書,臉上的笑毫無破綻,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中冒出角的那本名冊往外一抽,再飛快塞到案桌下的抽屜裡。

  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沒有發出絲毫的動靜。

  連離得最近的從侍都沒察覺到。

  但天累就是及時地回了頭,視線順著朝年竭力正經的臉,慢慢落到了案桌下底層的抽屜上。

  它現在的樣子其實不大,比真正的原形縮小百倍不止,顯得眼仁很圓,鼻頭水潤,翎羽嚴絲合縫貼著身體的時候,現出一種並不張揚的安靜,但並不代表它身上的危險之意就完全被這樣甚至有些「可愛」的外表遮蓋住。

  再怎麼說,天累也是妖獸中絕對頂尖,不容置喙的存在。

  它是天生的王者。

  而且,讓人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世上僅剩的一隻天累,它有兩副面孔,在薛妤面前是一副,在別人面前是另一副。

  朝年和溯侑共事二十多年,從前這樣的現象,也不是沒有,但他會遮掩,因此顯得不明顯,這兩天失了憶,又變回了原形,這種區別對待就展現得淋漓盡致,半分不帶含糊。

  就比如此時,它看過來的這一眼,如果換做任何一個沒有蒼龍血脈的人,冷汗馬上就下來了。

  朝年也沒好到哪去,他心臟怦怦直跳,手指僵硬,盡量自然地扯了下嘴角,道:「我帶公子去。」

  天累沒理他,它幾個起躍,輕飄飄地落到案桌上,爪子往抽屜中一撈,在朝年破碎的笑容中撈出了一本不薄不厚的名冊。

  它展開一看,盯著最上面一行的字眼看了又看,最後逐一飄到下面的名字上。

  完了。

  完蛋了。

  朝年恨不得剁了自己為求保險而多此一舉的手。

  這本名冊,其實溯侑之前看過。

  這是他們在進飛雲端之前,鄴主給薛妤列出來的未來正君,側君與侍君的各世家人選,許允清郝然在列。

  當時薛妤隨意看了兩眼,就丟到朝年桌上了,之後一直這麼放著。

  朝年方才是覺得天累這種興師問罪,含了十年老醋的口吻十分不對勁,腦子靈光一閃,不知怎麼想到了這茬陳年舊事,想穩妥點放著,結果反而引出事情來。

  「公子。」朝年臉都麻了,他試探著喊了一聲,吞了吞唾沫,解釋道:「這是很久的事了,女郎沒說過要他們。」

  天累聽不進他說的話。

  它叼著那本名冊,許允清也不看了,翅翼一展,以一種十分可怕的速度橫穿過殿前司值房,閃電般原路回到薛妤所住的內殿,外面守門的女侍面面相覷,還沒來得及反應,緊閉的門扉就被匡噹一聲推開了。

  朝年連著誒了幾聲,沒辦法,垂頭喪氣地跟著跑了出去。

  它氣勢洶洶躍過庭院的時候,薛妤就有所察覺,她看著跟小炮彈一樣撞進來的天累,不疾不徐地停下筆。

  天累幾步跳到她桌上,將嘴裡叼著的名冊放下,兩隻爪子扒拉著翻到第一頁,就那麼像模像樣地指著最上面的那一行字,露出一點亮閃閃金色的指甲,將最顯眼的幾個字戳著送到她面前。

  這個時候,朝年也進來了。

  他垂著腦袋,心虛都寫在了臉上,將語言組織了又組織,低聲道:「本來公子是要去看許允清,但臨時發現了這個,就又返回來了。殿下,我原本是想藏……」他頂著天累陡然危險起來的目光,含糊略過這個詞:「起來的。」

  「無妨。」薛妤將事情始末聽完,看向氣鼓鼓將尾巴盤起來,一副要她給個說法一樣的天累,道:「他今日不表現出來,我永遠沒法知道這些。」

  「你下去吧。」

  死裡逃生,朝年逃跑似的回自己的殿前司接著處理事情去了。

  殿裡恢復安靜,窗外樹影婆娑,秋風襲人,薛妤碰了碰手邊熱茶,碰得茶盞與杯緣相撞,發出叮噹脆響,像打破寧宓的前奏。

  「怎麼了。」薛妤接過那本名冊,將它翻開,從頭到尾認真掃了一遍,問蹲在自己身邊的縮小版天累。

  天累跳下來,變化成人身,隔著一張案桌站著,身姿孤拔,睫毛微微翹起一點,唇線壓起來,繃出個不大愉悅的弧度,字音輕緩:「妤妤。」

  「這些人。」他掃向薛妤手中的名冊,皺眉開口:「都是給你的。」

  從前沒發現他這麼介意這些事。

  失憶了,內心的真實想法倒是一樣一樣全無遮掩地暴露出來了。

  薛妤拎著那本名冊,實話實說道:「從前,確實是為我準備的。」

  肉眼可見的,對面站著的美人倏地抬眼,睫毛像蝴蝶的翅翼般顫動著,內心的紊亂全藏著這點既明顯,又不夠明顯的動作裡了。

  在薛妤面前,溯侑的脾氣總共就那麼大,原形時還能拍拍桌子甩甩翅膀鬧脾氣,人形時只能幹站著,頗為無辜地看著這一幕,唇瓣蠕動著,聲音裡帶著驚人的失落:「妤妤。」

  薛妤推開座椅捏著那本名冊站起身,繞過大半張案桌走到他身側,將名冊不輕不重地摁到兩人跟前,道:「十九,你想如何,你和我說。」

  「你不說,我猜不到,也想不到。」薛妤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慢吞吞地將他心底最深處最真實的渴求勾出來,話語落得輕且緩:「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能答應你的,我都答應。」

  她確實不懂情愛,在這方面遲鈍而有不足,但對他,其實早就處處破例,處處縱容。

  溯侑下意識抿了下唇,他像是在認真思考這兩句話中的隱藏含義,直到小指指節被她撥弄著摩挲,他才垂眼看了看,盯著那本名冊,試探著吐字:「……不要他們。」

  「好。」薛妤拿過一邊的筆,執著他的手指,在展開足有三頁的名冊上勾了三道小小的槓,道:「這樣,從此就不算數了。」

  溯侑捏著那本名冊,眼底的霜色暖溶溶化開,眉眼間氤氳開笑意。

  他像是滿意了,將那本名冊收起來,丟到一邊,又湊到薛妤身邊,在她唇瓣上碾了又碾,軟著聲色喊妤妤,表達一種純粹的欣喜。

  平時運籌帷幄,喜怒不顯的前任指揮使,現任妖都君主,在失憶了之後,出人意料的粘人,也出人意料的好騙。

  就比如此時。

  薛妤慢慢銜著他鎖骨上的一小點肉廝磨,低聲問:「還有呢?」

  還有。

  還有。

  可能是嘗到了甜頭,再精明的獵物也無法免俗地步入籠網中。

  溯侑瞇著眼任她咬,只是呼吸熱起來,許久,在他忍不住圈著她腰身反抵在案桌一側時,低聲道:「不能……喜歡別人。」

  「嗯。」薛妤應得自然:「答應你。不喜歡別人。」

  溯侑得寸進尺的本事,她從前就領教過,這下刻意放開那個尺度,他又沒有記憶,這種深深刻在骨子裡的技能自覺甦醒。

  他默了默,舔著唇瓣接著道:「那,只能有我一個。」

  「好。」

  溯侑被她的承諾和撩撥勾得七上八下,將人橫著抱上床榻,揮袖揚下床幔後,他溫熱的鼻息灑在她頸窩內側,感受到她敏感的蜷縮和回應,他微頓,一邊垂首,一邊自暴自棄地全盤托出:「成婚之後,也只能有我一個,不要側君,也不要侍君。」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將自己內心最真實的佔有慾表達出來。

  薛妤微微掙脫他的桎梏,去看他被情欲滋養得儂艷的臉,安靜掃了幾眼後,她勾著他的後頸,親了下他的眼瞼,道:「那你以後,要對自己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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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1:15:53 |只看該作者
第115章

  鄴都從半夜開始颳風下雨,一直到清晨,天都沉甸甸地陰著,庭院外的鳥雀啾啾叫喚,簌簌抖著枝幹上蓄積的水珠。

  這一場雨下來,深秋的氣溫一降再降,十幾天後,最為寒冷的冬天就要來臨了。

  殿內沒有狂風驟雨,只有莊重寫意的山水屏風和古掛畫,掐絲琺琅金爐裡熏著香,幾層紗帳徑直垂下,圖案上綴著細微靈光,無風而動時,像裡面的人隨手揮開了一層星河。

  溯侑醒得早,他安靜地盯著頭頂的暗紅色的床帳看了一會,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面對如此情境。

  身邊的人還睡著,長髮如支流般撒在緞面和枕頭上,又像在純色的被面上延展出去的滿樹枝丫,崤城那場大戰消耗太大,加之昨夜,她幾乎是無聲地縱許他放肆,因此現在還未睜開眼。

  這兩天,他都做了些什麼。

  變成縮小的原形滿鄴都城亂跑,在薛妤的殿內胡作非為,稱王稱霸,還跳上桌子和她發天大的脾氣,將桌面拍得砰砰直響。

  反正,這兩天裡,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將原有的形象顛覆得徹底。

  溯侑完全不知道怎麼面對薛妤。

  他忍不住閉了下眼,而後無聲擁被而起,才起身,腰間就搭上了一隻手,背後含著點惺忪睡意的聲線傳來:「幹什麼去?」

  「……」

  果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溯侑身體微僵,他也不回身去看,只是瞥著輕柔的鮫紗帳,低聲道:「有人在殿外等,我,去問問情況。」

  「崤城之戰後續的處置出來了。」薛妤猜到庭院外的人要稟報些什麼,並不意外,她支著手肘側起身,指尖在他腰側點了兩下,不緊不慢地問:「都想起來了?」

  內殿陷入一片死寂。

  薛妤也不著急等他回答,她隨手攏了攏裡衣,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伸手撥開他垂於耳側的黑髮,露出藏在裡面被悟得通紅的耳尖。

  她半瞇著眼睛貼上他的後背,軟骨頭一樣搭著,幾乎化在他常年滾熱的骨骼上,含糊著字音低喃道:「耳朵紅了……拍桌子發脾氣的時候,也沒見你這樣。」

  這話,溯侑完全沒法聽。

  他轉身,將薛妤撈起來,本意是想將她摁進胸膛中,不讓她到處摸,再到處看,可薛妤好像在他身上找到了趣味。

  也可以說,是大戰結束後,一根時時踩在腳底下會爆炸的弦被拆除,她終於能輕鬆一點,有了點屬於自己的小愛好。

  這愛好不是別的,她喜歡逗他。

  這兩天,薛妤深諳其道,將失了憶的小天累逗得團團轉,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心裡的想法一股腦往外吐露得乾乾淨淨,而她攢著這些,聽得有滋有味。

  「妤妤。」溯侑面向她,微微啟唇,稍微一動,寬大的衣襟往下滑,露出鎖骨上青青紫紫的咬痕——那是她每次格外青睞眷戀的地方。

  他眼皮往下垂著,有些懊惱地緩聲答:「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也不改口。

  從前叫「阿妤」和「殿下」雖然好聽,但兩個同樣的字疊在一起,總能被他叫出不一樣的親暱之意,於是很快就取代了其他兩個。

  「這兩天裡的事,也都想起來了?」

  溯侑搭在軟枕上的手指僵直,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支著手抬起他的下頜,帶著點觀賞之意地看向他閃避的桃花眼,輕聲道:「想起來了又不說話,就是說,這兩天和我提的那些要求,都不算數?」

  溯侑驀的抬眼,與她對視。

  她的眼睛很好看,琥珀般的顏色,深深凝視時有種湖泊的深邃和沉靜之意,平時看覺得冷漠,不帶波瀾,現在,裡面的意思又格外明顯。

  她就是想將那層阻礙在兩人間的無形阻礙狠狠撕碎,就是要他親口將所有隱晦的,死死壓在最深處的心思全部挑明了說出來。

  他說,她就答應。

  但他得說。

  薛妤指尖順著他側臉輪廓一路往上,落在柔嫩的唇瓣上,一點點擦過去,同時問他:「不算數是不是?」

  「算。」話音落下,溯侑既像是提著一口氣,又像長舒了一口氣似的,他倏地掀動著睫毛,自暴自棄著一字一句道:「……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那種驚惶的患得患失是真的,難以抑制的獨佔欲也是真的。

  薛妤安靜地聽他說完,半晌,曲膝坐在緞面上,傾身覆在他耳邊,輕聲道:「好。」

  她在準備下床處理事務時用指尖觸了觸他的臉頰,道:「以後,再發生許允清這樣的事,直接將人趕出去,或者來問我,別默不作聲跟自己較勁。」

  「十九。」

  薛妤看著那張因為幾句情話而一下鮮艷生動起來的臉:「我也是人,看著喜歡的人受傷,也會心疼。」

  說罷,她光著腳下榻,踩在柔軟的絨墊上,在喚門外從侍進來穿戴前,看向溯侑:「我去聽聽人族商議之後給出的處置方法,你——你我婚期暫時定在五月之後,你和隋家人說一聲。」

  「這幾天,他們都挺擔心你。」

  ===

  隨著崤城之戰數萬人族與妖族的犧牲,無數留影珠從各聖地,執法堂中傳出去,人皇裘桐以及松珩所做的種種事跡被公佈,崤城之戰的慘烈片段,滿城血水屍骸也隨即被截成片段在世家大族,市井小巷中廣為傳播。

  有些人族所謂的大能仗著天還沒被捅開個窟窿,沒造成如遠古時期那樣惡劣的難以挽回的影響,於是便存了僥倖的心理,想著冷處理,等這件事的熱度過去了,大家都回歸正常的生活了,再給出個方案,將人族的損失降至最低。

  可他們沒等來自然而然的冷卻,反而等來了聖地君主們一張接一張的罪己詔。

  聖地有什麼罪。

  他們罪在無數次的糾紛與案件中選擇偏但了相對弱小無助的人族,罪在沒能一視同仁,平等而公正地對待每一個生靈,他們有愧於「聖地」之名。

  不止一位聖地君主頒布「罪己詔」,這在過去萬年裡,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這就像是一桶潑在火苗上的油,整個局勢瞬間變得難以言說,撲朔迷離。

  唯有一點。

  人族誰也不敢抱僥倖之心了。

  只是一個偏袒之罪,就需要聖地君主頒布這種自損顏面的詔書,那作為罪魁禍首,引動大戰的人族呢,他們若是還搞姑息養奸這一套,扶桑樹要是真出來了。

  後果如何,想都不敢想。

  於是關於自己人的處置,人族所有能說得上話的聚在一起,爭了又吵,吵了又爭,終於在第四天時列出了一個初步的單子,命傑出的少年天驕送到各聖地,商議如此處理是否可行。

  來找薛妤的是陸塵。

  薛妤在聖地傳人中的聲望一騎絕塵,太過突出,而現任聖地主君們的那些動作,無疑在將各自的聖地傳人推上更高一層的位置。

  可以想見,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是最能做主的那一個。

  陸塵被魅抓出五道爪痕的頭頂還沒有長好,這兩天一直在被自家師長壓著處理崤城的後續,安撫民心,清掃戰場,重修舊址,這些有的沒的活全往為數不多的能拿得出手,與聖地傳人,妖都大家子弟比肩的幾個人身上堆。

  幾天下來,他肉眼可見的瘦了一圈。

  「果然,有罪的和有功的不能比。」見到薛妤,坐在前廳喝茶的陸塵將茶盞一推,發了幾句牢騷後,從袖子裡拿出來一卷卷軸,交到身邊從侍手中,正色道:「你看一看,這是人族內部商定出來的補償方案,給妖族,也給崤城受害者的親眷。」

  薛妤接過那張卷軸,看了看,掃過幾眼,又放到一邊,看向陸塵,直截了當地問:「這張單子,你自己看,覺得可笑嗎?」

  「你別動氣,這只是初步方案,後面接著再商量。」陸塵有些頭疼地又端著熱茶抿了一口:「人族內部分歧太大,我說實話,在危險解除後,誰也不會捨得付出多大的代價為一些死人的錯誤收場。」

  人死了,活著的人不能受影響。

  現在的狀況就是,只要扶桑樹不出面,聖地和妖都再不滿人族,能如何?

  也就是口頭唾罵幾句,等一兩年後,誰還會記著這種事不忘?

  這卷軸上給出去的真金白銀,還都是被聖地君主們的動作唬出來,做給扶桑樹和天機書看的。

  即便他們中的許多人同樣有著將妖族殺絕的想法,可他們沒動手,最先動手的人死了,這就和他們沒關係,性命似乎成了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那我只能將話放在這裡。」薛妤不耐地敲了敲桌面,冷聲道:「當日在崤城中死的不是他們,力挽狂瀾狙殺魅的也不是他們,拿不出真正的態度,這件事完不了。」

  薛妤珍視生命,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一些已經長成的腐肉必須被乾乾淨淨地剔除,不然千百年之後,又是一顆流膿的毒瘤。

  陸塵唯有沉默與苦笑。

  聖地一直以來表現得溫和,不如妖都桀驁驕狂,也不如人族百花齊放,他們生而為古仙,常年居住在自己的領土內,若不為世間,很少會出世,平時又十分守規矩,因此顯得低調。

  但他們擁有著最為龐大雄厚的底蘊。

  人族世家更迭難測,妖都也是興衰各論,唯有聖地,從遠古至今,萬年歲月,始終是這六個,一個沒增,一個沒減。

  六聖地齊心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更何況現在還加上了一個妖都。

  說實話,人族是因為扶桑樹而勉強做個樣子,聖地也是因為扶桑樹制定的規則而一再退讓,引而不發。

  「那這件事,該如何解決。」陸塵問。

  薛妤和善殊,音靈等人談過,魅族之禍決不能重來,所有參與此事,有此傾向的種族都應該得到嚴厲的懲罰,而非輕飄飄用點錢來揭過,唯有這樣,才能以儆傚尤,杜絕後患。

  「事實證明,心存僥倖的人永遠不會自省,他們只會永遠另闢蹊徑為自己,為同族尋找借口。」

  她抬眼道:「帶話給他們,讓他們自查,若是他們查不出來,聖地會接手此事,從崑崙那些吃裡扒外的東西開始,有一個算一個,凡是為裘桐做事,為松珩出力的世家種族,家主自裁,長老自封,家族積蓄和靈脈轉入公庫,後續酌情使用。」

  「事情發展到這個份上,我不想和他們打啞謎。」薛妤朝朝年頷首,後者心領神會,也立刻遞出一卷卷軸,「這幾天,聖地和妖都沒閒著,這上面列出來的單子,你自己看。」

  陸塵只隨意掃了幾眼,面色就陡然凝重起來。

  「這種事,人族絕無可能答應。」他鄭重其事地道:「一旦答應,就是元氣大傷。」

  人族排名前五十的世家,至少有三十家赫然在列。

  「那依你之見,應該如何。」薛妤站起身,徐徐道:「崤城那場戰爭,你親眼所見,也該心知肚明,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陸塵認命地捏著鼻子回去了。

  其他幾處聖地也陸陸續續傳出無法接受的消息,一時之間,人族,聖地,妖都和人間妖族之間的關係尤為緊繃。

  但沒等聖地行動,人族反抗,那日蒼琚說的話就成了真。

  崤城之戰第七日,季庭漊一一傳信給諸位聖地傳人,妖族世家子弟,人族正派天驕,扶桑樹傳下旨意,命諸位前往羲和聖地朝見。

  一時間,風聲鶴唳。

  ===

  薛妤等人奉詔進羲和是三日後,聖地內晴空萬里,這在陰雨綿綿,風聲不斷的深秋,是個極其難得的好天氣。

  這一次進聖地的人不多也不少,放眼望去,都是熟面孔。

  因為做錯了事,不知道將會面臨什麼,人族那邊顯得格外沉默些。

  聖地傳人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走著走著就聚到了一起,九鳳和隋家的幾個參與進來,想提前從季庭漊這個羲和聖子口裡撬出點有用的消息,但季庭漊連連搖頭:「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自己都納悶呢,那天是君主突然接到了扶桑樹的諭旨,指名要誰家的誰進聖地。」

  「看我這眼睛下的兩團。」他指了指那兩點濃郁的烏青:「我心裡有底的話,至於把自己逼成這樣?」

  眼看從他這是問不出什麼,九鳳心態好,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寬慰自己:「能有什麼,頂多就挨幾句訓,扶桑樹是怎樣的存在,真要動手對付我們,能這麼大張旗鼓的來一遭?」

  說完,她看向最沒可能受訓的薛妤和溯侑,視線在後者身上著重停了停:「這才幾天,傷就好得差不多了,看來鄴都的日子不錯。」

  「隋家和妖都,怎麼就愣是治不了你的傷。

  薛妤和溯侑並肩走著,陽光下,她時不時就踩著他的影子,像擁抱一樣親密地疊交在一起。

  「傷好了就趕緊回妖都管事,別整天用天累原身勾薛妤。」九鳳記著那天好心沒好報的仇,慢悠悠地揭短。

  溯侑聽不了這樣的話,他頓了下腳步,看向她身側的人:「風商羽,管一管。」

  「算了吧。你指望他管楚遙想,還不如指望你管著你家鄴都殿下。」

  沉瀧之將手裡的扇子擺弄得一下開一下合,偶爾插嘴兩句,也掩蓋不了自己緊張的事實:「你們說,扶桑樹召見我做什麼。」

  「你們一個個都是功臣,為除魅做了極大的努力,我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除去的魅只和朝年差不多。這幾天想了又想,唯一做過的還算說得過去的事也只有災禍之後以人族的名義捐了點錢財出去。」

  「這點小事,扶桑樹能看得上眼?」

  說出來,沉瀧之自己都不信。

  「急什麼,一會就見分曉了。」九鳳掃了掃羲和內的佈景,這是聖地中最莊嚴肅穆的一個,對外開放的條件極其嚴苛,除了其他幾位聖地傳人,基本沒有外人進來過。

  「還有一件事。」相對於辦了錯事的人族和無功無過的妖都,聖地傳人縱使心中沒底,也並不發虛,音靈開口道:「不知這幾日諸位忙著清算人族內部世家,可有顧得上看看各家陸陸續續送上門的請帖。」

  沈驚時:「可算有人提起,我還以為只有我,在大難不死後,同時收到了四張請柬。」

  善殊低低地歎息一聲:「還聚在同月,相差卻天南地北,萬里之遙,來回輾轉都不容易。」

  「哪來的四張。」季庭漊一邊引路,一邊側目,看向薛妤和溯侑:「薛妤雙喜臨門我是知道的,這事早被隋家傳得天下皆知,但凡有點名望的世家都收到了他們十分奢華,鑲金又鑲鑽的請柬,那東西擺著都閃閃發光,不注意都難。」

  「還有幾家呢?」

  「我。」蒼琚簡單直接,眼皮微掀:「我成婚,日子定在三月十三,初春,那段時間太華景色頗為不錯,請諸位前來捧個場。」

  風商羽看了看身側的九鳳,春風滿面:「我和九鳳的事早就定下了,之前一直沒時間辦一場,這次劫後餘生,天下大定,也跟著熱鬧一下。」

  「薛妤女皇登位大典與成婚之禮就在前後兩天,定在三月初四初五,蒼琚三月十三,九鳳和風商羽是二十二。」陸秦道:「這樣算下來,整個三月都要在這三家混著過了。」

  「一個不許缺,都來。」隋瑾瑜這幾天找到了做哥哥最大的樂趣,忙著核算各種提親的禮,製作請柬,與親自監工的鄴主商議各種禮服細節,力求盡善盡美。

  真金白銀如流水般花出去。

  十天下來,鄴主就徹底被這種有錢的魅力所折服。由著隋瑾瑜去請數千名三地最頂尖的繡工,繡最華麗的樣式,動輒上千顆明珠,上千匹鮫紗,還要將整座宮殿重新裝飾,擺上各種珍藏之物。

  聽習慣了,也麻木了。

  「鄴都與妖都這兩邊是都沒問題,但蒼琚,太華能不能靠點譜。」季庭漊說得想歎氣。

  溯侑沒去過太華,薛妤看了看他,緊挨著解釋:「太華歷來神秘,知道得多,又不能朝外洩露天機,但每年都有許多初出茅廬去往人間歷練時不小心觸犯到規則的年輕人,他們的責罰是等回到太華後再算的。」

  溯侑一聽就懂了。

  就連身為聖地傳人的蒼琚都有被雷追著劈的時候,更遑論那些涉世未深的聖地古仙,可以想像,整個太華是怎樣烏雲蔽日,雷霆狂舞的情形。

  蒼琚冷笑著哼:「好好說話,不靠譜的是太華?」

  「等著,我這次一定把這件事談下來。」

  要麼一件事別讓他知道,也別指望他去做,要麼別又讓他做事,又讓他當啞巴。

  這個時候,季庭漊引著他們過了一座雲霧繚繞的橋。

  到這裡,周圍已經看不見什麼人了,靈氣濃郁程度十倍強於外界。

  沒人接著說話了。

  薛妤抬頭去看那棵橫亙在天地間的巨樹,很難想像,居然能有地方可以容納下那樣的龐然大物。它甚至不能被稱之為樹,而是一個承載著世間萬物的無邊國度,每一片綠葉裡都似藏著一汪江流,被光團托著吞吐沉浮。

  她放出神念,順著巨樹上一根不起眼的枝丫攀伸許久,直入雲層深處,也沒能窺見盡頭。

  季庭漊帶著他們來到一座由木築成的古樸宮殿前。

  殿外白日點燈,階梯十九層,一層一印,莊重無比,什麼話都不需要說,敬畏之意油然而生。

  「聖祖,人已到齊,如何安排,請聖祖示下。」季庭漊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盒子,從裡面點了點香灰,抹在殿門前的柱子上,吐字謹慎而清晰。

  他話音落下後不久,在眾人的屏息凝神中,一張四四方方的卷軸如雲流般捲開,停在眼前。

  季庭漊用雙手捧住,順著上面的字拖長了音調念:「人族諸位,入殿面見。」

  以陸塵和江雪嬌為首的人咬咬牙,邁著步子忐忑無比地進了那座順風而開的殿門。

  大家在原地等得耐心。

  不耐心也沒辦法,誰也不敢表現出半點不滿的負面情緒。

  陸塵等人並沒有在裡面待多久,出來時人一個沒少,身體各處也都完好無損,但全緊皺著眉,臉上神情灰白頹然,從凝滯的氣氛上看,應當是沒什麼好事發生。

  薛妤並不著急,她甚至有種安定之感。

  二十幾年來,她所尋求的真相,種種不解之處,就在今日,全部都將有一個說法。

  陸塵等人出來後,季庭漊又道:「妖都諸位,請入殿。」

  九鳳和溯侑一左一右居前列,踩著地面上古老的花紋進了內殿,他們待的時間比人族長一點,出來時沒表現出什麼波瀾,看不出喜與怒。

  季庭漊將卷軸交於垂首以待的從侍手中,看向剩下來的聖地傳人,道:「薛妤,蒼琚與善殊除外,其餘聖地古仙,請入殿。」

  被留下的三人隱晦對視一眼,誰也沒說什麼,就在殿外安靜等著。

  聖地傳人在裡面待了一刻鐘有餘,出來時,季庭漊朝薛妤三人比了個手勢,蒼琚和善殊整了整各自的衣衫,確定莊重,得體,才斂神垂首入殿。

  殿內十分普通,熏著一股極淡的檀香,經年累月下來,給人心神安定之感,四周擺著些高雅的掛畫,瓷瓶裡裝著新摘的柳枝與繁花。相互襯托著,將這個空曠幽靜的地方妝點出一片躍動的生機。

  這確實不是個會令人感到緊張的地方。

  也沒有薛妤想像中聖物高坐神龕,垂眉正坐如菩薩低眉的情形,只是靠窗的地方,坐著個撥弄黑白棋子的素白人影。他穿著雪白的長衣與外袍,濃黑的墨發長得拖地,形成河流般交叉的形狀,被不知名的鳥銜在嘴裡,高高掛在珠簾與立櫃上,形成一張震撼人心的畫卷。

  三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從他身上洩露出的一縷氣息浩瀚又溫和,起始如江海奔騰,又如春風含蓄地收回。

  人影微微側身,隔著一層濃厚的霧,視線逐一落在三人身上,半晌,他好似微微笑了下,伸出一指隔空點向三人。

  有那麼一瞬間,薛妤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抽離了出來。

  睜開眼睛時,她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渾然自成的小世界。

  她坐在小小的桌几一側,對面坐著那道如天上謫仙一樣的人影,長髮迢迢,執棋子而落時,聲音空靈婉轉到極致:「薛妤,我等你許久了。」

  面對聖物,薛妤並沒有畏手畏腳不敢言語,她捏了捏指節,抬著眼,展袖行過古老的禮節後,將自己的疑惑平鋪直敘地陳述:「二十四年前,可是聖物出手,逆轉時空,將我們三人送回這裡?」

  「是這樣。」人影頷首,滿頭青絲跟著顫動,「祂」像是隔著極遠的距離凝視這個現世最為出眾,最令人滿意的年輕人,坦然承認:「確實是我與天機書商議後出了手,干預了世間原有的發展軌跡。」

  這是,扶桑樹。

  「為什麼。」

  薛妤睫毛微垂,不解地道:「是因為前世之局面,發展下去,會引來如遠古時一樣的災禍,因此送我們回來,處處加以引導,想讓我們提前制止這種局面。」

  「可松珩早有滅妖之心,送他回來,災禍還是發生了。」

  「不盡然如此。」扶桑樹語調十分柔和,不沾半點人間煙火氣,也聽不出任何喜怒,「祂」將手中的黑子落回棋盤一角,柔聲道:「魅族之禍,在他,也不在他,人族存有此心,妖族隱忍頗久,戰端必起。」

  松珩只是千萬個想滅殺妖族的人族其中一個,沒了他,還有許多為之不顧一切的人,諸如裘桐,朝廷臣子,甚至是朝廷與聖地同時選定的諸位城主。

  他只是早走了一步,但絕對不是人族做出嘗試的最後一步。

  「所以,事情走到這一步,魅禍必然會發生,避無可避。」

  「確實無法避免。」「祂」手指挪向棋盤一角,溫聲開口:「千年前,三地爭端已久,鄴都淪陷後,妖都將與人間正式開戰,聖地插手,引發四方混戰,世間生靈死傷無數。」

  「在松珩以天宮之力誅殺數萬妖族之後,龍息破滅,遠古封存的魅與現世因殺戮而起的魅聚集在一起,攻伐天地,而三方交惡,各族無法齊心,世間終亡。」

  「這是我以輪迴鏡看到的場景。」

  所以事情決不能再發展下去。

  「祂」似乎能完全洞悉薛妤在想什麼,逐一為她解惑:「我們雖為聖物,但也需尊服大道規則,不能插手干預人間。」

  不然,扶桑樹和天機書提前預知危險,先除去人皇,再誅殺松珩,魅族來臨,隨手將它們斬滅,這天下也就不需要什麼人族,朝廷,聖地和妖都。

  那完全是聖物隨心所欲的遊樂場。

  「為何不將遠古時的影像公佈,這樣,人人都有敬畏之心,不敢亂來。」這是薛妤不明白的地方。

  「天道不允。」扶桑樹並無隱瞞,「祂」道:「魔族被滅殺,天道盛怒,世間生靈無法存活,這片天地原本該成為魅族的溫床。」

  是「祂」於心不忍,以承受天罰為代價出世,攜手萬物抗擊魅族,才爭取到了生存的一線機會。

  「我與天道同生,看著人,妖與古仙慢慢成長,你們於我而言,是生動的孩童。」

  「為何,天道不允?」薛妤順著扶桑樹的話語往前走。

  「世間生靈,誰都會犯錯,然錯分大錯與小錯。聖地偏袒一人,妖都錯殺一人,是小錯,遠古人皇未儘教導之責,動輒滅族,是大錯,人族在明知魅禍可能前來時,仍心存僥倖,為自己開脫殺萬妖而非趕盡殺絕,亦為大錯。」

  「祂」蕩了蕩衣袖:「不論遠古與現世,這種大錯,從來沒有後悔的餘地。」

  「將魔族與妖族全數滅絕之後,其他人見勢不對,開始痛哭,懺悔,哀求,通通於事無補。即便我出世,那些完全消失在時間中的魔族,他們永遠無法擁有第二次生命了。」

  他們永遠死在了過去。死在了遠古。

  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生靈,是這片天地的孩子。

  「天道絕不想讓眾生覺得,原來,不論做什麼事,都有聖物出面,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我確實,也曾猶豫過。」扶桑樹搖頭:「有些孩子,太不聽話了。」

  「當年,我只想送你回來,然天道降下責罰,表示不允。我便想著,若是你們能行,便行,若是不行,或許這就是真正的宿命。」

  抱有這樣的想法,扶桑樹還是沒忍住,插了第二回手。

  「你比我想的還要出色。」扶桑樹好似彎著眼睛拉長了眼尾,現出一點溫潤的笑意:「短短二十餘年,整頓聖地,肅清執法堂,聯手妖都,給妖族訴說冤屈的機會,人族與妖族之間的關係,因你們的努力而有所改善,事情並不會朝著前世的道路發展。」

  所以災禍來臨前,三地能齊心協力,眾志成城,他們也都成長起來,有了無匹的戰力。

  換句話而言,如果薛妤回來,沒有因為因為善殊的話心軟救下溯侑,沒有整頓聖地,沒有破壞人皇的計劃,她只是獨善其身,管好鄴都。

  那麼今日時局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溯侑他。」一路聽完這些,薛妤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她吐出這幾個字,難得的頓了頓,好像不知道後面要接什麼才好。

  「他的經歷,只是萬千妖族中不起眼的一點。可作為瑞獸,以這種方式死去,已經能證明這世間諸多荒謬之處。」

  「最後破開天累之籠的,是您嗎?」薛妤問。

  扶桑樹微微頷首,聲音比春風更和煦:「這世上,從沒有人活著注定就是要為眾人犧牲的說法,你們做到了如此程度,我不會袖手旁觀。」

  「茶仙當真是聖物的分身嗎?」薛妤道:「我審過她,也用過搜魂術,什麼都沒能查出來。」

  「它是我本體上脫落的一根枝丫,我命它守護人族,充當他們的庇佑,因此,你們的術法,對她不起作用。」

  「它聽人皇之命,在時機未到時,卻沒有太大的能力,只能以各種不同的身份遊蕩,說服諸多有能力的人族,讓他們促成滅妖之局。」扶桑樹道:「如今,已被我冰封,碾為齏粉。」

  「您覺得,如今人族,如何處理為妥。」薛妤無法做主這些,低聲問。

  「放手去查吧。所有參與其中的人族,都應當為無辜犧牲的性命,付出應有的代價。」

  扶桑樹將最後一顆棋子落入盤中,看向薛妤,徐聲道:「兩次干預世間,禍源纏身,天地不容,此事之後,扶桑樹將由裡而外枯死,不復存在。」

  「消散之前,我會賜下諸多靈物,以鄴都為主,分佈各地。」

  薛妤倏地動了動睫毛,她與那看上去沒有任何感情的聖物對視,半晌,鄭重起身,展袖道:「多謝聖祖大義。」

  「不必言謝。」扶桑樹搖頭,用一股力道托起她,道:「因果而已。」

  在薛妤被輕飄飄推出這片空間之前,「祂」緩緩起身,凝視她的眼睛,道:「孩子,你要記得,這世間是什麼樣子,從不是一棵樹,一本書長什麼樣子,蒼生如何,未來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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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1:16:15 |只看該作者
第116章

  大家心事重重地從羲和祖地中出來,出來時陽光直照,甚至熾熱到了一種晃眼的程度。

  人族沒心思多留,覺得留在這個地方如芒在背,很快,陸塵就上前朝薛妤等人打了個招呼,看神情,連勉強的笑容都擠不出來:「我們這回去還有得一頓鬧,就先走了,等三月份鄴都辦大事時,我再上門討兩杯酒喝。」

  薛妤俏臉含霜,只是點了下頭,溯侑給足每個會上門見證他與薛妤大婚的人面子,微微提了下唇角,清聲道:「去吧。」

  「人族這次,不死也脫層皮。」看著陸塵等人急速遠去的背影,不知是誰頗為感慨地說了句:「排名前一百的世家門派,至少有一半暗中做了動作,一個個清算下來,人族實力銳減。」

  「等著看,這一行人回去,不出半日,那些家族就跟打洞的耗子一樣開始抹除痕跡,假證清白。」

  「有用嗎?」薛妤回頭看了眼矗立在雲層間,一眼望不到邊際,如長了一輪綠色汪洋般的樹影,冷然吐字:「一個都走不掉,我親自去捉,敢邁一隻腳,罪加一等。」

  善殊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心裡也不是滋味,她溫聲道:「我也是這樣的想法。聖地派人過去,他們未必自覺,多有不從,事情到如今這一步,對比真正承擔了因果報應的人來說,他們確實無冤可喊,無情可恕。」

  「你們去。」蒼琚挺著胸膛進去談條件,結果條件沒談下來,還被扶桑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加重了身上蒼生的擔子,他怏怏地掀了掀眼皮:「扶桑樹枯死前,會將太華與這片天地所有的死氣帶走,我得回去守著天池,還有得忙,沒法和你們一起。」

  太華的特殊,諸位聖地傳人早就見識過,紛紛表示理解。

  薛妤聽完這話,抿了下唇。

  這棵生於天,長於地的聖物,在枯死前,像個樣樣不放心的溫和長輩,替他們考慮到了長久的以後,恨不得散盡家財,將身上所有可利用之處都利用起來。

  萬物於祂而言,都是稚子。

  在他們一行人踏上仙橋立刻此地時,身為羲和聖子的季庭漊突然心悸,他循著某種角度驀的望過去,頓時心跳都漏了一拍。

  只見古殿的台階上,遙遙站著一個面帶濃霧的纖長人影,穿著裡三層外三層的繁複衣裳,長髮高高束起來,像往下倒流的泉水瀑布。

  跟扶桑樹給人的溫和,雋永不同,祂顯得清冷,透著種不彎不折的肅正。

  季庭漊脊背微彎,遙遙行以一禮,朗聲道:「拜見聖祖。」

  不是扶桑樹,那能被稱為「聖祖」的,只剩個天機書。

  面對這種動輒數萬年,汲取天地之力,得天道默認而生成的生靈,就算沒有親近之心,也讓人打心眼裡敬畏。

  其他人跟著展袖行禮。

  天機書袖袍微動,一卷金色的卷軸如落葉飄飛過來,精準地落到薛妤手中,聲音空靈縹緲:「攜吾之旨意前往。」

  至此,聖地傳人才出羲和,就分為了兩波,一面向南,一面向北。

  妖都的人也沒走,九鳳瞇著眼看了眼天上的艷陽,站到了薛妤這邊:「一起去吧。」

  妖都也不能什麼都不幹啊。

  薛妤等人通過傳送陣,當天下午就到了人間的三洲五城,這裡是人族極端強權最氾濫的地域,也是昔日裘桐悉心培養的重心所在,三洲五城連帶四週二十幾座城池中,人間強大的門派佔了一大半。

  殺雞儆猴,薛妤挑了其中最負盛名的一家,這座門派坐落在群山中,山澗叢林中仙氣飄然,宛若聖境,隨著前往聖地的人族天驕回來,扶桑樹的意思很快傳遍了各家。

  他們提心吊膽,嚴陣以待。

  得知扶桑樹即將枯死的消息,許多人族久不出世的大能紛紛沉默,唏噓之後,就是一種深重的惘然與歉意。

  也有另一些參與過此事的,生死與榮耀關頭,扶桑樹的枯萎好像成了一線生機。

  人族是有實力的,若是沒了扶桑樹的震懾,他們可以聯合起來與聖地抗衡一二,在這個關頭魚死網破,除非想引發新一輪大戰,聖地不會願意的。

  薛妤去清算的那家,就是後者的心理。

  生死面前,誰管道義。

  他們做足了準備,薛妤,九鳳,善殊等人才一踏步進去,裡面就開了護宗大陣,音靈隨手揮開斬到面前的銀光,十分不能理解地道:「和薛妤對戰,用陣法?」

  怎麼想的。

  九鳳環胸而立,都沒打算出手。

  薛妤手掌往半空一張,而後根根握攏,數千根陣線倒飛而出,精準地橫插進泥濘的陣眼中,下一刻,天地間好像碎了一面巨大的玻璃,卡嚓的破裂聲延綿不絕。

  數十名衣袖翩翩,白髮蒼蒼的老者出現在幾人面前,為首的那個面色陰沉,看著薛妤道:「鄴都殿下,如此咄咄逼人,不好吧。」

  「天倚宗已經決定如此了?」善殊朝前踏出一步,她皺著眉,道:「不為後人想想?」

  為首的老者其實心裡也沒底,他們可能打不過面前幾個,但要逃出去,苟且偷生,不是沒有辦法。

  他們真正怕的是扶桑樹,那是絕對無法被阻攔的存在。

  但扶桑樹要死了,也可能在和他們談完話之後就已經死了。

  一切說不定還有轉機。

  薛妤卻沒打算說很多,她逐一掃過這些人的嘴臉,就明白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經過對抗魅的那一戰,徹底領悟蒼生陣的陣意,她在靈陣師一途,幾乎已經抵達了最盡頭。

  此刻,她並沒有多說什麼,用的也不是三地盛會和崤城之戰的招數。

  浩蕩凝練的靈力在她手中聚成了一把古樸的弓,自動搭上去的箭箭身抽長雪白,她就這樣隔空瞄準了當先一人的額心,在某一刻,猛然鬆開。

  難以形容的炸裂聲在耳邊響起。

  為首的老者眉心直跳,他後退,往自己身上疊加諸多防禦靈寶,速度很快,但又不夠快。

  眨眼間,那支箭矢便追到了眼前,輕而易舉地切割著他的靈力護罩,而後嵌入靈寶中,速度緩下來,但仍在堅定地深入,直到最後,「咻」地直入右眼瞳仁,將他整個人重重釘死在背後的山頭中。

  這一擊的力量,看得九鳳和音靈同時側目。

  薛妤沒理會旁人,她就是這樣一箭又一箭橫掃過去,乾脆利落,像個盲目收割人命的劊子手。

  看著看著,九鳳就笑了一下:「我還真以為,你們聖地傳人個個都是心善的老好人呢。」

  其實不怪她這麼說,聖地傳人在很多時候,確實是這樣一種形象,總是忍無可忍時,才想著出手。

  但薛妤顯然不是,她太能分清楚什麼時候該善,什麼時候該惡。

  即將接管鄴都的皇太女,絕不止有聖地傳人柔軟的心腸,同樣有鐵血的手腕,果決的意志。

  這邊塵埃落定之後,薛妤袖中的小小卷軸自行飛出,它躍入雲層,徐徐展開,無數道金光淌下來,遠古,現世,兩場無邊浩劫,扶桑樹自攬因果,為這世間做的一切,隨著金光的流動嵌入每一個人的記憶中。

  無數人有所觸動,抬頭望天穹。

  天穹上,卷軸小小一張,卻像是囊括了天地,不論身處何處,任何人只要抬頭,便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兩個字。

  ——不赦。

  為一己之利,罔顧他族存亡者,不赦;事到如今,不知悔改者,不赦;一味遮掩,顛倒黑白,抹除事實者,不赦。

  望著這一幕,所有參與崤城幕後準備的老者如遭遇當頭棒喝。

  或許從前都是扶桑樹出面,天機書只負責頒布各種任務。他們忘了,這世間有兩大聖物。

  「將遠古時的影像都放出來了。」九鳳望著這一幕,道。

  這一舉動無疑也在說,會因為於心不忍而屢次出手的聖物不在了。

  於是這世間生靈更需時時自省,思索接下來的道路該怎麼走,往哪走。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自然規律。

  ====

  這場針對人族的清算,持續了足足三四個月,其實也不只是人族,聖地與妖都也紛紛開始自查,所有陰暗的,不可見人的角落通通被連根拔起。

  薛妤和溯侑忙得不可開交。

  因為即將到來的君主大典和大婚之禮,兩位當事人都沒時間,天天外出,隋瑾瑜和隋家十幾個兄弟姐妹乾脆搬來了鄴都,和他們人一起來的,還有浩浩蕩蕩數百個巨大的箱子。

  揭開一看,裡面全是碩大的東珠,疊放的鮫紗,令人目眩眼花的各種稀奇珍貴物件,鄴主開始還端著,沒過一段時間,整個鄴都的生活水準都得到了提高。

  鄴主天天喝的茶都在不自覺中換成了最頂級的瓊山玉露。

  徹底沒話可說,這兩人的大婚禮,他也算是看明白了,就是要往大了,往熱鬧了辦。

  錢不是問題。

  真不是問題。

  比鄴主過得糟心的是和溯侑搭檔行走人族各地清查清算的路承澤,季庭漊,陸塵幾個。

  一日,他們去糾查山海城附近的數十個城池,發現了之前摻和崤城之戰的幾個大宗門的漏網之魚。

  這些老東西狡猾,見勢不對的第一時間就遣散了宗門,聚在一起隱姓埋名混在人海中過起普通人的日子,因此查起來需要一定的時間。

  雙方很快打起來。

  五個人對二十幾個,還不能誤傷城中住民,這無疑讓他們束手束腳。

  比這更令人生氣的是,隊伍中有兩個人並不太走心。

  還是最厲害的兩個。

  眼看對面為首那老頭臨死前反撲的一招掃過來,原本可以截住的溯侑愣是只輕飄飄擋了一下就飛身退開,之後便是蒼琚,他也跟見了鬼似的閃了下。

  剩下近期當牛做馬為人族贖罪的陸塵瞪著眼,沒辦法,生生架住了這一招,被炸得連退數十步,閃開一道令人逃竄的口子。

  就這樣,半個時辰能結束的事,他們足足打了三個時辰。

  對面都懷疑自己在被溜著玩。

  「你們兩個到底什麼意思,針對我?」陸塵喘著氣坐在一邊,臉上佈滿狐疑。

  要說他不瞭解這兩位的實力還好說,但溯侑出手是個什麼水平,蒼琚正兒八經和人打起來是怎麼樣子,他不止見過,還親自領教過。

  這一場打成這樣,說出去都沒人信。

  也不是說他們不幹正事,該打的時候他們一樣打,但就是格外謹慎,特別是溯侑,像是在杜絕一切危險的東西靠近,將自己保護得嚴嚴實實。

  這種直覺太離奇,陸塵不敢置信。

  「不是針對你。」季庭漊雙目無神,他痛苦地搓了一把臉,道:「這兩個,這段時間都這樣。」

  溯侑倚在樹下,慢慢擦著濺上了鮮血的手指,笑起來時眼尾拉長:「理解一下,我不能受著傷當新郎。」

  蒼琚是另有苦衷。

  他仰著下巴,和靈符另一頭的女子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我一點事沒有,半塊皮沒破,你別給我整那些膽汁一樣的藥。秦寧寧,你有這折騰我的時間,做點別的事也行。」

  至今沒有道侶,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一心兢兢業業還債的陸塵閉嘴了。

  溯侑捏著手裡無人問津的靈符,慢慢垂了下睫毛。

  大戰之後,溯侑明顯感覺到,薛妤的脾氣好像大了一點。

  這個脾氣大,只對他。

  兩個月前,他受了點傷,並不嚴重,是在捉拿漏網之魚中被劃傷的,當時薛妤好不容易閒下來回了趟鄴都,他們已經許久未曾見面。

  他……確實想她,所以速戰速決。

  修煉之人在打鬥中受傷,是家常便飯。

  回去後,薛妤看著那道血肉模糊的劃傷,皺著眉上藥,之後一聲不吭地將瓷瓶放到一邊,道:「溯侑,我沒長翅膀,晚一點也跑不了。」

  他們相聚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但那一晚,破天荒的,溯侑獨守空房。

  他去處理了許允清。

  後者被打了八十靈鞭,封了半身修為,再逐出鄴都,許家造謠鄴都未來君主與妖都君主的事傳揚出去,很快沒落,一蹶不振。

  第二天一早再問,薛妤已經又出鄴都忙正事去了,靈符沒人應不說,連句話也沒給他留。

  婚期在即,溯侑哪敢再讓自己受半點傷。

  ===

  五月後,三月初,三地基本平靜下來。

  經此一事,人間妖族終於被人嘗試著接受,和平相處,所有濫殺無辜的手全部老老實實縮回去,走在大街上一看,全是難得的祥和安定,處處透露著塵埃落定的氣息。

  在薛妤沒想好如何處置松珩的時候,天機書已經做出了決斷。

  繼位大典前幾天,薛妤終於閒下來,她去了趟妖都隋家,見了見溯侑匆匆趕回來的其他幾位叔父,回來的時候,幾乎是立刻發現了不對勁。

  鄴都上空有股江海般的氣息,還未完全散去。

  朝年跑上來,連說帶比劃地給她形容:「殿下才出去沒多久,一根十分粗的籐條就突破了日月之輪的防守,從殿前司私獄裡將松珩提了出來,君主一看,不讓任何人插手,說這是聖物之力。」

  「那籐條變作千萬根,將他釘在空中,萬箭穿心,最後捲著它的神魂走了。」

  薛妤點了點頭,道:「是天機書。」

  值得一提的是,扶桑樹枯死的最後關頭,天機書出手,捲了它的一片葉子下來。雖然可能究其一生都成長不到原有的程度,但總算留有一絲可能。

  薛妤繼任君主當天,三地中基本所有有名望的世家大族,隱世門派都來了,整個過程十分嚴肅莊重。

  她一身君主朝服,直上日月之輪,百官隨行,萬民跪拜。

  觀禮的諸位,即便是蒼琚等昔日與她平起平坐的聖地傳人也都紛紛稽首,行了個古老的禮數,在場唯有九鳳這位新晉妖都君主挺直脊樑站著。

  半晌,她察覺到不對,看向身側。

  妖族另一位君主長身玉立,翩然似謫仙,行了個比蒼琚等人更含蓄內斂,與眾不同的遠古之禮。

  這代表著——

  他永遠,熱烈而堅定地臣服於她。

  九鳳嘎吱咬牙,沒眼再看。

  若說君主大典太過隆重莊嚴,從當夜殿裡殿外,樹梢枝頭掛上一根根紅綢,燈盞開始,氣氛就轉眼間熱鬧起來。

  隋家和鄴都下了大手筆,不論是君主盛典,還是大婚之禮,都辦得鄭重盛大,細節處處講究,力求精緻,半點不含糊。

  第二日一早,兩位君主分別從正殿出發,攜手同進祖地,敬高堂,接受臣民跪拜,最後在天色已晚時,入殿更換衣裳,出來敬酒。

  最後兩桌被九鳳,隋家以及各聖地傳人佔據了。

  他們這最熱鬧,嗑著瓜子玩花牌,隋瑾瑜因為玩牌輸了被罰的酒比身為新人的溯侑還多。

  學藝不精的朝年就喜歡找他玩。

  沈驚時也來了,他如今自封修為,成為人族的攝政王,這次是代表朝廷來喝這一杯酒,奉上賀禮後尋了個由頭脫身,也跟著湊了個數混在他們這一桌看熱鬧。

  他臉色有點白,成為凡人後再點燈熬油通宵達旦地熬,身體立馬有點吃不消。幾杯酒下肚,醉意上來,再被風一吹,他連連咳嗽,臉頰和眼眶都泛起微紅的熱潮。

  善殊皺著眉,示意身邊的佛侍去端醒酒茶。

  沈驚時半趴在桌邊,笑著去看她,道:「十幾年後,佛女殿下會來接我的吧?凡人可沒辦法自己上聖地。」

  「我聽佛洲最近傳出來的消息,估計過不了多久,佛女就成佛主了。」

  善殊探了探他的額頭,耐心地回了句會,又擰眉輕聲道:「你少沾些酒,對身體不好。」

  沈驚時像是放下了心,懶洋洋地舒展身軀閉了眼,結果醒酒茶還沒端上來喝兩口,被九鳳炸得辟里啪啦的朝年就拉他的衣袖,嗷嗷叫著讓他上桌替代自己。

  沈驚時慢條斯理地捲著袖子加入戰局。

  薛妤和溯侑一路敬酒到這裡時,這邊正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前段時間第二次見扶桑樹的事:「……這都要分東西了,扶桑樹問我為什麼同意和溯侑一起接管人間妖族,為什麼力挽狂瀾和他們一起經歷崤城之戰,我哪說得出來。」

  九鳳托著腮格外誠實地道:「我總不能說我也不想管這些,是裘桐非要來招我,這一說,一樣東西都別想分到。」

  「但架不住我們妖都另一位君主實誠。」秦清川接著她的話道:「人當著扶桑樹和天機書的面說的,想讓這世間好一點,如此,薛妤就能開心一點。」

  「真這樣說的?」季庭漊想了想,覺得這也是溯侑的性格,當即道:「膽子真大。不過他用了天累之籠,立了功,不可能一樣好處得不到,東西多少而已。」

  溯侑拍了拍季庭漊的肩膀:「你話挺多。」

  薛妤穿著君主禮服,明眸善睞,倚於燈火之下,側首聽他們一句一句往外蹦這些自己並沒有聽說過的話,視線轉了轉,停在不遠處一身正紅的男子身上,眼中隱有笑意。

  善殊難得接了句話,她笑著拍了拍薛妤的手腕,溫聲說:「那你們是不知道,我們阿妤當時說的話,也不比溯侑含蓄多少。」

  第二次面見扶桑樹,依舊是第一次的順序,善殊,薛妤和蒼琚留作最後一波進去。

  這件事,別人還真不知道。

  善殊這麼一說,引得眾人紛紛看過來。

  音靈用手肘撞了下蒼琚,道:「說了什麼,來揭個短。」

  蒼琚一掀眼皮,薛妤便提前截住了他的話,慢悠悠地道:「你和秦寧寧的成婚之禮,不遠了吧。」

  蒼琚閉嘴。

  在沒和秦寧寧在一起前,他不知道和這幾位聖地傳人倒了多少苦水,總之,咬牙切齒,不過如此。

  這個話題很快過去,有一個人卻惦記上了。

  ==

  回內殿後,紅燭曳動,女侍們魚貫退下,門外隱約可聽笙歌艷舞之聲,兩人飲過合巹酒,坐在床沿上。

  內殿因為隋家的插手,完全變了種風格,立櫃和屏風上都鑲嵌了拳頭大小的月明珠,掛畫的每一邊都點著金砂,就連帳子都分為明帳暗賬,裡三層外三層用了最好的鮫紗,下面穿針引線地綴著顆顆圓潤的珍珠,紫檀木桌椅旁,熏著岓雀族親手製成,世上最頂尖的香。

  入目所及,無處不奢,無處不亮。

  就連合巹酒的酒盞,拿在手裡,都和金磚一樣重。

  薛妤倚靠在床邊,垂著眼去看被酒意蒸得有些微醺,整張臉都現出一種緋麗色澤的溯侑,她指尖勾了勾他的下頜,看他難耐地配合著抬頭,問:「在扶桑樹面前,真那樣說了?」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即便壓著一身君主華服,今夜,仍顯得格外耀眼。

  讓人不敢直視的璀然明艷。

  溯侑抬眼去看她,低聲嗯了一聲。

  「也行。」薛妤微微頷首,道:「我們妖都君主,確實不缺這些東西。」

  溯侑拉著她的手腕微微扯了下,她順勢坐到他腿上,禮服上繁重的珠寶搭在雪白的腳踝上,襯出纖細伶仃的一截。

  「妤妤。」他湊上去親了親她的唇,先是蜻蜓點水地啄,又逐漸失控起來,將她唇上描著的嫣紅口脂蹭開一點,落在自己唇邊,像只活色生香的狐狸精,「……你冷落我,兩個月了。」

  「知道錯了?」

  薛妤看著他刻意低垂著送到自己眼前的儂艷眉眼,有些難以自控地撥開他的衣領。

  跟他在一起這麼久,她在這方面仍毫無章法,情到深處,是真能將他鎖骨,頸側吸吮,啃咬出道道青紫色的印子。

  他從來不制止,幾乎是縱容著,任由她為所欲為。

  薛妤帶著一頭海藻般的發趴在他胸膛前,冰涼繁重的耳飾跟著落在他肌膚上,微微一動,就牽引出呤丁脆響。

  「日後該如何?」這種時候,她吐字也只是稍微含糊了點,話裡的意思正經得不行。

  「知道。」他仰著頭低喃,因為情欲與酒氣,眼裡泛開一層潤意,搭在她小臂上的手背撐出根根青色的經絡,聲色低迷:「以後……好好對自己。」

  「盡量不受傷。」

  「妤妤。」說完,他用指腹碾著她雪白的後頸,一下一下,藏著點勾人尾音問:「善殊說的那些,是什麼?」

  為了問出這句話的答案,溯侑陷入從所未有的被動,身上的衣裳被一件件褪盡,露出大片冷白的肌膚。

  薛妤就著這個姿勢打量他,神色懶懶,媚眼如絲,像是欣賞一朵花綻放的全過程。

  「我說。」她像是滿意了,俯身下來,尖尖的牙齒叼著他耳側輕咬,低聲道:「前頭,大抵是責任使然,想看人間和睦,海晏河清,想要每個生命都得到平等的對待。」

  她希望世間任何生靈都有地可住,有冤可訴,能坦然自若地活著。

  沒有誰天生就該被排擠著死去。

  她頓了頓,撐著下巴與他對視,伸手撥弄開擋著他鎖骨的一縷青絲:「後來,大概是,我不希望人間再出現另一個十九。」

  她多麼,多麼心疼從前的他啊。

  溯侑身軀怔了怔,良久,他有些茫然地睜圓了眼,感受著從胸腔和身體上同時傳出的悸動情潮,指尖深深陷進被褥中,發出低低的,喘息的氣音。

  他從來不知道愛是這樣的東西。

  她救他,教他,要他自強,自立,自尊,而後給了他很多的愛,再教他如何自惜,自愛。

  溯侑循著她深深吻過去,揮手斬滅簾外燭火時,睫毛顫動著,想。

  ——他這一生,注定要徹底地陷進這一句話裡。

  至死,不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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