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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南希北慶] 北宋大法官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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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0章 都是狠人

  司馬光是傳統的治國理念,就是追求藏富於民的境界。

  但這個『民』,是值得一論的。

  是不是指普通百姓?

  只能說是包括在內,但並非是主要群體。

  普通百姓就那麼點錢,跟『富』扯不上關係,還需要藏嘛,露出來也沒人搶。

  主要還是指鄉紳、地主。

  他們保守派,有一個理念,這錢放在這些士紳、地主手裡,他們與國家就成為一個共同體,相互依存,那麼他們將成為國家最中堅的力量,有社會責任感,可以值得信賴,可以令國家更加穩定。

  比如說,地方上出現災情,他們就是在第一線,是能夠及時的幫助受災百姓度過難關。

  如果說先反饋到中央,再由中央下達賑災計劃,這來來回回,會耽擱許多事。

  如今的訊息是非常閉塞的。

  事實上他們也不是異想天開,信口胡說,確實有很多這種事例,這地方遭遇災情,官府就會要求鄉紳、士紳捐助錢財賑災,多多少少也都會捐一些,有些是被強制的,也有些是主動的。

  這在宋朝也確實是很常見的事。

  但比起他們的特權和非法所得,這個比例,就真的是非常大,而且還在進一步擴大。

  盤子就這麼大,你多我就少。

  導致國家財政就變得非常窘迫,這又導致國家無力幹別的事,只能靜靜地坐著。

  這就是停滯不前。

  保守派安於停滯不前。

  可是王安石可不安於現狀,他是非常反對藏富於民這個理念,錢放在你們口袋裡面,那到底是你們的私人財物,給不給看人,多與少看心情。

  治國可不能這樣。

  王安石的理念,就是要國家控制一切,財富都集中在中央,再由中央統一分配,上下擰成一股繩,這樣就能幹大事。

  他自己也都承認,就是為國斂財,不過他針對的就是這些大富商、大地主。

  而張斐的這個計劃,就是動這些地主、鄉紳的蛋糕,而國庫也將因此受益,王安石當然願意。

  司馬光呢?

  這與他的理念是矛盾的呀!

  故此張斐跟他強調的是『合法性』。

  你支持司法改革,可結果是捍衛不合法的行為,那你改革的意義是什麼?

  這一句話就堵得司馬光無言以對。

  他跟王安石天天爭,爭得是增稅與否,王安石肯定是要增富人稅,只不過他是迂迴戰略,變著法去增,不是言明就是要增富人稅。

  這跟保守派的藏富於民,是有著結構性的矛盾。

  但張斐不是。

  張斐是要追繳合法稅收。

  司馬光總不能說偷稅漏稅也是藏富於民吧?

  關鍵他自己也不是這麼認為的,他是要求不增稅,甚至於減稅,但跟這跟偷稅漏稅是兩回事。

  而且他司法改革,肯定也要面對偷稅漏稅,從這一點來說,王安石、張斐願意來當這壞人,同時還能夠爭取司法獨立,他確實是可以坐享其成。

  可也確實會令不少人忌憚他的司法改革。

  就如呂惠卿一樣,此事的利與弊,還真不好判斷。

  故此,司馬光沒有給出任何答覆,但他也沒有再繼續阻止張斐。

  此事不好判斷,還得先觀望觀望。

  但是這對於張斐而言就足夠了。

  他給司馬光交代,並不是說害怕司馬光阻止,這只是一個次要原因,他只是希望繼續贏得司馬光的信任,這事要不交代清楚,司馬光肯定會懷疑他的。

  而司馬光司法改革,可就是張斐在後面一手推動的。

  送走司馬光後,張斐回到後堂,望著頹廢的范理,走了過去,笑道:「員外無須沮喪,咱們至少還活著,這證明咱們還是很有實力的。」

  范理嘆道:「這我哪能不清楚,但是…但是我始終覺得,三郎你應該見好就收,老是在懸崖邊走,遲早會出事的。」

  張斐笑著點點頭道:「這吃一塹長一智,我一定會吸取這回的教訓。」

  「真的?」

  范理有點不信。

  張斐苦笑道:「難道員外認為我是個傻子嘛,都已經在這個坑摔了一跤,還要再去踩一腳。」

  范理稍稍點頭,張三看著不傻,不可能犯同樣的錯誤。

  你放心,我當然不會去踩,我只是把給它給填平了,讓人人都無須害怕。張斐又問道:「對了!馬員外他們沒有來問問情況嗎?」

  范理直接就樂了,「他們可也是飽受你的折磨,不過最近他們也都學乖了,不敢得罪我們,但也不敢與我們走得太近,但該合作的,還是合作。」

  馬天豪、陳懋遷他們真是麻了。

  這起伏巨大,弄得他們都快要神經分裂,索性也就當成一樁普通買賣合作,大家保持一定的距離。

  張斐點頭笑道:「這樣最好,本來也就是買賣,我也不想他們受此影響。」

  正聊著,許芷倩突然急匆匆入得店來。

  「什麼事?」張斐問道。

  許芷倩來到張斐身前,低聲道:「你快與我回去,我師兄來了。」

  「師兄?哦……」

  張斐與范理說了一聲,便與許芷倩離開了。

  由於高文茵他們的入住,趙頊自然不方便再去張家,只能選擇悄悄去許府。

  來到許府,只見趙頊獨自一人坐在後院喝著酒,顯得尤為孤單。

  「小民……」

  「坐吧!」

  趙頊無精打采地隨手往對面一指。

  「是。」

  張斐坐下之後。

  趙頊又問道:「罰金的事處理完了嗎?」

  「都處理完了。」張斐點點頭,又見趙頊情緒極其低落,抱拳道:「小民罪該萬死,連累了陛下,還請陛下責罰。」

  趙頊深深嘆了口氣,道:「此事你確實做的有些莽撞,但到底這事會引發多麼嚴重的後果,朕心裡也非常清楚,其實他們稍稍提一句,朕為顧全大局,也會制止你的,而他們卻以國家安定來要挾朕,這口氣朕實在是嚥不下去。」

  別看他當時妥協的非常麻溜,但那是因為他是君主,必須得以天下為重,不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意氣用事。

  但是……

  他心裡其實是非常非常憤怒的。

  因為他追求的可是伸張皇權,對於這種情況,那是非常敏感的。

  畢竟他剛剛賜了御匾給張斐,稍微懂事一點的,都是悄悄說。

  他們偏不。

  就往臉上打。

  他們無非也就是想說,你張斐別以為有了御匾,就能夠為所欲為。

  我們根本就不怕。

  張斐立刻道:「還請陛下放心,我一定會將功補過的。」

  趙頊面色一喜,「看來你已經想到對策了。」

  他今日來,就一個目的,一定找回這場子來,此事決不能就這麼算了,其實他也了解張斐的性格,但是他擔心張斐顧及到他,也會選擇息事寧人,故此他來表明態度,只要你有手段,那咱們就打回去。

  這是王安石、司馬光都沒有想到的。

  趙頊的演技實在是影帝級別,當時他沒有多少抗爭,態度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三司才敢那麼囂張,還專門派人去計數,生怕市民不知道似的。

  張斐立刻將整個計劃,以及他如何遊說王安石、司馬光的,統統告知趙頊。

  他在王安石、司馬光中間是左右橫跳,但他跟趙頊又是另外一種關係,皇帝還是不一樣,除非你要造反,否則的話,你幹什麼,都必須得到皇帝的支持,能不瞞的盡量別瞞。

  皇帝一旦對你產生疑心,那是非常可怕的,而一個坦誠的珥筆,不管說什麼,皇帝也不會太在意,畢竟他也只能口嗨,他幹不成事。

  趙頊聽罷,不禁是喜出望外,如果將此事演變成司法和行政的鬥爭,或者說官衙之間的鬥爭,那就不會對他造成太大的威脅,他反而可以左右局勢,道:「真不愧是珥筆張三,竟然同時說服了王介甫和司馬君實。厲害!厲害!」

  張斐謙虛地笑道:「雖然他們的執政理念有許多矛盾的地方,但是他們肯定都不支持偷稅漏稅。」

  趙頊稍稍點頭,又道:「需不需朕幫忙?」

  張斐忙道:「不敢勞煩陛下,這我惹出來的,我也有責任彌補這一切。」

  趙頊點頭道:「這回你放開手腳去做,朕會在後面保你周全的。」

  說著,他舉杯道:「祝你大獲全勝。」

  ……

  那呂惠卿絕對是王安石的得力幹將,沒過幾日,他便將人和案都給找來了。

  「恩師可知開封縣落馬坡的韋員外?」

  「韋員外?」

  王安石搖搖頭:「未有聽過。」

  呂惠卿道:「此人名叫韋愚山,東京人士,其曾祖父曾在真宗朝考得進士,但由於為官不正,貪污受賄,後被貶出京城,死後才被其子送鄉里安葬,但之後其子孫又開始汴京經商,憑借其父親在朝中的一些關係,很快就成為開封縣有名的富戶。

  如今那韋愚山更是鄉里一霸,誰也不敢惹他,更無人敢去他家收稅,直到三年前,一個名叫耿明的衙前役,由於他看不慣韋愚山的所作所為,便跑去韋家催繳稅收,結果不但沒有收到稅錢,那韋愚山還將自家的部分田稅,算在耿明身上。

  雖然這耿明是一個上等戶,但也承受不住韋家的稅錢,最終逼得耿明主動休掉妻子,讓妻子帶著兒子回娘家躲避,他則是去到道觀出家,這才躲過韋家的報復。」

  王安石聽罷,登時激動道:「那傻子就沒有去告官嗎?」

  呂惠卿道:「就是官府將這稅錢算在耿明頭上的。恩師應該知曉,很多衙前役收不到稅,最終只能自己墊付。」

  王安石緊鎖眉頭,問道:「他敢去告嗎?」

  呂惠卿道:「雖然耿明已經出家,但他一直都心心唸唸地想著報仇,以及和妻兒團聚。」

  王安石點點頭道:「就他了。」

  呂惠卿道:「但是恩師,那韋愚山來頭也不小。」

  王安石問道:「不就是一個富戶嗎?他祖輩也就一個小小進士,無須在意。」

  呂惠卿道:「韋愚山一直都非常欣賞王鴻,他認為對付刁民,就應該使用酷刑,故此二人關係還不錯,另外,他的次女乃是昌王的寵妾,故而他才敢如此的囂張跋扈。」

  王安石不禁斜目瞧了眼呂惠卿,你這是故意要看我笑話吧。

  狠話都已經放出去,你給我來一個皇親國戚。

  你讓我怎麼辦?

  這昌王可是趙頊的同胞弟弟,可不是一般的王爺啊!

  呂惠卿解釋道:「學生之所以挑了這樁案件,原因有三,其一,這也事關衙前役,可以為恩師變法提供支持。

  其二,雖然涉及到皇親國戚,但此番鬥爭是源於司法改革,這也能夠令司馬學士更加左右為難,他司馬光每回都說得正義凜然,為國為民,不妨看看他面對皇親國戚時,到底是否能夠言出必行。

  其三,如果能夠拿下韋愚山,其餘地主也不敢再囂張,可一勞永逸。」

  他的手段,可也是非常狠的。

  我呂惠卿親自出手,那絕不可能是什麼小案子。

  王安石有些猶豫,使個絆子,讓司馬光甩個四腳朝天,博大家一笑,那倒是可以,但要說將司馬光往溝裡推,這好像就有些過分了。

  可他又很期待,真的遇上皇親國戚,司馬光又能否做到包拯一樣,鐵面無私,畢竟他與司馬光曾都在包拯手下當過小弟。

  另外,他對韋愚山這種行為,也是非常不爽,你不繳也就罷了,還要讓別人給整死,是再三思考後,他道:「你先去跟張三談談,問問他的意見。」

  呂惠卿點點頭。

  王安石又問道:「開封縣那邊找到人了嗎?」

  根據張斐的計劃,他們得在刑獄部門找一個司法人員站出來拉大旗,跟縣衙硬剛。

  呂惠卿道:「找到了,司法參軍呂嘉問。」

  王安石皺眉道:「呂晦叔的侄孫?」

  呂惠卿點點頭,道:「學生去打聽過,開封縣的刑獄官員,唯有呂嘉問在為張斐鳴不平,而且學生曾也與呂嘉問談過,他一直都是支持恩師變法改革的。」

  王安石嘆道:「你這真是越弄越複雜了。」

  個個都有背景。

  這可真是玩大了。

  呂惠卿卻道:「如果只是簡簡單單的讓一個地主交稅,即便贏了,也起不到震懾的作用,也犯不著恩師親自出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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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11 小時前
第0181章 幹!

  張家。

  「昌王?」

  張斐緩緩抬起頭來,目光也從手中的文案轉移到對面的呂惠卿身上,且還帶著一絲警惕。

  呂惠卿很坦然地點點頭道:「昌王就是官家的同胞兄弟。」

  「是…嗎?」

  張斐呵呵兩聲,很委婉地說道:「我聽說如今很多人都偷稅漏稅,應該不止這麼一家吧。」

  他自問自己已經夠能折騰了,但不曾想,這呂惠卿要更為生猛,出手就是皇親國戚。

  真的就如電視劇裡面演得那樣麼,在宋朝,誰不懟個皇親國戚,就好不意思說自己是清官來的。

  呂惠卿道:「你應該也知道,如這種事,不少皇親國戚,也都有涉及,如果在官司焦灼之時,朝中有人拿皇親國戚出來說事,甚至於再製造一場官司,你將會變得非常被動,說不定最終又不了了之,與其如此,我們就不如主動出擊。」

  張斐眉頭緊鎖。

  呂惠卿又道:「而那韋家到底也不算什麼名門望族,只不過他的女兒是昌王的妾侍,沾上一點邊而已,皇室也不可能為了這麼一戶人家,而出面干預,引起大臣的不滿,同時又可以堵住別人的嘴。」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又道:「再來就是那耿明意志非常堅定,也不太可能臨時變卦。」

  張斐兀自沉吟不語。

  呂惠卿瞧了眼張斐,道:「你也先別慌張,恩師只是讓我過來與你商量一下,若是你覺得不成,我會再派人去打聽的,畢竟打官司的是你。」

  張斐道:「這事我要考慮一下。」

  呂惠卿微笑地點點頭。

  張斐突然問道:「呂校勘似乎認為我多半會答應?」

  呂惠卿笑道:「那我倒是沒有這麼想過,我只是覺得你會對這個官司非常感興趣。」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呂惠卿道:「我選擇這個官司,還有一個小原因,就是擔心官司太簡單,引不起你的興趣。」

  張斐苦笑兩聲:「呂校勘真是抬舉我了。」

  呂惠卿呵呵一笑,又道:「那行,你考慮好了,再告訴我一聲。」

  張斐點點頭:「好的。」

  送走呂惠卿後,張斐面色漸漸變得凝重,又拿起那些資料看了看,「真不愧是呂惠卿,將我的心思都給摸透了。」

  確實!

  這個官司引起他極大的興趣,雖然他也幫李四、史家出頭,但那都是迂迴的,未與那些人正面對抗。

  這個官司就是直接面對他們。

  而張斐對於跨出這一步,可是有著濃厚的興趣。

  在外面摸了這麼久,總得進去試一試深淺。

  如果他是一心幫助王安石,他對此倒是不會猶豫太久,但他同時還想得到趙頊和司馬光的支持。

  這使得他必須要慎重。

  而呂惠卿其實也有小心思,就是他一直都防了張斐一手。

  在我們的支持下,你能憑借官司對付他們,你掉過頭來,同樣也成立。

  誰都不想受人制衡。

  呂惠卿希望借這場官司,讓張斐的立場變得更加明確。

  就是要跟那些地主們、士大夫們對著幹。

  因為王安石的新法,主要就是要將這些富人的財富,移到國庫中去。

  ……

  到了傍晚時分,張斐拿著這個官司,就去跟許遵、許芷倩商量。

  「昌王?」

  許遵緊鎖眉頭道:「據說當今太后最喜歡的皇子,就是這昌王。」

  許芷倩卻道:「如果昌王妾侍的父親都能夠無法無天,那還要這律法還有何用。」

  雖然她與張斐的關係已經確定,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事讓她見到,她就很受不了。

  許遵瞧了眼許芷倩,微微一笑,又向張斐道:「此事你還是得自己決斷,如果問我們父女,我們肯定會希望為這耿明討回公道。」

  許芷倩是直點頭,道:「這韋愚山實在是太可惡了,不交稅,本就是他的不對,但他不但不害怕,還將耿明這種正直之人害得妻離子散,簡直是人神共憤。」

  他們父女是一個德行,不知道,那也就罷了,知道了,那可就忍不了了,如果這官司落在許遵手裡,他也一定會上告朝廷的。

  當然,他們這些為官,也是有底氣在的,大不了也就是被貶唄。

  凡事都有兩面,這刑不上士大夫,有它壞的一面,但也有好的一面,完全就看個人道德,許多道德高尚的文官,如包拯這種大臣,還就敢跟皇室硬剛,最多也就是被貶去外地當官。

  當然,如王文善那種官員,幹了壞事,也就是被貶,過幾年也有可能回來。

  可見宋朝這種體制跟儒家思想是密不可分的,必須要用道德去約束大臣,必須要豎立起價值觀,才能夠將這種體制推向好的一面。

  不過從結果來看,這條路是很難走的。

  仁宗朝那一批曠古爍今的文官天團,如白璧無瑕范仲淹,鐵面無私包龍圖,決斷如流富弼等等。

  神宗朝這一代也不差。

  然並卵。

  也沒折騰出一個盛世出來。

  當然,許遵的建議完全是從這個案子的角度來看,但是他知道張斐另有目的,故此他還是讓張斐自己決定。

  張斐思索一會兒,突然問道:「恩公,高太后最愛的皇子是昌王,不是官家嗎?」

  許遵稍稍一愣,「據傳是如此,但是這種事你可別去瞎猜。老夫建議你還是以此案為主,這是最擅長的。」

  張斐訕訕笑道:「我就是隨便問問,我自己再考慮考慮。」

  其實他跟許遵父女商量,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若出事,必然會連累到許遵,必須要跟他們父女交個底,如果他們都反對,張斐肯定就要另外考慮。

  可許遵父女的態度,對張斐當然有利的。

  他們願意張斐打這場官司,不怕受到連累。

  那麼打與不打,就完全取決於張斐。

  ……

  三更時分。

  張斐坐在廳堂裡面,望著桌上的文案,怔怔出神。

  他現在主要考慮的就是對趙頊和司馬光的影響。

  但是呂惠卿說得很對,如這種偷稅漏稅是體制性的腐敗,是人盡皆知,哪怕從純粹的法律角度來看,屬不屬違法,都得另說,因為法不責眾,那麼拿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地主來做靶子,許多人會不服的,他們萬一直接拿昌王出來,問題其實更嚴重。

  拿昌王妾侍的父親來做靶子,顯然可以留有更多緩和的餘地。

  可見呂惠卿他考慮的非常清楚。

  咋一聽,覺得好狠,但仔細一想,這其實是一個非常穩妥的方案。

  忽然,一道黑影從眼前晃過。

  張斐抬頭看去,只見高文茵端著一個瓷碗走了進來。

  「夫君,這都已經深夜了,你先吃點東西再忙吧。」高文茵將那晚魚羹放下,溫聲細語地向張斐說道。

  她的聲音非常溫柔,彷彿透著一股魔力,讓人難以拒絕。

  張斐點點頭,道:「多謝夫人。」

  高文茵又將魚羹雙手遞上。

  「小桃的手藝越來越不錯了。」張斐嘗了一口,讚許道。

  高文茵笑道:「自從上回夫君你下了一次廚後,小桃最近一直都在努力鑽研廚藝。」

  「是嗎?」

  「嗯。」

  高文茵輕輕點了下頭。

  張斐呵呵笑道:「這我倒是沒有想到。」

  邊吃著,他又向高文茵道:「夫人不需要天天等著我入睡後再去休息,要是困了就早些去休息吧。」

  雖然二人並未同床共枕,但是張斐不睡,高文茵是決計不會睡的,在旁時刻待命。

  「那如何能行,若是夫君肚子餓了,或者要換筆墨,找不到人,可會耽誤正事的。」高文茵又道:「反正我每天也沒什麼事做,中午的時候,還可以休息一下,故此夫君莫要擔心我。」

  張斐聽她語氣非常堅決,於是笑著點點頭。

  高文茵又問道:「夫君這又是接到了大案子嗎?」

  張斐點點頭:「也是衙前役的案子,但是這回對方來頭不小。」

  高文茵輕輕點了下頭。

  張斐問道:「夫人似乎一點也不害怕?」

  高文茵愣了下,「不是夫君你說害怕是沒有用的嗎?」

  張斐眨了眨眼,笑問道:「所以你就不害怕了?」

  高文茵輕輕點了下頭,「我覺得夫君說得很有道理,許多事不是你想躲就能夠躲得了的,我見過許多,也親身經歷過。」

  張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然一掌拍在那文案上面,「夫人都這麼說了,那就幹了。」

  高文茵面色駭然,「夫君,我……」

  張斐笑道:「開個玩笑,我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

  「那…那就行。」

  高文茵稍稍拍了下胸脯。

  張斐下意識地一瞟,竟然晃了晃,不禁心神一動,這個女人真是熟透了,道:「夫人,你要不早點回房休息。」

  高文茵道:「沒事的,我……」

  「我的意思是,你坐在這裡,會干擾我工作的。」

  「哦,好的。」

  高文茵趕忙端著空碗離開了。

  ……

  又過得兩日,張斐便將呂惠卿請來。

  「你決定了?」呂惠卿笑問道。

  張斐笑著點點頭,又將一張紙遞給呂惠卿,「我需要這上面的證據。」

  呂惠卿接過來,看了看,道:「時隔三年,這麼詳細的賬目,可是很難弄啊!」

  張斐道:「但這種財物糾紛官司光憑口才是沒用的,是需要充足的證據。」

  呂惠卿又看了看,道:「我盡量幫你查明,但是不一定能夠全部找到。」

  「就有勞了!」張斐拱拱手,又道:「還有,最開始我不會出面,由耿明直接去告。」

  呂惠卿問道:「這是為何?」

  張斐道:「如果一開始我就出面,那麼王鴻必然會知道我是來報復的,他們就一定會有所防備,可能會達不到我想要的效果。反正咱們那邊也有人,就先讓他們官衙之間鬥起來。」

  呂惠卿沉吟少許,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介入?」

  張斐道:「司理院起訴開封縣衙的時候。」

  呂惠卿聽得是一臉問號,「司理院如何起訴開封縣衙?」

  張斐反問道:「不能起訴嗎?」

  呂惠卿搖搖頭:「倒也沒說不能,只不過這衙門之間若有矛盾,也應該是向上司上訴,而非是起訴。」

  張斐道:「既然沒說不能,那就是能啊!」

  呂惠卿當即就傻眼了。

  能不能這麼操作?

  確實沒規定不可以,但從未有人這麼幹過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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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11 小時前
第0182章 復仇

  衙門起訴衙門。

  不得不說,呂惠卿又被張斐的想法給驚呆了。

  在他嘴裡,彷彿什麼事都能打官司。

  當初錢顗狀告制置二府條例司,也是脫了官服再去的,雖然由於第一次贏了,他又恢復了官職,但是第二次爭訟,也只是朝廷內部舉行的,可不能歸納衙門起訴衙門。

  但也已經有些接近。

  呂惠卿覺得未嘗不可。

  可見這呂惠卿與張斐可也真是將遇良才,棋逢對手。

  一個出手狠辣果決,直接一捅到底,而另一個則是好走偏鋒,常常出人意料。

  當然,具體怎麼去操作,肯定還是要以張斐的意見為主。

  畢竟呂惠卿又不會打官司。

  「決定了?」

  許芷倩悄悄從後面,拍了一下張斐的肩膀。

  張斐回過頭身來,笑著點點頭,「這回我們可是有得忙咯。」

  許芷倩一愣,道:「這種官司,只要能夠鬧到公堂上去,是一定能贏的,那些人偷稅漏稅可是鐵證如山。」

  張斐嘆道:「難就難在這裡啊。」

  嗯?

  許芷倩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張斐道:「上至士大夫,下至百姓,都有這種行為,這就會形成法之禁區。」

  「法之禁區?」許芷倩疑惑道。

  「就是法不責眾。」張斐解釋道:「當一個點能夠涉及到一個面時,法律往往是束手無策,那些看似鐵證的證據,恰恰又是此案最大的漏洞。」

  他大學上課時,教授都特別用一節課來講這個法不責眾。

  任何案件只要進入這個禁區,律法就管不到,別說嚴格之法,就說輕微執法都不行,因為會造成很大的社會問題。

  許芷倩在這個問題上,顯然想得有些過於簡單,問道:「那你打算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張斐道:「就常理而言,唯有政策,才能夠解決法不責眾的問題。」

  許芷倩好奇道:「既然要用政策,那你為何還要打這官司?」

  張斐道:「打還是能打的,但是這思路要變一變,總之,接下來我們有得忙咯。」

  他先是讓李四去一趟事務所,告訴范理,他也要休個長假,在家反思反思。

  范理得知此事,是開心地合不攏嘴,你小子可算是知道反思了。

  雖然這導致整個店裡就他一人堅守,但是他也樂得清閒自在,前些時候,實在是太折騰了,是得靜一靜了,就是沒生意做,他也開心。

  「哎呦!今兒是什麼風,將四哥給吹來了。」站在櫃檯裡面打瞌睡的范理,見馬天豪突然大步走了進來,趕緊出得櫃檯相迎。

  馬天豪將一沓文案拍在櫃檯上,「這裡有些契約糾紛,你們幫我處理好。」

  說話時,眼珠子是到處瞟。

  「哎!老范。」

  馬天豪突然招招手。

  「啥事?」

  范理湊過來。

  馬天豪問道:「你這店裡咋沒人,怪慎得慌。」

  范理嘆道:「不都在家休養嘛。」

  馬天豪一臉八卦道:「上回打得很狠嗎?」

  范理道:「也不是很狠,最嚴重的休養個五七天也差不多了,只是三郎覺得愧對他們,就讓他們休養一個月,還照樣給錢。」

  馬天豪問道:「三郎在嗎?」

  「都好些天沒來了。」范理搖搖頭。

  馬天豪見張斐不在,立刻道:「也真不是我說你們,咱們商人的糾紛都處理不過來,你們幹麼去惹是生非,不可能每回都這麼幸運。」

  范理嘆道:「我也不想,不都是三郎的出得主意嘛,之前他一直贏,咱能不聽他的嘛。」

  馬天豪道:「這回可得摁住他,你們這麼胡來,我們都不太敢來,這些要處理的糾紛,都是積壓了好些天的。」

  范理趕忙道:「這回三郎應該是吃到教訓了,這些天都在家反思,也沒跟前幾回一樣,嚷嚷著要報復。」

  馬天豪點點頭:「那就好!行,我先告辭了。」

  范理忙道:「這茶都沒喝一杯。」

  「不喝了!不喝了!咱兩犯不著見外。」

  馬天豪擺擺手,「勿送!」

  便是轉身出得門去,剛剛出得大門,就見到鹽鐵判官沈懷孝和轉運使曹邗從門前走過。

  馬天豪當然識得他們二人,趕緊上前行得一禮。

  沈懷孝隨口問道:「馬員外惹上官司了?」

  「沒有沒有,就是一些契約問題。」說著,馬天豪突然意識到什麼,又解釋道:「小店之前就已經僱傭他們事務所一整年,這錢不花也花了,這不……」

  沈懷孝笑道:「我也沒說不讓你來,你慌什麼。」

  說著,他往律師事務所大門前一看,「不過這律師所倒是比之前冷清不少。」

  馬天豪道:「就老范一人在裡面,能不冷清嘛。」

  曹邗問道:「就一個人?」

  馬天豪點點頭道:「他們的店裡的珥筆上回不是在開封縣被打了一頓板子嘛,如今都在家養傷。」

  沈懷孝問道:「張三呢?」

  馬天豪道:「聽老范說,這幾日都沒怎麼來,估摸著是出了這事,他也不太好意思露面。」

  沈懷孝和曹邗對視一眼,沈懷孝又馬天豪道:「你忙你的去吧。」

  「是,小民告辭。」

  等馬天豪走後,曹邗便道:「看來這回那小子是吃到教訓了。」

  沈懷孝呵呵道:「世上之事往往如此,之前大家都看在許仲途的面子上,任由他胡鬧,就沒有打過他,誰也不知道打了以後,究竟會怎麼樣。結果打了也就打了,他許仲途一個人又能怎樣,今後在堂上,誰都知道怎麼對付他了。」

  「沈兄言之有理啊!」曹邗笑著點點頭,又道:「虧得我之前還想了那麼辦法去對付這小子,早知如此……」

  沈懷孝擺擺手:「你的辦法對付的可也不是那張三,要能夠讓那鄧綰、陸堔待在王介甫身邊,說不定今後大有用處啊!」

  ……

  這期間,呂惠卿無疑最忙碌的,他一方面的按照找證據,送給張斐,另一方面,又得暗中佈局,好在這廝手段也確實厲害,每件事都能夠處理的井井有條,關鍵他平時還得去制置二府條例司制定新法條例。

  這日傍晚時分,呂惠卿忙完正事後,從皇城出來後,就順便將呂嘉問約到一個小酒樓。

  如他們這種中層官員,在家養廚子,就不如上酒樓吃。

  這宋人不管官員,還是百姓,都很喜歡在外吃,一般都不在家做飯。

  「什麼?」

  呂嘉問震驚地看著呂惠卿,「以司理院的名義去起訴開封縣衙?」

  呂惠卿點點頭。

  呂嘉問撓頭問道:「這…這如何告?」

  呂惠卿道:「過幾日耿明就會去司理院告狀,而你們司理院的判決最終會遞到開封縣衙,由王知縣定奪,以王知縣與韋愚山的關係,他肯定會駁回的,這時候你便可以以司理院的名義去左右廳起訴開封縣衙。」

  呂嘉問木訥道:「但是根據朝廷制度,我也應該是上書朝廷,揭發此案。」

  呂惠卿笑著點點頭,又道:「可是朝廷制度也未有不准你們司理院起訴。」

  呂嘉問思索一會兒,點點頭道:「好像也是未有規定。」

  朝廷哪裡想得到,這衙門會跑去起訴衙門,還請一個珥筆打官司,不可能會設這方面規定啊!

  呂惠卿看著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笑問道:「那你敢不敢?」

  「敢啊!」

  呂嘉問面露興奮之色,「咱們占理,有何不敢,不瞞呂校勘,之前我就與那王知縣有過爭執,實在是他官高一級,咱奈何不了他,而我家長輩也不喜我惹是生非,總是讓我息事寧人,若有呂校勘支持,這回咱可是要從他手裡討回公道來。」

  呂惠卿笑著點點頭,又道:「但是不到起訴那一刻,你可千萬別表露出來,以免讓他們有所防備。」

  他們就是要鑽這個律法空子,要是事先讓別人知曉,對方可能就會先上奏朝廷,不准這麼弄。

  呂嘉問點頭道:「這我自然知曉。」

  呂惠卿又道:「除此之外,你還得在縣衙掙扎一番,要讓司理院其餘官職人員感到委屈……」

  不等他說完,那呂嘉問就直接拱手道:「呂校勘放心便是,此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

  張家。

  「天吶……」

  許芷倩玉手托腮,瞅著邊上那一堆高高的文案,抱怨道:「想不到這官司的文案這麼難準備,這麼些天了,還有一半未有整理。」

  「談到錢,總是要細緻一點,官司也是如此。」張斐又瞧了一眼許芷倩,「你之前可沒有這麼容易累的,是在向我撒嬌嘛,這方面我比較笨拙,你可得明示。」

  「誰與你撒嬌。真不知羞。」許芷倩啐了一聲,又道:「只不過以前準備的文案,都是律法條例,以及過往的案例,而這回多半都是賬目,看多了可真是令人犯困。

  唉…想不到這韋愚山一個小小富戶,竟然在京東有著上萬畝的良田,這還只是比較容易查到的,到底還有多少,誰也不知道,他又無特權,可竟然連一文錢稅都不繳,真是可惡至極。」

  張斐笑道:「能逃稅那是本事,誰願意交稅。」

  許芷倩癟了下嘴:「這朝廷也真是欺善怕惡,就知道問那些普通百姓要錢。」

  張斐笑而不語。

  許芷倩瞥了他一眼,又問道:「咱們這裡都還有這麼文案沒有準備好,你怎麼就讓那耿明去告狀了。」

  張斐道:「這不是我要求的,而是呂校勘讓這麼做的,他們那邊新法條例制定的差不多,這事不能耽擱太久,不過也沒有關係,開始還得鬧些時日,時日是足夠了。」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張斐直接起身,將門打開來,高文茵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夫君,許娘子,你們做了這麼久,先歇息一會兒,吃點東西吧。」

  「好香啊!」許芷倩瓊鼻聳動了下,「還真是有些餓了。」

  高文茵將一份粥點放在許芷倩面前,「先吃點,不夠的話,我再去拿。」

  「嗯。多謝高姐姐。」

  「不客氣。」

  高文茵又將一份放在張斐面前,「你們先吃,待會我再來收。」

  張斐忙道:「這多麻煩,坐著一塊聊會天啊!」

  高文茵螓首輕搖道:「廚房那邊還有些事,我待會再過來。」

  說完她便退了出去。

  以前高文茵經常跟他們一塊聊天,但自從張斐與許芷倩確定關係後,她是盡量不打擾張斐和許芷倩。

  「這女人。」

  張斐無奈地搖搖頭。

  許芷倩輕聲喊道:「張三。」

  張斐回過頭來,「什麼事?」

  許芷倩囁嚅著,欲言又止。

  張斐沉吟少許,笑問道:「你是不是想問文茵如何看我們之間的事。」

  許芷倩小雞啄米般地點點頭。

  張斐感慨道:「我想她應該感到很輕鬆吧。」

  「輕鬆?」

  「嗯!」

  張斐道:「你也清楚,她待在這裡盡心盡力地服侍我,只是為了報答我的恩情,如果我一直不娶的話,她肯定會覺得很是愧疚,故此她看到我娶你,肯定會覺得很輕鬆。」

  許芷倩頓時也覺得輕鬆了許多,嘴上卻道:「可別瞎說,你都還沒有娶。」

  張斐衝著她擠眉弄眼:「待打完這個官司,咱們好好商量一下。」

  許芷倩羞赧不語,傲嬌地將俏臉偏到一邊。

  張斐突然問道:「那你又怎麼看?」

  許芷倩一怔道:「什麼怎麼看?」

  張斐道:「高文茵。」

  許芷倩笑道:「這你放心,當初我就支持你娶高姐姐,如今我也不會後悔的。」

  張斐問道:「你就不吃醋?」

  許芷倩認真地想了想,「自我娘走後,我爹爹就再也未續絃,故此我也認為一夫一妻最好,可是高姐姐還真是難以讓人吃醋。」

  說著,她美目一瞟張斐,「就算我吃醋也沒用,你這麼喜歡高姐姐。」

  張斐下意識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說完,他趕緊嘴一閉,心道:沒結過婚的男人,真是沒經驗,一下就被套出話來了,下回得去跟曹棟棟他們打聽一下。

  許芷倩笑道:「我又不是瞎子,哪能看不出來。哦,還有那方雲,我吃醋吃得過來嗎?」

  張斐已經聞到一股醋味,忙道:「這你可就別瞎說,我跟方雲那真是兄妹之情。」

  「是嗎?」

  許芷倩輕輕哼道:「我才不信。但我也警告你,就方雲了,你這登徒子可也得收斂一點。」

  我這輩子還特麼是個處,你讓我收斂一點,你要點臉嗎?張斐暗自嘀咕一番,又道:「如果我跟方雲真的是兄妹之情,那…那這個名額能否挪給別人。」

  「……」

  ……

  清晨時分,微風輕拂,晨霧悄然離去,一束金光朝陽在山間。

  山坡上的一個書生抬手遮了下眼,又向身前這位三十歲左右的道士,道:「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你大可去告,我保證你一定能夠如願以償。」

  那道士聞言,當即躬身作揖道:「多謝官人搭救,若今生耿明能夠大仇得報,與妻兒相聚,大恩大德,耿明下半輩子願為官人做牛做馬。」

  那書生笑道:「救你出來,又讓你做牛做馬,意義何在。時辰不早,你快些去吧。」

  「耿明告辭。」

  那道士又行得一禮,便轉身往坡下走去,充滿憤怒的目光望著西南方向。

  那是開封縣司理院所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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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3章 官場如戲,全憑演技

  單單就封建王朝而言,宋朝對於司法的重視程度和專業程度,可以說是之最。

  這其中有一個大背景,就是之前的五代十國。

  當時的司法混亂,真的是暗無天日。

  老趙家接手之後,非常清楚,如果不完善司法,是難以令這個國家真正的安定下來的。

  比如說,在五代十國時,就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軍人主獄』,這直接導致濫用刑罰,激化了許多的社會矛盾。

  故此老趙家規定,這司法官員,必須由文人擔任,又通過司法制度的改革,塑造出一個相對公正、廉潔的司法體制,其中核心就是鞫讞分司制度。

  所謂的『鞫讞分司』,就是將審理和審判分離。

  上至大理寺,下至地方州縣,都是採用這一套制度。

  鞫司,負責審理、審問、查證。

  讞司,就是檢法斷刑,對已經認定的犯罪事實,根據檢索出相關法律條文,衡量是否適用此案件。

  判決是一定要引用法律條文,不能是你想個罪名出來,也不能拿著法律條文牽強附會,這個部門與三司審計部是大宋專業性最強的兩個部門。

  一個是錢,一個法。

  當然,許多縣城,就還是縣令、主簿主審,縣尉調查、追緝。

  但是開封縣作為全國第一大縣,其實已經是相當於州府級別的,赤縣可是很牛逼的存在,若是能夠在開封縣擔任知縣,是前途無量,一般官員是輪不到這種職位的。

  如司理院這種州府級別的司法機構,開封縣也是有的。

  那開封府自然就更高一級,下面擁有左右廳,左右巡院,左右廂公等等,好些個司法機構。

  開封縣,司理院。

  堆滿公文的辦公室內,幾個推司、錄事官吏坐在裡面,伏案工作。

  這個部門是最苦的。

  這開封縣太大了一點,人口又多又混雜,每天都有新的案件,他們可以說是有幹不完的活啊!

  「大案子,大案子!」一個文吏快步入得屋來,神色激動地說道。

  屋內幾人立刻抬起頭來。

  「什麼大案子?」

  「適才有一個名叫耿明的道士狀告落馬坡韋愚山勾結官吏,徇私舞弊,敲詐勒索,導致他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這還真是一個大案子啊!

  這些官吏立刻圍聚過來。

  「耿明?這名字,我好像聽過。」一個年老的錄事官若有所思道。

  「是嗎?」

  「哦,哦,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這耿明以前在鄉里擔任里正,負責催繳稅收,但也不知為何,他突然跑去韋家催繳稅收,沒過多久,耿明就變賣土地,妻兒也離他而去,後來…後來好像聽說去出家當道士了。」

  里正就是宋朝最為苦逼的衙前役,律法規定,必須由一等戶充當,輪流服役,往往負責錢財方面的事宜,收稅、押貨等等。

  當然,凡事都有兩面,其中也有些狠人,將他們衙前役的苦難,轉移給鄉民,但結果並不會發生太多的改變,他們到底是韭菜,即便憑著手段,將自己養肥,也難免也會被宰。

  「我也聽說過,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據說他沒有收到韋家的田稅,縣衙便逼迫他們承擔下來。」

  「這韋家可真是手眼通天啊!」

  「那可怎麼辦?」

  正商量著,只見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官員入得屋內。

  此人名叫陳衝。

  乃是司理參軍。

  官職雖然才八品,但他也是進士出身,宋朝是有明文規定,司法參軍和司理參軍,必須是進士出身,很多宰相年輕時都擔任過這職位。

  即便是祖蔭入官,也得通過司法考核。

  可見宋朝是多麼重視司法。

  「你們在討論什麼?」陳衝見大家都圍聚在一起,不禁問道。

  「陳司理,方才有人來告狀。」

  這些官吏七嘴八舌地將其中緣由告知陳衝。

  陳衝聽得不禁眉頭一皺,但他上任不久,經驗不足,於是組織會議,商議此案。

  「耿明有稅鈔憑據,僅相隔一年,他便多繳納三倍的稅錢,這其中顯然有貓膩。不但如此,他還保留了當年他追繳韋家稅收的一些憑據,以及韋家這幾年偷稅漏稅的憑證。」

  「其實憑借這些證據,足以定罪,但這些證據也是人盡皆知之事。」

  「是啊!自那韋愚山的女兒嫁給昌王當妾侍後,更是沒有人敢去他家收稅。」

  「這種訴訟,看似鐵證如山,但根本判不下來。」

  「這個耿明也真是一根筋,若是能告的話,他當初就不會受此苦難,莫不是他身患絕症,想拚死一搏?」

  ……

  陳衝聽他們議論半天,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畢竟韋愚山後面還有個昌王,問道:「到底該怎麼辦?」

  一干文吏面面相覷。

  「陳司理,如這種案子,就沒有必要受理,定是徒勞無功,還會得罪不少人。」那年長錄事官搖頭嘆道。

  幾乎在坐的所有人都直點頭。

  唯有一個名叫畢冶的年輕縣推司道:「你們可要看清楚,這不僅僅是偷稅漏稅,裡面還包含著徇私枉法,如主守自盜,詐騙官私財物等罪名,咱們若是不受理,萬一被揭露出來,咱們也會被牽連進去。」

  「要能被揭發的話,三年前就已經揭發,此案他就告不上去。」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畢冶道。

  陳衝想想最近也確實不太平,瞧了眼那年輕官吏,問道:「畢推司,那你以為該怎麼辦?」

  畢冶就道:「陳司理,咱們就只是審理,判與不判是司法和知縣的事,咱們就當做不知道,給它報上去,不管是判與不判,都與咱們無關。」

  他這麼一說,大家也都紛紛點頭。

  覺得這樣更為穩妥。

  宋朝這種相互制衡的制度,其實還有一個弊病,就是大家可以相互推托。

  陳衝點點頭,道:「就按你說得辦。」

  保險起見,陳衝還親自審問了一番耿明,然後將供詞、證據打包扔去司法參軍那邊。

  司法參軍其實也屬司理院,分左右兩院,但有些時候,司法參軍是直接兼管司理。

  ……

  「你幹得不錯,待此案過後,我就會向上面舉薦你。」呂嘉問拿到司理的供詞後,很是開心地向畢冶褒獎道。

  「多謝呂司法。」

  畢冶不禁是喜出望外,趕緊拱手道謝。

  他這麼年輕,根據宋朝的規矩,吏陞官是需要資歷的,這是他最欠缺的,除非上面有人舉薦。

  隔日,呂嘉問便將事先就寫好的判決書,送到縣衙去。

  畢竟知縣是一個縣的最高法官。

  司法參軍與知縣就不是相互制衡關係,而是純粹的上下級關係。

  但通常來說,許多杖刑三十以下的民事訴訟案,是直接由司法參軍判決,縣衙那邊只是走個流程,知縣哪有那麼多時間管那麼多事,畢竟知縣還是一縣的最高行政長官。

  但這個案件是重大刑事案,必須知縣親自判決。

  王鴻看到此案後,立刻派人通知韋愚山。

  ……

  這韋家的掌門人韋愚山今年還不到四十歲,但他真是年少成名,手段狠毒,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怕。

  而且為人好武,縣衙的人來到他家時,他正光著膀子院裡面舉石墩,兩三妾侍在旁邊助威,場面引人遐想。

  「耿明?」

  韋愚山還是懵的,彷彿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還是一旁的宅老提醒了他。

  「又是那個不知死活的臭里正。」

  韋愚山這才想起來,但他一點也不慌,立刻就命人寫上一封狀紙,狀告耿明勒索敲詐,貪污受賄。

  原來當時,韋愚山咬定自己將稅錢給了耿明,是耿明自己貪了,然後以此為名,夥同幾名污吏,編造證據,逼迫耿明把他家部分田地的稅錢給承擔起來。

  耿明擔心吃官司,只能承擔起來,後來實在是承擔不起,田產都讓官府收走抵債,最終那些田地還是落到了韋愚山手裡。

  陳衝看到韋愚山的狀紙,都有些受不了,你這也太不將我們當回事,你好歹也提供證據,就一張狀紙,這縣衙是你家開的嗎?

  於是,他主動去找呂嘉問商量。

  呂嘉問拿著這狀紙就去找王鴻商量。

  「耿明提供的稅鈔根本就說明不了什麼。」

  王鴻一擺手道。

  呂嘉問納悶道:「如果耿明稅鈔都當不了證據,那韋愚山的狀紙豈不是廢紙一張。」

  王鴻嘆道:「我也沒說要判韋愚山贏,只不過……唉,呂司法,你也應該知曉,那些里正經常敲詐勒索百姓,這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誰知道當時的情況,本官建議勸他們和解。」

  這事發生時,他還沒有在開封縣上任,他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雖然他不會判韋愚山有罪,但也不願意擦這屁股,最好是息事寧人。

  至於韋愚山與耿明的私人恩怨,你們自己去解決。

  呂嘉問點頭道:「是,里正中間不乏害群之馬,但是誰要說耿明去敲詐勒索韋愚山,我是怎麼也不會信的。」

  王鴻皺眉問道:「你們司法參軍就是這麼斷案的?你有何證據證明耿明就不能去敲詐韋愚山?」

  呂嘉問道:「就算如此,那耿明就應該伏法坐牢,而不是向官府繳納幾倍的稅。」

  王鴻道:「這也是常有的事,衙前役失職,也不一定會論罪,而是賠償給官府,這也是補償的一種方式,你也不是第一天當官了,難道連這些都不知道嗎?」

  呂嘉問問道:「難道王知縣有證據證明這一點?」

  王鴻沉眉道:「究竟你是知縣,還是我是知縣?」

  呂嘉問道:「知縣難道就可以不尊法嗎?」

  「混賬!」

  王鴻大怒,指著呂嘉問道:「你呂嘉問若非憑借家世,恐怕連個胥吏都當不了,你憑什麼在此與本知縣說教,從今日起,此案也不用你管了。」

  呂嘉問站起身,怒哼一聲,拂袖而去。

  王鴻也不搭理這官宦子弟,直接就以證據不足,駁回兩邊的訴訟。

  ……

  張家。

  「唉……」

  許芷倩一手托腮,看著那大門,真是望眼欲穿,嘆了口氣,「怎麼還不來啊!」

  張斐沒好氣道:「我早就與你說過,就朝廷的效率,至少也得鬧個十天半月,咱們有得是工夫,工作之餘,還是有空談談情的,你偏要趕,結果現在只能傻等。」

  當時準備工作還沒有完成時,耿明就去告狀了,結果文案都已經準備齊全,等了三四天,還沒聽到動靜,許芷倩的興奮勁都快過了。

  許芷倩白了張斐一眼,正欲開口時,一陣敲門聲響起。

  「來了!」

  許芷倩當即精神一振。

  過得片刻,李四入得堂來,「三哥,外面有個自稱開封縣司法參軍的人,說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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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4章 權力的誘惑

  夏日的午後,總是令人昏昏欲睡。

  「啊……」

  坐在櫃檯裡面的范理,托著腦袋,瞇著眼,打著哈欠。

  曾幾何時,他也是一個奮鬥中年啊。

  但自從張斐來了之後,他便徹底喪失了鬥志,他只求平平安安,不求什麼行首地位,不求什麼家財萬貫。

  他在短短一個春季裡,就明白一個深刻的道理。

  活著!

  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這日子他就過得非常輕鬆愜意,非常舒適。

  他不願醒來。

  但是……

  咚咚咚!

  一陣清脆的敲桌面聲,驚醒他的瞌睡。

  范理抬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

  「三…三郎!」

  張斐摸了下自己的臉,「這才幾天沒見,我就變得這麼可怕了嗎?」

  「沒…沒有。」

  范理訕訕搖頭,又道:「你怎麼來了?」

  張斐餘光往後一瞥,羞答答道:「有人找我打官司?」

  「啥?還有人找你打官司?」范理驚訝道。

  跟在張斐身後的呂嘉問不由得哈哈一笑。

  范理瞧了眼張斐身後的年輕人,由於呂嘉問上任不久,他並不是認識,只是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臉上堆滿了尷尬。

  張斐沒好氣道:「咱們到底還做不做買賣?」

  「做…當然做。」

  范理又小聲問道:「什麼官司。」

  「小…小官司,業務糾紛。」張斐一臉憨厚道。

  范理有些不信,但又瞧那呂嘉問非常年輕,心想:這後生看著挺文雅,應該不是什麼要命的官司。又小聲叮囑道:「你可別折騰大了。」

  「不會!」

  張斐拍著胸脯保證道:「你放心,這回咱就往小了弄。」

  「那…那我再信你一次。」范理點點頭道。

  一個時辰後。

  「不能接啊!三郎,你就聽我一回吧!這官司是真不能接,接了就完了呀!」

  范理整個人都趴在桌上,聲淚俱下地朝著張斐直搖頭。

  張斐看向一旁的呂嘉問,道:「呂司法,你也看見了,我這合夥人不讓我接,我……」

  呂嘉問此時可沒有方才那般面善,皺眉看著范理,「范員外,你為何不接本官這官司。」

  「我……」

  范理一時語塞,他突然想起,這呂嘉問可是開封縣的司法參軍,不是普通百姓,「呂司法,你…你不就是斷案的官員嗎?」

  你一個法官,找我茶食人打官司?

  太離譜了。

  呂嘉問腰板挺直,抖出一身官威,沉眉問道:「我是什麼身份,與這官司有何關係?」

  范理緩緩轉過頭去,委屈地看著張斐。

  張斐聳聳肩,「你決定。」

  啪!

  「張三郎!」

  范理一拍桌子,竄了起來,「你當我傻嘛,你以為不知道,你這就是要報復那王知縣,虧我還以為你在家反思,原來你…你是要變本加厲。」

  張斐問道:「簽不簽?」

  范理哼道:「你簽!有本事你就簽!你要死,我也拉不住。」

  「那行,我簽了!」

  「三郎!」

  范理又蹲了下來,淚眼汪汪道:「你要不再考慮考慮,這…這真不是開玩笑的,哪有司理院起訴縣衙的道理啊!」

  張斐道:「這個不用我們操心,我們只是負責上訴,接不接,那是官衙的事。」

  范理一怔,心道:是呀!開封府應該不會這種離譜的官司。要不會接,他就不會告了。又道:「官衙都不會接,你還告什麼。」

  「這不是被逼的嘛。」張斐瞟了瞟一臉凶相的呂嘉問。

  范理哼了一聲,小聲道:「你就別騙我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哪會這麼巧,剛剛出了那事,轉眼你就要告開封縣。」

  張斐也不裝了,問道:「你還想挨板子嗎?」

  范理直搖頭。

  張斐道:「那就得告回去,不然的話,人家憑什麼不打你?就是關門,你都躲不掉的。」

  范理沉默半晌,嘆道:「我怎就這麼傻,認為你真的會在家反思。」

  說罷,便也站起身來。

  張斐執筆簽訂了與呂嘉問的契約,後呂嘉問蓋上了司理院的官印,而張斐則是蓋了事務所的印章。

  ……

  開封府下轄左右兩廳,各設一名判官,一般重大刑事案件,皆在此審理。

  其實許多案件,你即便告到省府去,呂公著多半也會再交給左右二廳,唯獨張斐個例外。

  這回張斐走常規路線,不搞特權,直接去到左廳上訴。

  狀紙遞上之後,過得差不多半個時辰,才由門吏將他們給帶進去。

  來到堂內,只見堂中坐著兩人,身著同樣的官府,年齡也差不多,四十歲左右。

  呂嘉問向左邊那人拱手一禮,「下官呂嘉問見過岑判官。見過余判官。」

  張斐也跟著行得一禮。

  左邊那人正是左廳判官,岑元禮,右邊那人則是右廳判官,余在深。

  此二廳判官經常見面商議,因為如果一些刑事案,呂公著覺得不妥,就會放到另一廳審,這互審機制,其實讓他們相互監督,但二人關係又不錯,為了避免尷尬,二人經常偷偷摸摸商議。

  一些量刑方面,他們會準備兩個方案,一個不行,就再給一個。

  岑元禮打量了下呂嘉問,問道:「呂司法,你是閒著沒事幹嗎?還是說,你認為我們閒著沒事幹?」

  呂嘉問拱手道:「下官不敢。」

  岑元禮拿起桌上的狀紙,往呂嘉問面前一揚,「那你此狀何意?」

  剛好余在深也在,兩個判官看了半天,也未看明白這狀紙是什麼意思。

  縣衙下轄的司理院,竟然起訴縣衙。

  張斐拱手道:「岑判官勿怪,請聽小民……」

  岑元禮瞪了一眼張斐,「我還沒說你呢,你今兒怎麼上我這裡來了,你不是喜歡……」

  他本想說,你去省府告呀,那才是你的家。

  突然意識到,這話可不能亂說,李開會揍他們的,不等張斐回答,便擺擺手:「你先別說話,我問你,你再說。」

  警告了張斐一句,又向呂嘉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太了解張斐,長得年輕,但絕對是老滑頭,讓他說,說著說著,就被他給套進去了。

  呂嘉問道:「不知岑判官認為王知縣的判決是否妥當?」

  岑元禮道:「如果你認為他的判決不妥,你可以上訴開封府,亦可以上書朝廷,你以司理院的名義上訴縣衙,這是誰教你的規矩?」

  呂嘉問的伯父就是他們的頂頭上司,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張斐訕訕道:「那個……」

  「你是不是想嘗嘗我這裡的板子」

  「……」

  張斐一臉鬱悶,心道:我就知道,這回要不狠鬥一番,老子今後上哪都先挨板子,這前面想破,一直破不了,後面不想破,可天天有人想給我破,這特麼欺負人啊!

  好在呂嘉問也不是一個蠢蛋子,向岑元禮道:「回岑判官的話,下官之所以這麼做,因為下官覺得此案不是王知縣的判決有誤,而是開封縣衙判決有誤。」

  岑元禮納悶道:「這不是一回事嗎?你這上面說的,就是王知縣所判。」

  呂嘉問道:「王知縣乃一縣長官,他主管行政,司法只是其次,故此王知縣在審理此案時,他首先考慮的是行政,而非司法。

  韋愚山在開封縣有著不小的聲望,也曾出錢為鄉里興修過水利和道路,這關乎王知縣的政績,而此案又是發生在三年前,要調查起來,也比較複雜,恐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下官認為王知縣應該是出於政績考慮,故而才選擇息事寧人。

  如這種現象,各州縣也比比皆是,下官也理解王知縣的苦衷。

  但是下官乃是司法參軍,職責就是斷案,絕不能容忍此等冤案,故此下官才以司理院的名義上訴縣衙,下官只是想為耿明討回公道,但無意冒犯王知縣。」

  他語氣真摯、誠懇,但在岑元禮看來,這純屬就是胡說八道,虛情假意,你告縣衙,那王知縣能置身事外,是當我們傻嘛。

  正欲開口訓斥呂嘉問時,旁邊的余在深突然向張斐問道:「這是你慫恿的吧?」

  張斐忙道:「余判官明鑒,是呂司法主動來找的我。」

  「是嗎?」

  余在深微微一笑。

  岑元禮也反應過來,對呀!這廝與王鴻有過節,而且就在半個多月前,這擺明就是報復啊!

  「小民不敢欺瞞二位。」

  張斐拱拱手,又道:「不過小民非常佩服呂司法的正直和勇氣,如果呂司法上書朝廷,這可能就會變成一個政治問題,甚至引發官員之間的相互彈劾,破壞朝廷和諧,但此案到底就只是一個司法問題,而不是行政問題,那就應該用司法的手段來解決。這也是小民選擇來這裡告狀的原因。」

  余在深又問道:「但是朝廷可沒有這個規定,允許官衙起訴官衙。」

  張斐道:「所以這就是默許的。」

  「你小子……」

  「岑兄稍安勿躁。」

  余在深先是一手攔住岑元禮,然後向呂嘉問、張斐道:「你們先回去,此案我們還得商議一下。」

  「下官告退。」

  「小民告退。」

  他們一走,岑元禮就道:「這還用商量嗎?這簡直就是胡鬧,若咱真接了,說不定還會被朝廷責罰。」

  余在深測過身去,「岑兄可還記得司法學士已經建議官家司法改革,並且得到官家的同意」

  岑元禮道:「這我怎會不知,但這於此事有何關係?」

  余在深苦笑道:「呂嘉問和張三不都在暗示嘛,這是司法問題,不是行政問題,這才是他們控訴開封縣衙的理由。」

  岑元禮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司理院想借這官司,掌控司法權。」

  余在深點點頭。

  岑元禮低聲道:「這會不會急了一點?」

  余在深道:「這不是急與不急的問題,而是朝廷一道政令,政法就真的能夠分離嗎?你想想看,那王鴻幾品官,呂嘉問又幾品官,王鴻真要干預司法,呂嘉問能不聽嗎?但如果能夠打贏這場官司,那可就另說了。」

  岑元禮顯得有些猶豫。

  他們上面就只有呂公著和李開,多這一級,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如果說呂嘉問能成,那我們……

  權力的誘惑。

  岑元禮目光閃了閃,可又忐忑道:「就怕惹禍上身啊!」

  余在深道:「這事呂嘉問弄出來,咱們先放消息出去,看看動靜,不過我想司馬學士肯定會出支持我們的,而且我們也可以借此團結司法官員,這上下都能說得通,這事說不定還真能成,但即便不成,那也與我們無關。」

  岑元禮左思右想,又道:「但是你有沒有考慮張三?他顯然就是要利用我們報復王鴻。」

  余在深道:「所以他也知道,要給我們好處,此案本就是王鴻判罰有失公允,再加上張三的能力,只要上得公堂,勝算可是不小啊!」

  岑元禮很是心動,「好吧!咱們先放出消息,看看動靜再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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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5章 迂迴禁區

  「恩公,你可算是回來了,那王大學士可是在家等了好一會兒。」

  剛剛下得馬車,馮南希便迎了過來,向張斐說道。

  「我知道了。」

  對於王安石的到來,張斐並不感到意外。

  入得廳堂,張斐拱手一禮……

  「行了。」

  王安石一揮手,他向來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又問道:「情況怎麼樣?」

  張斐笑道:「目前一切都比較順利,至少左廳那邊說是要商量一下,顯然他們也意識到這場官司關乎他們的利益。」

  王安石點點頭,又問道:「為何只狀告開封縣衙,而不將韋愚山一同告上公堂?」

  張斐解釋道:「這是為了解決一個法律問題。」

  「什麼法律問題?」

  「法不責眾。」

  「嗯?」

  王安石疑惑地看著張斐。

  張斐道:「就目前全國的情況來看,如韋愚山那種偷稅漏稅是非常常見的,不僅僅是那些大地主,就連普通百姓都有偷稅漏稅的行為。如果在公堂之上,直面這個問題,對方一句,如今人人如此,這會令我們陷入被動。」

  王安石道:「這不就是我們所期望的嗎?」

  他為什麼在這事上面支持張斐,就是希望讓這些大地主繳稅啊!

  光告開封縣是達不到這個目的的。

  張斐道:「若以律法來斷,朝廷就得追究很多很多人的稅錢,而這會引發非常嚴重的矛盾,說不定還會反噬自己。」

  王安石道:「可如此一來,這個官司就只是針對王鴻?」

  他支持張斐,是出於自身利益考慮,偷稅漏稅應該是此案關鍵所在。

  「絕非如此,這是次要的。」

  「是嗎?」

  王安石表示疑惑。

  張斐不答反問道:「敢問王大學士,如果這事鬧上公堂,如何才能夠將開封縣衙定罪?」

  王安石稍一沉吟,似乎明白了一些。

  張斐又解釋道:「要證明開封縣衙違法,首先就要證明,開封縣衙的判決是不公平的,是一種蓄意的包庇。

  怎麼證明這一點,唯有先證明韋愚山確實存有違法行為,這其中就包括韋愚山偷稅漏稅,這麼一來,就可以解決法不責眾的問題。

  因為我們將這種偷稅漏稅包裝一個證據,去論辯其真偽,讓它變成一個客觀的事實,而不是直接去追究其法律責任,但如果我們贏了,韋愚山必然就是違法的。」

  王安石稍稍點頭,「原來如此。」

  張斐道:「唯一能夠解決法不責眾的手段,不是律法,而是政策,這就需要王大學士變法。」

  他只是耍了個巧,迂迴到律法禁區的後方,避開這個法不責眾的問題,因為公堂上打這個問題,是必輸無疑的,唯有依靠政策,堵住這些漏洞。

  王安石皺眉道:「可我暫時還未有制定這方面的條例,這恐怕還得等些時候,故此我希望能夠借這官司,威懾那些人。」

  張斐思索半晌,道:「如果說政法分離,也是可以追繳一些稅收的,緩解偷稅漏稅的情況。」

  王安石忙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如果政法分離的話,行政就失去了審判權,諸如許多大地主偷稅漏稅,都是有手段的,換而言之,就是鑽法律空子,表面上是不違法的,要追繳稅收,是要拿出證據的,那麼這就是屬於司法問題,行政又沒有斷法的權力,那麼就可以通過起訴個人的方式,去追繳稅收。

  雖然許多人都偷稅漏稅,但先得有人檢舉告發,打擊面是很局限的,這也是避開法不責眾的一個手段,雖然這也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但是也可以威懾一下那些大地主。」

  王安石瞧了眼張斐,笑道:「如此一來,你不得賺得盆滿缽滿。」

  張斐心虛地嘿嘿一笑:「東京這麼多珥筆,也不一定非得找我啊。」

  王安石似笑非笑道:「你這腦子還真是好使,轉了這麼大一個圈,你不但能夠報復王知縣,還能夠從中受益。」

  當然,這也只是張斐的一個建議,說來容易,操作起來可就不容易。

  比如說這場還未有定數的官司,紙上談兵,說得是何其容易,但是操作起來,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就目前的體制來說,除審刑院、大理寺、御史台、諫院、提刑司這幾個司法部門,是直屬皇帝,不受行政約束,其餘的司法部門,全都是聽命於最高行政長官。

  知府就是一州的最高法官。

  知縣就是一縣的最高法官。

  自古以來,也皆是如此。

  這裡面就涉及到以下犯上。

  這可是官場大忌。

  一不留神,就將自己給弄沒了。

  而呂嘉問敢這麼玩,那是因為他就是八品小官,這都已經是最底層,降也降不到哪裡去,沒了也就沒了。

  但是岑元禮和余在深他們可不敢這麼隨便。

  他們能夠幹到這個位置,可是非常不容易啊!

  但是權力嗎?誰不想要。

  他們還是第一時間,就將這事上報給省府,同時又將這事給傳出去。

  ……

  「還是知府有先見之明啊,板子可是震懾不了那小子的。」

  李開來到堂內,是長嘆一聲。

  呂公著詫異道:「你指得是誰?」

  李開道:「還能有誰,不就是那張三嘛。」

  呂公著立刻問道:「他又幹了什麼?」

  李開道:「方才左廳那邊傳信來,張三受司理院所僱,代表司理院狀告開封縣縣衙。」

  「……」

  呂公著好似沒有聽明白,愣得片刻,才問道:「司理院狀告縣衙?」

  「是的。」

  李開點點頭。

  呂公著問道:「這能告嗎?」

  李開遲疑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也不清楚。」

  沒碰到過啊!

  這小子可真是……

  你要告就告,每回都搞得這麼玄乎,你這到底是在爭訟,還是在給我們這些知府上課?

  純屬刁難啊!

  豈有此理。

  呂公著是深吸一口氣,問道:「他告得是什麼罪?」

  「故出人罪。」

  說著,李開將那份狀紙遞給呂公著。

  呂公著聽得眉頭一皺,「他這是要報復王知縣啊!」

  李開點點頭:「我也這麼認為。」

  這故出人罪,是一個專門針對法官的罪名。

  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法制思想,其中還包含著一套完善的司法體系。

  共有四個罪名,『故入人罪』,『故出人罪』,『失入人罪』,『失出人罪』。

  故入人罪:指法官故意將無罪之人判有罪,或者將輕罪之人重判。

  故出人罪:指法官故意將有罪之人判無罪,或者輕判。

  那王鴻直接駁回司理院的定罪書,當然是可以引用這一條。

  失入人罪:指法官失誤將無罪之人判有罪,或者將輕罪之人重判。

  失出人罪:指法官失誤將有罪人判無罪,或者輕判。

  關鍵就在於故與失,出與入,一個是故意,一個是失誤,一個是出罪,一個是入罪。

  其中『失出人罪』,這個幾乎都不追究法官責任,因為這符合『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的司法傳統的體現。

  也就是說,寧可違反現行法律,也不冤枉無辜。

  人命關天,死了就挽回不了,如果在死刑案件中,法官都存有誤判的可能,至少說明,中間是有疑點的,這種情況下,不判死罪,是可以理解的。

  而『失入人罪』,是誤將人判罪,或者重判,如果涉及到死刑案件,犯人達到兩人,最輕都是革職查辦。

  但如果涉及到『故出入罪』,那就是重判。

  因為這是故意的呀!

  宋朝對於司法是非常嚴厲的。

  比如說『故入人罪』。

  宋刑統中有專門的條例解釋:諸官司入人罪者,若入全罪,以全罪論。

  意思簡單明瞭,如果法官故意將一名無罪之人判死刑,那麼法官就直接被判死刑。

  若是將輕罪者重判,那就是減法,本來流放一百里,你故意判個五百里,法官就會被判流放四百里。

  『故出人罪』也是重罰,但是這條罪名有一個關鍵點,就是法官也不可能故意將一個重罪之人,判無罪,肯定收了好處,這裡面就牽扯到徇私枉法,貪污受賄。

  但不管怎麼樣,判罰也是很重的。

  故此當呂公著一聽,張斐告得是這『故出人罪』,那就是要將王鴻往死裡弄,一旦告成,最輕都是革職查辦。

  「嘉問?」

  呂公著看著狀紙一看,當即傻了眼,「他們兩個怎麼搞到一塊去了?」

  李開小聲問道:「知府不知情嗎?」

  他看到呂嘉問,心裡也在嘀咕,呂公著會不會就是幕後主使者。

  呂公著立刻道:「我當然不知情。不行,我得先去找那臭小子問清楚。」

  他出身東來呂氏,他們呂家在宋朝,至少也是前三的大士族。

  史稱「呂氏更執國政,三世四人,世家之盛,則未之有也。」

  他們的祖宗在後唐時期,就已經國公級別的。

  呂公著他爹呂夷簡,可是一代名相,名列『昭勳閣二十四功臣』之一。

  大哥呂公綽,也是權知開封府,龍圖閣學士,樞密院直學士。

  二哥呂公弼,更是在仁宗朝就幹到樞密使,也是宰相。

  呂公著自己多半也會幹到宰相級別,但凡擔任過權知開封府,一般就是宰相的候補。

  這呂嘉問就是他大哥呂公綽的孫子。

  可想而知,這呂家要開家庭會議,是多麼的恐怖。

  一屋子的大臣、法官、宰相。

  好在呂公弼他們暫時不在京城,爺爺輩的就只有呂公著在。

  回到家,呂公著就將呂嘉問給叫了過來。

  年僅二十歲出頭的呂嘉問跪在廳堂中,但他臉上毫無懼色,還挺直腰板,直視著坐在正座上的呂公著。

  「你為何要這麼做?」呂公著憤怒地質問道。

  呂嘉問很是委屈地答道:「難道爺爺也認為此案乃是孫兒斷錯了嗎?」

  呂公著哼道:「你休在老夫面前混淆視聽,你若覺得不公,可上訴朝廷,或者開封府,你為何要夥同張三,並且以司理院的名義狀告開封縣衙。」

  呂嘉問神色激動道:「那是因為孫兒在與王知縣爭執時,他曾羞辱孫兒,說孫兒若不是憑借家世,連司法參軍都擔任不了,以此來否定孫兒的判決。若是上訴,即便成功,他們也以為是爺爺和叔叔們在照顧孫兒,故此孫兒才決定自己上訴。」

  呂公著神色稍稍緩和一些,道:「你為何又找到張三?」

  呂嘉問答道:「這官司也就張三敢接。」

  呂公著又問道:「那你為何又以司理院的名義狀告縣衙。」

  呂嘉問道:「這是張三出的主意,他說這麼告,更容易成功,因為司法學士正在實行政法改革。」

  呂公著怒不可遏道:「看來你小子不是糊塗,而是愚笨。他都已經告訴你實情,你竟然還答應他,你知不知道,他這麼告,將會挑起官衙之間的爭鬥。」

  呂嘉問答道:「孫兒答應他,不是因為孫兒愚笨,而是因為孫兒也贊成政法分離,就說那王知縣,他前些天為何要懲罰汴京律師事務所的珥筆,不就是因為他擔心這些珥筆會影響到他催繳收稅,這可是關乎他的政績,但就司法而言,他那麼判,顯然不公。

  爺爺經常告戒孫兒,為官者,當公正嚴明,張三雖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他與孫兒一樣,也是遭遇不到不公,孫兒與他一同討回公道,又何錯之有?」

  呂公著顯然沒有想到,王安石才是幕後主使者,因為這對司馬光有利,道:「你以為你能夠告得了嗎?司理院起訴縣衙,這是多麼可笑的事。」

  呂嘉問道:「至少左廳未有駁回孫兒的起訴。」

  呂公著微微皺眉,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這麼離譜的事,左廳竟然沒有駁回,還給上報了,立刻反應夠來,不禁暗罵:那臭小子到底是哪裡蹦出來的,任地年紀,就懂得操弄權術。

  又看了眼呂嘉問,「如果爺爺要你撤回訴訟,你會答應嗎?並且爺爺向你保證,你會討回公道的。」

  他認同呂嘉問據理以爭,但不認同他這種上訴的方式。

  呂嘉問道:「如果爺爺說得有道理,孫兒自然會聽從爺爺的。」

  呂公著雙目一瞪:「你小子跟張三才認識幾天,他那番話術,你倒是學了不少。」

  呂嘉問激動道:「孫兒從不覺得自己的口才遜於張三,只是孫兒沒有表現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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