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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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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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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4:25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

  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坐落在各聖地的祖地中,是最為神秘的存在。

  當年,魅禍清除,這片天地也處於崩碎的邊緣,扶桑樹將世間一分為三,確立聖地,妖都,將一切大事安排妥當後陷入沉眠中。

  它的生命太過悠久,怕再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局面,於是留下了一些手段。

  詢問陣就是其中一樣,它能直接被扶桑樹本源感受,接收,而非像大千世界每天都會響起,而後如流水般略過的無數聲空口祈禱。

  這是薛妤第二次進祖地,滿頭青絲被嚴密地束起來,以玉冠固定,紮成一把颯爽的高馬尾,墓碑的影子被拉成影影綽綽的線條,橫七雜八地掃過她手裡捏著的木簽,落出一片亮閃閃細碎的光。

  那是塊兩端尖長,中間平滑的扁木,看起來稀疏平常,像路邊隨便砍下的樹木枝幹劈砍而成,既沒有了不得的靈力波動,也沒有聖物留下的半分神秘感。

  但它是打開詢問陣唯一的鑰匙。

  從外表看,詢問陣和小型傳送陣並沒有區別,薛妤沒有猶豫,一步踏進去。詢問陣用起來很簡單,來之前,薛妤已經在木簽上刻好了聖地傳人商量好的話。

  現在,只要將手裡的木簽放入陣中心,它就會自己浮在半空,亮出兩頭描著紅漆的是與否。在事關蒼生的大局面上,隔個三五天或十天半個月來看,多半已有答案。

  木簽被薛妤袖邊捲起的風送上了半空,定定在固定在一處不動了。

  薛妤凝神望著這一幕,卻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垂著眼從靈戒中翻出沉寂已久的天機書卷軸,捻著一頭慢慢展開。

  很快,正面四個人像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慢慢將手指放上去,逐一感受上面的紋理,無法扎進馬尾中的幾縷碎發垂在臉頰邊,將她神情襯托出種一絲不苟的認真之意來。

  從遠古時起,天機書出現在每一位年輕修士手邊時,就是這幅樣子。看久了就習慣了,沒人再刨根問底去研究這畫中的人到底姓甚名誰,有怎樣了不得的本事,以至於能被銘刻在聖物之上,經久不散。

  但此時此刻,薛妤心中有了一種隱隱的直覺。

  她手指停在抱著琵琶飛天的女仙邊上,聲音清透:「我翻過聖地最早的記載,在剛被扶桑樹指定時,聖地六君主中領先的是羲和的君主,是位樂修,武器是火靈琵琶,世人也稱她為火靈仙子。因為她卓越出眾,獨領風騷,扶桑樹便從此扎根於羲和祖地中,羲和也因此一直穩居聖地之位。」

  「我仔細查過,那時大戰結束,百廢待興,各家各地都忙著恢復往日的生機活力,惹事的人在少數,且都沒掀起什麼風浪,聖地君主其實沒什麼大展身手的機會。我當時曾有疑惑,既然沒有傑出作為,為何會因當任君主一時實力高低而奠定下羲和數萬年的聖地之首位置。」

  薛妤不緊不慢地說著,似乎面對的不是一個毫無生氣的陣法,而是真正的聖物:「所以其實根本不是因為什麼實力,而是她在那場大戰中出了最多的力。這位火靈仙子出現在天機書卷軸上,既代表著聖地,同時也代表著像我們這種體內流著人間四季,日月星辰自然力量血脈的『古仙』。」

  她又看向慈眉善目的老者,道:「照這樣說,這位就是裘家的先祖。他同樣在大戰中出了力,並且在最後願意放棄修為,以己身之力庇佑萬千凡人。沒像下面兩位一樣被磨滅輪廓,面目全非,是因為人族不像妖族又細分成許多種族,自始至終,他們只有一種模樣。」

  「即便死去了許多造成當年之禍的罪魁禍首,但人族永存,這位裘家先祖的功績也永遠都在。」

  「剩下的兩位。」她目光轉過去,落在左側圖像上唯一能見到的那雙長長翅翼上,唇瓣翕張:「上面是蒼龍,已經完全滅絕,所以什麼都看不清,下面……」她頓了下,將話完整補充完:「是天累。他們還有一脈殘留,但已經算不上真正的天累,所以只用最具辨識性的囚天之籠表示。他們代表著妖族。」

  還剩最後一張圖像,但全模糊著,像是在人臉上炸了兩蓬煙花,半點也看不清。

  薛妤沉默了一會,聲音放輕下來:「最後這張是魔族,若是他們能活下來,好好發展,或許能成為與人族,古仙,妖族一樣的存在。」

  那是世間自然孕育出的生靈,也知善惡,能明事理,頑劣了點,但和那種理智全無,只有毀天滅地慾望的魅完全不一樣。

  可這樣龐大的,尚處於弱小中的種族被這世上其他生靈聯手,以一種殘忍的排外手段全部抹除,因此天地盛怒,山河倒流,大家都得到了最為嚴重的反噬和警告。

  「那段歷史無人知曉,卻被永遠刻在天機書卷軸上,是因為聖物也在用此警醒自己。」薛妤仰頭看了眼頭頂交織的靈光,將自己內心的想法一一說出:「時間逆轉之術,我查了許多書,想了很多遍,最後得出結論。除了擁有海量靈力和生命力的聖物扶桑樹與天機書,人力根本無法為之。」

  「世間芸芸眾生,我亦是其中渺小的一個,並不認為自己值得聖物特意施展這種大術法將我拉回千年前。所以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因為什麼,總不能是因為我的遭遇太過令人義憤填膺而導致扶桑樹出手匡扶正義,也不會是我運氣太好而恰好遇到了這樣的機緣。」

  薛妤手指交疊在小腹下,臉頰被光映得瀅亮:「直到進了飛雲端,看了前世不曾有的那段影像,再接著經歷裘桐換命,將對妖族有著絕對召喚力的龍息一分為幾這兩件事,我才有了幾分確定。」

  「這才是扶桑樹需要我做的事,是不是。」

  沒人回答她,她像是迎風唱了很長一出的自說自話的戲,扶桑樹和天機書毫無反應,就連。

  和扶桑樹說這麼多自己的猜測,不是薛妤的目的,她沒必要白費功夫說這些沒用的東西。

  薛妤慢慢握緊那跟懸浮在半空的竹籤,像是抓住了一根足以破空擲穿一切地長矛,她瞳色壓得冷下來,微微抿著唇,道:「扶桑樹當初制定三方,互相約束,彼此不得干涉內政,但如今時局不定,太多人不明真相,我們出手顧忌,束手束腳。」

  「春風化雨的動作無法使有恃無恐的人迷途知返。」

  「若是我的猜想沒錯,接下來,為徹查龍息之事,聖地傳人會有逾矩之處,朝廷暫時無主,我查人間城池不可能等到昭王妃產子之時。」她字字條理清晰:「我知道扶桑樹和天機書不能太插手世間塵緣,但我需要一個方向和一個允准徹查的意思。」

  「當然,如果我的思路是錯的,今日這些話,當我沒說。」

  薛妤從沒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

  她踩著陣法邊緣的亂線站得筆直,從側面看,像是在冷眼旁觀這座陣法將要做出的抉擇。

  其實這個方法不一定能起到作用,薛妤也是死馬當活馬醫,既然是詢問陣,既然將她送了回來,那扶桑樹肯定是在刻意規避什麼,心有所憂,自然做不到完全沉睡,真撒手不管。

  陣法陷入了某種死寂,像是一種無聲的對峙。

  良久,薛妤鬆開那根竹籤,才要踩著暮色出陣法,卻見竹籤慢慢倒過來,朝上的一面用漆紅色的顏料勾畫著,原本那個「是」字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大不小,顏色深濃的「允」字。

  既應允了沈驚時作為攝政王輔佐幼帝,又應允了薛妤口中將會發生的一些「逾矩」行為。

  薛妤唇線微鬆,那些緊繃的情緒慢慢沉澱下來。

  緊接著,她有條不紊地拿出一塊留影石,將這一幕記下來,而後大步跨出了陣法。

  五天後,薛妤和善殊出現在皇城中,兩人並肩而行,以聖地傳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入了皇宮正門。

  這些時日鬧做一團的朝臣們整了整衣裳,最能說得上話的幾位老臣皮笑肉不笑地將她們請至裘桐平時召見朝臣議事的書房。

  幾乎就在同時,怕他們吃虧似的,三五位人間修仙門派的掌門聯袂而來,俱是白髮蒼蒼,道骨仙風的和藹模樣,見了薛妤和善殊,禮節性地拱了拱手,又笑瞇瞇地與那些老臣站在一起,像是在為死去的裘桐撐場面。

  才坐下,薛妤就拿出了那顆留影石,她衣袖一捲,那些大臣跟霧裡看花似的,眼前換了副模樣。

  那個深紅色允字對他們可能沒什麼大的震懾力,可對那些急匆匆趕來的老傢伙,卻無疑成了奠定局面的一張聖旨。

  「這是什麼意思,我等武將腦袋粗,看不明白。」一個身高八尺,魁梧粗壯的男子站出來,聲音粗而重,話說得十分不客氣:「兩位聖地傳人無傳召,無請柬便來我皇城皇宮,已經算是失禮。」

  善殊抬眼,想說什麼,被薛妤用動作制止了。

  她視線掃過屋裡站著的七八位,將留影石叮噹一聲丟到桌面上,冷聲道:「我沒打算和你們扯嘴皮子,也不喜歡解釋一些沒頭腦的廢話。這次來是為了通知諸位,昭王妃肚子裡的孩子將任新帝位,同時,沈驚時作為昔日扶桑樹指定的人皇另一脈,將被封攝政王,輔佐幼帝,希望諸位好好配合。」

  她的話落下,頓時引發了躁動,那名死忠裘桐的武將臉一橫,還未說話,就被薛妤冰寒似箭的目光狠狠釘在了原地:「我勸諸位識相,想一想裘桐死前說的話,這已經達到他的預期了,不是嗎?」

  這話說得,好像那天裘桐臨終前囑咐他們時,她也混在裡面,聽完了所有安排。

  五位托孤重臣中,有四個額心冒出了汗。

  「人皇的人選,朝廷內政,輪不到聖地插手。」為首的那個武將狠狠捏住了手中的刀柄,陰惻惻地質問:「聖地這是打算趁人之危,藉機一人獨大嗎?」

  站在一側,一言不發的門派掌門人不由搖了下頭,知道這事已成定局,扶桑樹點頭說是的東西,怎麼推,這口黑鍋都推不到聖地身上去。

  「想一人獨大的究竟是誰。」薛妤淡漠地抓著那塊留影石起身,善殊跟著走出來,臨到門檻處,她停步,聲線中透著一種肅殺之意:「你們儘管試試接著胡作非為,鄴都的誅殺台來者不拒,不介意多斬幾個人族臣子。」

  門裡面很快傳來杯盞重重擲地的破裂聲。

  善殊歎息一聲,看向薛妤:「來前,我還以為有場硬仗要打。」

  「和愚昧無知的人講道理是不得已,和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講道理,只會助長他們的氣焰。」薛妤手掌舒展著又合攏,低聲道:「你太溫和,溫和的人容易被欺負。」

  「跟佛家心法有關係。」解決完一樁棘手的事,善殊看了下昏昏欲沉的天色,緩聲道:「距離昭王妃生產還有五個月,五個月後,我會出手封住沈驚時的靈脈,將他送到皇城中來。接下來的一切,都該往好的方面發展了。」

  她問薛妤:「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去趟雲霧城。」薛妤摁了摁跳動的眉心,道:「九鳳說妖丹最多一分為五,可蒼龍排在妖族之首,無人領教過它的強大,究竟能分成幾份誰也不清楚。我們現在只查出四個,不知道還有沒有漏網之魚,不將雲霧城城主的嘴徹底撬開,我不放心。」

  善殊點了點頭,道:「一起去吧。」

  她們正說著話,天空中突然扯過一道驚雷,蓄積多時的雨水倒灌著潑下來,豆大的雨珠將街道上飛舞的塵埃重重壓到地面縫隙中,而後聲勢浩大地吞沒。

  ===

  沈驚時抓著傘在傳送陣最後閃爍的光芒中猛的鑽進去時,那道縫隙剛好在背後合上,他脊背抵在光柱上,氣息有點急,看向善殊時頗為幽怨:「再晚一點,我就被佛女殿下無情地拋在一品居了。」

  「抱歉,忘了通知你。」善殊好脾氣地看著他淋得透濕的頭髮,道:「怎麼還能被雨淋了。」

  「小事。」沈驚時無謂地給自己捏了個除塵訣,碾著腳尖道:「這不是要去當攝政王了,提前適應適應沒靈力的日子。」

  善殊手裡的動作一停,沈驚時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忙比了個手勢,連聲道:「你可別再說什麼不行就再想別的辦法的話,我去當攝政王,靈力又不用永封,等那小皇帝長大成人也就十幾二十年,我就當去過十幾二十年被人伺候的癮,這才多大點事。」

  他眉目中無所畏懼的笑意似乎能感染人,善殊將「那是一盤爛攤子」的話嚥下,也跟著微微笑了下:「行,我不說了。」

  他們聊得有來有回,薛妤卻全程沒有說話,沈驚時十分努力地帶動氣氛,但很多時候,她只是答著嗯,行,這樣簡短的詞彙。

  小半個時辰後,沈驚時開始佩服溯侑了。

  他明明也跟著薛妤做過任務,怎麼著也得算個朋友,可任務一結束,再說話時生疏得好像要來個自我介紹一樣。

  溯侑是怎麼那麼厲害,能把這麼一朵冰山雪蓮摘下來的。

  這難度,比他去當攝政王收拾殘局還大。

  薛妤最近確實,心情不好,導致什麼多餘的話都不想說。

  沈驚時太吵,和朝年有得一拼,耳邊的聲音就沒停下來過,她隱忍地皺了下眉。

  良久,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動,不知道怎麼,突然就想到了溯侑。

  薛妤其實不是個能分心的人,做一件事要完完整整的做完才會有時間去想別的東西,但在傳送陣壓抑沉悶的空間中,眼前卻堪稱突兀地冒出他一絲不苟替她整理文書的片段,也有特意用那張臉,那雙動人的桃花眼勾她時的模樣。

  她其實對時間沒有太強的觀念,一天和一月,都在眨眼間,但這個時候,她卻垂著眼,在舌尖上無聲滾出一個數字。

  十二。

  溯侑回妖都十二天了。

  或許是因為過去十幾二十年都有那道身影陪著,像習慣了清冷黑夜的人突然擁有了一盞燈,燈滅之後,她居然久違的覺得,有點孤獨。

  傳送陣停在了雲霧城城中,薛妤不動聲色收斂思緒,逕直步入城主府。

  這裡六天前已經清算過一次,現在整座城主府裡都是聖地的人,朝華在這裡坐鎮,同時嚴刑拷問雲霧城城主及背後幕僚。

  聽到回稟,朝華迎上來,對薛妤和善殊同時頷首,道:「殿下。」

  「還沒招?」薛妤問。

  朝華搖頭:「嘴嚴得很,寧死不屈,裘桐給的迷魂湯真夠厲害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薛妤步入通往後牢的小路,道:「將他提出來,用水刑,我來審。」

  朝夕相處多年,朝華知道她的行事作風,此刻稍稍猶豫了下,低聲提醒道:「三日後就是三地盛會,用拘拿咒怕對殿下狀態造成影響,要不再緩一緩?」

  「我有分寸。」薛妤不帶情緒地回:「蒼琚提心吊膽,催了再催,這事拖不了。」

  水牢中央,鎖鏈從男子脊背中穿過去,殘忍地勾住了每一根脊骨,他氣息奄奄地耷拉著眼皮,一副要死不活的蔫樣,看不出半分城主威風八面的樣子。

  薛妤跟他僅有一面之緣,此刻在他身前半蹲下,慢慢捏住他的下頜骨往上抬,他一陣吃痛,瞳仁灰白,盯著眼前這位美麗,但一出手就能眼也不眨將城主之位廢除,並根根剔除靈骨的聖地傳人。

  他唇乾裂出無數道縫,一動就流出殷殷的血,聲音嘶啞難辨:「……我是受過朝廷親封的二品官員,搜……搜魂對我無用。」話到後來,聲音像是漏了氣的破布袋。

  「光記著自己是朝廷的官了,你這個城主之位,一半來自聖地,全忘了是不是?」薛妤看著他,緩緩眨動了下眼睫,再抬眼時,瞳仁現出一種冰冷的霜色,她看著眼前這位被裘桐完全收買的心腹,以命令的口吻字正腔圓地道:「現在,看著我,告訴我,除你之外,還有誰手裡握著龍息。」

  雲霧城城主頓時像被抽乾了血液,如提線傀儡般迷茫地張了張嘴,身體承受不住似的往左邊歪了歪,又被背後貫穿後背的鎖鏈強行拉了回來。

  半晌,他慢慢吐出幾個模糊的字音:「宿……州,陳川……」

  那是以宿州為基礎往外擴開的城市,他們頭一個就查的那邊,很快找出了三處城池,迄今為止,雲霧城是第四個。

  薛妤耐心地等著。

  直到他顫抖著,不受控制地說出第五座城池的名字:「北,北江。」

  「很好。」薛妤眼中霜色盛到一種極致,她道:「別的呢,都說出來。」

  「沒。」他咬著牙縫戰慄,手背和臉頰都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量,崩裂出道道血色的小口,「沒有別的……陛下,召集我們……就看到這,幾個。」

  薛妤重重甩開他,在出大牢前,手肘抵著門框,慢慢吁出一口氣,平復呼吸之後,大步去了北江。

  北江城城主府,笙歌陣陣,杯盞相交。

  今日是北江城城主千金的滿月宴,周邊城池關係不錯的城主,官僚世家們都跟著登門來討一杯喜酒,前院熱鬧非凡,北江城城主抱著咿咿亂叫的女兒笑得滿面紅光,隨意掃了一眼,他招來屬下:「怎麼不見松珩公子,可派人去請了?」

  「城主放心,您如此看重這位公子,卑職們哪敢怠慢,早派人請了,但松珩公子今日身體不適,說聽不得熱鬧,就不來了,請城主見諒。」

  「這樣。」北江城城主撫了撫鬍鬚,將懷中粉嘟嘟的女兒交到乳母懷中,道:「將小姐送到夫人房中去,她玩累了,該休息了。」

  乳母抱著孩子福身退下。

  薛妤到的時候,這場盛宴正到最熱鬧的時候,她一步踏入內庭,在招展身姿的舞姬中間閒庭漫步地走著,撥開攔在眼前裸露的玉臂,直到站到城主的案桌前幾步,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階梯,與倏然失了笑容的北江城城主對視。

  周圍慢慢變得安靜起來。

  「北江城城主。」她隨手推了推身側那張空案桌上擺著的酒盞,使裡面酒液灑出來小半杯,聲音空靈:「我今天來問一件事。」

  「人皇裘桐手中的龍息,你佔了一份,是不是。」

  北江城城主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展袖,朝薛妤的方向微微彎下脊背:「穆少齊,拜見薛妤殿下。」

  近段時日,薛妤在他們這些既受朝廷冊封,又屬聖地管制的城主們中大出風頭,不,應該說所有的聖地傳人都狠狠撕碎了人們對他們的固有老好人印象。

  原來,聖地傳人出手時根本不會留情面,說拿人就拿人,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回答我,是與不是。」

  就像現在一樣,連寒暄都省去了,但凡說個「是」字,他的下場,和宿州那四位沒有分毫差別。

簽名被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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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4:41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你們,都退下吧。」穆少齊朝下面侍奉的小廝,舞姬揮手,等意識到大事不好的人全跑完,偌大的盛宴中便只剩下面色凝重,彼此以眼神交流的赴宴者,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慨然應下:「回殿下,是。」

  竊竊私語聲四起,沒人能想到他跳火坑跳得如此決然。

  薛妤瞇了下眼,仔細地打量這位勇氣不凡,中年模樣的男子,問:「龍息在什麼地方。」

  到這一步,她人都來了,龍息肯定得交出去,藏著掖著那套根本不管用,聖地萬年底蘊,審人審妖審鬼無數,只要他們想,能有無數種方法撬開他的嘴。

  穆少齊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恰恰相反,他城主之位坐得穩當,和聰明的頭腦脫不開關係。

  能讓裘桐放心托付龍息的八個人,每一個都是心腹之臣,他們絕對服從裘桐的命令,也絕對認同裘桐的理念。

  在這一刻,穆少齊想得很多,他知道自己這一承認,龍息保不住,命也不一定能保住。

  這些他早在聽聞其他四位被揪出來時就做了設想,所謂有得有失,此局若是成了,人族千秋萬代,蒸蒸日上,這是得,他們的性命,這是失。

  聖地自然不可能和他們一條心,他們高高在上,被奉為古仙,若是沒有人間妖物鬧事,沒有凡人哀哀欲絕的襯托,怎麼能顯出他們滔天的本事,慈悲的心腸。

  笑話。

  聖地怎麼可能為人族謀劃。

  穆少齊直起身,聽到自己十分冷靜地開口:「在後院書房的暗櫃中,我命小廝為殿下取來。」哪怕到這時候,他的話語裡都透著一股儒雅的斯文氣。

  裘桐心思縝密,他設想過有朝一日其中一個拿到龍息的人暴露在聖地傳人面前的情形,為了不全盤崩潰,被順籐摸瓜一網打盡,他從未同時召見過這八個人。

  以宿州為首的四個,以北江城為首的四個,被分成兩個小隊伍,彼此隔絕起來,除了自家隊伍中的四個,他們並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雲霧城城主是個意外,他和穆少齊是生死之交,從小長到大的摯友,有時候一個眼神就明白對方的想法,兩人對人皇,對人族的未來是同樣的想法,所以幾次碰面後,也知道穆少齊在和他做一樣的事。

  好友之間心有靈犀原本是好事,可這好事落到聖地傳人手中,就成了一個揪出剩下四位城主的突破口。

  若不想被連根拔起,這條線必須,從他穆少齊這裡徹底斷掉。

  薛妤看著穆少齊,沒有天真到認為這個能被裘桐托付龍息的北江城城主會臨時倒戈,或者死到臨頭開始偏向聖地為自己爭取生機。

  穆少齊表現得這樣冷靜,恐怕只有一個原因,他不希望薛妤波及到其他人,或者說,他的家人。

  今天,是他女兒的滿月宴。

  薛妤指尖微動,她站在空著的小几邊,像一株柔韌且鋒利的玫瑰,身影纖細,被窗邊的彎月餘光拉得瘦長,看著柔弱,卻壓得滿室寂靜,人人噤聲。

  她沒等多久,就見戰戰兢兢的從侍抱著個小匣子進來,恭敬地送到她跟前,薛妤一挑上面的小鎖,「卡嚓」一聲,近乎蠻橫地碾碎了上面防人的陣法,手掌一撈,那小小的一顆黑色珠子便滾到了掌心中。

  確實是破碎的龍息。

  「穆少齊。」她抬眼,道:「跟我們走一趟。」

  穆少齊卻慢慢笑起來,他看著薛妤,眼角堆疊起層層皺紋,搖頭道:「東西聖地已經得到了,我人就不跟薛妤殿下走了,與其在聖地的百般折磨下嚥氣,還不如……」他突然怒目而睜,抬起手掌重重往自己後腦拍去。

  這一下誰也沒有想到。

  包括薛妤。

  但她反應快,動作也快,雪線從指尖筆直地拉出去,箭矢一樣往穆少齊蓄力的手掌上纏繞,那只常年習武的手掌被這股巨力拉得猛然朝一側偏,但饒是如此,仍然拍扁了自己的小半邊腦袋。

  現場血肉橫飛。

  滿堂駭然,薛妤撐著案桌身體利落地騰空半圈,飛快落在穆少齊身側。

  她面色十分不好看,動作卻不停,在眾人以為她要出手直接掐斷他脖子補最後一下時,她卻飛快撈起後者的下巴,一張一合,將兩顆續命的丹藥送入穆少齊的嘴裡。

  對冥頑不靈的敵人,薛妤當然沒有這份善心。

  穆少齊死前那句話,像是為自己的死圓了個最好的借口,確實,與其被人折磨死,還不如自己自行了斷,但薛妤就是覺得不對勁。

  他在怕,怕自己落入聖地手中,因為他有絕對不能被撬開的事。

  龍息都拿出來了,還有什麼不能說。

  答案清晰明瞭。

  為了這一點不確定的猜想,她得讓穆少齊活下來。

  善殊和沈驚時見狀立刻下去幫忙,善殊給穆少齊輸入了點醇和的北荒佛緣之力,又仔仔細細查了一遍,朝薛妤微微搖頭,道:「傷很重,如果強行要保,也能保住性命,但要到能施展拘拿咒的程度,得養很長一段時間,三個月打底,甚至更長。」

  「活著比死了強。」薛妤撫了下額心,道:「將他帶回去。我留下來敲打敲打剩下的人。」

  「好。」善殊和沈驚時帶著穆少齊消失了身影。

  薛妤曲著指節,在被撞得橫七豎八的桌面上無節奏地敲了兩下,臉色不好看,心情差到了極點,看起來像舉著巨大鐮刀收割性命的劊子手,距離她比較近的胖員外渾身的肉都跟著抖了抖,鼻尖冒出一層汗。

  「在座諸位,效忠朝廷,也為聖地做事,受封城主,職責從來不是偏袒一方,助紂為虐。」薛妤咬字清晰,給人一種慢條斯理的警告之意:「從古至今,聖地從不濫殺好人,但不代表,聖地不殺人。」

  那員外捂著嘴,脖子上的肉抖如糠篩。

  =====

  北江城城主府鬧出的巨大動靜很快傳到了後院,赴宴的人光鮮地來,灰溜溜地走,連彼此說句客套話的心思都沒有,很快各自遁入黑暗。

  燈火通明的城主府後院,兩三位從侍裝扮的人急匆匆地步入某一座只點了微弱燈火的小院,敲開了書房的門。

  松珩這段時間身體不好是真的,飛雲端中十年,在秘笈領悟,增長修為中,他選擇了最愚蠢的一種。幾位先祖將自己畢生靈力硬灌進了他體內,這讓他的實力在短時間內達到了巔峰,但顯然對以後的修煉之途毫無裨益,甚至會受到極大的阻礙。

  用那些聖地傳人的話來說,就是揠苗助長,自斷前塵。

  但松珩其實也沒有別的辦法,如今情勢,以薛妤等人為首的聖地傳人與九鳳交好,人皇裘桐病逝,昭王妃的孩子尚在腹中,沈驚時……他跟在善殊身邊多年。

  等同於聖地同時和妖都,朝廷有了聯繫。

  聖地的手,伸得太長了。

  最主要,他們還有與之匹配的實力與口碑。

  薛妤沒有別的心思他知道,但聖地也不是只有鄴都一家,數萬年下來,裘桐都對如今三分天下的局勢不滿,那聖地呢,他們自詡「古仙」,是不是就等著這種時機,一步步蠶食別族實力,假以時日,再徹底脫去偽裝,凌駕眾生之上。

  松珩不得不這樣去想,他進入了一個奇異的怪圈,越走越暈,越走越難以回頭。

  「松珩公子。」最先破門而入的「從侍」撫了撫自己頭上已經歪掉的帽子,頂著幽暗的燈火急促地呼吸:「北江城城主穆少齊手中的那份龍息已經被薛妤帶走,為了防止聖地從他口中撬出另外三城的消息,穆少齊自裁,但出手時被薛妤阻止了,她動作太快,誰也沒有看清,現在人被帶走了。」

  另一人抹了把眼底的淚,頂著張疲憊的臉哽聲接道:「穆少齊動作雖狠,可只要還剩一口氣,聖地就有辦法讓他活過來。」

  說罷,他難以理解般頹然開口:「按理說,城主是朝廷冊封的二品官員,雖不用日日在金鑾殿上朝議事,但確實也在玉璽的庇佑下,雲霧城那位為何會將穆少齊供出來。」

  「城主之位也受聖地管控,搜魂術沒用,但若是被強行施展拘拿咒,他們無法抵擋。」松珩推開椅子,站起身,面朝窗外,一雙眼融入無聲靜寂中,整個人顯得壓抑而沉重:「接著說,外面情況怎麼樣了。」

  「穆少齊被帶走,想必接管城主府的聖地之人不久就會到,此地已經不安全,不宜久留。」

  為首的那位警惕地望了望窗外,再用餘光凝視著這位生得芝蘭玉樹,本領高強又堅定站在人族這邊的公子,深深呼吸著吐出濁氣,道:「公子,陛下屍骨未寒,妖都和被那些流言牽著鼻子走的百姓全在無聲歡呼,別人不懂陛下的良苦用心,但我等能懂,公子也能懂。想要改變千萬年的局勢就得先踏出那最艱難的幾步,誰也不想做壞人,可陛下選擇去背了這種罵名,為了我們。」

  對裘桐,松珩心情複雜。

  當時年少,魯莽衝動,在裘桐的手裡繞了一圈,逕直落入對方為他量身定制的圈套,被押上審判台,九死一生,兜兜轉轉至今,沈驚時能察覺的東西,他也能。

  裘桐不是個好人,他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每一樣都是為了自己,但有一點不可否認,他為人族選擇的那條道路,確實是最合適,最正確的。

  「公子,您沒有時間再猶豫了。」第三人上前,低聲道:「聖地傳人的速度太快了,這才短短幾天,宿州螺州四城全部淪陷,穆少齊一醒,他們立刻就會查到另外三城頭上。」

  松珩回頭,目光沉靜如水,他看著站在眼前,以從侍身份混進來的其他幾城城主附庸,以一種溫和的口吻道:「我暫有顧慮。」

  「我沒進飛雲端中的秘境之淵,但聽不少天驕少年說起過那十年中發生的諸多事,扶桑樹給出的畫面不論有意無意,我們都不得不慎重佈置,從長遠考慮。」

  「那件事,我等也有所耳聞。」生怕不能說服眼前這位如清風朗月的貴公子,其中一人嚥了嚥口水,拱手作揖著徐徐引誘:「公子想想,遠古的事錯在將魔族完全滅絕,可我們沒有,只是人間這部分妨礙了自身的生活,妖都還有那樣多的大妖或者,根本談不上「滅絕」一詞。再者說,現在龍息只剩三份在外,難以吸引龐大的妖族洪流,我們只是想選大妖聚集最多的地方,將它們引過來,斬草除根,這就夠了,剩下的大可慢慢來,徐徐圖之。」

  「除了同為人皇一脈的松珩公子,我們這等為朝廷殫精竭慮的老臣,是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這人一字一句都敲在人心最薄弱的地方,是最頂級的說客。

  松珩沒說什麼,他折返至案桌前,就著未干的墨筆在白紙上勾勒出遒勁有力的字句,他寫得並不順暢,時而停下來沉默著,再皺緊眉心接著寫,最後那一筆,卻遲遲落不下去。

  他就以墨筆懸空的姿勢凝神開口:「讓三城城主稍安勿躁,聖地現在盯著所有人的舉動,此時出手,是自投羅網。讓他們在三地盛會開始時,找個恰當的時機與借口,將三份龍息交給身邊從侍遞給我,事成之後,從侍自絕,搜魂術和拘拿咒無法從幾個死人嘴裡得到有用的消息,這條線索到這中斷,能盡可能為我們拖延時間。」

  「裘桐在世時,誰作為宿主給那名人間大妖下了玉青丹?」幹這種事的肯定不會是裘桐自己,他才多長點壽命,百年之後歸西,大妖必定反撲。

  「是明鏡城城主,他掌控著那名大妖。」為首那位用餘光偷瞥紙張上的字,知道所求之事有了希望,急忙道:「公子放心,屆時,他定會配合公子,將陛下的臨終遺言執行下去。」

  松珩點了點頭,道:「好。等三份龍息拿到手後,我會擇一城為天坑,讓明鏡城城主協助我,利用玉青丹讓那名大妖引出其他八名在人間稱王的大妖,同時帶上自己成千上萬的得力下屬入城,他們不是一直計劃著要反攻人族嗎。」

  他尾音微微一揚,蕩出種透骨的冷意:「——屆時,這座城便是他們的埋骨之地。」

  至此,一直困擾朝廷的最大難題被解決,剩下的弱小妖族不足為懼。

  可這勢必不能被薛妤接受,聖地注定會從中橫插一手。

  有時候,松珩以為自己已經完全看懂了薛妤,但她卻總能做出令人意外的舉動,比如她會救下溯侑,會和他在一起,再比如,她能為十惡不赦的鬼留一線生機,卻要對朝廷重臣趕盡殺絕。

  穆少齊才當了父親,有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和身體不好的妻子,這些,薛妤視而不見。

  松珩長長屏息,接著吩咐:「崤城,坐落在羲和領轄最東邊,地大物博,背靠十萬深山,那本就算半個妖物的老巢,即便是妖物大規模聚集也不會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是最合適的戰場。」

  人族的聖物從扶桑樹身上脫離,它牢記自己的使命,以人族的祈願為首。到時候,它將出手,一路橫掃,將那座城中聚集起來的所有妖族碾為飛灰。

  「公子,還有一種情況,陛下臨終前說聖物會在合適的時間出手,若聖物認為我們這次定下的時機不妥,那我們……」將前功盡棄,且一定會被聖地察覺。

  如此一來,他們等不到下個籌劃的時機。

  這也是最大的不確定因素。

  儘管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知道什麼時候是最佳時機,但放在聖物上,真不好說,因為誰也沒跟聖物接觸過,他們對這種天生天養之物懷有極強的畏懼之心。

  「它若是不出手,我來。」松珩擲地有聲,他凝視著手中的筆,道:「我手裡有封妖物的上古陣法,以一百位願意犧牲的人族前輩為陣心,可鎮壓,絞殺妖族十萬之數。」

  那是他從先祖傳承之地中帶出的古陣法,若是他所料不錯,是為了對付遠古的「魅」而現世的,可收拾妖鬼的效果也相當不錯。

  上一世,鄴都百眾山數百座山頭,十餘萬的妖鬼就是被這樣一座陣法死死鎮壓住的,若不是鄴主拼盡全力苦撐,他也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加力,那些東西根本沒有一絲活路。

  這一世沒有十萬天兵,但加上一百多位修為登峰造極的人族前輩,大不了,再獻上他自己,足夠了。

  松珩從小優秀出色,家族以他為榮,母親看他的眼神也帶著說不出的欣慰,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將為什麼而活著,他是有資格角逐人皇之位一脈的後人。他為人族為生。

  在這一點上,他和裘桐是相同的。

  松珩低頭去看桌面上的那張紙,那麼——要與薛妤為敵,刀刃相見。

  他其實不願意。在很久之前,薛妤其實也曾卸下過冰冷的一面,給過他很多指引和關心。

  她總是這樣,好像扛著聖地傳人,鄴都公主這兩個名號,就一定要將所有柔軟,善良的一面掩藏起來,變成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君主。

  他用盡全力,也沒能撕開那層冰冷的面紗,無法離她更近一點。

  可為什麼,他們不是天下人眼中的道侶嗎,她不是也曾為他動過心嗎。

  是不是,把她從王座上拉下來就好了,她就會稍微的示弱,學會依附,這樣,她無處可去,只能時時陪在他身邊。

  所以他要強大,格外強大,成長到連鄴都也需要仰望的程度。

  松珩是有過這樣卑劣的,自己想起來都覺得自己骯髒噁心的念頭的,但時間重啟,將當年的路重新走過一次後才發現,好像沒有意義,沒有她在身邊,生活按部就班,索然無味。

  他尋覓半生,活著好像就只為兩件事。

  一是得到她,二是守護人族。

  但薛妤不要他了,她有太多選擇了,勾勾手指,就能有不同的男子湊上去,風流浪蕩的,溫柔可人的。

  只要她願意。

  而事實上,她也確實做出了與前世完全不同的抉擇。

  可還是,不甘心啊。

  還是想試著去挽留。

  松珩慢慢地落筆,將才寫下的那些字劃上重重的一道線,像全盤否定了方才縝密的計劃,迎著那三人不明其意的眼神,他於燈下安然入座,神情透出一種無聲無息的凜然之意:「再等等。」

  「我要去一趟三地盛會。」

  ====

  三地盛會開啟前一天,傍晚,妖都刮著狂風,街道上長毛的小妖抱頭亂躥,披著一層鱗甲的妖慢慢悠悠,巋然不動,各大酒樓門前掛著的紅燈籠狂舞,在塵沙中看不出原有的顏色。

  九鳳去了一趟隋家。

  她如今是常客,看門的管家堆著笑將她請進門,同時操著老者慈祥的語調開口道:「殿下來得不巧,大公子出門辦事去了……」

  「少來。」九鳳似笑非笑地撥開管家為她帶路的手,輕車熟路地拐上了另一條道:「明天三地盛會就開了,你們府上這十幾位少爺小姐還有閒心往外瞎跑吶?別人我不敢說,隋瑾瑜這個恨不得圍著弟弟轉的,能不在溯侑出關的第一時間守著?」

  她一臉「你看我信不信」「你是不是覺得我跟隋瑾瑜一樣沒腦子」的表情。

  憨厚老實的管家訕訕笑了笑,頗為赫然地搓了搓手,沒找著話來圓。

  一語中的。

  隋瑾瑜躲著九鳳是有原因的,大小姐前段時間跟著他們東奔西跑的湊熱鬧,案桌上堆了不知道幾百份奏疏要看,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密函,信件,毫不誇張地說,堆起來比山還高。

  那是看了就讓人眼前一黑的程度。

  九鳳分了一半給隋瑾瑜,振振有詞,說是未來溯侑要處理的東西,既然他現在在祖地接受傳承,那由親兄長代勞也無不可。

  隋瑾瑜其實比妖都其他世家的公子好很多。

  像窮奇秦家,那天生就是沒腦子的種族,秦沐現在整天惦記著人皇死得太輕鬆,害他們白撒出去那麼多靈石,秦清川呢,這位向來靠不住的二公子對鄴都主城賣的薄皮包子念念不忘,大有要重新進百眾山蹲一蹲的架勢。

  但這不代表著隋瑾瑜受得了妖族呈上來那些狗屁不通,醜得像是要隔空謀害他眼睛的東西。

  三天,才三天,隋瑾瑜就覺得腦袋由裡到外地炸裂開來,一日午後,陽光刺眼,他「啪」地將手裡那本來自不知道哪個沒文化小族的鬼畫符丟到桌面上,耐心告罄,和看笑話般看過來的九鳳對視後,道:「我出去,冷靜冷靜。」

  這一冷靜,他就再也沒去過九鳳族,不僅如此,九鳳幾次來隋家逮人,他人總不在。

  繞過氣派的前廳,垂花拱門和一面巨大的人工湖泊,給隋家這些後輩們比試的寬闊訓練場到了。

  九鳳抬眼一掃,果然,人到得齊整,都拽著張椅子坐著,手裡或捏著張靈符說話,或垂首閉目沉思,隋瑾瑜坐在最前面,旁邊是睡眼惺忪的隋遇,在拔地而起的狂風中,隋家十幾個被風吹得像蓬頭垢面的傻子。

  「看什麼呢。」九鳳和他們的關係都不錯,也不用管家招待,自己拉著張空凳坐在隋遇和隋瑾瑜中間,嗤笑:「裝傻?裝傻就能逃得了?你不想想當年你找弟弟的時候怎麼煩的我。」

  隋瑾瑜衝她打了個暫停的手勢,道:「好,今年的靈礦,分半條給九鳳族,那些該過去的東西,就讓它過去,你也別給我看那些根本沒法看的東西了,我看得想吐。」

  那根本就不是人能看懂的東西。

  「知道你們隋家財大氣粗。」九鳳心安理得地受了這半條靈礦,道:「今天來不是為了這個,你們這打算什麼時候出發去蓬萊島,三地盛會明天就開了。」

  「等十九出來。」隋瑾瑜指了指空曠平地上懸浮著磅礡妖力的陣法,道:「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

  「行,我也是來看他的。」九鳳迎著隋瑾瑜打量的視線,嘴一撇,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看我做什麼,我也是第一次見真正的天累。妖族嘛,特別是溯侑這種沒覺醒過的,進祖地前和進祖地後肯定不大一樣。」

  「對了,鄴主那邊,我給你們試探出了態度。」九鳳話音落下,就連一邊打瞌睡的隋遇也無聲無息睜開了眼,顯然對這個話題無比關注。

  在找到溯侑後不久,感謝完薛妤,隋遇又以隋家人的身份聯繫上了鄴主,順帶試探了下那邊對兩人可能在一起這件事的態度。

  但鄴主全程笑著,顯得十分客氣,也只是客氣,連東西都沒收,就官方地切斷了靈符。

  看著,不像贊同,也談不上反對。

  「我也以妖都的名義去感謝了幾句,再好好恭喜了一番,說薛妤眼光不錯,一挑就挑中了我們妖都最頂級的血脈,鄴主只說了八個字。」

  九鳳掰著手指一字一字說給他們聽:「鄴都女皇決不外嫁。」

  隋瑾瑜先是鬆了一口氣,又想到什麼一樣,慢慢捂了下臉,頹然道:「不外嫁這點,十九早想到了,我們這邊有準備,但……他這才回家多久啊,『哥哥』都沒喊幾聲。」

  「真的假的啊。」九鳳半真半假地笑:「放著妖都君主不做,去鄴都當皇夫?」

  就是說啊。

  隋瑾瑜慢慢張嘴,道:「……是我的錯,我但凡再早個二十年找到十九,也走不到這步。」

  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空氣中躁動的風倏地停下來,滿室舞動的妖力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壓得停滯在半空。

  那道連接天累祖地,只夠一人通行的陣法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由內而外挑破,撕開,驟湧的白光完完全全佔據了九鳳的視線。

  黑髮羽冠,長衣及地,人還是那個人,容貌也沒變,但身上的氣勢和之前那個鄴都公子確實,完全不一樣了。

  若真要形容,大概就是進祖地前的少年雖有鋒芒,但刻意收斂著,遇到心上人,還會裝乖,笑起來動人無害,像只狡黠又懂分寸的聰明狐狸。

  現在,經過天累真正的洗禮,他眼瞳變了顏色,由純然的深黑轉換為自身羽翼上鎏金上的璀然金黃,像是撒了層流動的黃金,隨意站在那,全身上下都湧動著完全無法收斂的銳利。

  那是天生的君王之態。

  這種令人頭皮炸裂的危險之感,作為全場唯一一個還能鎮定地維持原有姿勢的人,九鳳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眼像是點亮了火光似的,露出躍躍欲試的對撞之意。

  「你別瘋。」隋瑾瑜視線難以從溯侑身上挪開,他壓住九鳳的膝頭,低聲警告:「明天就三地盛會了,別搞這種兩敗俱傷的事,還有,我隋家經不起你們打。」

  「知道。」九鳳舔了舔乾裂的唇,慢慢卸下戰鬥的姿態,道:「我原本還想著,他這麼早就心甘情願朝心上人拱手奉上一切,以後要是被薛妤欺負了,可真就成小可憐了,但現在——」

  還挺期待看那種場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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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4:55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十月初三,蓬萊島,天還未亮,天穹上陸陸續續就有各式各樣的穿行靈寶降落,負責接引安排的弟子們盡職盡責地上前,看過來人的請柬,再核實,又帶著人去島後連片的空中樓閣認地方,講解接下來十幾天的安排。

  一眼看過去,處處是人影,熱鬧紛呈。

  三地盛會每屆由三地中的砥柱世家,名門望族舉辦,在招待來客這方面沒話說。

  許家人到得不早不晚,踩著雲霞從容地從昂首怒嘶的陣戰銅車上下來,許子華和許允清一前一後站在蓬萊島的一處小山丘上,迎著諸多打量的視線觀望這座恍若世外仙境的海中島嶼。

  早就等候著的從侍上前,引著他們往島後去,陳錄安才到沒多久,這兩兄弟太惹眼,想讓人忽略都難,他將手中的帕子拍到從侍手中,含笑走上前:「喲,沒想到,你們來得還挺早。」

  許子華和陳錄安是老相識,許允清朝後者頷首,道了聲:「錄安兄。」

  「這島建得怎麼樣?」陳錄安朝許允清回以一笑,又拍了下許子華的肩:「比你我兩家舉辦的如何?這次可是崑崙的主場。」

  蓬萊島坐落在號稱三地第一大宗,六聖地之一的崑崙地域,四周是一望無垠的深海,島上常年仙霧繚繞,遠隔熱鬧的人群,被選為這一屆三地盛會的開啟之地。

  聖地萬年的底蘊在這座荒島的佈置建設上體現出了其龐大冰山的一角。

  「十分不錯。」許子華視線轉了一圈,客觀地評價:「到的人也多。」

  「但凡有點名氣的幾乎都到了。」陳錄安聳了下肩:「雖說三地盛會每次都是熱鬧的,但這熱鬧也分大熱鬧小熱鬧。過去百年,我每回收錄更新那個天驕榜,仔細一看,聖地傳人和妖都世家露面的都沒幾個,排得多沒意思。這種場合,就得群龍聚首才有看頭嘛。」

  「這次如你所願了。」許子華一邊走,一邊扯著嘴角道:「聖地傳人全到,妖都世家也到得七不離八,大家都在飛雲端中有所收穫,我看你能不能穩上前兩百。」

  「那也沒辦法,我志不在此。」陳錄安說得頗為自然:「修為這方面,跟沉瀧之不相上下就得了,沒多大要求。倒是你們,壓力比我大。」

  許子華不說話了,眼神漸漸沉下來。

  陳錄安說得沒錯,許家在這場三地盛會上,確實壓力不小。

  「對了,你上次讓我打聽的事,算有消息了。」陳錄安打了個哈欠,抬手揮出一個結界,將三人與前面引路的兩位從侍隔開,「那個溯侑,現在不在鄴都殿前司任職了,他好像回了妖都,和九鳳等人走得挺近,我有心要查他的去處,但均無所獲,你應該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他可能有別的背景。」許子華看了許允清一眼,定聲回:「興許是比鄴都更好的去處。」

  陳錄安攤了下手,看了看許子華的臉色,還是道:「依我看,要不算了。咱們允清年紀輕輕,在靈陣師這一條道路上就已經超過了你,脾氣好,長相也好,我可聽說了,喜歡他的姑娘比當年喜歡你的還多。」

  「錄安兄。」這次說話的卻是許允清,他背光站著,身形削瘦,話語給人以風輕雲淡的徐然之意:「如今這世間,靈陣師世家式微,許家已算其中翹楚,外人看著風光有傲骨,實則內裡已經凋敝,強弩之末,苦撐而已。」

  「怎麼……」陳錄安被這樣剖白家底的話驚得立刻去看許子華,見他臉色也不好看,但沒說什麼,不由得低聲道:「我有猜到靈陣師世家的日子不會太好過,但怎麼,難到這種地步了?」

  「並非難過,許家亦有數千年底蘊,經過了無數次考驗,可成為靈陣師的門檻太高,這條道路注定艱難。依附聖地,可提高許家聲望,借此篩選有慧根的靈陣師苗子,做最後一搏,此為公。若論當世靈陣師天資實力,薛妤難以超越,我少年自負,只願喜歡最出色的女子,此為私。」

  「所以你們這是都做好決定了?允清你可想好了,那比試台一上去,人人都跟發了瘋似的只知往前,你想與薛妤對戰,引起她注意,至少前五十場,一場都不能輸。」

  許允清笑起來,頷首道:「決定好了,若是在對陣台上遇見,還望錄安兄手下留情。」

  ===

  薛妤是當天正午到的蓬萊島,盛會第一天並不會立刻開始比試,而是安頓各地來客,熟悉蓬萊島的各處佈置,同時將第二日的安排計劃貼出來以示眾人。

  善殊和她一起,說起穆少齊的傷情:「給他用了藥,醒不醒得來就看這幾天了,若是能醒,休養三四個月,大約就能讓你用拘拿咒了。」

  薛妤點頭,攤開掌心,手裡五份黃豆大小的龍息圓滾滾地碰到一起,融合成一顆拇指大的妖珠,細細觀察,發現珠子表面裂開蛛絲般的線,像一張千瘡百孔的網,在死死守著最後的防線。

  「五份,跟九鳳說的差不多。」薛妤看著天邊流動的雲,再看手中龍息裡活水般湧起的黑霧,道:「這龍息給我的感覺,不大純粹。」

  善殊身為佛家人,天天唸經,對這種惡念感知度尤為敏感,但這龍息卻十分獨特,它像個罩子,將所有不好的東西都牢牢鎖在了裡面,這讓人十分不好辨認。

  她伸手撫了撫龍息上的裂隙,皺了下眉:「蒼龍的龍息是什麼樣子,我們從前也未見過,這種妖族太強大,有骨子裡的凶性和戾氣,聽上去也……算正常?」到最後,也是不確定的語氣。

  薛妤將手裡龍息一收,慢慢道:「各地執法堂全部戒嚴,聖地的人也派出了大半巡查,我對其他四位城主都用了拘拿咒,吐出來的供詞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個,現在沒別的線索,再不放心,也只能等。」

  善殊頗有點心疼地去看她眼底的綴青:「你為這件事跑了許多地方,又得分神兼顧三地盛會,接下來十五天還有許多場比試,今日就別想這些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她頓了頓:「這幾日,因為我們的動作,人族許多門派來過問內情,大多都是寬慰擔心之詞,說人族並非忘恩負義之族,聖地無數次出手救百姓於危難中,這些他們都看在眼裡。朝廷的事他們不便插手,但別的地方,若有需要,儘管開口。」

  說著說著,她笑了下,道:「阿妤姑娘,我能明白你,不論人與妖,都是溫暖可愛的生靈。我們身在其位,有時候苦一些累一些也覺得沒什麼。」

  她捻了薛妤的一根髮絲,別到她白淨的耳後根,溫聲道:「但這件事,該做的,能做的,我們都做了,我們盡力了。你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薛妤抿著唇點了下頭,才要說話,就見引她們來住處的從侍停下腳步,恭恭敬敬道:「兩位殿下,到了。」

  供人歇息的空中樓閣坐落在蓬萊島後,因為這次前來參加盛會的人數眾多,崑崙中的大能親自出手,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築起一片密密麻麻的蒼天樹林。巨木高聳入雲,內芯卻是空的,被隔成層層廂房,雅間,諸多旋轉著向上的樓梯,還有酒窖和拍賣場。

  只要付錢,應有盡有。

  「沉瀧之家的生意做到崑崙頭上來了?」薛妤踏入一層特意隔出來,據說是專門為聖地傳人,人間前十修仙世家,以及妖都五世家準備的巨木裡,一進去,滿目都是熟悉的沉羽閣風格,不由得問。

  「何止呢。」朝年跟著殿前司一位同僚去接了個任務,做完直接來了蓬萊島,昨晚就到了,用一晚上時間將各地都摸熟了,終於等到薛妤,他疾步上前,將富麗堂皇,極致奢華的大廳看了一圈,咬牙道:「殿下,這個沉瀧之不是什麼好人,他還在這裡開了賭場,用來賭對戰者誰贏誰輸,以及最後的名次,我昨晚去看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人押注了。我說他不仗義,沉瀧之還跟我說,這裡的每一份,隋家也都出了錢,最後可是要——」他悻悻地住了嘴。

  沉瀧之的原話是,隋家的錢,以後可都是溯侑的,溯侑要那麼多錢幹嘛,還不是為了下聘?

  說到底,還是鄴都佔了便宜,佔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朝年。

  朝年的聲音漸漸活絡起來:「不過殿下肯定是第一,我已經壓上我全部身家了。」

  話音落下,他看向佛女,道:「我也替善殊殿下押了注。」

  善殊笑得溫柔:「那你可能要損失一些錢財了。北荒修佛族心法,不擅殺伐之術,在比試台上受限頗多,估計不能取得和你家殿下一樣好看的成績。」

  朝年誒了聲,撓了下後腦勺:「誒,有這種說法嘛。那沈驚時可能要捲著鋪蓋去上任當攝政王了。」

  「怎麼?」

  朝年歎了一口氣:「他昨天跟我一起,把未來娶媳婦的家當都留在那塊賭桌上了。」他對自家殿下很有信心,覺得估計能翻個幾番,但沈驚時……聽佛女這麼一說,情況就很不好說。

  善殊睫毛微微動了動。

  「薛妤。」

  九鳳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薛妤回身,視線從九鳳明媚招搖的臉上滑過去,又淡淡地瞥了眼隋瑾瑜和隋遇,最後落在人群正中間的人身上。

  也確實,他很惹眼。

  一身純白的衣,少年身姿修長,風姿楚楚,以最簡單的玉冠束髮,露出一截長而柔韌的脖頸,一切似乎都和他走之前沒什麼變化。唯獨那雙往日一笑,總顯得風情無邊的桃花眼被完完全全的金黃色佔據,瞳仁中挑著漠然的凶戾,將這一身精挑細選,刻意柔和自身的純色切割得四分五裂。

  不用說半個字,他站在那,就是一台冰冷的殺戮機器。

  天累和蒼龍畢竟都曾被稱為妖族中的「暴君」。

  「這……這這是,溯侑公子?」朝年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後者這副模樣,他是半點不敢上前跟老朋友,老上司打招呼了。

  單就這股壓在頭頂上,似乎隨時要化為妖刀斬下來的妖力,就夠讓人害怕的了。

  朝年吸了下鼻子,輕聲低喃:「妖都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兩相對視,溯侑微微動了動唇:「阿妤。」

  連聲音都變了。

  薛妤記得他一聲聲在耳邊叫自己名字時是怎樣繾綣溫存的聲線,而現在,更冷,更洌,像千山之巔經年不化的雪,滴水凝冰,寒意鑽進骨縫裡。

  一個名字,愣是被他念出了審判的意味。

  翻天覆地的變化。

  像是顧忌著什麼,溯侑遲遲不曾抬步,薛妤往前走幾步,仔仔細細去看他,而後皺眉問九鳳:「這怎麼回事?」

  「別看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問他們。」九鳳將難題全拋給隋瑾瑜。

  薛妤靜靜看向隋瑾瑜。

  真是奇了怪,邪了門了,十九明明是他的弟弟,親弟弟,但薛妤看過來時,隋瑾瑜居然有一種詭異的心虛感,就像把別人的珍藏的寶貝失手打碎,必須給個合適的交代才能脫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十九這種情況我們也不知道,以往族中人進祖地時只能看到這萬年裡逝去的先祖,遠古時那些逝去的天累之靈根本不曾露面,畢竟我們血脈也不純淨。」

  薛妤又看向溯侑,兩人距離拉得很近,她一抬頭,就能完完全全將那兩瓣鎏金色的瞳仁收於眼底,太陽般熾熱的亮澤,卻絲毫辨不清其中的情緒。

  但隱約又很乖,隨薛妤去看,等薛妤收回目光了,視線仍落在她身上。

  溯侑手指微微握攏。

  他從祖地出來後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因為完全的血脈威壓,從昨夜開始,所有見到他的人沒一個能與他對視三眼,哪怕是九鳳,並不臣服於他的氣息,可在與他對視時,也會不自然地別開視線。

  他其實對自己的外貌沒什麼要求,甚至作為君主,這種凜然的威儀能恰到好處震懾所有人,同時將他太過艷麗的五官深深壓下去,按理說,這對他而言沒什麼影響。

  可在薛妤面前。

  有太多的不確定。

  她會不會不習慣,不喜歡。

  就像現在,他那聲「阿妤」說得和要動手切磋似的,即便聲音是因為融合了太多天累的力量,幾天就會好,但這雙眼睛,估計很難了。

  「知道了。」薛妤看向隋瑾瑜,道:「我和他單獨說點事。」

  隋瑾瑜目光沉痛地點了下頭。

  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拐角盡頭。

  薛妤推開自己的房門,裡面一片亮堂,窗牖敞著,海風灌進來,捲過香爐中燃著的香,整個房間都充盈著一種甜滋滋的香甜。

  幾乎就是門合上的那一刻,貼上來的身軀滾熱。

  溯侑從背後環著她的腰,唇瓣貼著跳動的經脈,將臉頰埋進她溫熱的頸窩中,因為之前那聲「阿妤」,這次他連名字都不叫了,只是盡量壓低了聲音:「我的眼睛,還有聲音,都變了。」

  「嗯。我看到了。」薛妤微微推了下他,問:「怎麼回事?」

  說長篇大論的話,聲音會顯得更為涼薄冷硬,溯侑抿了下唇,言簡意賅道:「祖地的原因,封存了太多先祖的力量。聲音過幾天能好。」

  「眼睛呢。」

  溯侑呼吸聲微頓,他鬆開薛妤,看著她轉過身,才皺著眉慢慢將自己的眼睛湊上去,問:「你不喜歡它?」

  他扯了扯嘴角,拉出點綿長的笑意出來,這若是放在以前,必然十分纏綿勾人,可在這雙金黃色眼瞳的破壞下,那抹笑像居高臨下的嘲笑。

  完完全全,變了一種意味。

  見薛妤不說話,他慢慢垂下眼睫:「沒以前好看了,是不是?」

  「喜歡。」

  薛妤伸手慢慢覆上他的眼睛,感受他睫毛在掌心中不安地顫動,她認真地去端詳他的五官,半晌,道:「是吸收太多力量了,我小時候得了族中幾位長輩的傳承,臉也被凍成這樣過,一段時間就能恢復。眼睛就這樣,也挺好。」

  她鬆開手,很快上了床,屈膝坐著,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對他道:「過來陪我坐一會。」

  溯侑坐到了床沿上。

  薛妤的頭髮順著脊背流淌到綢緞上,像一面倒掛的水,溯侑坐在她身邊,感覺在這一刻,這一片小小的天地裡,她慢慢放開自己,將全身的包袱解了下來。

  那種變化的過程,只對著他一人。

  溯侑安靜下來,他伸手,將她的腦袋用手掌托著輕輕摁在自己肩上。

  薛妤慢慢閉上眼,低聲道:「聲音好聽,眼睛也好看……」她想了想,想不出什麼好的形容詞,便道:「朝年方才都看傻了,你沒看到?」

  「……」

  「我翻翻書,找辦法,看能不能變回來。」肩頭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溯侑用餘光去看,發現她睫毛安安靜靜垂成一排,掃出一小片陰影,已經睡著了。

  他用另一隻手撫了撫自己生動的眼尾,聲音低低的:「要是變不回來了,你也不准去喜歡別人。」

  薛妤沒聽到。

  她中途醒了一會,見自己側躺著,隔著一層遮光的帷幔,往外看,他捏著一面銅鏡,對著鏡面笑了下,而後像是多大不滿意似的,猛的將那面銅鏡扣住,接著自暴自棄地起身。

  沒過多久,門開了又關,朝年抱著一大摞信件和文書進來,放在案桌上,對逆光站著的男子合了合手,看表情,千恩萬謝也就這樣了。

  看清那人的臉,薛妤沒覺得有任何不放心,任由自己又睡過去。

  等她真正清醒,擁被無聲從床榻上坐起,伸手掀開那層紗帳,看見妖族中名副其實的「暴君」在燈下坐得筆直端正,做著從前在殿前司任職的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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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5:10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薛妤起身下地,踩著柔軟的絨毯走到他身側,窗外海風灌進來,纏著她的裙邊往他衣擺上掃,兩人都沒說話,一時顯得十分安靜。

  溯侑勾勒筆畫的動作停下來,末了,他撂筆,側頭去看薛妤。

  她才睡醒,未施粉黛,長髮完全散開披在肩頭,小小一張臉,沒笑意的時候總顯出一種與世無關的冷漠。他順著一身略寬的長裙看下去,發現她陷進絨毯中的雪白腳趾,連鞋也沒穿,渾身都透著種仙氣,像秉承自然之意而催生的某種精靈。

  溯侑手臂一攬,將人帶到懷中,摁著她的腰微微一提,她便順勢坐上了他的膝頭。

  「在看什麼?」從出祖地到現在,溯侑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此刻一開口,微怔,隨後埋著眼底的陰翳抬手重重摁了下喉結。

  薛妤鬆鬆捏了下他的手腕:「做什麼?幾天就好了。」

  「不好聽。」他竭力壓著聲線,依然顯得清冽,每個脫口而出的字眼都裹著層難以形容的寒霜,委屈和不滿聽著都像是種冷漠的陳述。

  薛妤食指輕觸他的下巴,敲擊似地點了點,十分中肯地道:「還可以。」

  她說還可以,就是真的,只是還可以。

  溯侑定定看了她兩眼,璀璨的黃金瞳裡映著她漸漸清晰的五官,最後鼻尖抵著鼻尖,呼吸交纏。先是纏綿而熱烈地吮,而後洩憤似地咬了下,音色終於裹上一層意亂情迷的磁意:「我方才……拆了一百三十封信,看了二十九份文書,殿下都不能說點好聽的哄哄我?」

  那聲冰冷至極的「阿妤」之後,他就不亂叫了。殿下也行,女郎也好,總之阿妤這兩個字,在他聲音恢復之前,大概是沒機會聽到了。

  可人總是這樣,越見人閃躲,就越要挑破。薛妤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頭一次發現自己還有這樣的劣性。

  「殿下?」她選了個舒適的姿勢嵌入他的胸膛,聲色透著才醒的懶怠:「你現在不在我手裡做事了。」

  「聽說了。」溯侑將她接了滿懷,漸漸有點受不住這樣的氛圍,他叼著她白嫩的耳珠舔舐,呼吸聲微重:「我離開第二天,就被殿前司除名,朝華被提上來,接替我的位置。」

  這種一轉身就被抹除痕跡的處理方式,乾脆得九鳳說起來時屢屢朝他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薛妤嗯了一聲。

  所謂小別勝新婚,沒多久,初嘗滋味的男人便抑制不住地抬了抬下頜,湊到她耳邊低聲道:「要處理的都處理得差不多了,殿下也分我點時間?」

  這一聲,明明該帶著難耐的懇求意味,但由那種聲線說出來,配著雙威嚴濃深的黃金瞳,更像一種隱秘的命令。

  薛妤踩著絨墊起身,輕紗裙擺在腳踝下漾動,像一朵朵迸放的水花,她朝垂簾後的隱秘的架子床指了指,道:「你上去,我看看囚天之籠。」

  溯侑確實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原本寬敞的雕花床似乎變成了很小一個,他半跪在其中,長長的羽翼飛簷般延伸出去,像仙鐵鑄造而成,翎羽接觸摩擦時,甚至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它們安靜垂在被子上,明明沒什麼異樣的動作,卻顯出炸裂般的危險之意,那種蟄伏的姿態,絲毫無法遮掩其下暗藏的滔天凶戾。種種跡象都昭示著,不止是大名鼎鼎的囚天之籠,也是一樣無與倫比的大殺器。

  薛妤在他身後跪坐著,欣賞這浮光燦燦的一幕。確實如他所說,這具身軀吸收了太多力量,這次的「囚天之牢」,比上次看到的更為絢爛鋒利。

  囚天之牢由天累的尾羽所化,世上最堅固的牢籠,卻是他身上最為敏感的地方。

  薛妤手指拂過根根翎羽,像信手撥弄琴上的弦,發出錚然之音,最後流連著來到那根格外出眾的翎羽上,伸手微握,像隔空抓住了流光四溢的長劍。

  那一下,四肢百骸中爆發出洪流,洶湧陌生的感覺頃刻間佔據全身感官,溯侑驀的攏了根根手指,無聲抽著氣,幾乎連跪都跪不住。

  她是真的認真在研究囚天之籠上的晦澀符號,那是天生的紋路,她就捏著那根翎羽細看,時常半晌半晌沒有聲音。

  溯侑指節被摁得驟白,深深陷入被褥中,他覺得自己就像那根翎羽,被她掌控在方寸間,進退兩難,連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間。

  薛妤想將囚天之籠上流動的符號記下,融合進蒼天陣圖中,如此一來,蒼生陣既兼備了殺伐之力,又如囚籠般固若金湯,可攻可守,威力將成倍提升。

  可這很難,天賜之物,靠人為復刻模擬下來,不僅需要對靈符和陣法都有深入研究,還得具備另一條件——天累順服的配合。

  這才是最難的一點。

  薛妤佔了後者的優勢。

  足足半個時辰,她無聲無息,溯侑連鼻尖都沁出一層汗珠,撐於兩側的手掌上經絡疊起,身體僵成了一堵仙金仙鐵鑄成的牆,到最後,連眼神都深重茫然起來。

  「行了。起來吧。」薛妤拍了下他的肩,他慢慢轉身時,手指上動作卻未停,流暢萬分地順著那根翎羽滑到最後,在尾尖處一收一攏,驚起滿室鏗鏘之音。

  力道不算輕,說沒存心刻意欺負他,薛妤自己都不完全相信。

  四目相對,他臉頰上的冷白之色被一種糜緋的粉替代,唇上壓出濃郁的咬痕,像熟透了的桃子,處處都是精心醞釀,任人採擷的樣子。

  除了那雙純粹的燦金瞳仁。

  薛妤慢慢湊過去,唇瓣湊到他熬紅的眼尾處,微微抿了下,捲起點澀然的濕意,微怔,而後無知無覺地低喃:「暴君……還流眼淚了呢。」

  不在生死搏殺的戰場,而是在一張小小的床上,在她避重就輕的手中。

  溯侑聽不了這樣的話。一個字音都聽不了。

  他遏制住她的腰身,近乎自暴自棄地碾上她的唇,「阿妤」兩個字終於被他吐露出來,氣息顫然,音節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

  當天晚上,薛妤他們這顆巨木上住著的人七七八八都聚到了富麗堂皇的大廳中,熱鬧地圍成了一長桌,每個人臉上都是熠熠飛揚的神采,看起來對明天的比試十分有興趣。

  確實該有興趣。

  沉瀧之和隋遇當時特意將這根巨木上空出來,挑的都是三地的精英,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位。可以說身邊隨便路過的一個人,在外都頗有名氣,戰力不俗。

  也不是搞什麼實力碾壓,主要是方便給踟躇猶豫的人下注指引。

  沉羽閣和隋家指望這個大賺一筆。

  薛妤和溯侑到的時候,隋家三位,秦家兄弟,九鳳,善殊,音靈和陸秦路承澤說得正開心,除了這些熟面孔,一條長長的桌邊,坐著十幾位見過,但並不太有交情的少年少女。

  那是人族的天驕,為首的少年長相並不出眾,但氣質乾淨儒雅,一看就是名門正派花大代價培養出來的苗子,他看見薛妤和溯侑就笑起來,露出一排白淨的牙齒:「你不是吧薛妤,我剛聽九鳳提起,還覺得晃神呢,沒敢相信。」

  「我還能騙你?」九鳳對誰都是那副樣子,她懶洋洋地歪在風商羽的肩上,沒骨頭一樣坐不直,道:「別說我沒給你介紹啊,溯侑,隋家嫡次子,未來妖都另一位君主。」

  那人看向溯侑,帶著點打量意味地禮節性點了點頭,道:「陷空山陸塵,今日相見,日後多有接觸,還望隋兄照拂。」

  「少山主客氣了。」溯侑微微頷首,語氣不疾不徐,給人的威壓感卻尤為濃郁。

  陸塵轉而看向九鳳,眉心微動:「這就是你們妖族搞得大張旗鼓要在這次盛會公佈的消息?另一位君主?九鳳族能樂意?」

  「小看我的氣量了啊。」九鳳手裡捏著一柄銀勺,攪動著茶盞裡的紅姜絲,慢條斯理地嗤笑:「我就站在這,凡為妖族,有這個實力能贏過我,不說贏,打個平手也行,別說一個君主,就算十個,我妖族都舉雙手雙腳歡迎。」

  「能壯大妖都實力,還能替我分擔點壓力,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我做夢都盼不來。」

  「楚家不虧是楚家,這份胸襟,沒話說。」陸塵頓時肅然起敬,他又看向薛妤和善殊,說起了近段時間最為關心的事:「我之前派人給你們遞的信跟石沉大海似的沒回音,今天這裡沒別人,就我們十幾個還算知根知底的,你們給個准話吧,最近聖地都在做什麼,從出飛雲端之後就開始頻頻大動作。這可不是你們的風格。」

  薛妤看向他,唇色淺淡:「直接點問,別大長段地打官腔。」

  「行。」陸塵舉手投降:「我的意思是,朝廷是不是在醞釀什麼?整什麼驚天動地的大計劃?就和扶桑樹給的預警那樣?」

  「是。」就在陸塵以為薛妤會含蓄表達,或否認著平息事態時,她卻直白地將表面的和平肆意扯破:「人皇利用龍息,想除掉人間妖族,暫時還不知道他的具體安排,但……龍息我們已經收回五份,還有沒有別的,有幾份別的,都不得而知。」

  薛妤想得通透,想要改變今日時局,一兩人之力根本不夠,也不是聖地和妖都聯手就能解決的,朝廷由慷慨陳詞的老臣把控,但未來真正的砥柱是成長起來的陸塵等人,他們才是人族的新生希望。

  聖地可以做好事不留名,但這種事,人族有權得知。

  他們也必須知道。

  陸塵眼神幾經變換,在薛妤話音落下後摸了摸胳膊上冒起來的雞皮疙瘩:「我父親最近神不思蜀,天天分析你們的行徑,原來是真有這回事,裘家怎麼想的啊。」

  「我不知道裘桐怎麼想的,但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們說。」薛妤輕聲道:「據蒼琚透露,這片天地不堪重負,裘桐的計劃不說完全成功,只要成功一小半,遠古時的情形就可能再次重現。」

  說起飛雲端中的那十年,但凡進過秘境之淵的少年天驕都記憶猶新,可以說永生難忘。

  說起魅,真是做多少次噩夢都不夠的。

  「朝廷的事我們沒法插手,人族修士和朝廷常常涇渭分明,非大事不會產生什麼緊密的糾葛,但凡為人族,確實要以他們為先。這件事事關重大,你們若是有需要陷空山幫忙的地方……」

  「有。」薛妤眼瞳是一種清澈的黑,這令她不論說什麼都顯得鎮定冷靜:「聖地和妖都不屬於人族,大張旗鼓行事會引起許多非議,而且問不出什麼東西,陷空山和玄冥派在人族中地位頗高,你們順著三洲五城去查。」

  「行。」陸塵和身邊另一位玄冥教的弟子對視一眼,接聲道。

  聊完正事,這麼一桌年齡相當,實力差距不大的熟人,很快就岔開了別的話題,氣氛放鬆起來。

  陸秦在桌下踢了下蔫了吧唧的路承澤:「你行了啊,天一亮就要上場比試了,能不能振作一點?」

  「你別管他。」音靈眼也不抬,話說得格外無情:「現在沒人能開導他。這人消沉根本就不是因為聖子之位沒了,他是想不通那麼多年情深義重的兄弟,怎麼能踩著他往上爬,到頭來還埋怨他做得不夠好。誰勸都不好使,跟那時候蒼琚愣是誰也不要,就認定他那太子妃的狀態差不多,魔怔了。」

  蒼琚勾過旁邊的椅子轉了下,抬起頭皺眉:「說的什麼屁話。」

  「你這好歹還修成正果了呢,他呢,你們不知道多離譜。」音靈像是受夠了,她道:「順著薛妤丟出來的那堆案卷,我們往下查陳年舊案,發現這位松珩真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我就這麼說吧,凡是進了赤水私牢,在他手中受審的妖族,沒有一個最後是活了下來的。」

  薛妤看過去。

  捏著她腕骨的力道重了點,溯侑朝路承澤看過去,一雙黃金瞳深邃,凜聲道:「刀不落到自己身上,站著說話的人永遠不知道有多痛。慷他人之慨,動動嘴皮的事,誰都會。」

  這話裡的嘲諷意味,路承澤不由抹了把臉。

  他現在算是知道薛妤是什麼感受了,同樣是信任被辜負,臨了再被人倒打一耙,相比於前世失去父親和鄴都百眾山,甚至放棄了鄴都皇太女位置的薛妤,一個退而其次的聖子之位,確實不算什麼。

  陸秦和路承澤相識多年,音靈是自己人,痛罵幾句無傷大雅,但溯侑這極其不留情面的一句話,讓他有點無法忍受,他將手中杯盞推開,道:「落井下石,妖都未來的主君也挺有一套。」

  隋遇和隋瑾瑜先後看過來,九鳳斂笑,慢慢坐直了身體,薛妤皺了下眉,才要說話,被溯侑拉住了手掌。

  他就那樣坐著,慢吞吞挑了下眼,瞳仁中的流光盛到一種灼眼的程度,浩蕩至極的威儀順著那場長長的桌子,從一頭平鋪到另一頭,像一柄橫推出去,足以斬斷一切的刀:「路承澤,來,你自己說,我今日落井下石,比你昔日助紂為虐,來得如何?」

  陸秦還要說話,被路承澤一把拉住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胸膛顫動著:「讓他說,這我應該受的。」

  好了,這一句下來,甭管曾經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但肯定是路承澤的錯。

  陸秦動作停住了,他撣了撣衣角,壓低了聲音問:「你幹嘛了?很嚴重?」

  路承澤苦笑著點頭。

  陸秦不說話了,他哦的一聲,坐了回去,道:「那你自己受著吧,我沒法替你說話了。」

  事實上,溯侑並沒有多說什麼,聖地傳人的關係不用多好,但不能在這個時候惡化,薛妤的擔憂,他心知肚明,也都有分寸。

  薛妤實在很少被人這樣當眾強行出頭過,這種滋味很陌生,其實都是爭一句長短的事,但深究起來,又好像不是這個事。

  從前總是自己為他出頭,看他漸漸能獨當一面,沒指望有朝一日要他做什麼,可他就是長成了這個年齡最美好蓬勃的模樣,身上的鋒芒並不會刺傷她,而是在竭力保護她。

  就在這時,沉瀧之踏步進來,手裡捏著一張薄薄的紙,見到他們,腳步停下來,笑了下:「都在這呢?那正好,明天的安排出來了,外面熱鬧翻天了,你們這些天驕榜預備役也來看看吧。」

  看他的表情,他恨不得每個人都叮囑一遍好好發揮,別影響我賺錢這句話。

  薛妤等人去掃了眼那張列著計劃表的紙,這次崑崙做東,陸秦作為崑崙首席,為他們解釋:「都是老流程,清晨集合,聽我念一篇慷慨激昂的盛會開始辭,約莫到正午時,二十座比試台同時啟動,抽籤上場,前十幾場是淘汰賽,幾天後升為晉級賽。」

  「裁判們有安排,淘汰賽就是走走過場,前幾天甚至都沒我們的事,在座諸位不會那麼早碰到一起。」

  「前幾天對在座諸位都是小意思,開胃菜,但也不要掉以輕心,這次因為飛雲端的緣故,許多隱世家族也來湊了熱鬧,那些家族頗有底蘊,教出來的子弟並不差。」

  陸秦說完,陸塵就笑了,他掃了掃幾位聖地傳人,道:「這一次,我們人族也出了不少不世出的天才,怎麼樣,老規矩,比一比?」

  九鳳捲了捲袖子:「來,怕你我都不叫九鳳。」

  陸塵看向薛妤,她眼底罕見的也凝著點笑意,道:「可以。」

  ==

  第二日一早,整座蓬萊島在濃霧中安睡,海水漲落,海面呈現出一望無際的蔚藍色,像顆嵌在天地間的巨大寶石,因為天氣尚好,風也顯得和煦。

  蓬萊島到處都是人,三十五座巨大的比試台被靈光罩著,尚未啟動,裁判們請的都是三地中頗有名望的長輩,比試時三位裁判為一桌,負責一座比試台,除了判定勝負,也負責查看一些違禁之術,例如臨時爆發巨大潛力,但以損壞自身底子為代價的丹藥,就絕對不被允許。

  除此之外,比試台上不可出手取人性命,一方認輸,一方不得再出手。

  這都是些爛熟於心的老規矩,薛妤等人聽得有一搭沒一搭,直到耳邊傳來高台上陸秦的話拖長到最後一句:「……本次三地盛會,現在開始,請開比試台!」

  薛妤瞇著眼看向身側,那三十五座靈氣光罩像同時得了某種命令,在視線中徐徐打開。

  三地盛會為期十五天,並不是每天都有比試,他們等會會上前抽籤,簽上不是具體的編號,而是「甲」「乙」「丙」「丁」等大組分類。

  前面五到八天,甲乙丙丁組分別上場,大概留出組內前兩百,這樣的比賽看著精彩,其實快得很,只是作為一個初篩,等到後面幾天,組與組之間開始交戰,淘汰弱者,留下強者,最後強強對決,才是最吸引人的時候。

  一道洪大的聲音如古鐘般響在耳邊:「請諸位上前抽籤。」

  話畢,一個足足擺放了上萬根竹籤的木桶垂在雲層中,幾乎以小世界的方式出現在成千上萬名年輕人面前。這已經是一個生出靈識的法寶,抽籤者只需要投入一道自己的靈力,就能立刻得到結果。

  薛妤在數千道靈氣和妖力中蕩出自己的氣息,取出來一看,是一根描著七彩色牽頭的竹籤,她翻了個面,看到了那個大大的「乙」。

  她側首,去看溯侑的,發現他的竹籤跟自己一個顏色,顯得極為絢爛,再一看背面,寫著個「甲」。

  「時間錯開了。」薛妤眼眸微彎,現出點零星兩點笑:「也好,有時間去看看你的比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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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薛妤的第一場比試在第二天下午,當時蓬萊島正起風,三十五座比試台靈光大綻,比試台內安放著留影石,留影石中的情形通過一面巨大的水鏡投現出來。

  此時,十號台上站著個才抽到簽的少年,他握著一桿玉笛,顯得孱弱,但實力不算差,才連著淘汰好幾名參賽者走到這一步。

  底下觀戰的都還挺看好他,其中一個覺得他能進甲組前兩百的東張西望,想看看抽到對手簽的是誰,下一刻,他眼都直了,手肘撞了撞身邊同伴:「別看了,還好沒下注,薛妤起身了。」

  同伴愣了愣,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在瞥到驚鴻而來的一抹倩影後,嘶的抽了一口氣,喃喃道:「這才第二天,聖地傳人都上場了?裁判怎麼安排的?節奏好快。」

  「不知道,你看三號比試台,音靈也上場了。」

  相比於淘汰賽中其他場次,聖地傳人,人族四派,妖都世家這種早有聲名的上場無疑比籍籍無名的對決來得吸人眼球。

  隨著薛妤上場,沒多久,十號比試台下聚集起了不少人。

  來蓬萊島的參賽者和觀賽者一半一半,說到底,這屆天驕榜水平頗高,誰都想拿個不錯的成績回去。提前觀察聖地傳人的實力,即便很多參賽者壓根碰不上,但摸清自己與他們的差距,至少日後能有點前進的動力。

  而觀賽者,他們想得簡單,多看幾場,說不定能看出點什麼苗頭來,到時候下注下准點,大賺一筆也不是不可能。

  見到薛妤,那名握著玉笛的男子愣了愣,而後展袖拱手,苦笑道:「人族三峪山簡城,請薛妤殿下賜教。」

  「比試台上,不必講究虛禮。」薛妤衣袖拂動,一陣無形的風將他的脊樑托起,頷首道:「開始吧。」

  簡城默了默,這種情況下,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到結果如何,或者說,比都沒必要比,但修仙者一生能與遠超自己的同齡人交手的機會太少,少到這個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沒時間抱怨運氣差。

  他凝聲道:「我自知絕不是殿下對手,今日這一場,一招定勝負。」

  話畢,他出招。

  一招,他使出的是自己的絕招。

  玉笛凝成殘影,捲起驚人的颶風,於此同時,渺渺笛音從極遠處慢慢逼近,和著海風,成了某種有節奏的旋律,而殺機就藏在風平浪靜的表象之後。

  「嗯?」薛妤動作停了下,她發現這位三峪山的門徒沒按常理出牌。

  這一招與其說是壓軸的殺招,不如說是將整個融合的過程在她眼前剖析了一遍,甚至可以說刻意暴露出了自己本身的缺點,帶著再明顯不過的請教意味。

  簡城其實也緊張,這個問題困擾了他許久,師長們並不會太專注一個不大出眾的內門弟子,他自己摸索和無頭蒼蠅一樣沒有頭緒。

  有些人一生就卡在這樣的瓶頸中,他遇到個機會,真是一點都不想錯過。

  他想從薛妤應對的招數中找出自己的問題。

  薛妤在他的殺招到眼前時才出手,她鬆鬆地從風暴中探出左手,精準地將那根玉笛握住,像捏住了蛇的七寸,於是颶風和笛音一起止歇。

  風停雨止,勝負已分。

  薛妤手指一蕩,玉笛橫空在視線中連著翻滾十幾圈,最後重重擲入檯面下,滾回簡城的腳邊,她皺眉道:「風和笛音中的攻擊力太薄弱,既然是殺人的樂修,就別盲目融合傳統的溫和路數。」

  簡城眼前一亮,等裁判舉出勝負的標識,就見她轉身,留下十分淡漠的一句:「這種事我勸你下次別做,將弱點暴露在敵人面前,與送死無異。人要殺你,就方纔那一招,你連認輸的機會都沒有。」

  台下已經熱鬧成了一片,很多以為能窺探出點聖地傳人實力的參賽者扼腕歎息:「根本沒看懂,什麼情況?簡城做了什麼?」

  默默在高台上關注這一幕的許子華看向身側坐得端正的許允清,問:「看出什麼了嗎?」

  「她的對手太弱了。差距拉得足夠大,根本不用別的花招,一力皆破之。」許允清淡漠地抬眼,半晌,慢慢笑了下:「薛妤她外冷內熱,對這種投機取巧的人,還是給了足夠的提示。」

  「難怪……」許允清看向十號比試台下如松柏般站著的溯侑,不過十年未見,他比當初在飛雲端裡又強了許多,像一片探不到底的怒嘯江海,臉還是那張臉,可身上的氣勢截然不同,薛妤正朝他走去,「裝乖扮可憐這套會有用,不過,看樣子,他現在也不樂於再幹這種事了吧。」

  「你打算如何。」許子華問。

  「成功的例子都擺在面前了,故技重施即可。」許允清手指慢慢點在人群中的薛妤身上,而後看向許子華,道:「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

  ====

  接下來兩天,薛妤連著上場五次,其中三次有人自動棄權認輸。

  根本打不過的人,強拼著萬一自己受傷,對後面的比賽狀態會有很大的影響,還不如利索點認輸,有這種想法的人佔了大多數。

  六天後,淘汰賽結束,各組列出前兩百名,開始交叉對決。

  八天後,強者聚集到一起,場場比賽都變得有意思起來,裁判們商議後,關了其中二十座比試台,將比試的場次間隔出兩個時辰,以供參賽者恢復狀態。

  第十天,在繼善殊擊敗路承澤,溯侑擊敗音靈和伽羧後,薛妤和妖都窮奇秦家長子秦沐交手並將其擊敗,整個蓬萊島都陷入了震天的熱鬧中,氣氛愈演愈烈。

  隋遇和沉瀧之投了大量心血的排名賭壓場人滿為患,沉瀧之每天數錢數得紅光滿面,就算輸給了老對頭陳錄安都笑吟吟都沒見垮臉。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就是來撈錢的,名次什麼都不用放在心上。

  當天夜裡,薛妤和溯侑被九鳳等人催著又坐到了一樓大廳那張長長的桌邊上。

  九鳳手裡正抓著一張才揭下不久的單子,她掃了眼身邊的人,從下往上開始找:「……路承澤排在第六十八,善殊三十三,音靈二十九,陸秦二十七。」

  「為什麼名次這麼低?」音靈看向崑崙的掌門首席:「陸秦,這次怎麼排的?」

  「裁判們定的,他們會特意避開一些大熱人選間的對決,這些至少都要留到明後天才開始。你看我做什麼,我也被壓了。這單子就是比到現在的初步名單,等後續對決開始,會慢慢排上去,還有四天呢,你急什麼。」

  「還有呢?」蒼琚不緊不慢地敲了下指節:「我的名次是被你吃了?」

  九鳳懶得理他,接著往上念:「伽羧二十一,季庭漊二十,秦清川這次不錯,也在二十,隋家老二和老三並列十八,蒼琚第八,隋瑾瑜第六。」

  「溯侑第五,薛妤第四,嗯?陸塵都比過四十五場了?運氣不錯,都排到第三來了,好好珍惜這個位置。」九鳳將名單摁在桌面上拍了下,慢條斯理出聲:「誰來說說這個讓路承澤神魂顛倒,排名跌破新低的松珩是個什麼路數?壓在我頭上排第一?」

  「他最近大出風頭。」沈驚時馬上要上任當攝政王,名次對他來說沒任何意義,這十天就帶著朝年到處亂逛,此刻自然而然地接話:「人族一些排名在前四十的天驕和他私交甚好,聽說他在飛雲端中得了大機緣,修為一步登天,手上有幾個上古陣法,運氣也挺好,沒遇上你們,但與之對戰的排名都不低。目前為止,他也是奪冠熱門。」

  「這人可是正宗的朝廷黨,人族至上,人族天驕會親近他也算正常,但願他們有點腦子,能從路承澤悲慘遭遇中獲得點教訓。」音靈慢吞吞地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這人就是顆毒瘤,走到哪哪倒霉。」

  沈驚時又道:「他還不是最出風頭的,我們溯侑公子才令人關注的那個。」

  他看向耷拉著眼皮,坐在薛妤身邊,顯得和周圍熱鬧的一切格格不入的溯侑:「雖說我們看著不習慣,但外面許多姑娘可喜歡這張臉,特別是他對戰季庭漊最後那橫出的一劍,不止小姑娘心動,劍修們也激動,我和朝年才從賭場上回來,幾乎所有的劍修全把注壓給了他,篤定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就是這張因為存儲了太多力量而顯得冷硬鋒利的臉,他在薛妤的眼裡,從很好看變成了還好。

  溯侑涼涼瞥了他一眼,沒搭茬,問:「明天的安排出來了沒?誰和誰打?」

  「應該有我。」薛妤接話:「我這兩天只打了五場。」

  「是。」九鳳抓著另一張單子看了看,頗有興致地挑了下眉:「明天上午,你和隋瑾瑜打第一場,下午還有兩場,溯侑和我打,兩個時辰後再去對那個松珩。」

  這精彩的安排,聽得在座所有人都抬了頭。

  九鳳也沒先關心自己要和溯侑正兒八經地碰一場,反而意味深長地看向隋瑾瑜:「隋瑾瑜,這可是你口中的恩人,對恩人出什麼招,都想好了?」

  隋瑾瑜無聲罵了句髒話。

  「怎麼下午連著安排同一個人打兩場?」薛妤皺眉,看向陸秦:「還是排名最前的兩個。」

  到了這個程度,真要打起來,沒有不受傷的,受傷嚴重的話,那兩個時辰就是吞一整瓶修復丸都不夠恢復的,接下來也根本沒法再去全力以赴打下一場。

  「都是這樣的,到明天後天,前十前二十的排名大概會定下來,很多默默關注這邊情況的大人物大多都是等到第十天,十一天,看了最精彩的幾場就走。」

  等聽完大概的消息,大家陸陸續續離開,只剩下九鳳,隋瑾瑜這幾個妖都的領頭人,薛妤起身要走,溯侑鬆鬆拉了下她的手腕,道:「你先回去,我等會來。」

  薛妤頷首,身影消失在樓梯一側。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我和溯侑那一場,是最適合公開他身份的時機。」九鳳看向隋瑾瑜:「你們怎麼想的?」

  「就這樣辦吧。」隋瑾瑜道。

  九鳳看向溯侑,兩位妖都未來的君主對視,誰也沒退半分,氣氛剎那間變得劍拔弩張,她紅唇微張:「君主也有大小之分,我不想聽什麼天累和九鳳排名之論,我也不管你接下來是要和誰打,還剩幾場,我只認實力。你若打贏我,遠古天累排名在九鳳之上,我認,從今以後,你在妖都絕對的君主之權,我也認。」

  「可以。」溯侑應著,又難得笑了下:「楚遙想,你要不提她,我真不一定能贏。」

  但既然提了,他一定贏。

  九鳳才想放幾句嗤笑的話,被風商羽連拉帶哄地帶走修煉去了,現場只剩下隋瑾瑜和溯侑。

  「楚遙想很強,是近千年來九鳳族血脈最純淨,最有天賦的一個,那個松珩也不好對付,明天會是一場硬仗。」隋瑾瑜想了想,實在不是很放心,從靈戒裡找了又找,找出幾瓶頂尖的療傷丸和恢復靈力的藥散,全部交到溯侑手中,道:「這些東西都拿著,和楚遙想比過後趕緊恢復……」

  隋瑾瑜平時也不大愛說話,冷淡起來時頗有種謫仙乘風而來的意味,但在溯侑面前,他的話從來沒少過。

  很吵,但也是真關心他。

  「哥。」溯侑垂著眼,突然出聲:「明天和她交手,別打拖延戰,速戰速決。」

  隋瑾瑜愣了下。

  溯侑將掌心裡躺著的瓷瓶推給他,道:「你自己拿著。」

  沒等隋瑾瑜反駁,他又補充著說:「明天,你可能會比我更需要這些。」

  「……?

  ===

  溯侑徑直上了二樓,想了想,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房裡已經點上了燈,窗牖大開著,海風猛的往裡灌,薛妤站在窗前,身影被拉成纖細窈窕的一截,脖頸白而修長,名畫一樣被框起來,每一處都著墨甚多。

  「等我呢?」溯侑走到她身邊,拉過她的手問:「在想什麼?」

  「很多事情,龍息那邊……我一直不大放心。」薛妤不習慣和人說自己內心的擔憂,但溯侑是她親近和喜歡的人,那天說好不隱瞞,她全記到了心裡,「還有人族,聖地和妖都的以後,我不確定扶桑樹送松珩和路承澤回來是不是也別有深意。」

  「查都沒法查,線索全斷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微微抬起眼去看溯侑,壓著唇線低聲道:「不喜歡這種事事靠猜的感覺。」

  她說這些話時,臉上神情是一種驚人心魄的率然坦誠。

  「妖都。」溯侑攏著她五根指尖的力道微重,道:「這次回去後,我正式接管人間妖族。人與妖都非生來知善惡,明是非,但人從幼年到成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傷人的能力,妖族不同,在他們不懂何事何為,何事不可為的時候,就已經做下了許多錯事,所以被人厭棄,為人不容。」

  「等初步整合之後,我會在人間設置學堂,教他們人間規矩,律法,之後可發展成門派,他們若是願意,妖都的門隨時為它們敞開。」

  惹事的妖族少了,加上沈驚時,聖地從中調和,人與妖和諧共處才可能實現。

  薛妤看向他,不知道說什麼,半晌,開口吐出兩個字:「多謝。」

  她能想到,這件事真做起來,會有多麼不容易。

  「謝什麼。」溯侑不滿地瞇了下眼,手掌在她窈窕有致的腰身上流連起伏,俯身不輕不重咬了下她的唇:「我們之間,誰謝誰?」

  他頓了頓,力道輕下來撩撥她,聲線滾熱含糊:「阿妤……是我應該謝你。」

  因為遇見了你,那些不堪的難以放下的過往全成了雲煙。從此在這世間,看山成山,看水成水,他也會慢慢期望山河安穩,人間喜樂,等來年元宵,能和心上的人去看一場場熱烈的煙花,吃一碗熱騰騰的白湯圓。

  也謝謝你,當年執拗強撐著站在雪夜中的十七歲少年,終於等到了渴求已久的溫情。

  「你等一下。」薛妤別開頭,唇上水光一片,她將縮在手心中巴掌大的蒼生陣塞到他手裡,道:「松珩手裡有一塊上古封印陣,你拿著這個,以備不時之需。」

  像是猜到他要推拒,薛妤皺眉,道:「我打隋瑾瑜用不著這個。」

  溯侑忍不住笑了下,他低頭摩挲著她嫣紅的唇瓣,低得不能再低地嗯了一聲。他太知道怎麼去勾她,沒多久,就引得她毫無章法地在他唇上重重地磕了兩下。

  他抓著自己衣領往下微扯,露出鎖骨上一截冷白的肌膚,在燈光下,任何微小的動作都成了引人沉淪的前奏:「咬這裡,殿下。」

  「明天,我帶它去見個賊心不死的人。」

  ====

  第二日,比試台前人滿為患,裁判也由原有三位增加到五位,薛妤到的時候,隋瑾瑜也到了,此刻正承受著音靈,九鳳,善殊等人一個接一個的目光安慰。

  比賽還沒開始,他就有種自己已經輸了的錯覺。

  時間一到,兩人躍上比試台,隋瑾瑜頭皮發麻:「薛妤姑娘,十九的事,實在是多虧了你,那這……」

  薛妤打斷他:「不用說這些,好好打。」

  隋瑾瑜想,自己好歹是和九鳳拼得平手的天累,即使不純粹,那也是天累,退一萬步說,就算不如薛妤,也絕對不至於輸得多難看。

  至少兩敗俱傷打成平手不成問題。

  但很快,隋瑾瑜就知道為什麼那幾個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為什麼自家弟弟會提前說讓他速戰速決,又為什麼,世上靈修最怕對戰的,不是大塊頭體修和殺瘋了不要命的劍修,而是徹底長成的靈陣師。

  他一步踏進了薛妤的陣法中。

  真的就毫無察覺,等腦子裡咯登一下的時候,已經在陣中了。

  這可怕的結陣速度!

  比試台上下起了鵝毛大雪,片片輕柔,在接觸到人體肌膚時卻轉化為了足以切斷骨骼的刃片,橫著,豎著,斜著,時快時慢,時輕時重,毫無規律。

  除此之外,最難纏的還是陣法本身。

  他前腳才打碎一個,後腳就又踩了進去,一次兩次,八次十次。

  「夠了。」隋瑾瑜忍無可忍,一拳蓄力,猛的轟到比試台地面上,遍佈了層層禁制的地面應聲而裂,碎成了蛛網狀的交叉縫隙,陣法內佈置的留影石炸裂了一半。

  兩人尚未分出勝負,但一個灰頭土臉,一個光鮮亮麗。

  妖族骨子裡喜愛戰鬥,只會越挫越勇,隋瑾瑜此刻就是這樣的狀態,他凝神看著站在鵝毛大雪中的薛妤,手掌慢慢往半空中微握,一桿純然漆黑的長矛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接下來的戰鬥,不再呈現出一邊倒的局勢,隋瑾瑜長矛一擲,陣法應聲而碎,兩人的身影快到難以捉摸。

  兩人過手五十招的時候,隋瑾瑜開始意識到不對勁。

  他的戰鬥節奏幾乎被薛妤牽著鼻子走,這人在謎團分析時那種可怕的能力,在戰鬥中不減反增,他甚至覺得自己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三地中有一句話傳播極廣,如果你在與一名靈陣師對戰時覺得不對勁,那就是真的不對勁了,但你沒有辦法,因為停不下來了。

  確實停不下來。

  兩人過到一百五十招,這個時候,比試台上的保護光罩已經完全被打碎了,裁判們齊齊起身出手維持靈罩,九鳳看得嘖了一聲,對溯侑道:「隋瑾瑜確實很厲害,戰鬥力不是瞎說著玩玩的,但就算這樣,薛妤還是輕微放了水。雖然現在沒了留影石,但我能猜出她會跟你哥哥說什麼。」

  「想不想知道?」

  「我能猜出來。」溯侑靠在樹幹上,聲線微低:「她會說,我答應過溯侑對你手下留情,你現在認輸,這個陣法,我可以不開。」

  九鳳笑倒在風商羽身上。

  破碎的比試台中心,隋瑾瑜看著一步步由自己的行動規矩勾勒出來的巨大陣法,腳下被束縛著,胸膛微微起伏,急促喘息,臉色十分難看。

  那不是之前小打小鬧一拳碎一個的陣法,而是屬於真正大成期靈陣師精心構造出的完美陣法,擁有難以預測的浩大力量,就連外圍蕩出的靈氣波動都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氣息。

  「天品、靈陣師。」隋瑾瑜隨手撈了一把繃碎的雪線,感受著浮光在眼皮前劃過,嗓音乾澀:「你已經到這一步了?」

  薛妤慢慢蹲下身,純白的裙擺微微拂過碎裂得不成樣子的地面,並不避諱地道:「是。」

  天品靈陣師,是她前世千年後達到的境界。

  但這一世,經過飛雲端中的積澱,加之天資絕然,有前世一步步穩紮穩打的堅實基礎打底,又得到了遠古巨陣蒼生圖,實力水漲船高,她恢復原有的境界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現在,時間到了。

  「這段時間,溯侑很開心,我看得出來,隋家對他不錯。」說話時,薛妤修長的手指摁在地面上,靈澤湧動,「你是他的親兄長,你現在認輸,這個陣法,我不開。」

  這話說得,他要是認輸,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溯侑還在身後看著呢!

  隋瑾瑜額上爆出細小的青筋,他大刀闊斧地用手中長矛將方圓寸許的靈絲攪碎,還未來得及起身,就見薛妤手指重重地摁了下去。

  這一下,他連人帶矛,翻滾著跌進靈陣中。

  片刻後,由裁判們出手佈置的靈氣光罩猛然炸裂,碎成成千上萬的靈力氣浪,掀飛了不少伸長了脖子等待結果的人。

  塵土散盡。

  隋瑾瑜踉蹌著跌出比試界限,捂著胸膛重重嚥了一口血沫,察覺到諸位熟人投過來的視線,他胡亂地抹了把臉,頗為悲愴地閉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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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5:42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隋瑾瑜下場後,迎來了諸多人的慰問,其中以九鳳的話語最為扎心:「給你認輸機會,你偏不,這下好,都看著你呢,風頭出大了。」

  「別找了。」這種時候,沈驚時和九鳳一唱一和的功夫跟提前演練過一樣,他看著嘴角青紫,很快腫起一塊的隋瑾瑜,安撫般拍了拍他的肩,頗為同情地開口:「你被轟下台的時候,隋遇賬都不跟沉瀧之對了,掉頭就招走了溯侑,兩人談事情呢。」

  「幸災樂禍是吧。」隋瑾瑜嘶地摁著嘴角,看著一步下台的薛妤,不太自然地別了下眼:「楚遙想,別忘了,你最後也得跟人過招。」

  「恰巧不巧,我這段時間小有突破。誒,你到時候認真幫我看看,等我和你弟比完,告訴我最後那招有什麼漏洞,我好完善調整一下。」九鳳說著說著正色起來。

  隋瑾瑜忍無可忍,他伸手點了點自己腦門,滿臉「到底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的表情:「我在你眼裡是不是頂著八個大字,左邊沒有腦子,右邊很好糊弄?」

  「你和十九比試,希望我幫你?我不坐在下面邊笑邊坐著嗑瓜子都算念著你從前幫過我的舊情了。」

  九鳳笑起來,風商羽才比完一場,微微喘息著,見到這一幕,伸手去揉她鬧得熱烘烘的耳朵,九鳳習慣性地往他身上靠,炫耀地晃了晃手指:「外面不是一直還挺好奇九鳳和梧桐一族的融合絕技嘛,這次讓你們好好看看。」

  一句話,讓隋瑾瑜才丟完人,就開始擔心溯侑接下來的那兩場比試。

  蓬萊島周圍遍佈著零星的小島嶼,像沙灘上的鵝卵石,大的都被人佔了,只剩些幾乎與海面齊平,露出點只夠兩三人站立位置的小土丘。

  隋遇和溯侑就找了這樣一個無人問津的地方談話。

  「先祖的力量,你沒有吸收。」隋遇眺望浩瀚的海平面,篤定地道。

  說起來,隋遇也是真的夠操心,現在偌大一個隋家,長輩們全沒人影,溯侑的父母閉死關,另外幾個都在外面爭奪靈脈,得知溯侑回來的消息,個個高興得要命,但就是沒一個能抽得開身。

  一抽身這百年來靠打架多爭取來的十幾條靈脈就都拱手讓人,於是千叮嚀萬囑咐,一道接一道靈符跟催命似的亮起,讓他別喝酒,別睡覺,靠譜點,多管點事。

  隋遇煩得要命,對隋瑾瑜這些壓根沒比自己小多少的侄子們一向是眼不見心不煩,但溯侑確實不一樣。

  他心裡覺得虧欠。

  這個孩子當年是從他手裡走丟的。還吃了那麼多的苦。

  「嗯。」溯侑道:「只是用身體做了個存儲的容器,這些力量不急於一時,太快吸收只是圖一時便利,沒什麼用處。」

  「等再進一次祖地後看。」他脊骨挺直,臉上沒有笑意時,瞳仁中一片驚心動魄的潮瀾陰翳:「暫時沒什麼兩全之法。」

  「你能有這種自制力,十分難得。」隋遇頷首,頓了頓,又說:「如果我沒猜錯,這次楚遙想最後的殺招會是絕對默契的融合技能,九鳳族和梧桐族的契合度不可小覷,但是照你目前這種情況,用囚天之籠恐怕有風險。」

  囚天之籠是天累族的成名絕作,在遠古時就擁有令人聞之色變的恐怖震懾力,是名副其實的奪命之招。

  但囚天之籠一旦放出,會瞬間抽乾施法者體內的所有妖力,這樣,即便溯侑贏了楚遙想,也絕對沒法在短時間內再去和另一人血拼。

  所以,囚天之籠只能留到後面用,而前面和楚遙想對戰的這局,他也不能輸。

  「我讓人去查了,這樣的排位順次,根本沒按常理來。」隋遇皺眉,踢開了腳下攔路的碎石,道:「那個松珩,等著你和楚遙想兩敗俱傷呢。」

  「沒事。」溯侑道:「我有分寸。」

  「你……」隋遇眼皮跳了跳,道:「量力而為即可,你年齡還小,沒必要爭一時之氣。」

  「六叔。」溯侑看向隋遇,他長得高,清雋挺拔,言語中卻滿是不容置喙的沉靜之意:「囚天之籠並非天累高居天獸榜第二的倚仗,它對天累而言,不是榮耀,是明知必死而赴死的決心。我是比試,不是求死,用不著這個。」

  寬慰的話,說得隋遇啞口無言,半晌,他無力地擺了擺手,問:「你這臉和聲音,多久能變回來?」

  溯侑狠狠皺眉,他撫著繃直的眼尾線條,頗為敏感地垂了下眼:「很難看?」

  「怎麼會難看。」隋遇見他真心要問,眼睛掃了幾下,話含蓄了再含蓄:「只是看上去情緒總不高,不太愉悅的樣子。」

  其實何止。

  他現在說得每一句話,不是像命令,就是像一種刀懸在脖子上的審判詞,從前桃花眼中的笑色,那更是消失得徹底,零星半點的痕跡都找不到了。

  隋遇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鬆心態應戰,沒多久就離開了。

  今天天氣不錯,海風舒緩,溯侑垂著眼站了半晌,而後倏而抬眼,頗為暴躁地捲了捲袖邊,露出一截蒼白瘦削的腕骨。

  從來蓬萊島到今天,十二天了,他先前信誓旦旦說的幾天就好,結果並沒有。

  聲音沒有,臉沒有,瞳仁的顏色更是想都不用想,甚至還有逐漸描深的跡象。

  三地盛會馬上就結束了,他和薛妤又要分開,三年五年,甚至十年。

  妖都有妖都的事要管,薛妤呢,忙起來腦子裡根本沒有談情說愛這回事。

  他們的以後……

  溯侑慢慢將衣袖放下,緊蹙的眉峰拉成平直的一條線,轉身回了比試台。

  高高的看台上,薛妤正側首和陸秦說話,因為裘桐的那次四星半任務,後者在面對她的時候,心虛使然,氣勢總是下意識矮半截:「……不是,我是崑崙的掌門首徒沒錯,但蓬萊島比賽制度的事,我真沒插過手,那都是裁判們商量後定下的安排。」

  「隋家也在鬧這件事呢,隋遇昨晚差點把我師尊的屋頂掀飛了。」對上薛妤那雙沒什麼溫度的眼睛,陸秦吸氣再吸氣:「是這樣,簽呢,是不是大家一起抽的?上萬雙眼睛看著,我師尊都親自盯著呢,這肯定沒法作假,而且最後幾天都這樣,不是第三和第四打,就是第一和第二打,強強對撞,早晚要碰上的。」

  「這不是正常人能排出的東西。」薛妤眼睫往上掀了掀,話語並不算客氣:「我看著這張表,只能看出一行字,就是『他要麼直接輸給九鳳,再輸給松珩,要麼險勝九鳳,最後再因為筋疲力竭輸給松珩』,你自己也有腦子,你看著這東西,能看出『公平』兩個字?」

  「不用查了。」路承澤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他「啪」的一聲將手裡的紙張丟到陸秦座椅邊,扯著嘴角拉出一個嘲諷的弧度:「我問出來了。」

  「什麼東西。」陸秦抓過其中幾張,一眼掃了下去。

  這種寂然無聲的氛圍中,溯侑恍若未覺,他走到薛妤身側,捏了捏她的腕骨,又將上面水頭頗足的玉鐲轉了兩圈,聲音壓得低,透出點磁性來:「受傷了沒?」

  薛妤抬眼看他,瞳孔中好似還燃著兩簇冰冷的怒焰,閃著一種令人心動的水光,她壓了下唇,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地道:「我沒事,但隋瑾瑜受傷了,應該流了點血。」

  「我去看過。」他道:「沒大事,恢復的丹藥都不用吃。」

  「你們好歹也收斂點。」路承澤臉色並不好看,他朝兩人搖了下頭,道:「一個要上去打兩場的人都沒什麼動作,反倒我們累死累活地來回折騰。」

  「說吧。」薛妤視線掃過陸秦手裡的東西,又看向路承澤:「那是什麼,都怎麼回事。」

  「溯侑的事沒什麼,一點控制排名的小手段,他手氣不行,倒霉了點。」路承澤道:「你應該也聽說過,這是歷屆盛會的慣用方法。在實力相差不大的情況下,前三名大多是妖都一個,聖地一個,人族一個。這次熱鬧,含金量也高,但一看排名,人族那邊除了陸塵,江雪嬌等兩三人一騎絕塵外,中間幾乎斷層。」

  「松珩第一的位置有水分,未必能坐穩,陸塵第三肯定會掉下去,但九鳳穩在前三,你和蒼琚差不多也是這個位置,後面還有個溯侑和隋瑾瑜。這樣一來,妖族佔大頭,聖地居第二,人族搞不好這次前三一個名額都沒。」路承澤補充道:「你去看看單子就能發現,前二十到四十的排名裡,人族僅僅只有一個。」

  他說到這,薛妤再不懂也懂了。

  既然是三地同時舉辦的盛會,那麼裁判就是從這三地中撥的德高望重的前輩,不論是妖都,聖地,還是人族,誰也不希望看自家勢弱弱成這副模樣。因此,不論是妖都還是聖地,前三確定會有一個位置的前提下,再有第二個人要衝上來,可以適當用一些小手段阻一阻,就像溯侑這樣。

  那簽,即便他沒抽到,也會落在隋瑾瑜,薛妤或蒼琚的手中。

  沒贏,那是理所應當,也不算丟臉。贏了,那就是實至名歸,人實力擺在這,這麼多雙眼睛都看著,再搞些別的就沒意思了。

  從前人族強勢,聖地和妖都良莠不齊時,他們也曾這樣「讓」過名額,如今要回來,其他裁判會同意也算說得過去。

  「這紙又是怎麼回事。」薛妤點了點陸秦手上的東西,問。

  「一個多月前吧,從聖地向朝廷和各城出手時起,崑崙那邊就不安定。」

  崑崙和其他聖地不同,它是個門派,除了原有的古仙弟子,還對外擴招,只要有靈氣有慧根的,都可以入學。久而久之,當年求學的人留在崑崙,成了教習,成了長老,但人越老,就越是念著自己真正的根。

  人族是他們真正的根。

  而崑崙只是個成長的契機。

  這兩者相撞,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前者,因為那是真正不可捨棄的東西。

  路承澤接著道:「朝廷往那邊遞了很多回消息,已經有不少長老和山主向掌門提起要回朝廷幫襯一段時間,而崑崙忙著整這個三地盛會,又是內部分裂,很多細節顧不上。」

  這些細節,指的是那些長老們不僅人要回去,還在暗地裡試圖運東西走。

  「癡心妄想。」陸秦冷嗤一聲,道:「他們能活著拿走一塊靈石,我陸字倒過來寫。」

  ===

  溯侑和九鳳的這一場比試被渲染得極為誇張,環繞著整整半座島建起來的高台很早就有人開始佔位置,還沒到中午,就已經密密麻麻坐滿了人。

  比起人族和古仙之間比較含蓄收斂但容易令人看不懂的打法,許多人還是更喜歡看妖族與妖族之間的對戰,特別是頂尖妖族之間的比試,那透著一種令人血脈噴張的激昂,血淋淋,赤裸裸,打到最後,往往能看到真身之間肉到肉的搏擊。

  比試開始前一個多時辰,溯侑去看了眼隋瑾瑜,組織著言語既不顯得嘲笑又不顯得看笑話地安慰了兩句,再回二樓一看,發現找不到薛妤人了。

  「人呢?」他拉著路過的沈驚時問。

  「是這樣的。原本呢,你家殿下坐在那邊拆密信,我家殿下坐在另一邊喝茶,結果風商羽拎著一大堆什麼東西誇張地從我們眼前過去了,喊住一問,說要佔位置,不然等開場,根本沒地方看。」沈驚時指了指對面已經被收拾乾淨的角落,竭力還原當時情形:「風商羽走了之後,一切還是原樣,但沒過多久,你家殿下就「啪」的一下收了密信,讓朝年堆到房裡去,自己往看台的方向去了。」

  「你可真能行。」沈驚時揶揄地提了提眼角,道:「這才多久,都能讓鄴都皇太女親自為你佔座位了?」

  說起來,沈驚時是少有的對溯侑變換的容貌沒什麼反應的人,他是真無所謂,天王老子站在他面前都別想讓他害怕。

  溯侑摁了摁眼角,對這種結論不置一詞:「我去找她。」

  「你等一等。」沈驚時拍了下他,道:「你上次問我的事,我找到點眉目了。」

  溯侑只問過沈驚時一件事,那就是他這張臉和聲音怎麼恢復,為此,他給了因為押注給善殊而身無分文的沈驚時相當客觀的一筆靈石,看得朝年嗷嗷亂叫,捶胸頓足,羨慕不已。

  他驀的看過去,道:「你說。」

  「話說在前頭,我們祖先留下來的書多而雜,大部分靠譜,但小部分是連推帶猜,不見得能經得起推敲。」沈驚時見他頷首,才接著往下說:「為了那筆錢,我賭場也沒去了,通宵達旦地翻書,還真給我找到一個方法。」

  「岓雀你知道嗎?就是和鄴都兩敗俱傷,最後跌下妖都世家排名前五的岓雀。那是出了名的漂亮種族,和九鳳這種帶滿攻擊性的華麗不同,他們有最漂亮的絨羽,羽上飄著藍色的水紋,一扇翅翼,如同河水慢騰騰被風吹開——除此之外,他們還有製麵膏的絕活,面膏中放一根絨羽,再用他們族中一種特用的石頭磨成粉,調成糊狀抹在臉上,可解因吸收太多力量而起的凍傷。」

  「還有岓雀嫡系的眼淚,將其凝結成冰,掛在香囊中,懸於室內三十日,可解瞳色。」

  「不過我覺得你這樣也挺好,真想變回去?」沈驚時細細觀察了遍,道:「你之後接管妖都,就這樣子,皺一下眉,那群頑固不化的老頭保管不敢多說第二句話。」

  「再把薛妤嚇走。」溯侑涼涼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到時候去皇城投奔你?跟你過?」

  「別,你來皇城做什麼,和我抱頭痛哭嗎?」沈驚時警惕地抬眼:「你可答應過,善殊有遇到什麼棘手事件的時候,你要出手相助。」

  「你對善殊——」

  沈驚時飛快地打斷了他:「行,你別說,也別問。」

  「沒什麼想法,她是佛女,一輩子不沾情愛,我絕不可能因一點什麼模糊的衝動感情拉她下紅塵淌一趟,最後看她修為盡失,地位盡失,所求皆破滅。」他推開樓梯邊的小窗,風從巨木外拂進來,「我寧死不會對她說喜歡二字。」

  溯侑沒再說話,他摁著沈驚時的肩頭,道:「多謝。」

  沈驚時笑了下:「我跟你一起去,善殊也在陪你家殿下佔位置呢。」

  ===

  正午,雲卷風舒,陽光驟烈。

  溯侑找到薛妤時,善殊和音靈都在笑,幾個聖地傳人實在太惹眼,在比賽沒有開始前,一大半的目光是投向他們的。

  她們坐在最靠前兩排的邊緣處,角度刁鑽,視野還算清晰,但太近了,一般這種程度的比試,靈氣罩肯定會被打破,殃及池魚,首先接受衝擊的就是這片地域。

  他走過去時,那些驚艷,愛慕的視線便一下變成了忌憚和看熱鬧。

  「溯侑,你今天還真得好好打,這可是我們薛妤殿下掏錢跟人買的位置。」音靈拍了拍扶手,道:「方纔那人接著幾塊靈髓跟捧了座山一樣暈乎乎地走了,視線都在亂飄。」

  薛妤坐著,仰頭去看溯侑,因為抬頭的原因,瞳仁顯得圓而水潤,溯侑竟然從裡面看出了一絲少見的緊張。

  他微怔,而後失笑,散漫地揉了揉她漾動的髮絲:「怕我打不過?」

  「沒。」薛妤搖頭:「修煉之途,勝敗都是常事,打不過楚遙想,不丟人,也沒什麼可怕的。」

  「那是怎麼。」溯侑微微彎下身去看她的眼睛:「還學風商羽,提前來搶位置。」

  「我還學他,帶了好多東西來。」她不躲不閃,如遠山煙黛的眉慢慢皺起一點,將掌心中的靈戒攤開,道:「療傷的藥。等比試結束,你直接到我這來。」

  溯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那是一陣酸酸麻麻的微脹,融入胸腔,最後在血液中跳動。

  那個永遠忙碌於蒼生和大義間的姑娘,喜歡一個人時,會慌亂地闖皇城,顧不上規矩,也會因為一場小小的比試而正襟危坐地坐在最靠前的位置張望。她從不用傷藥,卻為他準備了這麼多。

  溯侑有些茫然地扇動長長的眼睫,有那麼一瞬間,想將靈戒和她一起藏起來,藏到……這世間最隱秘的地方去。

  他從來不知喜歡和愛是這樣一種洶湧幽暗的情緒。

  沒過多久,九鳳繃著睡出三層的眼皮在場上找了半天,找到風商羽後,又為了那層腫起來的眼皮愁眉苦臉了半天。

  直到裁判一聲令下,兩人才各自慢騰騰地從看台邊繞下來,平地躍上比試台。

  「客氣話都不說了,介紹也免了,老熟人了。」九鳳輕飄飄抬眼,對欲言又止的裁判蹦出這幾個字,又摁了下眼皮,道:「直接開始吧。」

  裁判也不多說,立刻比了個手勢。

  九鳳身體微弓,柔韌曼妙的身軀拉出一個借力的弧度,如離弦的箭一般踩著最後一個字音衝了出去。

  溯侑閃身,反手斬出一道銀灰彎月,重重朝殘影落下的方向一往無前橫推出去,他自己則接著巧勁猛的踩上彎月的背,在半空中騰飛一圈,飄然落地。

  第一招,兩人各自在對方原有的位置上站定,一個颯爽,一個從容,像輕飄飄打了個照面,連衣角都沒碰上一點。

  但在這頗為友好的第一招後,兩人像是同時達成了默契,摒棄了「試探」二字,也確實沒辜負這提前兩三個時辰就來佔座的觀賽者們,重重地扯下了那層名為「暴力」「野蠻」的紙。

  拳拳到肉,招招見血。

  凜厲的劍氣切割無數片殘影,驚起平地颶風。九鳳一雙玉白的手掌橫推,拳頭不大,卻很直接,很快,手指上淌下一條顯眼的血跡,蜿蜒到了手腕上,又隨著動作被甩飛。

  鮮血使人忌憚,但在妖族眼裡,那是一種躍動的亢奮。

  肉與肉碰撞的沉悶聲響一刻沒停,裡面的人打得熱火朝天,外面的人聽得熱血沸騰,同時膽戰心驚。

  薛妤一直皺著眉捕捉其中的殘影,直到某一刻,她出手,袖袍平地結陣,形成一個半弧狀,在前面豎起一層無形屏障,她道:「靈罩被打碎了。」

  「這才多少招。」隨著薛妤話音落下,一聲炸裂的巨響從靈罩外響起,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倒飛著扎進薛妤的陣法中,被擋在外面,驚落一地塵土,音靈有些詫異地開口:「這還是加固後的靈罩。」

  裁判們紛紛出手,急速構建了一個新的,但加固的速度比不上他們破壞的速度,辟里啪啦的炸裂聲響沒有停過。

  一百招,兩百招。

  打到後面,凡是有點眼力的人都意識到。

  兩頭當世最危險的滔天凶獸都已經踩在失控和暴怒的邊緣了。

  「哈哈哈可以,暢快。」九鳳停下身形,用拇指慢慢抹去唇邊的血跡,擦得雪白的腮邊殷紅一片,又緩緩嚥下一口腥甜的液體,道:「這個破檯子經不起這麼打,一招定勝負?」

  「可以。」溯侑黃金瞳中的盛光已經強到一種令人難以想像的程度,他慢條斯理地擺正了自己斷裂的指骨,連眉毛都沒皺一下,因為血液和直接的搏擊而激盪起的肅殺凶戾,全藏在微啞的音線中:「速戰速決。」

  九鳳沒再說話,她張開了手臂。

  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影在眾人的視線中漸漸清晰,它像是跨越另一個時空降臨,樹影如雲流般浩大,綿柔,帶著莫測的威能。

  這樣一棵根本不可能被容納下的龐然巨物就那樣在靈罩內紮了根,隨著它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遮天蔽日的樹冠上,一隻巨大而高傲的鳳凰拖著九根流淌著岩漿的火羽,孑然而立,像高高在上的神靈,在以一種俾睨的姿態看這芸芸眾生。

  薛妤的臉色一點點凝重下來,音靈笑意收斂,望著這一幕驚歎:「融合之技,難怪九鳳族要和梧桐族聯姻。我都不用和楚遙想打了,上去挨這一下,重傷肯定跑不了。」

  「化解這個,需要技巧和時間,但她堵住了溯侑的退路。」薛妤道:「想要正面搏擊,很難。」

  而就在那只巨大的九鳳猛然睜眼,帶著滔天火雲,如流星般朝著台上的人俯衝而下時,音靈猛的拍了下薛妤的凳椅邊緣,聲音中夾雜著震撼之色:「那是……什麼?」

  薛妤站起身,一手撥開揚到面前的塵土。

  在眾人的視線盡頭,那名身形挺拔的劍修儼然變了樣子。

  先是露出足以切割一切的利爪,再是流光般撒著碎金的身軀,尾羽根根展開,如垂天之雲,身形怒張時,靈罩根本關不住它。站在前排的人甚至覺得那種鋒利的羽翼絨毛近在咫尺,能輕而易舉地劃破他們的筋骨,此刻有一個算一個,躲得很遠。

  並不是如薛妤平時看到的那樣,他撕碎了那點聽話的乖順,再咽進肚子裡,暴露出了它原有的殺戮之態。

  兩頭洪荒巨獸同時怒嘯,帶著令人眼前絢爛的流光和焰火深入雲霄,朝天廝殺,滾熱的鮮血如磅礡大雨般灑下來。

  音靈縮著脖子,覺得實在沒有必要被這兩位瘋起來拚命的狠角色殃及池魚,拉走了善殊,前排只剩下薛妤和風商羽。

  不知過了多久,它們垂落回靈罩內,裁判們互相看看,才要說話,就見那頭白骨森森的冷艷鳳凰略退半步,朝天累微微低了下頭。

  這是一種認同的姿態。

  「天累,還真的是天累!」遠處人聲沸騰,驚疑聲不定。

  在裁判舉出勝負標識後,薛妤一步躍上去,半蹲下來,與天累那兩隻漠然的黃金瞳對視。

  半晌,它閉了下眼,縮小成一團,蜷縮在她乾淨的白裙邊。

  薛妤抱著它,面帶寒霜地下了台。

  在滿場嘩然中,縮小版的天累慢騰騰地睜開眼,瞥向看台中的某一處,在松珩繃得龜裂的神情上停了停,極其刻意地抖了抖才經歷過大戰,顯得殘破的羽翼。

  挑釁般的動作。

  下一刻,一隻冰涼的手握著那片小小的翅膀,撈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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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7 01:26:06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這場比試一結束,薛妤和風商羽幾乎同時躍上比試台,一個撈走了縮小一圈的天累,一個用肩膀盛走了蔫頭巴腦努力舔羽毛的九鳳,無視了看台上滔天的喧鬧驚歎聲。

  一樓大敞的雅間,甚至都來不及進房門,薛妤一隻手抱著小獅子似的天累,一隻手在半空中重重一扯,柔軟的綢布發出「刺啦」聲,平墊在地面上,像一張素色無暇的紙。

  她將懷裡狼狽得不行的小獸放下來,綢緞上立刻有深稠的血漫開。縮小版的天累眼睛很圓,盯著人轉的時候像兩盞極亮的小燈,施展身軀時也沒多大,像一頭威風凜凜,由鋼鐵澆築而成,長著翅膀的小獅子。

  薛妤迅速給慢吞吞往她懷裡靠的小獅子餵了三顆恢復妖力的丹丸,看它一口叼著一粒嚥下去,才捏著它兩隻冰涼的爪子一一檢查。

  它很配合,要看爪子,就收了長長的指甲藏起來,只剩幾顆柔軟的肉墊搭在她掌心裡。

  旁邊的九鳳也沒好到哪去,因為縮小了身形,一些大的傷口變小,不像原形時那樣觸目驚心,但有些地方也還是能看見折斷的骨頭。

  風商羽身上的氣壓和薛妤有得一拼,盯著九鳳三根直接被扯斷的長羽深深吸氣。

  很快,以善殊,音靈,隋遇和隋瑾瑜為首的一波人闖了進來,門打開又合上,九鳳抬眼與他們對視,想了想,覺得沒辦法忍受自己只剩六根尾羽的樣子被這麼多人看見,下一刻勉強聚力變回了人形。

  「我今天算是開眼了,你們妖族打起來是真不要命。」沈驚時沖九鳳比了個大拇指,一臉欽佩,末了,看了看專注縮在薛妤身邊,不打算分給其他人眼神的溯侑,決定先關愛下九鳳:「疼不疼?感覺如何?」

  「感覺,酐暢淋漓,打得很暢快!」九鳳是真受了重傷,頂尖巨獸間的廝殺從來不留情面,那些如洪水般從天穹灑落的血液和折斷的骨頭足以證明一切。

  她臉色蒼白,說一聲咳一聲,眼神卻很明亮,泛著灼然的光,看樣子甚至還想再來一場:「我已經很久沒這樣放開手腳和人對撞過了,隋瑾瑜跟耗子一樣,只肯拼技巧,不肯這樣真正放手搏殺。」

  隋瑾瑜看著溯侑,心疼又沒辦法,胸膛裡全是氣,九鳳一說,他涼涼地抬眼:「我有病才這樣跟你打。」

  「咳咳,你不知道最後那一招打得多精彩,我當時腦袋都是空的。」她咕嚕一下嚥下一口湧上來的鮮血,彎著眼睛笑:「值了,三根羽毛也掉得不虧,我下次……」

  說到這,她頓了下,遲疑地扭頭:「嗯?怎麼誰的手在抖。」

  音靈已經不忍心去看風商羽的臉色,她默默地別過眼,問:「你別是之後跟你對戰的都要這樣陪你打一遍吧?」

  話音落下,排名高居前五前十的蒼琚和陸塵頓時都看了過來。

  他們是肯定要和楚遙想交手的,因此對這個問題格外關注。

  九鳳沒理他們,她扭頭,看風商羽垂著眼半抱著她,但身體很僵硬,指尖垂著,神情是一種言語形容不出的冷洌。

  九鳳看了看,握了下他的指尖,氣焰頓時消了一半:「你別啊,我這沒多大事,過幾個月就長出來了,真的,你別不說話。」

  九鳳脾氣大,打架凶,但身體很小,骨架纖細,抱在懷裡一隻手都能攏得過來。這樣一個人,身體裡的每一滴血液都叫囂著狂熱的自由,追求至死的激烈。

  「之前怎麼答應我的?」風商羽簡直咬著牙開口:「這就是你說的『不強求,只走個過場』?」

  九鳳略感心虛地轉了下手腕,然後察覺到不對,把軟趴趴的手掌拎到他面前,晃了晃,道:「斷了。」

  「是。」風商羽一邊給她灌妖力,一邊切齒地出聲:「不止手斷了,你現在全身上下,就沒好的地方。」

  相比於這邊的熱鬧,另一邊的薛妤和天累安靜得不像話,基本只剩淺淡的呼吸,其他人眼觀眼,心觀心地跟著沉默,除了沉瀧之。

  沉瀧之饒有興致地圍著縮小版的天累轉圈,看了又看,搓著手和隋遇商量:「我看很多人都沒見過真正的天累,這要是印成畫像放在沉羽閣賣,應該不少人會買。」

  隋遇伸出手,將他的臉扭到另一邊,言簡意賅,語氣惡劣:「滾。」

  善殊沒理會他們,她半蹲下來,與薛妤對視,擔憂地問:「怎麼樣?傷得嚴重嗎?他等會還有一場比試。」

  「妖力消耗不小,內傷和外傷都不輕。」不論人形還是真正原形的溯侑都顯得瘦削,縮小後卻有種沉甸甸的重量感,薛妤將它攏到綿軟的袖擺下,輕聲道:「再看看吧。距離下一場比試,還有多久?」

  「一個半時辰。」沈驚時答。

  薛妤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即便頂尖妖獸的血脈強橫,癒合能力極強,即便吞下了最昂貴的療傷丹藥,化成原形休養恢復,那些撕扯,咬噬和殊死對撞出的傷,也絕不是短短兩個時辰能有所好轉的。

  兩個時辰,一晃而過。

  陸秦領著在門外徘徊的弟子進來,聞著濃厚的血腥氣,不免頓了頓腳步,道:「到上場的時間了,裁判們都已就位,靈罩重新加固,松珩也上場了。」

  「十九這樣,怎麼上?」隋瑾瑜立刻皺眉,頗為煩躁地開口:「要不算了,就算送人族一個位置,第三就第三,一個排名而已。」

  一個排名而已,還能有人重要嗎。

  溯侑跳出薛妤的衣袖,抵著紅漆描金柱化為了人形。

  他半坐著,一條腿曲起來,手掌垂在上面,臉色宛若數十年沒見過陽光,光線照上去,甚至能看見肌膚紋理下顏色分明的細小經絡,聲音透著種大病初癒的啞:「沒事,我現在去。」

  隋瑾瑜看向薛妤,他算是知道自己的話根本沒什麼用,真要論好使,還得薛妤開口。

  薛妤站起來,將他上上下下掃了一遍,沒有要他不去,只是問:「想好了?真要去?」

  不知是誰說過,她這個人身上有很重的距離感,將公私分得界限明瞭,即便是極為親近的人,也從不會因為自身情緒而情急地要求誰去做什麼。

  溯侑走到她面前,伸手勾了下她的指尖,道:「去。」

  薛妤垂著眼沉默了會,他的手指還搭在她手背上,那是一種滾熱的溫度,像是身體裡關了頭熱血沸騰的岩漿巨獸,翻湧著咆哮。

  說實話,這種狀態去比試,太危險了。

  「走吧。」她動了動唇,最終也沒說什麼多話,往比試台的方向走。

  一行人到的時候,觀看台已經人滿為患,更甚者有人踩在同伴的肩頭上伸長脖子張望,心癢難耐地想知道這場真正定下天驕榜前三寶座的比試會有多精彩。

  與此同時,「妖都新主」「天累現世」這樣的話語頻頻被人提起,每個人都對這位橫空出世,戰力強到離譜的遠古巨獸十分好奇,好奇的同時,又不免提到薛妤。

  這位聖地傳人最為神秘,話不多且冷,但前一場比試,確實是她抱著和九鳳兩敗俱傷的天累離開了。

  任何和「英雄」「美人」沾邊的話題,總是會以最快的速度傳揚出去,因此薛妤和溯侑再一次在成千上萬雙眼睛中現身時,整個觀看台的聲浪都肉眼可見漲了起來。

  兩人到的時候,松珩已經站在比試台上了。

  薛妤站在台下抬眼,能看到他清瘦不少的側臉,依舊是一身素白的衣裳,整個人被陽光照著,頗有種飄然登仙的風姿。

  即便皺著眉壓著唇線,也顯得非一般的溫柔。

  這樣的人並不缺追捧,許多小姑娘被這種氣質迷得不行,連著看了他每一場比賽。

  僅僅看了兩眼,什麼沒等松珩看過來,薛妤就收回視線,她看向溯侑,有條有理地道:「你上去之後,別聽他說的鬼話,直接放出蒼生陣壓制……」

  她說著,自己也慢慢察覺到不對,抿著唇歇了話音。蒼生陣需要大量的靈力催動,他才和九鳳打完,斷了那麼多根骨頭,血窟窿一個接一個,修為恢復不足三成,哪來的海量妖力。

  薛妤慢慢皺眉,半晌,輕聲道:「其實沒必要上這一場,你想贏他,我替你贏,也就是明天的事。」

  「殿下。」溯侑頂著松珩有若實質的視線,慢慢抬了下眼,為了驅散她話中的凝重之意,他的語調甚至還含著微末笑意:「將他和九鳳放在同一個層次,九鳳現在都能跳起來罵人。」

  「他是不能和楚遙想比,但你現在的狀態連巔峰時一半的戰力都發揮不出來。」

  「一半不到,也能打他。」溯侑看著她的眼睛,格外認真地道:「阿妤,這才是我最不能退縮的一場。」

  就在這時,裁判抬頭看了眼天色,又對了下時間,示意溯侑入場。

  「煩勞殿下等我一會。」溯侑扯了下唇角,聲線竭力溫柔,但結果不盡人意:「半個時辰就成,行不行?」

  話都說到這一步了,薛妤退讓到一邊,又團了團他的袖邊,道:「不要逞強,身體最重要。」

  溯侑躍上比試台,靈罩立刻在身後合上。

  他就這樣頂著一張血色完全被抽乾,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臉,饒有興致地觀察松珩眼底盤踞堆疊的紅血絲和眼下的烏青。

  隨後,他笑著嗤了聲,左手一拋,手中的劍落在半空中,又被膝蓋頂出「嗡」的一聲錚鳴,利刃出鞘,第一劍便以出人意料的角度斬向靈罩內鑲嵌的傳音石。

  傳音石小巧,佈置的角度刁鑽,奈何他揮劍的力度更精妙,經不起這一下,齊齊炸裂著碎為齏粉。

  觀看台上坐著的上萬名觀賽者徹底聽不到裡面的人在說什麼。

  松珩看著這一幕,腦海中盤踞著薛妤和溯侑對視的情形,那種自然流露出來的眼神和細節,沒法騙人。

  從前,他曾經無數次告訴自己,薛妤啊,她就是那樣的性格,從出生就坐在王座上的人,怎麼會知道感情需要雙方的付出,而非他一人苦苦支撐,她就是冰冷的,驕傲的,根本不會彎下那鄴都皇族尊貴的背脊,去陪人做各種無趣的小事。

  然而,錯了。

  溯侑和九鳳打了一個多時辰,她就在下面看了一個多時辰。就在離得最近的位置,和批奏折一樣認真專注,在比試結束後,她的眼裡根本沒有別人的眼神,也沒去想出門在外,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鄴都的威儀。

  她那麼緊張,又那麼心疼。

  「我沒想到你會來。」光看臉,聽聲音,松珩真是一點攻擊性都沒有,像一汪溫柔的湖水,有種獨特的包容氣質:「你受傷不輕,執意前來,未免太看不起我。」

  「我不來,你豈不是會失望一整天?」溯侑看著他,笑了下:「說起來,你也只會這點趁人之危的把戲了。」

  「我會對所有人手下留情,唯獨你。」松珩慢慢吐字,像是要將壓在胸腔裡二十多年的郁氣全部吐露出來:「不死不休。」

  「還記得十年前你我見面時說的話嗎?」溯侑笑的時候,眼尾會朝兩邊拉長成一根筆直的線,從前令人驚艷,現在則釋放出一種乍然的危險之意,他將劍鞘掂出殘影,道:「我確實留在她身邊了,以最有資格和她攜手同進退的身份。」

  那段話,松珩當然記得,為此,他無數次從打坐冥想中驚醒,與月影對坐,惶然至天明。

  ——「我就快忍不住用盡一切手段勾引她,讓她憐惜,讓她心疼,讓她心軟。」

  ——「她退一步,我便進一步,我就是肖想她,覬覦她,無論如何,不顧一切也要徹底佔有她。」

  他做到了。

  薛妤和他在一起,憐惜他,心疼他,處處為他著想,連個比試也親自陪著。

  而松珩,他從來,從來沒有這種待遇。

  松珩忍無可忍,折扇一橫,身形如鬼魅般在半空中踩出青煙,整座靈罩內在頃刻間被迷眼的煙霧充斥。

  沒過多久,折扇如山嶽般悍然往下直壓,溯侑輕輕慢慢地「嗯」了一聲,上挑的語氣,手中名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綻出數百道劍光。

  折扇的力道被卸掉九成半,剩最後半成微薄的力道往溯侑胸膛打去,溯侑假意後退三步,稍微讓了讓力道,使折扇的位置偏離至鎖骨左右,隨著「刺啦」的刺耳聲響,他身上那件上好的衣料至脖頸處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松珩立刻反應過來,這人絕對是故意的,出於身體本能地往旁邊閃了一陣。

  他以為溯侑會有什麼專門對付他的後手。

  抬眼順著那道撕裂的布料看,他眼神凝住,呼吸都下意識屏了一瞬,而後像是有股滔天大浪朝他打過來,他幾乎是求生似地捏緊了手裡的折扇,捏得指節突出,青筋直跳。

  是,確實是對付他的後手。

  溯侑的皮膚很白,因此上面一點什麼特別的傷痕都顯得格外惹眼,那條劃破的衣料後,明昭昭地露出幾個糜爛到青紫的咬痕,甚至不能說是咬,是一種力道沒控制得住的吮吸。

  還能是誰。

  還能是誰呢。

  松珩的腦子裡像是砰的一下,炸開了一朵盛大的煙花,炸得他頭暈目眩,鮮血淋漓。

  薛妤啊,她也有情難自禁,想要在人身上留下一個一個印記的時候嗎。

  那為什麼,為什麼不是他呢。

  本來,就應該是他啊。

  溯侑執劍而立,像是只來單純炫耀一樣東西,但並沒有耐心觀察他精彩紛呈的臉色。

  幾乎就在下一刻,他舉劍斬出一道道溝壑,豎著,橫著,各種層出不窮的角度都覆蓋上了深重的殺戮劍氣。

  他的劍氣銳利而深凝,將松珩逼得不得不認真對待,可他那塊肌膚就是那樣礙眼,像是一塊腐肉在眼前一刻不停地晃蕩。

  松珩的修為雖然是先祖們直接灌上去的,但畢竟他沒有受傷,原本應該穩穩佔據上風,但溯侑太果決了。

  他能聲都不吭地跟他硬碰硬,被折斷根手骨眼睛都不眨,那彷彿不是他的身體,而是用來鎮壓,殺伐的機械。而且他的劍意很精妙,全是大凶的招數,有時候劍氣漣漪會反震到自己,他也絲毫不在乎。

  薛妤喜歡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哪裡好呢,危險,凶殘,野心勃勃,假以時日,必定不受控制。

  兩人交手擦身而過的間隙,松珩咬牙蹦出字眼:「你得意什麼……起初,她救你,不過是為了氣我。」

  溯侑確實不應該在受重傷後還有那麼強的爆發力,隨著身上傷口崩裂,鮮血濺出來,他手中揮劍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凜厲,但相對應的,理智岌岌可危。

  他眼睛瞇成豎瞳,五指曲張成爪,手背上甚至已經浮現出某種猛獸身上宛若黃金灌成的絨羽,以一種絕對暴力的姿態將松珩抓著慣在地面上。

  因為這個動作,他的胸口被洞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

  熱血噴灑而出。

  溯侑不為所動,他呼吸熱而燙,拂在人臉上時,簡直令人頭皮發麻,毛骨悚然。

  他揪著松珩,狠狠扭斷了他捏著折扇的腕骨,聽著那令人牙酸的骨碎聲,用敵人的武器去拍他的臉,言語輕狂,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不可思議的笑話:「為你,氣你?」

  松珩疼得面容有片刻的扭曲。

  跟真正的瘋子相比,他有感知,有痛覺,自然,也就有了弱點。

  松珩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他借力,拼著被他活生生撕下一片血肉,朝旁一滾,而後起身,氣勢節節攀升。

  他看得出來,溯侑使用了某種秘法,暫時聚集起大半的攻擊力,但相對的,神智會減弱,再拖下去,他會成為一頭暴怒的凶獸。

  天累,他沒見過,但盛名在外,他不敢輕視。

  而無論如何,今天這場,為公,為私,他都必須贏。

  「省省吧。」溯侑也沒吃驚松珩居然能從他手中逃脫,他垂著眼,白如紙張的臉頰上如高燒般蒸騰出了一點胭脂色的暈紅,說話時慢吞吞的,像是在思考每一個字的意思:「薛妤不會為了氣任何人而救一個囚犯。」

  同樣,她也不可能因為一朝被蛇咬而放棄去救任何一位可能被冤枉的人。

  「即便你背叛她一百次。」他側了下頭,緩聲咬出字音:「在審判台結束前的最後一刻,她依然會要我。」

  松珩微怔。

  下一刻,就在他眼前,他真正見識到了屬於天累的翅翼。

  線條流暢修長,片片羽毛如刀刃般排列著緊貼在肌膚上,兩邊分別拖著一根長長的尾羽,像畫匠筆下最驚心動魄,餘韻綿長的一筆。

  這個時候,溯侑瞳仁中最後一絲屬於「人」的理智也跟著潰散了。

  松珩額頭青筋暴起。

  他意識到事情可能要脫離自己控制了,如果沒有必贏的能壓制他的辦法,哪個重傷之人會再來對戰?

  誰會?

  誰都不會。

  他的修為畢竟有水分,而更多的戰鬥技巧都停留在十幾年前,面對失去理智的天累,沒有勝算好像是理所應當的。

  除非用陣。用手裡那個遠古巨陣。

  但是不行,用了就等於自露馬腳,薛妤那麼聰明,她絕對會提前察覺,也絕對會不顧一切阻止他。

  不管願不願意承認,他已經失去了薛妤,這是事實。

  那他生命的意義,唯一的意義,是為人族。

  溯侑一爪狠狠抓在他的肩膀處,生生拽下他半根小臂,驚人的劇痛鋪天蓋地而來,松珩一邊勉力支撐,一邊卻忍不住想去看薛妤的表情。

  她現在,會露出怎樣的眼神呢。

  他被一陣暴烈的熱浪狠狠從半空中擲到地面上,驚起一陣塵埃,在扭頭時,終於找到了薛妤的身影。

  她其實就站在靈罩最邊上,很好找,沒找到是因為她的視線真是一點都不在他身上,而在他身後那頭野蠻的怪物上。

  她皺著眉,但依舊好看,一如他初她時驚為天人的一眼。

  松珩朝她的方向微微伸了伸手,像是竭力想靠近,下一刻,他的指骨被重重捏碎。

  像是絕對不容置喙的暴君被人覬覦了所屬物,那雙燃燒起來的黃金瞳中盛滿了陰翳與獨佔欲,絲毫不用懷疑,他下一刻便會撕碎眼前這個人,徹底而狠戾地抹殺一切。

  松珩不能死在這裡。

  他看不清薛妤的臉色,最後的動作只是舉起手,朝著天空中的裁判們道:「我認輸。」

  我認輸。

  溯侑並沒有停下動作,靈罩立刻打開,人族的裁判們手忙腳亂地護著失血過多的松珩。

  薛妤,隋瑾瑜和隋遇幾乎同時上台,他們朝著溯侑而去,但很快被他重重掃開。

  「十九?」隋瑾瑜捂著胸膛難以置信地喘了口氣。

  「燃血咒。」隋遇停下腳步,皺眉:「他現在沒有理智了,認不出人。」

  但溯侑認得薛妤。

  隨著薛妤往他身邊逼近,他遲疑地止住動作,像觀察一樣新奇的東西般側首去看她。

  「過來,跟我回去療傷。」薛妤不敢逼他,走到近前朝他伸出一隻手,低聲道。

  兩人對視,也像對峙。

  半晌,溯侑拉著那隻手,卻不是乖乖跟著她去療傷,而是狠狠地扯到自己鮮血直流的胸膛中,用兩隻龐大的羽翼將她完完整整包裹起來,珍而重之的姿態,像供著某種神聖的祭品。

  他背脊因為長時間高強度的戰鬥顫動著,呼吸熱得像岩漿:「薛妤,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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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0:59:58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炙熱的呼吸噴灑在後頸,薛妤彷彿被困在巨大的熔爐中,她睫毛慢慢往下沉,手掌拂過他的後背,聲音輕得像安撫,字節短暫:「嗯。」

  兩人幾乎跌坐在灰塵和血泊中,因為燃血咒的效果,溯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全部崩裂,鮮血一刻不停地往外流,薛妤從他懷抱中退出來,手指握成半拳,抵著他胸膛左側的血洞。

  「跟我走吧。」她去牽他的手。

  他看著她,像是倒了一層鎏金的瞳仁一動不動,像是在緩慢思考她話中每個字的意思,很久之後,才將自己遍佈森然金羽的手掌交到她掌心中。

  下一刻,靈光成陣,兩人直接消失在靈罩中。

  看台上的人左顧右盼,一片嘩然。

  隋瑾瑜和隋遇立刻跟著衝回蓬萊島後的蒼天巨木中。

  陣法裹著薛妤和溯侑回到了房間,沉羽閣在房間的佈置,裝潢上一向捨得下功夫,這根巨木中鑿出的雅間,臥房,全是為有望衝刺天驕榜前一百的人選準備的,處處細節下足了心思。

  整張地面都鋪著柔軟的絨毯,燈罩的紗布細膩,襯得光影柔和,在窗牖吹進的海風中搖曳不止。

  才進門,溯侑就像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順著牆面滑坐到絨毯上,十根手指垂落,在雪白的毯上拉出深凝的血色長狠,硃砂般刺目的紅。

  門口傳來說話聲,隋瑾瑜開口:「薛妤殿下,我們讓女侍準備了熱水,十九身上的傷先處理——」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門被重重斬開,驟然而止的風刃朝他肩頭劈過去,隋遇手疾眼快,拎著他閃了半步,但即便這樣,他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削掉了肩上的衣料。

  這是今天第二次,隋瑾瑜被溯侑攻擊。

  薛妤迅速扣住躁動起來的人的肩胛骨,一邊將門口站著的隋家兩叔侄和女侍捲開,聲音冷靜:「全都走開,告訴沉瀧之,整個二樓暫時不許進人。」

  隋遇朝薛妤頷首,抓著擔心得不得了,跟只沒有頭腦的撲稜蛾子一樣上躥下跳的隋瑾瑜下了樓。

  「沒事。」薛妤用靈力築起一扇新的門,看向神經明顯緊繃起來,眼裡佈滿陰翳的溯侑,低聲道:「先坐著,我拿張帕子幫你擦一擦。」

  溯侑明顯對外人的氣息十分排斥,甚至已經不能說是排斥。

  理智隨著實力的提升而被焚燒,他儼然成了名副其實的妖族「暴君」,方圓數百米全是禁區,誰敢多看一眼,多走一步,通通格殺。

  他在守著薛妤。

  不被別人搶走。

  他出手時招式依然凜厲,顯得游刃有餘,唯有坐下來,忍耐地閉上眼時,那種虛弱的蒼白,強撐下支離破碎的內裡才會卸勁一樣展露出來。

  薛妤擰了帕子上的熱水,給他擦手指和胸膛上的血,又上藥,最後捏著一截斷骨,安靜瞬息,才很慢地吐字:「忍一會,我替你接上。」

  他充耳不聞,神情懨懨,微睜了下眼,視線卻只在她臉上轉了轉,喉結滾動著,像是要執拗地證明什麼:「我的。」

  薛妤,我的。

  薛妤看了看,將手邊十幾團洇著鮮血的手帕掃開:「你的。」

  像是終於滿意,溯侑看向薛妤摁在他腕骨一側的手指。

  靈陣師的手指比劍修都穩,且生得好看,根根瑩白柔嫩,搭在他乾涸得像是要冒煙的皮膚上,像堆上了冰塊,冒著滋滋的涼氣。

  說是接骨,但她有一會沒動。

  溯侑手掌把控著她的手指,緩緩推了上去,隨著「卡嚓」兩聲清脆的響動,他唇上的口子又崩裂開,拉出殷殷幾條血線。

  除了臉色更蒼白了點,他連哼都沒哼一聲,甚至眉都不曾皺一下。

  那彷彿不是他的身體。

  「把這些吃了。」薛妤從絨毯上擺著的數十種瓷瓶中每樣挑了兩粒,掬在手心中,遞到他唇邊。

  施展燃血咒後,他記不得熟人,薛妤說的話也總是要遲疑一會,反應慢半拍。

  此刻,他與薛妤對視,看她就乾乾淨淨,安安全全的就坐在眼前,裙擺散開,覬覦她的人都不在了,整片天地顯得安靜,只剩下他和她兩個,腦子裡那根壓到極限的神經才一點點回落歸原位。

  他低頭,柔順的長髮垂在耳邊,就著這樣的姿勢,一顆一顆叼著那些滾圓的藥丸咽進唇齒間。

  「去躺著,睡一覺。」薛妤指了指帳子的方向。

  藥效發作,燃血咒的效果也撐到了最後時刻,再加上帳子一垂,這樣的環境中,溯侑漸漸來了睡意。

  他的睫毛濃密而長,肌膚呈冷白色,對撞起來有種濃墨重彩的質感,只是睡得並不安穩,隔一會眼睛就要睜開,再條件反射地去看薛妤的方向。

  見她還在,就能閉上眼睛再瞇一會,當然,也真的就只是一會。

  薛妤沒去管案桌上那些密信,她搬一張矮凳放在床沿邊守著,微微低著頭,看不出神情。

  但看上去,心情跟「好」字肯定是不沾邊。

  一個時辰過去,溯侑強撐的氣息如戳破的皮球般「啪」地洩漏而出,現出一種應有的重傷萎靡來。

  燃血咒本來就是以壓搾自己身軀現有的所有精力,摒棄理智,變成個不知疼痛,不知喜怒的殺戮瘋子,短時間內修為有所提升,但等這陣效果過去,理智回籠後,弊端就會顯露出來。

  比如百倍的疼痛。

  「清醒了?」薛妤握著他的手,神情如霜:「能聽懂我說的話沒。」

  溯侑攏著她指尖的手動了動,扯著嘴角往上翹出點弧度時,是說不出的虛弱和聽話:「能。」

  「燃血咒就是你打敗對手的辦法?」她嗖嗖往外放冷箭,因為慍怒,一雙圓溜溜的杏眼水潤生動起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命不要了?」

  「和九鳳的那一場,你排名已經進入前三,妖都新主的身份也宣佈出去了,就非得去和他打一場?」

  非得要打那一場嗎。

  是。非得打。

  「別不說話。」薛妤盯著他的手背,語氣生硬。

  「非得打。」他安安靜靜聽完她說的每個字,直到尾音落下,才掀著眼在疼痛中開口:「別人都行,他不行。」

  甭管溯侑在外人眼裡是什麼樣子,但在薛妤跟前,可以說唯她是從,朝華有一陣甚至玩笑著說,很多事壓根都不用問我們溯侑公子的意見了,女郎說什麼,他就是怎麼。

  「一場比試——」

  「不是比試,也不是名次。」溯侑另一隻手抵著唇咳了聲,眼尾被高燒浸潤得紅起來:「我只是覺得,薛妤擁有的東西,包括人,都該一樣比一樣好。」

  薛妤就是應該永不回頭地走下去。

  他慢慢嚥下胸膛中翻湧上的腥甜浪潮,聲線破碎,眼神卻灼熱:「輸了,他沒資格再來糾纏你。」

  薛妤沒再說什麼,她肩背和肩頭都貼著矮椅上的一點依靠慢慢靠下去,像是抽去了某種堅硬的外殼,露出裡面一點生澀的,不知所措的情緒。

  良久,她抿著唇,摩挲了下他的手背:「疼不疼?」

  「不疼。」溯侑搖頭:「不是才吃了止疼的丹藥?」

  「那個那麼有效的話,你現在不會還發著高燒。」薛妤輕輕吐出一口氣:「難受就睡吧,我就在這。」

  溯侑往帳子外的案桌上掃了一眼,那上面有很多密信,來自人間各座城池的執法堂,薛妤下令整改和徹查的許多東西都得到了反饋。這些重要的事情,一般都是她親自查看處理。

  「那些密信,不看了?」他伸出指尖觸了觸薛妤溫熱的臉頰,笑了下,難得在這種時候發自真心的善解人意:「現在不看,等回鄴都,要忙殿前司和百眾山的事,又得通宵達旦地熬。」

  薛妤定定地看著他,良久,薄唇微動:「之前看了幾封,現在看不進去。」

  「擔心你。」她脊背微彎,雙手摁著眉尖,道:「我也沒你想得那麼冷靜。」

  說完,她看著他驀的定住了的眼神,傾身覆住他的眼睛,簡單地道:「睡。」

  她的掌心中,纖長的睫毛凝滯著,像一對振翅欲飛的蝶翼,某一刻,它們心緒紊亂似地胡亂顫動兩下。

  ====

  溯侑的比賽結束了,但薛妤還沒。

  她晚點還有兩場,一場是和沉瀧之的,一場是和許允清的。第二天再跟九鳳,陸塵,蒼琚分別打一場,三地盛會的排名就基本能定下來了。

  等療傷的藥效逐一發揮作用,薛妤看著安然沉睡的溯侑,又看了眼窗外天色,輕聲起身出門。

  一樓雅間,門扉敞開,隋瑾瑜以手抵著額心,身上那件被挑破的衣裳也沒換,眼下掛著一團烏青,模樣顯得有些頹然。九鳳才不管他,她在一旁磕著瓜子,和沈驚時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溯侑和松珩對戰的那場。

  你要說多高深的戰鬥技巧,沈驚時不一定有那種火眼金睛,但要說溯侑刻意露出來的那個咬痕,他的眼神真的比誰都好。

  「看不出。」九鳳搖頭,笑吟吟地道。

  「真看不出。」沈驚時緊接了句,而後挨了善殊一扇子。

  在場除了挨了親弟弟兩下,鬱鬱寡歡的隋瑾瑜,就屬沉瀧之最緊張。

  他也沒心思數錢了,將鑲金嵌玉的算盤往桌面上一推,神經質地長舒一口氣:「怎麼辦,我等下還得和薛妤打一場,溯侑傷得那麼嚴重,她會不會一時生氣,下手直接把握不了分寸,讓我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的。」

  九鳳嗤的笑一聲:「瞧你那點出息。」

  「你別指著我說,我就這點出息,你看看那邊,有出息的也不見得多輕鬆。」沉瀧之看向眉頭緊蹙的陸塵。

  「實在不行的話,認輸也不失為一種退路。」朝年拍了拍沉瀧之的肩,笑嘻嘻地遊說:「反正你志不在此,大家都知道,這比試台上刀劍無眼的,一不小心丟胳膊斷腿,療傷的藥倒沒什麼,主要人受罪不是?」

  「你以為我不想?」沉瀧之面無表情地拂開朝年的手,頗為痛苦地道:「我家老頭放話了,可以輸,但要是敢不戰而退,他親自打折我的腿。」

  「你和薛妤打,不一定只斷一條腿,我看看時間,兩個時辰後,我怕得讓風商羽上去把你抬下來。」九鳳慢悠悠地撥弄著繃碎的指甲,想了想,又道:「我明天和薛妤還有一場,真傷腦子。」

  「你的傷好了?」沉瀧之盯著她白得不像人的臉,表示懷疑:「這才過去多久,就能接著打了?」

  「也就是和溯侑拼得慘了一點,打薛妤有點問題,但照樣能把你旁邊坐著的那位太華聖子,還有那邊那位人族未來的砥柱打得不分南北。」說完,她對蒼琚投來的「你到底有多自信」的眼神視若不見,想了想明天那場,也有點發愁:「和靈陣師比試啊,真頭疼。」

  不是頭疼,是發怵。

  陸塵也開口:「我仔細觀察了隋瑾瑜和薛妤打的那場,靈陣師的對戰技巧太可怕了,每出一招,都結成一根陣線,到後來,根本就是自己打自己。」

  「隋瑾瑜連平時七成的實力都沒發揮出來。」

  「靈陣師要是沒成長起來,其實有諸多弱點,不足為懼。」九鳳道:「他們肉身薄弱,專攻這塊就行。」

  主要是,薛妤在靈陣師這條路上的造詣已經相當高深,靈陣師這麼大個弱點擺在眼前,誰不知道?

  誰都知道。

  「我攻個屁。」隋瑾瑜脾氣很大地掀了掀眼皮:「我不知道要攻擊她本身嗎?我不知道要近身嗎?怎麼近?我一步才出去,前面十幾個連環陣法排著隊等我,踩了一個又一個,好不容易全破了,打了沒一兩百招,又來個更大的。」

  那種鬱結於心的憋屈感,簡直了。

  薛妤下來時,剛好聽到這一句,她沒說什麼,只是朝隋瑾瑜和隋遇點了下頭,言簡意賅:「燃血咒的效果退下去了,現在睡著了,我去比兩場,速戰速決,你們先守著照顧一下。」

  沉瀧之聽著這個速戰速決,心頭一涼。

  「明天的安排出來了沒?」薛妤看向善殊手裡的單子,問:「松珩什麼時候上場?」

  「才傳來的消息。」善殊將手裡的兩頁紙遞給她,話語溫柔:「本來你和松珩在明天下午會有一場對戰,但他現在重傷,昏迷不醒,人族那邊替他棄權了。」

  也就是說,松珩接下來都不會上場。

  薛妤皺著眉不說話,抓起單子掃了兩眼,頷首道:「知道了。」

  說完,她朝外往比試台的方向去。

  沈驚時頗為同情地看向沉瀧之,道:「聽到了沒,速戰速決,趕緊的吧。」

  若說溯侑和九鳳,薛妤和隋瑾瑜這種勢均力敵的頂級碰撞來得令人滿懷期待,熱血沸騰,那薛妤和沉瀧之,許允清這兩場就真的只能算是小打小鬧。

  因為沒有勝負懸念,裁判們甚至沒在這兩場比試間安排太多的休整時間。

  但人依舊很多。

  臨上場前,沉瀧之掃過來看熱鬧的諸位,一臉視死如歸:「我是真不知道蓬萊島的裁判都是從哪請來的老神仙,真能行,安排排名前三的和兩百開外的人打,怎麼,給他們熱熱身,解解壓嗎?」

  「別抱怨了。」陸秦開口為崑崙挽尊:「裁判有多方考慮,你的身法不錯,和薛妤對戰未必會輸得太難看,許允清呢,雖然只排在九十七名,但人家是靈陣師,靈陣師和靈陣師對一場,互相切磋學習,也更有看頭。」

  九鳳也難得沒接著打擊人:「雖然你實力確實不怎麼樣,但該說不說,老頭子為你找的身法秘笈不錯,別想那麼多,快去吧。」

  沉瀧之就這樣帶著「不會輸得很難看」和「你的身法不錯」的微弱希冀上了台。

  他和薛妤算是老熟人,各自報過姓名後,薛妤沒有動作,看了他一會,問:「想認真打還是速戰速決?」

  沉瀧之一下緊繃起來,他暗暗防禦,警惕地扯了下嘴角,笑容顯得僵硬:「冒昧問一句,這兩者有什麼區別。」

  薛妤慢慢抬起手,五指停滯在半空中,拉出一個恐怖的靈陣,似乎只等著他字眼落下,這張無形的巨網就會將他整個吞噬,連骨頭都不剩下。

  「速戰速決。」沉瀧之壓低了聲音飛快道:「我速戰速決。」

  說完,他飛快踏出幾步,身軀如游龍般在靈罩中盤旋遊走,帶出一陣真真假假的虛影。

  他以為速戰速決是意思意思過個十幾招,但沒想到,這個「速」能那麼快。

  他引以為傲,被人稱讚的身法才踏出三步,無數銀絲如天女散花般在他頭頂炸開,綿柔的力道行至一半,變成無堅不摧的冰錐,那些冰錘在虛影上重重一刺,帶起驚人的風聲。

  沉瀧之頭皮發麻。

  下一刻,數十根尖長的冰錘尖嘯著朝他胸膛而來,那架勢,像是要直接將他開膛破肚,沉瀧之咬緊牙關,一時間連呼吸都停了下來。

  他甚至懷疑自己說得不是速戰速決,他說的是求死。

  冰錐在靠近他胸膛寸許時速度驟然變得極慢,沉瀧之還沒反應過來,尖利的那端在接觸到他肌膚時變得柔軟,緊接著,他從頭到腳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

  須臾間,他整個人被凍成栩栩如生的冰雕,被雪絲拉扯著送下了比試台。

  給沉瀧之解凍,九鳳等人花了不少時間。

  「沒事,沒事,這算手下留情了。」沈驚時看著沉瀧之被凍麻了的臉,不忍直視地安慰:「方纔在台上,薛妤讓你回答時,我們還都站在這替你捏了把汗,生怕你想不開要認真打。」

  沉瀧之用力搓了搓自己依舊沒有直覺的臉,嘶著氣咬牙:「我還不如直接認輸!」

  「噓,快看。」音靈饒有興味地指了指此刻上台的白衣少年,道:「許家許允清,靈陣師世家出身,他在這方面的造詣不錯,換做從前,薛妤可能惜才,覺得這是個好苗子,未必不會指點幾招。你看看現在。」

  「現在?現在誰送上去都是挨打。」蒼琚慢吞吞地接了句。

  為了與薛妤對戰這一場,許允清確實花了功夫,一路跌跌撞撞穩定在天驕榜前一百,再加上靈陣師稀少,在三地盛會最後幾天,他終於看到了自己和薛妤對戰的安排表。

  他精心打扮,在細節處下足了功夫,一襲白衣臨風而立,長髮只鬆鬆地用束帶紮了個低馬尾,聲音清澈,字字如珠玉:「柴河許家許允清,請薛妤殿下賜教。」

  九鳳說得沒錯,薛妤確實沒心思應付這些有心無心,賜教不賜教的事。

  她甚至沒抬頭看一眼,啟唇冷漠吐字:「鄴都薛妤。開始吧。」

  許允清從沒想過單純憑借楚楚可憐的外表去打動一位皇太女的心,他得有本事,有手段,有令人刮目相看的底氣。

  為了這一場比試,他準備了很長時間,融合了許多陣法。

  但薛妤沒給他這個機會。

  就在裁判做出開始手勢後,許允清繞著靈罩邊緣開始佈陣,薛妤冷冷地掀了下眼,一根手指往地面上重重摁下,剎那間,像是打開了某個開關,靈罩內所有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越來越慢,直到許允清徹底動不了手指。

  薛妤頗為冷漠地看著這一幕,袖袍微動,半點不留情地將人掃出了靈罩內。

  這一切全在眨眼間,真就眨了下眼的功夫,很多人甚至都沒意識到比試開始了,就見裁判舉出了勝出的靈力牌。

  天驕榜排名九十七的靈陣師,在薛妤手上,一招都沒走過。

  沉瀧之看傻了眼,他茫然地張望著,而後拍了拍凍得直哆嗦的牙關,難以自抑地從喉嚨裡抽了聲,看向身側的風商羽:「我錯怪薛妤了。」

  「我現在看出來了,她真的對我手下留情了。」

  「我謝謝她讓我過了三招。」

  ===

  蓬萊島海面上的一棵巨木上,松珩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面還是很熱鬧,聲浪一陣接一陣漫過來,屋裡卻很安靜,只點了盞昏暗的燈,草藥的味道經久不散,濃郁到了嗆人的程度。

  他很痛,最痛的地方在左肩以下,下意識摸過去,只摸到一截空蕩蕩的衣袖。

  比試台上的一幕在腦海中一遍遍回放,松珩猛的閉了下眼。

  察覺到他紊亂的氣息,門從外面被推開,幾名面目慈和的老者魚貫而入。

  「公子受了重傷,小臂也被扯斷了,我們上了藥,接下來需要好好臥床修養,下面幾天的比試,我們已經出面替公子推掉了。」

  為首的那位聲音溫和,給人不驕不躁的安撫感:「人皇裘桐的安排,幾位城主已經跟我們說過了,我等活了足夠久的年齡,在崑崙待得骨頭都生了銹,已經是朽木了,也是時候該為人族的根系做出犧牲了。」

  「但公子還未真正做出決斷。」

  那名老者是崑崙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平時待人和藹,慈善可親,很受弟子們愛戴,此時將手中一份名單遞到松珩床邊,徐聲道:「這是此次三地盛會的排名表,雖然最後的排名還未定下,但也大差不離,公子不妨認真看看。」

  松珩看了兩眼,越看,就越覺得頭腦暈眩。

  「妖族出了天累,新任君主,實力如何,公子也看到了。他在和九鳳血拼之後,還能將公子拖到重傷,這樣的人物和九鳳同時號令妖都,妖族日益鼎盛只是時間問題。聖地呢,除了薛妤,又出了個蒼琚,這兩人風頭銳不可擋,善殊音靈季庭漊等人分別佔據了十幾,二十,三十的位置,就連跌下聖地傳人之位的路承澤,都在前五十之列。」

  「公子找找這張表上,人族名列前茅者,有幾位?」

  寥寥無幾。

  屈指可數。

  「時間不等人,希望公子早下決斷。」

  「不必再說了。」松珩睜眼看著床帳,腦海中勾勒出那只龐然巨獸的樣子,它有世上最鋒利的爪牙,也有最暴戾的凶性。

  如果人族在這樣的環境中繼續成長下去,那麼未來的成百上千年裡,他們都將在活在聖地和妖都的陰影之下。

  他滾著喉結嚥了下唾沫,慢慢吁出一口氣,啞聲道:「將我送到崤城,三十日之內,有人會將以龍息為誘,將成千上萬的妖族引至此城中。屆時,請一百位前輩助我,配合人族聖物和遠古陣法,將它們絞殺,一絕人族禍患,二絕聖地和妖都插手人間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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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三地盛會開啟第十四天,臨結束前的最後一晚,薛妤與九鳳對戰。

  說起和薛妤比試,就不得不提陸塵和蒼琚。

  他們一前一後和薛妤比了一場,戰鬥場面前半截都還好好的,後面靈罩一破,留音石全碎,裡面具體是什麼情況,外面的人看不清。但陸塵下台時步伐不穩,跌跌撞撞,一副蔫了氣的皮球樣,蒼琚稍微好一點,可臉色也十分難看,見誰都是一副冷颼颼的樣子。

  問他們,都不說在裡面遭遇了怎樣非人的折磨,嘴巴嚴得用鐵鍬都撬不開。

  這讓九鳳十分好奇。

  抓心撓肝的好奇。

  「你們兩位是認真的?」季庭漊白天才和隋瑾瑜硬碰了一場,被打得灰頭土臉,這會看著悠哉悠哉的九鳳和溯侑,提一下嘴角都吃力:「這才過去沒兩天,妖族的恢復速度可怕到這種程度了?」

  「妖族恢復能力本就強悍,這兩位又是頂級體質,羨慕歸羨慕,但事實如此。再看看人家松珩,聽說連夜出蓬萊島療養去了,伺候的從侍說他流了半夜的血,手臂斷了半截,差點整條都保不住。」沈驚時道。

  妖族肉身強悍是眾所周知的事,相對而言,人族與古仙在心法和技巧上走得更深遠一點,算是各有長短。

  只是在三地盛會這種場合,妖族這一長處多少佔了優勢。

  九鳳的指甲重新長了起來,臉上的蒼白被紅潤取代,她是半點都安靜不下來,身體才好一點,就嚷嚷著要把蒼琚和陸塵打得在地上嗷嗷求饒。

  到今天,傷基本養好了,她又覺得打這兩個沒意思,沒挑戰性,想著和薛妤認真地拼一場。

  她每說一句,風商羽不動聲色攬著她的力道就越重一分,等她落下最後一個字音,整個人嚴嚴實實嵌進風商羽的胸膛中,他忍無可忍地出聲:「老實點,學不會是不是?」

  九鳳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就真不再說話了,但沈驚時往她側臉一瞥,滿眼都是躍躍欲試的火熱之意。

  事實證明,老實這個詞就跟楚遙想沒半點關係。

  溯侑恢復得差不多,捱過燃血咒帶來的劇痛後,筋骨續長,血肉癒合,不知是不是徹底展露過真身的原因,他身上壓迫感更重,往雅間中一坐,有種如松似柏的挺拔感。

  薛妤等下要上場,沒坐,倚在他椅邊靠著,隨手用竹籤攪著杯盞中的紅姜絲,高高束起的馬尾垂到他肩頭,像掛在嶙峋山石上一捧流動的活水。

  「你們兩是不是還得打一場,爭個第一第二的名次?」音靈看向他們兩人,問。

  溯侑將最後一天的安排表勾過來看了兩眼,道:「是有一場,在正午。」

  「那你們這是,要打還是不打?」音靈往和諧得像畫一樣的兩人身上掃了兩眼,有些不信地挑了下眉:「別的不說,溯侑,你那些傷人的招數能有一個捨得往你家殿下身上丟?」

  溯侑轉著杯子笑了下,緩緩摁住薛妤的指節,清聲道:「你這麼一說,也確實是。」

  他看向薛妤,問:「殿下想不想打?」

  薛妤目光微閃,她捨棄了杯盞中的小木簽,看向溯侑,像是在認真從各方各面評估雙方戰力,半晌,薄唇微動:「可以試試。」

  溯侑勾著她的小指,頷首:「好。」

  沒過多久,陸秦從外推門進來,看向九鳳和薛妤,道:「兩位大小姐,到你們了,都等著呢。」

  九鳳懷著滿腔的熱情上了比試台,靈罩在兩人身後關上,兩人各自報過姓名後,她對薛妤道:「你之前打陸塵和蒼琚用的是哪一招?我看後勁好像很足。」

  至少把蒼琚打得整整一天沒有說話。

  「是我新領悟出的一個陣法,等會可以給你試試。」薛妤認真地回。

  「那行,先打著。」九鳳扯了扯嘴角,五指朝半空張開,嘩啦一聲,扯出數百道顫動的雷電。

  整個靈罩中頓時陰雲沉沉,弧光閃爍,當實力強大到一定的程度,就沒有什麼花裡胡哨的東西,她攜滿身雷霆之力,朝薛妤所在的位置一拳轟過去。

  爆裂的聲響驚天動地,靈罩隱隱承受不住,有崩開的跡象。

  薛妤人沒動,那個接踵而來的拳印停在她眼前寸許處,幾乎要挨上她的鼻尖,卻怎麼也沒法再近一步,隨著她垂下眼睫,一道陣法像深淵中的血盆巨口,將那個聲勢駭人的拳印咬著吞噬進了身體裡,而後繃碎,消失。

  這就是靈陣師,人家聲勢浩大,雷霆手段,她就輕飄飄地站著,動了動手指,眨一下眼睛,決戰於無形之中。

  兩者對比起來,反差別提多大。

  「我還真就不信了。」九鳳盯著拳印消失的地方,不信邪地咬牙笑了下,戰意昂揚:「再來。」

  九鳳的戰力確實出色,她比隋瑾瑜更警覺,為了避免自己的招數最後被陣法反噬到自己身上來,落地的位置往往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動作迅速地避開一根又一根絲線,最後她再伸手一扯,就能將它們通通斬斷。

  就在九鳳以為薛妤會憑借靈陣師的優勢和她周旋時,令人難以想像的是,她放棄了這種打法,一雙素手橫推,朝前轟殺。

  「嗯?」九鳳眼睛亮了下,一邊全力以赴和她過招,一邊遲疑地道:「靈陣師主動送到妖族面前拼肉身?」

  在世人眼裡,再厲害的靈陣師,那也有個世人皆知的弱點。

  一旦被近身,基本上可以宣告戰鬥結束。

  九鳳一時間摸不清薛妤的想法。

  但很快,她神情凝重起來,因為她發現好像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薛妤的手很白,在眼光下手背透著光,顯得秀氣小巧,不論是成掌,還是成拳,氣勢都並不突出,但力道並不是花架子。

  更沒有出現想像中一觸即潰的情形。

  兩人從靈罩的地面上打到半空中,再從半空中轟向礙眼的靈罩,打得勢均力敵,如火如荼。

  靈罩外,季庭漊難以相信,他左右看看,對上同樣震驚的陸秦:「什麼情況,薛妤不是靈陣師嗎?」

  「我們殿下又不是尋常靈陣師。」朝華榮譽與焉地挺直胸脯,震聲道:「殿下從小到大,受過的大小傷不計其數,一次療傷藥也沒用過。很長一段時間,白天悟陣,晚上修心法,需要的時候,還會引雷霆煉體。」

  她身上的光芒從來不是平白生成的,那是千萬次的打磨和鍛造中凝練出來的東西,為了與身上的責任和身份匹配,她付出了常人難以想像的代價。

  「靈陣師用雷霆煉體。」季庭漊聽得頭皮發麻:「我聽都沒聽過。」

  他頓了頓,徹底服氣了:「她不第一,誰第一。」

  半空中,薛妤一指摁住九鳳掃來的掌風,身體在瞬息間後退十幾步,懸而又懸地避過凌空而來的數十道拳印。

  她各方面都不弱,這是事實,但以自己的短處硬碰九鳳的長處,她沒這個打算,也確實差著火候。

  連著躲避五招之後,薛妤率先停下腳步,長風蕩起她的碎發和衣擺,發出獵獵聲響,十根長線從她指尖抽出,在整個靈罩中交織出一點雪色的亮光,她指尖繃緊,將線扯得筆直,聲線清冽:「該我了。」

  話落,陣法起。

  和先前幾次對戰時的陣法相比,這次顯得尤為質樸平常,那是一座橫亙在兩人間的小拱橋,橋上布著靈光,鋪著霧氣,宛若仙境一角,橫看豎看,怎麼都看不出危險性來。

  蒼琚和陸塵看到這座橋,立刻想起了些難以忘懷的回憶。

  前日,他們就是在這座橋上栽倒,被靈陣師的陣線五花大綁著捆下台的。

  外人看來是橋,在九鳳眼裡,卻是一口無底的黑洞,她已經入陣,只有朝前走。

  這口黑洞並不會主動攻擊人,九鳳朝裡走,越走越深,腦海漸漸陷入本能的混沌中。

  她一遍又一遍走上了自己內心最隱秘的路。

  凡為世間有靈之物,人也好,妖也罷,活得再滋潤自在,驕傲不拔,也總有擔憂和愁緒。

  在這種靜謐的環境中,那些平時壓在心底的情緒抽絲剝繭般被刻意扯出來,千百倍放大,再擺在眼前,逼著自己直視。

  那是一個無比煎熬的過程。

  楚遙想一生順風順水,是真沒遇到過什麼挫折,她想要的東西都有,想做的事都可以放開去做,於是這樣的陣法套在她身上,就成了另一種效果。

  她見到時光呼嘯而去,韶華不再,面前上百面銅鏡中,她逐漸老去,眼角生了皺紋,臉頰上的肉往下垂著,皮膚鬆弛,指甲不再有光澤,伸出來時顫顫巍巍,像十根長短不一的雞爪。

  楚遙想冷然看著,某一刻,被扎到眼睛似的忍無可忍。

  她出手,直接橫推過去,上百面鏡子應聲而碎,清脆的聲響辟里啪啦在耳邊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接著往下走,很快停住腳步。

  她看到了風商羽,很多個風商羽。

  很少有人知道她和風商羽的初相識,說起來永遠提他們青梅竹馬,自幼相伴。

  可其實不是。

  九鳳族只有楚遙想一位嫡系後裔,從小要風不是雨,但風家卻不止風商羽一位公子,因為兩族歷代有婚約,在九鳳懂事後,她外祖父親自帶著她去風家挑了自己未來的道侶。

  意思很明顯,全看她自己喜歡。

  九鳳最先挑的不是風商羽。

  事情的分岔就從這裡開始,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九鳳傳人,而風商羽,他沒被九鳳選中,但他自身本就出色,即便不憑九鳳族的助力,也很快闖出名聲。

  正如當年他因為桃知生氣時口不擇言說的話,風家是比不上九鳳家,但也不差,他風商羽有很多別的選擇。

  九鳳起先還挑著眉看。

  看他找到了個真正喜歡的女子,那女子是和九鳳完全相反的類型,她溫柔,乖巧,會心疼人,一顆心都掛在風商羽身上,這樣的溫情也成功俘獲了大家世族中貴公子的心,兩人順理成章在一起,定情,而後成親。

  九鳳唇角拉得直而平,雙手環胸,呵呵了兩聲,像是覺得半分沒興致似的,腳步卻遲遲沒有往下邁出去。

  「我說。」她屈起手指,咚咚地敲了敲重新凝起來的鏡面和這條黑暗中的崎嶇小路,道:「夠了吧,適可而止。」

  鏡像中還在一幕幕變幻,洞房花燭,風商羽一身紅衣,含著笑去挑新娘子的蓋頭,兩人在燭火中深情對視,而後唇觸在一起。

  那一瞬間,九鳳頭皮都炸開了。

  她撕裂腳下的路出來時,乍見天光,就已經能猜到自己會受到桎梏。

  這陣法擺明了的邪門,說白了,你無動於衷往前走,一盞茶不到的功夫就完好無損出來了,但忍不住出手,肯定會引發不一樣的後果。

  陸塵那天走了一大半,在橋上停下來的時候,身體僵硬了瞬息,就是那瞬息的功夫,被綁著丟下去了。

  蒼琚更甚。

  才上去,一半不到,堅持的時間都沒陸塵久,就步了陸塵的後塵。

  九鳳踩著線出界,被裁判認定輸了之後,一聲不吭地往觀賽台邊緣走。

  風商羽扯過她看了看,見她這次沒受傷,就破了幾片衣角,拳頭上有點淤青,緩慢地鬆了一口氣,緊蹙的眉心舒展。

  九鳳定定地看了他一會,表情有點難看,她問:「你是不是喜歡溫柔的,不闖禍的?」

  問歸問,但她臉上的字,用沉瀧之的話來解釋就是「你要敢說是,你就完了,你走不出這個觀賽台了」。

  「聽不懂。」風商羽掌心中推了點藥油,為她揉著拳頭上的傷,說得乾脆:「問點正常的,人能理解的話。」

  他垂著頭,唇色深郁,是一種飽滿的正紅色,九鳳看著看著,突然伸手去擦他的唇,力道重得像是跟他有什麼血海深仇似的。

  「楚遙想,嘶,你瘋了?」

  風商羽吃痛地仰了下頭,將她雙手捉著,眼一掀,道:「我喜歡什麼樣的,你沒眼睛,看不到,是吧?」

  音靈聽不下去,覺得自己是吃撐了沒事做才會關心小兩口打情罵俏,拉著善殊和沈驚時走了。

  溯侑站在一邊,身後是萬人沸騰的熱鬧,他垂著眼,有所察覺地動了下食指,敲在觀賽台座椅的邊緣。

  ===

  深夜,蓬萊島下起了暴雨,海風肆虐,浪潮發出驚天的怒吼,和著風的呼嘯,拉出長長的餘音。

  薛妤找善殊說了點事,又去找了趟朝年,回來時風雨盛極,屋裡點著盞燈,燈芯搖擺,靈蛇吐信般扭曲著。

  溯侑安靜地盤坐在軟墊上,正對著一張小几,側臉稜角流露出種驚人的鋒利。

  十幾天下來,薛妤居然很快適應了他這幅模樣。

  「在寫什麼?」她跟著在他身側坐下,他伸手一攬,她就極為自然地靠了過去,抓著那幾張紙看了看,不由抬了下眼:「接管人間妖族的起草文書?」

  「這麼快?」

  「嗯。」溯侑用唇瓣摩挲著她發熱的耳根,銜著氣音道:「明天,三地盛會就結束了。」

  「我剛才聽陸秦說,你讓隋瑾瑜去了趟裁判組,棄權明天的那場比試。」薛妤被他蹭得有點癢,伸手慢騰騰地捂了下耳朵,問:「好端端的,怎麼棄權了。」

  溯侑停了下動作,薛妤背抵著小几,與他面對面坐著,這個姿勢,他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眼裡的疑惑之意。

  她是真不懂。

  「今天那個陣,道性不堅,心有所懼的人,走不出來。」他掌控著她窈窕的腰身曲線,垂著眼一下一下地啄著她的唇角:「是不是。」

  「也不一定。」薛妤含糊吐著字音:「控制一下,不受影響就行。」

  「殿下高看我了。」

  鎏金色的瞳仁停駐在眼前,溯侑與她對視,聲音裡平鋪著一陣壓抑的風雨:「比不了。」

  「那座橋,我一輩子都走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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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8 01:13:38 |只看該作者
第108章

  翌日一早,蓬萊島開第十五天,三地盛會結束。

  陸秦捏著張起草好的紙上靈台講話,感謝諸位數百年來對三地盛會的支持,希望江山輩有能人出,這些都是陳詞濫調,每次三地盛會的東家必說的東西,但這次他在末了加了句:「……願山河安然,各族各界和諧相處。」

  聽完這些,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住處收拾東西,準備離島。

  一樓雅間中,沉瀧之和隋遇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正在對賬。

  見薛妤等人來了,沉瀧之朝他們招手,指了指自己手邊放著的兩卷卷軸,道:「快來看看,全新的天驕榜排名,已經出來了。」

  其實比賽到第十天,十一天時,大致的排名就已經有了雛形,隨著後面比賽一場場進行,名次完全確定下來,就有了這張未來五年都會在年輕一輩中口耳相傳的天驕榜。

  「我看看。」九鳳隨手一勾,將那張泛著靈澤的兩卷卷軸捲到手中,一眼掃到底:「這還分上下冊?」

  說起這個,朝年簡直大開眼界,他道:「這位沉羽閣少當家說,天驕榜分兩冊,前五十為一冊,後五十為一冊,想瞭解具體排名的必然會花兩份錢來買,這是商人之道,唯利是圖。」

  「送上門的錢,不要白不要。」沉瀧之笑得圓滑,看向薛妤和溯侑,微不可見地歎息了一聲:「我們這次參與蓬萊島的構建,是和陸秦談的條件,彼此都熟悉,不講究虛頭巴腦的東西,談得十分順利。但鄴都那座分閣,我是真出了血本。」

  「按照沉羽閣分給鄴都的利潤來算,就這一次飛雲端十年中,你們賺的錢就足以抵成本了。」薛妤慢悠悠看過去,末了還接了句:「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這一本正經抨擊人的樣子看得善殊和音靈發笑,溯侑摸索著勾了她的小指,眼底也泛出零星暖意。

  「薛妤第一,溯侑第二,楚遙想……第三。」九鳳瞅著第三這兩個字,越瞅越不是滋味,指尖將那張卷軸戳得噠噠響:「等著,下屆天驕榜再比,至少我也得是個並列第二。」

  說歸說,但九鳳是真輸得起,對她來說,失敗的經驗帶來的好處和反省遠比一個名次多。

  她往下看,大致說了下熟人的情況:「蒼琚第四,陸塵第五,善殊,音靈,季庭漊都在前二十,伽羧,陸秦前二十五,路承澤前五十。」

  「人族這次怎麼回事?」九鳳隨便掃下來,看向陸塵:「最高就你一個第五,再算上那個松珩,前五十的還就這麼兩三個?」

  陸塵神色凝重,任誰看到這一幕都不好受,他道:「這表我昨晚就看過了,其實還有件事,不知道你們注意到了沒有。歷任飛雲端開啟,能進秘境之淵的一共就那麼多,聖地,人族,妖都加起來就一千出頭,這次聖地和妖都的人數都能對得上,和歷屆記載的沒什麼差,但人族進了很多人。」

  薛妤頓時看過去:「什麼意思。」

  「我就猜你們可能沒注意到,當時秘境之淵大門一開,大家腳才踏進去,就被送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小世界裡去了,誰能知道人多人少。」陸塵看著那張記載著天驕榜前五十的卷軸,補充道:「我是出來後整合發現的。很多原先根本進不去,都認命了在飛雲端外圍積極尋找資源的少年也都直接被捲進去了。」

  說起這個,陸塵就要歎氣:「大家在裡面不是都有個任務嘛,就在扶桑樹揭露真相之前。那個任務呢,有的簡單點,我們那面就挺容易,只要順著給出的線索走就行,後面殺魅,就難點,折磨人一點。」

  「我當時問了音靈,還以為都是這樣,也就沒有再問,出來後機緣巧合下才知道,原來並不全是這樣。」

  「如果我沒有算錯,這次進秘境之淵的總人數是兩千四百個,其中一千七是人族。」頂著沉瀧之和朝年不可置信的眼神,陸塵苦笑著點頭:「對。但這不是好事。」

  「怎麼說。」薛妤扯過一張凳椅坐下:「你詳細點講。」

  原本準備上樓收拾東西而後打道回府的一群人又排排坐下來,分散在長桌兩側,聽陸塵說起事情原委。

  「總結下來,就是我們這種本身情緒並不偏激,平時處理事情也還算公正的,接收的任務並不複雜,但那些被捲進來的人族世家子弟,或是朝廷的附庸者,他們經歷了一場考驗。」

  薛妤倏地抬眼,道:「他們成了遠古時的人皇和朝廷眾人,做了和當年和人皇一樣的選擇。」

  陸塵垮著臉點了點頭。

  人族少年天驕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他們是聽著身邊人提起「妖」時的憎惡和厭棄長大的,長期耳濡目染,底子都歪了,後面再怎麼掰都是枉然。

  又恰逢九鳳下令圍城那個事一出,怨氣頓時達到了頂點。

  在他們眼中,魔族就是和如今妖族一樣的存在。

  不同的是,當時的魔族尚弱小,而今日的妖族已經壯大起來。

  他們有能力斬草除根,為什麼不。

  這確實也是他們一直想做的事。

  人人都說著公正,和平,但誰都會向著自己的根,誰都希望自己這邊能越來越好,有私心是人之常情,無法避免。

  在不知道前因後果的情況下,他們確實那樣選擇了。

  「誰都知道,飛雲端是關係一生的機遇,我們在秘境之淵中獲得了大量的領悟和靈力,但那些走錯了路的人並沒有,他們浪費了十年光陰,什麼都沒得到,只是被強行抓著看魅是如何霍亂眾生,造成無法挽救之劫數的。」

  而這些人,有許多是原本不錯的苗子,是人族未來數百上千年的中流砥柱。

  原本和另外兩邊勢均力敵的膠著著,這一下比別人少了十年苦修的機緣,無疑瞬間落入下乘。

  所以才有了今日天驕榜上這副黯淡的局面。

  陸塵話音落下,看了看薛妤的臉色,道:「就是因為這件事,再加上前陣子聖地一反常態地大動干戈,我察覺到不對,才命人給你們遞信。」

  薛妤沉默半晌,也沒說什麼,轉身就往樓上去了。

  善殊和溯侑跟在她身後,等到樓梯拐角,薛妤停了下,看著蓬萊島外的浩瀚海面和無名樹木輕聲道:「我一直以為,扶桑樹給出各種暗示,是要我們盡快阻止可能會發生的事,直到方纔,我意識到,可能並不只是這樣。」

  「只要人族一日有將妖殺絕的心,人與妖的大戰就無法避免,或許,我們不僅要嚴查當下,還要做好應對最壞結果的準備。」

  她垂眼,看著自己的手指,道:「事實證明,沒了裘桐,也會有別的人族出現,崑崙的長老,人間城池的城主,還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存在。他們冒進,懷著極大的偏見,並將這種情緒傳輸給下一代。」

  裘桐死了,他們站出來,他們死了,還有無數年輕人站出來。

  「想要徹底扭轉這種局面,唯有兩種辦法。一是魅再次出世,世人付出慘痛代價,而後將偏見摒除,從此銘記於心,二是我們現在在做的諸多事,但需要時間。」

  數百年,甚至上千年。

  而現在的問題是,可能等不到那個時候,大戰就已經爆發了。

  比人族更不滿的是人間的妖族。

  兔子急了還咬人,他們也是活生生的生靈,流著滾熱的血,有著搏動的心臟,當活著都成了奢望的時候,反抗是必然的結果。

  「可這片天地承受不起了。」蒼琚不知何時也跟了上來,他靠在牆角邊,說話的聲音帶著清晨未睡醒的淡淡啞意:「我知道現在情況很棘手,但沒辦法,我們只能盡全力阻止。」

  「魅一旦重出世間,一生二,二生百,百成千,殺而不絕,誰來制止他們?遠古時期有蒼龍和天累,一個囚,一個殺,付出了滅族的代價才將它們壓制,但我們現在,可什麼都沒——」說到這,像是想到什麼,蒼琚看了看溯侑,嚴謹地改口:「就一隻天累。」

  「絕無可能。」薛妤跟著蒼琚的視線看向溯侑,聲音冷了半度:「告訴陸秦,盯著那群作怪的長老,實在跳得高的,不必講什麼滿口空道理,講不通,直接關起來,關到他們想通了想明白了為止。」

  「想回去幫人族作亂的,廢除他們在崑崙得到的一切心法修為,放他們走,愛去哪去哪。」

  ===

  因為這樣一個插曲,大家在上傳送陣各自回自個地盤時都沒怎麼說話,一個個若有所思,氣氛算不上輕鬆。

  「看過並批注過的信件放在了靈戒左層,私獄的案件大致梳理過,總結寫到了一張紙上,百眾山的事朝華已經處理妥當,無需再過問。」溯侑將事情一件件說完,看向薛妤,輕聲道:「殿下,我走了。」

  「照顧好自己。」薛妤朝他頷首,頓了頓,又道:「我算算時間,等月底,我得空了,去妖都找你。」

  「好。」溯侑慢慢將她鬢邊的長髮別到耳後,細細端詳一陣後,俯身輕聲道:「我等殿下來。」

  從蓬萊島到鄴都,傳送陣只用了半個時辰,才踏進日月之輪,薛妤就進了趟殿前司。

  溯侑一走,朝華便被提上了女使的位置,同時在鄴都內朝和殿前司任職,一段時間下來,腦子和腳都沒停下來過,整個人處於咬牙切齒的崩潰邊緣。

  此時見到薛妤,將手中的筆一丟,眼前驟亮:「恭喜殿下奪得第一,我聽朝年說,殿下這次在三地盛會出手,橫推一切……」

  「別聽朝年瞎說。」朝華長著一張小女生嬌俏甜美的臉,薛妤伸手觸了觸她長長的睫毛,道:「這段時間,辛苦了。」

  「不辛苦。」朝華連連搖頭:「為殿下做事,是朝華的福氣。」

  看著這一幕,朝年真想大聲控訴,讓薛妤知道朝華平時是怎樣一種一言不合就出手錘人,並實行慘無人道懲罰的常態,但被朝華輕飄飄一個眼風掃下來,只能摸著鼻樑低頭。

  「我記得之前殿前司留著一枚從大妖身上搜出來的藥丸,聽說將藥服下去,再重的傷都能在一月內好起來,但只有三四天清醒的時間。那藥還在嗎?」薛妤問。

  「在,殿下打算將這藥用在穆少齊身上?」朝華正色,飛快反應過來,朝身邊從侍招手:「去暗格,將東西拿出來。」

  「嗯。」薛妤並不否認:「他的情況日益惡化,再等幾天,可能就沒氣息了。現在也沒別的辦法,死馬當活馬醫吧,看能不能從他嘴裡撬出點話,我覺得這個人身上有貓膩。」

  她將五份龍息融合在一起的珠子放於掌心中,掂了掂,又看向朝華:「我等會去見君上,接下來開始閉關,為期半個月,殿前司和百眾山,交給你和愁離了。」

  「殿下放心。」

  薛妤拿到那個裝藥丸的黑色匣子,轉身丟到靈戒裡,朝著議政殿的方向去了。

  朝華坐回自己的凳椅上,重新撿起了筆,又耐心地蘸了墨,一抬眼,見剛才還滿臉不平的朝年拇指摁著自己的胸膛,神情迷茫,不由問:「你這又是怎麼了。」

  「我……不知道。」朝年轉了下眼珠,漸漸的又恢復過來:「剛才看到殿下手裡的東西,突然很難過,喘不過氣。」

  「什麼東西?龍息還是藥?」朝華問。

  朝年撓了撓頭,說不知道。

  朝華看他嘴上說難過,實則半點事沒有,甚至馬上開始跟她討價還價能不能少管點事,壓根不想再搭理他,心平氣和地寫下幾個字後,對他道:「我勸你,有這和我扯嘴皮的時間,現在進去多審幾個人,今天還能早點下值。」

  ===

  「我記得當年,也是一次飛雲端過後的三地盛會,你伯父都沒能拿到第一的位置。」

  對天下父母而言,大概沒什麼能比看到子女出息更令人欣慰了,即便是鄴主,也免不了俗,他從案桌前起身,笑著道:「十分不錯。」

  「父親讓我來,只是為了誇我兩句?」薛妤拆穿他的官方話,看了眼鋪在天邊的晚霞,皺眉道:「我今晚要閉關,時間緊,不能在議政殿待太長時間。」

  鄴主被噎得頓了頓,看了她兩眼,又無奈地笑:「你這姑娘……行,父親確實有事和你說。」

  「你大放異彩那幾天,和祝賀恭維的話一起通過靈符傳回來的,還有另一件事。」

  薛妤從小有主見,她太有主見了,不論是為君之道,還是修煉之道,都根本不用鄴主操心。

  別的事也就算了,但在情愛上,作為父親,他沒法不擔心。

  她和溯侑的事在鄴都不算個秘密,鄴主也早有耳聞,上次有心想提,被突如其來的君主大印砸得暈頭轉向,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溯侑如今身世大白,作為妖都新任君主,與九鳳平起平坐,你也讓朝華取代了他的位置。這日後,你是怎麼打算的?」鄴主自己是個風流種,年輕時有數不清的桃花韻事,因此在這一方面,倒沒什麼「堅決反對」一說。

  「什麼怎麼打算?」薛妤掀了下眼皮。

  「你日後是鄴都女皇,除了皇夫,還有側君與侍君。」鄴主摒棄委婉的說辭,直接道:「他和你在一起時,身份低微,你若是一時興起,現在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父親一分錢都沒收他隋家的。他當他的妖都主君,你做你的鄴都女皇,誰也犯不著誰。」

  這也是最好的設想。

  「我不可能一時興起和他在一起。」等他說完,薛妤冷聲回:「父親覺得,妖都君主,能來鄴都做個側君?」

  別的不說,就隋家那一窩,在聽到這種話的第一時間,能立馬衝過來把鄴主的桌子掀翻。

  鄴主頭疼起來:「皇夫,他要是來,肯定是皇夫。阿妤,這件事,父親不阻攔你,你喜歡就好,但朝臣們念叨著前車之鑒,還有這兩地主君聯姻,需要顧及的東西太多,確實不大好安排。」

  「路是人走出來的。」薛妤抿了下唇:「現在不急著考慮這些。我要閉關,研究蒼生陣,等人間事態徹底平穩了,我再和他商量成婚之事。」

  蒼生陣是為了絞殺魅而存在的,若未來真到了那一步,這些東西就是他們用以抗擊的底牌。

  提到「蒼生陣」這個字眼,鄴主不動聲色壓住手邊的名冊,負手在殿內踱步走了一圈,終於起了個話頭:「早一段時間,靈陣師許家來了信,願意舉族為鄴都附庸。」

  「蒼生陣的上下卷都在你手上,他們家的少公子對這陣圖十分感興趣,想入鄴都跟你一起參悟,這是條件。」

  這是許家來的原話。

  像鄴主這種混跡風月的浪蕩公子,這些小把戲都是他百年前玩膩了,看膩了的,只聽一個字音就知道裡頭到底是什麼芯,但薛妤肯定不知道。

  她確實也不知道。

  「他們家的少公子名喚允清,許允清,這次也在天驕榜前一百之列,在靈陣師一途上算是有天賦的。這次三地盛會,你也與他對戰過。」

  「我沒印象。」薛妤拒絕得十分乾脆:「蒼生陣事關重大,不能外傳,回絕他們。」

  「父親之前準備回絕。」鄴主道:「只是他們那邊很快傳來消息,說許家從古至今,萬年底蘊,之所以對蒼生陣感興趣,是因為許家藏有兩卷基本續篇,介紹的就是這座上古陣法。」

  「續篇與陣圖結合才能真正展現出蒼生陣原貌,若是能完整施展出來,可庇一城,可誅千邪。」

  「那位許家少公子,學的就是蒼生陣續篇。」

  這確確實實,是薛妤現在最需要的東西,蒼生陣也的確缺了一點東西。

  正因為它不完美,所以她才要閉關參透。

  薛妤指尖摁在桌面上,思索半晌,緩緩退讓一步:「讓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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