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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南希北慶] 北宋大法官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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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前天 02:26
第0160章 祖制與祖法

  「怎麼回事?」

  後面的大堂中,一個年輕人站起身來。

  不是別人,正是神宗趙頊。

  他不可能缺席這場審判,因為這與他的權力也是息息相關的。

  他身邊還站著一個老宦,此宦名為藍元震,也是三朝宦官。

  「陛下,王大學士親自上堂作證,這豈不是會給人一種不打自招的感覺?」藍元震小聲提醒道。

  趙頊眉頭一皺,瞧了眼藍元震,張了張嘴,又坐了回去,沉眉道:「朕相信張三不會令朕失望的。」

  話雖如此,但他神色還是顯得有些擔憂。

  ……

  而韓琦、富弼雖然事先也不知情,但突然覺得這麼審的話,也非常不錯,就不用光聽他們在這裡爭論,他們都是老辯手,心裡清楚這事爭論起來,其實是很難判斷孰是孰非,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若是將當事人直接轉化為證人的話,就更容易審出結果來。

  既然王安石也願意上堂作證,他們也就點頭答應下來。

  同時宣佈錢顗將轉為證人。

  「二位主審官,由於我事先不知情,故此懇請二位主審官,容許我與王大學士交代幾句。」張斐突然拱手道。

  這回富弼先開口,點點頭道:「可以。」

  明顯范純仁他們是有備而來,但事先可沒有告知他們,張斐肯定也是一無所知的,這確實有些不公平,必須要給張斐一些時間。

  范純仁對此也無任何意見,臉上是掛著自信的微笑。

  「交代?」

  王安石見張斐走來,是心有不快,也覺得沒面子,不等張斐開口,他便搶先言道:「難不成你認為我會被那小子給問倒?」

  我安石乃當今朝中數一數二的嘴炮王,小小范純仁,可真沒有放在眼裡。

  張斐低聲道:「王大學士,這不一樣,你是沒有主動權的,無法與之爭辯,你只能回答他的問題。」

  呂惠卿也小聲道:「恩師,我覺得張三說得有理。」

  王安石一臉不屑道:「就算我不能與他辯,他也不可能從我嘴中問出什麼來。」

  張斐道:「敢問王大學士,這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否擁有財政大權?是否擁有軍政大權?是否擁有行政大權?」

  他這一連三個問題,直接把王安石問懵逼了。

  「呃……」

  「王大學士請回答?」張斐問道。

  王安石糾結半晌,答道:「有也是應該的。」

  「要是這麼回答,那就完了。」張斐道:「你必須要回答沒有,且與之毫無關係。」

  王安石忙道:「這怎麼行,我若回答沒有,那等於制置二府條例司廢棄。」

  呂惠卿也是頻頻點頭道:「恩師說得是,這顯然是個陷阱,雖說回答『有』會令你很麻煩,但是回答『沒有』的話,情況將會更加糟糕。」

  張斐道:「所以你必須按照我的話去問答,這不就是你僱傭我的原因嗎?」

  ……

  這番變故,令革新派是面露擔憂之色,而保守派卻是喜出望外。

  他們突然意識到,為何他們在跟張斐打官司的時候,常常覺得有力使不出,庭辯上的那些套路也完全沒用。

  原因很簡單。

  張斐是沒什麼顧忌的,許多問題都是可以直接說到根上,朝中鬥爭與張斐沒有任何利益瓜葛,而他們卻有著諸多顧慮,故而老是被張斐牽著鼻子走。

  避開張斐,直接面對王安石,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至少相對來說,要公平許多,那麼勝算也就大多了。

  就連呂公著都暗自稱妙,低聲向司馬光詢問道:「這是你出的主意吧?」

  司馬光搖搖頭道:「是純仁出的主意。」

  「純仁?」

  呂公著撫鬚笑道:「范公泉下有知,必感欣慰啊!」

  司馬光問道:「你也認為此策尚佳?」

  呂公著點點頭,道:「雖然我並不支持他們以祖宗之法來控訴制置二府條例司,但我也認為此事到底孰對孰錯,是難以爭得清楚。若爭不清楚,自然是張三佔得優勢,但如果將王介甫視作證人,情況可就不一樣了。」

  司馬光側耳道:「繼續說啊!」

  呂公著鄙夷他一眼,「王介甫到底要設此司,你心裡比誰都清楚,你當他想這麼做。」

  四個宰相,幾乎都反對,按照傳統路數,就沒法變啊!

  司馬光呵呵笑道:「古往今來,多少名臣賢臣,在手握大權之後,就變得獨斷專行,濫用權力,排除異己,唯有合法取得權力,方能受到制約,你能保證他王介甫就不會變嗎?」

  呂公著反問道:「我若保證,你又會信嗎?」

  ……

  而那邊張斐與王安石商量了好半天,眼看富弼、韓琦都快要睡著了,張斐才回到座位上,向韓琦、富弼拱手道:「稟二位主審官,小民已經交代完了。」

  韓琦點點頭,又問道:「那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

  「那就開始吧。」韓琦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首先,王安石與錢顗分別出席,來到審台的左右兩邊坐下。

  一人問一個問題。

  張斐也坐了下去。

  許芷倩小聲道:「這可怎麼辦?」

  張斐瞧她一眼,哼道:「要是他們早告訴我會這麼玩的話,我能把他們的翔都給打出來。」

  其實二人辯論並非他最擅長的,畢竟他的職業不是辯手,盤問才是他的專業領域啊!

  他最輕鬆的一場官司,還就是曹棟棟那場官司。

  許芷倩問道:「何謂翔?」

  「呃…這不是重點好吧。」

  「那你打算如何應對?」許芷倩又問道。

  張斐道:「且先看看他們有幾斤幾兩。」

  這時范純仁走出自己座位,慣於庭辯的他,可不習慣於站在桌子後面,而是喜歡站在中間,只聽他向王安石問道:「王學士貴為翰林學士,應該是非常熟悉我朝制度。」

  王安石點點頭,道:「那是自然。」

  范純仁又問道:「不知王大學士對祖宗定下的二府三司制有何見解?」

  就這?

  王安石情不自禁地蔑視了他一眼,正欲張口,忽聽得一人道:「我反對。」

  他偏頭看去,只見張斐站起身來,不禁是一頭霧水。

  韓琦、富弼也懵了。

  韓琦問道:「你反對什麼?」

  張斐道:「我反對范司諫移花接木,混淆視聽,進行誘導性提問,企圖誘導王大學士做出對自己不利的口供。」

  王安石很是鬱悶,就這級別的誘導,我會上當,你看不起誰呢?

  韓琦也是好奇地問道:「移花接木,誘導性提問?你這話從何說起?」

  張斐道:「方才范司諫提到『祖宗定下的二府三司制』,這是祖制,而不是祖宗之法,而范司諫的這番提問,顯然是想將祖宗之法和祖制混為一談,故意來混淆視聽,這對王大學士是非常不公平的,也非此案所要審理的問題。」

  范純仁笑道:「也就是說此司有違祖制?」

  張斐道:「我可沒有這麼說。」

  「那你為何這般緊張,連問都不許問,莫不是心虛了。」范純仁笑問道。

  張斐不答反問道:「聽聞你爹是范公?」

  范純仁稍稍一愣,點了下頭。

  張斐又問道:「聽聞你爹變法失敗了?」

  范純仁嘴角抽搐了下,點了下頭。

  張斐道:「聽聞你爹是奸臣?」

  「混賬!」

  范純仁當即暴跳如雷,「你這小小珥筆,膽敢羞辱家父。」

  張斐呵呵笑道:「你急了,你心虛了。」

  砰!

  富弼聽他如此誹謗范仲淹,當即就忍不住了,拿起驚堂木拍了下桌子,「張三,你若再敢在公堂之上胡言,本官要治你藐視公堂之罪。」

  張斐拱手道:「對於我方才對范公的不敬,我是深感抱歉,我也願意接受懲罰。我也能夠理解范司諫的憤怒,他是為了捍衛范公的名譽,而不是心虛。同理而言,我也不是心虛,而是在捍衛我的客戶,也就是王大學士的權益,我們沒有必要回答跟此案無關的一切問題。如果范司諫問王大學士今兒有沒有洗澡,王大學士是不是也要回答?」

  王安石嘴角直抽搐。

  你小子是認真的嗎?

  什麼不好舉例,你拿這個舉例?

  「哈哈!」

  蘇軾聽得都就樂了,拍著大腿笑道:「看來王介甫不喜洗澡,已是人盡皆知之事。」

  只見前面十餘人同時回過頭來。

  蘇軾一怔,頓時很慌,我…我怎麼坐在了條例司官員堆裡面了,不禁偏頭又看向蘇轍,老弟,你帶的什麼路啊?

  蘇轍很是委屈,我就是制置二府條例司的一員,我不坐這,我坐哪裡,你自己要跟著我的。

  蘇軾抑鬱了。

  他為什麼跟著蘇轍,就是瞅著這廝竟然能夠坐在前面。

  如今他終於明白,這是為什麼了。

  原因就是制置二府條例司就是被告,他們當然能夠坐在前面啊!

  這會不會引起誤會啊!

  蘇軾不禁左右看了看,好在也沒有人關注他這個小嘍囉。

  蘇轍為什麼能夠進制置二府條例司,就是因為他回來就跟趙頊上了一道奏折,議論當下政事,點出國家面臨的問題,不用想也知道,他也是在督促朝廷興利除弊。

  蘇軾就沒有這麼做,他認為問題大家都知道,關鍵是怎麼解決,他也是在觀望新法。

  只聽得那范純仁激動地說道:「你才是在混淆視聽,祖制和祖宗之法是有著莫大的關係。」

  「國家的一切都與祖宗之法有著莫大的關係。」

  說著,張斐向旁邊許芷倩道:「制度文案。」

  許芷倩趕忙找出一份文案遞給張斐,張斐接過來,翻開來,看了看,然後抬起頭來,道:「當年太宗設審官院、考課院、審刑院,這是不是改變了太祖制定下的制度,是。但這是不是違反祖宗之法,不。恰恰相反,這是遵循祖宗之法。

  至於其中原因相信就不用我贅述了吧。

  由此可見,祖宗之法乃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制度的設計是要遵循祖宗之法,別說制置二府條例司只是一個臨時官衙,即便改變現有制度,也不一定違反祖宗之法。

  基於此,我懇請二位主審官,不應將祖制納入此次訴訟的範圍內。當然,如果范司諫希望休堂,回家查閱文案,弄清楚祖宗之法和祖制的關係,我是沒有意見的。」

  說完,他就坐了下去。

  這一番長槍短炮下來,就連坐在一旁的許芷倩,都感到一種強烈的壓迫感,心道:他果然是為大場面而生。

  場面越大,戰鬥力越猛。

  富弼、韓琦雖然曾也坐在下面觀看過張斐打官司,但當他們作為主審官面對張斐時,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小小珥筆,竟然給他們帶來了一絲絲壓力。

  事到如今,他們終於體會到呂公著不容易啊!

  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呂公著看到張斐就煩躁。

  而坐在旁邊觀審的呂公著,心裡也平衡許多,也該讓你們嘗嘗其中的滋味。

  確實。

  張斐以太宗為例,確實是有著充分說服力。

  太宗設審官院、審刑院,其實就是在分化中書門下的權力,雖然制度上是發生了變化,但絕對是遵循了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的執政理念。

  祖制與祖宗之法的關係,就只是一個遵從關係,但是任何政策跟祖宗之法都是遵從關係,是否違反祖宗之法,跟是否改變祖制,是沒有半毛錢關係。

  然而,祖制對於范純仁他們而言,是一把極其重要的武器,其實他們就是要將祖制和祖宗之法融為一體,若廢棄這把武器,那無異於砍斷了他們一隻胳膊。

  范純仁一張臉憋得通紅,這小小珥筆竟然讓他回家多讀書,這可真是奇恥大辱,當然,他更不會放棄祖制這個論點,爭辯道:「誰說祖制就能輕易改變的,那唐太宗曾言,以史為鏡,可知興替,想那漢朝時,蕭規曹隨……」

  張斐這回是連起身都難得起了,一手捂著腦門,一臉問號地看著范純仁,「唐太宗?蕭規曹隨?范司諫,我們這是在打官司,不是在學術辯論,我朝可沒有蕭規曹隨的這條律例,以史為鏡,可知興替,都未寫入唐律疏議。

  我甚至都不屑於拿我朝祖宗之法就是吸取前朝教訓的話來反駁你,你竟然還拿漢朝的事來說。天吶!就沒有一個懂法的嗎?」

  說後面,他雙手捂臉,發出悲鳴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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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25
第0161章 教育

  「說得好!」

  坐在堂內的趙頊聽得張斐這番辯訴,很是激動,起身揮拳,憤憤不平道:「他們這些御史平時就愛混淆視聽,你若說祖宗之法,他們就談祖制,你若談祖制,他們就談祖宗之法。如今可算是給了他們一番教訓,好!真是痛快。」

  年輕氣盛的他,自也顧不得那麼多,是直抒胸臆。

  旁邊的藍元震見罷,是微笑不語。

  趙頊真是他看著長大的,以前可沒有在這上面少吃苦頭啊!

  畢竟他年紀小,朝中又是滿屋子三朝元老,跟誰說話都得畢恭畢敬的,這些御史諫官也從不給他面子,這口惡氣是憋在心裡很久了。

  ……

  張斐的無奈、痛苦、鬱悶,無疑是正反抽了范純仁兩個響亮的耳光,讓習慣於站在中間的范純仁是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一時間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雖然他之前的極限一換一,搭建出後世法院的雛形,但那也只是誤打誤撞,他的目的不是要追求法院架構,而是要直面王安石。

  而他的習慣思維也僅僅是局限於庭辯。

  庭辯就是要引經據典,就是要講孔孟之道。

  顯然,他不僅將祖制和祖宗之法給弄混淆了,而且還將道德與法律也給混淆了。

  打官司,打得是法律。

  蕭規曹隨?

  搞笑你是認真的。

  而一旁的保守派哪裡還有方才那般得意,好不容易將王安石給拉出來,結果第一個問題就駁了回去。

  而且這個問題非常關鍵,就這麼被廢了,不少人都對此深感惋惜啊!

  王安石屁話沒有說一句,還坐在了個最佳觀審位子。

  可惡!

  其實王安石也很不爽,這個問題我也會回答,可能就是侮辱性沒你那麼強,但…但是我就傻傻坐在這裡,這不是我王安石的風格啊!

  韓琦偏頭向富弼低聲道:「富公怎麼看?」

  富弼沉吟少許,嘆道:「這公堂之上,還是要以律法為先。」

  要不這麼弄,那小子待會又要扯范公了,那就沒完沒了了。

  韓琦也是這麼想的,畢竟皇帝已經定下祖宗之法,就得依法而論,關鍵祖制也不適用於公堂之上,因為祖制已經改了很多遍,咳的一聲:「祖制是祖制,祖宗之法是祖宗之法,是不能一概而論的。」

  說到這裡,他稍稍頓了一下,「除非能證明之間存有必要關係,否則的話,還是不要拿祖制論述,以免混淆視聽。」

  范純仁聞言,悻悻坐了回去,臉紅得真是如同猴子屁股一樣。

  韓琦又看向張斐。

  張斐站起身來,但他並沒有站在中間的習慣。

  一旁的許芷倩立刻遞去兩道詢問的目光。

  張斐手在下面擺了擺,表示不需要什麼文案,因為他對此是沒有什麼準備的。

  許芷倩心裡也清楚,鳳目中不禁流露出一絲擔憂來。

  張斐朝著錢顗問道:「錢御史身為御史,據說是有聞風上奏的權力。」

  「我反對。」

  范純仁立刻站起身來,脫口就問道:「這與此案有關係?」

  你不讓我好過,我又豈會讓你好過。

  其身後保守派官員,紛紛是握拳,為之助威。

  不要給面子,反對到死。

  張斐是心平氣和地解釋道:「錢御史身為此案的原告,那麼他告狀的動機,理由,難道也不能詢問嗎?」

  范純仁稍稍一愣,問道:「但是這與聞風上奏的權力有何關係?」

  張斐道:「我必須要弄清楚,錢御史是否將公堂告狀與上奏彈劾給混為一談了。」

  范純仁哼道:「錢御史豈會連這都弄不清楚?」

  張斐笑道:「范司諫,公堂之上是不允許猜測的,凡事都得講證據的,你說清楚就清楚,你說不清楚就不清楚,那你何不直接判我輸,豈不快哉?」

  韓琦也道:「這個問題並無不妥。」

  錢顗也給了范純仁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范純仁又訕訕坐了回去。

  看起來,好像是你說了算啊!

  錢顗直視張斐,點點頭道:「我們御史是聞風上奏的權力。」

  張斐道:「錢御史上得每一道奏章,都是基於律法嗎?」

  范純仁又蠢蠢欲動,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反對。忽聞身後有人跟他說道:「冷靜一點,莫要急躁,且看他如何問,你這般急躁,只會讓人看了笑話。」

  范純仁回頭看去,見司馬光微微點頭示意。

  他不禁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了下來,心道:是呀!我到底還是急躁了一些,這打官司到底不同於庭辯,我且先看他如何詢問。

  錢顗搖搖頭道:「多半不是。」

  張斐又問道:「那不知是基於什麼?」

  錢顗有條不紊地回答道:「是基於道德高低,治國利弊,君主得失,以及朝堂法度。」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那錢御史認不認同,目前國家存在著許多弊病,包括三冗問題?」

  錢顗遲疑了下,然後點了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麼在面對這些問題時,官家應該是無所作為,還是該有所作為?」

  錢顗道:「當然是該有所作為。」

  張斐道:「這些作為,是不是包括做出一些政策上的調整和人員上的調動。」

  錢顗稍稍遲疑了下,道:「那還得看如何調整、調動。」

  張斐道:「我問的問題是,是否應該調整、調動?你只需要回答是與不是。」

  錢顗糾結片刻,點了點頭。

  處理問題,無論政策好壞,肯定是要調整、調動的。

  張斐又問道:「官家是否有法理上的權力設立臨時機構,處理國家緊急事務?」

  錢顗道:「官家雖然有權力,但是國家有中書門下,有樞密三司,為何要另設一司?」

  張斐道:「故此錢御史是承認官家有法理上的權力,設立臨時機構,來處理國家緊急事務,只不過對於這個行為感到懷疑,感到不解,感到疑惑。」

  錢顗狐疑地瞧了眼張斐,然後點了點頭。

  張斐笑道:「我相信錢御史絕對是恪盡職守,這理應提出質疑的。但也由此可見,錢御史只是基於自己御史的職責,來狀告制置二府條例司違反祖宗之法,而不是基於律法本身,而這麼做目的也只是希望借此來給官家施壓,以求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其實錢御史也知道制置二府條例司並不違法,只是錢御史覺得此舉不利於國家,不利於百姓。」

  「我反對。」不等錢顗回答,那范純仁就激動地站起身來,大聲喊道。

  這一次他是真的急了。

  「我問完了。」

  張斐直接坐了下去,笑呵呵地瞧了眼范純仁。

  許芷倩低著頭,激動地說道:「你這問得可真是太精彩了。」

  張斐遺憾道:「實在是準備不足,我也就隨便問問,不然的話,我能問得他懷疑孔孟之道。」

  許芷倩懷疑道:「真的假的?」

  張斐道:「當然是真的,他們這些御史諫官,向來習慣於張嘴就來,這言多必失,要是能夠給我弄來這些證據,你信不信,他回去就得上吊。」

  ……

  文彥博不禁沮喪道:「難道想要在公堂之上擊敗張三,就如此難嗎?」

  司馬光不語。

  呂公著感慨道:「何止是難,簡直就是噩夢。」

  張斐的問題,完全都有悖於他們的慣性思維。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御史這個職責,竟然會是一個這麼大的漏洞。

  這一番問話下來,誰都知道,你錢顗來告狀,就只是基於政治目的,而非是基於律法,換而言之,你錢顗來告狀,不是在於這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否違法,只不過你錢顗認為這不利國家,故此跑來告狀,簡直視同兒戲啊!

  可公堂之上,是沒有利弊,沒有得失,只有違法與否。

  這告狀的理由都不成立,你還好意思打官司嘛。

  韓琦、富弼皆是直搖頭。

  這回答的簡直就是一塌糊塗,等同於不打自招。

  韓琦又看向范純仁,臭小子,你爭點氣,可別丟了你父親臉。

  范純仁也意識到局勢對自己非常不利,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腦中回憶方才張斐問話的技巧,再度向王安石問道:「王大學士,你可否詳細跟我們解釋一下制置二府條例司。」

  說完,他就看向張斐,只見那小子還在那裡跟許芷倩嘀嘀咕咕的,心中稍稍鬆得一口氣。

  王安石回答道:「制置二府條例司的主要職責就是主持變法。一句話可以概括,就是變風俗,立法度,以通天下之利。」

  范純仁稍稍點頭,又問道:「既然名為制置二府條例司,那定與中書、樞密二府有些聯繫……」

  「我反對。」

  張斐站起身來,道:「范司諫單憑名字,就斷定制置二府條例司與中書門下、樞密院有關聯,這未免也太兒戲了吧。」

  范純仁不理會他,而是直接向王安石問道:「不知這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否涉及到行政大權?」

  張斐也不在意,坐了回去。

  許芷倩低聲道:「這個問題可是要命啊!」

  張斐笑道:「別怕,我方才已經交代過了。」

  許芷倩好奇道:「你已經猜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了?」

  張斐道:「這是此案最大的漏洞,我能不想到嗎?」

  這制置二府條例司最為模糊的地方,誰都不知道到底這個條例司擁有什麼權力,趙頊只是給出主持變法的解釋。

  保守派是既激動,又緊張地看著王安石。

  盼著王安石出錯。

  這個問題怎麼回答都是錯的。

  真的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啊!

  王安石搖頭道:「不涉及。」

  此話一出,眾人一陣嘩然。

  蘇軾眉頭一皺:「這王介甫也不比那錢御史強多少啊!」

  范純仁臉上是難掩喜悅之色,又問道:「那是否涉及到財政大權?」

  王安石搖搖頭道:「不涉及。」

  「是否涉及到軍政大權?」

  「不涉及。」

  王安石兀自搖頭。

  范純仁不禁是喜出望外,趕緊道:「我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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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25
第0162章 權與法

  范純仁的這幾個問題,真是又短又快。

  雖說,此非真男人也。

  但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是爽感十足。

  尤其是對於保守派而言。

  夠了!

  這真的夠了!

  輸了都沒有關係。

  因為他們最終目的就不是要打贏這場官司,而是要阻止王安石變法。

  一個是面子,一個裡子。

  那當然是要裡子啊!

  今天你王安石親口承認,制置二府條例司是不涉及到財政,不涉及到軍政,也不涉及行政。

  在這公堂之上,這每句話可都是有法律效力的。

  要是不涉及這三大權力,這制置二府條例司等同於廢了呀!

  對對對!

  你贏了!

  但是司馬光的目光卻一直注視著張斐,見其淡定從容,心知,此事定沒有這麼簡單。

  等到范純仁坐下之後,張斐站起身來,只見與之前不同的是,許芷倩將他們的文案全部打開舖在桌上。

  這是因為,審問方式發生了變化,他們準備的步驟也變得混亂了。

  張斐只能臨時重新組織語言,以及重新規劃問題。

  那錢顗見張斐站起身來,立刻打起精神來,默默發誓,決不能再像方才一樣,一定要扳回一城來。

  哪知張斐根本就不看他,而是轉身向王安石問道:「王大學士,方才范司諫、錢御史都提到一個問題,就是朝廷已有二府三司,為什麼官家還要另設一司,這其中有何原因?」

  此問一出,在場的人皆是一臉錯愕。

  適才范純仁的第一個問題,其實也就是要往這方面引,朝廷有現成的制度你不用,你為何要另設一司,這只能說明你心裡有鬼,但是被張斐駁回去,他們還好生惋惜。

  如今張斐自己竟然又問了出來。

  這是搞什麼?

  他們看不懂啊。

  但不管怎麼樣,這個問題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包括神宗趙頊,他都恨不得走到們前來觀看。

  設這一司的原因,他知道,就是為了繞開中書門下,但這話你不能說出口啊!

  這只能證明皇帝充分不信任宰相。

  這會破壞君臣感情的。

  這話題一個比一個敏感,他現在也非常緊張。

  王安石先是瞧了眼張斐,然後才答道:「另設一司,就是為了避免違反祖宗之法。」

  此話一出,眾人又是一陣嘩然。

  你這也太扯了吧!

  當我們是傻子嘛。

  就連韓琦都不可思議地問道:「避免違反祖宗之法?」

  王安石點點頭道:「回韓相公的話,正是如此。」

  張斐目光一掃,笑道:「既然連主審官都如此好奇,那不如王大學士與我們好好解釋一番。」

  「可以!」

  王安石點點頭,道:「適才你不是提到三冗之禍嗎?」

  張斐點點頭。

  王安石道:「三冗之禍就涉及到稅制、財政、吏治等等問題,同時國家所面臨的弊政,還不止這麼一點。」

  張斐點頭道:「身為百姓的我,對此是深表認同。王大學士,你請繼續說。」

  王安石道:「要處理這些問題,就涉及到各方面的權力,但是中書門下是不具備其中諸多權力的,如果讓我在中書門下主持變法,那麼權力就會集中在中書門下,這顯然不符合祖宗之法。」

  「妙啊!」蘇軾、蘇轍兩兄弟終於有默契地異口同聲。

  這個解釋革新派皆是眼中一亮。

  甚至包括神宗趙頊。

  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一茬。

  而保守派那邊卻是跟吃了屎一樣難受。

  司馬光皺眉道:「這一聽就不是他王介甫說的話。」

  呂公著直點頭道:「這就是張三的語氣,想來也是張三教他的。」

  張斐問道:「非常抱歉,我不太懂行政,臨時設置一司,就可以避免嗎?」

  王安石點點頭道:「當然是可以的,中書門下乃是國家最重要的樞要部門,是不能輕易的廢除和設立的,如果讓中書門下主持變法,權力的收放也將面臨諸多問題,慶歷之時,就遇到過此類問題。」

  「原來如此!」

  張斐笑著點點頭,瞄了眼韓琦、富弼,兩個主審官都略顯尷尬。

  王安石又繼續說道:「但是制置二府條例司不同,是臨時設立的,主持完變法之後,是可以輕易廢除,之前制置三司條例司就已經說明這一點。」

  還能這樣?

  人人臉上都掛著幾個問號。

  保守派玩命彈劾這制置二府條例司,就是指此司違反祖宗之法,而原因就在於,權力太大。

  這麼一番解釋下來,感情你還是在遵守祖宗之法,反倒是讓中書門下主持變法,是違反祖宗之法。

  不對啊!

  這不對啊!

  可是,是哪裡不妥呢?

  韓琦、富弼似乎都被繞了進去,畢竟他們就是慶歷新政的當事人,一時都未想明白。

  「我反對!」

  只聽得一個激動的聲音,只見范純仁突然站起身來,「王大學士方才說制置二府條例司不涉及任何權力,如今又說這麼做,是擔心中書門下攬權過重,故而設此司,那麼換而言之,就是你這制置二府條例司還是具備大權的。」

  眾人如夢初醒,恍然大悟。

  對啊!

  這麼說來,你這制置二府條例司就是具備行政、財政、軍政三大權力的。

  「范司諫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張斐笑著點點頭,又向王安石問道:「是呀!王大學士方才說制置二府條例司不涉及財政大權?」

  王安石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問道:「可否給出具體的解釋?」

  王安石道:「首先,制置二府條例司不掌稅銀,不掌軍費,不掌俸祿,不掌鹽鐵,不掌織造,當然不涉及到財政大權。」

  張斐故作有些手忙腳亂,想翻閱文案,卻又找不到,故而又瞧了眼許芷倩,後者搖搖頭,無奈之下,張斐只能向韓琦、富弼問道:「二位主審官,小民不太懂這些,不知王大學士這番話,是否具有一定的道理。」

  韓琦、富弼相視一眼,都覺得這裡面有鬼,是不敢輕易點頭。

  呂公著撫鬚笑道:「看來他們與我也差不多啊!哈哈!」

  司馬光、文彥博同時鄙視了一眼這老頭。

  你這純屬幸災樂禍啊!

  蘇軾也好奇地向蘇轍問道:「你們條例司什麼都不掌嗎?」

  蘇轍想了半天,道:「好像是真的。」

  蘇軾又問道:「那你們幹什麼?」

  蘇轍道:「我們就只是制定新法。」

  蘇軾想了想,突然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真是好一個無權之司啊!」

  韓琦猶豫半天,見張斐還直盯盯地看著他,是不依不饒,無奈地點點頭道:「是有那麼一些道理。」

  張斐又向王安石問道:「軍政呢?」

  王安石立刻道:「我們條例司又不掌兵馬,又不管軍費糧草,與軍政也毫無關係。」

  張斐又看向韓琦、富弼。

  韓琦稍稍點了下頭。

  張斐道:「那…還有個什麼來著?」

  許芷倩提醒道:「行政。」

  「對!行政。」

  張斐又問道:「行政大權呢?」

  王安石道:「我們不管吏政吏費,也不管科考教育,官家的詔令也不走條例司,或許涉及到一點點行政權力,畢竟條例司也歸行政,但並無什麼行政權力。」

  「是嗎?」

  張斐很是懷疑地看著王安石。

  許芷倩也很是懷疑地看著張斐,你到底是哪邊的?

  王安石點點頭。

  張斐問道:「既然制置二府條例司,什麼權力都不涉及,憑什麼頒佈版稅法?」

  對啊!

  眾人又是恍然大悟。

  他們告狀,也是拿這個事當依據啊!

  竟然將這麼重要的證據給忽略了。

  還讓對手給提了出來。

  真是太丟人了。

  王安石顯得有些不耐煩,道:「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方才我是再三提到,官家設制置二府條例司,就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主持變法。我們制置二府條例司當然有立法權。

  我們只是頒佈版稅法,可是那稅錢不是我們在收,是歸市稅司管,而監督查辦是由開封府管。」

  「原來如此。」

  張斐拱手道:「多謝王大學士告知。」

  王安石只是瞪他一眼。

  裝什麼?

  不都是你教的嘛。

  我王安石嘴裡能說出這麼沒有水平的話嗎?

  「我問完了。」

  張斐拱手一禮,坐了回去。

  富弼低聲道:「他們這才是在混淆視聽啊!」

  韓琦道:「要不要提醒一下純仁?」

  富弼稍稍皺眉,道:「算了,咱們可是主審官,還是公平公正啊!」

  韓琦點點頭,又看向范純仁。

  在如此不利的局面,范純仁反而是冷靜了下來,因為張斐的問題,也為他理清了思緒,見韓琦看來,便站起身來,向王安石問道:「王大學士方才說制置二府條例司擁有制定新法的權力?」

  王安石點點頭。

  范純仁道:「那麼由制置二府條例司制定的新法,是不是每個人都得遵守?」

  韓琦稍稍點了下頭,表示欣慰。

  王安石點頭道:「一旦頒佈,自然人人都得遵守。」

  范純仁問道:「制置二府條例司所制定的稅法、軍法、吏法,皆是如此嗎?」

  王安石點頭道:「皆是如此。」

  范純仁道:「制置二府條例司所制定的新法,人人都得唯命是從,其中也包括二府三司,這權力可真是令人無法想像啊!」

  王安石剛想張口解釋,范純仁便向韓琦、富弼道:「我問完了。」

  就坐了回去。

  王安石:「……」

  司馬光撫鬚一笑,「學得倒是挺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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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3章 一斷於法

  雖然局勢上面,革新派是佔據主動的,但是身為證人的王安石對此是很不爽啊。

  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靶子,仍由他們欺辱,來來回回,沒完沒了,但非他無還手之力,而沒這個機會。

  他嘴皮子也發脹,這不念叨幾句,心裡難受啊!

  我特麼不是主角嗎?

  下回這種事還得讓呂惠卿來,咱丟不起這人。

  ……

  然而,隨著雙方的不斷地詢問,這觀審之人也漸漸都沉浸其中,想得也不是那些權力與利益,而是這個問題的本質。

  如今坐在這裡的官員可都非酒囊飯袋,他們都已經看出來,雙方現在爭論的關鍵點,就是這制置二府條例司的權力。

  事為之防,曲為之制,也是有防止權力過大的意思。

  這其實也是他們最為關心的問題。

  那麼只要能夠證明制置二府條例司權力非常大,待會論述祖宗之法,就可以從這一點去解釋。

  反之亦然。

  偌大的院內就只能聽到他們的詢問之聲。

  雖有些人低聲交流著什麼,但都是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好似生怕打擾到他們。

  但大多數人都露出思考的神態,其中也包括神宗趙頊。

  因為極少有庭辯,能夠將權力說得這般透徹。

  平時大家都是說得非常隱晦。

  還是那句話,懂得都懂,不需要說破。

  這就是王安石瞪張斐的原因,你這話術也太露骨了,一點都不委婉,談不上高明。

  可是真正說透之後,反而有許多方面,是能夠引起大家的深思。

  他們也突然發現,有些問題還非得說透,說透了反而不容易引起誤解。

  張斐先是用慈愛的目光瞧了眼范純仁,暗道:學得還真是有模有樣,站起身來,又向王安石問道:「先前范司諫提到法與權,我不是很懂,能否勞煩王大學士解釋一番。」

  「原來如此。」司馬光聽得是頻頻點頭,是兩眼放光。

  一旁的文彥博問道:「什麼原因來如此,你想到了甚麼?」

  司馬光解釋道:「你難道沒有發生這打官司的訣竅嗎?雙方的證人,雙方都可以問,且雙方也只問自己想要的回答,方才范司諫就未給王介甫解釋的機會,這顯然是對王介甫不利,但張三立刻就給予王介甫解釋的機會。這官司可真是越看越有趣啊!」

  文彥博聽得是一臉懵逼,原來咱們的關注點是完全不一樣啊!

  人人都思考制置二府條例司的權力,可司馬光卻在關注這打官司的訣竅。

  幹麼?

  你想當珥筆。

  「當然可以!」王安石點點頭,但顯得有氣無力,這太沒勁了,真的就跟個木偶一樣,他情緒低落地反問道:「你清楚樞密院和三衙的關係嗎?」

  張斐點點頭道:「我的理解是樞密院負責發號司令,而三衙則是管理軍政,不知對否?」

  王安石點點頭道:「正是如此,我們制置二府條例司只負責立法,但我們無權對中書門下,對樞密三衙下達任何政令。中書門下還是歸同平章事管理,樞密院還是歸樞密使管理,而三司還是歸計相管理。」

  張斐笑道:「多謝。」

  又向韓琦、富弼道:「我問完了。」

  富弼微笑地點點頭,這齣戲真是越看越有滋味了,使得他甚至都放棄自己的立場,彷彿是在探索真理。

  他剛坐下,范純仁就站起身來,看似也進入了狀態,畢竟是范仲淹的兒子,而且在朝中也是久經沙場,問道:「聽聞在制置二府條例司下,有一個官職名叫相度利害官。」

  王安石點點頭。

  范純仁道:「可否請王大學士為我等解釋一下,這相度利害官的職權是什麼?」

  許芷倩低聲道:「范司諫的話術可真是越來越像你了。」

  張斐苦笑道:「但願不要發生盜版驅逐正版的現象。」

  許芷倩抿唇一笑,「那可不一定哦。」

  張斐笑道:「但也絕不可能是現在,我也就使了一成功力。」

  許芷倩震驚地看著張斐。

  又聽王安石回答道:「相度利害官主要就是負責監督新法在各地的執行情況。」

  這回不等范純仁提問,他就自己說道:「我不否認,相度利害官是具有一定的督查權力,但是變法之初,如果不派熟悉新法的人去督查,在執行方面,可能會出現許多問題的,若能夠及時知曉執行情況,有不當之處,我們也可以立刻做出適當的調整。」

  他語速極快,好似生怕不讓他說似的。

  官司歸官司,這不讓人說話,多令人難受啊!

  范純仁點點頭,笑道:「我也認為理應如此,那麼請問王大學士,誰來監督你們制置二府條例司?」

  當問出這個問題時,他臉上終於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而在其身後也適時響起一陣叫好聲。

  「好!」

  「問得好!」

  ……

  其身後坐著的可都是一些文官、士大夫,本不應如市民一般叫好,但自開始到如今,范純仁一直被張斐壓著的,他們也憋得很是辛苦啊!

  也需要宣洩一番。

  而這個問題無疑是要給制置二府條例司套上枷鎖。

  無論王安石怎麼回答,他們都得利。

  許多中立派對制置二府條例司的微詞,也是在於誰來限制這個部門,他頒佈版稅法,中書門下是跟百姓一同知曉的。

  也未經朝會討論。

  這也是許多官員最關心的問題。

  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其中也包含著相互制衡的意思。

  其實歷朝歷代在設計政治制度時,都為了防止一家獨大。

  然而,面對這個難題,王安石卻是微微一笑,嘴裡還罵道:「這個臭小子!」

  范純仁疑惑道:「王大學士說什麼?」

  「啊?」

  王安石搖搖頭道:「我不是在說你。」

  他輕咳一聲,看向范純仁,笑問道:「不知范司諫現在在幹什麼?」

  范純仁稍稍一愣,答道:「我在詢問王大學士。」

  王安石又問道:「我是指你為何站在這裡?」

  范純仁見王安石眼中閃爍笑意,遲疑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是來為錢御史爭訟的。」

  王安石點點頭道:「爭得是甚麼?」

  范純仁回答道:「你們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否違反祖宗法度。」

  王安石呵呵笑道:「我堂堂參知政事,都坐在這裡被你一個司諫盤問,當初范公他們變法時,可也沒有我這般慘,你還問我,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受誰監督?當然是受到司法的監督啊!」

  范純仁不由得眉頭一皺,沉吟不語,他猛然反應過來,我這不就是在限制這制置二府條例司嗎?

  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油然而生。

  張斐稍顯得意地瞄了眼王安石,但是得來地卻是兩道憤怒的目光。

  一旁的許芷倩看在眼裡,不禁暗自一笑,低聲道:「這回他們可再無勝算了。」

  「錯!」

  張斐一本正經道:「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勝算。」

  富弼與韓琦相視一眼,二人均是輕輕搖頭。

  確實。

  慶歷新政鬧得最嚴重的時候,也沒有說讓范仲淹坐在公堂之上,受人審問。

  因為在此之前,司法是無法限制朝廷制定政策的。

  這真的是頭一回。

  從這一點來說,還要談限制,確實是有些過分了。

  過得一會兒,韓琦問道:「范司諫可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范純仁一怔,搖搖頭,坐了下去,沮喪之情,躍然紙上。

  這個問題十分致命。

  張斐突然向許芷倩道:「錢顗的文案。」

  許芷倩立刻將一份文案遞給張斐,畢竟他們這回準備的比較少,也不需要怎麼找。

  張斐站起身來,突然看向錢顗,見那小老頭似乎還神遊在外,於是先拱手道:「錢御史。」

  被遺忘已久的錢顗已經完全進入觀眾模式,聽到張斐突然叫他,愣了下,才反應過來,立刻打起精神來,帶著一絲緊張地看著張斐。

  這些問題好要命,比庭辯還可怕啊!

  雙方都是毫無顧忌,刨根問底。

  張斐翻了翻文案,問道:「據我所知,錢御史曾就王大學士的經學之道,提出過質疑,甚至於表示反對。」

  錢顗點了點頭。

  「我反對!」

  范純仁突然站起身來,「此事與此案有何關係?」

  張斐回答道:「二者有絕對的關係,待會我自會說明這一點。」

  范純仁問道:「為何不現在說明。」

  張斐道:「這就是我們盤問的原因,錢御史未回答之前,我拿什麼回答你?」

  范純仁坐了下去。

  張斐又瞧了眼文案,向錢顗繼續問道:「而錢御史對於司馬大學士的一些改革變法的理念,是支持,且贊成的。」

  錢顗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道:「當時可還沒有設立制置二府條例司,是不是可以說,這只是主觀理念上的不同,當時錢御史的贊成和反對,並不代表對方一定違法和不違法,不知錢御史是否贊成我的看法。」

  錢顗點了下頭。

  張斐道:「錢御史認為你之前的爭辯,與此次公堂爭訟,哪種方式要更為公正,也更為有效?」

  范純仁聽罷,不禁是垂頭喪氣。

  錢顗沉吟不語。

  張斐等了一會兒,才道:「關於這個問題,錢御史心裡是怎麼想的就怎麼回答,畢竟二位主審官會有自己的判斷。」

  言下之意,你說謊也無所謂,我不會欺負你的。

  都已經擺在檯面上,瞎子都知道答案啊!

  錢顗點點頭道:「此次審理更為公正,也更為有效。」

  「多謝錢御史的回答。」

  張斐又向韓琦、富弼道:「我之所以問這個問題,只是想證明一點,司法的監督是絕對有效的,甚至於在某些方面,要勝過御史諫官的監督,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的補充。」

  韓琦點點頭道:「確實!你這個問題十分關鍵,也與此案有著莫大的關係。」

  這個問題無疑是上個問題的補充,給予司法監督一個有力的支持。

  「我所有的問題都已經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

  韓琦又看向范純仁。

  范純仁起身問道:「王大學士,你說制置二府條例司接受司法的監督?」

  王安石點點頭。

  范純仁道:「那麼今後制置二府條例司有違法之舉,任何人都有權提起控訴。」

  「我反對。」

  張斐道:「什麼叫做任何人都有權提起訴訟,這訴訟是要講究證據的,我對你們此次起訴的證據還保留著質疑。」

  范純仁稍顯尷尬道:「是,這是我說得不清楚。」

  張斐坐了回去。

  范純仁又再問道:「那麼今後制置二府條例司有違法之舉,在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任何人都有權提起控訴。」

  王安石笑道:「當然,不僅僅是制置二府條例司,中書門下,樞密院皆在司法的監督之下。」

  「多謝。」

  范純仁拱手一禮,又向韓琦、富弼道:「我所有的問題也都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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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4章 結案呈詞

  你媽?

  他們兩個是不是在打配合,合夥來陰我們?

  搞來搞去,好像這裡除他們兩個外,其餘人全都成了受害者啊!

  中書門下與樞密院那可都是中央最高機構,他們若都受到司法的監督,那其他部門……

  王安石這種極限一換一的套路,使得不少人冷汗是直冒,不斷地抹著額頭,真是越聊越恐怖。

  饒是韓琦、富弼不禁都是面面相覷。

  主審官,受害者,傻傻分不清楚。

  這官司打得可真是要命啊!

  好在這盤問環節告一段落,那麼證人自然也該回到觀眾席上面去。

  呼……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王安石站起身來,是充滿疲憊地走向觀審席,坐在這裡片刻,他都覺得比與人辯論一整日要累的多啊!

  「恩師方才的回答可真是精彩極了。」呂惠卿見王安石走來,立刻起身相迎,很是激動地說道。

  司法監督也無所謂,只要一視同仁就行,他中書門下挺得住,咱們制置二府條例司也沒什麼可怕的。

  畢竟咱這是一個新部門,沒啥舊賬可清算。

  其它部門可就說不定咯。

  可王安石卻只是淡淡瞧他一眼:「是嗎?」

  呂惠卿似乎察覺到恩師神色不對,只是訕訕點了下頭。

  「那下回你去吧。」

  言罷,王安石就坐了下去,還打了個一個哈欠。

  對於他而言,這真的是無趣至極。

  因為他所說的,全都是張斐的交代,對方連一點新意都沒有問出來。

  他雖然回答了問題,但卻失去了靈魂。

  毫無遊戲體驗感可言。

  如這種辯論的場合,他上哪都得是主角啊!

  這回竟然淪為路人。

  呂惠卿臉上掛著尷尬的笑容,坐了下去。

  而那邊錢顗也坐在了另一邊,相比起王安石的疲憊,他更多是呆滯,是迷茫,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

  他甚至都不記得對方問了什麼問題,因為那些問題都非常普通,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回答了什麼,太簡單了,不用過腦。

  但怎麼就成了這樣。

  因為從最後范純仁那個問題來看,他們其實已經是認輸了。

  范純仁問的是以後是否還可以狀告制置二府條例司,那麼也就代表著,他自己都不認為制置二府條例司會被撤銷。

  但大多數人並未發現這蛛絲馬跡,他們還在期待著一場激烈的辯論。

  因為就習慣而言,方才只是審問,關鍵還是在於後面辯論。

  文人就好這一口。

  但是身為主審官的富弼、韓琦,卻知道這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瞧了瞧張斐,又瞧了瞧范純仁。

  來個總結唄,早點下班,別拖拖拉拉了。

  張斐先是瞧了眼范純仁,見他目光有些呆滯,於是先站起身來,目光一掃,見人人目光懷有期待,嘴角揚起一抹勝利的微笑,又看向韓琦、富弼,只聽他有條不紊地言道:「首先,我要說明的是,這絕對是一場本就不該存在的公審。因為根本就不存在任何鐵證能夠指證制置二府條例司違反祖宗之法。

  很顯然,對方只不過是希望通過訴訟的方式,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我反對。」

  范純仁條件反射地站起身來,高聲喊道。

  張斐不由得微微一笑,根本就搭理他,又自顧言道:「我不知道對方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要將祖宗之法與祖制混為一談。」

  他怎麼還在說?

  范純仁詫異地瞧了眼張斐,又瞧了眼韓琦、富弼,見二位主審官是無動於衷,這才猛然醒悟過來,這都已經進入辯論階段,又怎麼能反對對方進行闡述,又訕訕坐了下去。

  不過臉也不紅了,畢竟他方才已經經歷過人生中最為尷尬的階段。

  又聽張斐言道:「但我在此,要再一次說明,祖宗之法和祖制不是一回事,祖宗之法是不能改變的,是國家的根本大法,而祖制是可以改變的,我大宋幾乎每一任君主都對國家制度做出一定的調整。

  而祖宗之法的核心思想,就是防弊之政,也就是說防止弊政的出現,以及改正當下的弊政。但不管是防,還是改,都意味著肯定會出現變化。

  而目前國家存在著許多弊病,這已經是朝野共識,官家與王大學士針對當下存有得弊病,設制置二府條例司,主持變法,興利除弊,這絕對是遵循祖宗之法,相信太祖太宗在天之靈,也期待見到一個富有強大的大宋。」

  富弼和韓琦相視一眼,均是嘆息不語。

  好傢伙!

  上回定了祖宗之法,這回又定祖制。

  限制皇帝的理由是越來越少啦。

  張斐低頭看了一眼方才許芷倩做得一些筆記,道:「而對方方才提出的質疑,其核心就是認為制置二府條例司權力過大,不受制衡,如果真是這樣,確實是違反了祖宗之法。」

  他抬起頭來,呵呵一笑:「但可惜的是,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可笑的質疑,如果他們是身在商鞅變法時期,或者是在漢武帝變法時期,恐怕早已經是人頭落地。

  而如今呢,對方直接將制置二府條例司起訴到公堂之上,並且參知政事王大學士都得親自上堂作證,回到一些極具刁難性質的問題,別說這在我朝是首例,即便是在最開明的貞觀年代,也未發生過。

  這就好比曾今發生過的一些案例,一些皇親國戚踐踏郊外農夫的耕地,被農夫攔下來後,竟還怒罵那些農夫是刁民,真的是可笑至極啊!」

  「咳咳咳!」

  觀審席上突然響起了零星的咳嗽聲。

  這裡可是坐著不少皇親國戚啊。

  你這麼指名道姓,一點面子都不給,就真的好嗎?

  但張斐才不管那麼多,他就是故意的,因為綁架方雲的兇手極有可能坐在這裡,這要不諷刺幾句,他怎好意思叫自己張三,權當沒有聽見,「故此我就不在此針對這些質疑,做出過多的解釋,因為這場官司就已經給出最好的解釋。制置二府條例司的權力,絕對是非常合理的,也並沒有大到違反祖宗之法。

  倒是某些人的權力是不容小覷的,可以將一樁清白之事,給告到公堂上來,將只具有建議性質的奏章當成具有法律效力的狀紙,這無疑是權力的加持,雖然此非此次公審的問題,但我認為二位主審官也應該好好審視這個問題,畢竟我朝的祖宗之法,目的就是防弊之政。我說完了。」

  說罷,他便坐了下去。

  這一番話令不少御史諫官,臉上真是一陣紅一陣白。

  你都已經佔到便宜,還要往我們臉上踩上一腳嗎?

  而革新派卻委屈地想哭。

  是呀!

  我們都已經被你們欺負成這樣了,還得當個惡人。

  張斐說得對,我們跟那些被皇親國戚罵成刁民的農夫又有何區別。

  真是欺人太甚啊!

  韓琦瞧了眼張斐,目光中充滿著欣賞,這一番話,幾乎將在場所有的權貴都給得罪了個遍,低聲向富弼道:「今後富公可切莫說,這小子的膽量不及我年輕之時,我不如他也。」

  富弼微笑道:「那也不盡然,若是離開公堂,他也就不敢這麼說了。」

  聊得一句,二人又看向范純仁。

  不。

  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范純仁身上。

  他們是滿腔憤怒,但也只能憋著,現在只有范純仁可以幫他們懟回去啊!

  范純仁還坐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他先是瞧了眼張斐,然後向韓琦、富弼道:「雖然我完全不認同張三之言,此絕非是清白之事,這次公審也不是毫無意義。但就算如張三所言,或許這事不應該鬧到公堂上來,但錯也不在我們,而是在官家和王大學士。」

  富弼、韓琦相視一眼,這可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那邊暗諷皇親國戚,御史諫官,你這好了,直接就懟皇帝、副宰相。

  真就這麼要強嗎?

  這種事還是和氣生財的好啊!

  鬧下去,大家可都沒有好果子吃。

  堂中觀審的趙頊,真是躺著也中槍,極其不爽地嘀咕道:「這些御史諫官可真會栽贓嫁禍,血口噴人。」

  但是御史、諫官的權力,就是指出皇帝的錯誤,懟皇帝那都是家常便飯,尤其是在宋朝。

  趙頊最多也只能背地裡罵上幾句出出氣,不然他又能怎樣。

  又聽那范純仁繼續說道:「是官家與王大學士,對於設立制置二府條例司缺乏足夠的解釋和與大臣的商量,行事也是遮遮掩掩,這自然會引起他人的懷疑。

  如果下回再遇到這種事,我們還是會繼續提起控訴,這無關權力大小,這只關乎天下蒼生,國之興亡。

  如果某些人希望利用這一點來嚇唬我們,來堵住我們的嘴,那也是癡心妄想,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更何況小小珥筆。」

  說著,他便了坐了下去。

  但是兩邊觀審者,卻有不少站了起來,為之叫好,為之助威。

  「說得好!」

  「好一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說得好!」

  「我等是絕不會被一個小小珥筆給嚇到的。」

  ……

  張斐看著那些激動的官員們,不屑一笑:「從來只有勝利者的歡呼,今日可算是見識到失敗者歡呼。」又看向身後的革新派,暗自鄙夷,操!你們都啞巴了嗎?真是一群豬隊友。

  忽覺身邊也沒有反應,偏頭看去,只見許芷倩粉拳緊握,直盯盯地看著那范純仁,好似也很激動,不禁喊道:「喂!」

  許芷倩一怔,偏頭看向張斐,「你說甚麼?」

  「哇…你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吧?」張斐很是懷疑地打量著許芷倩,那除了那清純高冷的容貌和那高挺的雙胸,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許芷倩臉上一紅,「沒…沒有。」

  張斐道:「沒有你這麼激動幹麼?」

  「我……」

  許芷倩突然眸子一轉,狡黠一笑:「因為我覺得這是好事啊!」

  「好事?」

  張斐只想給她一耳光,你這個叛徒。

  許芷倩點點頭:「當然是好事啊!他們多來打官司,你才有買賣做啊!」

  張斐眨了眨眼,突然鼓掌道:「好好好!說得好!太棒啦!我也支持,繼續告。」

  許芷倩噗嗤一笑:「奸商。」

  什麼?

  珥筆張三也在鼓掌叫好,他是在諷刺我們嗎?

  他一鼓掌,場面立刻安靜了下來。

  韓琦、富弼也瞪了他一眼,這可是政事堂,不是你家大堂。

  張斐訕訕放下手來,「我想我被誤會了。」

  許芷倩莞爾不語。

  堂中觀審的趙頊,聽到這裡,突然眉頭一皺,轉身往後門走去。

  藍元震小聲道:「陛下,目前還未宣判。」

  趙頊只是偏頭看他一眼,然後便大步離開了。

  藍元震嘀咕道:「這受害者到底是誰?」

  坐在主審官席位的富弼、韓琦相視一眼,富弼點了下頭,韓琦拿起驚堂木一拍。

  啪地一聲。

  場面漸漸安靜了下來。

  韓琦朗聲道:「經這番審問後,我與富公都認為制置二府條例司並不違反祖宗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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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27
第0165章 誰是贏家

  宣判完,這韓琦、富弼便起身離開了。

  沒有一句多言。

  要知道他們兩位年輕時,口才在整個大宋文壇也都是鳳毛麟角。

  他們不來個總結,就是因為張斐、范純仁已經說得是非常徹底,哪怕再多說一句,都會顯得多餘。

  而對於這個判決,革新派那邊自然是非常開心,他們中許多人本就認為,正如張斐所言,這根本就是一場沒有必要的官司,純屬是對方在胡攪蠻纏。

  而蘇軾這些中立派對此也非常滿意,至少這場官司,確定了制置二府條例司的權力,以及監督的方式。

  這是很重要的。

  相互制衡就是來源於祖宗之法,這個政治思想,在宋朝文人的理念中也是根深蒂固。

  而保守派那邊上上下下都顯得非常沮喪,但不是說沒有達到目的,其實這場官司的結果,他們也是能夠接受的,畢竟他們也有所獲。

  他們不能接受的是,這一次他們是真的在公堂上堂堂正正敗給了張斐。

  甚至可以說是被羞辱一番。

  尤其諫院和御史台的官員,一直以來,都是他們說得對方無話可說,今日卻敗在一個珥筆手裡。

  真是奇恥大辱啊!

  至於張斐……

  「金錢是真的,愛是假的,沒什麼執著,一千貫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只見張斐站在桌子後面,一邊搖頭唱著,一邊收拾著文案。

  旁邊的許芷倩是一臉古怪地看著他,只覺公堂上張斐和生活中的張斐真是判若兩人,鄙夷道:「你唱得都是些什麼詞,可真是難聽。如今這裡可都是一些文武大臣,讓人聽見,非得教訓你一番。」

  說話時,她目光向四周瞟了瞟,彷彿處處都投來憤怒的目光。

  對於很多皇親國戚、官吏而言,這個結果,他們非常不爽,但不是說不公正,而是太過公正,甚至於已經侵害到他們手中的權力。

  這是他們非常擔心的。

  「教訓我?」

  張斐笑了。

  許芷倩道:「你別忘了,如今官司已經打完了。」

  「呃…高雅一點的是吧。有。」張斐又繼續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張三。」

  一個囂張的聲音,令張斐的歌聲戈然而止。

  偏頭看去,只見蘇軾走了過來,這心裡莫名地咯噔一下,哎呦!這正主來了,可是不能亂唱了。

  蘇軾走過來,笑道:「真是好一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是你作的詞嗎?」

  真不要臉!張斐不禁暗罵一句,但也不知點頭好,還是搖頭好。

  旁邊的許芷倩促狹地笑道:「八成是他抄來的。」

  「什麼抄的。」

  張斐眼眸一轉,道:「我方才那是興致所至,不過,」他偏頭看向蘇軾,「不過被蘇先生給打斷了,蘇先生,你可得賠我一首啊。」

  蘇軾錯愕道:「賠你一首?」

  張斐點點頭道:「當然,就以這兩句開頭,賠我一首。」

  蘇軾打趣道:「我若不賠,你不會告我吧?」

  「不一定哦。」張斐嘿嘿笑道。

  「那我可得賠啊!」蘇軾笑著點點頭,一首詞而已,何難之有,又問道:「不過,你這打官司的技巧,可真是出神入化,令人嘆為觀止。不知你是師從何人?」

  張斐笑問道:「怎麼?蘇先生也想學習這爭訟之術?」

  蘇軾點頭笑道:「倒是頗感興趣。」

  這番爭訟,還真引起了他不小的興趣,畢竟他也是一個嘴炮亡者。

  張斐笑道:「我可不敢收蘇先生為徒。」

  「我也沒說要……」話剛出口,蘇軾一愣,問道:「此術不會是你自創的吧?」

  許芷倩也歪頭好奇地看著張斐。

  張斐點點頭:「正是。」

  蘇軾感覺不可思議,問道:「你是怎麼……」

  張斐簡單明瞭地回答道:「生活所迫啊。」

  「啊?」

  蘇軾先是一愣,旋即哈哈笑道:「好一句生活所迫……」

  說話時,一陣風突然從邊上刮過,還帶著一股味。

  三人偏頭看去,只見王安石甩著大袖,大步往外面走去。

  正巧被剛剛起身的文彥博看到,他不禁眉頭一皺,「怎麼?王介甫對此判決還不滿嗎?」

  司馬光舉目一看,撫鬚呵呵笑了起來。

  文彥博好奇道:「君實何故發笑?」

  司馬光呵呵道:「他不是對判決不滿,而是感到憋屈。他王介甫自打參加科舉那會兒開始,便是人中翹楚,與人辯論,更是鮮有敵手,今兒卻老老實實坐在這裡,被范純仁和張斐盤問了近一個時辰,這心裡能痛快嗎?」

  「原來如此!」

  文彥博撫鬚呵呵直笑,突然又向司馬光道:「其實這場官司,你司馬君實才是最大的贏家啊!」

  司馬光問道:「文公此話怎講?」

  文彥博道:「適才說得非常清楚,能夠監督制置二府條例司的唯有司法,經此一役,不少官員必定會重視律法,這不正合你意嗎?」

  司馬光嘆了口氣:「但是這條路不是那麼好走啊!」

  文彥博好奇道:「你之前不還信誓旦旦嗎?」

  司馬光嘆道:「可是一個小小村婦,就差點令這一切都付諸東流。」

  「村婦?」

  文彥博還愣了下,才道:「你說得可是那登州阿雲?」

  司馬光點點頭道:「若非張三聰明,此案已經是不可挽回。」

  ……

  而那邊蘇軾被蘇轍叫走片刻,張斐與許芷倩也都已經收拾完了。

  剛剛走出座位,正好遇見范純仁、錢顗。

  張斐拱手笑道:「范司諫真不愧為范公之子,頭回上堂,就表現的如此出色,學得也是有模有樣。承讓,承讓。」

  范純仁也是不惑的年紀,只不過如今朝中滿眼都是三朝元老,弄得他輩分很低,又聽到一個後輩如此跟自己說話,還提到他老爹,既是羞愧,又是憤怒,「這回我輸得心服口服,但下回我絕不會再輸給你,律法是公正的,你不能一直贏下去。」

  張斐笑道:「雖然我不可能一直贏,但是也不能敗在下回,雖然范司諫表現出色,但也只是逼出我一成功力,就連汗都沒有出。」

  「你這珥筆休要張狂。」旁邊的錢顗怒斥道。

  張斐絲毫不懼,笑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錢御史不會不准我這小民說實話吧?」

  「你……」

  這一句話就把錢顗給懟得無言以對。

  御史不准別人說話,那不是打自己的臉嘛。

  旁邊的許芷倩拉了下他的衣袖,低聲道:「你少說兩句,快些回去吧!」

  張斐瞧了她一眼,心想著,可別給恩公吸了一波仇恨,又向范純仁、錢顗拱手道:「小民告辭。」

  便是與許芷倩一同離開了。

  「你都已經贏了官司,為何還要逞口舌之快,你非得將人都給得罪了嗎?」許芷倩蹙眉道。

  張斐笑道:「你懂什麼,我這是在鞭策他們進步。」

  你一個珥筆去鞭策朝廷大員進步?許芷倩稍稍一翻白眼,忽聽得有人喊道:「倩兒。」

  許芷倩偏頭看去,只見許遵和劉肇站在廊道上,二人立刻走了過去。

  「小民見過劉舍人,恩公。」

  張斐拱手一禮。

  劉肇笑道:「張三,你這官司可真是越打越大,從審刑院是一路打到這政事堂來。」

  張斐無奈道:「小民也不想,但是王大學士給得實在是太多了。」

  「給得太多?」劉肇先是一愣,旋即才反應過來,張斐是一個珥筆之人,是為錢而打官司,這一點幾乎所有的人都給忽略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許遵是好氣又好笑道:「你小子不會得意忘形了吧?」

  張斐忙道:「沒有!我就只是開個玩笑。」

  劉肇擺擺手道:「無妨,無妨,頭回見他,他也是這般語氣。」

  許遵又道:「張三,你先自個回去,倩兒待會要與我劉舍人家坐坐。」

  「哦,好的!」

  張斐點點頭,又從許芷倩手中接過文案來,嘿嘿笑道:「許娘子,你可得注意一點。」

  許芷倩錯愕道:「注意甚麼?」

  「腳啊!你不是崴了腳嘛。」張斐往她腳上一指。

  許芷倩猛然想起方才那狼狽的樣子,狠狠一跺腳,柳眉倒豎,嗔怒道:「你瞎說甚麼,還不快走。」

  「看來是已經好了。」

  張斐壞笑幾聲,又向許遵、劉肇點頭示意,然後便抱著那些文案離開了。

  許遵瞧了眼劉肇,這眼中帶著一絲愁緒。

  ……

  范純仁、錢顗他們倒是沒有離開,因為這政事堂就是他們的地盤,弄成這樣,必須得立刻開會檢討啊!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文彥博在堂中來回踱步,是大發雷霆,道:「諫院加御史台,竟然還敵不過一個小小珥筆,將來我們又有何底氣在官家面前說話,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啊!」

  掌管諫院的趙抃也是懊惱地搖頭嘆氣。

  范純仁是滿臉尷尬,朝著眾人拱手作揖道:「是純仁沒用,讓諸位失望了,真是抱歉。」

  整個打官司的計劃,就是他想的,在升堂之前,他是非常有信心的。

  但結果一上來,就被張斐給打懵了,後來還是學著人家張斐,才撈回一點點臉面。

  身為范純仁好友的劉述趕忙道:「范司諫無須道歉,其實這場官司本就不好打,能上得公堂,就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唉……只不過咱們乃是朝廷命官,輸給一個珥筆,不太好看。」

  「可要真說起來,這已經不是第一回輸了。」

  齊恢很是焦慮道:「區區一個珥筆,竟然能夠左右朝廷政策,這長此下去,如何是好啊!」

  此話一出,不少人皆是嘆氣不語。

  上回祖宗之法那個官司,他們這些法官表面上是陪審,但實際上也是張斐的對手,結果最終也是一潰千里,狼狽逃竄。

  今日噩夢再臨。

  關鍵這官司是越打越恐怖了,雖然這場官司是雙方鬥爭的結果,但似乎已經破壞了原有的制度。

  趙抃嘆了口氣,面色凝重道:「輸了官司倒是不打緊,可是方才在公堂之上,他們表明能夠監督制置二府條例司的唯有司法,看來他們今後也是打算依仗那張三。」

  范純仁激動道:「下回我絕不會再輸給張三。」

  「那可不一定啊!」

  一直沉默的司馬光,突然開口說道:「記得我與張三第一回交手時,他曾諷刺我不專業,如今想來,還真是這麼回事。

  打官司是屬於訟學,這與我們熟悉的庭辯是大相逕庭,在公堂之上,引經據典,詩詞子集,都無大用,律法是唯一可以依仗的,若不想重蹈覆轍,就得努力學習訟學,這裡面學問可是大著了。」

  文彥博問道:「君實,你有何想法?」

  司馬光故作沉吟片刻,道:「正好我也在籌備司法改革,也需要一些司法方面的人才,我打算奏請官家,在國子監擴大訟學這門學科,培養專門的司法人才。」

  趙抃點點頭道:「這我贊成,今日開此先例,今後難免會再遇到。」

  ……

  「表哥,官司打輸了嗎?」

  王夫人見王安石氣沖沖地回到家裡,不免也是憂心忡忡。

  「贏了!」王安石憤怒道。

  王夫人錯愕道:「贏了,你為何這般生氣?」

  王安石大袖一舞:「我是氣張三那小子。」

  王夫人聽得更是好奇,「他不是幫你的嘛,既然打贏了,他應該是功不可沒啊!」

  「他是功不可沒,但我卻是顏面盡失,我王安石何時被人這般對待過,就只能挨打,不能還手,可真是豈有此理。」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王夫人是直搖頭,對於她而言,贏了就行,又道:「我去幫你打點熱水來。」

  王安石一怔,好似想起什麼來似的,道:「燒水,我今兒要洗澡。」

  王夫人大驚失色,震驚地看著王安石,「表哥,你方才說什麼?」

  王安石道:「我說我要洗澡啊!」

  他竟然主動提及要洗澡?王夫人下意識地舉目望天,太陽也沒從西邊出來呀!還是說……

  王夫人臉上微微泛紅。

  ……

  「咦?我…我好像不是往這條路來的呀!」

  這宋朝皇宮雖然不大,但是要是不熟的話,還是容易迷路的,關鍵張斐只是一個珥筆,不是官員,他的進出,都必須要有專門的人帶著,是不能隨意亂走的。

  可走著走著,張斐突然發現周邊的環境變得越發陌生,這許芷倩又不在身邊,他不禁打起精神來。

  引路的宦官道:「你也不是第一回來了,還不知這皇城進出可不是一條道。」

  「是…是嗎?抱歉,我不太記得了。」

  張斐訕訕一笑,努力回想了下,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這想著想著,他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進到了一個小院裡面,四處張望,只見這小院裡面只有一棟小閣樓,「這是哪裡?」

  砰的一聲。

  院門突然關上了。

  「喂,你們想幹什麼?」

  已經被偷襲過好幾回的張斐頓時是急了,拔腿就往門口那邊跑去。

  忽聽樓上有人道:「你別害怕,是朕讓他們帶你來的。」

  張斐頓時鬆了口氣,拍了拍胸脯,乖乖的,你要找我,直說就是,犯得著搞得這麼神神秘秘嘛,拍電視劇呀,可真是嚇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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