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南希北慶] 北宋大法官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191
匿名  發表於 2025-8-25 02:13:10
第0190章 現學現賣

  「你問完了,可我還沒有回答,你這是成心冤枉我……」

  頭回打官司的呂嘉問,是毫無經驗,他急得站起身來,衝著范純仁理論起來。

  講道理嗎?

  不能你講完,就不讓我講了。

  這跟栽贓嫁禍有何區別。

  范純仁彷彿看見了他當初的自己,他並沒有嘲笑呂嘉問,而是以長輩的身份,給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堂錄吏瞧了眼趙抃。

  趙抃是有經驗的,搖搖頭,表示呂嘉問的這些話不用記下來,又拍了下驚堂木,「肅靜!」

  「我……」

  呂嘉問瞧了眼趙抃,又是一臉委屈地看著張斐。

  「坐坐坐坐!」

  張斐笑著直點頭。

  呂嘉問坐了回去,青澀的臉龐漲得通紅。

  關鍵他不傻,他知道這個問題重要性。

  雖然已經開堂了,但是這個官司到底能不能打,其實現在還沒有定論,趙頊都未有開會具體商量這個問題,只是批准了他們的請求。

  趙頊顯然是給自己留了一步。

  如果他被認定是出於報復的動機,那朝廷就肯定不會允許再發生這種事。

  因為這將會成為下屬報復上司的一種手段。

  這個影響是很惡劣的。

  出於這一點,就有可能判故出人罪不成立。

  呂公著是直搖頭,只能自我安慰,讓這小子吃點苦頭也好。

  「范司諫進步不小啊!」

  許芷倩側過身去小聲道。

  張斐笑道:「這一招他上回就學回了,只不過這回用得更加熟練了。」

  趙抃見這小子還在女人聊天,沉眉道:「張三。」

  「在。」

  張斐站起身來,先是低聲向許芷倩說了一聲:「一號文案。」

  然後看向呂嘉問,見這小子哪裡還有方才那般囂張,就如同一個怨婦一般。

  笑意一斂,正色地問道:「呂司法,在此案之前,你認不認識耿明?」

  「不認識!」

  呂嘉問搖搖頭。

  張斐又問道:「那你是否知道這個人?」

  呂嘉問搖頭道:「不知道。」

  張斐又問道:「那你身為王知縣的下屬,又是否清楚,王知縣平時是如何管教下屬的?」

  呂嘉問答道:「非常嚴厲。」

  張斐道:「為了一個你素未蒙面的百姓,去頂撞自己的上司,而且這位上司平時管教下屬,還非常嚴厲,你覺得這值得嗎?」

  許芷倩眼中一亮,又得意得意地瞄了眼對面的范純仁,見范純仁是若有所思,心道:你這邊打邊學,如何贏得了。

  韓琦低聲道:「看來純仁還是稍遜一籌啊!」

  富弼輕輕點了下頭。

  一比較,高下立判。

  范純仁是利用規則取巧,張斐這個問題更有邏輯一些。

  呂嘉問似也憋著一股氣:「我的職責不是巴結上司,而是根據司理審理完的案件,議法斷刑。」

  張斐點點頭,繼續問道:「但是你有沒有審視過王知縣的判決,是否有他的道理,還是說你只是對他否定你的判決,而感到不滿。」

  呂嘉問立刻回答道:「我當然有審視過,可是王知縣竟然說耿明提供的稅鈔都不足以為證,但是在我們司理院看來,那可是很重要的證據,那些稅鈔足以證明耿明被迫多交了許多稅錢。」

  門外的百姓,是頻頻點頭。

  雖然他們還不清楚具體案情,但這種事已經是見慣不怪了。

  張斐點點頭道:「通常出現這種情況,你們司理院一般會怎麼做?」

  呂嘉問道:「要麼就遵從王知縣的意思,要麼就上訴開封府,或者去向提刑司告發。」

  張斐道:「可是你並沒有選擇上訴開封府,也沒有選擇去向提刑司告發,而是去到左廳起訴,為什麼?」

  呂嘉問道:「原本我是打算上訴開封府的,但是王知縣的那番話,令我決定去左廳起訴。」

  張斐問道:「哪番話?」

  呂嘉問回答道:「就是方才說到的,王知縣說我不憑家世,連胥吏都當不了,以此來質疑我的判決。恰好我三爺爺又是開封府知府,如果我上訴開封府,只怕王知縣會不服,故此我想憑借自己的能力去告發王知縣。」

  「原來如此。」

  張斐點點頭,同時手往下伸,許芷倩立刻將一份文案遞給他。

  張斐揚起手中的文案,「這份文案是呂嘉問在司理院的幾次判決案例……」

  范純仁立刻質疑道:「這與此案有何關係?」

  張斐回答道:「呂嘉問是否有能力勝任這個職位,對於此案的審理,是至關重要,因為王知縣曾質疑過呂嘉問的能力,故此我有必要證明這一點。」

  趙抃稍稍點頭道:「不錯,如果呂嘉問的能力不足,常常犯錯,從而造成王知縣對他不信任,這對於此案的審理非常重要。」

  張斐又繼續道:「司法參軍的職責是議法斷刑,這需要極其專業的學問,許多朝中大臣,若沒有仔細研究過刑法,也是幹不了這事的,相信這一點主審官應該比我更清楚。」

  趙抃稍稍點了下頭。

  張斐又道:「而呂嘉問年紀尚輕,看上去沒什麼經驗,但是通過他前些時候的一些斷法量刑,足以證明,呂嘉問絕對有能力勝任這個職位。並且他判決的每一次案例,都是王知縣批准的,足見王知縣是非常清楚呂嘉問的能力。」

  趙抃道:「將證據呈上。」

  立刻就有一個文吏過來,將那份文案給拿了上去。

  論斷案的經驗和專業,趙抃也真不是針對誰,拿著就認真看了起來。

  「先喝口茶吧!」

  張斐坐下之後,許芷倩立刻給她倒上一杯茶水。

  張斐接過來,笑道:「這趙相看著古板,想不到這麼細心,都不用我們要求,就給我們備上了茶水。」

  許芷倩忙道:「趙相以前可是有名的鐵面無私。」

  「是嗎?」

  張斐道:「上回可就他反對的最凶。」

  許芷倩小聲道:「上回那是新法之爭,又不是刑事案件。」

  張斐點點頭:「這倒也是。」

  ……

  那邊范純仁和錢顗也趁著這時機小聲商量了起來。

  「那小子總是比我們多想幾步,這麼下去可是不行啊!」

  這才第一個問題,錢顗就意識到范純仁與張斐還是有差距的。

  范純仁道:「只能現學現賣了。」

  錢顗擔憂道:「這樣做行嗎?若學得不好,就還不如按計劃來問。」

  范純仁自信道:「這可是我們這些諫官御史的優勢。」

  他們從不照本宣科,一般都是隨機應變。

  錢顗稍稍點頭,又道:「可惜我們唯有準備王知縣的一些判決案例,否則的話,要更有說服力。」

  范純仁嘆道:「是呀!下回再機會,咱們也得準備一些文案。」

  ……

  呂惠卿瞟了眼王安石,見他雙目一直盯著呂嘉問,於是道:「恩師放心,呂嘉問……」

  話說一半,就聽王安石道:「那個位子坐不得。」

  「什麼?」呂惠卿錯愕道。

  王安石道:「你看小子,剛坐上去的時候,多麼自信、興奮,這一個問題過後,他就萎靡不振了,下回我寧可當珥筆,也絕不坐上去,太可怕了。」

  呂惠卿訕笑地點點頭,不做聲了。

  過得一會兒,趙抃將文案放在一旁,道:「呂嘉問絕對有能力勝任司法參軍一職。」

  旁邊坐著呂公著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硬實力扳回一城,也是可以的。

  范純仁又站起身來,向呂嘉問詢問道:「呂司法,方才你提到王知縣為官嚴厲,但不知你認為王知縣在斷案方面,能力如何?」

  許芷倩笑道:「他這是在現學現賣啊!」

  張斐笑道:「那至少他還得跟我打一百場官司。」

  呂嘉問回答道:「在我看來,王知縣在斷案方面,比較平庸。」

  這個蠢小子。呂公著一陣頭疼,你小子這麼說,誰還敢當你上司啊!

  范純仁道:「所以之前你的幾次判決,王知縣都十分認同。」

  呂嘉問擲地有聲道:「那只是因為我判得對。」

  趙抃聽得是直搖頭。

  張斐卻是一臉驚訝地看著范純仁,是拚命地憋笑。

  許芷倩柳眉緊蹙,小聲問道:「你沒有交代他嗎?」

  張斐道:「怎麼沒有交代,但他不聽。」

  許芷倩道:「為何?」

  張斐苦笑道:「他說他不能在公堂上說謊。」

  「此話何意?」

  「就是他發自內心看不起王鴻在司法方面的學問。」

  「那可如何是好?」

  許芷倩略顯擔憂道:「王知縣若真沒有能力,怎可能當上赤縣知縣,這很容易被人找出破綻的。」

  張斐卻是偷笑道:「這個破綻賣得好呀!」

  許芷倩好奇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如果是我的話,我就盡量強調王鴻治理的手段,而故意降低他斷案的手段,如此一來,就可以在這個問題上進退自如。」

  許芷倩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張斐笑道:「我原本讓呂嘉問盡量強調王鴻手段厲害,哪知這小子死活不願,好在這問題也影響不了大局,我也就沒有勉強他,不曾想范司諫竟然助攻於我。呵呵……看來這范司諫學到溝裡去了。」

  許芷倩抿唇一笑,又瞧向范純仁。

  范純仁似乎並未意識到,他還是處於對呂嘉問攻擊狀態,問道:「但這回為何他否決了你的判決?」

  呂嘉問回答道:「那是因為他想要包庇韋愚山。」

  范純仁道:「據你方才所言,當時韋愚山也給開封縣遞上一道狀紙,是狀告耿明的。」

  呂嘉問點點頭。

  范純仁問道:「王知縣又是如何判決的?」

  呂嘉問哼道:「韋愚山的狀紙簡直就是……」

  范純仁打斷了他的話,「你只需要回答我,當時王知縣是如何判決的?」

  呂嘉問道:「王知縣是以證據不足,一併駁回。」

  「我問完了。」

  范純仁坐了下去。

  「熱身運動結束。」

  張斐站起身來:「我懇請主審官選被告人王鴻王知縣上堂做供。」

  趙抃點點頭,道:「呂司法,你先下去休息一下,若是問題,本官會再宣你上堂的。」

  「下官告退。」

  呂嘉問起身行得一禮,在路過張斐身邊時,他抱怨道:「真是沒勁。」

  張斐淡淡瞧他一眼,心想:你就是個工具人,又不是主角,就沒點逼數嘛。
匿名
狀態︰ 離線
192
匿名  發表於 2025-8-26 02:07:00
第0191章 不講武德

  下去的呂嘉問憋屈的很,彷彿一個上進青年瞬間變成了一個頹廢中年,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唯一能夠懂他,就只有王安石。

  然而,上來的王鴻,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是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坐在這裡被一個他非常憎惡的珥筆審問。

  真是奇恥大辱啊!

  是面無表情地向趙抃行得一禮。

  趙抃雖然對他印象並不好,此案趙抃是肯定支持耿明的,但王鴻到底也是赤縣知縣,趙抃也是能夠理解王鴻的心態,還是和顏悅色地請他坐下,給他一些排面。

  王鴻四平八穩地坐在證人椅子上,立刻是怒目圓睜,盯著張斐。

  面對氣勢拉滿的王鴻,張斐也是絲毫不懼,直接就站起身來,順便還會小擼了下袖子,就這架勢……彷彿就怕別人不知道,我特麼是來復仇的。

  他性子其實也是很剛猛的,你怎麼來,我就怎麼去,有恩必報,有仇也必報。

  尤其是在公堂上,就更不會畏懼。

  張斐瞟了眼文案,問道:「據我所知,王知縣是皇佑二年(公元1050年)中的進士?」

  王鴻當即沉眉道:「我是官,你是民,你這態度真是毫無禮數可言。」

  此話一出,劉述、齊恢、李開等熟知張斐的人,無不搖頭嘆息。

  你跟這小子說這話,不是自找尷尬嗎?

  他若懂得尊重,就不會站在這裡了。

  張斐微笑道:「在這公堂之上,人人平等,哪怕就是韓相公坐在這裡,我也是這般問,所以,還請王知縣回答我的問題。」

  一旁的韓琦直接抬起頭來,這裡坐著這麼多官員,你小子偏偏拿老夫出來說事,是欺老夫善良嘛。

  一旁的富弼偷偷瞄了眼韓琦,低聲道:「韓相公稍安勿躁,他這麼說,恰恰說明韓相公在朝中的地位。」

  韓琦兀自不爽,小聲嘀咕道:「我的地位,可不用他一個珥筆來證明。」

  王鴻登時切身體會到張斐的剛猛,他就是再狠,也不敢拿韓琦說事。

  這時,趙抃突然開口道:「王知縣請回答張三的問題。」

  你在這裡擺官威,那我坐在上面幹麼?

  王鴻瞧了眼趙抃,然後極不情願地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又道:「之後王知縣去到洪州做司理,因表現不錯,三年之後,又調任光州當司法參軍,之後又升為江寧府句容縣知縣,隨後又升為壽州通判,兩年前升為開封知縣。不知我可有說錯?」

  王鴻一臉傲然地點點頭。

  這份履歷拿出來,絕對是相當了不起,他的進士排名並不高,故此一開始調到很遠去當司理,不像蘇軾他們,考完就先留在京城當官,起點比別人高太多了。

  張斐環目四顧,道:「在坐的各位,許多都是朝廷命官,相信大家都能夠從這份履歷中,得知王知縣絕對是一名非常幹練、出色的知縣,不然的話,他不可能這麼快就升到開封知縣。許多官員,可能一輩子都進不了東京。」

  他們都是懂行的人,當然知道這份履歷代表著什麼,但問題是…你小子不是來復仇得嗎?

  怎麼還拍上了?

  在坐的官員都是一臉茫然。

  甚至連門口的百姓都有些困惑。

  這與方才那針尖對麥芒的架勢,可真是令人大跌眼鏡啊!

  錢顗也小聲問道:「他想幹什麼?」

  范純仁皺眉下眉頭,不太確定道:「且看看再說。」

  又見張斐向王鴻問道:「王知縣,從司理到司法,再到知縣、通判,你一定有著非常豐富的斷案經驗吧?」

  王鴻點點頭。

  張斐道:「不知王知縣可記得,曾斷過多少案例?」

  王鴻想了想,搖頭道:「不記得了。」

  張斐點點頭道:「大概記得嗎?有沒有上百個案例?」

  王鴻道:「應該不止。」

  「多謝!」

  張斐坐又向趙抃道:「我問完了。」

  趙抃都愣住了。

  這就問完呢?

  你到底是向著那邊的?

  這一系列問題,等於是在細數王鴻的功績啊!

  在坐的官員都是一愣一愣的。

  饒是門口的曹棟棟都言道:「不好!張三那小子定是收了對面的錢。不,也許是個寡婦。」

  馬小義撓著頭問道:「哥哥,你咋知道?」

  曹棟棟道:「你傻嘛,這都看不出來,他可一直在誇王鴻啊!」

  馬小義直搖頭道:「我不相信三哥是這樣的人。」

  曹棟棟哼道:「那咱們走著瞧。」

  ……

  錢顗也看出貓膩來,道:「他這麼問,就是想證明王鴻有著豐富的經驗,以及熟知司法,是不可能出現誤判,看來他已經猜到我們是希望判王鴻失出人罪。」

  是呀!這也是一個具有爭議的問題,但我從未想過從這一點來幫王鴻脫罪,看來我還是不夠他想得周全。范純仁笑道:「不過我們也沒打算讓王鴻裝傻充愣。」

  身為新手的他,不知道這裝傻充愣有著多麼大的威力,公堂之上,是講證據的,而最難證明的就是主觀上的判斷。

  故此張斐不惜花費大量的工夫,搶先一步證明,王鴻在司法方面,經驗豐富,面對這種案子,是不存在因能力不足而導致誤判。

  他站起身來,先是向王鴻拱手一禮,其實就是暗諷張斐,公堂上是要人人平等,但基本的禮數還是要有的,這跟平等毫無關係。

  王鴻心領神會,起身回得一禮。

  素質啊!

  許芷倩狡黠地笑道:「他們這是在諷刺你啊!」

  張斐不屑道:「這些當官的可真是小心眼。」

  又聽范純仁問道:「請問王知縣,在案發之時,你正在幹什麼?」

  王鴻道:「我當時正在忙於催繳稅收。」

  范純仁故作剛剛反應過來,「對呀,如今正是徵收夏稅的時段,聽說催繳稅收是一件非常繁瑣的事情。」

  王鴻點點頭:「是的,尤其是在開封縣,因為開封縣人口眾多,又是京畿之地,催繳稅收的公務,是非常繁瑣,這些天我幾乎都是半夜三更才回到家裡。」

  范純仁點點頭,又問道:「不知這會不會影響王知縣斷案?」

  王鴻點頭道:「當然會,非重大刑事案件,我一般都是等過些時候再處理,而且在我國大部分縣城,由於官府人手不足,這時候都是停止民事訴訟,一般也都是積壓到冬季來再處理。」

  說著,他嘆了口氣,「其實這件官司已經影響到開封縣的催繳公務,若是拖延了幾日,也希望到時朝廷也能夠諒解。」

  「王知縣請放心,朝廷一定會諒解的。」

  范純仁安慰了一番,又問道:「在公務如此繁忙的情況下,王知縣可有認真審查過耿明的狀紙?」

  王鴻嘆了口氣:「沒有!」

  張斐聽得皺了下眉頭,向許芷倩道:「他們這是要放棄韋愚山啊!」

  許芷倩點點頭道:「看來是的。」

  張斐嘖了一聲:「該死的,這還真是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

  許芷倩道:「沒這麼嚴重吧。」

  「原本是沒有,反正我是一塊殺。但是……」張斐鬱悶道:「但是你忘記了,那昌王可是來找過我,如今他們都主動放棄韋愚山,也就是我還得去幫著韋愚山辯護,這叫什麼事啊!你趕緊將韋愚山那份文案給我找來。真是沒有想到他們這麼沒義氣。」

  「哦。」

  許芷倩趕忙翻找起來。

  只能說他們這回並沒有做足充分的準備,也沒有從范純仁和錢顗的性格去著手。

  范純仁知道耿明肯定是有冤情的,他就從未打算去幫韋愚山爭辯什麼,他甚至還打算去踩上一腳。

  其實幫助王鴻,就已經是在他們的底線徘徊,范純仁也是掙扎許久,到底幫不幫,開始他並沒有聲張,是後來發展到司法和行政的爭鬥,他才給自己找了個藉口站出來。

  但他也不是要幫王鴻爭取無罪,而是希望判失出人罪。

  這個罪名的話,就看朝廷會怎麼懲罰。

  可以輕,也可以重。

  范純仁考慮得非常清楚,即可再與張斐一較高下,同時又保留懲罰王鴻的理由。

  而在坐的人,並沒有關注他們的小動作,都是安靜聽著范純仁的審問。

  「沒有?」范純仁驚訝道:「這可是失職之罪啊!王知縣為官多年,怎會犯下如此草率的失誤,還是說這其中另有隱情?」

  王鴻道:「這都是因為之前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打著計稅的幌子,想要魚利百姓,以至於給我們開封縣添加不少麻煩,耽誤了我們縣衙不少工夫。

  當時我正忙得暈頭轉向,又看此案發生在三年前,要調查起來,非常困難,如果我執著於調查此案,一定會耽誤催繳稅收,而且還不一定能夠查清楚,還耿明清白。身為一縣長官,許多事都考慮輕重緩急,故此當日我就駁回了司理院的判決。」

  在坐不少官員,都紛紛點頭,甚至包括韓琦、富弼。

  他們都很理解王鴻的做法。

  這國之大計與個人清白,當然是要以前者為重。

  范純仁又問道:「不知王知縣可有想過,事情會發生到今天這一步?」

  王鴻搖搖頭,苦嘆道:「完全沒有想到。」

  范純仁問道:「再給王知縣一次機會,王知縣會怎麼選擇?」

  說著,他偷偷瞄了眼張斐,好似防著這廝喊「反對」,但見張斐完全沒有在聽,此時正拿著一份文案,面色凝重地審視著。

  心中一喜,看來他已經亂了方寸。

  他哪裡想得到,張斐現在苦惱的是怎麼給韋愚山定罪,他這邊太不講武德了,直接就放棄人家了,那韋愚山豈不是砧板上的肉,這稍不留神,可能就會被流放。

  王鴻哪裡懂什麼反對的藝術,根本沒有關注張斐,是斬釘截鐵地回答道:「雖然我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但就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會選擇駁回,因為我知道什麼更重要。」

  說得可真是義正詞嚴,大義凜然。

  「我問完了。」

  范純仁又是拱手一禮,然後坐了下去。
匿名
狀態︰ 離線
193
匿名  發表於 2025-8-26 02:07:31
第0192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王鴻回答的擲地有聲,贏得在場不少官員,頻頻點頭,真是道出吾輩心聲,許多事可不是你們平頭百姓想像得那麼簡單,我們也是有許多難處的。

  許多時候,不是正義,而是取捨。

  王鴻見罷,心中暗喜。

  如果這關能夠過去,說不定他還會成為英雄,再一次得到陞遷。

  這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比起上回來,純仁進步不小啊!」韓琦撫鬚笑道。

  富弼輕輕點頭道:「以催繳稅收為由,確實會給張三很大的壓力。」

  說話時,他瞟了一眼張三,見其也是面色凝重,心裡也在尋思,張三會如何反駁這一點。

  這其實是很難的。

  道理就還是那麼個道理。

  稅收是最最最最重要的,官員拚命為朝廷謀利,朝廷又怎麼捨得責怪官員呢?

  只要不犯原則性的錯誤,哪怕遇到如包拯、趙抃這樣的鐵面無私,朝廷還是會重用的。

  大不了就先貶去外地,待個一兩年,馬上又給升上來。

  這在官場中,尤其是宋朝的官場,是非常常見的操作。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張三?」許芷倩見張三還在思考,於是小聲喊道。

  「什麼?」

  張斐偏頭看了眼許芷倩。

  許芷倩道:「輪到你問了。」

  「是嗎?」

  張斐方才想著韋愚山的事,都不知道范純仁已經問完了。

  而那趙抃也誤認為張斐有些犯難,在思考,故而也沒有打擾他們。

  兩邊的官員更是沾沾自喜,可算是將這小子給難倒了。

  但是王安石、司馬光、呂惠卿等人卻異常淡定。

  之前開封縣衙就是利用稅收給朝廷施壓,迫使汴京律師事務所受到懲罰,張斐怎麼可能沒有防備。

  哦豁!他們可能是誤會了!張斐一看眾人臉色,頓時明白過來,他站起身來,雙手往胸前一合,作拱手之勢。

  眾人為之一笑,這小子總算是懂事了。

  方才范純仁曾以此暗諷張斐。

  王鴻更是一臉不屑,心想:你現在才知道行禮,已經晚了。

  忽聽得「砸吧」一聲,眾人定眼一看,原來這廝是在端著茶杯喝茶。

  一旁許芷倩都沒有留意,不禁「噗嗤」一笑,稍稍翻了個白眼,還說人家心眼小,你心眼可也不大。抿著朱唇,將一份文案放在張斐面前。

  趙抃都無語地直搖頭。

  這臭小子……

  「嗨……爽!」

  張斐將茶杯放下後,還抹了下嘴,就不行禮,你咬我,拿這個來諷刺我,真是不知所謂。又向嘴都氣歪了地王鴻問道:「王知縣方才提到汴京律師事務所。」

  方才二人的第一輪詢問,毫無難度可言,王鴻如今也是自信心爆棚,覺得自己進入了狀態。

  就這?

  「是的。」

  王鴻點點頭,心情輕鬆的他,甚至調侃起張斐來,「此事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不就是因為此事,故而才設計報復我嗎?」

  范純仁擔憂地瞧了眼王鴻,你可別的意忘形,在公堂之上,這小子可是非常難對付的。

  雖然他方才發揮的不錯,但是他心裡清楚,張斐極有可能已經猜到他的打算,心裡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張斐驚訝道:「王知縣就是這麼斷案的嗎?凡事全憑猜。那若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那人人皆是謙謙君子。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真是人人皆是睚眥必報的小人。」

  王鴻怒道:「豈有此理,你小小珥筆竟敢諷刺本官。」

  張斐笑道:「我可沒有這麼說,是你自己承認的。」

  「你……」

  啪!

  趙抃一拍驚堂木,警告道:「與此案無關的事,盡量別在公堂上說。」

  「是。」

  張斐笑意一斂,又問道:「王知縣方才說,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計稅買賣,阻礙了縣衙催繳稅收……」

  「我反對。」

  范純仁立刻站起身來,「主審官,張三的問題與此案毫無關係。」

  張斐立刻道:「兩件案子是息息相關,待會我會證明這一點。」

  此話一出,不少人均是露出詫異之色。

  這兩件案子有何關係?

  趙抃沉吟少許,道:「方才王知縣說正是因為此案阻礙了他催繳稅收,以至於影響到他對於耿明一案的態度,故此本官覺得,汴京律師事務所計稅一案與此案也有一定的關係。」

  范純仁坐了下去。

  錢顗低聲道:「難道他想借此案,為他的律師事務所翻案?」

  范純仁點點頭道:「有這可能。」

  錢顗道:「但這可是很難的,畢竟那個案子是朝廷的判決。」

  范純仁眉頭緊鎖,他料到張斐肯定是要報復王鴻,但是他沒有想到張斐還要為那案子翻案。

  趙抃又向張斐道:「你繼續問吧。」

  張斐微微頷首,又向王鴻問道:「王知縣可否將此案大致說上一遍。」

  王鴻哼道:「你自己不清楚嗎?」

  張斐眉頭一沉道:「這裡可不是開封縣衙,王知縣要做的就是回答我每一個合理的問題,而不是向我提出質疑。」

  行啊行啊!下回你可千萬別落在我手裡。王鴻眼中閃過一抹怒色,稍作思考後,他才回答道:「當時本官突然得知有不少百姓拒絕交稅。於是就派人前去詢問,發現是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在縣內推廣一種計稅買賣,他們向百姓暗示,朝廷多收了他們的稅收,如果找他們事務所計稅,可以少繳納許多稅,這導致一些百姓拒絕交稅。

  並且他們還拿張三的名號來恐嚇收稅的衙役,由於張三是惡名遠播,故而又使得不少衙役不敢再去催繳稅收,怕惹上官司。本官無奈之下,於是下令將他們珥筆統統抓起來,給予苔刑懲罰,以示警告。不過看來,也沒多大用。」

  張斐點點頭,問道:「方才王知縣說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暗示百姓拒繳稅收,王知縣能否詳細說說,他們是如何暗示的?」

  王鴻稍稍遲疑了下,才答道:「他們告訴百姓,只要找他們事務所計稅,就可以保證他們不多繳一錢稅。」

  張斐問道:「不多繳一錢稅與可以少繳稅,這兩句話意思可不一樣啊。」

  王鴻笑道:「這就是一些奸商的手段,他們散播具有扇動性的話,來為自己謀利,但同時又懂得如何規避律法。不多繳一錢稅,自然會讓百姓誤認為,只要找汴京律師事務所,就可以少繳稅,據本官所查,確實有百姓拒繳稅收,就是心存僥倖,希望能夠少繳稅。」

  等到王鴻解釋完,范純仁馬上站起身來,向趙抃道:「主審官,關於事務所一案,最終是朝廷給予的判決,而張三當時也承認了錯誤,並且還交予了罰金,如今他卻借此案來為自己翻案,這顯然不公。」

  他顯然是想要借朝廷,給予張斐壓力,因為他心裡也非常清楚,汴京律師事務所一案在司法上較真,對王鴻是很不利的。

  張斐立刻道:「我絕不是想為自己翻案,汴京律師事務所當時的行為,的確是考慮不周,給朝廷帶去了一些麻煩,事到如今,我依然承認自己的錯誤。」

  范純仁道:「但是你現在的問題,顯然是有為自己的辯解的意思。」

  張斐道:「我有錯,但不代表王知縣就是對的,這可是兩件事。」

  范純仁道:「當時那案子就是王知縣審的,他若不對,你就是對的。」

  張斐問道:「敢問范司諫,你有什麼證據,證明王知縣嚴懲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是為公,而非是為私。」

  范純仁道:「你既然已經承認自己有錯,王知縣阻止你犯錯,這不是為公,又是為什麼?」

  張斐反問道:「許多官員利用興修水利的中飽私囊。是,他興修水利,確實照顧了百姓了,但是就可以忽略他中飽私囊嗎?」

  范純仁哼道:「你這純屬是在混淆視聽,不足為論。」

  趙抃見他們這麼爭下去,也不是回事,於是開口道:「張三,范司諫,你們過來一下。」

  二人來到趙抃身前。

  趙抃低聲向張斐警告道:「張三,汴京律師事務所一案,朝廷已經給出判決,如果你繼續糾結,會讓此案變得更加複雜。」

  那個案件可是皇帝跟宰相商定的,你要推翻的話,整件案子肯定會變得非常複雜,權力又將介入司法。

  張斐道:「我絕不是打算為自己翻案,只不過這兩件案子有著密切的關係,待會我自會證明這一點。」

  趙抃想了想,道:「如果證明不了兩件案子的關係,且讓本官發現你是在為自己翻案,本官就會直接判你輸。」

  張斐點點頭:「是。」

  趙抃又看向范純仁。

  范純仁點了點頭。

  其實他事先就知道攔不住,但是他確定張斐肯定是要為自己翻案,故此他要給張斐施加壓力,不能讓他這麼肆無忌憚的問下去。

  趙抃道:「你們回去繼續問吧。」

  回到座位上,許芷倩低聲問道:「怎麼樣?」

  「都在意料之中。」

  張斐微微一笑,瞧了眼了桌上的文案,又向王鴻問道:「方才王知縣提到,有些百姓因為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而拒絕交稅,不知具體有多少百姓?」

  王鴻想了想,道:「大概是七八戶,但若不阻止的話,很快就會蔓延開來。」

  「這我也認同。」張斐點點頭,道:「那不知這七八戶百姓,又涉及到多少田畝?」

  王鴻道:「百來畝。」

  張斐又點點頭,道:「百來畝田地,七八戶百姓,但是卻引起王知縣的高度重視,並且果斷執法,可見王知縣是深刻地明白,稅收對於國家的重要性,稅收乃是國之大計。王知縣是否認同我這麼說。」

  王鴻警惕地瞧了眼張斐,猶豫不決。

  這話聽著就有陰謀啊!

  張斐好奇道:「這問題也需要思考嗎?」

  王鴻點點頭道:「當然,本官一直都非常重視催繳稅收。」

  張斐又瞧了眼文案,抬頭繼續問道:「方才王知縣說也覺得耿明可能存有冤情,想必王知縣也是仔細看了好幾遍耿明的狀紙吧。」

  王鴻點了點頭。

  張斐道:「那王知縣應該還記得,在耿明的狀紙上面,寫明韋愚山這幾年內至少有三千至一萬畝土地偷稅漏稅。」

  王鴻猛地一怔,默不作聲。

  門口卻響起了一陣嘩然之聲。

  唯獨那曹棟棟心虛地左右瞟了瞟。

  范純仁趕緊拿起耿明狀紙的抄本看了看,然後又鬱悶地看著錢顗。

  錢顗小聲道:「這可不妙啊!」

  張斐向趙抃道:「主審官應該看過耿明的狀紙吧?」

  趙抃點點頭。

  張斐道:「狀紙上是否清楚的寫明,韋愚山光在開封縣落馬坡附近就有一千二百畝良田未有交過稅錢,並且還標明了具體位置。」

  謹慎的趙抃又再仔細看了看,然後點點頭,「的確有寫明。」

  張斐又問道:「根據主審官的經驗來說,有具體位置,縣衙想要查明此事,會不會很難?」

  趙抃搖搖頭道:「並不難!因為縣衙一般都會存有稅鈔憑據。」

  「多謝主審官告知。」張斐拱手一禮,又看向王鴻,問道:「不知當時王知縣可有派人去調查過?」

  王鴻兀自沉默不語。

  趙抃也疑惑地看著王鴻。

  你如此重視國之大計,稍有風吹草動,你就嚴懲不貸,上千畝土地擺在面前,你又置若罔聞。

  可見王鴻嚴懲那些珥筆,並非是為國之大計。

  「有沒有?」張斐繼續問道。

  王鴻稍稍搖搖頭。

  張斐笑道:「王知縣是如此重視催繳稅收,幾戶百姓只不過是對稅錢的多少提出質疑,涉及田畝也不過百來畝,王知縣便立刻採取行動,對所犯人員是嚴懲不貸。

  那麼就算王知縣認為耿明一案,發生三年前,難以查明,可又是什麼理由,讓王知縣忽略了狀紙上那數千畝田地,方才主審官也說了,這其實並不難查,也耽誤不了多少事。」

  「我反對!」

  范純仁急得站起身來,「這同屬一個案件,王知縣可能是一同考慮,故而忽略了這一點。」

  王鴻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本官當時就是一同考慮的。」

  此時的他,哪裡還有方才那般淡定從容,是滿頭大汗。

  張斐卻是淡定從容笑道:「主審官,請允許我傳召一位證人,他可以證明王知縣絕非是不小心忽略,而是另有目的,並且這與他為何駁回耿明一案,是同一個原因。」

  「你血口噴人。」

  王鴻聽罷,就激動地站起身來。

  因為,這是真沒有啊!

  這就是兩件案子,中間沒有絲毫關係。

  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個案子有什麼關係?

  張斐望著他,眸光中閃爍著幾分復仇的光芒,我也要讓你嘗嘗這國之大計的滋味。
匿名
狀態︰ 離線
194
匿名  發表於 2025-8-26 02:08:21
第0193章 急了!都急了!

  只見一個身著短褐漢子上得堂來,腳上那雙破鞋,滿是泥土印子。

  一看就是農夫。

  文彥博小聲道:「看來這小子不僅僅是要報仇那麼簡單。」

  司馬光嘆道:「若非如此,王介甫又豈會支持他。」

  他是知情人士,之前他一直都悶不吭聲,就是因為他知道,那都不過是前戲,從這裡開始才是此案的關鍵。

  他太了解張斐了,這小子心眼小的很,他肯定要為自己翻案,並且還要報復回去,同時還要回饋王安石。

  「小…小民劉東參見大…大官人。」

  這劉東一看,就知道從未上過堂,說話時,雙腿都在發顫。

  趙抃笑著點點頭道:「你無須緊張,一切照實說便是。」

  「是。」

  劉東怯怯點了下頭。

  由於王鴻還坐在椅子上的,趙抃也沒有給劉東安排椅子,其實就算給他,他也坐不安,站著踏實一些。

  王鴻也是一臉懵逼地看著劉東,這人不認識啊!

  「劉東!」

  張斐突然站起身來。

  「啊?」

  劉東回過身來,忐忑地望著張斐。

  張斐盡量用非常平和的語氣問道:「你能否告訴大家,你是哪裡人?」

  劉東道:「俺…俺是住在開封縣城南的劉家村。」

  張斐瞧了眼文案,又問道:「那你可否記得本月初七那天發生的事?」

  「俺記得。」

  劉東道:「俺去找那啥事務所……」

  「汴京律師事務所?」

  「是…是的。」

  劉東直點頭道:「俺去找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計稅。」

  一旁的范純仁,見劉東戰戰兢兢,突然心生一計,突然站起身來,「我反對。」

  劉東當即嚇得一哆嗦。

  趙抃也是立刻反應過來,都不等張斐解釋,就沉眉瞪范純仁一眼,「若有質疑,也讓劉東先回答完。」

  語氣中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

  你這擺明就是嚇唬人家劉東,欺負老實人。

  但是張斐卻給了范純仁兩道讚賞的目光。

  這一招,我很欣賞,有進步。

  打官司不就是這麼回事嘛。

  換他他也會這麼幹。

  這麼大一個漏洞,肯定要捅一捅啊!

  但可惜這是趙抃的公堂,他對於這些百姓是非常寬容的,你們別跟我玩這一套。

  張斐又向劉東問道:「你為什麼要找汴京律師事務所計稅?」

  劉東回答道:「俺…俺是隔壁村的羅哥說,那事務所的能保證俺們不多繳稅。」

  張斐問道:「你平時多交了稅嗎?」

  「俺…俺家就十畝田地,可是俺每年卻要交二十五畝田地的稅,俺…俺這回是真的沒有辦法,俺繳了稅,俺和俺娘就都會餓死的。嗚嗚嗚……」

  說到後面,劉東突然就大哭了起來,傾瀉心中的委屈。

  「狗官!」

  門口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裡面坐著的官員全部回頭看去。

  門口的圍觀群眾,望天的望天,望地的望地。

  這審問好像越來越露骨了,不少官員是如坐針氈啊!

  誰也沒有想到,張斐會這兩個案件聯繫上。

  趙抃見門口也就喊了一聲,於是也就沒有說什麼。

  可等到官員們回過頭去,百姓們頓時怒目圓睜地看著王鴻。

  這個標準的開頭,百姓可真是太有體會了。

  不用查,這絕對就不是編的,也不是演的。

  張斐等了一會兒,問道:「你現在還能否回答問題?」

  劉東抽泣著,點了點頭。

  張斐問道:「為什麼你家只有十畝地,卻要繳納二十五畝田地的稅錢。」

  劉東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解釋道:「俺家本來是有二十五畝田的,可是在一年多前,俺娘得了重病,俺就賣了十五畝田地給那韋員外……」

  張斐道:「韋員外是不是落馬坡的韋愚山?」

  劉東點點頭,「就是他。」

  張斐道:「你繼續說。」

  劉東道:「俺就將田地賣給韋員外,換了錢給俺娘治病,可是隔年衙差上俺家來,又讓俺繳納二十五畝田稅。」

  張斐皺眉問道:「你當時沒有與對方簽訂契約嗎?」

  劉東道:「俺…俺簽了,但…但是當時那韋員外的人和那立契的牙人告訴俺,若是到官府去立契,可得交很多很多稅錢的,就讓俺私下跟他簽定一份契約,他給俺錢,俺給他土地,那十五畝田地的稅錢,也是他繳,不用俺繳,俺…俺也不太敢去官府,就答應了。」

  張斐道:「契約上可有寫明這一點。」

  劉東是直點頭,「有寫明,故此俺才答應的。」

  張斐又問道:「當時你就沒有跟那衙差說明這一點,亦或者去找那韋員外?」

  劉東點頭道:「俺說了,俺也拿著契約給那衙差看了,但是那衙差都不認,俺又去找那韋員外,可是韋員外的人告訴俺,如果告官,俺也要受到懲罰,還得罰很多很多錢,俺…俺就不敢去告官了。」

  官員們個個面無表情。

  百姓們卻是個個咬牙切齒。

  可見他們心裡都有數,這不是個案。

  張斐從桌上拿起一張契約來,道:「主審官,這就是劉東當初與韋員外簽訂的契約。」

  「呈上。」

  ……

  錢顗聽罷,稍稍鬆得一口氣,低聲向范純仁道:「看來他還是留有餘地,沒有將事情做絕。」

  范純仁道:「他若真不留餘地,那他也不可能贏的。」

  宋朝規定,任何田宅交易,都必須繳納百分之四的契稅,實際上可能比這多一些,繳了這契稅,就能夠得到官府的印章,有了官契,就能辦理土地和稅賦的轉移手續。

  但是很多人,為了逃避這契稅,就私下簽訂契約,這種契約,被稱之為白契,而有官府印章的就叫做紅契。

  顯然紅契更具有法律保障的。

  許多地主就利用這一點,忽悠那些急缺錢的百姓,私下交易,結果就是『田離賦留』。

  但官府到底也是秉公辦理,你逃稅你還有理嗎?

  其實還有很多百姓,是無緣無故多了一部分稅錢,有些是因為一些農夫將田地私下賣給地主,自己就跑了。

  地主又不認這地的稅,官員要政績,通常就是各種巧立名目,將這些稅錢平攤給附近百姓。

  張斐沒有找這種人來,顯然還是給朝廷留了一條底褲。

  趙抃看完之後,也並未多說什麼。

  這到底是白契。

  此案的關鍵,也不在於白契和紅契。

  張斐又向劉東道:「故此你去找汴京律師事務所計稅?」

  劉東點點頭。

  張斐道:「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又是如何跟你說得呢?」

  劉東道:「他們說就只認地契,俺給他們地契,他們給俺計稅,俺只需照著他們算出來的交稅就可以了,俺當時就拿了與韋員外的契約給他們看,他們說能夠通過打官司解決俺多繳的稅。」

  范純仁聽到這裡,就想喊「反對」了,說好不為自己洗白,結果洗得這麼過分。可又見趙抃聽得很入神,只能暫時作罷。

  張斐又問道:「之後呢?」

  劉東道:「之後俺就跟那收稅的衙差說,俺多交了稅,俺要打官司,當時那衙差也沒說什麼。可是沒過幾天,那衙差又來找俺,告訴俺,那些珥筆都被知縣抓了起來,還將俺家的糧食都給拿走了,說俺之前不交稅,要懲罰俺,俺家現在是一粒米都沒了,俺娘還有病,俺只能將家裡那十畝田地都給賣了,嗚嗚嗚嗚----」

  一提到糧食和土地,他又哭了起來。

  得虧那些衙差做的絕,為了報復他,直接將他家的糧食都給收走了,不然的話,他也不敢來這裡作證。

  被逼到絕路上,無路可走,只能豁出去了。

  「這真是一個狗官。」

  「是呀!張三為咱們百姓做主,又沒說不交稅,只是說不多交,這他們都不讓,真是欺人太甚。」

  「這我早就想到了,要是張三幫咱們計稅,那些官差又怎麼多收咱們的錢啊!」

  ……

  門口圍觀的百姓是對此議論紛紛,狗官污吏是不絕於耳。

  裡面坐著的官員,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

  王鴻更是咬牙切齒,你們這些刁民……啊……

  ……

  「肅靜!」趙抃拍了下驚堂木,喝道。

  門口圍觀的百姓,這才漸漸停止議論。

  張斐向趙抃道:「我問完了。」

  趙抃點點頭,道:「將劉東帶下去。」

  等到劉東下去之後,趙抃又看向范純仁,彷彿知道他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范純仁立刻站起身來,「主審官,張三顯然是在為自己洗脫冤屈,這對王知縣不公平,也有違他自己的承諾。」

  事實擺在面前,他也不好說劉東不對,他只能說張三不守信用,不講武德,你說好不為自己洗白的,結果不但洗白,還給宣傳上了。

  簡直無恥。

  「我沒有。」

  張斐一本正經道:「直到現在,我都承認我當時犯了錯誤,我沒有事先跟官府報備,就冒冒失失派人去計稅,這田稅到底不同於商稅,許多商稅由於不是固定的,是可以自己計算的,而田稅的話,一般都是固定的,官府是根據地籍冊、戶籍冊來計算,二者一定會出現矛盾,也會給官府帶來麻煩。對於朝廷的判決,我是心服口服,我也是第一時間上繳了罰金。」

  不虧是珥筆之人,給自己定罪,都這麼條理清晰,比朝廷的說法,要更令人信服。

  確實如此。

  田稅多半都是固定的,官府是統計好了,再去收,結果你插一竿子進來,當然會引發矛盾。

  商稅不一樣,商稅是變動的,商人自己也算,雇個人算,不很正常麼。

  趙抃點點頭,又問道:「但是這兩件事有何關係?」

  張斐回答道:「敢問主審官,王知縣駁回耿明的狀紙,同時派人嚴懲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這其中最大的受益人是誰?」

  趙抃沉吟少許,道:「韋愚山。」

  「我反對!」

  范純仁直接躥了起來:「這只是張三的推測,不足為論。」

  他已經知道張斐要幹什麼了。

  王鴻也反應過來,激動地嚷嚷道:「他冤枉我,在審理珥筆一案時,我根本就沒有考慮到韋愚山。」

  這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他都不知道這劉東是誰,怎麼可能會想到韋愚山,他就只是想懲罰張斐。

  張斐正色道:「這可不是推測,事實已經證明,韋愚山就是這兩個案子的最大受益人。關鍵王知縣在處理這兩個案子上的理念是極為矛盾的。

  在處理汴京律師事務所一案時,王知縣強調的稅收,但在耿明一案中,他偏偏又忽略了稅收,而且還是數千畝土地的稅收。

  而范司諫的理由,是王知縣由於催繳稅收,而忽略了耿明一案的冤情,而耿明一案的關鍵也在於偷稅漏稅,那麼根據范司諫的理論,就是王知縣因為催繳稅收,而忽略催繳稅收。這就好比范司諫現在用他的推測,來反對我的事實論據。」

  趙抃看向范純仁。

  范純仁是急得一腦門子汗,他就沒有想到張斐會將這兩個案子合在一起打,因為這不是事實,這兩個案子本身是沒有任何關聯的,對此他也是根本就沒有準備。

  但問題是,經過張斐這番辯論,韋愚山還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而且王鴻的對待方式是截然不同的,怎麼可能不讓人懷疑。

  這一下就被打得是暈頭轉向。

  只能說他還不夠了解張斐。

  這一報還一報,必須得冤枉回去。

  不然怎麼解這心頭之恨。

  因為正常將他告進去,他可能會心服口服的,心裡的怨氣就不會那麼大。

  對於珥筆之人來說,只要這手段合法就行了。

  張斐趁機又向趙抃問道:「聽說主審官曾也當過知縣、知府。」

  趙抃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主審官認為,當時那些珥筆的行為,真的是十萬火急,刻不容緩的問題嗎?要不馬上解決,就會引發大亂嗎?」

  趙抃沉吟少許,然後搖搖頭。

  張斐道:「可是王知縣卻是以雷霆萬鈞的方式,去扼制此事,甚至都不經調查,這顯然是一種心虛的表現,害怕真相被揭露。不過王知縣非常聰明,他故意誇大事實,上報朝廷,一再強調稅收乃是國之大計,這顯然是借稅收來威脅朝廷。」

  這個罪名可就大了。

  「反對!我反對!」

  范純仁真的急了,「這都是你的推測。」

  「我是有根據的。」

  張斐道:「王知縣在處理這兩個案子的理念上,雖然存有極大矛盾,但是其脫罪的手段,卻又是如出一轍,都是利用催繳稅收為藉口,可見他是一個慣犯。

  因為王知縣知道目前財政困難,朝廷最擔心的就是收不上稅來,故此他只要用這一招,朝廷也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朝廷大臣也都擔心自己俸祿發不下來,事實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胡說八道。」

  「簡直就是一派胡言。」

  「你個珥筆,真是無法無天,竟敢在公堂之上,侮辱朝廷大員。反了!這真是反了!」

  ……

  急了!

  全都急了!

  兩邊的官員這如何還坐得住,自己莫名其妙就成從犯了,紛紛站起來怒斥張斐。

  可門口的百姓卻在同時喊道:「真是個狗官!」

  「就知道欺負俺們百姓。」

  「你個狗官。」

  ……

  這種默契,導致場面是極為諷刺。

  官員一聽百姓在罵,頓時反應過來,趕緊坐了下去,私下再找張三算賬。

  百姓也發現這裡面坐著的全都是官員,不會惹禍上身吧,頓時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王安石呵呵笑道:「這下可熱鬧了。」

  呂惠卿是笑著直點頭。

  鬧得越凶,他變法就越有道理,他當然很爽,要的就是這效果。

  「你這小人冤枉我,我殺了你。」

  王鴻突然如瘋了一般撲向張斐。

  他在官場平步青雲,哪裡受到過這般冤屈,胸都快炸裂了。

  士可殺不可辱啊!

  但可惜被身邊的衙差給攔了下來。

  「小心!」

  張斐一看被攔住了,立刻勇敢地擋在許芷倩身前,風輕雲淡地笑道:「別怕,這咬人狗是不會叫的。」

  許芷倩稍稍白了他一眼。

  氣得王鴻是張牙舞爪。

  張斐用當初王鴻在開封縣衙看他的眼神看著王鴻,好似說,被人冤枉的感覺爽不爽啊!哈哈……

  趙抃一看情況已經失控了,而且醜陋百出,連拍幾下驚堂木,「暫時先審到這裡,休堂。」
匿名
狀態︰ 離線
195
匿名  發表於 2025-8-26 02:08:46
第0194章 我教你啊!

  這堂堂開封縣知縣都張牙舞爪的要殺人了,這真的是不堪入目。

  趙抃就是再公正,也不想這一幕讓百姓見到,趕緊命人將王鴻給拉走。

  好歹在混了近二十年官場,竟然被一個珥筆給逼瘋了,這真的讓人大跌眼鏡啊!

  也沒法再審下去了。

  正好也快到中午了,不如大家就先吃個午飯,休息一下再審。

  「往後退一點,往後退一點。」

  幾個衙差來到大門前,開始轟圍觀群眾了。

  這瓜可不能吃。

  吃了,咱們老爺們的底褲都沒了。

  隨之大門緩緩關上。

  開封府門前,頓時就炸鍋了。

  這門打開著,群眾們還不太敢議論,這門一關上,大家立刻七嘴八舌議論,由於這人太多了,就如同千萬隻蜜蜂,嗡嗡嗡作響。

  可仔細一聽,全都是各種陰謀論。

  最離譜的是,他們要將張斐殺人滅口。

  坐在一旁陪審的李開,站起身來,一邊活動著筋骨,一邊抱怨道:「我就知道是這樣,這小子一來,準沒有好事,誰來審都一樣啊!可偏偏為什麼在咱開封府審,到時人家都說開封府,也誰會說趙相。」

  說著,他又瞟了眼人群中的呂公著,心想:難道就是呂知府安排呂嘉問去告的?下回我也讓我弟弟上。

  ……

  「可真是無賴!」

  許芷倩一邊收拾著文案,嘴裡喋喋不休地抱怨道:「眼看他們已經招架不住了,竟然在這時候選擇休堂,太不公平了。」

  張斐偏目一瞥,見這女人撇著小嘴,一臉怨氣,笑道:「不瞞你說,我方才都有些後悔,出手太重了點,我也沒有想那王鴻這麼不堪一擊。」

  許芷倩偏頭看向他,好奇道:「你此話怎講?難道你還想多出出風頭?」

  「當然不是。」張斐嘖了一聲:「你傻呀!多審審才能發現問題啊!」

  許芷倩眼中一亮,點頭道:「這倒也是,可是對面太弱了一點,只怕撐不了多久。」

  好巧不巧,剛好范純仁走了過來,聽到許芷倩這話,老臉紅了一個通透。

  張斐先發現范純仁,忙道:「范司諫。」

  其實是在提醒許芷倩。

  許芷倩一怔,抬頭看去,頓時忐忑不安,心想:他有沒有聽見?顫聲道:「范…范叔父。」

  范純仁也只能當做沒有聽見,不可能跟一個小女娃去計較,他又不是王鴻,皺眉看向張斐,「你這樣做,勝之不武。」

  「勝之不武?」張斐一臉錯愕:「范司諫此話怎講?」

  范純仁道:「大家心裡都清楚,這兩件案子沒有絲毫關係。」

  張斐笑呵呵道:「大家心裡也清楚,王知縣駁回韋愚山的狀紙,跟催繳稅收也沒有絲毫關係。」

  范純仁一時語塞。

  張斐又是笑道:「打官司講得是證據,而不是推測,如今證據全都指向王知縣有包庇韋愚山的嫌疑。不過基於這一點,范司諫也還未有輸,因為還有一個重要證據沒有呈上。」

  范純仁下意識問道:「什麼證據?」

  「不是吧!范司諫不應該想不到啊!」張斐道:「就是王知縣為什麼要包庇韋愚山?據我所知,王知縣在此案上面,並沒有收受賄賂,相信范司諫應該有查過,故出人罪一般都與貪污受賄息息相關,王知縣包庇的動機是什麼?」

  范純仁猛地一怔,是呀!我怎麼將這麼重要得證據給遺忘了。

  關於這一點,他最開始就想到了,就是憑借這一點,他才敢接下這官司的,但是打著打著,他節奏完全亂了,因為張斐沒按套路出牌。

  可轉念一想,張斐都已經預判到他的預判,這還怎麼打下去啊。

  「你既然還提醒我,想必已經有了應對之策。」范純仁帶著一絲沮喪道。

  「這無關緊要,因為你要必須提出這個疑點,這一個珥筆的專業素養。我先去休息了。告辭!」

  張斐轉身,一手搭在許芷倩的肩膀上,「我們走吧。」

  怎麼上手了。許芷倩一驚,右肩一聳,「你作甚,這裡可是開封府,成何體統。」

  「抱歉,習慣了。」

  張斐趕緊放下手來。

  「習慣?」

  許芷倩一挑柳眉,斜目看向張斐。

  張斐趕忙解釋道:「動作習慣,不限男女。」

  說著,他又偏頭去,小聲道:「你方才說這裡是開封府,以此來推論,不是在開封府就行咯。」

  「我可不是這意思。」

  許芷倩俏臉一紅,「你別瞎想。」

  說罷,她便拿著文案快步往左邊的小院行去。

  「喂!等等我呀,我對這裡不熟。」

  張斐急急追了過去。

  在旁邊一邊主持工作的李開,聽到張斐這話,差點沒有吐血,心想:這裡你還不熟?你待在這裡的時間只怕跟待在自己家的時間差不多吧。

  ……

  「張三郎。」

  剛剛進到左邊的通道上,一個三十來歲的官員攔住了張斐的去路。

  張斐瞧他一眼:「你是?」

  那官員道:「我是奉昌王之命來此協助張三郎的。」

  「王爺!」

  張斐不禁左右看了看。

  「三郎請放心,這裡不會有人來。」

  「哦。」

  張斐點點頭,心想:這昌王還真是神通廣大啊!

  那官員低聲快速道:「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對方好似不打算為韋愚山辯護。」

  趙顥總得派個人來監場,而且這官員肯定也是熟知律法的。

  方才范司諫直接跳過韋愚山,他心裡慌得很。

  張斐稍一沉吟,問道:「你現在能夠見到韋愚山嗎?」

  那官員點點頭。

  張斐吩咐道:「范司諫肯定會放棄他的,你趕緊去找韋愚山,告訴他,待會上堂,一定不要推卸責任,不但如此,反而將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勇於承認錯誤,勇於賠償。」

  那官員疑惑地看著他,「這樣的話……」

  那不就死定了。

  張斐道:「這樣的話,雖然在律法上會輸,但是他會給在場所有的官員一種安全感,目前那些官員都很慌張,生怕抖出更多的醜陋之事,只要韋愚山敢承認錯誤,我敢保證,到時一定會有人為他求情的。

  如果韋愚山全部推卸給王鴻,那麼他的老底都會被那些官員掀出來,他就會成為那隻替罪羔羊,故此這是目前唯一的解法。」

  那官員稍稍點頭。

  張斐又道:「據我所查,韋愚山也曾多次捐助王鴻,捐錢給他興修水利、道路,這一點一定要說明,因為這就是王鴻幫助他原因。」

  那官員眼中一亮,旋即又好奇道:「那如此一來,豈不是告不了那王鴻。」

  張斐道:「那已經是條死魚,我現在最煩勞得就是如何保證不失信於王爺,如果韋愚山不按我說的去做,一切後果他自己承擔,與我無關。」

  「是。」

  那官員點頭道:「我先去告知韋愚山。告辭。」

  那許芷倩站在通道口,側著身子往裡面張望著,見張斐走來,「那人是誰?」

  張斐嘆道:「王爺的人。」

  許芷倩道:「他找你作甚?」

  「還能作甚,他也看出范司諫要放棄韋愚山。」

  說著,張斐一聲悲嘆:「芷倩,我真的不容易,我又要報仇,又要為耿明伸冤,交范司諫打官司,還得幫著給韋愚山量刑,心累啊,來,讓我扶一扶。」

  他又將手搭在許芷倩的肩膀上。

  許芷倩瞧他那德行,是好氣又好笑,可又見這邊沒什麼人,尤其是沒有長輩在場,也就由著他了。

  二人來到小院。

  只見李四已經在那裡忙活上了。

  「三哥,許娘子,你們來了,快些吃點東西吧。」

  「李四,你咋進來得?」張斐好奇道。

  李四答道:「是恩公讓人放我進來的,正好前面夫人讓小桃送了一些飯菜過來。」

  許芷倩笑道:「高姐姐可真是細心。」

  張斐呵呵道:「與你剛好互補。」

  許芷倩斜目一瞪。

  「咳咳,吃飯。」

  二人坐了下來,許芷倩一邊吃著,一邊問道:「方才你怎還提醒范司諫?」

  張斐笑道:「這一點他肯定想到了,只不過他是打算先用催繳稅收,來解釋王鴻為何駁回耿明的狀紙,然後再舉證,表示王知縣未有收取任何賄賂,這一套下來,基本上是可以幫助王鴻脫罪的。可是他哪裡知道,我會為自己翻案,並且將兩個案子合在一起打,這使得他亂了方寸。

  我就是怕他心裡已經認輸了,忘了這最為關鍵的一點,導致待會我收不住手,直接將韋愚山給告得流放了。」

  許芷倩哼道:「其實韋愚山這種人,流放那都輕了。」

  張斐吃了一塊肉,含糊不清道:「咱們目前能力有限,只能做這麼多,要是做過了,那可就收不了場了。」

  許芷倩道:「那還得讓他再多賠償一點,再加個一千貫。」

  嫉惡如仇的她,如今佔得上風,很想將韋愚山往死裡整,她可是最恨這種人了。

  張斐驚訝道:「還加?」

  「五百貫好了。」

  「行吧。」

  ……

  後院。

  這來得都是大佬,故此開封府還去樊樓訂了幾桌酒席,來招待這些人。

  但如今就算是給他們山珍海味,他們也沒有胃口,來到後院,就圍著趙抃勸說起來。

  「趙相。不能再審下去了,再審下去的話,可能會引起民怨,這後果可大可小啊!」

  「是呀!這種案子,要審也得關上門審。」

  「說到底都怪那張三,當初他們汴京律師事務所被處罰一事,他自己是認的,結果現在又反悔了,言而無信,弄得朝廷顏面裡外不是,真是可惡至極啊!」

  「那小子太狡猾了,竟然將兩件案子摻合著一塊爭訟,之前那件案子,到底是什麼原因,大家心裡都清楚,懲罰他可不是因為司法,這對王知縣太不公平了。」

  ……

  這審得大家都慌了。

  這都快將他們的底褲給扒了,天知道張斐那小子還會問出什麼來。

  至於韓琦、富弼這些大佬們,只是坐在一旁,默不作聲。

  「行了!」

  趙抃擺擺手,道:「老夫頭都被你們吵昏了。」

  大家這才安靜了下來。

  趙抃突然看向躲在一旁的呂公著,問道:「呂知府,你怎麼看?」

  這畢竟是開封府,不是他的主場。

  呂公著忙道:「此案關乎我那不孝的侄孫,趙相公自行決定便是。」

  撇的一乾二淨,他都在慶幸,幸虧有呂嘉問。

  他其實也很喜歡審案,還百姓公道,但自打張斐來了之後,他就不太喜歡了,張斐打官司,讓主審官總是無比糾結。

  趙抃點點頭,目光一掃而過,沉眉訓道:「你們都在想什麼?不審了?若是不審下去的話,外面那些輿論會變成什麼樣,若是你們真想為朝廷挽回顏面,就只有審到底,然後懲罰該懲罰的人,認真對待這些問題,而不是遮遮掩掩,欲蓋彌彰,掩耳盜鈴,外面可沒有人是真的傻,連這點問題都看不明白。」

  「趙相言之有理,我支持這麼做。」

  王安石立刻響應,但馬上就迎來無數的鄙視的目光。

  你這王安石真是無孔不入,想盡一切辦法推動你的新法。

  真是無恥。

  司馬光點點頭道:「我也支持趙相的看法,事已至此,也只能審問到底,反正有些問題,本來也是要解決的。」

  文彥博、韓琦、富弼也都稍稍點了下頭。

  目前他們就兩個選擇,要麼審到底,要麼到此為之,或者拖下去,拖到大家都忘記了這事。

  但哪怕從朝廷的利益來考慮,也必須要審下去。

  要不審下去,開封府的名聲是肯定臭了。

  朝廷威信將會受到很大的打擊。

  不少官員心有不願,但見這些大佬都認為該審下去,他們也只能作罷。

  審到底。

  這會審出什麼結果來啊!

  ……

  范純仁、錢顗被安排在右邊的小院,但是二人面對開封府為他們準備的午飯,也是毫無胃口啊!

  錢顗突然發生一聲苦笑:「真是沒有想到,張三竟然還提醒我們,可見他根本就沒有將我們放在眼裡。」

  這真的很沮喪。

  對手竟然還提醒他們,唯一能夠翻盤的點是什麼。

  這甚至可以視作羞辱。

  范純仁道:「可事實就是王鴻在此案中,確實沒有收受韋愚山的任何好處,他為什麼要包庇韋愚山?」

  錢顗道:「據說韋愚山一直都很欣賞王鴻的行事作風,曾也捐助過一些錢糧,供開封縣衙興修水利,修建道路。」

  「但這不是賄賂啊!」范純仁道。

  錢顗道:「可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賄賂,你能夠肯定嗎?」

  范純仁道:「這事我再三問過王鴻,他也向我保證,他從未收過韋愚山一文錢,方才張斐自己也說,王鴻未有收受賄賂。」

  「是呀!」

  錢顗道:「故出人罪一般都與貪污受賄一塊論,而方才張斐的論據,並沒有說清楚,王鴻為何要包庇韋愚山,他如果無法拿出證據證明這一點,那他之前的論據,也都站不腳。」

  「可是他都提醒了我們,也就是說他是勝券在握,而我們竟然猜不到他到底想幹什麼。」

  范純仁很沮喪地握拳猛捶了下桌子,「他看得是宋刑統,我們看得也是宋刑統,為何我們連他想怎麼定罪都想不到,真是豈有此理。」
匿名
狀態︰ 離線
196
匿名  發表於 2025-8-26 02:09:27
第0195章 好人不長命

  等到最熱的正午過去之後,開封府的大門這才緩緩打開來。

  頃刻間,一片巨大烏雲從大門那邊慢慢壓了過來,一會兒功夫,就將整個開封府籠罩在內。

  初夏那酷熱的正午,並沒有勸退圍觀的百姓,稍微富裕一點的市民,就是去到附近茶肆、酒肆稍作休息。而窮一點就蹲在大樹下,隨便吃點東西,背靠著大樹瞇一會兒。

  今兒要不看到結果,這回去誰睡得著啊!

  故而大門一開,所有人立刻圍聚過來。

  然而,他們的熱情,卻讓那些官員是倍感焦慮啊!

  雖然他們個個都是經驗豐富,哪怕是在勾心鬥角的朝廷鬥爭中,他們也不會這般焦慮,因為他們心裡都有個底,大致也能猜到對方會怎麼出招。

  但是在公堂之上,他對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是一無所知,這心裡能不忐忑嗎?

  再問下去,臉都沒了。

  經過差不多兩個時辰的休息,趙抃是顯得精神奕奕,幹勁十足,他審得倒是非常爽,來到主審位上坐下後,就直接宣張斐、范純仁他們上堂。

  這只不過是一個中場休息,那開封府的儀式感就不需要再來一回。

  「范司諫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趙抃直接向范純仁問道。

  之前的審問,大家全都看在眼裡,那王鴻都已經失控了,可見張斐是佔得絕對上風,現在球又扔給了范純仁。

  要是接不住的話,那只能宣判了。

  門外的觀眾一聽這話,也知道馬上就要宣判了,心情是非常激動。

  官員們則是忐忑不安地看著范純仁。

  現在對他已經毫無信心,關鍵范純仁的表情,也沒有給他信心。

  范純仁站起身來,「方才張三的推論的確很精彩。」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又道:「但是他遺漏一個關鍵問題,就是王知縣為何要包庇韋愚山,眾所周知,故出人罪的判罰依據,一般都涉及到貪污受賄,私相授受,可是據我所知,王知縣從未收過韋愚山的任何賄賂,為對方也未有提供任何證據證明這一點。」

  此話一出,所有官員們皆是一怔。

  對啊!

  這個關鍵的論據,怎麼給忘了。

  包庇總有包庇的理由。

  頓時重燃信心啊!

  王鴻到底是個什麼官,他們心裡也是有數的,私下也從未有人提過王鴻收受賄賂。

  范純仁說完之後,就坐了下去,然後偏頭看向張斐。

  這已經是他的壓箱底了,接下來,就只有看張斐的表演了。

  他也很好奇,張斐會怎麼給王鴻定罪。

  根據張斐方才的態度來看,肯定是要將王鴻往死裡整。

  絕對不會讓王鴻大搖大擺地出這扇門。

  趙抃稍稍點頭,又看向張斐。

  張斐站起身來,道:「我方才只是舉證反駁王知縣一不小心『忽略』耿明的冤情,事實證明,王知縣是一個慣犯,范司諫的理由是站不腳的。」

  趙抃點點頭,道:「但凡事皆有因果,王知縣為何要包庇韋愚山?」

  「這我當然會證明。」

  張斐道:「我懇請主審官傳證人耿明。」

  趙抃道:「傳耿明。」

  過得片刻,只見耿明身穿一身道袍入得堂內。

  這可是他逃亡的證據,是不能脫下來的。

  他畢恭畢敬地向趙抃行得一禮,趙抃見他穿著道袍,怎麼也得給三清一些薄面,再加上他也很同情耿明,於是指著旁邊的證人椅道:「本官允許你坐審。」

  「多謝趙相公。」

  耿明行得一禮,然後坐在了證人椅上。

  張斐站起身來,問道:「耿明,你是哪裡人,在出家之前,又是幹什麼的。」

  耿明道:「我乃開封縣白馬鄉人,祖上曾有在侍衛馬軍司擔任過指揮使。」

  門口曹棟棟激動道:「原來也是咱三衙的軍戶。」

  馬小義問道:「哥哥,為啥三衙軍戶總是被人欺負?」

  曹棟棟忙道:「我可沒有欺負軍戶。」

  「……」

  又聽耿明繼續道:「後因家道中落,又淪為自耕農,到我父親這一輩,憑借為朝廷販馬,又在家鄉置下一些田業。」

  張斐問道:「你家之前有多少田業?」

  耿明道:「共有四百三十多畝地,屬上二等戶。」

  「這田地可是不少啊!」張斐好奇道:「有如此家業,你為何還要出家為道。」

  耿明頓時怒容滿面,「這都是讓那韋愚山給逼的。」

  張斐道:「他是怎麼逼得你?」

  耿明道:「三年前我被任命為白馬鄉的里正,專管鄉里催繳稅收之事,而當時韋愚山乃是鄉里最有錢的一等戶,至少擁有數千畝田地,但是他卻用盡各種手段,一錢稅都未曾繳納過。」

  張斐問道:「他用的是什麼手段?」

  耿明回答道:「他憑借家裡傳來祖業,在鄉里大肆放貸,尤其是在他擔任白馬鄉戶長時,他巧立名目,催逼鄉民繳納更多的稅收,但同時又暗中派人放貸,讓鄉民借錢交稅,可是鄉民剛交完稅錢,他又來催債,最終逼迫鄉民將土地賣給他,但又不立官契,稅賦還是留在鄉民頭上。」

  張斐問道:「官府就不管嗎?」

  耿明搖搖頭道:「不可否認,韋愚山雖然巧立名目,收到更多的稅錢,但他也並未中飽私囊,全部如數上繳,因為他目的是放貸賺錢,以此兼併百姓的田地,官府不但沒有怪他,反而誇獎他。」

  聽審的官員們是昏昏欲睡。

  沒勁。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可有針對過你?」

  耿明搖搖頭道:「那倒沒有,當時我家也有些錢,不需要向他借錢,但是我與我妻子常常救助一些被他逼得走投無路的鄉民,對於他的惡行是一清二楚。」

  張斐問道:「你們是無償接濟那些鄉民嗎?」

  耿明點點頭道:「從我父輩開始,就經常接濟一下窮苦鄉民,但可惜我家也沒有太多錢,所能接濟的百姓也不多,如果他們上我家要飯,我也只能給他們一碗飯吃。」

  門外一陣唏噓。

  這真是好人不長命啊!

  如文彥博、司馬光都是搖頭嘆息。

  這就是他們期待的地主典範。

  鄉里有困難,你這些殷實的富戶,就應該出手相助。

  這是最省錢的辦法。

  這樣的話,朝廷就可以藏富於民。

  唯一的缺陷,就是這典範好像都活不久啊!

  張斐又道:「你繼續說。」

  耿明又道:「我實在看不過韋愚山的所作所為,故此暗中調查他隱匿的田畝,當時就查到他隱匿一千二百畝,等輪到我擔任里正時,我就拿著憑據上他家催繳稅收。

  哪知他不但將我趕出來,後來還謊稱他交了一千二百畝田地的稅給我,是我隱瞞了那些稅收。」

  張斐問道:「據我所知,我朝交稅是有憑據的,他如何冤枉你。」

  耿明道:「他當時確實拿出了他交稅的稅鈔,但那根本就不是我給他的,而且這一千二百畝的田稅,我一個人又怎麼拿得走,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張斐問道:「之後呢?」

  耿明道:「之後他就夥同兩名污吏敲詐勒索我,讓我將這一千二百畝田地給他補上,否則的話,他就要去告我以公謀私。」

  「你補上了嗎?」

  「因為那稅鈔是真的,我也怕惹上官司,無奈之下,我就只能補上,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之後官府就將那一千二百畝田地稅賦算在我名下。可我家也四百多畝田地,哪裡負擔起這一千二百畝的田稅。」

  「你沒有告官嗎?」

  「我本來是打算去告官的,可就那時,韋愚山的女兒被昌王看中了,且被昌王收為妾侍,韋愚山在鄉里是更加肆無忌憚。我哪裡還敢告官,而且我深知韋愚山的為人,是睚眥必報,我害怕遭到報復,我也承擔不起那麼多稅收,於是假意休掉妻子,將他們送回娘家,又將田產變賣出去,自己出家為道,這三年來,我一直都躲在道觀裡面。」

  此話一出,不少官員面露怪異之色。

  還與昌王有關。

  這一點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可是門口的百姓,卻都是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個個是敢怒不敢言。

  張斐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你現在又要去告發韋愚山,居我所知,韋愚山的勢力比以前要更加強大。」

  耿明道:「其實這兩年來,我一直都在暗中調查韋愚山,收集他偷稅漏稅的證據,等待著時機。」

  張斐又問道:「那你調查到什麼。」

  耿明道:「我查到這兩年來,韋愚山更是變本加厲,逼迫百姓逃離鄉村,而那些田地就徹底變成無稅之田。最終官府又將那些田稅分攤到附近百姓的頭上。」

  張斐問道:「官府憑什麼這麼做?」

  耿明道:「因為我朝有規定,百姓販賣田宅,需要先問親鄰,官府就以親鄰監督不力,而將那些田賦分攤給附近的百姓。」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那你又為何此時要告發韋愚山,你就不怕韋愚山的報復嗎?」

  耿明突然眼眶一紅,「那是因為…因為我妻兒他們孤兒寡母在娘家,不怎麼受待見,受盡委屈和欺負,還常常挨餓受凍,都已經快活不下去了,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故而才決定出來,去告發韋愚山。」

  說到後面,他捂著雙目,哽咽了起來。

  門外的百姓也深受感染,偷偷抹去眼淚。

  伸張正義就是這結果?

  這衙前役真是害人不淺,你不對百姓狠,那你就完了。

  王安石見到這一幕,心裡是非常開心的,不是他鐵石心腸,而是這能夠為他的募役法,提供充分的證據。

  當然,這也是張斐給他的承諾。

  張斐見耿明哭得不能自已,於是又向趙抃道:「關於韋愚山偷稅漏稅的證據,主審官應該已經看過了,這都是很容易查到的,其中就包括韋愚山在落馬坡那一千二百畝田地,至今那一千二百畝田地也只繳過兩年的稅,而且全都是耿明繳的,這絕不是一個巧合。」

  趙抃點了點頭。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

  范純仁微微一愣,眼中充滿著疑惑,站起身來,道:「耿明,當時可是王鴻擔任開封知縣。」

  耿明抹著眼淚,是直搖頭。

  「我問完了。」

  范純仁坐了下去。

  我是來為王鴻辯護的,這事跟王鴻半毛錢關係都沒有,至於那韋愚山,他也認為該死,壓根就沒有想過為韋愚山辯護。

  張斐又起身道:「懇請主審官傳韋愚山上堂。」

  趙抃先是讓人帶著王鴻下去休息,然後又傳韋愚山上堂。

  過得一會兒,只見一個近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上的堂來,國字臉,濃眉大眼,橫看豎看,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看著是真不像一個作奸犯科之人!

  「小民韋愚山參見趙相公。」

  韋愚山拱手一禮。

  趙抃就只是點點頭。

  你就站著審吧!

  這裡沒有你坐的位子。

  韋愚山瞟了眼那座椅,倒也不敢說什麼,老老實實站在那裡。

  這都還沒有開問,門口百姓對著韋愚山就是一陣唾罵。

  平時他們可不敢罵,此時不罵更待何時。

  許多觀審的百姓,其實就是為了宣洩這種情緒。

  韋愚山只能低著頭,掩耳盜鈴。

  趙抃畢竟當過權知開封府,知道怎麼應對這種情況,等到百姓都罵得差不多了,他才一拍驚堂木,「肅靜。」

  等到門口漸漸安靜下來後,張斐站起身來,道:「韋愚山,關於三年前耿明一案……」

  韋愚山點頭道:「是我幹的。」

  此話一出,一陣嘩然之聲。

  你這認得忒也乾脆了。

  饒是趙抃、韓琦、富弼他們都驚訝地看著韋愚山。

  我讓你認罪,也沒有讓你認得這麼爽快啊。張斐也愣了愣,好氣好笑道:「那你自己說說吧。」

  韋愚山點點頭,道:「當時在新馬鄉的一二等戶裡,就屬他們耿家與我韋家最具威信,我當戶長的時候,可也沒有上他家催繳稅收,是別的里正去的,可他一當上里正,就來找我麻煩,我認為他是借公職來打壓我們韋家。

  故此我就買通兩個刀筆吏,那稅鈔是我真繳了稅換來的,可不是假的,只是我想了法子讓那糧食暫不入庫,我就拿著稅鈔去嚇唬他,讓他幫我繳稅。

  至於後來他去當道士,可就與我無關,我也沒有去找他麻煩。」

  蘇軾聽罷,偏頭向弟弟道:「這人真是夠狠的。」

  蘇轍點點頭道:「不但夠狠,而且還很狡猾,之前大家都以為他是偽造稅鈔,這可是大罪,不曾想,他竟然是繳了稅換來的,相信耿明也未有想到。」

  趙抃聽得氣就不打一處來:「人家耿明拿著憑據找你收稅,可有問你多要一錢稅?」

  韋愚山搖搖頭道:「沒有。」

  趙抃道:「這正當收稅,你也能當成是人家打壓你?你為何不繳稅?」

  韋愚山憨憨道:「回趙相公的話,大家都…都在想辦法不繳稅,哪怕是那些三四等農戶,也是如此,我要是繳了,那會被人笑我傻的。」

  「……」

  趙抃聽著都笑了,但笑得非常苦澀,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是好。

  韓琦道:「此人真是聰明啊!」

  富弼皺眉道:「也許後面有人高人指點也不一定。」

  韋愚山看似憨憨,但他這個問題回答的非常妙,法不責眾。

  不過誰也沒有想到,會是張斐在後面指點。

  不過張斐也只是告訴他該怎麼做,具體怎麼說,他可沒有教,可見韋愚山確實如外面傳言一般,夠狠,也夠狡猾。

  張斐問道:「如此說來,你是對自己偷稅漏稅的行為,是全都承認?」

  韋愚山點點頭。

  張斐又道:「你與開封縣王知縣可是相識?」

  韋愚山點點頭道:「我與王知縣的關係非常不錯。」

  張斐道:「據我所知,在耿明告發你不久,你也馬上寫了狀紙告發他,你是如何得知耿明告發你的?」

  韋愚山道:「是王知縣派人告訴我的。」

  張斐問道:「他有沒有教你怎麼做?」

  韋愚山直搖頭道:「那倒沒有,他就只是告訴我一聲,是我決定反告一狀。」

  張斐問道:「那你就沒有賄賂王知縣?」

  「沒有!」

  韋愚山立刻道:「眾所周知,那王知縣為官正直,從不收受賄賂,我也從來沒有拿錢或者土地去賄賂他,這你們可以去查。」

  此話一出,所有官員都昂首挺胸。

  這韋愚山雖然夠狠,但…但也算是敢做敢當,沒有將責任推給別人。

  是一枚漢子。

  范純仁疑惑地看著張斐,這麼問下去,你怎麼將王鴻定罪啊!

  張斐好奇道:「你們之間既然沒有金錢來往,你與他是怎麼相識的。」

  韋愚山道:「我一直都很欣賞王知縣行事作風,辦事雷令風行,說一不二,王知縣要修水利,要修道路,要賑災,我可是捐了不少錢,一來二回也就認識了,這…這你們也都可以去查的,我偷稅漏稅就是怕被人認為我傻,可不是吝嗇那點錢。」

  好傢伙,可真是會說話啊。張斐問道:「是你主動去捐的嗎?」

  韋愚山道:「那倒不是,一般都是官府派人來問,我們才捐的。」

  張斐道:「那你這兩年捐了多少?」

  韋愚山想了想,道:「具體我記得不是太清楚了,但至少也有個七八百貫吧。」

  別的官員是越聽越興奮,這比想像中的可是要好太多了。

  可是文彥博、司馬光等保守派的精英,是越聽越鬱悶。

  尤其是王安石,他還不斷地朝著司馬光發出挑釁的信號。

  司馬光權當沒有看見,認真聽審。

  藏富於民,藏富於民,要是將富都藏在這種人手中,那確實很尷尬。

  耿明才是他們心中的典範,結果耿明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張斐問道:「那王知縣知道你偷稅漏稅嗎?」

  韋愚山直搖頭道:「我不知道,應該是不知道吧。」

  張斐問道:「王知縣可有派人查過你。」

  「那倒也沒有。」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

  范純仁徹底傻了?

  問……問完了?

  就這?

  這你拿什麼將王鴻定罪?
匿名
狀態︰ 離線
197
匿名  發表於 2025-8-26 02:09:58
第0196章 民是誰

  趙抃也愣了愣,他聽著也入迷了,張斐這一句「我問完了」,也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這韋愚山的罪行,是板上釘釘了。

  但問題是這場官司就不是控告韋愚山的,韋愚山都是以證人的身份出席,不是犯人,控告的是王鴻啊!

  難道你只是想借王鴻,來定韋愚山的罪?

  嗯。

  有這可能。

  畢竟韋愚山的供詞,是非常有利於王鴻的。

  真是正直清廉。

  但你方才也做得太像了吧,都快將王鴻給逼瘋了。

  王鴻若無罪,他非得報復你。

  唯有許芷倩是知情的,這哪是利用王鴻來給韋愚山定罪,這放水放的真是瞎子都看得出,所以等到張斐坐下之後,許芷倩就非常不爽地質問道:「你這太不公平,對韋愚山這麼仁慈,就不能多問幾句嘛。」

  她對韋愚山這種人,真是深惡痛絕,方才都恨不得踹張斐兩腳。因為她非常了解張斐,以張斐的話術,死罪都能夠問出來。

  就算要放水,你這也放得太過分了一點。

  一點壓力都沒給,完全就是韋愚山自己發揮。

  張斐無奈地解釋道:「我也想多問幾句,但咱們的目的不是讓韋愚山死,目前的情形來看,已經能夠達到我們的目的,多問一句,我都怕問出問題來。你看范司諫,方才坐在這裡,連聲都不出,完全放棄韋愚山,真的會收不住的。」

  許芷倩哼了一聲,但也沒有做聲。

  她身為許遵的女兒,也知道,有些事就是那麼無奈,但姐就是不爽,她也是藏不住的,身邊就張斐一個人,只有說說張斐,來解解氣。

  范純仁原本都已經準備認輸了,一見峰迴路轉,柳暗花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是立刻站起身來:「主審官,事實已經證明,王知縣並未收受韋愚山任何賄賂,而且為官正直,組織鄉民富紳,興修水利,修建道路,雖然在耿明一案中,王知縣確實有疏忽的情況,但絕不是為了包庇韋愚山,我以為最多也只能判其失出人罪。」

  張斐趕忙起身道:「范司諫,這麼嚴重的貪污受賄,你竟然還說他為官正直,還是說你們諫官的評判標準,是不同於常識的。」

  不同於常識?你說我就算了,還將我們諫官一塊給諷刺了。

  范純仁沉眉道:「還望你能夠放尊重一些。」

  張斐忙道:「抱歉!我只是就事論事,沒有別的意思。」

  范純仁也不跟他計較這些,質問道:「方才韋愚山已經說明,他從未賄賂王知縣,你也拿不出證據來,這嚴重的貪污受賄又從何說起?」

  張斐笑道:「律法都沒有規定,非得塞錢,才叫貪污受賄。」

  趙抃都急了,於是問道:「張三,你就別故弄玄虛,若有證據就拿出來。」

  張斐道:「其實方才韋愚山已經說得非常明白,他的確沒有拿錢去賄賂王鴻,至少我也找不出證據來,但是王知縣每回需要錢興修水利,修建道路時,他都會主動捐錢,而且算起來,也是不少的。」

  此話一出,全場都是一臉懵逼。

  這是好事啊!

  興修水利、修建道路,這都是有利於國家百姓的事。

  司馬光、文彥博是面面相覷,也不明白這其中有什麼毛病。

  藏富於民,指得這一點,雖然這個『民』差點意思,但官員做法沒毛病。

  趙抃更是直接道:「這是有利於國家建設,乃是好事一件,何來的貪污受賄。」

  張斐問道:「主審官可有想過,為何韋愚山願意主動捐錢給王知縣。」

  趙抃道:「方才韋愚山不是說了嗎?他很欣賞王知縣辦事作風。」

  張斐笑道:「也許有這方面原因,但如果王知縣也如耿明一樣,我想韋愚山是不可能捐錢給他的。」

  王安石第一個反應過來,撫鬚呵呵笑道:「這小子答應我的事,可真是一件也沒有落下。」

  呂惠卿點頭道:「甚至還超額完成了。」

  王安石笑著直點頭。

  司馬光、文彥博等人則是緊鎖眉頭,他們也漸漸意識到問題所在。

  趙抃身為主審官,他得問清楚,不能憑猜:「你到底想說明什麼?」

  張斐道:「如果王知縣只是單純讓韋愚山這些大地主捐錢,不管是嚇也好,騙也罷,這都是能力的體現,哪怕不催繳他們的稅錢,也算是不錯的表現。

  有些事實,大家心裡都清楚,許多大地主偷稅漏稅,如果在關鍵時刻,能夠讓他們捐錢出來,這的確是很不錯了。

  但是,如果各位仔細看開封縣的農稅稅入情況,就會發現,王知縣在稅收方面表現的也非常不錯,這也是他快速升到開封縣知縣的主要原因。」

  趙抃納悶道:「這不是更好嗎?」

  張斐笑問道:「主審官可有仔細看耿明的狀紙。」

  趙抃點點頭。

  張斐道:「應該也不難發現,韋愚山偷稅漏稅的田地,是每年都在增加。」

  趙抃又看了看,點頭道:「確實是每年都在增加。」

  張斐道:「相信很多大地主的情況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在耕地不變的情況,雖然每年免稅土地在增加,但是總得稅收卻是不變,或者還在增加,這些稅是從哪裡來的?」

  范純仁立刻道:「你不能以韋愚山一戶,來推測其他大地主。」

  「我是有證據的。」

  張斐手往旁邊一身,一份文案放在他手裡,「這就是王鴻擔任開封縣知縣以來,兩年的稅收情況,以及包括我自己暗中查訪的稅鈔賬目。」

  范純仁問道:「你這稅收賬目是從哪裡得來的?」

  張斐道:「司理院提供的。」

  范純仁突然想起,他是代表司理院的。

  官員內部有壞人。

  雖然司理院不管財政,但畢竟是在一個體制內做事,想弄到這些賬本,肯定還是有辦法的。

  但其實是呂惠卿提供的。

  呂嘉問還沒有這個能力。

  趙抃道:「呈上。」

  張斐道:「我們暗中派人隨便抽查了,二三四等戶,共計一百五十戶,可以很明顯的發現,他們每年交的稅都在增加,而且都是在田畝數不增加,且減少的情況下。

  司理院提供的賬目情況,與我所查,是完全吻合。

  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王知縣將那些大地主的田畝稅,幾乎都平攤給了普通農戶,其中如耿明這樣的二等戶是漲幅最高的。

  因為二等戶有錢,但沒有權力和地位,而且大家都平攤一些,他們就還能夠忍受住,也不至於鬧事。

  而用的手段,方才劉東和耿明都已經說得非常明白清楚,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人質疑,他們多交的那些錢,到底算什麼?」

  范純仁道:「這都是韋愚山幹的,與王知縣有何關係?」

  「范司諫先別急。」

  張斐笑道:「我這裡還有一份文案,哦,也是司理院提供的,是關於這兩年,開封縣處理的田稅的訴訟。」

  許芷倩立刻給他遞上。

  張斐拿著文案一揚,「王知縣處理的田稅糾紛,是前任知縣的三倍之多,處罰之力度,也是遠超過前任,經常用板子招呼所謂的『刁民』,鐵面二字,那是當之無愧。

  但無私呢?可是未必。全都是處罰二三四等戶的,其中涉及一等戶的案例非常少,即便有,判決也都是有利於一等戶的,是無一例外。」

  說到這裡,他將文案遞給過來的文吏,又繼續說道:「王知縣的升職訣竅很簡單,就是他給予大地主、大鄉紳極大的寬容,任由他們兼併土地,同時又給予二三四等戶非常嚴厲司法監督。

  他用所謂的執法必嚴,就是迫使二三四等戶分攤了大地主的偷稅漏稅,然後有用懷柔伎倆,贏得那些大地主的好感,當他需要錢興修水利,大地主都願意捐錢,大家是心照不宣。

  故此王知縣的政績,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出色』,做了事,還不花朝廷的錢,朝廷不升他升誰。但他真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我也相信王鴻可能真是沒有收過別人的錢。

  但我想問各位一句,多少錢是可以買到開封縣知縣的職位?」

  院內是一片鴉雀無聲。

  原來如此!范純仁這才恍然大悟,但他也馬上質疑道:「這最多也只能算作王知縣為官不正的左證,而不能算作王知縣貪污受賄的證據。」

  道理大家都聽明白了,但公堂之上,講得還是法律,光憑這一點,你告不了貪污受賄罪,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左證。

  張斐笑道:「所以我告得也不是貪污受賄罪,而是故出人罪。」

  范純仁一時語塞。

  通常來說,故出人罪都伴隨著貪污受賄,私相授受。

  但是,從《宋刑統》的解釋來看,這就不是一個必要條件。

  常理是不能替代律文的。

  張斐環目四顧,朗聲道:「毋庸置疑,王鴻王知縣絕對是一位能力出眾,擁有豐富審案經驗的官員。

  而且他在催繳稅收期間,也判決過很多稅收訴訟的案子,他是不可能因為催繳稅收,而忽略了耿明的冤情。

  那麼就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王知縣他企圖包庇韋愚山。而從汴京律師事務所珥筆一案,以及劉東的遭遇,也不難看出,他其實是一個慣犯,百姓的確是受迫於大地主,但王鴻卻拿著表面上的證據,駁回百姓的訴訟,可見那個駁回只是王鴻的一種習慣,這甚至比特殊照顧還要可怕。

  他仁政愛民,愛的是大地主、大富紳、大鄉紳,他執法嚴明,嚴的自耕農、小工匠,小市民。

  他的愛與恨是如此的矛盾,也導致方才審問的時候,處處充斥著矛盾,讓人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個好官,還是個貪官。但只要將這個『民』區分開來,那麼一切都能解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韋愚山絕對是發自內心地欣賞他,但他的欣賞,恰恰就是王鴻作惡的證據。

  除非朝廷將『仁政愛民』、『藏富於民』寫入《宋刑統》中,並且寫明這個『民』只指富紳、大地主、鄉紳,否則的話,王鴻絕對犯下了故出人罪。」

  「殺了這狗官!」

  「狗官!」

  「要不判這狗官故出人罪,天理何在!」

  ……

  門口的市民突然如瘋了一般,舉臂高呼,歇斯底里,咬牙切齒。

  怨氣滔天。

  就還是那句話,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你真要政績,你狠一點,也行,你一視同仁,對每個人都橫徵暴斂,你就是再狠一點,百姓也不會這麼生氣。

  結果你還讓低等戶去分攤高等戶的稅收。

  這簡直比貪官還可惡。

  院內則是一片死寂。

  唯有王安石盯著對面的司馬光,嘴型一直保持著「藏富於民藏富於民藏富於民」。

  氣得司馬光直接將臉偏到一邊去。

  可惜王安石只能憋著笑,外面情緒這麼高,他也不好意思哈哈大笑。

  但此案審下來,他很爽,這筆買賣做得太值了,簡直是超額完成任務。

  趙抃看向范純仁。

  范純仁到底不是個職業珥筆,他也是個官員,外面喊得那麼響,他要辯的話,可能會毀了他爹的名譽,關鍵他是無力反駁這罪名,只能去巧辨,這意義不是很大。

  他只是搖搖頭,就坐了回去。

  趙抃一拍驚堂木,當即宣判,王鴻犯下故出人罪。
匿名
狀態︰ 離線
198
匿名  發表於 2025-8-26 02:10:45
第0197章 彼岸

  相比起呂公著,這趙抃就要更加剛直,尤其是在司法方面,他就不會顧及那麼多,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就不會說咱們私下再商量一下。

  事實都已經擺在面前,就沒什麼可商量的。

  這個判決,也贏得了門口百姓的歡呼聲,甚至都有人喜極而泣。

  因為這讓他們看到了一絲絲曙光。

  那耿明也好,劉東也罷,他們都不是個例,而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

  衙前役,土地兼併,這都是一些社會問題,而且變得愈發嚴重,使得許多人看不到出路。

  故此這一絲微弱的曙光,對於他們而言,都是那麼的寶貴。

  百姓們當然非常開心。

  這必須慶祝。

  但是官員們可就不那麼開心,許多官員是陰沉著臉在第一時間就起身離開。

  他們其實並不在乎王鴻的生死,他們更多是在乎一個小小珥筆,竟然能夠直接將赤縣知縣給拉下來馬來,要知道在官場王鴻也不是一個個例。

  這令他們是憂心忡忡啊!

  以前只要防著上面的督查,如今下面還得防一手。

  你叫他們如何開心?

  「讓讓,讓一讓。哎呦……別擋著啊!」

  王安石也是第一時間起身,但不是回家,而是往對面走去,可惜被急著離開的官員們,給擋住了去路,只見他目光在人群中四處搜索著,可惜還是未能發現那道熟悉的身影。

  「唉…又讓那老頭給跑了。」王安石很是沮喪地嘆了口氣。

  呂惠卿走了過來,笑呵呵道:「恩師勿惱,這總會見面的。」

  王安石懊惱地擺擺手道:「但現在我是興致盎然,就想跟那老頭聊一聊啊!」

  他找得不是別人,就是他的老冤家司馬光。

  藏富於民,這是司馬光的一個極其重要政治理念,雙方也為此爭執不下於百回,故此王安石此時此刻非常想找司馬光拌拌嘴,這種渴望,是十分強烈。

  只可惜司馬光也想到這一點,趕緊開溜,就不給王安石留下機會。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

  張斐倒是沒有在乎那些官員警惕、憤怒的目光,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沉浸在自己世界裡,一邊收拾著文案,一邊晃動著身子,哼著屬於勝利的歌曲。

  低調?

  低調有用嗎?

  那些官員又不是傻子,這都已經打到家門口來了,難道還掩耳盜鈴?

  打贏官司,本就應該感到開心,關鍵這裡面還有著復仇的快樂。

  打波!

  一旁的許芷倩,都已經習慣了,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輕快地收拾著文案。

  「咳咳!」

  兩聲咳嗽聲,打斷了那勝利的旋律。

  張斐抬頭一看,只見韓琦、富弼站在桌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趕忙停下手中的活,拱手道:「小民見過韓相公,富公。」

  韓琦打量了下他,見他志得意滿,不禁呵呵道:「你小子可別高興的太早,你難道就沒有發現,你現在已經成為了很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是如鯁在喉,不除不快啊!」

  說話時,他目光還左右瞥了瞥。

  張斐也左右看了看,然後就是更加囂張地說道:「這就是他們屢屢敗在我手裡的原因,再來一次,他們還是得輸,故此我無所畏懼。」

  韓琦一愣,這真的就比他年輕時還要囂張了,好奇地問道:「此話怎講?」

  富弼也是側耳相聞。

  你這囂張的底氣,到底是來自哪裡?

  張斐笑道:「因為這一切都其實都與我無關,對付我,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只會讓他們自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別說韓琦、富弼,就連許芷倩都側目看向他,這不要臉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官司打完,就與你無關了。

  誰信啊!

  富弼笑問道:「與你無關?」

  張斐點點頭道:「當然與我無關。」

  富弼一本正經道:「老朽願聞高見。」

  張斐笑道:「其實我對面坐著的是誰,都改變不了結果的,但如果讓王鴻來審此案,不管我對面坐著的是誰,我都一定是輸。上回在開封縣衙,我就是敗的是一塌塗地,王鴻甚至都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

  富弼和韓琦相視一眼。

  張斐又繼續道:「我每次贏得勝利,其實都是建立在主審官公平、公正的情況,從最開始的許寺事,到之後的司馬大學士、呂知府、王大學士,再到韓相公與富公,以及這一回的趙相公。

  無一例外,皆是如此。

  想盡辦法對我,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反而會留下把柄,讓我給逐個擊破,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將那些鐵面無私、公正嚴明、剛正不阿的官員統統都幹掉,如此就能夠一勞永逸,到時我就是說破天,也不可能贏的。

  故此只要韓相公、富公還在站在我面前,他們就是再恨我,我也一點都不慌,只要他們敢害我,我絕對會報復回去,就如同這回一樣。」

  韓琦與富弼相視一眼,皆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為何會有這麼一場官司?

  不就是因為上回張斐敗走開封縣衙嗎?

  為何張斐那一套在開封縣衙就施展不開?

  不就是王鴻不給他上訴的機會嗎?

  那如果王鴻來審此案,還會是一樣的結果嗎?

  顯然不會。

  由此可見,張斐屢屢能夠創造奇跡,他自己的手段只是一個次要原因,關鍵還是朝中還有著那麼一批鐵面無私,公正嚴明的官員。

  而公堂爭訟,恰好將他們的這個優點,發光發熱,耀眼奪目。

  反之,黨爭將會使得他們都變得一無是處,人人皆奸臣。

  如果幹掉這批官員,張斐一定是自然而亡。

  他翻不了天的。

  若不幹掉他們,張斐就能如魚得水,就能將朝廷官員拉下馬來。

  韓琦突然撫鬚大笑幾聲,指了指張斐,「哈哈……臭小子!」

  然後便與富弼一同離開了。

  許芷倩狡黠地笑道:「你這拍馬屁的手段,可是要強於你爭訟的手段。」

  張斐搖頭笑道:「這其實是事實,當初在登州,要不是遇到恩公,我焉有今日。」

  許芷倩稍一沉吟,又問道:「如果真的沒有他們,你就不可能贏得官司嗎?」

  張斐搖搖頭道:「不是不可能贏得官司,而是根本就不可能打這場官司。我們回去吧!」

  許芷倩點點頭,剛邁出座位,突然看向對面,又停下了腳步。

  張斐偏頭看去,只見范純仁和錢顗兩個人還呆呆坐在椅子上,像極了失敗者。

  他沉吟少許,還是走了過去,拱手笑道:「二位,承讓,承讓。」

  范純仁抬頭瞧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張斐見罷,又拱手道:「告辭。」

  「等會!」

  范純仁突然叫住他,站起身來,糾結片刻,才開口問道:「如果我們換一個位子,你還能贏嗎?」

  張斐一笑,不答反問道:「范司諫認為幫哪邊訴訟更難一些。」

  范純仁皺了下眉頭。

  張斐微微頷首道:「告辭。」

  便是與許芷倩往院外行去。

  「張三!」

  還未走兩步,就見呂嘉問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

  「真是沒勁。」

  呂嘉問來到張斐面前,抱怨道:「這…這官司打著與我毫無干係。」

  他以為他才是主角,一直都期待著發揮,表現一下自己,結果除了丟人現眼,什麼都沒有。

  適才他都還期待著第二次上堂做供。

  真是大失所望啊!

  張斐苦笑道:「這官司本就與你毫無干係,這是我跟王鴻之間的恩怨。」

  呂嘉問沒好氣道:「之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張斐笑道:「你可不要忘記,韋愚山和耿明的案子可還未有判,現在就是你表現的時候。」

  「對呀!耿明的案子還未有判。」

  呂嘉問眼中一亮,又問道:「你說此案會怎麼判?」

  張斐笑道:「你若想表現的話,只能判韋愚山偷稅漏稅,罰他的錢,而不去追究他的刑事責任。」

  呂嘉問哼道:「這算什麼表現?」

  張斐道:「如果將韋愚山定重罪,試問誰還敢站出來承認自己偷稅漏稅,這將會大大阻礙朝廷追繳偷稅漏稅,因為韋愚山可不是一個個例,正如韋愚山自己所言那般,不偷稅漏稅那是傻子幹的事。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唯有改變政策。」

  呂嘉問恍然大悟,欣喜地直點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光將韋愚山定罪,這能撈到多少政績,是個官員都能夠懲罰幾個壞人,但如果借此案,提出一個更有建設性的方案,幫助朝廷增加稅入,那才叫做政績。

  「我先告辭了。」

  為什麼他急著走,就是因為門口還有著許多百姓等著他出來。

  當張斐和許芷倩出得府衙大門時,門外的街道上,立刻響起了雷鳴般的歡呼聲,震天動地。

  許芷倩舉目望去,是黑壓壓的一片,比他們來得時候,這人不知道多了多少。

  歡呼著,一輛馬車緩緩來到門前。

  張斐扶著許芷倩上得馬車,然後自己跨上去,轉身向百姓們招手示意,臉上掛著那自信、囂張的微笑,便躬身鑽入馬車內。

  車外歡呼聲更甚,百姓就希望見到他囂張的樣子。

  許芷倩聽著外面的歡呼聲,內心卻湧出怊悵若失的情緒,幽幽道:「我們又能幫得了多少人。」

  她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歡呼?

  張斐笑道:「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這條路並不好走,故此我們更要保持樂觀的心態,要比任何人都堅信,如果連我們自己都質疑,那你叫他們如何相信司法,我們也不可能抵達彼岸。」
匿名
狀態︰ 離線
199
匿名  發表於 2025-8-26 02:11:15
第0198章 失而復得

  張斐雖然不是那種容易得意忘形的人,但也不是那種小心謹慎,低調的人,遇到喜事,那就應該慶祝,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對反要報復,你慶祝與否,他們都會報復。

  今日他終於成功復仇,也為了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們,討回了公道,也出了一口惡氣。

  這當然得大肆慶祝,他也確實非常開心,當晚他與曹棟棟、馬小義、馮南希等人是喝道快要天明之時才作罷。

  這些天他也很累,也需要放縱一下,只可惜最後是李四搶著獻慇勤,將他扶到房間裡面去的,而不是高文茵,連個亂性的機會都不給他。

  第二天起來,他就好好批評了一番李四。

  鞍前馬後你管著,睡覺這事,你是有多遠就躲多遠。

  對於王鴻而言,這幾乎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夜晚。

  他一直夢想著從開封縣衙搬到開封府。

  如今他終於如願以償,只不過中間出現一點點偏差,雖然他也沒有直接住進牢房,但是他的住房門上多了一把鎖。

  至於他會不會住進牢房,這個就得看審刑院最終量刑。

  畢竟他是赤縣知縣,肯定是要上報的。

  而故出人罪在宋朝是必須要從重處罰的,但那是因為這個罪一般都是伴隨著貪污受賄,而宋朝對於貪污腐敗行為,懲罰是非常非常嚴厲的,官員貪污罪,是北宋是不予赦免的,普通的大赦,這些貪污罪犯都不在其列。

  而且這罪名又涉及到法官,宋朝又極為重視司法。

  這兩個因素加在一起,這個罪能輕判嗎?

  但是,王鴻不是屬於傳統的貪污,他是屬於變相貪污,而且還是張斐給打出來的,要是沒有這場官司,哪怕你是知道的,你也不能說他有罪。

  這裡面是操作的空間的。

  朝中還是有不少官員,希望能夠幫助王鴻減刑到最低,開封縣是肯定待不了,這可是京畿之地,最好是派到外面去當官。

  他們這麼做也是在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然而,這邊他們都還在思考該怎麼操作,那邊皇帝就直接下旨,以安撫民怨為由,將王鴻革職查辦,發配瓊州。

  瓊州就是後世的海南島。

  去了那裡,回來的機會很小很小。

  就事論事,這個處罰都已經超出這個罪名的頂格處罰。

  這未免也太狠了一點。

  大臣們對此感到非常不滿。

  但是幾個宰相都對此默不作聲。

  他們這才幡然醒悟。

  皇帝是在殺雞儆猴啊!

  當時王鴻是藉著計稅一事,上書朝廷,要求嚴懲汴京律師事務所,弄得趙頊很是狼狽,這等於是拿著稅收去威脅皇帝。

  只能趙頊演技精湛,他基本上不猶豫,直接就通過了。

  可是,趙頊一直在暗中支持張斐。

  他也要出這口惡氣。

  趙抃將判決呈上之後,趙頊立刻是原形畢露,馬上下旨重罰。

  速度之快,大臣們都反應不過來。

  就沒有想到皇帝會這麼判?

  這意思就是警告那些官員,有理論理,朕也會虛心接納,但千萬別拿公務來威脅朕,朕會將你記在小本子上,只要落在朕手裡,朕是絕不輕饒。

  一定是往死裡整。

  這個震懾是很有效果的。

  許多大臣意識到,這個小皇帝,可不是那麼天真可愛,好糊弄,而且是城府很深,能屈能伸,關鍵心眼還小。

  他們這些大臣,個個都是經驗豐富,但是當時沒有人看出趙頊非常生氣。

  這種招數還是得慎用。

  王鴻真的是直接從天堂墜入地獄。

  此時此刻,他是真的後悔了,他也意識到為什麼開封府不打張斐板子了。

  還是有道理的。

  相比起來,韋愚山反而得到了重視。

  要說起來,其實此案就是因韋愚山而起,王鴻就是一個駁回,如今二人的結果,卻是截然不同的。

  王鴻是直接發配,未經為何商議,連申訴的機會都不給,不是因為他惹到了張斐,而是因為他惹到了皇帝,這能給他好果子吃嗎?

  反而韋愚山的案子,還令趙頊親自出面,與一干參知政事,商議如何定罪。

  垂拱殿。

  「關於開封縣司理院遞上來的耿明一案的判決書,諸位卿怎麼看?」趙頊問道。

  趙抃率先言道:「韋愚山與昌王關係非淺,若是輕判,只怕引起民怨,臣不贊成。」

  他跟包拯一樣,對這些皇親國戚是防備心非常重的。

  別讓他揪住,揪住就不會放了。

  趙頊立刻點了下頭,表示自己絕無包庇皇親國戚的想法。

  司馬光卻道:「臣倒是支持司理院的判決,雖說只是處以罰金,確實判得很輕,但是判決書上也說明為何這麼判。

  此案並非個例,而是一個普遍存在現象,如果朝廷給予重判,只怕會逼得那些地主,狗急跳牆,從而引發更大的問題。」

  王安石立刻道:「如果朝廷要給予輕判,那就必須要全面清查赤縣的田稅,制定新的地籍冊,讓他們補交稅收,否則的話,就沒有輕判的意義。」

  他雖然也非常討厭韋愚山這種人,但是他志向遠大,一個韋愚山能夠增加國家財政,同時減輕平民負擔,那當然是值得的。

  既然輕判是為大局著想,那應該馬上從大局入手。

  但不能說這邊輕判,那邊又沒有動作,輕判的意義何在。

  文彥博很是謹慎地言道:「不僅僅是地主偷稅漏稅,百姓也有這種情況,百姓也買土地,如白契和紅契,根據律法,超出二月未交契稅,可是要面臨比較重的罰金,地主罰得起,但百姓可罰不起,若是一刀斷,可能又會引發新的問題,不如給予白契法律效力。」

  王安石立刻反駁道:「若是這樣,等於是將紅契廢除,這只會助長土地兼併,朝廷可下令,在今年之內,補足契稅,不追究任何責任,順便完成稅賦轉移。」

  趙頊當然是支持王安石的,國家財政入不敷出,你還在這裡減稅,你們怎麼不說減俸祿,點點頭道:「朕以為王大學士說得更為有利,若免除契稅,只會助長土地兼併,此事就交由開封府辦。」

  王安石又道:「陛下,臣以為可以恢復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計稅權,這不但可以減輕的朝廷一些負擔,也能夠起到一定的監督作用。」

  官司打得這麼漂亮,他也得投桃報李,幫張斐說幾句話。

  趙頊點點頭:「准奏。」

  不用王安石說,他也會下旨開放計稅,這事是打他的臉,他肯定要找回這場子來。

  文彥博馬上道:「陛下,從此案來看,司馬學士的政法分離,也是可以起到相互監督的作用,朝廷應該給予重視。」

  趙頊問道:「卿有何看法?」

  文彥博道:「臣以為可以先在開封縣試驗,正好亦可借此挽回開封縣的威信。」

  趙頊點點頭道:「此事就交由司馬學士。」

  司馬光立刻道:「臣遵命。」

  王鴻不死也死了,得讓他死得其所啊!

  畢竟這場官司的背後,還有司法與行政之爭,如今官司贏了,何不就借此推進司法改革。

  先將開封縣給拿下。

  趙頊也正有此意。

  會議結束之後,出得殿堂,王安石就揪住司馬光,在他耳邊吟唱。

  「藏富於民,藏富於民,藏富於民……」

  「王介甫,你夠了!」

  司馬光氣得頭髮都豎起來了。

  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王安石看著他急,就很開心,呵呵道:「君實啊!我建議你司法改革第一步,就是定義何謂『民』。我就說嗎?以前你說得其實有道理,但為何我總是忍不住與你爭執,原來問題是出在這裡,咱們說得民,就不是一個民,今後你定義好了,我再也不會與你爭了。」

  「你這是斷章取義。」

  司馬光反駁道:「我說輕徭薄賦,可是單指地主?這難道有錯?我的意思是,官衙若掠奪地主的財富,地主必然也會掠奪平民的財富,最終都會報應在平民百姓身上。」

  王安石一臉不屑,「這事實就擺在眼前,韋愚山攀上昌王的關係後,權力更大,但他是得寸進尺,而不是適可而止,國家有沒有作為,他們都會剝削百姓,這財富就應該由國家掌控。」

  司馬光不屑一笑:「那咱們就走著瞧。」

  說罷,就會揮袖往前走去。

  王安石看著司馬光那憤怒的背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他為什麼喜歡跟司馬光爭,就是因為二人在私德方面,都是完美無缺,既不貪錢,又不好色,就純粹是理念不同,要是換個貪官來,王安石都懶得開口。

  贏司馬光,是很有成就感的。

  當然,對於司馬光而言,其實也是如此。

  ……

  畢竟這場官司引起百姓的高度重視,朝廷要麼就大事化小,不要重判王鴻,既然重判王鴻,就代表著朝廷也意識到這個問題,那必須要有所動作,不然的話,不足以平民怨。

  古代也很重視民意的。

  朝廷馬上公佈清查土地稅收,更新地籍冊,同時要求所有白契在今年之內補足契稅,完成稅賦交割,否則的話,將視為無效,土地也將收歸國有。

  要說將土地還給百姓,地主們可能會不理,這是扯淡的,但要說收歸國有,大地主們都知道,這是來真的了。

  這稅再不補上,土地可就真沒了,朝廷也是一頭餓狼啊!

  百姓們當然為此歡呼,心中怨氣大減,唯一不足的就是,這衙前役的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但是也沒有辦法,新法條例還在制定中。

  王安石也得考慮清楚。

  ……

  白馬鄉。

  「耿大哥回來了!」

  「大郎回來了!」

  「鄉親們,快些過來,耿大郎回來了。」

  ……

  當耿明重回故鄉時,鄉親們立刻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將他團團圍住,不少曾受過耿明恩情的人,握住耿明的雙手,是淚流滿面。

  耿明也是哭得稀裡嘩啦,難以自己。

  他其實並沒有離開開封縣,但是家鄉對他而言,卻好似相隔十萬八千里。

  而在不遠處的一個農院門前,站著一對璧人,正是許芷倩和張斐。

  「但願這世上好人有好報。」

  許芷倩看到這一幕,鳳目泛著淚光。

  張斐瞧她一眼,「但願吧!」

  這短短兩百餘步,耿明愣是走了一頓飯功夫。

  當他見到張斐與許芷倩時,立刻跑了過來,抱拳欲拜。

  「二位恩人的大恩大德,耿明沒齒難忘,請受耿明一拜。」

  「別別別!」

  張斐趕緊攙扶著耿明,笑道:「其實我還得謝謝你,若非你勇敢地站出來,我也難以報仇雪恨。」

  他身旁的許芷倩哽咽道:「耿大哥,你無須謝任何人,是別人該謝謝你。」

  當初耿明為何去查韋愚山,就是看不慣韋愚山欺壓鄉民,欲伸張正義。正如韋愚山所言,他也沒有針對耿家,因為在韋愚山看來,他跟耿家同一階級的。

  故此,耿明沒有欠任何人的。

  張斐將幾分契約遞給耿明,「這是韋愚山歸還給你的宅契和田契,一寸都沒有少。」

  那天打官司的時候,其實韋愚山還沒有意識到這問題有多麼嚴重,直到他看到王鴻的下場,他知道自己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來。

  現在他就只求保命,這錢都是小事,耿明的田地是韋愚山手裡,如數奉還,但這農院是耿明賣給了別人,但韋愚山馬上高價買回來。

  耿明望著張斐手中的地契宅契,伸出顫抖的雙手,可是伸到一半時,突然雙手捂臉,嚎啕大哭起來。

  祖田祖宅,對於他們這些鄉民而言,真的僅次於自己的生命。

  如今失而復得,令他不敢相信。

  圍觀的鄉親也是掩面而泣。

  過得好一會兒,耿明才直起身來,激動地從張斐手中接過地契和宅契,嘴裡是不住的道謝。

  張斐正色道:「耿明,你記住,今後若遇到任何困難,一定要第一時間來找我,千萬不要怕麻煩,你怕麻煩,可能就會更麻煩。」

  耿明望著張斐,直點頭:「多謝恩人,多謝恩人。」

  正當這時,聽得遠處傳來一聲呼喊,「阿郎!」

  耿明猛地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婦女牽著一對兒女從一輛牛車上下來。

  「娘子。」

  耿明立刻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

  「阿郎!」

  「爹爹!」

  一家人緊緊相擁在一起,抱頭大哭起來。

  張斐感慨道:「真是羨慕耿明。」

  許芷倩詫異道:「你羨慕他們什麼?」

  張斐嘆道:「有夫人可以抱。」

  許芷倩愣了片刻,鳳目一瞪:「真是大煞風景。走啦,登徒子。」

  說著,她主動拉著他的手,往馬車那邊行去。

  張斐呵呵道:「不羨慕了。完美!」

  許芷倩嬌羞地白了他一眼,又問道:「你方才為何跟耿明說那番話,是怕有人害他嗎?」

  張斐點點頭:「雖然暫時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能不防,我可不希望我的勝利果實出現任何缺憾。」
匿名
狀態︰ 離線
200
匿名  發表於 2025-8-26 02:11:52
第0199章 死而不僵

  說來也真是諷刺啊,當耿明一家團聚時,前幾日還風光無限的王鴻,正被幾名衙差押著出得京城。

  當王鴻回頭看向那城門時,兀自不敢相信,他多麼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噩夢。

  這一切多麼像似一個噩夢啊。

  是那麼的不真實。

  但一個珥筆,偏偏讓這噩夢照入了現實。

  這回張斐倒是沒有親自來相送,再狠狠地踩上一腳。

  原因也很簡單,當時王文善走的時候,大小也還是一個官,只是被調任出去,那當然有踩一腳的意義,至少是爽感十足啊!

  這王鴻是發配到瓊州,估計也回不來了,踩上一腳的意義不大。

  張斐來了,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不過也有一些人前來相送。

  剛出京城二三里路,就見四個身著儒衫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個小茶肆旁,正是判太府寺事谷濟,鹽鐵判官沈懷孝,轉運使曹邗,以及御史李展。

  要說王鴻在朝中沒人,縱使再有能力,也不可能升得這麼快,他在朝中其實是有很多支持者的。

  其實這次事件,也是他們在後面安排的。

  哪裡知道弄巧成拙,還徹底摧毀了一顆冉冉上升的政治之星。

  那些個衙差也很懂事,收得一些賞錢,就拿著酒肉就坐在邊上的草棚下,吃了起來。

  他們早就料到,這差事是一個肥差。

  這一路下去,但凡想見王鴻的,都得給他們一些好處。

  「王兄,真是對不住,我們都已經盡力了,但是……」李展見到王鴻,是面容羞愧地說道。

  王鴻沒有做聲。

  他實在是沒有心情說些什麼。

  曹邗道:「王兄,你也別太過沮喪,從這裡到瓊州還有一段很長很長的距離,我們已經上下打點了一番,讓他們走慢一點,也不會讓你在路上吃苦的,同時我們也會在朝中努力,爭取請求官家改判,你就當是去散散心。」

  聽到這話,王鴻心裡又燃起一點點希望,拱手道:「就拜託各位了。」

  他內心是非常不甘。

  「嗨……」

  谷濟懊惱的嘆息一聲:「想不到我們這多大臣,卻還敵不過一個小小珥筆,這真是…唉……」

  說到張斐時,王鴻眼中閃過一抹怨毒之色,「早知如此,我當時就真應該宰了那小珥筆,說不定還未有現在這般慘。」

  沈懷孝道:「那小珥筆根本就不算什麼,關鍵是他背後的人。」

  谷濟道:「你說得可是許仲途?」

  沈懷孝擺著手道:「那許仲途就一老實人,最多也只會在司法上面說上幾句話,其餘的時候,基本上都不出聲。我說得是王介甫。一直以來,在後面支持那珥筆的都是王介甫。你們難道就沒有發現嘛,那珥筆打得每一次官司,都是有利於王介甫的。」

  曹邗點點頭道:「沈兄說得有理,這官司打完,最大的贏家也是王介甫,清查土地,補交稅收,說得是好聽,但實際上就是充實國庫,這不就是王介甫想要的嗎?你們等著看好了,這只是一次試探,到時他一定會針對土地進行改革變法,咱們誰也逃不掉。」

  李展嘆道:「可惜司馬大學士偏偏要在司法上跟王介甫鬥,鬥又鬥不過,這官司就是那范司諫要打的嘛,結果打一次輸一次,我若是他,我早就辭官回家待著了,也不嫌丟人。」

  ……

  幾人是憤憤不平地抱怨著,可身為主角的王鴻,卻沉默不語。

  沈懷孝等人面面相覷。

  年長的谷濟開口安慰道:「王老弟,事已至此,你可一定保重自己的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

  王鴻一怔,抬頭看向他們,道:「各位放心,我王鴻不會就此被打倒的,只不過你們方才說到清查土地,補交稅收?」

  沈懷孝點點頭道:「朝廷借此官司,要在開封、祥符二縣清查土地,雖許多人感到不滿,但也沒有辦法,若不安撫民怨,也不好交差。」

  王鴻突然轉過頭去,望著遠處在田間辛勤耕種的農夫們,是若有所思。

  曹邗與王鴻比較熟,問道:「王兄,你在想什麼?」

  王鴻回過頭來,冷冷一笑:「這事還沒完。」

  沈懷孝精神一振,「此話怎講?」

  王鴻道:「各位應該都知道,絕大多數大地主都是將土地租給佃農耕種。」

  幾人點點頭。

  王鴻道:「據我所知,他們跟佃農簽訂的契約一般分為兩種,其一,收入五五分成;其二,定額交租。但不管是哪種,大多數地主,都是讓佃農承擔稅賦。」

  谷濟道:「那些佃農一般如數繳稅,這些田地反而不會有什麼問題。」

  王鴻笑道:「那是繳稅之田,還有大量的無稅之田,也是租給佃農耕種,但是那些地主也沒有便宜那些佃農,他們只是免除稅賦也算入租金之中。如今朝廷要追究稅賦,那麼這部分稅入,該由誰來承擔?」

  沈懷孝微微皺眉:「那些大地主肯定會讓佃農承擔。」

  王鴻笑道:「那些佃農在繳納租金的時候,其實已經繳了至少一半的稅賦,如今朝廷要全面清查,補交田稅,等於這些佃農又要繳一道稅,這當真是在平息民怨嗎?」

  幾人面面相覷,皆是呵呵笑了起來。

  ……

  ……

  汴京律師事務所。

  「喲!都回來了呀!」

  當張斐回到汴京律師事務所時,只見沉寂大半月的店裡,突然變得熱鬧起來,珥筆們都在店裡忙碌著,范理也沒有待在櫃檯裡面拍蒼蠅了。

  「張三郎!」

  「張三哥!」

  大家見到張斐來了,立刻圍聚過來。

  「之前俺們不該埋怨三郎你。」

  「是啊!都是我們不懂事,錯怪了三郎。」

  「其實這事咱們都有責任,咱們拿了錢,就得辦事,哪能全怪三郎。」

  ……

  你一句,我一句,個個是面帶羞愧地向張斐道歉。

  那場官司他們都去看了,是親眼見證了張斐為他們討回公道,感動之餘,又滿是愧疚,不應該讓張斐一個人承擔這一切。

  故此這官司打完之後,他們就立刻停止休假,不約而同地返回了店裡。

  張斐卻道:「我當初賠償你們,就只是因為那事的確是我錯了,至今也沒有什麼可值得再商榷的。至於說我為你們討回公道,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你們不需要向我道歉,更不需要感到內疚。

  我們唯一要反省的,就是吃一塹長一智,雖然目前朝廷允許我們繼續計稅,但我們還是要慎重考慮,不可輕舉妄動……」

  正說著,身邊一陣風刮過。

  范理小聲道:「好像是司馬大學士。」

  吃兩家飯,還真是一門技術活啊!張斐暗自一嘆,又向他們道:「你們先好好商量一下,這計稅買賣到底還會遇到怎樣的問題,到時我們再開個會商量一下。」

  「是!我們知道了。」

  眾人是齊齊點頭,神色也都變得輕鬆起來。

  他們也漸漸摸清楚張斐的脾性,對己對人都是一個態度,他們要做錯事,張斐也會罵得他們狗血淋頭。

  但張斐自己做錯事,雖然沒有人罵他,但他也會對自己做出懲罰,也會盡力去彌補。

  這反而令他們卸下一些包袱。

  大家都一樣,就沒啥可抱怨的。

  就還是孔聖人那句話,不患寡而患不均。

  職場也是如此。

  交代過後,張斐又向范理囑咐道:「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去後院。」

  范理點點頭。

  張斐抹了一把汗,然後忐忑地往後院走去。

  來到後院,張斐向司馬光行得一禮,「小民張斐見過司馬大學士。」

  司馬光偏頭一瞪:「在公堂之上,最後那一番話,對你贏得這場官司有何幫助嗎?」

  張斐訕訕道:「一點點。」

  司馬光道:「是王介甫授意你說得?」

  「不是。」

  張斐搖搖頭。

  「不是你說甚麼?」

  司馬光直接就竄了起來,「關鍵你那番話也是以偏概全,斷章取義,毫無道理可言。誰說過藏富於民,是專指那些大地主和鄉紳?你這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雖然他的司法改革得了推進,但是他政治理念還是儒家那套輕徭薄賦,藏富於民,你要將這個給否定了,那他這官都不想當了。

  他又不貪錢,也不好色,他也跟王安石一樣,是要推動自己的政治理念。

  關鍵最近王安石遇到他,就開始唸經,藏富於民藏富於民……

  真的快將他給氣死了。

  要知道當初能打這場官司,司馬光也是出了一份力,他沒有全力反對,而原因就是張斐。

  結果被這小子背刺一刀。

  越想越惱火,必須得找張斐談一談,你到底哪邊的?

  張斐解釋道:「我沒有以偏概全,斷章取義,而是這藏富於民,本身就有問題。」

  司馬光見這小子還跟他槓上了,衝著張斐咄咄逼人地問道:「什麼問題?有什麼問題?你懂不懂老夫為何堅持輕徭薄賦,藏富於民?」

  這老頭是瘋了吧!張斐不住的往後退,道:「司馬大學士,你先冷靜一下,且聽我解釋,我當然懂司馬大學士的藏富於民。」

  司馬光指著張斐道:「那你說。」

  「司馬大學士,你且請坐。」

  「不坐!」

  司馬光怒道:「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那番話,那王介甫……」

  「王大學士咋呢?」張斐一臉八卦地問道。

  司馬光道:「你少轉移話題,說你的。」

  那王老頭也真是,得了便宜就行了,還非得激怒這老頭,受苦又是我。張斐點點頭,又解釋道:「自古以來,但凡地主、鄉紳造受到剝削後,百姓只會過得更苦。」

  司馬光哼道:「你知道你還那麼說。」

  封建社會,也是一個階級社會,不是一個法制社會,沒有人人平等的概念,皇帝向地主收稅的理由,就是我在更高等級。

  這就是為什麼在封建社會,財產再分配是非常難的。

  將稅收從平民階級,轉到地主階級,就無異於是讓大壩的水,從下往上流。

  但這怎麼可能。

  故此,國家只要增加稅入,不管你怎麼玩,最終還是會轉移到最底層。

  大地主過得好,百姓不見得過得好,但大地主要是過得不好,百姓肯定過得更差。

  可能在某一時段,百姓可以得到喘息,但馬上就會變得比以前更慘。

  司馬光天天讀史書,編寫資治通鑒,故此認為這最好的辦法,就是輕徭薄賦,藏富於民。

  張斐道:「可事實已經證明,目前的藏富於民,其實也存在這諸多問題,這無異於慢性死亡。」

  司馬光激動道:「那也比王介甫的立刻死亡要好。」

  張斐馬上道:「故此司馬大學士也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司馬光一愣,哼道:「老夫可沒有這麼說過,以史為鑒,輕徭薄賦,藏富於民,乃是長治久安唯一的辦法。」

  張斐點頭道:「我非常認同這八個字,但司馬大學士又如何解釋韋愚山這種現象。」

  司馬光道:「這害群之馬,是不可避免的,就連朝中也有不少貪官污吏,但你不能以偏概全,認為鄉紳地主皆是韋愚山之輩,還是有許多鄉紳、地主,是非常深明大義的,就說那耿明,他也是地主,財富若在耿明這種人手中,難道不好嗎?」

  張斐笑道:「其實司馬大學士已經道出,目前藏富於民最大的問題所在。」

  司馬光愣了愣,「什麼問題。」

  張斐道:「就是儒家的道德。」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6 04:52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