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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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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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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5 00:56:28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半晌,薛妤收手起身,看著端坐在絨墊上,長髮曳地的妖鬼,抬手不著痕跡地摁了下發脹的眉心,開口時,話語裡依舊沒什麼波瀾:「他這還需要些時間,朝年,你看著。」

  朝年應聲道是。

  門嘎吱一聲朝外推開,女子輕柔的腳步漸落漸遠。

  溯侑慢慢睜開眼他肩上,手上,仍掛著霜白的絲線,神識恢復的那一刻,他感知到的第一個畫面,便是薛妤摁眉心的那一下。

  她的臉色近乎處於一種病態的白,儼然是消耗過度的徵兆。

  他以為她至少會等他睜開眼,徹底甦醒,再冷聲告訴他,自己對他施捨了多大的恩情,而後順勢敲打警告,讓他切記知恩圖報,從此為她所用。

  可沒有。一句也沒有。

  說給他接經絡,就真的只做這件事,做完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這樣的人,這樣的身份,既不貪他的色,又不覬覦他的內丹。那她從審判台救他,親自為他續接筋脈,給他用最好的藥,是為什麼?

  一隻修為全廢,身份低微的妖鬼。連那顆被他服下的七彩丹的價值都比不上。

  朝年將之前準備用的三春丹裝回瓶裡,又將玉瓶放回房裡的那張大圓桌上。

  「叮噹」一聲響終於將輕羅的魂拉了回來,她看了看氣息比之前強勁數倍的溯侑,又伸長脖子看了看薛妤離開的方向,自言自語地喃喃:「我以後一定聽女郎的話。」

  她頓了一下,去看梁燕:「我從未見過像女郎這樣……」她的聲音含糊的低下去,後面幾個字沒能蹦出來。

  屋裡的人卻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

  包括才恢復經絡的妖鬼。

  溯侑慢慢站起身,黑而順的長髮晃動著,乖巧地落在耳側,他掀了掀眼皮,一雙好看的桃花眼裡風華瀲瀲。

  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於是想像不到,傳言中鄴都手握大獄,鎮壓無數妖鬼的公主,竟然是這樣的。

  薛妤走出房間,繞過一根根繪著飛天神佛的紅漆柱,在西邊環廊處停了下來。這裡視野開闊,垂眼就能將熱火朝天的下兩層看得清楚分明。

  一樓搭起的看台上坐著兩位眉眼相似,但又風情迥異的姑娘,一個抱著琴低吟淺唱,一個起身伴舞,身姿曼妙,看客們興起,撫掌叫好,聲潮如流水般湧上來。

  樓裡的小童得了榴娘命令,見她感興趣,上前童聲稚氣地介紹:「女郎,這兩位是樓裡的淺析,淺露。她們是雙生姐妹,一個擅歌,一個擅舞,因為才情出眾,很受山海城中富家公子們的追捧喜歡。」

  薛妤回頭,見小童長得圓潤,身高只到自己大腿,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像模像樣的,不由順著看下去,問:「你們娘子和羲和聖地做了交易?」

  她以為得不到回答,不料那小童眼睛一下子睜得圓溜溜的,有些詫異地道:「那是自然。女郎竟不知嗎?」

  薛妤換了個姿勢,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就聽那小童倒豆子一樣將自家的事倒出來:「這事發生時我還未出生,但聽樓裡的姐姐們說起過。當年羲和聖地裡出了點狀況,導致靈氣外洩,波及城中許多無辜凡人,但一時之間又沒有立刻解決的方法,於是聖地裡出手造了一座樓,又出來了幾個人跟當時山海城中的酒樓老闆們見了一面。」

  「我們娘子就是那時候帶著姑娘們過來的。」

  薛妤聽故事一樣地聽完,道:「那還真是挺稀奇。」

  「據我所知,羲和一向不和外人合作。」

  那童子抬起一張肉嘟嘟的臉,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薛妤沒有再問下去,轉而聽他說起樓裡其他出名的姑娘。

  聽到一半,薛妤的袖口突然傳來一陣源源熱意。她微楞,手探進去一摸,摸出了一卷小小的卷軸。

  那小童見此情形,十分懂事地福了福身,退到廊外伺候。

  卷軸展開只有手掌大,正面四個邊角處各描著不同的人物,一角為抱著琵琶飛天的女仙,一角為慈眉善目的老者,這兩人被描得活靈活現,通身細節全由金紋勾勒,給人以如沐春風之感。相比之下,下面兩角描著的人就格外黯淡,除卻其中一人身後拖著的長長羽翼稍顯眼些,竟連面容都看不清。

  除卻這四人,卷重正中間還點了三個字——天機書。

  薛妤自幼跟天機書打交道,對這情形再熟悉不過,她只是瞥了眼天機書正面的人物,就很快將卷軸翻了個面。

  若說看正面這卷軸平平無奇,背面便顯露出它奇妙精巧的一面了。

  數十列小字密密麻麻透過卷軸,浮至半空,字多而不亂,隱隱泛著靈光。薛妤伸手在卷面上撥了撥,那一面的字便很快淺下去,換了面新的上來。

  這一幕在薛妤眼中再熟悉不過,甚至都不需要深想,她的手指就已經像是有自己意識一樣連著滑動好幾頁出來,最後停在其中一行最惹眼的紅字上,只見上那頭寫著——晉西邊陲,小雨村,狼妖作祟。

  正是之前薛妤降服的那頭禍害生靈的狼妖,死去有近十天了。

  薛妤點了點那行字,下一刻,那行字憑空消失在了卷面上,而與此同時,像是完成了什麼任務似的,她雪白的手腕上纏著的一根銀色絲線無風自燃,眨眼就消失在空氣中。

  天機書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奇異之物,真身供在六聖地中最神秘的羲和內,但似薛妤這種聖地傳承者身份的,亦或者某些名門正派的關門弟子,長老、掌門等,手中大多都有一份這樣的小卷軸,都是從天機書真身中分化出來的小化身。

  卷軸囊括萬象,各地發生的棘手事皆在其上,前輩們非大事不出手,年輕一輩卻都有明文規定的數額,一年下來,怎麼也得接幾回任務。

  薛妤記得,她救下松珩這年,因為前一年待在鄴都城內,一個任務都沒有接取,導致一年半的任務疊加到幾個月裡,所以今年元宵一過,她就帶著人去了小雨村。

  也導致現在一個任務完成,但卷軸並沒有立刻合攏消散,而是像等待什麼似的停滯在半空中。

  薛妤皺眉,思索片刻後伸手點了卷軸兩下,上面很快湧現出千萬點靈光,無數行字在她面前快速跳動,最後凝成數十列擺在她眼前。

  她沒有一行行細緻地看,而是動作熟稔地摁了下天機書最尾端綴著的靈力光點,那數十行字頓時消音匿跡,只剩一句還留著。

  薛妤定睛一看。

  【紫薇洞府,東側海域,塵世燈丟失。】

  薛妤看到塵世燈三個字時,就無法克制地皺起了眉,她將天機書往正面一翻,在看到那意料之中的四顆星時,沉默了許久。

  她好像永遠抽不到輕鬆簡單的任務。音靈是聖地繼承人中手氣最好的,一星兩星任務排著隊往她那跑,除此之外,其他人難易參半。只有她,兩星從未抽到,三星任務成堆,四星總喜歡在時間緊迫的時候來雪上加霜。

  四星一來,這一年的任務,她根本別想完成。

  像是知道她怎麼想的,那卷小小的卷軸催促似小幅度躍動起來,發出嗡鳴的響動。

  薛妤冷眼看著天機書,好半天沒動。

  直到天機書徹底老實下來,她才終於動了下手指,慢吞吞地落在那行字的正中間。

  在她接下這個任務的同時,一根銀色絲線綁上她的手指,卷軸上靈光消散,化為小小的一卷,啪嗒一聲掉入薛妤的掌心中。

  薛妤回到自己房間。

  「去將人都叫過來。」薛妤對守在門口的輕羅道。

  沒過多久,梁燕等人就聚集到了一起。

  「女郎。」朝年很快迎上來,臉上都是躍躍欲試的意動,問:「我們是要去完成天機書任務了嗎?」

  「嗯。」薛妤應了一聲,道:「梁燕,你去通知我父親派來的人,這沒他們的事了,讓他們即刻回鄴都。」

  「是。」

  薛妤的目光在幾人中轉了一圈,看向興致勃勃的朝年,問:「你要跟著一起?」

  「我跟著女郎。」朝年一本正經地答:「姐姐來前再三囑咐,讓我寸步不離跟著女郎,保護女郎。」

  「保護我?」薛妤一雙美目掃了掃自告奮勇的少年,問:「你現在,築基幾段?」

  屋裡站著三名女子,朝年被薛妤這樣揭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訕笑。

  「準備一下,天亮之後我們動身,去紫薇洞府。」薛妤道:「在這之前,——梁燕,輕羅,你們去樓裡走動走動,查探一下有關紫薇洞府的東側海域,還有塵世燈的事。」

  幾人鄭重其事點頭,才要離開,被薛妤叫住了。

  「朝年,給皇宮中透露消息,刺殺人族親王的賊子被赤水的人救走了。」

  朝年一驚,但看薛妤的臉色並不好看,也不敢多問,拿出聯繫的玉符就去安排了。

  人三三兩兩散去,房間裡只剩下薛妤和才接好經絡的溯侑。

  「需要我做什麼?」方纔他們都在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只垂著眼聽,兩隻骨節齊整的手落在兩側,第一眼看總給人一種好欺負的錯覺,人一走,他終於抬眼看薛妤,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薛妤感應了下他體內尚紊亂的氣勁,道:「如果我是你,在剛接好筋脈的第一天,會乖乖待在房裡休息。」

  溯侑當然知道。

  怎樣對自己更好,誰能不知道呢。

  可他總得有點用。

  那顆七彩丹,還有她消耗的靈力,總要有點價值。

  不得不說,這只妖鬼有雙很漂亮的眼睛,裡面的陰鷙和戾氣褪去之後,瞳孔顏色更加深邃,甚至都不需要用上他那張臉,就已經讓人無法說出冷然拒絕的話。

  可薛妤很快就挪開了視線。

  她像是趕時間一樣,皺了下眉之後就從靈戒裡翻出了本冊子放在桌面上,聲音依舊清冷:「三天之內,把第一層學會。」

  說完,她也懶得看他反應,閃身離開房間。

  溯侑下意識鬆了一口氣。

  他不習慣,也不想欠任何人人情,但既然已經欠下了,能夠還一點就是一點。

  他伸手翻開古樸的羊皮手冊,以為裡面是什麼詳細的任務介紹,以及需要他做的事。

  結果才翻開第一面。

  【鄴都秘笈】四個大字映入他的眼簾。

  溯侑動作一頓,將手冊翻到最後一頁,見上面赫然用小字寫著——「天字訣」。

  少年那雙漂漂亮亮的桃花眼徹徹底底滯下來。

  這人,給他用了最好的藥。

  讓他修習最頂尖的聖地秘笈。

  他以為能還她點什麼。

  結果越欠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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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半晌,薛妤收手起身,看著端坐在絨墊上,長髮曳地的妖鬼,抬手不著痕跡地摁了下發脹的眉心,開口時,話語裡依舊沒什麼波瀾:「他這還需要些時間,朝年,你看著。」

  朝年應聲道是。

  門嘎吱一聲朝外推開,女子輕柔的腳步漸落漸遠。

  溯侑慢慢睜開眼他肩上,手上,仍掛著霜白的絲線,神識恢復的那一刻,他感知到的第一個畫面,便是薛妤摁眉心的那一下。

  她的臉色近乎處於一種病態的白,儼然是消耗過度的徵兆。

  他以為她至少會等他睜開眼,徹底甦醒,再冷聲告訴他,自己對他施捨了多大的恩情,而後順勢敲打警告,讓他切記知恩圖報,從此為她所用。

  可沒有。一句也沒有。

  說給他接經絡,就真的只做這件事,做完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這樣的人,這樣的身份,既不貪他的色,又不覬覦他的內丹。那她從審判台救他,親自為他續接筋脈,給他用最好的藥,是為什麼?

  一隻修為全廢,身份低微的妖鬼。連那顆被他服下的七彩丹的價值都比不上。

  朝年將之前準備用的三春丹裝回瓶裡,又將玉瓶放回房裡的那張大圓桌上。

  「叮噹」一聲響終於將輕羅的魂拉了回來,她看了看氣息比之前強勁數倍的溯侑,又伸長脖子看了看薛妤離開的方向,自言自語地喃喃:「我以後一定聽女郎的話。」

  她頓了一下,去看梁燕:「我從未見過像女郎這樣……」她的聲音含糊的低下去,後面幾個字沒能蹦出來。

  屋裡的人卻一下子懂了她的意思。

  包括才恢復經絡的妖鬼。

  溯侑慢慢站起身,黑而順的長髮晃動著,乖巧地落在耳側,他掀了掀眼皮,一雙好看的桃花眼裡風華瀲瀲。

  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於是想像不到,傳言中鄴都手握大獄,鎮壓無數妖鬼的公主,竟然是這樣的。

  薛妤走出房間,繞過一根根繪著飛天神佛的紅漆柱,在西邊環廊處停了下來。這裡視野開闊,垂眼就能將熱火朝天的下兩層看得清楚分明。

  一樓搭起的看台上坐著兩位眉眼相似,但又風情迥異的姑娘,一個抱著琴低吟淺唱,一個起身伴舞,身姿曼妙,看客們興起,撫掌叫好,聲潮如流水般湧上來。

  樓裡的小童得了榴娘命令,見她感興趣,上前童聲稚氣地介紹:「女郎,這兩位是樓裡的淺析,淺露。她們是雙生姐妹,一個擅歌,一個擅舞,因為才情出眾,很受山海城中富家公子們的追捧喜歡。」

  薛妤回頭,見小童長得圓潤,身高只到自己大腿,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像模像樣的,不由順著看下去,問:「你們娘子和羲和聖地做了交易?」

  她以為得不到回答,不料那小童眼睛一下子睜得圓溜溜的,有些詫異地道:「那是自然。女郎竟不知嗎?」

  薛妤換了個姿勢,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就聽那小童倒豆子一樣將自家的事倒出來:「這事發生時我還未出生,但聽樓裡的姐姐們說起過。當年羲和聖地裡出了點狀況,導致靈氣外洩,波及城中許多無辜凡人,但一時之間又沒有立刻解決的方法,於是聖地裡出手造了一座樓,又出來了幾個人跟當時山海城中的酒樓老闆們見了一面。」

  「我們娘子就是那時候帶著姑娘們過來的。」

  薛妤聽故事一樣地聽完,道:「那還真是挺稀奇。」

  「據我所知,羲和一向不和外人合作。」

  那童子抬起一張肉嘟嘟的臉,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薛妤沒有再問下去,轉而聽他說起樓裡其他出名的姑娘。

  聽到一半,薛妤的袖口突然傳來一陣源源熱意。她微楞,手探進去一摸,摸出了一卷小小的卷軸。

  那小童見此情形,十分懂事地福了福身,退到廊外伺候。

  卷軸展開只有手掌大,正面四個邊角處各描著不同的人物,一角為抱著琵琶飛天的女仙,一角為慈眉善目的老者,這兩人被描得活靈活現,通身細節全由金紋勾勒,給人以如沐春風之感。相比之下,下面兩角描著的人就格外黯淡,除卻其中一人身後拖著的長長羽翼稍顯眼些,竟連面容都看不清。

  除卻這四人,卷重正中間還點了三個字——天機書。

  薛妤自幼跟天機書打交道,對這情形再熟悉不過,她只是瞥了眼天機書正面的人物,就很快將卷軸翻了個面。

  若說看正面這卷軸平平無奇,背面便顯露出它奇妙精巧的一面了。

  數十列小字密密麻麻透過卷軸,浮至半空,字多而不亂,隱隱泛著靈光。薛妤伸手在卷面上撥了撥,那一面的字便很快淺下去,換了面新的上來。

  這一幕在薛妤眼中再熟悉不過,甚至都不需要深想,她的手指就已經像是有自己意識一樣連著滑動好幾頁出來,最後停在其中一行最惹眼的紅字上,只見上那頭寫著——晉西邊陲,小雨村,狼妖作祟。

  正是之前薛妤降服的那頭禍害生靈的狼妖,死去有近十天了。

  薛妤點了點那行字,下一刻,那行字憑空消失在了卷面上,而與此同時,像是完成了什麼任務似的,她雪白的手腕上纏著的一根銀色絲線無風自燃,眨眼就消失在空氣中。

  天機書是世上數一數二的奇異之物,真身供在六聖地中最神秘的羲和內,但似薛妤這種聖地傳承者身份的,亦或者某些名門正派的關門弟子,長老、掌門等,手中大多都有一份這樣的小卷軸,都是從天機書真身中分化出來的小化身。

  卷軸囊括萬象,各地發生的棘手事皆在其上,前輩們非大事不出手,年輕一輩卻都有明文規定的數額,一年下來,怎麼也得接幾回任務。

  薛妤記得,她救下松珩這年,因為前一年待在鄴都城內,一個任務都沒有接取,導致一年半的任務疊加到幾個月裡,所以今年元宵一過,她就帶著人去了小雨村。

  也導致現在一個任務完成,但卷軸並沒有立刻合攏消散,而是像等待什麼似的停滯在半空中。

  薛妤皺眉,思索片刻後伸手點了卷軸兩下,上面很快湧現出千萬點靈光,無數行字在她面前快速跳動,最後凝成數十列擺在她眼前。

  她沒有一行行細緻地看,而是動作熟稔地摁了下天機書最尾端綴著的靈力光點,那數十行字頓時消音匿跡,只剩一句還留著。

  薛妤定睛一看。

  【紫薇洞府,東側海域,塵世燈丟失。】

  薛妤看到塵世燈三個字時,就無法克制地皺起了眉,她將天機書往正面一翻,在看到那意料之中的四顆星時,沉默了許久。

  她好像永遠抽不到輕鬆簡單的任務。音靈是聖地繼承人中手氣最好的,一星兩星任務排著隊往她那跑,除此之外,其他人難易參半。只有她,兩星從未抽到,三星任務成堆,四星總喜歡在時間緊迫的時候來雪上加霜。

  四星一來,這一年的任務,她根本別想完成。

  像是知道她怎麼想的,那卷小小的卷軸催促似小幅度躍動起來,發出嗡鳴的響動。

  薛妤冷眼看著天機書,好半天沒動。

  直到天機書徹底老實下來,她才終於動了下手指,慢吞吞地落在那行字的正中間。

  在她接下這個任務的同時,一根銀色絲線綁上她的手指,卷軸上靈光消散,化為小小的一卷,啪嗒一聲掉入薛妤的掌心中。

  薛妤回到自己房間。

  「去將人都叫過來。」薛妤對守在門口的輕羅道。

  沒過多久,梁燕等人就聚集到了一起。

  「女郎。」朝年很快迎上來,臉上都是躍躍欲試的意動,問:「我們是要去完成天機書任務了嗎?」

  「嗯。」薛妤應了一聲,道:「梁燕,你去通知我父親派來的人,這沒他們的事了,讓他們即刻回鄴都。」

  「是。」

  薛妤的目光在幾人中轉了一圈,看向興致勃勃的朝年,問:「你要跟著一起?」

  「我跟著女郎。」朝年一本正經地答:「姐姐來前再三囑咐,讓我寸步不離跟著女郎,保護女郎。」

  「保護我?」薛妤一雙美目掃了掃自告奮勇的少年,問:「你現在,築基幾段?」

  屋裡站著三名女子,朝年被薛妤這樣揭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訕笑。

  「準備一下,天亮之後我們動身,去紫薇洞府。」薛妤道:「在這之前,——梁燕,輕羅,你們去樓裡走動走動,查探一下有關紫薇洞府的東側海域,還有塵世燈的事。」

  幾人鄭重其事點頭,才要離開,被薛妤叫住了。

  「朝年,給皇宮中透露消息,刺殺人族親王的賊子被赤水的人救走了。」

  朝年一驚,但看薛妤的臉色並不好看,也不敢多問,拿出聯繫的玉符就去安排了。

  人三三兩兩散去,房間裡只剩下薛妤和才接好經絡的溯侑。

  「需要我做什麼?」方纔他們都在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只垂著眼聽,兩隻骨節齊整的手落在兩側,第一眼看總給人一種好欺負的錯覺,人一走,他終於抬眼看薛妤,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薛妤感應了下他體內尚紊亂的氣勁,道:「如果我是你,在剛接好筋脈的第一天,會乖乖待在房裡休息。」

  溯侑當然知道。

  怎樣對自己更好,誰能不知道呢。

  可他總得有點用。

  那顆七彩丹,還有她消耗的靈力,總要有點價值。

  不得不說,這只妖鬼有雙很漂亮的眼睛,裡面的陰鷙和戾氣褪去之後,瞳孔顏色更加深邃,甚至都不需要用上他那張臉,就已經讓人無法說出冷然拒絕的話。

  可薛妤很快就挪開了視線。

  她像是趕時間一樣,皺了下眉之後就從靈戒裡翻出了本冊子放在桌面上,聲音依舊清冷:「三天之內,把第一層學會。」

  說完,她也懶得看他反應,閃身離開房間。

  溯侑下意識鬆了一口氣。

  他不習慣,也不想欠任何人人情,但既然已經欠下了,能夠還一點就是一點。

  他伸手翻開古樸的羊皮手冊,以為裡面是什麼詳細的任務介紹,以及需要他做的事。

  結果才翻開第一面。

  【鄴都秘笈】四個大字映入他的眼簾。

  溯侑動作一頓,將手冊翻到最後一頁,見上面赫然用小字寫著——「天字訣」。

  少年那雙漂漂亮亮的桃花眼徹徹底底滯下來。

  這人,給他用了最好的藥。

  讓他修習最頂尖的聖地秘笈。

  他以為能還她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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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0:17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城中夜深露重,西樓裡卻上映著一派燈火通明,火樹銀花的情形。從高處俯瞰,整座樓佔據城中位置,宛若一顆渾身閃著光的月明珠,能霎時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梁燕等人去打探消息時,薛妤自己也沒閒著。她站在門外,想了想,隨手招了個侍童,問:「你家娘子在哪?」

  小童見是她,如實相告:「回女郎,往常這個點,我家娘子都在觀杏亭待著。」

  薛妤下巴點了點,道:「帶路。」

  梁燕他們去找這樓裡姑娘探查,說的大多是流於市井的一些傳聞,得到的消息多,但也雜,還不一定保真。相比之下,身為西樓老闆的榴娘,是能跟羲和談成交易的角色,知道的消息自然不是樓裡姑娘可以比擬的。

  在薛妤印象裡,這個榴娘,還算是個好說話的,熱心的女子。

  觀杏台在西樓二樓的一個拐角後面,外面守著兩位輕紗薄履的姑娘,嬌嬌俏俏搖著扇。見小童領著人來,皆站起身,起頭的那個認出薛妤,屈膝行了一禮,才要說話,就見亭裡珠簾被人撥開一面,榴娘的聲音傳出來:「請女郎進來。」

  不等侍童上前替她掀開珠簾,薛妤就已經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撥,進到亭內。

  「都退遠些守著。」榴娘慢悠悠地開口。

  亭內不如樓裡燈火通明,視線有些幽暗,薛妤的目光掃過榴娘,發現她今天脫了繁複而華貴的長裙,換了一身男子裝扮,長髮高高束起,手裡惦著一把折扇,笑得溫吞如玉。

  「今日出門辦了些事,回樓裡就犯了懶,想在亭裡歇一歇,這一身裝扮也沒換回來。」榴娘見她驚奇,解釋道。

  薛妤並不好奇她因為什麼原因穿什麼衣服,她時間緊急,但該寒暄的話語還得意思意思說兩句:「娘子人好看,穿什麼衣裳都別有風味。」

  她生了張令人艷羨的臉,說起話來聲音也好聽,只是誇人的詞語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語氣也顯得一種稚嫩的生硬,不僅不讓人覺得古板,反而讓人有種深挖的衝動。

  榴娘眼裡的笑意深了幾分。

  薛妤誇完人,開始進入正題,她道:「這次我來叨擾娘子,是有事想問。」

  「女郎請說。」榴娘將折扇在掌心中收攏,道:「榴娘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娘子可知道紫薇洞府東側海域裡有什麼?」薛妤想起天機書給出的任務消息,又問:「塵世燈又是什麼?」

  榴娘沒想到她是要問這個,怔了一瞬,才了然般問:「是天機書佈置下來的任務?」

  這問題一問出來,有心人都能猜到,薛妤也不否認,嗯的一聲,「娘子知道,聖地間互不相干,紫薇洞府臨近山海城和羲和,我對這邊並不瞭解。」

  誰都討厭把手伸到自己家門口的人。

  聖地也不例外。

  「這樣。」榴娘伸出細白的手腕,長指凌空一點,半空中聚起厚重的靈氣,「我給女郎畫出來。」

  起伏的山水很快在薛妤眼前成型。

  「紫薇洞府坐落在山海城東面數百里外,同時接壤山海城和霧到城,兩城中住民頗多,上紫薇洞府拜師學藝的也多,也因此,紫薇洞府算是方圓數千里內最強大繁盛的修真門派。」簡單介紹了下紫薇洞府,榴娘話題一轉,說起了那片東側海域:「紫薇洞府東側確實有片海域,那海有個名字,叫雷霆海。」

  「之所以被叫雷霆海,是因為那海每隔一段時間就開始沸騰,每次一下暴雨,海裡就是霧氣朦朧,大浪滔天,漁船打翻了不知道多少輛。不止如此,每當這個時候,整片海域都被成千上百道雷電覆蓋,經常波及四周的小城池和村莊,惹得村民們怨聲載道,叫苦連連。」

  「女郎看,就是這塊地方。」榴娘伸手指了指地圖中的某一處,眼波微動,接著道:「他們解決不了這個難題,又不願背井離鄉去往別的城池,於是紛紛找上羲和聖地和頗有名氣的紫薇洞府,希望有能人出手解決困境。」

  「羲和和紫薇洞府聽聞有這樣的事,都曾派門中的青年翹楚去雷霆海看過,但都無濟於事。那海實在太大了,短時間內查不出什麼東西在作祟,而且——」榴娘頓了一下,「那雷霆像是提前知道有人要去一樣,每次聖地的人一去,那段時間就風平浪靜,別說雷電,連雨都不下,日日出太陽。等他們人一走,就故態復萌,該怎樣還是怎樣。」

  「幾次下來,羲和有長老知道了這事,準備親自走一趟,恰在這時,紫薇洞府也有大人物去走了一趟,出手在海面上建了一座塔,塔裡空空蕩蕩,只點了一盞燈。自從這盞燈點起來,雷霆海上雖也常起風浪,但再也沒有出現過雷電狂舞的現象。」

  「這燈,就是塵世燈。」

  薛妤越聽,眉頭鎖得越緊,等榴娘話音徹底落下,她沉思片刻,問:「娘子近段時日可有聽過有關塵世燈的消息?」

  「女郎說的是塵世燈丟失的事?」

  「是。」薛妤點頭:「請娘子細說。」

  「不知女郎可還記得自己才到西樓那一日,我同女郎說女郎來得正好。」

  薛妤記性好,如今榴娘稍微一提,她就想起了個大概,開口道:「記得。當日娘子說我來得正好,山海城幾日後有個祈風節,最是熱鬧,還讓樓中侍童屆時帶我去看看。」

  可她那時一關房門就是幾天,出來的時候聖地正好開啟,別說見見祈風節的場面,就連點風聲都沒聽人說起過。

  榴娘接著說下去:「其實不止山海城過祈風節,霧到城也過,每年這個時候,是兩城中最熱鬧的時候。人大多隨流,城中的住民活動多,居住在鄉村深林的也不甘示弱,紛紛加入進來,通常會玩得很晚才歸家。」

  「誰知住在雷霆海附近的村民才回去,躺下沒多久,就聽到海中傳來一聲聲炸響,那響動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反應過來的時候雷電已經劈到了自家村子裡。」

  「等天一亮,家被劈沒的村民們到海邊一看,那座塔還在,裡面的燈卻不見了。」

  「這麼說,這燈的作用只是讓雷霆海的雷電不再出來作祟。」薛妤心想,既然這樣,天機書何必讓她找燈,直接讓她找別的方法解決雷霆海的隱患就是。

  或是找出根源解決問題,或是再用別的靈寶鎮壓都好,根本不需要在塵世燈上過多糾結。

  所有的任務裡,薛妤最不喜歡這種找東西的。

  例如塵世燈,她先前聽都沒聽過,只知道是一盞燈,長什麼樣子也不清楚,找起來跟大海撈針沒什麼區別。

  找得人心浮氣躁,還格外費時間。

  「這我就不知道了。」榴娘歉然一笑,道:「具體情況,女郎恐怕還要去問問當地的村民。」

  和榴娘道過謝之後,薛妤回到三樓。

  才一坐下,腰間掛著的玉符就燃燒起來,她拿過來一看,看見上面儼然寫著「路承澤」三個字。

  薛妤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薛妤。」玉符另一邊,路承澤像是氣得笑了一聲:「你沒必要這樣吧?」

  說的是薛妤透信給皇宮赤水的人將松珩救走的事。

  「這樣?」薛妤冷著聲一字一句道:「告訴松珩,以後他在我眼前晃一次,我不客氣一次。」

  說完,她不耐煩聽路承澤嘰嘰歪歪的大道理,伸手將玉符上燃燒的火壓滅下去。

  另一邊,朝年辦完薛妤交代完的事,急忙從二樓溜了上來。他年歲尚小,對面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實在段數不夠,有些事情問著問著就有姑娘伸手要將他勾到房裡去,嚇得他撒腿就跑,惹得姑娘們笑成一團。

  他是最早回來的那個,梁燕和輕羅都還在樓下忙著詢問消息,現在房裡除了他,就只有個溯侑。

  朝年眼睛尖,一眼就看到少年蒼白瘦削的手掌間拿著的秘笈,他像是習以為常,並沒有露出什麼驚訝的神色,但也還是湊過來看了眼,問:「女郎方才給你的?」

  溯侑點頭,眼中情緒難以分明,像是刻意在等朝年似的,他似有遲疑般地淺聲問:「聖地的秘笈,我們能用?」

  他生得一副頂好的皮相與骨相,落魄狼狽時尚存一股風情,稍稍一收拾,換身像樣的衣裳,再配上這把如溪水般潺潺清冷聲音,金相玉質,玉樹臨風,輕而易舉就能惑得人卸下戒備。

  「自然不能。」朝年一口否認。

  溯侑長長的睫毛往下掃了掃,視線落在手中的秘笈上,他想,所以他猜的不錯,那位鄴都女郎讓他練聖地秘笈是有事需要他去做。

  他終於可以稍稍安下些心。

  「所以這種事可不能叫外人知道。」朝年朝左右看看,又道:「若是被人知道,女郎是要受責罰的。」

  溯侑微怔,握著秘笈的手慢慢用上了幾分力。

  「去接你的那日我不是就同你說過,我們女郎是真心善。」朝年驕傲地抬了抬下巴,說:「整個鄴都,除了那些迂腐古板的老頭,其餘人,包括百眾山的妖怪們,都可喜歡女郎了。」

  「你們練的,也是這個麼?」溯侑靜了一瞬,問。

  朝年撓了撓頭,跟他簡單介紹起聖地秘笈:「這本秘笈心法分為天字訣和地字訣,天字訣和地字訣又分為上下層,我們幾個天資不行,天字訣擺在面前都修不明白,練的都是地字訣。」

  「我看過,你天賦悟性極佳,女郎救你應該也是起了惜才之心,想讓你」朝年想說改邪歸正,但話到了嘴邊,又想起眼前人看著乖順,其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於是到了嘴邊的話拐了個彎,道:「想讓你修至大成,多平世上不平事,多救世間無辜人。」

  孩子般可笑的言語。

  溯侑並不顯聲露色,也不跟他爭辯半句,只是不經意間將話題往自己想問的那一方引:「她平時對你們,也這樣大方?」

  「對我們這樣,對別人不這樣。」朝年想了想,又道:「也不是,百眾山那些喜歡打架的大妖受傷了,女郎也會悄悄去看,去送療傷的藥。」

  「這些東西都是女郎從自己的私庫裡拿,給出去的多了,留下來的就少了。所以女郎想完成天機書的任務,不然得罰一大筆靈石出去。」

  他口中的話語,對嘗遍人間苦厄的妖鬼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充滿著虛假幻景和泡沫的世界。

  溯侑靜靜地握著那卷秘笈,不說話也不動彈的時候像幅筆觸細膩的刻畫。

  筋脈接好後,這樓裡咿咿呀呀的彈唱和滿堂喝彩聲直往他耳朵裡灌,良久,相貌儂麗的少年像是終於不堪其擾地皺了下眉。

  這世上,真有這樣的聖地繼承者嗎?

  那群卑劣的,將自己擺在高高在上的正義者位置上,實則時時散發著惡意的人群裡,怎麼會教出這麼一位女郎。

  這個問題,短短兩天裡,溯侑問了自己無數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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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0:30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薛妤一行人沒等天亮就離開了西樓,趕往紫薇洞府出事的海域。

  馬車上貼了縮地成寸的極速符,一路風馳電掣般往晨起的濃霧裡奔。

  寬敞舒適的馬車內,薛妤才一上去就靠在角落裡閉了眼,儼然一副不想說話,生人勿進的模樣。

  她似乎時時都心情不佳,冷冰冰的拒人千里。

  梁燕等人紛紛交換自己聽來的消息,相比榴娘說的,樓裡姑娘知道得更少,很多都是口耳相傳之後得來的帶著誇大成分的話語,難辨真假。

  見薛妤皺眉沉思,梁燕率先輕手輕腳下了馬車,輕羅和溯侑緊隨其後,唯有朝年,腳都已經落在地上,在原地遲疑了會,又嗖的一聲鑽回馬車裡。

  「女郎。」朝年悄無聲息溜到薛妤側面坐著,聲音跟平時的咋咋呼呼全然不同,聽上去認真又嚴肅:「我們是跟赤水交惡了嗎?從那邊押送過來的囚犯,我們要不要再過手查一遍?」

  「不必。」薛妤伸手揉了下左側肩骨的位置,說:「路承澤再沒腦子,也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按正常流程走就行,該審的審,該殺的殺。」

  「是。」在知道只是薛妤和赤水那位聖子的個人恩怨,並不意味著兩地交惡的消息後,朝年鬆了口氣,又道:「先前女郎還未回來時,溯侑找了臣,問聖地秘笈的事。」

  「你回了他?」薛妤睜開眼,瞳仁裡水濛濛的像是籠著一片薄煙,她像是終於提起了點精神,語調裡有了些許波動。

  「回了。」朝年嘿的笑了一聲,道:「女郎只做好事,從來不為自己說兩句話。臣擔心遇到些拎不清的惡意揣度女郎的用心,索性說得明明白白的,這溯侑,甭管他過去怎樣喪心病狂,從今以後,他但凡還有點良心,就不能幹出對女郎不好的事來。」

  薛妤默了默,道:「說這些做什麼。」

  「女郎忙,懶得同別人多費口舌,臣不忙,臣有的是時間說話。」說著說著,朝年頗為好奇地問:「其實不止他自己不懂,臣也想不明白,女郎為什麼對那只妖鬼那麼好?」

  薛妤嘴角微動,難得多說了兩句話:「你不是才滿世界嚷嚷說我心善?心善之人可不就是對誰都好。」

  「也不是這樣。」朝年撓了撓頭,斟酌著言辭,確定沒錯了才開口:「怎麼說呢。女郎對人好也分善惡。」

  「就像大獄裡犯事的妖鬼邪物,不論他們怎麼痛哭流涕說自己身世可憐,怎麼保證日後絕不再犯,女郎都不會動惻隱之心。」

  朝年的目光落在薛妤那雙無暇的纖細手掌上,他親眼見過,這兩隻手往天空一落,鵝毛大的雪花就會落下來,一片一片,宛若死神高舉的屠刀,所過之地,血液淌成了小溪。

  善罰分明,恩威並濟,有的妖怪和她稱兄道弟,有的妖怪卻恨她恨到骨子裡。

  朝年跟在朝華身邊,從小就知道——聖地培養出來的傳承者,見得最多的就是鮮血,即使生了副好心腸,也不可能隨處發散善心。

  「女郎留下輕羅,是因為她為狼妖所迫,卻沒做什麼害人的事,最後還放了那些村民。」

  可那只妖鬼,做的是滅人滿宗的事。

  這種罪行,即使放到鄴都大獄裡,也是罪無可赦的程度。

  薛妤救下他,給他療傷,贈他最高深的心法,難道真的是因為那只妖鬼長得好看嗎?

  照朝年看來,自家女郎也沒往他臉上認真看幾眼啊。

  「人世間浩如煙海,惡貫滿盈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為何天機書獨獨選中了他們?」薛妤一隻手懶懶地掀開車內的簾子,看著遠處飛快逼近的山頭,道:「天機書是能勘破世事的聖物,它都願意給次機會,我做什麼一棒子將人打死。」

  上輩子,這輩子,她從審判台帶了兩個人下來。

  松珩這個人,雖然忘恩負義,可薛妤承認,他是個好人,至少,他曾救過不少人。

  她想,天機書不會給真正罪無可恕的人機會,他們骨子裡都存著不為人知的柔軟一面。

  曾經善殊的那幾句話,足夠說明一些東西。

  既然她知道裡面可能有隱情,既然那只妖鬼已經受過該有的懲罰,既然她救了他。

  她就不會刻意打壓,言語羞辱,借此立威。

  她不是閒得沒事愛給自己找事的人,也沒什麼以折磨人為樂的癖好。如果真要這樣,那她不如不救。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薛妤抬了抬眼,眼瞳裡流沙一樣淌過許多重景色,「鄴都心法不同於其他秘笈,走的是善惡分明的道,他若是道心不堅定,壓抑不住骨子裡的惡念,就修不到高深的境界,成不了什麼氣候。」

  若是真讓他修成了,也不算白救他。

  朝年這下徹底放下心,一身輕鬆地出了馬車。

  他們抵達紫薇洞府的時候,晨光微曦,天邊泛起淡淡的烏白,因為臨海,迎面而來的風都帶著海水的潮濕之意,清濛濛往臉上飄,沒過多久,薛妤長長的睫毛上就掛上了一兩顆晶瑩的露珠。

  她面無表情地眨掉,輕飄飄掠上一處地勢稍高的山頭,瞇著眼遙看雷霆海的方向,看完又轉過頭看另一個方向的紫薇洞府。

  「走。」薛妤心中很快有了決斷,她衣袖被風吹得鼓起,像千萬朵白色的絨花在空中綻放,「先去紫薇洞府。」

  紫薇洞府是遠近聞名的修仙門派,門下弟子眾多,在附近一帶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山中霧氣繚繞,上山的道上開了許多不知名的山花,一朵朵一簇簇,在冬末春初的晨風中吐露芳華,絲絲清甜的香氣一直伴著他們,直到抵達山門,才幽幽靜靜的淡了下去。

  山門才開,有打雜的弟子拿著半人高的竹掃帚掃門前的落葉,一邊耷拉著眼皮一邊打哈欠,遠處是晨練場,裡面已經熙熙攘攘擠了不少人,山裡山外都是一派勃勃的生機。

  打雜的弟子見又有人趕著早上山,還沒抬眼仔細看他們的衣著面貌,就開了口:「今年的招生大比已經過了,想要拜入山門,明年正月趁早來。」

  梁燕朝前踏出一步,輕聲細語地打商量:「小兄弟,我們有事詢問內門弟子,能否行個方便?」

  「不行。」打雜的弟子這回抬眼看人了,他見眼前一行人衣著不凡,面相一個賽一個的好,以為是山下哪個城中來的富家千金公子,話說得依舊不留情面,「紫薇洞府有紫薇洞府的規矩,不論什麼事,非門中人不可入內。」

  薛妤沒那麼多時間耽擱,她手掌朝下一翻,掌心中的身份牌朝上,牌面上描著青面獠牙的紋路,怪誕詭異,獨特的靈壓如水紋一樣一圈圈蕩漾開。

  她清聲道:「聖地斷案,朝前帶路。」

  門中弟子睜眼一看,頓時什麼睡意都飛了,他將手中掃帚往地上一丟,拱手行了個禮,連聲道:「恕在下眼拙,大人們快請進。」

  另一個打雜弟子見狀飛一樣溜進門裡報信去了。

  沒過多久,就有一器宇軒昂的白衣男子迎上來,他一來,便抬了抬衣袖,朝最前頭的薛妤做了個揖,朗聲道:「不知聖地出行,有失遠迎,萬望諸位見諒。」

  帶他們過來的弟子為他們介紹:「諸位大人,這是我們紫薇洞府的大師兄,掌門首徒,司空景。」

  薛妤淡然受了這一禮,直接免去寒暄這一步,開門見山道:「我們現在接手調查雷霆海塵世燈失竊一事,聽聞貴宗之前也派人去解決過海中雷電失控的現象,因此特意前來瞭解情況。」

  「我聽門下弟子來稟報時,就猜到諸位是為這事來的。」司空景聞言苦笑了聲,道:「不巧在下就是那批人中的一個,姑娘有什麼想問,儘管開口問。」

  「塵世燈是誰的?」司空景原以為她會問他們那次前去雷霆海遇到的事,前後始末,結果沒想到她一開口,竟問了這個問題。

  「不瞞姑娘,塵世燈是家師的靈寶,也是由他出手將那燈放入海塔中的。」

  司空景的師父,也就是紫薇洞府的掌門人。

  「既然如此,塵世燈消失,他為何不尋?」薛妤聲線清冷,有一瞬間幾乎是審問鄴都大獄囚犯的語氣,她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聲色漸漸有所緩和:「你們可有派人找過?」

  「未曾。」司空景脾氣不錯,薛妤問,他便答,依舊是溫文爾雅的樣子,當下徐徐道出原委:「家師得知此事後,只說了句它的作用發揮到了盡頭,不必再尋,尋來也鎮不住那海中的雷霆了。」

  所以天機書讓她找什麼燈?

  薛妤幾乎是一瞬間擰起了眉。

  「姑娘是接了天機書的任務,要尋找塵世燈?」將她突然不說話,司空景有所猜測,問了這麼一句。

  「正是。」梁燕時時掛著淺淺的笑,說話客氣得令人身心舒坦:「如果少掌門有什麼線索,還望給個方便,我等感激不盡。」

  這世間每天都在發生各種光怪陸離的事,也因此,塵世燈的任務層出不窮,不止薛妤,像司空景這樣的門派砥柱也要出山門接取任務。

  所以他一猜就能猜出來。

  「如果任務難度星級高的話,或許,姑娘可以往另一方面理解。」

  司空景算了算今年清算任務的時間,又不知想起了什麼,看薛妤的眼神中帶上了點慼慼然的同情之意:「四日前的祈風節,跟塵世燈一起消失還有霧到城金光寺的佛寶。那寺開了幾百年,渡化過不少冤魂亡靈,佛寶一消失,寺裡難纏的東西隱隱有重新甦醒的預兆。」

  「這事發生之後,寺裡主持只好臨時出關,親自鎮壓,現在霧到城已經嚴格限制了出城的人數,出動了許多人去找。」

  「所以有沒有可能——」司空景看著薛妤那張冷若冰霜的美人面,遲疑地道:「天機書並不是想讓姑娘找塵世燈,而是要姑娘找到丟失的佛寶,又同時想讓姑娘平息雷霆海的風波,讓裡面的東西不再作祟。」

  說得直白點,就是既要解決雷霆海的事,又要去找丟失的佛寶。

  薛妤的臉色幾乎要結冰。

  司空景苦笑了下:「這也只是我的一種猜測,畢竟……有接過這樣的任務。」

  弄清任務內核的那一刻,也曾毫無風度破口大罵過。

  沉默片刻,薛妤抬眼,簡短地道一句:「謝了。」

  說完,她帶著人云一樣從內門飄了出去。

  等他們走遠,司空景身邊一個內門弟子皺了下眉,道:「這些人是不是太傲氣了些,師兄你好歹是正兒八經的掌門首徒,我們紫薇洞府傳出去名聲也不弱,隨意來個人就這樣說話——」

  司空景好脾氣地打斷他:「聖地嘛,都這樣。」

  「而且如果真是高星任務。」司空景腦海中閃過幾段慘不忍睹的畫面,道:「給誰,誰都得是那樣。」

  出山門之後,薛妤如一尾俯衝的雲燕般輕盈躍了出去,後面幾人連連跟上,直到山腳下的一片淺灘,才停下來。

  她隨手將手中的天機書甩給不緊不慢綴在後面的溯侑。

  後者微楞,長指夾著那張薄薄的卷軸,一雙上挑的桃花眼隔著未完全化開的山霧,看人時帶著山風一樣的寒意,偏偏被他精緻的眉眼生生壓下去,現出一種既張揚又乖巧的矛盾感來。

  「打開,看。」薛妤揚了揚小巧的下巴,聲音跟心情一樣冷:「幾顆星。」

  溯侑垂眸,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落下來,襯得他眼尾肌膚如雪般白。

  他看向自己掌心,質感不凡的卷軸靜靜躺著,入目即是四顆亮眼的星。

  「四——」他才說了一個字,上面的星就閃爍起來,在他沉如水的視線中急促躍動,最後又硬生生蠕動出半顆星來。

  「四星、半。」他徐徐將話補齊。

  抬眼,就見到那位山崩不改於色的鄴都公主難以忍受地閉了一下眼,薄而殷紅的唇緊緊抿了一下。

  這是他這幾天來,第一次見她露出這樣生動的鮮活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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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早春的晨風一陣陣拂過,不知從何時起,風裡帶上了如牛毛般連綿不絕的雨絲,不遠處的河床邊,蘆葦蕩左一下,右一下搖擺,簌簌作響。

  朝年一聽,愣了一下,看了眼薛妤,又趕忙湊到溯侑身側,見到那十分醒目想讓人忽視都不行的四顆、半星後,嘶的抽了一口氣:「這怎麼、怎麼還帶變的呢?」

  那張小小的卷軸死了一樣安靜躺在溯侑掌心中,像一張沒有半分靈性的廢紙。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她第二次接四星半的任務,算上這輩子,上輩子,距離上一次已經過去一千多年,可當時的情形她依舊印象深刻,想起來都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

  那次涉及人間皇室奪嫡,三位皇子各不相讓,年邁的老皇帝整天歇在後宮,不是陪美人逗樂就是跟道士煉丹,任由年長有實力的幾個將朝堂鬧得一鍋粥。

  聖地和人間皇室數千年來相安無事,各自為政,按理說這樣的事不該插手,也不能插手。可那回情況特殊,老皇帝病逝,三方皆擁軍為王,戰事頻發,百姓叫苦不迭,甚至鬥法到了最後,他們還用上了妖鬼邪物,皇城門口,鮮血每天都能匯成河。

  幾個聖地一看,這樣下去不行。

  他們斗歸鬥,斗開花都行,但那些邪祟鬼怪堅決不能流入人間,傷害凡人。

  可這樣的事,若是交給聖地那些眉毛鬍鬚皆白的老頭們去辦,不到一天,「聖地趁皇室內亂,打破規定,想入主皇宮」的流言就能飛一樣傳遍各大城池。

  於是他們一合計,第二日召來了小輩們,也就是這次前往審判台的七人,多的也沒說,只讓他們先抽天機書。

  音靈全無畏懼,笑嘻嘻第一個抽了,抽到一個兩星半,心滿意足地退了回來。

  佛子佛女以及路承澤前後上去,在佛女善殊抽到一個四星任務之後,薛妤和崑崙少掌門陸秦幾乎同時打心底生出一種不祥之感。

  兩人一前一後點在天機書上,「早有蓄謀」的四星半就這樣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次任務,薛妤足足耗了三個月進去。

  首先不能插手皇族內鬥,哪邊都不能偏幫,但你不理他,他總要來拉攏你,也不能直接冷臉呵斥,要一個個虛與委蛇應付著。其次,得在內鬥之余將邪物一個個捉回來,審問出處,可有同夥,忙得腳不沾地。

  那回還出了個大岔子,岔子沒出在別人身上,出在了隊友身上。

  薛妤在外冷著張臉不苟言笑,別人碰了幾回釘子後就知難而退,可陸秦是天生的好脾氣,整日春風滿面對人,才到皇城第一天就收到了三位皇子送來的絕色美人。在薛妤已經捉到第一隻厲鬼時,他才苦笑著把最後一位美人送回去。

  這也就算了。

  可關鍵是,相比於薛妤的無慾無求,陸秦那邊顯然更容易下手。

  他是劍修。

  劍修嘛,愛劍如命,還窮。

  陸秦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他嚴防死守,堅決不授人以柄,可他光防著那三位野心昭然的去了,對另一位纏綿病榻,走一步都要咳三聲扶下牆的皇子全無防備,幾杯美酒,幾把好劍,他就施施然要和人家拜把子了。

  誰也沒想到,那些狡猾的、難纏的妖物,全部出自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藥罐子皇子。

  藉著陸秦的遮掩,他幾次躲過薛妤的追查。

  等那三位鬥得傷了筋骨,他一聲令下,血洗皇城,等薛妤和陸秦趕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正式加冕為人皇,而那些受血腥味刺激而變得不受控制的妖鬼,自然有薛妤和陸秦來清理。

  薛妤人生第一次被人利用還得幫著收拾殘局,臉色寒得可以滴出水來,而陸秦被那位工於心計的少年人皇一句「陸兄」氣得仰倒,自覺對不起薛妤,回去之後咬咬牙將私庫裡僅剩的還拿得出手的寶貝全送去了鄴都,之後好長一段時間見到薛妤都不敢與之對視。

  薛妤從回憶中抽身,她一聲不吭將天機書收回,丟回靈戒。

  「女郎,我們這……」朝年有些遲疑地開口。

  「分頭行動。」薛妤很快有了決斷,她看了眼灰濛濛的天色,說:「梁燕,你帶著朝年和輕羅去雷霆海,找當地村民瞭解情況。」

  「我去金光寺看看,天黑之前,在雷霆海附近的驛站匯合。」

  說完,薛妤才想匿去身形,想起如今隊伍裡還有個人,動作稍頓,回首往背後看了眼。

  細雨中,少年肩窄腿長,束帶下的腰身勾勒成細瘦一筆,眉眼籠在寒山霧氣中,像初冬下的第一捧乾乾淨淨的雪。而一旦那雙琉璃似的瞳仁裡蓄起難言的陰影,週身的純淨之意就會褪得乾乾淨淨,那個時候,他像困在山林深處,專以美色惑人的妖精。

  薛妤動了動唇:「你,跟我來。」

  她習慣獨來獨往,可她知道,溯侑不是善類,一旦發難,朝年他們三個,一人都攔不住。

  哪怕他才接好經絡,尚處於恢復期。

  困獸總會給自己留後手。

  薛妤話音落下,從靈戒中找了把劍出來,丟到溯侑懷裡,道:「跟緊了。」

  她不讓他再修從前的功法,而她給的鄴都心法上,凌空而行是學會第一層才會的術法。在這之前,溯侑出行只能依靠外力,比如借劍。

  說完,薛妤躍上雲層,溯侑掂了掂手中並不安分,嗡嗡著吵鬧的靈劍,淡淡垂了下眼。

  下一刻,他在眾人的視線中一步躍上雲頭,跟薛妤之間綴了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將這一幕全程收入眼底的朝年眼睛睜得溜圓:「?!」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隱去,梁燕反應比朝年慢些,回過神後也驚疑不定地抽了口氣,道:「這個弟弟,不簡單啊。」

  朝年問身邊聽得一頭霧水的輕羅:「距離女郎給他秘笈,這才過去幾天?」

  「兩天多點——」輕羅算了算時間,盡職盡責地回:「不到三天。」

  聞言,梁燕苦笑著搖頭:「我修地字訣,當時不眠不休鑽研,入門也花了半個月時間,他這參悟秘笈的速度,真是令人自愧不如。」

  何止自愧不如,簡直無地自容。

  「朝華修的是天字訣,上面的內容比地字訣晦澀很多,她閉關參悟,也用了十天才到第一層,還得過主上一句誇讚。」朝年說起姐姐朝華的事,末了,又老氣橫秋地感慨一句:「難怪能被女郎看中。」

  「他用的時間比女郎還短嗎?」輕羅問:「女郎用了幾日?」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朝年伸手撥了撥輕羅垂於兩側的髮髻,話才開了個頭,他就榮辱與共的驕傲起來:「女郎是族中千年來難得一遇的天驕,不論是處理事情,還是自身修煉,都屬無人能及那一類。」

  「天字訣上冊,女郎僅僅用了一日半的時間就參透了。」

  「那還是女郎厲害些。」輕羅又開心起來。

  朝年張了張嘴,低低地嘟囔幾句:「這也比不了。女郎是靈陣師,不主修這個,溯侑又才經歷了那樣的刑罰……但總的來說,肯定還是女郎厲害。」

  ===

  半空中,薛妤也很快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在看到溯侑獨身而行,而非借助劍勢凌空時,眼裡閃過短暫的一絲驚訝。

  她緩下速度刻意等溯侑上前。

  因為一場濛濛細雨,天還沒徹底放亮,就已經完全黑下來。黑壓壓的雲層中,她一身清冷的白,風一吹,裙擺層層蕩漾開,像是湖心中投下石子之後一圈圈波紋狀的水花。

  溯侑收回視線,知道她這是有話要說的意思,不動聲色加快了速度。

  「什麼時候參悟的?」等人到了近前,薛妤問他。

  「半日前。」

  這樣的回答,饒是同在修煉心經的薛妤也不由得沉默了一瞬。松珩當年修的也是這個,他天賦已經算頂尖之流。事實證明,千年之後,即使是身為聖地繼承者的路承澤等人也都確實被壓在他的鋒芒之下。

  他當年到第一層,也用了五天。

  這只妖鬼的天賦和悟性,堪稱可怕。

  天陰沉沉地壓在他們頭頂,瓢潑大雨隨時會像瀑布一樣淋到身上,薛妤不再問別的什麼,只點了下頭,道:「接下來我們速度要快點。你——」她難得停了下,將身形單薄的少年上下掃了一遍,問:「能堅持嗎?」

  「能。」

  少年抬眼望她,聲音如春雨,字字似珠玉:「我們可以這樣入城嗎?」

  肯定不行。

  不然之前出城,這位一心趕時間的鄴都公主不會乘馬車。

  「一般情況下是不行。」薛妤冷靜地回,同時從靈戒中摸出一塊令牌,令牌四四方方,上下兩頭卻被削得極尖,牌面上用硃筆一字一句描著玄奧的紋路,入手是一陣令人難以承受的寒意。

  溯侑記性很好。

  所以他看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應該是代表六聖地之一的赤水的令牌。

  她要拿赤水的令牌,橫闖霧到城。

  「這是路承澤的身份牌。」薛妤知道他聰明,和聰明人說話從來不用拐彎抹角的遮遮掩掩,「有急事時凌空穿行也沒事,只是事後要交點罰款。」

  自從接觸她以來,這位公主表現在人前的,從來都是冷漠而不近人情的一面,不論是對他,還是對早就在手底下做事的妖怪族人,彷彿天生如此性情。

  可「路承澤」是個意外。

  薛妤兩次因為他表現出不一樣的情緒,一次讓身邊從侍去告他的狀,一次拿了他的令牌要給他找點小麻煩。

  而她不是這種喜歡小打小鬧,時時找別人不痛快的人。

  溯侑垂著眸若有所思,一時之間竟分不清這是聖地傳承人之間別具一格的聯繫方式,還是他們之間真有仇怨。

  亦或者,是少女情竇初開……

  憑藉著那塊令牌,他們在霧到城上空暢通無阻,一路直到金光寺。

  抵達寺廟的那一刻,天穹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被人從裡面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暴雨兜頭而下,落在琉璃磚瓦,屋簷上時發出辟里啪啦下冰雹一樣的聲響。

  薛妤順著長廊,疾步往寺內走,走到一半發現了不對。

  她轉過身,只見長長的迴廊盡頭,少年手掌撐在扶欄上,臉色白得嚇人。

  薛妤頓了頓,又快步走回去。

  才接好筋脈就跟著薛妤繞了這麼大大一圈,神仙也吃不消,更何況他還拖著一身新傷舊傷沒好透,沒從半路一頭栽下來就已經算是毅力過人。

  那麼長的路,他愣是一聲沒吭,半點不肯在人前示弱。

  「撐不住就說。」薛妤抿了一下唇,說:「逞強難受的是誰?」

  溯侑慢慢抬起眼,他瞳色極深,沉甸甸的壓抑著情緒,隔著外面一層瓢潑大雨,落在薛妤視線裡,卻成了一派說不出、道不明的純真、乖順和無辜。

  你說他不肯示弱,偏偏他睫一動,眼一垂,就是全然弱勢,十二分的委屈引人垂憐。

  薛妤頭一次完完全全因為男子容貌微微怔住。

  這只妖鬼。

  原形是狐狸精嗎。

  她曾捉過幾隻犯事的狐狸精,此時皺著眉回想,也覺得不如眼前的少年。

  「手伸出來。」

  他於是聽話地將手伸到她眼前,那隻手又細又白,長指根根分明,微微往下垂時透著一股深閨女子的病弱。

  薛妤找出一隻玉瓶,瓶口一斜,圓滾滾的丹藥落入她的掌心。她快速將那藥丸一碾,全部覆蓋在溯侑的手腕上,而後輕飄飄一拍,旋即收手,頭也不回就走,只留下淡淡的一句:「緩好了自己走過來。」

  渾厚的藥勁和靈力衝進體內,溯侑鴉羽般的睫上下動了動,他很慢地用指腹碾了碾手腕被觸碰的位置,鼻尖除了馥郁的藥香,還有女子身上淡淡的泠香。

  不難聞,但身體依舊對這樣的善意和接觸表現出了本能的抗拒和牴觸。

  他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可他想活著。

  溯侑想起天機書卷軸上那金光燦燦的四星半,想起她因此而惱怒的眉眼,想,在她放他走之前。

  他幫她斬斷所有棘手的事和物。

  時間一到,他誰也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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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1:04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古寺坐落在霧到城城郊一處山頭上,前後古柏蒼天,滿叢翠綠。此時寒風一吹,驟雨一落,便是枝葉搖顫,濤聲陣陣,遠遠望去,儼然成了一片連綿起伏的綠色汪洋。

  紅牆綠瓦,古剎幽遠,繞著長廊將廟前廟後走上一圈,再鬧的心也能靜下來。

  金光寺其實少有這樣的靜謐時刻,它坐落山間已有上百年的歷史,在當地居民們心中有極高極重的地位。每日來上香還願的香客絡繹不絕,許多城中望族,商賈巨戶家的夫人千金都對此地格外垂青。

  因此金光寺總是熱鬧而熙攘的。

  祈風節佛寶無故消失,主持受驚出關,霧到城城主為此震怒,第一時間下令封寺封城,才有了如今眼前這幅清清冷冷的畫面。

  為了避免事無鉅細的盤問,薛妤一到主廟,沒等執著刀劍的守衛開口,就先一步亮出了鄴都的身份牌。

  溯侑垂著眼跟在她身後。

  薛妤選擇來金光寺,一是想問清楚當夜發生的事,二是來看看這個四星半的任務是不是又有熟悉的人合作。

  相比於任務本身,她更怕一個臨時攪局,腦子還跟不太上的隊友。

  比如陸秦。

  比如路承澤。

  引路的小沙彌帶著他們輕車熟路穿過雨中的迴廊,七彎八繞地過拐進一條怪蛇形狀的石子路,邊走邊道:「女施主來得不巧,昨夜城主親至,我們主持當時就出去了,一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不過我們寺裡有位貴客在,你們有要瞭解的情況,問他是一樣的。」

  薛妤在外行走,常因情況需要不得不亮出鄴都令牌,可鄴都公主的身份卻沒人知道,一是怕洩露行蹤,節外生枝,二來她本身也不是喜歡張揚,注重排場的性格。

  因此小沙彌雖看重她,但並不懼怕,偶爾她問什麼,能回答的他都答了,回答不出的,就撓撓頭嘿嘿笑一聲,客氣地讓他去問那位貴客。

  半刻鐘後,薛妤等人行至正殿,小沙彌飛也似的從側面的小門溜進去,人還未到,聲音已經飄進了寺中:「姑娘,有客人到了。」

  「慧悟,佛祖面前,不得喧嘩。」回答小沙彌的,是這樣一道輕而緩的女聲。

  薛妤腳步頓了一下。

  她跟著從側門進殿,眼前是數十尊或坐或站,或笑或肅的菩薩佛像,身後是跟著她動作灌進來的陣陣長風。像是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佛像前正躬身焚香的女子倏而回首,視線觸及到薛妤那張臉時,也不可避免的怔了一下。

  眼前人穿著件簡單的月色長裙,額前用硃筆輕輕點了一下,兩條秀氣的眉細細橫著,眼中似乎常常蘊著笑意,整個人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靜氣質。

  北荒佛女,善殊。

  薛妤的猜想被證實。

  也果然符合天機書一向的行事作風。

  「薛妤?」善殊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身後的佛像,最初的詫異之後,她像是驟然明白了什麼,淺淺將鬢邊的長髮別到耳後,緩聲道:「阿妤姑娘,請入偏殿細談吧。」

  片刻後,兩人在平素僧人們休憩的小側間相對而坐,側間無人,也沒什麼陳設擺件,看起來空曠而幽靜。

  薛妤掃了眼後殿情形,問:「這邊是怎麼回事,你捋清楚沒有?」

  善殊起身為她倒了杯熱茶,又十分客氣地說了「寺裡兵荒馬亂,粗茶淡水,招待不周,萬請阿妤姑娘見諒。」之後,才一一回答她的問題。

  「我比姑娘早來兩日。」善殊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晰,聽著像外面石隙裡汩汩流動的春雨落水,「從羲和出來後,我與佛子不欲在山海城逗留,可就在即將回程之時,聽門下僕童說起了金光寺佛寶失竊一時。」

  「天下佛寺興於北荒,這事說起來和我們有些關係,正巧我與這寺曾有舊淵源,便來走了一遭。」善殊緘默半晌,方苦笑著搖了下頭:「誰知又被天機書擺了一道。」

  她才到這,幾乎還沒歇腳,天機書便嗡嗡震顫起來,催她完成今年最後一項任務。哪知她手才點下去,四顆耀眼的星星像是早等著這茬似的迫不及待跳出來,末了,又在她眼皮底下硬生生擠出半顆來。

  四星半。

  他們幾人中,除了薛妤和陸秦,誰都未曾抽到過這種難度的任務。

  她腦海中尚有印象,上一次接完四星半回來,薛妤臉色整整冷了小半個月,陸秦則全然不同,回來時眼瞳裡全是錯雜的血絲,整個人有氣無力,蔫頭巴腦,見了薛妤像見了貓的耗子。

  路承澤還曾因為這個開過玩笑,說還好他們跟音靈走得近,關鍵時刻也能沾沾好運氣。

  善殊從來沒什麼好運氣,上次薛妤和陸秦抽到四星半,她也沒好到哪去,任務難度僅僅比他們少了半顆。

  好在她是個溫溫吞吞,不驕不躁的性子,接了四星半也不覺怎麼憂愁,這兩天不是幫著主持鎮壓那些因為沒了佛寶而蠢蠢欲動的惡鬼冤魂,就是在城中各大酒樓茶肆打聽消息。

  「世間佛寺,每一座都鎮著或多,或少的惡鬼遊魂,他們生前不是惡人,大多因飛來橫禍而死,死後執念不消,常駐人間。渡化他們是佛寺,亦是北荒的責任。」

  「其中,金光寺中鎮壓的數量尤為龐大。」善殊徐徐道來:「霧到城數年前曾爆發過一場瘟疫,又恰逢城主換位,死了許多人。」

  「我北荒有位師伯見不得這樣的慘狀,於是將手中一聖物轉借佛寺,被奉為佛寶,有它在一日,金光寺便一日被佛光普照。幾年下來,寺中惡念果然少了許多。」

  「既然是佛寶,必定被珍而重之放置著,怎會無故失竊?」薛妤纖長的指節落在描著青梅的茶碗上,一下兩下地輕敲著,她眼睫根根垂下來,覆成小片陰影,儼然是一副沉思模樣。

  「阿妤姑娘說得不錯。」善殊溫溫柔柔回答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佛寶都由寺中兩位大師守著,又被放在地下,並不在人前顯露。」

  「別說尋常人家,就是這寺裡許多僧人,也是在佛寶失竊之後才知寺裡有這麼件寶物的。」

  薛妤想了想,把紫微洞府那位大師兄的猜測說了。

  說完,她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景,被樹上苗芽鮮嫩的顏色刺得微微瞇了下眼:「若是我記得不錯,這類佛寶跟塵世燈又不相同。它們十分靈性,對鬼怪之類的邪物有近乎壓制性的震懾效果。」

  「這樣一來,是妖物鬼怪作案的可能性削減了一半。」

  「佛女可考慮從別處著手,先審審寺中的僧人,再盤問盤問那日來上香的香客。」薛妤眼波微動:「祈風節對兩城居民來說,宛若第二個春節,這樣的熱鬧的日子,來寺裡上香的人應該不多吧。」

  「多謝阿妤姑娘告知詳情。」善殊朝薛妤笑了笑,眉眼皆彎,天生一副能澆滅人火氣的好脾氣。

  她朝外招手,喚了那位小沙彌進來,道:「去查一查,祈風節當日來上香,且逗留頗久的香客都有誰。」

  「還有,去問你們師兄要個名冊,寺裡知道佛寶存在的都在上面留個名。」

  薛妤聽她有條不紊地將命令傳達下去,於是起身,斂了視線,道:「金光寺有佛女坐鎮,我便不操心了,這就告辭。」

  「阿妤姑娘留步。」善殊也跟著她站起身來,她美目微微掃過抱劍立於一側的溯侑,輕言細語問:「能否與姑娘單獨說說話。」

  薛妤看向溯侑。

  在沒有觸碰到少年滿身豎起的荊棘反骨時,他總是乖順而聽話的,此刻接到薛妤的視線,他拎著劍從窗外一躍而下,背影被拉成旖旎而驚鴻的一筆。整個人輕飄飄落地時,連髮絲都帶著一股凌亂的無辜美感。

  善殊看得微怔。

  上一世,薛妤和善殊是少有的能坦誠心扉的好友,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們屬於一類人。

  「佛女有什麼事,與我直言就是。」

  「是私事。」善殊抿著唇笑了一下,頗不好意思地開口:「不知姑娘還記不記得,那日在羲和,我向陸秦討了個人回去。」

  「他叫沈驚時,是修道的人族,年齡才滿十七。」她引著薛妤重新坐回去,削蔥似的長指捧著熱茶抿了一口,像是頗為難以啟齒地道:「這個年齡,不說我們,就是在凡人間,也屬於極小的。」

  「他做錯了事,我想渡化他,就算不為了我現階段的修行圓滿,單說他自己,未來也得有漫漫幾十年要過。」

  善殊說到這,是真覺得頭疼。

  她從未見過那樣的少年,吊兒郎當,懶散無謂,風裡過,火裡走的性情,身上每一處都跟「聖地」這兩個字格格不入。

  他不怕死。

  相反——

  「他這個人,不知是骨子裡的性情使然,還是一心求死,你不讓他做什麼,他非要做什麼。」

  「他又不折騰別人,只折騰自己。」

  她前腳才命人為他接好筋絡,後腳就發現他將療傷的藥丸眼也不眨丟到牆角綠樹下,再探手一查他體內,堪稱一片狼藉。

  就這樣,他還笑嘻嘻的嘴甜,見了她就叫姐姐。

  心情好了,就在前面加兩個字,叫神仙姐姐。

  她出生佛洲,從小地位尊貴,對她表示慇勤諂媚討好的男子數不勝數,可也因此,她更能分清楚,那一聲聲「姐姐」,乾乾淨淨,沒摻雜任何別的心思。他彷彿就是這樣的人,那樣的性格。

  許是佛家都有柔軟的心腸,都有那種既然管了事就要管到底的責任感,亦或者是少年嘴甜,太招人喜歡。善殊連著愁惱幾日,幾乎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管束他才能讓他回到正軌。

  審判台上,她是見過溯侑的,彼時少年凶性迸發,渾身上下都流淌著水一樣的戾氣,像一隻繃緊了爪子要傷人的小獸。

  這才幾日不見,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身上銳利的尖刺卻像全部拔乾淨了一樣,簡直判若兩人,宛若脫胎換骨。

  難道說鄴都對妖物這一類真有什麼獨特的訓練法門。

  薛妤先是疑惑地「嗯」了一聲,而後聽著她珠玉般的聲線微微出了神。

  沈驚時才十七,那溯侑呢,那只漂亮的,長了鋒利爪牙的妖鬼,他才多大。

  「我實在是沒養過人族,不瞭解他們的性情是否都如此——變幻無常。」

  「我方才見你和溯侑相處得不錯,這才想厚著臉問一問。」

  薛妤想,這還能怎麼養。

  從羲和大牢裡走過一趟,只要他還想活著,自然該知道怎麼做。

  照薛妤的脾氣,這個時候她該冷冷地回一句「既然不想活,就都別管他,聖地要處理的事堆積如山,在一個存心尋死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做什麼。」

  可她瞭解善殊。

  她身上幾乎有種神聖而執拗的責任感,這將她襯出一種水紋般的安靜,溫和與堅定。

  薛妤沒有這樣的耐心,也沒有這樣高潔不求回報的品性,她動了動唇角,道:「我沒管他。」

  這是實話。

  從救他下來到現在,他們兩說過的話掰著手指頭都能數清楚。

  善殊其實沒指望從薛妤這取到什麼經,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問了,得到這樣的回答也不失望。

  見薛妤要走,她不多問什麼,只是微微頷首,淺笑著道:「那後續再有什麼線索,阿妤姑娘隨時聯繫我。」

  善殊是個聰明人,因此能猜出薛妤此刻的心思。

  她只剩最後一個任務,薛妤可不是,她才完成了一個,這個四星半的任務往頭上一砸,少說兩三個月耗在這裡,反正最後是完不成,傻子才繼續耗下去。

  有這時間,幹點別的什麼事不好。

  薛妤確實是這樣想的。

  實際上,在看到善殊出現在金光寺的那一刻,除了一種「果然如此」的塵埃落定之感,她心裡還湧現出一點微妙的難以言說的滋味。

  不管四星還是五星,反正已經有人頂在前頭了。

  反正不會出什麼大岔子了。

  這個四星半的任務,她就當閉著眼從沒看到過。

  天機書拿她當傻子是一回事,自己湊上去當傻子又是一回事。

  她是不愛說話,懶得爭辯,不代表她腦子有問題。

  ---

  夜闌人靜,華燈初上。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踩著小巷崎嶇的石子路到海邊小驛站的時候,朝年他們還未出現。

  因為是十里八鄉唯一一家驛站,店裡生意很是火爆,許多都是從外地來,路過此地歇歇腳的過客,還有一些本地人,操著外人聽不懂的口音,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熱鬧的哄笑,驚得店裡養的紅嘴雀兒撲稜稜扇動翅膀飛起來。

  兩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有極好的視野,視線隨便往外一掃,就是兩側街邊被風吹得晃晃蕩蕩的燈盞,在深幽的夜裡發著崔然一點亮,像海裡自由舒展身體的水母。

  許是相處氣氛太凝滯,許是受白日裡善殊那番話的影響,薛妤目光頭一次認認真真,帶著審視意味地落在對面坐著的少年身上。

  他看起來年齡真不大,儂麗的眉眼間尚凝著少年獨有的執拗和朝氣,初時還勉強鎮定,保持著垂眸不語的溫和姿態,可兩眼過後,他就憋不住氣地沉了眼,像被踩到尾巴的小貓,脊背悄無聲息地繃起來,壓得直而緊。

  薛妤伸出長指,漫不經心地敲了敲桌面,問:「幾歲了?」

  四百五百都行,只要別跟善殊養的那個一樣,是個真真正正才成年的十七歲少年郎。

  溯侑沒想到她是要問這個問題,他緊緊抿了下唇,睫毛急促顫動幾下,輕輕吐字:「兩百。」

  「兩百。」薛妤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又抬眼看他:「兩百,在你們族中,也才成年不久吧?」

  她的眼睛形狀很美,是人們口中備受稱讚的杏子眼,但平時看人時總斂著神情,連帶著這雙眼也總是往下微垂著,現出一種清冷冷的姿態。

  此刻,燈火下,她難得與他平視,黑白分明的眼裡是一種少女般天真的,純粹的好奇。

  溯侑那句硬邦邦的到了嘴邊的「我沒有父母,沒有族群」,被這樣的眼望著,不知就怎麼改了初衷,鬼使神差般又嚥回去,最後吐出囫圇而含糊的三個字:「不知道。」

  「應當是。」薛妤以手托腮,花瓣一樣層層疊疊的袖邊徐徐展開,露出裡面一截細膩的白玉似的肌膚,「兩百歲,在有的族群,連成年都算不上。」

  還是個小孩子。

  難怪有那樣重的脾氣。

  薛妤耳邊漫過一陣又一陣潮聲,她將天機書卷軸拿出來,推到溯侑跟前,纖細的手指點了點上面那張紅色的任務小字,問:「如果是你,這個任務,你會從哪裡下手?」

  比起試探,這話更像一種考驗。

  溯侑輕蔑地落了下眼睫,想,這樣的事,妖鬼與聖地繼承人,做法儼然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極端。

  他有許多種辦法引幕後之人出洞。

  他擁有著寒冰一樣的心,毒蛇一樣的信,只要能達成目的,他根本不會在意死了多少人,毀了多少屋。

  比如此時,他一副全然猶疑的,沉思的情態,看著安靜又乖巧,內心想的卻是,怎麼才能編出最符合她心意的說辭。

  他這樣的人,聖地只會押著他去死,哪敢給他發佈什麼任務。

  薛妤沒等來他的答案,卻等來了驛站底下三道狂奔的身影,暗色的暮潮裡,朝年朝著樓裡齊明的燈火猛然招手,聲線嘶啞:「女郎!」

  遠處有什麼奔襲而來,悶潮的聲響將他後面的聲音盡數遮掩。

  下一刻,她終於明白朝年要說的是什麼。

  只見不遠處狂風驟起,浪潮怒湧,雷光如水般從天穹上傾瀉,將附近數個村落照得亮如白晝。

  驛站裡亂成一鍋粥。

  男女老少的哭嚎,一聲,一聲沒入薛妤耳裡。

  薛妤拍案而起,眼瞳中凝成一條長長的雪色絲線。她足尖一點,整個人如雨燕般掠出,無數根雪絲連成了線,線又成了陣,劈頭蓋臉罩向遠處受難的村落。

  豆大的雨點中,狂轟濫炸的雷電裡,薛妤隔著數十里的距離。

  看到了一朵徐徐綻放的雪白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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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夜半,潮瀾褪去,暮色回歸,距離雷霆海最近的村落裡,家家戶戶燈火通明。

  村子裡原本種了許多樹,在雷電和風雨之下,全部毀了,一棵棵東倒西歪,不成型地橫鋪在路面上,一眼看過去,像是光禿禿的土地裡開了一叢叢生機勃勃的葉和花。

  薛妤幾人踩著七零八落的枝葉走進村裡。

  一場肆意的雷霆雨將整座村子驚醒,老人,婦女和小孩被全副武裝的男人們保護在身後,他們或警惕,或疲累地盯著黑漆漆的天空,似乎那裡有口黑漆漆的吃人的井,而他們梗著脖子與之對峙,連村裡進了幾個生人都沒注意到。

  實際上,從那些狂舞的雷霆撤走之後,這片天空又恢復了原來的澄淨,肆虐的妖氣被風一吹,散得比什麼都快。

  他們強壯著膽的對峙,也全無半分效果。

  不知過了多久,村裡見多識廣的老人終於伸手抹了一把臉,啞著嗓子道:「她回去了,都將東西放下來吧。」

  像是得到了什麼可以釋放情緒的指示,下一刻,不少被大人捂著嘴不讓出聲的半大小孩癟癟嘴,「嗷」的一下哭出聲,村裡的婦女們見了這一幕,都紛紛別過身紅了眼。人群中,有女子小聲抽泣,低低哽咽:「這日子什麼時候能到頭……」

  率先發現薛妤的是村裡的老族長,他年輕時曾去外面闖蕩,也曾拜了個山門修習,算是略通些術法皮毛。

  方纔雷電交加,大雨瓢潑,他看得分明,為首的女子雪衣長髮,一出手就是萬千道流轉著晶瑩色澤的長線,交織成無雙雪景,悍然與那些雷霆對撞,像是要將它們從村落中連根拔起。

  「幾位……」他伸手顫巍巍撥開人群,擠出個勉強的笑來,一張臉像飽經風雨的樹皮,聲音裡全是掩飾不住的疲憊。

  自報家門向來是朝年的活,少年長了張稚氣未脫的臉,嘴甜,會來事,當即從薛妤身側往前站一步,道:「老伯,我們來自聖地,這次來是專為大家解決雷霆海的事。」

  說完,他熟練地解下腰間的身份牌遞到老族長手中,火把的微光下,令牌上青面獠牙的巨獸靈光閃爍,栩栩如生,像是隨時會活過來一樣,格外滲人。老村長臉皮連著抖了好幾下,趕忙將令牌原路塞了回去。

  他們旁邊剛好圍著幾個豎著耳朵聽動靜的人,一聽他們來自聖地,全部撂下手頭的活,湊到前面來聽。

  「聖地?是哪個聖地?」年輕一輩大多是從小聽著聖地威名長大的,僅僅這兩個字,對他們而言,就充滿了無限想像空間。

  他們七嘴八舌議論開:「羲和聖地的牌子我看過,是棵樹,不是這個。」

  「那是哪?總不能是北荒。」有人第一個將北荒排除出局,還未來得及細細分析,就被身後的人搶了話頭:「誒誒,讓一下我,讓一下我,這上面畫著鬼怪,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鄴都,你們真是笨死了。」

  這少年才撓著頭從人堆裡擠出來,就被老村長一巴掌拍到腦門上:「給我老實點,亂喊亂叫什麼,什麼鬼怪,這叫鬼神,鬼仙!」

  「淨給我胡言亂語。」

  「還不跟著你阿娘回屋睡覺去。」

  少年躲了下,先是不以為意地撇了下嘴,看了看薛妤等人,又看了眼目帶警告的老族長,明顯一副硬生生憋著話的樣子,這腔話在他被夥伴們拉著轉身回屋的時候終於繃不住了,他扭過頭,看著為首的薛妤飛快道:「我們這地方凶險異常,羲和與附近門派都派弟子來過,不僅沒有解決海中雷霆,有的還將自己賠了進去,我勸你們——嗷!」

  他被老族長揪著耳朵丟回人群中。

  「這位是?」薛妤十根玉一樣細膩的時手指上交纏著霜色的雪絲,她抬眼,饒有興趣地看了眼捂著耳朵嗷嗷叫的少年,一雙沉靜的眼落在老村長那張乾枯的臉上。

  「噢,這是我家的頑皮小子,叫蘇允。他父親去得早,家裡只剩他一根獨苗,平時被我寵壞了,日日一副咋咋呼呼,渾然不長記性的樣子。」老族長擺擺手:「提起來就令人頭疼。」

  「聖地前來解決此事是再好不過了,說起來自從塵世燈失蹤,我們日日懸心吊膽,比前幾年還害怕。」

  族長引著他們往村裡去,一邊說一邊道:「那小子鬧歸鬧,其實說得也不錯。羲和聖地和附近稍出名些的門派都不止一次派門下弟子來過,可說來奇怪,稍有點名氣的門派派人來呢,那海就風平浪靜,別說雷,連大一點的浪都找不著。若來的是籍籍無名的小門派,那海便像嘲弄人一樣,夜半三更發作,捲著那些人入了海,至此再也尋找不到。」

  薛妤聽完,總結下來,就是這妖會看人下碟。

  「不過這也是三年前的事了。」老族長幽幽一聲歎息,看了看如濃墨潑灑的天色,道:「自從塵世燈鎮入海底之後,雷霆海就再也沒做過亂,眼看大家生活都恢復原樣了,誰知道——」

  「若說三年前海裡那東西還有所顧忌,專挑軟柿子捏,那這幾日,簡直是無所忌憚。」老族長越說越急,連著咳嗽了好幾聲。

  等他氣息平穩下來,薛妤環視四周,視線從倒塌的樹木,傾頹的房屋上一一滑過,最後落到村長臉上,打斷了他大段大段的控訴:「你們說那妖殘暴不仁,但雷電過後,村裡只有房屋受了波及,村民沒有受傷,甚至圈養的家畜也並未受到傷害。」

  「它既然不會傷人,你們怎麼那麼怕它?」

  跟在村長身後的,是一個方臉中年男子,見老村長精神不濟,搶著解釋了原因:「小仙長們有所不知,這海裡的怪物不知有多少隻,每次雷電轟到村子裡時顯露的都是不一樣的面孔,用的是不一樣的招式。」

  「雷霆海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有上百個,雖然極少出現死人的情況,受過傷的人卻多得很——只有一個是例外。」

  「剛才那朵花。」薛妤替他補全了。

  「正是。」那方臉男子道:「但不瞞仙長,我們也不敢托大,之前有一回,也是這朵花來了我們村。我們以為它不會傷人,哪知它竟在我們眼皮底下,將一位年僅五歲的幼童活生生劈——」他說不下去。

  行過一處被雷電劈中的土壤,薛妤毫無預兆地彎下身,長指沾了點泥土送到鼻前聞了聞,旋即皺眉。

  「女郎,看出些什麼了沒?」朝年有樣學樣地模仿了一遭她的動作,只聞到了一點淡淡的花香和泥土潮濕的腥氣,至於那朵花留下的到底是妖氣還是鬼氣,那是半點沒區分出來。

  薛妤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換了另一處地方,耐心而細緻地重複著以上動作,其他人看著,十分自覺地退出了幾尺遠,就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屏起來。

  唯獨一人例外。

  溯侑默不作聲走到被雷電從中劈開的半大小樹跟前,半蹲下身,墨色的衣角水一樣蜿蜒到地上。他以指為刃,將一小塊發黑的木塊切下來,放在掌心中靜靜觀看,一雙琉璃似的眼裡潮瀾湧動,又在夜色的掩飾下瀰散得乾乾淨淨。

  「我這邊也——」半晌,他站起身,看向薛妤,像是看穿了她心思般輕輕吐字:「很乾淨。」

  他天生就是妖物鬼怪中的惡種,對同類的氣息格外敏感,又經歷過許多生死險境,稍有不慎都活不到現在,敏銳的洞察力幾乎成了刻在身體中的本能。

  薛妤看向這個在場唯一能跟上她節奏的人,微不可見點了點頭,音色清而緩:「確實幹淨。我也沒察覺出什麼異樣。」

  在一旁圍觀全程的老村長看了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忍不住問:「小仙長,這、這乾淨是什麼意思?」

  薛妤默不作聲接過朝年遞來的手帕,將沾了泥土的手指根根擦乾淨,垂著眼才要開口,就見身形單薄的少年提了一根被斬斷的樹枝隨手在原地畫了個繁複的圖案。

  一邊畫,他一邊道:「意思就是,方才來的那隻,不論是妖還是怪,都沒有沾染過血腥氣。」

  「簡而言之,她從未害過人。」

  老村長傻了眼,他連聲道:「這不可能啊,這花,這花我們見過不止一次了,那次它發狂,不僅將村裡一名幼童炸死,還捲了幾位婦人進海。那些被捲進去的人,可是一個都沒回來。」

  「會不會是適才那場雨,將該有的氣息衝散了?」

  薛妤緩緩搖頭。

  不說溯侑五感直覺如何,單薛妤自己就不可能在這種小事上出錯。鄴都是妖鬼之城,在薛妤手下走過一遭的精怪數不勝數,在她眼裡,氣息是最騙不了人的東西。

  見狀,老村長也不再說什麼,他畢竟只懂些皮毛,所謂一行人干一行事,捉妖拿怪這一塊,那肯定是聖地有經驗。他一個門外漢問幾句可以,若是在他們探查的過程中還不依不饒地指手畫腳,那就真是十二分的說不過去了。

  「仙長們也看到了,我們村子靠海,祖祖輩輩以打漁為生,生活雖比不上那些大城池富足,但也自得其趣,樂在其中,對海裡的東西,我們更是從來敬而遠之,戰戰兢兢不敢招惹。」憶起從前,老村長重重地歎息一聲,原本就不直挺的脊背越發彎下去。

  「不止如此,村裡還擺了個供奉台,每次漁船平安歸來,我們都會挑些上好的漁獲放上去祭給它們享用。」方臉男子接著補充:「那時候,好幾次村裡的青壯年出海碰上大浪,漁船險些被打翻,正凶險的時候,起先還怒濤陣陣的海面忽然變得風平浪靜,漁船也像是被人往上托住了一樣,次次化險為夷,平安歸來。」

  「誰知道怎麼就突然惹了裡面的東西。」這事,老村長每次跟別人說一次,自己就跟著百思不得其解一次。

  「原本塵世燈還能鎮一鎮那妖,哪知竟被偷了。若叫我知道是誰做了這樣的事,我非……」方臉男子咬牙切齒。

  薛妤打斷了他放出的狠話:「雷霆海的動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距離那些雷電第一次落在村子裡,過去十年了。」

  「那片海在這之前就叫雷霆海?」薛妤問著,同時走到溯侑身側,凝神看著地下成型的推溯陣。

  裡面有絲狀的靈光一圈圈盤踞著游動,像一條巡視領土的靈蛇。

  「不,是後來出了事之後,叫的人多了,大家才跟著都這樣叫了。」村長在一旁補充說:「從前那海叫九鳳海。」

  「九鳳?」薛妤驀的抬眼,問:「你們供奉時也這樣叫?」

  一邊,溯侑也像是想到什麼,他漫不經心地丟掉手中的小枯枝,施施然抬起一雙桃花眼,烏黑的瞳仁裡彷彿時時綴著山風般清涼的笑意,在燈火下乖得令人心動。

  老村長被他們的反應弄得有些不知所以然。

  跟其他聖地、門派來的弟子不同,這次鄴都來的人以眼前的女娃娃為首,她從始至終都表現得很冷靜,這麼明顯的語氣波動,老村長還是頭一次聽見。

  「是、是。」老村長踟躇了下,努力回想那些尚還留存在腦海中的小細節:「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哪知道海裡住著的是何方神聖,但既然選擇祭祀,若是連個名姓也不說,那這份心意豈不是白白打了水漂?索性那海叫九鳳海,我們便稱海裡的那位為九鳳大人。」

  「它應了?」

  「這應不應的,我們也拿捏不準,不過自那之後,村裡的人出海確實很少再出事。」

  沒有拒絕,其實就是應了的意思。

  薛妤若有所思,心裡有了數。

  一路到村子最裡頭,三三兩兩的石屋佇立著,那些被雷電驚醒的婦人們牽著自家孩子,一面暗暗垂淚一面彎著腰在村裡壯年們從前邊拖回的樹木斷枝中細心挑揀。

  不遠處,幾個人高馬大的青年坐在木凳上,手裡拿著鑿刀和小斧頭,將那些被挑選出來的樹快速砍斷,開始接下來的精雕細琢。

  這一幕映入眼底,老村長像是看穿了他們眼中的疑問,不等他們開口問,便自顧自地解釋了:「我們這些村落本就是靠著海過日子,十年前開始發生那樣的事,大家連睡覺都恨不能睜著一隻眼,哪敢再出海。可這麼下去總不是個招,人總得吃飯,總得活下去。」

  「於是你們就看上了這些雷擊木。」薛妤一眼掃過眼前的情形,心底如明鏡似的敞亮:「你們在村裡種了許多樹,雷劈過後撿些品相好的加工成珠子、手釧,販給大城池裡有需求的人家。世人皆知雷電之力可以鎮家宅,驅邪祟,願意出高價收購的人往往不在少數。」

  朝年沒想到人還能想出這種賺錢的法子,忍不住嘖的歎了一聲。

  薛妤說話的時候,溯侑就安安靜靜匿在夜色中看,流水般的長髮被束帶鬆鬆繫著,整個人像一條無辜釋放媚態的美人蛇。

  她的唇形狀優美,在橘色火把的照亮下顏色嫣紅,像從前他在皇城中看過的一種名貴花,艷麗到幾乎咄咄逼人的程度,偏偏眼神冷漣漣的,連帶著如珠玉般的聲音也沒了溫度。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比你們靠打漁生活更省力,來錢更迅速吧。」

  「所以這也是大難臨頭,附近幾百個村落卻少有人舉家搬遷的原因所在。」

  所謂富貴險中求,說的就是眼前這幅情景。

  老村長樹皮似的臉顫抖了幾下,最後無奈地歎了一聲:「仙長教訓的是,不過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若是塵世燈還在,若是那海不動盪,誰會想冒著生命危險賺這種錢呢。」

  薛妤審過太多的案子,見過太多的離奇事。誠然,一些雷擊木不算什麼,村裡人想賺錢也沒有任何錯,可結合先前老村長說的那些話語,變成了千絲萬縷的兩條線盤踞在她腦海中。

  一個不傷人,只劈樹的大妖,一群不搬遷,冒著生命危險守在村裡的人,還有突然消失的塵世燈。

  是誰習慣了遍地撿金的生活,不想再過風淋雨曬,大浪當頭的打漁生活,趁人不備偷走塵世燈。

  還是有誰暗中飼養大妖,亦或者以物換物,達成交易,讓海裡的東西源源不斷送來免費的雷電。

  這些都是憑空想像,沒有真憑實據,可流出去的雷擊木對人有損害是真,妖物會借此尋人害人也是真。

  「女郎。」眼見薛妤臉色一冷,就要開口,溯侑忽的開口喚了她一聲。

  因為一場蓄謀已久的雷雨,導致海邊天氣驟降,凜凜寒風中,他穿得格外單薄,像是著了涼受了寒,眼裡被病氣氤成霧濛濛一團,臉色格外蒼白,腮邊卻薄薄掛著兩點暈紅,像是臨時補了淺淺一層脂粉。

  「別動怒。」

  他聲音不似尋常男子的粗獷,而是少年獨有的一點軟和意氣。

  兩相對視,薛妤倏地想起眼前站著的這個,才剛過兩百歲,比她晚出生整整五十年。

  用善殊的話來說,還是個孩子。

  她閉了下眼,將頭偏向一邊。

  稍稍安撫住冷艷高貴的鄴都公主,溯侑朝前走了兩步,再抬起臉,抬起眼時,儼然是老一輩最喜歡看到的溫柔,謙遜,得禮,他勾了下唇角,道:「老伯見諒,我們女郎不是在指責什麼,只是有些生氣。」

  薛妤望過去。

  「大妖施法降下的雷電和天生雷電並不屬於同一種,恰恰相反,它們作用全然相悖。這些雷電裡附著著大妖的力量,對它們而言,這些枝丫是一種信物,誰持有它們,誰就會得到它們的關注。」

  他的聲音如三月綿綿春雨,字字都彷彿帶著淺而淡薄的笑意:「這些東西流出去,落到別人手中,後面真要發生了什麼不如人意的事,鬧起來,豈不更麻煩。」

  老村長這才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手掌,道:「多謝小郎君告知。誒!我們這等只通俗物的鄉間野人,哪裡懂得這麼多,真是罪過,大罪過。」

  說完,他又看向薛妤,連著說了幾聲對不住,又道:「仙長放心,這後面的事就交給我來處理,保管這些珠子再不會流半顆出去。」

  薛妤靜靜凝著那只漂亮得幾乎不像凡物的妖鬼,想,這應該是這幾天來,他說過最長的兩段話。

  然而裡面每一個字,每一段句,全部踩在了她的心上。

  她想說的話,全讓他以另一種委婉的,充滿暗示意味的言語方式表達出來了。

  再看看一邊一頭霧水的朝年和輕羅,饒是以薛妤今日的眼界,心性,也不得不承認。

  此刻站在眼前,美得不似凡物的少年,不僅擁有最頂尖的天賦悟性,還生了顆令人羨慕的九曲玲瓏心。

  聰明。

  還會偽裝。

  須臾,薛妤才動了動唇,語氣和緩下來:「妖物的事,交給我們來解決。」

  說完,她轉身踏向老村長給他們安排的石屋,朝年,梁燕和輕羅旋即跟上。

  溯侑是最後一個邁動步子的,老村長還在他耳邊念叨:「多謝小郎君提點,我這是老糊塗了,老糊塗咯。」

  他歎了一聲,有些感慨地道:「小郎君是個好人。」

  溯侑聽了這話,頓了下腳步,橘色的火光映著他半邊側臉,現出一種軟絨絨的溫暖乖巧之意。

  好人。

  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像是聽到某種笑話般提了提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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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1:41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村裡不敢怠慢從聖地來的客人,五個人分了四間屋,屋子用平整光滑的山石堆砌而成,從外面看四四方方,樸素無華,僅僅能起到遮風避雨的作用,其實內裡暗藏乾坤。

  「嘖。」朝年仔仔細細在石屋裡繞了一圈,也終於回過味來:「這村裡的人,有錢啊。」

  石屋裡擺設講究,一面長而高的壁櫃上立著細膩潔白的羊脂玉瓶,瓶中斜斜伸出枝梅來,看上去像是有人臨空畫出了這有力而遒勁的一筆,靈動十足。

  再往上,立著一尊笑得眼不見縫的歡喜玉佛,周邊衣飾以足金點綴,十六扇山水屏風後,珠簾搖曳,琳琅作響。

  無論如何,這種屋內陳設,對一個以打漁為生的村落來說,都無疑太過奢靡了。

  其實也不怪那些村民刻意留出幾間這樣的屋,在他們想像中,這些東西在稍有些底蘊的家庭都算不得稀罕東西,更遑論說聖地呢。

  聖地,只怕遍地都是金,滿牆都是玉,屋裡堆著說不清用不完的天材地寶和靈物。

  而事實上,薛妤並不講究這些身外之物。

  朝年跟著她做事最久,平時跟著跑的最多的地方,不是陰冷黑森的鄴都大獄,就是熱鬧翻了天,時時都有大妖摩拳擦掌想搞事的百眾山。就連在外面接天機書的任務,都日日行色匆忙,風餐露宿。

  薛妤倚著那面牆閉目沉思,想起許多事。

  上一世這個時候,她抽到的是個三星半的任務,也不簡單,前前後後花了兩個月。等任務結束,清算的時間也快到了,她自覺不可能完成剩下的兩個,幾番思索下,帶著當時精神還沒緩過來的松珩等人回了鄴都。

  這一世不同。從審判台留人到天機書任務難度,一路都在發生前世沒有的變化。

  直至此時,她幾近可以確認,這是一個真實的,跟陣法,秘寶,時間術全然無關的世界——千年前的世界。

  知道鄴都出事後的日日夜夜,她不知多少次想過,但凡給她一點時間,但凡讓她發現一絲端倪,故事的結局必然完全不同。

  她栽培松珩,全然信任松珩,可鄴都的權力並沒有分散,依舊牢牢把控在她手中。天族有重兵,她也有。

  錯就錯在他精心籌劃,而她一無所知,措手不及。

  那現在呢。

  「女郎。」朝年感歎完,扭過頭無知無覺問她:「我們是要接這個案子嗎?」

  薛妤被他的話拉回思緒,起身行至小小的窗牖前,潮濕的海風無知無畏倒灌進來,將她素白的衣袖捲得朝後翻起,像是半空中盛放的一蓬蓬花。

  「待幾天看看。」薛妤摁了下眉心,道:「既然看到了妖,總不能坐視不管。」

  朝年連連點頭,又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左右徵求意見:「誒,你們覺不覺得,方纔那老村長沒跟咱們說實話。」

  「是。」屋裡幾個人中,唯有輕羅最好騙,也最會給人捧場,她低低道:「那村長走了一路,說兩句就咳,全程沒敢跟女郎對視一眼。」

  貓妖擁有一雙在夜裡也熠熠發光的眼,能觀人與微,洞察秋毫。

  薛妤其實就煩這個。

  她情願去面對面跟什麼妖什麼怪對峙,打一場,那總歸是可以快速解決的事,可一旦涉及到了人,事情總是要複雜無數倍。

  例如這事若是鬧到最後,查出來一切都是村民私心作怪,薛妤是不能夠對他們出手,像犯了罪的妖鬼邪祟一樣帶回鄴都受審的。

  她得通知當地官府來拿人。

  普通人的賞罰生死,都由朝廷決定。

  薛妤眼波微轉,她朝溯侑揚了揚下巴,問起正事:「推溯陣成型,查出什麼東西沒有?」

  「推,推溯陣?」朝年悚然看向溯侑,像看什麼稀奇怪物似的回過神來:「就你方才拿著樹枝在地上畫的那幾下?」

  就能成個陣了?

  朝年聲音裡充滿了不能理解的情緒。

  溯侑先回答了薛妤的話,他搖了下頭,道:「沒有濁物氣息,從頭到尾,很乾淨。」

  薛妤像是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並沒有顯現出什麼不一樣的情緒。她隨手扯了張椅子坐下,睜著雙清漣漣的眼,視線似觀察,又似審視般落在溯侑身上,好半晌才慢吞吞開了口:「就目前我們擁有的線索,你說說看,下一步該怎麼走?」

  朝年一聽這話,腰桿都下意識挺直了。

  他從小跟在朝華身邊長大,也自然而然知道,薛妤只對自己欣賞的,亦或者辦事能力得她認可的人才會問這樣的話,就比如他姐姐朝華,官級就是被這麼一句一句話問得蹦著往上升的。

  他就沒這種待遇。

  溯侑斂著眼,覆下長長的睫,在眼瞼下形成沉鬱的一片,「附近村裡施雷的妖究竟有幾隻我們並不清楚,可就我們親眼所見的那隻,確實沒有害人。它來一趟的目的,好像僅僅只是為了劈那些樹。」

  「那海叫九鳳海,村民們祭祀時也帶了九鳳的名,證明那片海域確實有九鳳棲居。」

  「一山不容二虎,尋常妖物不敢這樣常年累月搶九鳳風頭。」

  它們跟人一樣,越往高處爬,面對比自己強的,就越要伏小做低。

  溯侑輕輕吐字:「除非它做這件事之前,提前得了九鳳的應允,或者,這就是九鳳自己的意思。」

  「九鳳族群生來強大,落地就是妖族中的王者,它們桀驁不馴,骨子裡流淌著凶性,若是真看不慣這一方村落,這村裡村外的人,一個都活不下來。」薛妤接著他的話道:「既然不是它自己的原因,那麼,它還能因為什麼,任由手下大妖在自己的地域恐嚇人族十年之久?」

  久到九鳳海都成了人們口耳相傳的雷霆海,它仍無動於衷。

  「那隻大妖去求了它,與它達成了某種難以令人拒絕的交易。」溯侑順著她的思路,一字一字往下說。

  有什麼明朗的東西在薛妤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才要繼續沉下去想,腰間綴著的那枚靈符就在她眼前燒了起來。

  「阿妤姑娘,是我。」任何時候,善殊語調都帶著潤物細無聲的溫與雅,玉符那頭,女子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言語,須臾,方丟出石破山驚的一句:「金光寺有妖來襲,可能需要麻煩阿妤姑娘來一趟。」

  薛妤霍的起身,臉色陰晴不定。

  薛妤再一次用路承澤的身份牌闖了霧到城,善殊早就在屋內等著她,看她來了,也顧不上禮節寒暄,長話短說介紹起情況:「半個時辰前,主持和霧到城城主回到寺裡,正準備為死在一場火災中的數十人超度。」

  「就在此時,東南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趕過去時,那間房像是一夜之間被雪落滿了。再闖入房中一看,床上躺著城主的弟弟,衣裳穿得齊整,被褥也蓋得好好的,整張臉卻脹成青色,脖子上有條深紫色觸目驚心的勒痕。」

  「我到的時候,那妖還沒走,就站在窗邊。」善殊看了看薛妤,接著道:「是位化作人形的女子,頭髮極長,一路拖到地面上。」

  「我原本可以留住她。」善殊撥弄了下手腕上掛著的小葉檀香佛珠手釧,指了指東邊的方向,「她沒有跟我們交手的打算,見人來了,只淡淡掃了一眼,就在空氣中散去身形,我們還要再追,天空中突然飛出一架——」她頓了頓,才將話補充完整:「馬車。」

  「那副車架擋了我們的去路。」

  「馬車?」

  「是。」善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道:「北荒少有妖怪作祟,我學識短淺,辨別不清它們的品類,這才想麻煩阿妤姑娘看看,指點個方向。」

  所謂術業有專攻,讓一個整日與神佛為伴的人認認菩薩還行,認妖邪的話,善殊可就真是眼前一黑,什麼也不懂。

  「那副車架還在,我沒讓人動它,只用了個簡單術法將它圍了起來。」

  薛妤跟在善殊身後前去看那半夜從天而降的離奇馬車,腳才踏出房門,就發現寺裡寺外燈火通明,還不斷有穿著森冷盔甲,執著刀劍的士兵下餃子一樣湧進來。

  「夜裡受傷的那位,是城主的二弟,自小體弱多病,是個普通人。受了這一遭,人醒來咳得不行,現在大家都在那邊守著。」善殊湊近耳語:「霧到城城主叫陳劍西,是出了名的暴脾氣,適才將門口的守衛劈頭痛罵了頓,等會若是有什麼言語不當的地方,你別當回事,別往心裡去。」

  能當上一城城主,必然是成名許久的人物,聖地固然高高在上,可在她們沒有表明自己身份之前,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乳臭未乾,嘴上嚷嚷著一番雄心壯志的小年輕。他身為長輩,身為強者,跟她們說話時肯定不會刻意收斂性格,斟酌言語。

  很快,薛妤就看到了善殊口中的「馬車」。

  車是真的,但馬是假的,只見半空中,銅馬怒嘶,揚蹄欲踏,廂外垂著的藕粉紗簾被風吹得揚起,裡面空無一人。風一吹,那些紗帳上繫著的銀鈴叮噹叮噹響,像小孩咯咯的笑,整副車架上繚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沉死氣。

  「不是馬車,這是九鳳的鬼車。」

  「九鳳?」善殊一雙溫柔含笑的眼滯了下,即使是常年居於無妖患的佛洲聖女,也聽過這類大妖的聲名。

  「是。九鳳生來有架鬼車,當鬼車落在哪戶人家時,就代表哪戶人家將發生災禍了。」

  薛妤抿了下唇,看著銅車架上落著的藕粉帳子,道:「她在警告我們。」

  「我們猜得不錯,確實有東西得了她的應允,還請動了她出手。」

  「這事,有些棘手了。」良久,善殊緩緩開口:「如果涉及九鳳,怕會扯到妖都那邊……」

  「我這下算是知道,為什麼雷霆海鬧事這麼多年,那些前輩怎麼個個不出手了。」善殊露出個苦澀的笑,道:「我這運氣,可真是,叫人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們不出手,說明這只九鳳跟我們年歲相差不大,這事只能交給我們解決。」運氣最差,次次被天機書逮著干苦力的薛妤沉默了半晌,道:「進去看看城主那個被妖怪盯上的二弟。」

  甫一踏進東邊的院子,濃到幾乎化成霧糊在臉上的藥氣撲面而來,僕婦們端著湯藥來來回回,臉板成了木,腳步挪動間,一丁點響動也沒發出來。整間屋子從裡到外,安靜得近乎詭異。

  陳劍西以武入道,長了張方正的臉,身材魁梧,看上去格外壯碩,說起話來聲如洪鐘:「老悟,你說能好能好,這一直咳,血都咳出來了,怎麼半點好轉跡象都沒有?靠不靠譜啊你!」

  他身邊站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像是習慣了他急吼吼的脾性,也不過多計較,伸手探在床沿上那位咳得人事不知的二公子手腕上,凝了一會,方直起身,眼睛瞇得只剩下小小一條縫:「放心,沒什麼大礙。」

  話音剛落,那位才險險逃過一命的二公子就又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陳劍西箭一樣銳利的視線直直落在金光寺主持的身上。

  「看我做什麼。」悟能主持慢吞吞地從袖裡掏出一顆渾圓的丹丸,一邊道:「不是我不給。是我這藥你二弟吃過很多回了,沒什麼用了。」

  「照我說,要不索性由他……」悟能欲言又止,一邊說一邊看他臉色,最後歎息一聲,止住了話。

  聽到這話,陳劍西臉上的陰霾之色更甚,他一把奪過悟能手中的藥,一邊將床上瘦弱的男子撈起,要將手中的藥強行塞進去。

  這時,薛妤見那位不大靠譜的悟能主持像是預料到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一樣微妙地將頭側向一邊,眼神往床幔上飄。

  她不動聲色看向床沿邊的兩兄弟。

  跟陳劍西的大塊頭比,陳淮南無疑是瘦弱的,此刻身形交疊,甚至現出一種詭異的小鳥依人之感。

  原因無他,陳淮南太瘦了。瘦到幾乎只剩下一層皮和撐起內裡的骨頭,稍微咳幾聲,手背和額心上青筋都迸裂。

  他尚存了幾分清醒的意識,咬緊了牙關,死也不肯吃那顆藥,苦汁般的湯藥淌進雪白的中衣,洇出一團團深色的水痕。

  陳劍西將藥碗往旁邊重重一放,睜著一雙眼,卻沒說什麼,只是一隻手繞到陳淮南後頸,力道精準的一捏,人就如麵條一樣軟綿綿地倒在了被褥裡。

  陳劍西再面不改色地捏起他的下頜,將掌心中的藥塞到他嘴裡,以藥汁灌下。

  做完這一切,他才看著那張深陷在被裡,疲倦得不像樣子的臉,閉了下眼平復情緒。

  「兩位姑娘,淮南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他只是個普通人,年少多病,卻常因為我這個哥哥遭到牛鬼蛇神算計——」陳劍西替弟弟掖了掖被角,帶著人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家裡從小保護他,他自己也乖巧,不可能也沒有機會接觸那些妖物。」

  「這一點毋庸置疑。」

  一下將薛妤和善殊想問陳淮南和今夜來的那妖怪有沒有舊淵源的話卡在喉嚨裡。

  「佛寶丟失的問題,恐怕要拜託兩位姑娘了,之後一段時間,我得寸步不離守著淮南。」

  「誒,誒誒,跟你沒道理說。」悟能低低地嘀咕了兩句,而後看向善殊和薛妤:「我們走,不跟這強驢一般見識。」

  陳劍西明顯有所隱瞞,沒有說真話,要想瞭解情況,薛妤只能從別處下手,眼前的金光寺主持就是個突破口。

  想到這,薛妤點頭,從善如流應了聲好。

  悟能帶著他們一路往西,進了一間小側殿,地上簡單擺了幾個蒲團,幾張矮椅,供著一盆炭火。除此之外,就沒別的東西了。

  薛妤和善殊皆落座,溯侑一人抱著劍倚在門邊,身影骨架被光線拉得瘦而長,半張臉沉在陰影裡,現出一點點少年的孤傲之意。

  薛妤才要開口自我介紹,悟能卻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溯侑,樂呵樂呵地誇道:「年輕人生得真俊,雪娃娃一樣。」

  不遠處,善殊朝她無奈而歉然地笑了一下。

  薛妤眼波流轉,看到陡然一被誇,全身都繃成一張弓的溯侑,頷首輕聲附和了句:「是。他是長得好看,常有人這樣誇他。」

  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三人在裡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交談。溯侑僵著背倚在門邊,烏仁仁的瞳孔裡映著天邊驟亮的晨光。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側了下頭,伸出節節分明的長指,輕而遲疑地觸了觸自己一側臉頰。

  真的。

  很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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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1:55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屋內,炭火橘色的亮明明滅滅,斑駁的火光襯得悟能主持那雙伸出的手又皺又癟,蒼老得不成樣子,然而瞇著眼睛笑時,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和善親切之感。

  「我聽善善提起過,叫薛妤是吧?」悟能將手放在火盆冒出的熱氣中烤了烤,與其說是問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的嘟囔,沒等薛妤回答,就又開口:「天機書總算起了回作用,將你們找來了,不然這樣的事,我們怎麼插手嘛。」

  抱怨腔十足,顯然被這些事困擾了很長一段時間。

  薛妤不是第一回聽這樣的說辭,當初皇室奪嫡,她和陸秦抽到天機書任務,木著一張臉看那些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的「前輩們」時,那群老頭也是這樣一邊心虛地左顧右盼,一邊說「哎呀,這種事我們是真管不了,怎麼管嘛,一管人間就要大亂了。」

  薛妤不動聲色問:「不是是怎樣的事,能讓主持和城主覺得棘手?」

  「你們也看到了,方纔那輛鬼車。」悟能愁得直搖頭:「實不相瞞,剛開始那片海鬧騰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去走過一遭了,也確實看到了作亂的妖物,當即祭出靈器擒拿,誰知突然從海裡飛出一隻鳳凰,將他的靈器生生撞飛。」

  「那鳳凰化成人,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子,行事乖張,言語傲慢,居於鬼車之上,左右站著二十四位衣著華麗的侍童,哼!」悟能沒好氣地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好大的排場!」

  「若是成年了還好,偏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背後的家長不知是妖都哪一家,我們出手,怕重了。」

  「妖都那些人又不講規矩,蠻橫得很,哪管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先闖了禍,反正先打了再說,到時候真是長十張嘴都說不清。」

  話落到這,薛妤已經全然完完全全懂了。

  這世間凡事都有規矩,權力集中點卻只有三處。

  一是人皇,管普通人賞罰生死,二是聖地,約束所有修道,修仙之人,第三處,就是悟能口中的妖都。

  若說前面兩者令人信服,那每每說起第三處,總叫人神情微妙。

  妖都,顧名思義,是諸多凶名在外的大妖的聚集之地,裡面居住了妖,怪,鬼幾族,以赤水為界,後面十萬深山大林全是他們的領地,妖都就建在其中最繁華,最昌盛的地方。

  至於裡面是什麼樣,薛妤其實沒見過,也很少聽人說起過。妖族排外,正如如今人族排斥它們,若是沒有大妖帶領,或本身不是妖族血脈,很難在那裡存活下來。

  可除了居住在妖都裡的妖鬼,塵世間每日都有數不清的妖,精,怪修出靈智,它們懵懵懂懂,無人教導,全憑本能做事,因此而生出許多的麻煩。

  說起來,鄴都和妖都還有些淵源牽扯。

  按理來說,所有既不修仙,又不是純粹人身的東西惹出來的事,全歸妖都管,可妖都就是不管。

  那群老頭的意思是,小崽子們鬧騰,那是妖的天性,怎麼管?這要管了就是扼殺天性了,還怎麼成為合格的妖。

  他們這麼說,可這事總不能真沒人管。於是皇宮和六聖地一合計,紛紛將目光投向當時管靈異邪祟之物的鄴都,言下之意就是,反正管一樣是管,兩樣也是,為了世間的太平,只能暫且委屈委屈了。

  不管事也就算了,妖都那群老頭還總拐著法子添亂,時不時就傳一道符給各大家的家主,清一清嗓子告知諸位,我們妖都哪家哪家的崽子今天去塵世間歷練了,你們若是遇見了可千萬別動手。他們要是在外惹什麼小事就算了,惹了大事,就通知我們一聲,自會有人來處理。但若是誰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我們這些老頭子可就要去誰家喝喝茶,談談心了。

  反正,說來說去,就是不能動。

  就比如今天的九鳳,想都不想用,必定出自妖都。

  但妖都雖然蠻橫,卻有一點好,輸得起。

  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單打獨鬥,年齡相同的情況下,人族把妖都哪家血脈打趴下了,只要不打死,他們都不插手。這在他們眼裡,叫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的,多說一句都是丟人現眼。

  這只怕也是天機書逮著薛妤和善殊來的主要原因。

  薛妤看了眼悟能身邊眉眼溫柔,遇事不慌不忙的善殊,想,還好來的不是陸秦。

  她真是怕了那種身在局中渾然不覺,最後卻能精準的被人利用反過來捅自己一刀的隊友了。

  「悟能主持,我想瞭解方纔那位的情況。」既然一個想找回佛寶,一個想完成任務,那薛妤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雷霆海附近大大小小上百個村落,那妖駕馭雷電,有九鳳幫助,這麼多年下來,死的人只寥寥幾個,證明它不是弒殺的性格。」

  「更沒必要以身犯險,在明知你和陳城主都在的情況下對他的弟弟下手——除非他們之間有什麼舊淵源。」

  善殊認同地點點頭,側首看向悟能:「而且方纔,城主和他弟弟之間的相處,也確實有奇怪之處。」

  悟能像是料到她們要問這個,瞇著眼慢慢回憶:「陳劍西這個人,耿直,爽快,仗義,膽大心細,別看他方才凶神惡煞的,其實平時不這樣。但有一點,你問什麼都好,說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把話題落到他弟弟陳淮南頭上去。」

  「一提就翻臉。」

  薛妤問:「您認識陳淮南?」

  「不熟。」悟能搖頭,「當年我承了陳劍西一道情,之後常有書信往來,也勉勉強強稱得上一聲老友。」

  「然而相識幾載,他從未說起過自己有個弟弟叫陳淮南。」

  善殊耐心地提醒他:「可你方才在陳劍西跟前說,那藥陳淮南已經吃過很多次了。他得的是什麼病?方才服下的那顆又是什麼藥。」

  「你這丫頭,也讓老衲喘口氣。」悟能笑吟吟地說了句,他微微仰起頭,像是在透過門隙看窗外的晨光,又像是突然陷入某種回憶中。

  「陳劍西肩上擔著霧到城城主的擔子,忙起來分身乏術,幾乎沒有清閒時候,我呢,又常年住在金光寺,因此雖然同住一城,見面的次數實際不多。」

  「直到兩年前,突然有一天,陳劍西來找我喝茶。」

  悟能指了指遠處的亭子,道:「我們坐在樹蔭下品茶對弈,他心事重重,下幾把輸幾把,我便猜到他來找我是有事相求。」

  「不出意料,他問我有沒有一種藥,吃下去能讓人短暫忘卻憂愁,不哭不鬧安寧睡去。」

  「我欠他個人情,這藥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於是我滿口答應。誰知這一供,就是整整兩年。」

  「就是方纔你們見我拿出來的那顆,叫忘憂散。」

  聽到這,薛妤和善殊同時皺眉。

  這場交談一直持續到天大亮方散,悟能主持耷拉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率先出了門,一邊搖頭一邊止不住嘟囔什麼。

  善殊對此習以為常,她朝薛妤解釋:「悟能師父是這樣的性情,看著不著調,實則一心為民,只是年齡大了,操勞多了,話也就多了。」

  薛妤收回視線,點點頭表示理解,實際上心思根本不在悟能身上。

  「我們得見見這個陳淮南。」她凝眉,蔥一樣水靈的指尖在一側小桌上或輕,或重地敲兩下,發出噠噠的兩聲,這是她想事情正出神的標誌。

  「陳劍西的態度已經分明,要想見到他,不會容易。」善殊也罕見的發了愁:「不若我們先想辦法見見九鳳——既然意不在殺人,總有別的所圖。」

  有所圖謀,那就好談。總比她們這樣雲裡霧裡連對方目的是什麼都搞不清的強。

  「她不露面,潛伏在暗處,我們也沒轍。」薛妤言簡意賅道:「我和她談不了,她不會信我的話。」

  善殊一頓。

  確實,薛妤手上沾了無數大妖小妖的血,只怕九鳳一露面,就會演變成生死仇敵狹路相逢的場面,更別說信任不信任了。

  「為今之計,也只有等待了。」善殊很快拿了主意:「那妖並不是每晚都出來,兩次出現至少相隔十五天,這十五天,我們想辦法弄清陳淮南的事。」

  薛妤道好。

  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十幾日,不論薛妤和善殊怎麼找人打聽,都探不到任何關於陳淮南的消息,甚至都沒人知道他現在被陳劍西安置在了什麼地方。他整個人,連帶著他所有的生活跡象,恍如人間蒸發。

  陳淮南見不到,九鳳不出現,大妖不露面,所有的線索,基本被攔腰斬斷。哪怕在腦海中拼接千遍萬遍事情的完整始末,沒有實際線索擺在面前,什麼都等於白想。

  薛妤等人在的小村落更是風平浪靜,自打那天薛妤動怒,溯侑勸解的一番話下來,村裡人看他們的眼神就不大友好,甚至還有孩童跑到朝年面前,甜甜地問他們什麼時候回去。

  一聽就是背後大人授意。

  薛妤聽過之後,什麼話也沒說,獨自一人拜訪了城主府,彼時陳劍西並不在城主府上,而距離管家通報到陳劍西出現在眼前,她足足等了一個時辰。

  結果接連問了四五個問題,陳劍西眼皮都不掀一下,等她話音落下,才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盞,一字一句道:「姑娘應天機書請托,是為解決塵世燈和佛寶丟失一事,淮南的事,不勞姑娘操心。」

  薛妤討厭極了這種既要你辦事,又什麼也不肯說的人,這導致她在回小村落的時候,依舊帶著一身寒氣。

  什麼線索都不給,只說要找東西,她上哪找,天上嗎?

  先出來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九鳳,再來個守口如瓶的陳劍西,薛妤總算知道四星半是怎麼一點點升上去的了。

  天氣轉暖,雷霆海附近的村落裡開了點花,一簇簇團著擠在枝頭,又被舒展的枝丫顫顫巍巍盛著伸到薛妤那間石屋的窗底下。

  彼時,溯侑站在大樹一節枝丫上,劍尖抵著老樹龜裂的樹皮,肩上落了三兩片純白的花瓣,某一瞬,他似有所感地抬眸,正見她在屋裡踱步,髮絲間顫顫晃動著珠釵,珠釵下是一截白勝雪的脖頸。

  他極慢,極緩地眨了下眼。

  ==

  深夜,整個村落陷入死一般的幽靜,像是被一張血盆大口連皮帶肉吞進腹中,村裡種了那麼多樹,夜裡卻連聲鳥鳴都聽不見。

  薛妤正在翻朝年白天費盡心力整理出來的陳劍西生平。

  看到一半,她似有所感,側頭確認了片刻,而後將手中書卷啪的往桌上一放,身影青煙似的掠向了一側隔得不遠的石屋。

  入門,就是一道阻止人進入的術法,薛妤動了動長指,面不改色穿過去了。

  這是溯侑住的地方,少年看著乖巧,實則孤僻,不肯跟朝年同住一屋。

  此刻,屋裡敞亮,燃著燈,薛妤一眼就看到了鬆鬆倚著牆,手腕汩汩淌著血,臉色蒼白如白紙的少年,他腳下是幾近成型的晦澀陣法,整件屋子因為它的存在,溫度一降再降。

  這不是仙門正統陣法,相反陰邪至極,薛妤就是被它驚動才一路尋來。

  「溯侑。」薛妤的視線從他腳下的陣轉到他臉上,聲音輕而緩,話語中卻隱有動怒之意:「審判台下來第一天,我跟你說過什麼,都忘了是嗎?」

  少年抬起一雙烏溜溜的眼,用一種執拗的語氣道:「我不用它害人,不算邪法。」

  「你想用它做什麼?找人?」擁有千年記憶的薛妤僅僅掃了一眼,就知道這陣是什麼來路:「找誰?」

  薛妤突然記起來,那天雷電劈下來,眼前的少年曾撿過一枝被毀的芽苞,上面有大妖的氣息。

  正好可以用來作引施法。

  薛妤一腔火氣頓時不知道往哪發,她扯了下嘴角,冷然道:「你知不知道,這個陣若成,你引來那隻大妖,必遭反噬,若引來九鳳,會被當場格殺。」

  溯侑沉默。

  他知道,所以他都算好了,他身上有些保命的東西能拖延片刻,只要那只妖一來,薛妤必定能夠察覺。

  而他,大不了重傷。

  他從審判台下來時就是重傷,是薛妤救了他,讓他恢復至今。

  這本來就是他欠她的。

  薛妤看他長久不說話,長長的發如水流般遮住他的臉和眼,只能看見他兩個肩頭,像是竭力壓制什麼情緒般一點一點耷拉下去,頓時想起他的年齡,他的心性,以及今日他不惜以死幫她的好意。

  「出來。」她動了動唇,道:「我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完成任務。」

  溯侑慢慢抬起眼,一雙惑人的桃花眼微微挑著,聲音一字一句輕得出離,像是實在不解極了:「一隻妖鬼,換天機書一場任務。」

  和當地村名的感謝,族人長輩的讚賞,以及如日中天的聲望。

  「不值得嗎?」他歪了下頭,問這話時如孩童般純粹,及至此刻,他盛極的容貌甚至將他的神情襯出一點點委屈和無措之意,無辜得令人生憐。

  薛妤靜靜站了片刻,像是被問住了,又像是在認真思考這話該怎麼答。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她眼底像是洇著一片浮動的碎光,迎著溯侑探究的視線,她一字一句道:「就我而言。」

  「不值得。」

  她再開口時,朝他伸了下手,道:「陣法易成難解,你牽著我出來。」

  「今日這種事,下不為例。」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沒有讓薛妤等很久。

  這一次,溯侑乖乖將手遞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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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6 00:42:11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他的手形狀堪稱完美,骨節勻稱,皮膚泛著冷白,因為太瘦,手背上細密交織的經絡清晰可見,握在手裡,是一種玉石般清涼的質感。

  薛妤將人拉出來,溯侑於是很自覺鬆了手,站在一側牆角的陰影裡,捏著一枝被雷電烤焦的芽苞,安靜得像一棵開出花骨朵的樹。

  這樣的天氣,他身上僅穿了件長而寬大的黑袍,老氣橫秋的款式落在少年身上,除了襯出那張臉毫無血色的蒼白,並沒能削弱半分原有的風韻。

  如悟能所說,他確實長得很好看。

  薛妤的視線從他臉上落到他手上,半晌,道:「給我。」

  溯侑鴉羽般的睫毛顫顫落幾下,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不敢看她臉色,只是默默將手裡捏得死死的那截枝丫放入她手掌中。後撤時,指尖不經意蜷了蜷,觸碰到她溫熱的掌心,又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薛妤臉色並無變化,她接過樹枝,半蹲下身,長長的髮絲因為這個動作而朝前垂下,遮住了她半邊側臉。

  她恍若未覺,只是皺著眉,以樹枝為筆,在那個已經有雛形的「引靈陣」中勾勾畫畫,不過寥寥數十筆,陣中局勢一變再變,陰冷之氣一點點降下去。

  「你從前,走的什麼道?」

  薛妤是這世間少見的靈陣師,縱使這具身體現在尚停留在大靈陣師境界,可千年的造詣仍在。

  她能感受到佈置這陣法的人手法並不嫻熟,像是臨時參照著某種陣圖一點點摸索著刻畫出來的,即使這樣,他也依舊接近成功了。

  不止在靈修,甚至靈陣師一道上,他也展現出了不同常人的天賦。

  「沒。」溯侑抬了下眼,因為陣法輸入過多靈力的原因,他兩邊眼尾尚綴著點暈開的紅,顏色深郁,像是有人提筆用胭脂畫了兩朵小小的雲,他低聲道:「有什麼學什麼,不講究。」

  像他們這樣的,也講究不了。

  前期活下來都是問題,後期有心想專注一條路,但那時候學的東西已經雜了,更沒法改。

  「也好。」薛妤點了下頭,道:「你現在等同於從頭來過,從前學的那些就都全忘了吧。」

  「這半年你主修鄴都心法,同時想一想,往後的路要往哪條道上走。等回了鄴都,我帶你去藏書閣選適合的秘笈。」

  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像是從聖地走出來的殿下,出手大方,渾然不在意那些秘笈,功法在外面價值多少。

  就像那顆用在他身上的七彩丹,她碾碎了用氣勁拍進他身體時,也如同說這話時一樣自然,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對。

  「今天這陣。」薛妤頓了頓,側首去尋他的眼睛,強迫他與自己對視,鄭重道:「不准再有下次。」

  「好。」溯侑白得幾近透明的長指在寬大的袖袍下動了動,輕聲吐字。

  時至深夜,一輪清冷的月被雲遮了一半,另一半顫巍巍懸在天邊,薄霜似的皎光均勻灑在草木葳蕤,古樹參參的村落裡。

  對面不知誰的石屋窗台外,養著一牆的迎春,在這樣夜闌人靜的時刻,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

  也許是吸飽了雨露霜華,枝條上一朵迎春無聲綻放,從裡面跌跌撞撞跑出來個指拇大小的姑娘,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醉醺醺抱了朵花苞趴在枝頭,好半晌沒有動靜。

  萬物成精,這是世間常有的事。

  只可惜命不好,生在塵世,生在人族的村落裡,明日一早被人看見,那些人會如何對她呢,是見錢眼開地高價賣給城中商賈人家,還是眼也不眨地扼斷她的生機。

  溯侑僅僅掃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卻發現薛妤出乎意料看得認真。

  她對塵世中熱鬧的,鮮活的事與物總抱有許多新鮮和好奇。

  於是他又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看到那座石屋悄悄開了扇窗,從裡面探出半個腦袋。沒過多久,有人就從石屋裡溜了出來,一邊跑一邊胡亂繫著衣扣,可即便如此,還是被夜裡的溫度凍得狠狠打了個哆嗦。

  他顧不上許多,先支著腦袋左右張望,見四下確實無人,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那小得可憐的花妖放入掌心中,而後靈猴一樣往遠處躥。

  「蘇允。」薛妤望著這一幕,想起那個在他們第一天來就跳起來告誡的少年,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去了雷霆海的方向。」溯侑很快跟上她的節奏。

  「跟過去看看。」

  兩人悄無聲息融入黑暗中,他們藉著夜色與樹林的間隙,不遠不近綴在蘇允身後。

  蘇允沒有修習術法,但少年好動,又長於林間,跑起來臉氣都不帶喘,偶爾一腳猜到落葉,清脆的嘎吱聲響很快被風聲遮蓋。

  他一路穿過林間,拐入一條荒廢的長滿雜草的小道,又一口氣不歇地跑到灘涂邊,這才終於停下來狠狠喘了幾口氣,胡亂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

  浪潮聲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蘇允左腳搭右腳踩在被浪花拍打的一塊巨石上,朝深海中不知吼了幾句什麼。

  某一刻,海水幾乎停止了湧動。

  溯侑感受紛雜的氣息像纏繞的海藻般緩緩逼近,其中一股尤為可怕,如曜日中汩汩湧動的岩漿,只是稍微流露一絲氣息,就能將人放出去的神識灼得有去無回。

  來人眾多,且格外強大。

  他才要側首提醒,肩頭便被一隻手不輕不重壓了下,餘光裡是大片大片鋪開的瓷一樣白膩的肌膚,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止不住往他鼻子裡鑽,她清冷的聲音尚帶著呼出的熱氣,一點一點拂在耳邊:「來了。」

  「別動。」

  不知是因為她這兩句話,還是因為別的些什麼,溯侑深色的瞳孔顫了顫,像被人用了什麼定身術一樣,慢慢的就連呼吸都凝滯下來。

  薛妤凝視著大海中央,面色徹底凝重下來。

  這一環確實在她意料之外,這個叫蘇允的少年,那日跳出來跟他們嚷嚷時她就探查過,氣息純淨,是個普通人,因此沒有放在心上。

  這些天她忙著查九鳳,查陳淮南,包括去查金光寺和陳劍西,唯獨沒想過一個純粹的人類少年,會跟妖族有這麼深的牽扯。

  月色清冷,起伏綿延的海面突然從中間裂開,像是被什麼不可抗拒的力量強行撕裂,顫巍巍拱起一座水橋,橋上漸漸有人影現出,或倚著或站著。宛若有人臨空落下幾筆,便有畫中人物栩栩如生呈現在眼前。

  薛妤的視線徑直略過那些氣息微弱,尚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最後落在最中間那位女子身上。

  女子一身張揚熱烈的紅色留仙裙,頭上盤起的髮髻上講究而精緻地插著當下最時興的珠釵,剩下的發柔柔垂到腰側,眉心用硃砂般的顏料恰到好處勾出一片鳳羽,心思巧妙得令人稱歎。

  她隨意抬了抬下巴,身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妖們便一哄而上,各出手段,使那座小小的水橋開出各式各樣的鮮花來,而她這才似略微滿意了似的從「鮮花橋」上步步垮下來。

  她的氣勢太壓人,氣息太張揚,以至於無需辨認,但凡長了眼的人都能辨識出她的身份。

  這就是那位令悟能等人心生忌憚的妖都九鳳。

  「小鬼,大半夜的,吵什麼。」九鳳生了雙嫵媚的鳳眼,漫不經心說話時顯得渾身都流淌著一股懶洋洋的意味,她伸出長指,戳了戳蘇允的腦門,語調軟綿綿的酥到骨子裡去:「給姐姐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是這個。」蘇允自然而然地扭頭躲開那根軟若無骨的手指,張開掌心,露出掌心中那個連爬都爬不起來的小花妖。

  許是出來的時間不能太久,他說話便格外的快:「我前段時間看著花苞上有些靈氣,心想可能要誕生個小花仙,這些時日在長春花籐上格外費心一點。因為聖地來了人,我阿爺這幾日格外不高興,見我就罵,說我荒廢學業,溜貓逗狗的沒個正經樣子,罵著罵著起了興,將一盆熱水倒在了花架上。」

  「這才導致它出生不足。」

  「你看可還有救?」

  「噢?是這樣。」九鳳眼風輕飄飄掠過他掌心中孱弱的花妖,掩唇打了個哈欠,才格外無情地道:「我管不著。」

  蘇允急了,他撓撓頭:「怎麼就管不著了,你不是這片海的頭頭嗎?那這,這小花仙長大後也可以為你做事啊。」

  九鳳這下是真笑了,她道:「小鬼,你當我是你們口中的山大王呢,還頭頭。」

  「行。」她像是那種高興了什麼主意都能輕易改變的性格,「那就留下吧,正巧我的十二花仙裡缺這麼朵迎春。」

  蘇允肉眼可見的鬆了口氣。

  「不過。」九鳳眼低低垂下來,眼尾處壓出一道格外涼薄的線,整個人的氣勢在一瞬間層層拔高,「在有些人眼裡,這可不叫花仙。」

  她語氣輕得令人高骨悚然:「這得叫,該死的花妖。」

  她話音落下瞬間,爆炸般的氣浪從她鮮紅似血的衣袖間迸出,而後去勢不減,攜著萬鈞力道在蘇允收縮的瞳孔中擲入他後背數十里林間,頓時聲浪濤濤,泥漿翻滾。

  「不是想見我嗎?」半空中,九鳳居高臨下,紅唇輕啟:「還不出來?」

  薛妤早就想到會瞞不過她,她一步步出來,仰著頭看九鳳時,臉上並沒有被人揭發的狼狽和膽怯。

  「你這手上,還真沾了不少我妖族的血啊。」九鳳眼底像是燃燒起兩朵絢麗的火蓮,她舔了舔唇,滿臉勾人的媚態:「真令人討厭。」

  「托妖都的福。」薛妤指尖雪絲拉成千萬條,將他們所在整個區域密不透風地圍起來,而後化為灰燼,消失在空氣中,於是方圓數里的海面,像是生了無數堵門,將風聲和浪潮聲一併隔絕開,「鄴都十分願意將這管束的權力交回妖都。」

  九鳳冷冷地哼一聲,身後浮現出巨大的鳳凰虛影,華麗的尾羽每一根都似綴著鎏金,妖嬈地綻放出朵朵火蓮。

  「你要在此處與我交手?」九鳳勾唇笑了笑,眉宇間終於凝起些火熱之色:「好啊,我已經許久沒遇到如此乾脆利落的人了。」

  薛妤皺了皺眉,問:「若我不與你交手,雷霆海一事,可有交談的餘地?」

  九鳳終於仔仔細細打量這位素未謀面的鄴都公主,半晌,將一綹碎發別回耳後,道:「沒有。」

  薛妤頷首,朝她揚了揚下巴,話語格外簡單利索:「那來,打。」

  她跟九鳳素未謀面,卻在許多人,許多書中得知妖族本性,他們骨子裡彷彿就帶著戰鬥的本能,凡事以實力說話,只有展現出令人認可的實力,他們才會真正將眼前人重視起來。

  在此之前,說別的什麼屁話都沒用。

  九鳳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化繁為簡,三招定勝負。」

  薛妤點頭,衣袖揮出一股柔勁,將蘇允和溯侑遠遠推離出這片區域。

  她們凌空而起,九鳳聲勢浩大,無數根流星火箭迸發,帶著肅然殺氣從四面八方攻向薛妤,火箭所過之處,空氣都彷彿被那樣的高溫灼穿,繼而融化,而薛妤則緩緩地閉上了眼。

  一個極動,一個極靜。

  兩者碰撞在一起時,空氣中有片刻靜止。

  下一刻,畫面陡然破碎,無數火球倒飛出去,又在半途被某種氣息碾碎,灰撲撲地落進海裡。

  短暫交手,九鳳暢快淋漓,興致昂揚:「再來。」

  這一次,薛妤主動出招,萬千靈光如流螢般飛出,落成一個小小的陣法,陣中伸出一根籐條,將才要騰空避開的九鳳狠狠拽下來,等她回身斬斷,人卻早已入陣。

  薛妤在陣外安安靜靜看著,長而寬的衣袖垂下來,像兩片綿軟的雲。

  和靈陣師對陣,就這點不好。一旦入陣,那就是他人在外面笑看,任你在裡面手段盡出,醜態畢露。

  九鳳像是被這一幕刺激到,眼瞳在一瞬間炸開鎏金光芒,下一刻,無邊熱浪將整個靈陣包圍,靈陣終於像不堪承受一樣,如被打碎的玻璃般發出清脆的「卡嚓」聲,在兩人眼中碎成無數塊靈氣光點。

  「最後一招。」九鳳揉了揉發麻的拳頭,收斂起眼裡懶洋洋的嬌態,認真道:「讓你提前見見妖都的實力。」

  她以為薛妤不會理她的挑釁話語,誰知眼前霜雪一樣的冷美人竟也認真地回了句:「好,我看著。」

  下一瞬,有流動的浮光順著海面一點點漫上來,一隻巨大的火鳳舒展赤翼,帶著海面萬里長風,以一種絢麗到尋常人不敢想像的姿態將海水劈成兩半,朝薛妤飛來。

  那一雙琉璃似的黃金瞳裡倒映著山,水,夜空和海面,美得令人心驚。

  而就在的火鳳尖利的喙即將觸到薛妤頭頂時,她整個人像是被那團熾熱的火烤得融化了似的徐徐消散在天地間。

  眨眼間,海面上落下紛紛揚揚的雪,溫度急轉直下,雪輕輕柔柔覆蓋在火鳳流光溢彩的漂亮羽翼上,一層接一層,像開了一樹一樹怪異的花,卻偏偏將那些有脾氣的,冒著火光的尾羽安靜而堅定地壓了回去。

  如此對峙片刻,兩人都現出原身。

  九鳳眉心擰起來,很不高興地抖了抖衣裳上的水,硬邦邦地道:「算平局。」

  「好。」薛妤不在這些事上跟她計較,她道:「我想問幾個問題。」

  「只能問三個。」九鳳眼也不抬地回:「我拿人東西,臨時收手絕無可能,這件事你別提。」

  有人願意開口,事情無疑好辦許多。薛妤沉吟半晌,問:「一,佛寶失蹤是不是你們幹的?」

  「二,這件事跟陳淮南有沒有關係。」

  「三,它鬧得這麼厲害,最終目的是什麼。」

  讓她問三個問題,她還真列個一二三出來,九鳳打完架,平復了下心緒,復又變得懶散起來,「第一個問題我不知道,回答不了。你換一個。」

  薛妤沉默半晌,問:「你受誰之托?」

  「她叫雲籟。」九鳳又站回那座水橋上,托著腮看晃蕩不休的海面,伸出手撥了撥,「是海底一隻大妖。」

  「至於跟陳淮南有沒有關係。」九鳳不重不慢地哼了一聲,欣賞自己沾了水而格外艷麗的指甲,言語格外不屑:「你自己問問不就知道了。」

  「還是他們將他保護得太好了。」九鳳頓了頓,慢吞吞地補充完:「連對請來幫忙的你都藏著掖著不敢露面啊。」

  薛妤慢慢壓了下唇,道:「還剩最後一個問題。」

  「目的,不是殺人,就是找人咯。」九鳳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大好的事,神情懨懨地攏了攏衣裳:「你快點將人帶過來,事情解決了不就行了。」

  鳳凰厭水,她真是在這冷冰冰的海底待夠了。

  薛妤將她這幾句話在腦海裡翻來覆去倒騰了許多遍,方道:「我知道了,多謝。」

  「別謝我。」九鳳朝她擺手:「這事沒完,該出手時我還是會出手。」

  說完,她凌空點了下蘇允的方向,道:「正好,順路把這小鬼拎回去。」

  鬧了一晚上,之前九鳳和薛妤過招時山崩地裂的陣勢將村裡的人都驚醒,察覺到少了三個人,尋人的火把頓時滿山頭簇動,只是遠遠躲著這片海都不敢過來。

  回去的路上,薛妤走在前面,溯侑緊隨其後,他們兩個都不說話,蘇允也梗著脖子不敢怎麼吭聲,風一吹,抱著胳膊冷得直哆嗦。

  「小六?小六!!」遠處,有人舉著火把看到了蘇允,聲音一下子拔高了許多,他朝著後面招手,道:「村長!小六回來了,回來了。」

  蘇允也配合著往前跑,一把被涕泗橫流的老村長摁入懷中,煽情過後,是又打又罵的雞飛狗跳。

  眼前一片熱鬧,火把湧動。

  溯侑抬眼看身邊人,發現她安安靜靜站在圈子外沿,過了許久,才慢慢用手指摁了摁眉心,流露出一些疲憊之態。

  他睫毛輕顫,視線落在自己手掌上,而後空空握了兩下。

  許是一直以來她表現得太低調,太柔軟,他便以為她跟他從前所見那些少年天驕沒什麼區別。

  直至今日,方纔,那場轟轟烈烈的對撞之後,才知自己想法有多天真。

  那種級別的戰鬥,即使是上審判台前的他,都在上面挨不過一遭。

  何況現在。

  甚至,她在戰鬥之前,還得分出心神來管他。

  如果不能快速強大起來,這樣孱弱的身體。

  他拿什麼幫她?

  越來越近的火光照得少年側了下頭,映出眼裡一片濃郁的陰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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