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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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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2 01:35:06
第五百七十章 有其徒必有其師

    張壽對三皇子的瞭解,不可謂不深,哪怕他只當了三皇子一年的老師,其中還有小半年都是奔波在滄州,教這位皇子的時間極其有限,而且還都是上大課_因為,他親眼見證了那個靦腆羞澀的孩子漸漸褪去了青澀,逐漸煥發出自信和才幹。

    所以,對葛雍一進來就說三皇子竟然堅稱要他當老師,他一點都不覺得意外,反而覺得這才是情理之中。某些官員如果只當三皇子只是長在皇帝膝下,又正好因為大皇子和二皇子失卻聖心,皇后被廢,方才脫穎而出,於是輕視了這位未來太子的主見,那才是蠢貨。

    因而,見葛雍堂而皇之地進來,對陸綰和陸三郎父子的起身相迎,只是微微一點頭,他就起身讓了人上座,隨即就笑道:“也就是老師敢把換太子三個字掛在嘴邊,也不怕隔牆有耳,以訛傳訛。”

    “那些傢伙又不是沒這麼幹過,想當初英宗皇帝是長子,距離太子之位也就是一步之遙,結果被人設計來了一次墜馬,於是太子之位易主,他也硬生生耽擱了人生最好的三十年。”

    葛雍毫不留情地揭破了這樁昔日密事,這才譏誚地說道:“在朝中某些人看來,太子最好能符合他們的希望,如果不能虛懷納諫,寬宏大量,無為而治,那麼縱情聲色,花天酒地也好,可總而言之,千萬別沒事就固執己見,堅持到底。”

    “三皇子還沒成為太子就對你表現出這麼明顯的偏向,再加上皇上也分明挺喜歡你那一套,張壽,你這眾矢之的當定了。不把你扳倒,就得眼看著你蠱惑兩朝天子,所以今年年尾這場人稱群賢會的經筵,你十有八九得面對一場舌戰群雄。”

    說完這話,葛老太師卻略過了這個話題,看向了小胖子。就只見小胖子眼珠子直轉,明顯正在思量什麼壞主意。他卻一貫很看好這個從前被人笑話不學無術的徒孫,突然笑眯眯地話鋒一轉道:“陸築,聽說你這就要緊趕著成婚了?這麼趕,來得及嗎?”

    “這冠禮預備在幾時?都請了那些客人?回頭我這個祖師爺給你送一份大禮!”

    “多謝葛祖師!”陸三郎頓時眉開眼笑,哪裡在乎葛雍叫了那個自己最不喜歡的名字,立刻站起身。

    “我這冠禮預備在下個月初二,請來觀禮的客人不多,一些親戚同學而已。爹今天帶我來,就是請老師做正賓的,本來爹還想請葛祖師你,是我覺得面子不夠大,不敢登門去攪擾,沒想到這麼巧就遇上您了!”

    陸綰見陸三郎提到這一茬,他眼神微微一閃,當下也站起身來。張壽如今是木秀于林,他雖說不覺得風必摧之,但陸三郎這個兒子那種門生走狗自居的態度,他卻總有些看著不順眼。於是,想到請葛雍來,這場冠禮更風光,他就順勢開口說道:“葛祖師若是有空……”

    “我是有空。”葛雍笑容可掬地道出了這四個字,但隨之就慢條斯理地說,“但我想問問,陸祭酒這所謂的請九章做正賓,是怎麼個請法?你蔔筮出來的正賓是九章?就算你蔔筮出來的真是他,你作為陸家主人,就穿這隨隨便便的一身來請兒子冠禮的正賓?”

    “還有,這些年冠禮上加冠人的表字,有的是主人親自取好了,請正賓過來只不過是借人的嘴說出來,所以久而久之,這正賓兩個字,也就顯得不像從前那麼金貴了。”

    “陸祭酒這究竟是想讓九章當什麼樣的正賓?”

    此話一出,首先驚詫的不是張壽,也不是陸綰,而是……陸三郎這個小胖子!他滿臉難以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父親,隨即惱火地叫道:“爹,你之前可是對我說,帶著我親自登門請老師來給我的冠禮當正賓,這樣才叫鄭重!!”

    怎麼聽葛雍的話,這樣其實很隨便?而且聽口氣,他爹似乎應該穿禮服什麼的?

    陸綰沒想到葛雍竟突然會這麼擠兌自己,更沒想到陸三郎竟然會如此不給自己這個當爹的面子,立刻出言詰難,一時措手不及。就算他素來反應極快,此時能拿出來的理由卻也尷尬而蒼白:“老太師說的是古禮,這些年大家都不這麼拘泥了……”

    “是古禮,但本朝的士冠禮和品官冠禮……嗯,後頭那個大多數時候也是品官子冠禮,也都是這麼寫的。”葛雍見陸綰頓時被自己噎得作聲不得,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也許把這當成繁文縟節,但有道是,名不正則言不順,既然要辦冠禮,就至少不能讓人挑出錯處。”

    張壽自己對一切需要繁複禮數的儀式都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就他本人的意願而言,他覺得在這些儀式上,聚光燈下的人不是像演員,就是像被人擺佈的猴子。所以有些名利心重的學官覺得不能日日參加朝會很遺憾,他卻反而慶倖逃過一劫。

    所以,在其他地方一貫很敏感的他,在今天陸綰親自帶著陸三郎上門,提出請他在冠禮上做正賓時,他想到回頭要去重溫一遍士冠禮的繁複儀制,雖說有些頭大,但答應下來的同時,確實壓根沒去想,陸綰已經把一開始的步驟省略了。

    至於這年頭的正賓大多數是什麼待遇,他不知道,更沒太在意。

    此時葛雍這麼一說,他見前兵部尚書大人那簡直是滿頭大汗,而陸小胖子仿佛氣得隨時都要和老爹翻臉似的模樣,雖說已然意識到了陸綰此番親自前來,哪怕稱不上輕慢,可也說不得有多鄭重,但他還是擺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

    “幸虧老師提醒了我,否則我還以為正賓只要登門大吃大喝看熱鬧。”張壽說著就頓了一頓,隨即滿臉真誠地說,“不如在陸三郎冠禮時,老師親自去陸府……”

    我老人家剛剛到底是為誰說話?你小子實在是太不講究了,連個話都不會接!

    葛雍沒好氣地瞪了張壽一眼,見陸綰已經是站起身誠惶誠恐似的向自己賠禮道歉,他最終也懶得再挑刺了,直接轟走了這位前兵部尚書之後,他卻把陸三郎留了下來,這才語重心長地說:“我說小胖子啊,你這老師平常挺精明的,但在有些地方卻犯糊塗。”

    “我知道你膽大心細,日後你替你老師他留心一些那些瑣事,也盯著點你爹。只要你盡心盡力,我絕不會虧待你這個徒孫。嘿,我雖說重孫也有了,重孫輩的弟子也有一堆,但要說第三代中第一人,那還是得數你。剛剛我說送你大禮,可不是哄你的。”

    葛雍伸出兩根手指頭,意味深長地說:“冠禮一件,婚禮一件,只要是我葛府有的東西,任憑你挑選。只有一條,別自作聰明,給我耍詐!”

    “絕對不會!葛祖師您放心吧!”

    小胖子頓時心花怒放,雖說葛雍最後一句話,算是堵死了他某些小聰明的發揮餘地,但就這樣一個條件,已經足夠他欣喜若狂了。於是,他點頭如啄米,信誓旦旦地一口答應不說,還替張壽叫起了撞天屈,無非是人之前竟然慷慨大方到將那樣寶貴的技術敬獻給皇帝。

    當然,小胖子的話那是說得極其懇切:“葛祖師,老師這是高風亮節不假,但他這也是把其他人都放在火上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奉上了那麼多好東西,毫無所求,別人卻只知道敝帚自珍,甚至連學問都藏著掖著不肯教給更多的人,這樣一來,他不成了聖人?”

    “要知道,這世上活聖人那是沒有好下場的!”

    “是啊,就為了你老師這活聖人,皇上今天緊急派人把我接到宮裡問了一通……”

    張壽見葛雍和陸三郎一搭一檔,簡直是要逼宮似的,他就索性摸著下巴,事不關己似的在旁邊看起了熱鬧。結果,葛雍說得唾沫星子亂飛也沒等到他的表態,頓時就火冒三丈了起來:“九章,這麼大的事你說做就做,沒和我商量也就算了,你和瑩瑩提過沒有?”

    “沒和老師商量,我是覺得,皇上十之八九會請老師去問話。如此老師只要震驚得表示什麼都不知道,就不用替我背嘿鍋了。”

    張壽一臉的我多為老師你著想的表情,見葛雍虎著一張臉,仿佛是在說晚了,我已經替你背鍋了,他就打了個哈哈說:“至於瑩瑩,她把那還不成熟的座鐘訂單已經預售了三百台出去,聽說我折騰出同樣不成熟的玻璃,要獻給皇上,她一口就表示獻吧獻吧,她忙不過來。”

    你們這兩個敗家子!朱瑩也是的,她不行我行啊!

    小胖子簡直心疼到無法呼吸。這麼大賺特賺的好事,怎麼不想到他呢?

    他眼巴巴地看向張壽,緊跟著就只見張壽對他微微一笑:“陸三郎,你冠禮在即,婚期將近,老師都這麼慷慨地說他家裡任何東西都任你挑選,我雖說不敢和老師並肩,但兩份賀禮並成一份,卻還是能辦到的。”

    “那玻璃的配方我雖說獻給了皇上,但燒玻璃不是個容易活,而且很容易失火。雖說我是特意在張園西北角拆了兩座小院子,把其中樹木花草全都移栽到了別處,留了中間一座寬敞屋子作為玻璃工坊,但這不是長久之計,遲早得遷到其他地方。”

    “那個曾經糟蹋了無數水晶,磨出一副可觀星望遠鏡以及眼鏡的楊七郎,我教了他一點光學的東西,讓他去跟著關秋學算學和物理了,回頭他還有那幾個玻璃工匠,都會歸入包括玻璃工坊,那工坊就送你了。隨你怎麼給他們上上課,只要能讓人家服你就好。”

    “至於接下來你想繼續敬獻新技術也罷,想獨佔大利也罷,隨便你。”

    老師你真是天下第一敗家子!這要是從前的陸三郎,遇到這麼一樁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他一定會興奮地一口答應。別人送的這麼一份大禮,要是不收豈不是太愚蠢了?可現在面對慷慨大方到敗家的張壽,再看到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的葛雍,他立刻就拋棄掉了那點貪念。

    他義正詞嚴地叫道:“老師這是什麼話!若是覺得我有管好那一攤子的才能,所以交給我,我當然樂於承擔責任,可要說送給我,那豈不是小看了我?我知道老師日後忙不過來,放心,我一定會遴選出更多更好的工匠,把這玻璃工坊發揚光大!”

    “至於說什麼搬到哪去,那更是不用想了!我趕明兒就對皇上上書,不如直接搬到宮中西苑去,那邊太液池邊上空房子有的是!萬一著火,撲救起來也很方便!”

    葛雍簡直沒被小胖子給氣瘋。剛剛是誰和他痛心疾首地說,活聖人是沒有好下場的?是你這死小胖子吧?怎麼張壽慷慨大方地把這玻璃工坊送給你,你竟然更誇張地表示要把這工坊直接搬到皇宮內苑去?難道這宮裡就不怕火嗎?拍皇帝馬屁拍瘋了你!

    陸三郎顯然也意識到剛剛為了討好祖師爺,說話說得過了頭,此時表了決心之後,他立刻以回去做計畫書為由趕緊開溜。他這一走,葛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地冷哼道:“有其師必有其徒!”

    張壽卻不慌不忙地說:“老師應該說,有其徒必有其師。”

    你這個不肖弟子,這是拐著彎兒罵我,我哪有你們這麼敗家!瞪歸瞪,剛剛當著陸綰陸三郎父子的面,直言不諱說過不少犯忌話的葛雍,最終還是板著臉問道:“經筵講學的事,你做好準備了嗎?以皇上那性格,他既然點了你當講讀,就絕不會收回成命。”

    “如此一來,你很有可能被頂在前面,在經筵第一天就被趕鴨子上架。”

    “準備好了。”張壽若無其事地說,“瑩瑩給我準備了整整八套衣裳。”

    “誰問你這個!”葛雍差點沒被張壽若無其事的口吻給氣死,“三皇子還沒當上太子就已經選了你,這要是你萬一應付不下來,連帶他這個新鮮出爐的太子也會被人恥笑!”

    “我就算再不著調,也不會坑學生。更何況,士為知己者死,三皇子雖然年紀小,但他也算是我的知己之一,我當然不會讓他的一片心意白費。”說到這裡,張壽就誠懇地對葛雍一笑道,“只不過,我說的東西,恐怕也是會讓很多大儒暴跳如雷的東西,老師你得幫幫我。”

    面對這麼一個憊懶的學生,葛雍還能說什麼?他實在是心累到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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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一章 求生還是作死

    太子冊封的具體儀制應該怎麼改,此事還在天子和大臣之間扯皮,十月初一的經筵起始日卻是已經徹底定了。當今天子不喜歡這種東西那是出了名的,因此往日說是初一,拖一拖就到了初十,再拖一拖就到了二十,乃至於拖到十一月,這都是沒准的事。

    可這一次,因為經筵據說還肩負著給未來太子選師傅的職責——當然太子冊封的日子已經定在了十月十五,未來兩個字已經很快就能去掉了——所以縱使一貫特立獨行的皇帝,也沒有再大筆一劃拉,把這個日子往後推。

    而宮中多出了兩位貴妃,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就完全不是什麼大事了——就算皇帝突然違背自己最初的表態冊封皇后,和冊封太子這件事情比起來,依舊顯得微不足道,更不要說是貴妃。只不過,當這消息傳到二皇子別院的時候,早就陷入狂躁的二皇子頓時完全炸了。

    “裕妃那個賤人算什麼東西,她不過是趁虛而入這才得了父皇的眼緣……和妃那更是個懦弱無能的女人,如今也竟然母憑子貴,憑什麼!”

    若是往常,他這樣的咆哮會嚇得家中上下噤若寒蟬,可現如今二皇子府中的婢僕已經被遣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就是小狗小貓兩三隻,這會兒還杵在他身前的人更是一個都沒有。所以,他竟是徒勞地嚷嚷,得不到半點回應。

    而他已經在數日前想要硬闖出去卻被攔住時得知了一件事,那些在別院外頭看守的銳騎營兵士,竟然全都學會了一個技能,那就是在他發出各種雜音的時候,熟練地堵住耳朵!

    一個人獨自發洩自然不是什麼排遣鬱悶的好方式,因此二皇子指天畫地大罵了一通,最終就垂頭喪氣地住了口。他甚至不知道這消息傳到自己這兒,是父皇讓他死心,還是別人想要利用他做些什麼,如果說最初他還盼望過轉機,那如今就已經快完全絕望了。

    “等到十月十六,我就得啟程去天津,然後坐船去瓊州府種樹……而宮中又是冊封貴妃,又是冊封太子,父皇你好狠的心,你待我們母子何其刻薄!”

    此時此刻,大叫大嚷沒人理會之後,二皇子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幹嚎,隨即就抱著頭蹲了下來。在這徹底潦倒落魄的時刻,他已然意識到,哪怕往日和大皇子相爭不下,也好過如今徹底出局。當他被剪除本來就不多的羽翼,除卻皇子頭銜,他還剩下什麼?

    “我和大哥比了這麼多年,如今我總算徹底贏過了他……他連宗籍都沒了,日後甚至都不能說是皇家人,我至少還保留著一線機會,可這機會真的是機會嗎?”

    喃喃自語的二皇子不由得又哭又笑,可縱使如此,也沒有任何人回應他,而早就被打入宗正寺的大皇子,那更是完全不可能回應他。他就這麼像瘋子似的捶打著地面,完全顧不得地上的塵土,直到他聽見了一個很奇怪的聲音。

    “二皇子知不知道,經筵三日後就開始了?在京皇子公主,五品以上官員勳貴子弟,都可以輪番去聽講,你既然不甘心,為什麼不上書去爭取?這是祖宗家法,縱使太后又或者皇上,也不能攔著你。你有什麼話到那時候去說,豈不是比在這裡自怨自艾要強得多?”

    “誰?”二皇子倏然變了臉色,可一個誰字出口,他的聲音立時又低沉了下來。形勢比人強,就算他從前再不懂事,卻也知道現在自己沒有任何飛揚跋扈的本錢。

    於是,他很快就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是誰?你打算如何幫我?”

    “二皇子弄錯了,我沒能耐,更不會幫你,只是給你指點一條唯一能走的明路而已。三皇子冊封太子的儀制如今已經在皇上和禮部之間來回很多次了,朝中從閣老部院大臣,再到清流和普通士人,無不津津樂道於此,誰還顧得上你這樣的喪家之犬?”

    被人稱作是喪家之犬,二皇子差點沒氣炸了肺。可他好歹是已經落魄過的人了,耍橫過幾次的結局便是婢僕盡去,幾乎成了孤家寡人,如今哪怕這指點自己的人未必安的是好心,他也只能抓住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忍了又忍,他這才惱火地低喝道:“那你想要我如何?”

    “不想你如何。只是想告訴二皇子,經筵是你唯一的機會。因為三皇子一力主張,張壽已經被皇帝點了東宮講讀,雖說此事一片譁然,但三皇子卻堅持站在張壽這一邊。等到經筵第一天,十有八九是張壽第一個開講。這要是張壽眾矢之的,三皇子卻依舊力挺……”

    換做從前,二皇子肯定會對三皇子與張壽的“師生情深”嗤之以鼻,可眼下他卻沒說話,甚至在對方故意停頓時,他也沒有貿貿然開口,心裡飛快計算著自己如若在場,能夠得到多大的機會。

    三皇子會偏幫張壽,那是根本就不用說的——因為如果不是張壽教得那個原本懦弱膽小的小傢伙膽大心黑,人怎麼可能趁著他和大皇子鷸蚌相爭,而後漁翁得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低低地說道:“我回頭就上書,但就算是祖宗家法如此,父皇既然那麼狠心,說不定仍然會擱置我的請求……這種場合也不應該少了大哥,畢竟人多更熱鬧。要想做到讓我們兄弟倆一同出席,那就得朝中有人支持我們。”

    在他們兄弟倆已經徹底喪失了角逐東宮這一可能,甚至連親生母親都被廢黜了皇后之位元的情況下,二皇子早已不奢望有人支持他的上書陳情。既然如此,不指望這個不明來歷的傢伙,還能靠誰?

    “二皇子只管上書就好,剩下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二皇子本能詢問了一句,但發現外間竟是再沒有聲息,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當即快步沖了出去,等出了院門,見一牆之隔的牆根底下空空蕩蕩,別說人影,就是個鬼影子都沒有,他不禁氣得大罵了起來。

    “想要我當棋子?做你的春秋大夢!”話雖如此,二皇子依舊想不通,三皇子不可能自己坑自己,四皇子和三皇子粘得好似一個人似的,應該還沒這個心計。而大皇子被除去了宗籍,永無翻身之日,有心無力。而皇子就他們四個,那些旁支宗室再蹦躂也完全沒機會!

    莫非……是相傳身懷六甲的裕妃?是了,那女人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永平公主也是公主當中最得皇帝寵愛的,如今裕妃被晉封為了貴妃,這要是生下兒子,難道不會生出野心?

    再說永平公主還有張壽和朱瑩三個人的身世本來就有問題,說不定會有什麼最離奇的可能,萬一是張壽妄想自己也是帝子,在關鍵時刻捅三皇子一刀呢?

    二皇子突然上書,言辭懇切地提出希望能參加最後一次經筵的事,張壽自然第一時間聽說了——他如今根本就用不著打探消息,因為他那麼多學生裡頭雖說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算學書的人,但更多的人卻都很關心時政大事,尤其是近期風起雲湧,每個人恨不得變身千里眼順風耳。

    於是當他得知,二皇子之後,據說連大皇子都寫了一封血書,懇求能夠參加經筵,聆聽各方賢達的講學,他要是再察覺不到這其中必定有人在暗中串聯,那就是豬腦子了。

    雖說三皇子還沒成為太子,卻已經不能到九章堂來上課,因此在皇帝的乾綱獨斷之下,張壽這個講讀,以及九章堂的那些侍讀,全都已經開始提前各就各位了。

    上課的地方本該放在文華殿,但因為那是經筵的場所,又隸屬於東宮,名不正則言不順,皇帝一度突發奇想,讓張壽在乾清宮當著自己的面給三皇子講課,結果被張壽和三皇子師生給聯手勸了回去,最後選定的地方卻改成了同樣讓張壽和三皇子糾結到極點的一個地方。

    那就是……如今已然空置的坤甯宮!

    可就算這地方再膈應,再不吉利,也比乾清宮又或者清甯宮來得強,而且因為阿六也因為在銳騎營掛名的緣故,成功跟進了宮來,張壽至少不用擔心隔牆有耳的問題。至於在坤甯宮是不是安有銅管地聽等等竊聽設備……想來本朝那麼多帝后不會愛玩這種調調吧?

    此時,授課中途告一段落,張壽想著這樁奇事,正說了一句姑且休息片刻,就只聽三皇子突然開口問道:“老師,大哥二哥上書請求參加經筵的事,你聽說了嗎?”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就笑著點了點頭,卻只見三皇子那張臉變得無比糾結:“我聽說外頭有反對的,也有贊成支持的,其中支持力度最大的人中,就有豫章書院的洪山長。這事兒我應該怎麼做,老師你能不能指點一下我?”

    真正的幾個侍讀此時沒有一個敢吭聲的——他們甚至連驚歎的力氣都沒有。三皇子都快要當太子了,怎麼還這麼不矜持?這種事又豈是能夠拿出來諮詢他人的?

    可他們的驚詫還只是剛剛開始,因為下一刻,貨真價實的伴讀——四皇子就直接嚷嚷道:“三哥你想這麼多幹嘛?從前大哥和二哥對我們是什麼樣的,你幹嘛還要體恤他們?客氣點兒就保持沉默,不客氣的話,那就直接對父皇說別讓他們來不就好了!”

    “他們就是來也會搗亂!”

    這樣一個直截了當的表述,直接讓幾個沒品級的侍讀變成了鵪鶉,而剛剛回京沒兩天就發現自己驟然得到重任,因為陸三郎的竭力舉薦,因而得以躋身七品侍讀(輪流)行列的齊良,則是忍不住低聲提醒道:“四皇子還請慎言,這會讓人說你們不懂孝悌的!”

    “孝悌難道不應該是父母愛護兒女,兒女孝順父母;兄姐愛護弟妹,弟妹敬愛兄姐?”四皇子理直氣壯地抬起了頭,隨即一本正經地說,“大哥和二哥從前根本就沒把我們當成弟弟,如今憑什麼還要我們敬著他們?”

    “說的是沒錯。”張壽笑吟吟地點了點頭,見四皇子頓時得意了起來,他就不緊不慢地說,“只可惜,這世上的人,也許會理解你,但未必會體諒你,因為孝悌兩個字,從古至今都是大力提倡的。所以,四皇子你說保持沉默也好,竭力反對也罷,那樣都很不聰明。”

    見三皇子若有所思地在那摸著人中,張壽就進一步啟發道:“三皇子有這功夫去想自己是支持還是反對,還不如仔細想一想,大皇子和二皇子上書的真正訴求是什麼,參加經筵是想要得到什麼,他們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對你和其他朝廷官員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也就是說,先做好應對預案,看看自己是否應付得下來,然後再考慮是支持還是反對。為了向別人顯示一個賢明孝悌的弟弟形象,你可以支持;但為了向別人顯示一個強硬銳利的太子形象,你也可以反對。”

    “為了塑造一個虛懷納諫的形象,你可以支持;但如果覺得舊日恩怨難消,你至今依舊耿耿於懷,你也可以反對。覺得大皇子二皇子這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不妨看看他們想做什麼,你可以支持;但覺得他們是想要利用經筵的機會孤注一擲,殊死一搏,你也可以反對。”

    “很多事情,並沒有一個固定的選擇,只要你在選擇的時候,能夠有足夠的說服自己的理由,而且也有足夠的應對把握,那就行了。”

    相較於面色有些茫然的四皇子,三皇子卻恍然大悟地重重點了點頭,隨即就展顏笑道:“老師,那我們繼續講課吧,我之前剛巧想到了一道題……”

    坤甯宮中的這一場對話,很快就一字不漏地傳到了皇帝耳中——倒不是東宮侍讀當中有誰是耳報神,傳話的正是三皇子本人。而他在轉述了張壽的教導之後,他就微微低下頭去,沒有看父皇那微微有些奇異的臉色,一字一句地說:“兒臣希望父皇能允准大哥二哥的陳情。”

    發覺沒有得到皇帝的回應,要是從前的三皇子,一定會覺得誠惶誠恐,可這一次,他卻頭也不抬地說:“如若他們是知恥而後勇,打算好好汲取群賢講學的精華,那麼就應該讓他們來。如若他們是別有目的,父皇禁絕,他們還會想別的辦法,也應該讓他們來。”

    “都是父皇的兒子,父皇要冊封兒臣為太子,卻對他們如此苛刻,有傷父皇的名聲,最重要的是,某些人也許會更加鼓噪。”剛說到這裡,三皇子就聽到皇帝嘀咕了一句,這難道不是開門揖盜,他登時抬起頭來,面上分明流露出一種坦然,“大哥和二哥也是父皇的兒子,父皇總得給他們一個機會!”不論那是求生還是作死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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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3 01:29:41
第五百七十二章 為人子

    大皇子和二皇子那號稱泣血上書的陳情,在朝中引起的波瀾不大也不小。皇帝已然成功廢後,這兩兄弟昔日又是半斤對八兩,並不懂得施恩於下,籠絡人心,所以在皇帝已經吃了秤砣鐵了心冊封三皇子為太子的情況下,昔日的擁長擁嫡黨,早已經悄無聲息改旗易幟。

    當然,如洪山長這樣上書附議,覺得應當給予大皇子和二皇子機會的,也絕不會沒有。任何時候都會有自命耿直,維護禮法綱常的所謂正人君子,也會有借機下注站隊,希望搏一個富貴榮華的所謂投機小人。

    所以,洪山長雖說第一個上書請求給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個機會,但是,他卻同時被正反雙方同時不待見。因為,這位豫章書院山長口口聲聲地將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倆稱作是罪過深重,聲稱讓他們參加經筵,是為了聆聽各方賢達的教誨,接下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至於什麼嫡庶長幼之類的字眼,洪山長是提都不提,甚至連自己曾經提出女兒洪氏堪配大皇子這樣的話,那都仿佛忘記了。在他那行文之中,字裡行間都透露出一個意思,天子仁慈,那兩兄弟若有一絲一毫的癡心妄想,那就是混帳王八蛋!

    如此一來,雅舍中另外三位山長對學生們說起洪山長時,那自然是深惡痛絕。

    而召明書院嶽山長私底下對某位在朝中官至侍郎的師兄說話時,更是用八個字評價了洪山長——食古不化,自以為是。

    在一小撮人或附議或反對,大多數人都在保持沉默靜待皇帝的決斷時,一個消息卻在京城各處不脛而走——三皇子請求皇帝給大皇子和二皇子參加經筵的機會。

    最初這樣一個消息被人斥之為無稽之談,任誰都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昔日沒少欺負過弟弟,但很快就有人覺得,這消息未嘗不可能。畢竟,即將成為東宮太子的三皇子如果對兩位不成器的兄長表現得大度仁愛一些,豈不是為了自己樹立賢明太子的形象?

    可人們等啊,等啊,卻不見三皇子的正式上書,仿佛那個道聼塗説的消息只是給大家開一個天大的玩笑。於是,當這日一群准東宮侍讀再次雲集坤甯宮,陪著還不是太子的三皇子讀書時,有人到底忍不住開口問道:“外頭消息傳得那麼沸沸揚揚,三皇子怎不澄清?”

    “澄清什麼?”三皇子有些納悶似的挑了挑眉,等人小聲說出那消息,他就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我如果上書勸諫父皇,那是我得了賢明仁愛的名聲,卻把父皇陷於不義之地。既然如此,還不如我被人說身為弟弟卻不懂孝悌,眼看兩個哥哥境遇可憐卻無動於衷。”

    這下子,就連今天替換齊良的陸三郎都有些驚詫了:“那外頭傳言說三皇子……”

    四皇子立刻嚷嚷道:“怎麼可能是三哥,三哥和我一樣,最討厭大哥和二哥了,他怎麼會勸諫父皇請求給他們一個機會!那肯定是外頭的人胡說八道,希望擠兌三哥去給大哥和二哥求情……這簡直是癡心妄想,三哥才沒有這麼笨!”

    被自家四弟直接說笨,三皇子頓時苦笑了起來。他有些尷尬地咳嗽一聲,打斷了四皇子的話,接著就瞄了一眼張壽,小聲說道:“老師,其實我是對父皇這麼建議過,但上書就沒必要了。我反而覺得那些上書附議的人,根本不體諒父皇的心情!”

    皇帝的心情……張壽見陸三郎若有所思,其他人則是面面相覷,他倒是覺得,自己能體諒皇帝那複雜而微妙的心思。

    想當初張琛冒充二皇子心腹,在暗地裡和大皇子打擂臺,然後逼得大皇子狗急跳牆在滄州亂來一氣,他向皇帝坦白這整件事的時候,皇帝其實頗為憤怒。

    這位天子震怒的固然是自己的長子不爭氣,可震怒的也同樣包括張琛膽大包天!

    可張琛冒充二皇子的心腹,只是因為要把大皇子伸過來的爪子剁掉,接下來那左手倒右手的抬價行為,也不過是為了震懾本地那些土豪,誰讓遠在滄州的大皇子利慾薰心?要不是考慮到這些,哪怕皇帝對長子和次子早已經失望,張琛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想著這些,張壽就笑眯眯地說:“三皇子說得沒錯,那些上書附議的人,或是求名,或是求利,不是為了求一個耿介清直的名聲,就是為了兩邊下注,賭一個萬一,唯獨沒有考慮到皇上身為一個父親,忍痛囚禁長子,放逐次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心情。”

    “三皇子知道私底下規勸,卻並沒有為了求名而上書,這才是一個體諒父親的好兒子。如果你為了博取仁愛賢明的名聲,於是也跟著瞎胡鬧地上書,那也就辜負皇上以慈父之心護你那麼多年了,我也收錯了你這個學生。這次你做得很好,再接再厲!”

    “老師過獎了,我沒想過這麼多,只是覺得放大哥和二哥出來參加經筵無損大局,上書的話,肯定會有更多人跟風。我不知道外頭怎麼會傳揚說,是我建言父皇的,在今天之前,我只對父皇說了,就連四弟也不知道!”

    三皇子被張壽誇獎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拼命解釋。而四皇子卻並沒有著惱,在眼睛滴溜溜轉動了片刻之後,他竟是嘿然一笑。

    “老師,照你這麼說,三哥這麼對父皇一提,父皇應該會覺得很高興?那我趕明兒在父皇面前叫囂大哥和二哥最好別放出來,會不會被父皇訓一頓?可這樣一來,豈不是就能襯托得三哥更宅心仁厚?要是這樣的話,我回頭就去見父皇!”

    面對這樣強大的腦補,別說張壽,陸三郎和那幾個侍讀,就連三皇子本人都已然無語了。這要是四皇子聽到三皇子的建言可能取悅了皇帝,於是打算也去依樣畫葫蘆這麼說學一學,那倒是很正常的,可誰能想到,四皇子竟然會想出這反過來的一招!

    這簡直是用自己來反襯別人,境界實在是高到讓人瞠目結舌!

    坤甯宮正殿那厚厚的門簾之外,就連親自過來視察兩個兒子學習進度的皇帝,此時此刻也不由得以手扶額,心想自己為了讓這兄弟倆能夠一直都這麼和睦親密,於是索性讓兩個人繼續在一起讀書,這會不會做錯了。

    他現在不擔心兄弟失和,他現在就擔心四皇子這個傻小子太一心一意為哥哥了!

    然而,對於張壽對三皇子說的這番道理,皇帝卻很滿意。尤其是對三皇子口頭勸諫自己,卻沒有正式上書,留下任何可以被朝臣評論的依據,沒那麼多心眼,他就更滿意了。

    他沒有推門進去驚動這一群正在學習的少年們,欣然轉身下了臺階,等經過坐在臺階上的阿六身側時,他卻伸手在人肩頭輕輕一按,這才咳嗽一聲道:“阿六,以後看門要盡心盡責一些,就算朕過來,你也應該至少出聲一下,你就不怕他們在裡頭密商被朕撞破?”

    阿六抬頭看了一眼皇帝,拍拍屁股站起身來,一本正經地說:“我都能聽到的。”

    這話雖說簡單,但皇帝一下子就聽懂了其中意思。這小子是說,之所以放心大膽地放你過去,是因為我聽見裡頭在說什麼,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犯忌的言語!這樣的大實話,雖說迥異於他往日聽慣的那種很漂亮的話,可他卻怎麼聽怎麼順耳,不禁笑了起來。

    拿手指輕輕點了點面前的少年,他搖了搖頭說:“你小子連說個話討朕歡心都不會,這一點就遠不如張壽了,那小子要不是會說話,能哄得瑩瑩對他傾心,能哄得老師把他當成最得意的學生,能哄得朕這麼重用他這年紀輕輕的小子?”

    阿六沉默了片刻,最後卻嘴角翹了翹:“少爺教導我要說實話,他說不說實話我管不著。”

    心情不錯的皇帝登時哈哈大笑。他也沒在意自己這笑聲會不會被裡頭那些人聽到,頭也不回地背手離開。毫無疑問,外間流傳,三皇子對他建言,放出大皇子和二皇子,讓他們參加經筵,這消息壓根不是什麼別有用心的人放出去的,而是他本人授意花七放出去的!

    而這個消息之所以能在短時間之內傳得沸沸揚揚,自然少不了有人推波助瀾。而親自放出這條消息的他,自然而然不會錯過其他那些在背後拼命宣揚這個消息推手。

    這其中,有稱頌太子賢明,尚未來得及等三皇子入主東宮,就打算搖旗吶喊,自封太子黨的某些朝廷官員。

    有曾經的嫡長派,如今卻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一面打算對舊日的主子做出盡力的姿態,一面沖著三皇子搖尾巴,希望能夠接續已經斷頭的仕途之路。

    有那些看好三皇子,覺得賢明仁愛的三皇子應該比他這個常常固執己見,特立獨行的皇帝更好的官員——而這些人也大多是反對張壽這個東宮講讀最強烈的人。

    他不禁嘿然笑道:“三郎這小子,朕真的是沒有白疼他那麼多年,四郎也不錯!”

    揚長而去出了坤甯門的皇帝,留給了聞訊出來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個瀟灑的背影。

    畢竟,在只有一層門簾隔音的情況下,他和阿六之間的對話和笑聲還是驚動了裡頭的人。只不過,其他人被張壽攔住了,匆匆跑出來的,只有那一對皇家兄弟。

    看到皇帝悄悄來了,竟然又悄悄走了,四皇子倒是想要張口叫嚷,卻被三皇子一把攔住。而攔住人之後,三皇子自己盯著父皇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隨即拽住四皇子手腕就往裡走。等回到眾人一塊學習的坤甯宮東暖閣,他就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應該是父皇不放心,所以特意來看看我跟著老師學得如何。”

    誰都知道這只是三皇子的托詞,但誰也不會愚蠢到去戳穿。只不過,對於皇帝神出鬼沒地突然殺到這裡,明明守在外頭的阿六卻沒有示警,包括陸三郎在內的眾人自然免不了有些犯嘀咕。這其中,小胖子捱到出宮後,他就策馬到了張壽身旁,忍不住半真半假抱怨了此事。

    “沒關係,阿六從前在家裡也是這樣,動不動直接把瑩瑩又或者老師放到我書房門前。”

    張壽若無其事地回答了這個疑問之後,見陸三郎滿臉錯愕,他就呵呵一笑道:“你難道不覺得,相比當著別人的面說的話,別人在暗地裡巧之又巧聽到你那真心話時,會覺得更加滿意?就比如今天那是在宮裡,縱使知道外頭有阿六守著,你會說出什麼犯忌的話嗎?”

    陸三郎頓時恍然大悟,但隨之就小心翼翼地問:“那小先生你是和阿六配合好的?莫非你也是阿六那般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高手?”

    “高手你個頭!我是心中坦坦蕩蕩,沒有什麼話怕被人聽去。”張壽見陸三郎一臉乾笑卻不信的模樣,他就笑吟吟地說,“不然你可以想想,你認識我這麼久了,是否曾經從我這裡聽到過半句關於皇上、老師又或者瑩瑩的壞話?”

    陸三郎想想也是,可再一想,他還不是也一樣,在外頭對人抱怨自家父兄的次數很不少,至於對人抱怨張壽……那還真是一次都沒有!

    張壽使得一向被人瞧不起的他浪子回頭變天才,於是不但鹹魚大翻身,還成了父親口中常誇讚的別人家孩子;可要說張壽自己,還不是因為朱瑩垂青,葛雍愛護,皇帝重用,因此而成為整個京城最炙手可熱的人,甚至比一貫光芒萬丈的朱大公子更顯眼?

    在這種情況下,他說張壽壞話那就是沒良心……而張壽說那三位壞話同樣是忘恩負義!

    “小先生,你這坦坦蕩蕩的君子之風,我受教了!”已經深刻領悟到張壽這番話精髓的陸三郎,一面說一面朝張壽擠了擠眼睛,隨即還豎起了大拇指,“以後我也一定學著你這麼坦坦蕩蕩……話說回來,小先生你真的不能給我透露一下,到底替我起了什麼樣的表字嗎?”

    見陸三郎那幽怨到了極點的樣子,張壽想起葛雍讓自己挑選表字時的情景,他不禁有一種風水輪流轉的快感。他微微一笑,閑閑地說道:“你猜?”

    “我要是猜得出就不問了!”陸三郎委屈得整張臉都快糾結在了一塊,隨即可憐巴巴地說,“我這大名陸築已經很難聽了,小先生你千萬給我起個好聽的表字啊,我就指著這個過活了,我總不能日後一大把年紀還被人叫做陸三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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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三章 經筵開場

    雖然陸三郎心癢癢地極其想知道自己的表字到底是什麼,會不會和他父親陸綰起的名字陸築那樣難聽到極點,但是,張壽既然就是賣關子,那麼他也完全沒辦法。畢竟,相比讓自家哪個不靠譜的老爹取,他多少還信得過張壽。

    而在他冠禮日的前一天,文華殿的第一場經筵,便在十月初一開始了。因為是大朝會的日子,在大朝會結束之後,皇帝事先指定的一批文武官員就已經聚集到了文華殿。除此之外,皇子公主,宗室和勳貴官宦子弟,滿滿當當把文華殿填了個水泄不通。

    太祖祖訓雖說在很多時候都被人拋在了腦後,但今天這場合,卻還是多少發揮了相應的作用,因為一道紗簾把男女隔開,公主和宗女們,以及那些素來往來清甯宮較多,因而頗受太后喜愛的勳貴和官宦千金們,也都得以躋身此地。

    如朱瑩便是左手邊坐著素來關係很好的手帕交劉晴,右手邊坐著德陽公主。身後則是另外兩位郡主。最初的座次自然不可能這麼不分尊卑,任由她一個勳貴千金和公主宗女們混坐一氣,可誰也奈何不了大小姐的特立獨行。誰讓太后都沒開口喝止?

    再加上永平公主看見太后不做聲,原本緊挨著德陽公主的她索性讓了自己的位子給劉晴,這才能讓兩人坐在一塊,而她自己則換到了兩個縣主那邊。

    對此,其他人雖說羨慕嫉妒恨,卻是誰都不敢說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朱瑩連劉晴都拉了過去坐在公主和宗女們當中小聲說笑。

    至於偷瞥紗簾之外是否有什麼才貌雙全的才俊,也好成就姻緣……

    那可不是平紋的亳州輕容之類的薄透輕紗,而是分量十足,用來做紗袍的那種,隔著那樣厚實的一層紗,頂多影影綽綽地看到對方是胖是瘦,至於容貌五官如何,看得清楚才有鬼。

    曾經有女子隔著窗紗選婿,結果選到一個身材極其端正挺拔,然而容貌卻醜到慘不忍睹的傢伙。以至於如今談婚論嫁的相看這一關,如今大多數官宦人家都不再是隔著紗窗看蕭郎,而是未婚女子帶上丫頭,男子帶上隨從,兩撥人大大方方地彼此見一面,以免成就怨偶。

    再加上今天置身此地的大多數未婚千金不是有婚約在身,就是婚事不得自主,縱使看到再好的青年才俊也只能黯然神傷——當然,更大的原因是人家和她們一樣,大多也是名草有主的人,因此女孩子們也就是間或分神聽一聽外頭的動靜,看人的興致著實不大。

    就和女孩子們需得在太后面前表現出規矩和儀態,就連朱瑩也頂多只是和人竊竊私語一樣,外間那些官宦子弟,也大多都相當矜持,畢竟,今日在此的是四品以上邁入高官序列的朝廷大佬,誰也不希望被人認為自己不穩重。

    要說完全一副無所謂態度的人,不是剛剛接管南城兵馬司,素來不太在意功名前程的朱廷芳——朱大公子倒是坐如鐘,那坐姿引得不少官員點頭稱讚,儘管很多人看到那副冷臉也無奈——而是以張琛和陸三郎為首,此時正在合計怎麼給張壽加油助威的弟子團們。

    他們平常最討厭這種聽講的場合,可今天開講的是自家老師,他們當然人人重視。

    從前張琛那才是紈絝子弟中的頭頭,如今張武和張陸雖說已經是鐵板釘釘的准駙馬和准儀賓,卻也沒自立門戶,照舊唯張琛馬首是瞻,可陸三郎卻已然成了另一座山頭。

    他利用豐厚的財力,成功籠絡了一群爹不疼娘不愛,號稱紈絝,實則卻是窮鬼的。此時此刻,他就旁若無人地說:“回頭老師講學,你們聽我吩咐,該撫掌叫好時,那就整齊劃一,該安靜時,那就一點聲音都別發出來。至於那些雞蛋裡挑骨頭的傢伙,呵呵,別放過他們!”

    小胖子這叫囂雖說聲音並不是很大,但也沒有藏著掖著,一時間頓時引來了不少人側目,就連張琛也不由得瞪了人一眼,隨即小聲警告道:“喂,你別給老師惹是生非!”

    “我惹是生非?”陸三郎目露凶光,毫不畏懼地和張琛對視,“要是別人先挑釁,怪得了我?當我不知道是誰說什麼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揪著我還沒成婚,還沒冠禮,在那嘀嘀咕咕說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哼,一大把年紀卻只知道噴人的大叫狗,又做過什麼實事?”

    “我陸三郎至少還兢兢業業帶了一群同學,挖出了一群貪得無厭的碩鼠,解開了前人束手無策的太祖密匣!就連如今軍中複行的密文,也有我這個九章堂第一任齋長一份貢獻!”

    就算陸綰,此時此刻也不禁被幼子這近乎于四面樹敵,全面開炮的言語給氣得鼻子都快歪了。明天就是陸三郎的加冠禮,被這死小胖子這麼一鬧,回頭會不會連某些親友都不敢來了?會不會家裡被某些人的門生弟子圍了?

    得罪人也得有個限度,而且聽陸三郎這字裡行間的形容詞,懟的那一位赫然是都察院的頭面人物,這真的是有其師必有其徒,和張壽一樣初生牛犢不怕虎!

    陸綰越想越覺得頭疼,可他因為皇帝欽點而躋身於那些部院高官的行列,距離那個大胖兒子實在是有點遠,此時鞭長莫及,又不能在文華殿中大聲呵斥,只能在那生悶氣。

    而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原本坐在文武百官最前列的葛雍,不知道是耳朵太好聽到了陸三郎的鼓噪,還是早就和徒孫商量好了這一出,竟是呵呵笑了一聲。

    “年輕人真好,朝氣蓬勃,意氣風發,比那些垂垂老矣卻還戀棧不去,甚至還瞧不得年輕人好的老傢伙要強得多!”

    此話一出,內閣眾人倒是神情淡定。別說孔大學士,就連資歷實質上最老的吳閣老,其實也還剛過五十。就連六部尚書侍郎這一級裡頭,年紀特別大的也不多。而都察院和六科廊的禦史和給事中們,則是同樣反應平平,因為太祖訓示,基層言官年紀不可超過四十五歲。

    而反應最大,是都察院某位確實上了年紀的副都禦史。可他才怒形於色地想要硬頂葛雍,試圖在這位老太師身上刷出一個不畏強權的名聲,可誰曾想葛雍突然就直接打了個呵欠。

    就只聽這位老太師懶洋洋地說:“沒有成婚就不能擔當重任,這也不知道是哪門子的歪理……難道就沒聽過霍去病那句出了名的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霍去病功勳彪炳卻沒有娶妻,說起來其實怪可惜的,相形之下,還是某些人一大把年紀卻為老不修,六十五六歲的人,孫子都已經十五六了,居然還新納了個十五歲的小妾,嘖嘖,這還真是一段佳話。”

    雖說經筵原本該是很莊嚴肅穆的場合,可自打皇帝擺出了不太重視這件事的態度,這些年來,經筵之前的文華殿裡就從來都不是一片安靜的。因為朝會上糾正禮儀(包括天子)的鴻臚寺官被皇帝給強硬地請出了文華殿之後,經筵之前各方針鋒相對就成了保留劇目。

    而葛老太師這突如其來的開炮,登時使得原本略有些嘈雜的文華殿瞬間安靜了下來。雖說大多數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葛雍到底說的是誰,但隨著陸三郎的嘿嘿一聲笑,以及張琛那恍然大悟似的一聲原來如此,知情者便唯恐天下不亂地往外擴散著他們知道的消息。

    一傳十,十傳百,某副都禦史一樹梨花壓海棠,頓時成了人盡皆知的秘密。雖說這種私生活的小情趣,大多數時候只是別人背後的閒談,可不少人都記得,之前反對張壽出任東宮講讀的人中,這位副都禦史確實是態度最激烈的。

    於是,剛剛還在和德陽公主談笑風生的朱瑩,不由得也嗤笑一聲道:“只許老來納妾,不許少年單身,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瑩是何等樣人,這聲音何其清脆響亮,再加上此時此刻大殿中頗為安靜,那竟是和葛雍剛剛這話一樣,頃刻之間四面八方的人都聽到了。

    陸三郎趕緊跟在後頭搖頭晃腦地說:“我從前只聽說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大小姐這話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正當那位副都禦史氣得七竅生煙,打算立時絕地反擊的時候,卻只聽外間傳來了一聲靜鞭,緊跟著傳來的,便是一個肅字。雖說經筵的繁複儀制,全都被皇帝大手一揮,挪移到了之前的大朝會上,可此時應有的禮儀當然不能全都減省了。

    因而,不但那位副都禦史連忙閉嘴,剛剛安坐的人也慌忙齊齊站起身肅立相迎,旋即就只見一行人從外間進來,天子閒庭信步一般走在最前頭,仿佛這是在大街上。

    而他身後,就只見四個皇子一個不拉都齊全了,哪怕這幾個月來根本沒在人前出現過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也都緊隨在皇帝身後。然而,與三皇子和四皇子那鮮亮的冠服相比,兩人都沒身穿皇子冠服,尤其是大皇子,那一身褐色衣衫在這滿廷朱紫之中異常顯眼。

    還不等消息閉塞的人去思考這一幕代表著什麼,就只見走到正中寶座上落座的皇帝微微一頷首,緊跟著,大皇子和二皇子身側就各自多了兩個孔武有力的內侍。

    隨即,這兩位形容憔悴,再也不見往日飛揚跋扈的皇子,就被人名為護送,實為押送似的送到了他們各自的位子上坐定。他們的位子赫然位於一群部院大臣的下首,不但遠離那些官宦子弟,就是和名士大儒們也隔著老大一段距離。

    遙想從前經筵的時候,這兩位皇子那是一次不拉全都參加了的,那時候雖說沒有一個座位,但侍立在皇帝左右,自然而然凸顯出了他們年長且嫡出皇子的地位。眼下今非昔比,也不知道多少人看著這一幕在心中嗟歎。

    而此時此刻,被皇帝留在自己身邊侍立的,只有一個三皇子。

    至於四皇子,他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溜到了太后那紗簾隔著的女眷那邊。雖說七歲不同席,然而,四皇子滿臉堆笑地到太后身邊剝橘子伺候,並沒有混到女孩子當中來,誰還能說他的不是?而太后心知肚明這個小傢伙的大心眼,當然不會把人攆走。

    很明顯,四皇子既不想在皇帝身邊分擔去別人對三皇子這位未來太子的關注,也不想去和大皇子二皇子混在一塊,更不願意孤零零地去原本的座位上呆足一場經筵的時間。

    她正想叫朱瑩過來把四皇子給帶走,突然就只聽皇帝咳嗽了一聲:“今日是經筵第一天。經筵並非我朝獨有,但從有到如今,多年來大多數是老調重彈,雖也能說是溫故知新,但總歸沒什麼新意。今日經筵,先請朕的老師,葛太師講算經吧。”

    下頭的文武官員正等著皇帝直接把張壽叫出來,然後也好在事前事後挑刺,卻沒想到皇帝一開口竟然直接挑上了身為帝師,早就已經官居一品太師的葛雍!

    就算是之前被葛雍當眾諷刺過,此時氣得肺都快炸了的那位副都禦史,臉色再鐵青,卻也不能對這番安排說什麼。畢竟,不論是從和皇帝的親疏遠近,又或者是在朝堂和士林中的尊崇地位來說,說葛雍是當朝除掉皇帝之外的第一號人物,那也很正常。

    然而,葛雍要是講那些經史也就算了,人竟然講算經?放眼這偌大的文華殿,有幾個人能聽得懂?

    此時此刻,要說真正精神一振的人,除卻三皇子,恐怕只有圓滾滾的陸三郎了。小胖子幾乎是剎那之間坐直了身子,本待為自家祖師爺搖旗吶喊幾句,卻沒想到直接被皇帝點了名。

    “陸家三郎,你伺候葛太師去那邊坐著講,端茶遞水之類的活計,朕交給你了!”

    雖說皇帝只是指使自己去打雜,但陸三郎還是極其高興,他不假思索地霍然起身,一溜小跑來到了葛雍身邊,滿臉堆笑地把這位祖師爺給攙扶了起來。

    看他一路小心翼翼把葛雍給攙扶到講臺後頭安坐的小意殷勤,陸綰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他這個老子都沒享受過兒子這樣服侍的待遇!

    而葛雍卻早就習慣了小胖子的殷勤和妥帖,此時他接過小胖子親手送上來的羅漢果茶,就慢條斯理地說:“今日皇上既然讓我講算經,那我就給各位講一講,最新幾冊《算學新編》裡的知識……”他雖不好意思直接把葛氏兩個字掛在嘴邊,但說暈這些人卻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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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3 01:30:16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不講理,看張郎

    偌大的文華殿中一片寂靜。說寂靜也許不那麼準確,因為還有一個老者那慢條斯理的聲音在大殿中迴響,只不過底下的反應,那卻是從一張張茫然失神的臉就能夠看得出來。

    天賦異稟的人遮罩了五感,神遊天外;稍差一點的正在思量著自己衙門的公務;再差一點的在喃喃自語,試圖抵消葛雍的聲音;至於完全沒辦法遮罩那貫耳魔音的可憐人們,那就沒辦法了,不得不硬著頭皮經歷一番葛氏算學的洗禮。

    就連自認為小時候讀過一些葛氏算經,又或者是對數字頗有幾分敏感的朝廷官員,面對葛雍那聞所未聞的講學洗禮,卻也是生不如死。

    而自認為從小就對算學毫無天賦的朱瑩,她竟是絲毫不在乎講課的是她平時口口聲聲最喜歡的葛爺爺,直接腦袋靠在德陽公主肩膀上,就這麼打起了瞌睡。然而,能和大小姐這樣肆無忌憚的人到底是少數,就連閣老尚書們,也不得苦捱忍耐。

    不少人不知道是不是受虐太深,甚至因此對九章堂那些學生們生出了幾分高山仰止的感受。就這樣猶如天書的東西,竟然能聽得懂?竟然能學得進去?

    只有如周祭酒和羅司業,那是曾經偷聽……旁聽過張壽講課,又經歷過那次國子監講學洗禮的人,這才表現鎮定。然而,所謂的鎮定,也就是對那些猶如天書的東西抵抗力強一點,看上去顯得淡然,又或者說超然一些。當葛雍結束他的長篇大論時,他們也同樣松了一口氣。

    而同樣感覺自己活過來的,還有文華殿中的一大堆文武官員,官宦子弟和千金們。尤其是後頭那些年輕人,能夠被皇帝欽點參加第一天的經筵,他們原本都覺得是莫大的榮耀,可現在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中暗自叫苦。

    葛雍和張壽師生兩人明顯是一脈相承的,葛雍說的東西就已經這麼令人昏昏欲睡了——而且在當今天子面前,他們偏偏還不能就這麼睡過去——那張壽回頭講學,他們豈不是還要遭受這樣一番折磨?

    而且張壽這種年輕氣盛的人,應該會比葛雍更喜歡炫耀,到時候肯定故意把他們說得滿頭霧水!

    就連素來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朱廷芳,眼看葛雍講完,他也不由得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哪怕他對張壽這個准妹夫素來持保留態度,總感覺長得太好的人不那麼可信,尤其認定葛雍收人當關門弟子這一點實在是疑竇重重。可到了此時,他卻不得不承認一點。

    他可以懷疑張壽的出身以及師承,但對方的天賦恐怕是真的打動了葛雍。要知道,就算是被人誇讚過目不忘,什麼都能融會貫通的他,也被葛雍嫌棄過算學天賦平平。就好比剛剛葛雍說的這些,他聽著一樣覺得懷疑人生。

    側頭瞥了一眼不遠處那一道隔絕男女的紗簾,他不由得很好奇,從小除了學武,其他都是淺嘗輒止,又或者半途而廢的朱瑩,平日裡和張壽是怎麼相處的。萬一張壽一時興起講那些複雜到極點的東西,朱瑩能聽得懂一星半點嗎?

    要是朱瑩知道,自家大哥心中竟然在質疑自己和張壽的相處,那麼她一定會嗤之以鼻。張壽算學天賦好又怎麼樣,他可從來不會在她面前炫耀這個!張壽有的是算學之外的有趣話題,除卻她這種思路清奇的姑娘,別的女孩子根本就沒法和他並肩!

    此時此刻,大小姐神奇地在葛雍講完的一剎那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不說,甚至還想伸個懶腰,最後是在太后的瞪視下,這才趕緊訕訕地停下了動作,但仍然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對於她這樣憊懶的行徑,太后瞪了一眼也就作罷,隨即卻看了一眼旁邊的四皇子,含笑問道:“四郎,剛剛葛老太師講的,你能聽懂多少?”

    四皇子見底下一大堆大小名媛一時都把目光投注到了他的身上,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說:“回稟祖母,孫兒……其實也只能聽懂一點皮毛。要說算學天賦,兒臣比三哥差遠啦,其實不只是天賦,孫兒定力和持久都不過平平,就是因為不想被三哥拋太遠,這才勉力支撐!”

    “三哥肯定聽懂了很多!”

    聽到四皇子這番話,太后不由得露出了一個笑容,當下招手讓這個孫子靠近些,繼而竟是伸手摩挲著人的後腦勺,一字一句地說:“你和三郎從小一塊長大,兄弟情深,這樣很好。你要記住,以後也要多多幫著你三哥這個太子,給其他兄弟姐妹做個榜樣。”

    四皇子登時眉開眼笑。對於兩個哥哥,他是深惡痛絕,但對於其他姐姐妹妹,他也不過平平,但太后不是讓他好好和他們相處,而是讓他幫著三哥,還著重強調了三哥是太子,又讓他給兄弟姐妹做榜樣,這話實在是太讓他得意了。

    當下他就想都不想地大聲答道:“祖母放心,孫兒一定做個好榜樣!”

    此時葛雍被陸三郎攙扶著回到了原位,雖說老頭兒不用人攙扶,也能走得健步如飛,但他很享受這種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得意徒孫照顧的感覺,因而沒怎麼在乎其他動靜。

    而之前在努力跟上葛雍出書進度的皇帝,以及一向刻苦用功的三皇子這個未來太子,此時尚在回味葛雍那番講學,都沒顧得上太后和四皇子的對話。

    他們之外的文華殿中大多數人,尚處於一種剛剛擺脫魔音貫腦的渾渾噩噩狀態。於是,太后和四皇子的這番回答,竟然並不是人人都聽在耳中,可但凡聽到的,臉色就非常精彩了。尤其是那些認為太后對之前皇帝突然決意冊封太子心懷不滿的人,那更是如坐針氈。

    都說繼皇帝皇后失和,於是皇帝苦求,太后方才不得不出面廢後,但一面固然照辦,一面卻也在實際上和皇帝鬧翻了……這簡直是荒謬!鬧翻了太后為何還如此維護皇帝和未來太子?誰那麼缺德,竟然引誘他們想歪了,在這種關鍵判斷上失誤,這簡直要人命的啊!

    而對於好不容易才得到參加今日經筵機會的大皇子和二皇子,聽到太后如此一番話,赫然又驚又怒,卻還不敢流露出來。

    他們這些年來橫行宮中內外,固然是仗著母親是皇后,可又何嘗不是因為太后一直都頗為維護中宮,厚待他們這一對嫡出的兄弟?可現在,太后先是親自下懿旨廢後,隨即又當眾嘉獎四皇子,直接點出了三皇子是太子!

    東宮之事已經徹底塵埃落定,他們哪裡還有一絲一毫希望?

    可在最初的絕望之後,兄弟倆就聽到了皇帝的聲音:“葛老太師這番講學,振聾發聵,朕深有啟發,只希望眾卿也能各有所得。只不過剛剛看諸位神色,只怕有所得的著實寥寥無幾。往日地方治臣,戶部計相,十三司主司,不都是將繁複的數字雜務,委之於下吏?”

    “甚至有地方治臣上京述職的時候,連治下多少戶口,田畝多少,水利幾何,都說得磕磕巴巴,可在地方倒是留下了一個最新文事,詩酒風流的名聲,聽說離任時還能賺上縉紳們一把萬民傘!朕倒是想說本末倒置,可這竟是司空見慣,又或者說約定俗成!”

    在這番擲地有聲的話之後,皇帝就淡淡地說:“今日是經筵,開講的又是葛老太師,你們是聽進去了,又或者根本就是在走神打瞌睡,朕也懶得追究,料想各位心中有數。接下來,國子博士兼東宮講讀張壽開講吧。”

    直到這一刻,許多人方才突然意識到,剛剛葛雍是在這裡的,可張壽……人竟然並沒有在這文華殿中!

    朱瑩見德陽公主和劉晴全都側頭看著自己,她就若無其事地說:“阿壽是事前做一些準備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皇上也由著他,我也很好奇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別說其他人,就連和她素來交情不錯的劉晴都不相信,德陽公主這樣的老實人也不相信,永平公主這樣和她多年老對頭的更不相信。朱瑩和張壽沒成婚就公然成雙入對進進出出,絲毫不避諱人言,趙國公府也聽之任之,張壽有什麼安排,朱瑩會不知道?

    只不過,既然撬不開朱瑩的嘴,她們也只能靜靜等著張壽登場揭開謎底。

    然而,張壽的人她們還沒等到,卻等到了一個天大的……“驚喜”!就只見剛剛隔著男女兩邊的屏風狀紗簾,竟是被兩隊內侍上來,二話不說地搬開了!

    雖說無論公主宗女,還是其他勳貴官宦千金們,都不是那種被人看到臉就羞憤欲死的性子,但這突如其來的一遭,還是讓她們不由得呆了一呆。

    “太祖嘗言,男女授受不親固然不假,但孟子也嘗言,嫂溺,援之以手,權也。倒是千百年來一大堆曲解聖人的傢伙,比如什麼所謂的大戴禮記,畫蛇添足自以為是地加了一大堆七出之類的規矩。他既然驅除元虜,自然應該把這些陳腐的規矩砸一個粉碎。”

    “從太祖初年開始,我朝官宦千金就未嘗戴面紗出門,行路也從來不用什麼路障圍障,虛耗人力物力,今日這文華殿上旁聽經筵,紗簾就更沒必要了!”

    皇帝這一席聽似很有道理,實則卻很沒道理的話,頓時讓剛剛騷動的大殿複又平靜了下來。不平靜也沒辦法,那位太祖皇帝留下的驚世駭俗言語,多得根本數不過來,偏偏人還特意留了一本太祖皇帝語錄,印了幾千幾萬冊散發到民間!

    在從前高宗世宗年間,曾經也有當權的大佬試圖毀棄這些語錄,把太祖塑造成一個大義凜然的絕世英豪,可民間卻屢禁不絕,甚至有印刷粗劣的太祖語錄瘋狂流傳,怎麼禁絕都沒辦法撲滅,久而久之,大佬們意識到太祖皇帝興許特意留人經營此事。

    既然如此,大佬們也不想給自己惹一身麻煩,也只能編造出一系列半真半假的太祖傳聞,把那位本來就傳奇的開國皇帝包裝得更加玄奇,至於太祖的離經叛道,誰也顧不上了。

    如今皇帝又掣出了太祖語錄當成依據,他們還能說什麼?

    而發覺視線終於再無隔絕,千金們有的羞澀低頭,但更多的卻是大大方方往對面那些官員中望去。如朱瑩這樣的是找父兄,回頭也打算看看自己那未婚夫如何出場,但更多的人,則是好奇打量著位居朝堂頂點的那些老大人們,順便也細細看看那些出身不錯的大家子弟。

    畢竟,這其中還有不少就是她們的婚約者。

    這裡的大多數女孩子在結親之前至少都彼此相看過一面……甚至更多面,但也有寥寥數人因為家中規矩森嚴,竟是至今都不知道未婚夫長什麼樣,還要靠旁人打趣似的悄悄為她們指出來。

    這一刻,有人覺得未來郎君儀錶堂堂,卻也有人哀歎自家未婚夫泯然眾人,猶如呆瓜。

    然而,最初覺得未來郎君儀錶堂堂,也算是對得起自己那高貴出身,美麗容貌的姑娘們,很快就覺得自己瞎了眼睛。就只見大殿之外,先是有人搬了一架黑布蒙著的器具進來,緊跟著,後頭便是一個身穿朱紅色官袍的少年從容步入。只一眼,姑娘們就覺得眼睛移不開了。

    原本至少要中年人才能襯得出來的那大紅顏色鮮亮冠服,穿在人家身上卻顯得華麗卻不俗豔,那公服常見的進賢冠,配上那如同冠玉的容顏,俊秀的五官,讓人怎麼看怎麼不捨得丟下。乃至於有姑娘貪看了一會兒美男子之後,竟是又側頭去看朱瑩。

    這會兒誰還不知道那就是張壽?之前只聞張壽其名,並不是人人都真正看過其人,她們還以為傳言有所誇大,可今天見到真人,卻發現傳言非但沒誇大,反而還不如真人!

    而去看朱瑩的姑娘,絕不僅僅是一個人。於是,面對這四面八方朝自己投注過來的目光,朱瑩自然而然笑得眉飛色舞,滿臉都是我多有眼光的驕傲。那一刻,她只覺得自己當初下鄉時在見到張壽之後,毅然決然地賴在張家,這實在是太明智了!

    否則就憑爹定下婚約,卻連個婚書都沒有,指不定這樁姻緣就被其他人搶先了呢?看到好男人,那是要眼疾手快,趕緊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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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五章 文華殿裡話異邦

    當張壽踏入文華殿,他就發現了無數打量的目光,這其中,有些目光熾熱到極點,他用眼角餘光一看,見是一群女孩子們,不由先是一愣,隨即方才醒悟了過來。原來這文華殿的經筵上,竟然還真像朱瑩說的那樣,有不少姑娘出席!

    在那個群雄並起,驅除蒙元的年代,不像從前那些朝代似的往往是達官顯貴,又或者世代掌兵的軍閥竊取勝利果實,出自草莽的太祖皇帝靠著恢復中華的功勳,有破除陳規的魄力,也有破除陳規的能力。否則他如今看到的就不是一群姑娘們參加經筵,而是無數小腳!

    在這個沒有裹腳布的年代,看到這一群年輕有活力的女孩子們,確實令人舒心!

    張壽今天穿的這一身冠服,是朱瑩特意為他量身定做的,不但剪裁合宜,不是等閒裁縫的手藝,而且連配飾也無一不是出自御賜——這當然不可能是他原有的,據說是朱瑩親自去皇帝面前為他討要來的。

    此時此刻,他並沒有回避女孩子們的目光,而是大大方方看了過去。當看到朱瑩時,他毫不避忌地對她微微頷首,面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而朱瑩見張壽在大庭廣眾之下就這麼大剌剌地對他頷首致意,一時喜不自勝。雖說一旁劉晴拼命拽她的衣角,而德陽公主也在輕輕拉她的袖子以作提醒,但她還是笑得明豔而燦爛,甚至還伸出手來對張壽招了招。

    這笑容和手勢落在旁邊那些千金眼中,有人幽怨有人羨慕有人嫉妒有人不屑,但落在對面那些悄悄打量這邊的男人們眼中,無論老少,都不由得一顆心怦怦直跳。

    人人都說趙國公府大小姐明豔無雙,乃是京城第一美人,往日朱瑩躍馬長街,肆無忌憚,他們也不是沒見過,但英姿颯爽的騎裝頂多只能展現出朱瑩美貌的其中一面,哪能及得上此時大小姐那為了如意郎君精心修飾妝容的神采?

    一時間,甚至有人生出了一個無稽的念頭,讓張壽和朱瑩兩個並肩在這大殿上站一站,會不會是一道極美的風景?

    可這到底是文華殿經筵,吳閣老這念頭也就是在心中打了個轉,隨即就自失地搖了搖頭,目光反而落在了張壽進殿之前被人用黑布蒙著推進這文華殿中的那一尊器物上。不只是他,孔大學士也好,大學士張鈺也罷,乃至於大殿上大多數人,都很好奇那是什麼。

    甚至有花了大價錢在朱瑩那兒訂了一台座鐘的人,生出了一個非常微妙的念頭。難不成張壽這是把經筵當成了推銷展示的場所?雖說據稱張壽把一種號稱水晶玻璃的配方獻給了皇帝,好似不怎麼貪財,可朱瑩親自舌燦蓮花推銷出去的那一台臺鐘,已經圈去挺多錢了!

    就連朱涇和朱廷芳父子,也不由得面露憂色,隨即更是不約而同地雙雙拿眼睛去看朱瑩,就只見她壓根沒注意到他們的注視,笑意正歡,仿佛正在和身邊劉晴以及德陽公主說著什麼。於是,座位並不在一起的父子倆只能把目光投注在了張壽身上。

    朱瑩可能會一時興起亂來一氣,張壽……應該不會吧?他們寧可張壽也和葛雍似的,在這文華殿上講一講那讓人覺著複雜難懂的算學!

    然而,當張壽一把揭開那黑色幕布,露出底下物體的時候,朱涇就一下子愣住了。因為別人也許沒見過,他卻是見過軍器局中那實物的。

    因為那就是相傳太祖夢天帝之後,做出的天下寰球儀!當然,據說當時太祖見了實物之後,一口就將其稱之為地球儀,如今正式的這個名字,是後人絞盡腦汁想出來,給加上去的,從而給太祖奪得天下增添了一層神話的色彩。

    在這種場合,張壽把這樣東西拿出來幹什麼?不對,是渭南伯張康為什麼會把這樣東西拿給張壽?經過了皇帝默許?還是有別的用意?

    如朱涇這樣見過球儀的官員不算很多,但在這文華殿中好歹還是有十幾個的。有些人只是把這東西當成太祖皇帝從前突發奇想做出很多事情中的其中一件,但也有人隱約聽過,早些年官船出海之後打探下來的異邦情況雖和球儀所繪有些出入,可大部分地方還是很准的。

    張壽環視一眼這偌大的文華殿,隨即又輕輕拍了拍手。這時候,很快又有一行孔武有力的內侍出來,徐徐展開了一幅巨大地圖。

    這地圖的材質乃是軍器局歷經多年由能工巧匠苦心研製出來的一種特製紙,能夠正反兩面繪製出相同的圖案卻不至於相互侵染。只不過,一面正,一面反。而這麼在文華殿中軸上展開,當然是姑娘們要略吃虧一些,看到的是反過來的那一面。

    可即便如此,第一次見到這般大地圖的她們也覺得很新奇,一時都忘了這是在文華殿上,太后和皇帝都在上頭看著。尤其是當朱瑩積極為眾人解說,指出哪裡是如今的大明時,她們就更加驚歎了起來。

    哪怕是泱泱中國,在這麼一張地圖上,竟然就不那麼顯眼了?

    而一個球儀和一副地圖展開之後,張壽就笑著說道:“這是軍器局中珍藏,太祖皇帝夢天帝而做的球儀,以及將球儀展開之後,做出的天下輿圖。而這天下輿圖,不止包括大明,還包括極東極西之地的很多國家,不少都是彈丸小國。”

    他頓了一頓,這才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有道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所以我朝太祖皇帝舊制,能入部院入閣者,都必須有親民官的經驗,為的就是知道天下風土人情,不至於閉門造車。而太祖皇帝高瞻遠矚,放眼天下,不限於大明,這更是開歷朝歷代之先河。”

    一貫最敬仰太祖的皇帝,當然極其認同張壽這番話,一時頻頻點頭。而其他早就蓄謀挑刺的人,見張壽口口聲聲掣著太祖舊制和語錄當令箭,頓時又惱怒,又無奈。

    剛剛皇帝如此,現在張壽這小子也如此,這君臣兩人難道是商量好的嗎?

    正當孔大學士暗自決定,若是張壽說什麼離經叛道的東西,又或者是蠱惑皇帝重新派出官船出海之類的,那就算拼了命也一定要攔阻時,他卻聽到了張壽一聲笑。

    “異邦之地,和我朝不同,雖亦有君主,有大臣,卻世襲罔替,哪怕絕嗣,但只要家裡還有男丁,即便是外孫,只要運作得當,一樣可以繼承爵位。甚至於就連國王,也常常因為絕嗣而出現一個姓氏完全斷絕,而女婿又或者外孫以外姓入嗣,開創新朝的情況……”

    “在西方的很多國家,人生來就註定了前程,沒有從平民中間選拔人才的科舉,各地制度甚至和夏商周時的諸侯分封有些相似。領主貴族分公侯伯子男等五級,其下又有分封一片土地,又或者連土地都沒有的騎士,如此一級一級的領主封臣,合起來統治著一個國家……”

    張壽言簡意賅地介紹著西歐的領主制度,隨即又隨手指著地圖上的一個個國家,開始講述各個國家的情況。比如英國和法國,他就從佛蘭德斯的羊毛貿易,說到薩利克繼承法,說到英法百年戰爭。

    而一場持續百年的兩國戰爭,無論是皇帝還是群臣,聽了卻都很淡定。原因很簡單,晉末五胡亂華的那段亂世,持續了一百二十年,而唐末五代十國的亂世,持續了五六十年。更何況,就張壽手指的那兩個小國,能打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仗?

    張壽此時卻在濃墨重彩地渲染聖女貞德的傳奇。儘管他知道,那是個被推出來的激勵士氣的宗教神話,但貞德的故事卻很適合此時此刻。果然,對於外邦竟然有這樣不識字卻縱橫戰場,多次大勝敵軍的奇女子,朱瑩極其感興趣,而其他女孩子們也不由得驚歎連連。

    儘管梁紅玉的故事也就不過數百年前的事,但在座的千金大小姐們,誰都不會把一個青樓出身的歌妓真的當成同類,反倒是那一曲《木蘭辭》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鳴。

    等到聽說一個十六歲的異邦農家少女在家國存亡之際振臂一呼,統帥三軍,最終卻因本國權貴出賣而被俘,別說朱瑩義憤填膺,就連永平公主也不由得低低罵了一聲卑鄙無恥。

    然而,姑娘們固然是義憤填膺到全身心地投入了進去,可大佬們卻多半不信張壽的這個故事,孔大學士甚至嗤之以鼻地冷哼一聲道:“不過是杜撰!”

    張壽並不在乎究竟會得到什麼樣的反應。他從英法那場戰爭,說到兩國的風土人情,從平民的主食黑麵包,講到一般領主貴族那乏善可陳的餐食,那陰森的城堡和大批的僕傭……但很快,他就詞鋒一轉,開始提到更久遠之前,那一個個強盛一時大國的興衰存亡。

    埃及、亞述、波斯、古羅馬、馬其頓、拜占庭帝國……一個個王國曾晶強盛一時,最後卻風流被雨打花落去,取而代之的是這些年一個龐大的奧斯曼帝國逐漸崛起。

    儘管不少官員只覺得抗拒而荒誕,但對於哪怕不至於足不出戶,大多數卻從小就沒出過京,出過遠門的姑娘們來說,張壽說的東西固然光怪陸離,卻依舊足以吸引很多人。

    張壽非常清楚,在歷史上的這個年代,中國固守本土,除了海盜以及走私販子,幾乎從不出海,出海也就是往日本和東南亞貿易,所以和奧斯曼帝國談不上什麼利益衝突,可在如今商船航行四海攫取暴利的年代,衝突這玩意就不好說了。

    就算現在不衝突,等到奧斯曼帝國徹底成為中東霸主,那麼,把持貿易是他一定會做的事情,屆時只要有商船去往西邊貿易,就難以避免地會發生衝突。

    歷史上大唐和大食尚且在恒羅斯爆發了一場大戰,最後以高仙芝大敗,放下安西四鎮後回朝去組織抗擊安史之亂告終,兩個大國終究是再未有過交集。可如今這年頭卻說不準!

    當他漸漸由奧斯曼帝國引申到亞歐大陸,說起蒙人的長子西征曾經踏破歐洲眾多小國,讓亡國滅種的陰雲彌漫在無數國家的頭頂時,孔大學士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長子西征也就罷了,但張博士剛剛這些小國的興衰之談,我從前聞所未聞,怎知是真是假?”

    張壽笑眯眯地說:“孔大學士若是覺得我虛言誆騙,自然可以委託商船到極西之地打探,甚至延請幾位異邦學者帶一批異邦典籍回來,駁斥我的荒謬。”

    我難道是吃飽了撐著嗎!孔大學士差點沒氣歪了鼻子,尤其當他看到皇帝登時眉飛色舞,他立刻醒悟到,要是自己不趕緊塞住這個口子,說不定皇帝就要欣然首肯了!他本能地咳嗽了一聲,隨即硬梆梆地說:“不用了,不過是區區彈丸之地的小國,不值得費神!”

    “不錯。”張壽微微一笑,淡淡地說,“然則歷來中華之大敵,崛起之前甚至連小國都談不上,不過是北面區區一個部族,從千八百人再到數千人,再到征戰各部,最終彙聚成一個數萬乃至數十萬人的控弦之國。”

    “匈奴如此,突厥如此,回紇如此,契丹如此,女真如此,蒙古亦是如此!太平盛世之時,難道不該放眼天下,居安思危?以異邦國小就不放在眼中,又豈是宰臣心胸?”

    經筵之時可以質疑主講人,這也是太祖年間留下的規矩,只不過這些年已經越來越少見了。尤其是能上經筵的,多半是德高望重的大儒,門生滿天下的,朝官們大抵會給人留個面子,就算是某些一腔意氣的愣頭青們,往往也會節制些。

    然而,今日張壽實在是太過年輕,開口質疑的又是孔大學士這個不是首輔的首輔(孔大學士自己認定的),因此,被張壽這麼一反駁,他頓時氣得臉都青了。

    “荒謬,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這些都曾經在邊疆上,你說的這些小國,看看這地圖就知道了,距離我大明難道不是十萬八千里?他們難不成能插上翅膀飛過來不成?怎麼可能威脅我國?”

    張壽泰然自若地看著怒不可遏的孔大學士,隨即淡淡地說:“孔大學士難道沒有聽說過太祖皇帝一句話嗎?有的時候,天塹也能變通途!”

    他說完這話,隨即輕輕拍了拍手,下一刻,就只見地圖姑且撤去,卻又有另一樣黑布蒙著的東西被幾個壯健內侍推了出來,當他隨手揭開布的時候,大殿上頓時一片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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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六章 妖法……

    幾個壯健內侍從那輛裝著兩排輪子的碩大平板車上,合力卸下了一個狹長的木槽。距離近的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木槽中盛滿了水,而其中更是浮著一條小小的船。那船不過一尺多的光景,乍一看並不是特別精巧的東西,甚至作為官宦人家的玩器也不夠格。

    張壽完全無視了大殿中的某些騷動,等東西放穩,木槽中的水也漸漸平穩之後,他就走上前去,伸手在水槽中擺弄了幾下那條小船,不多時就默不作聲地立在了一邊。眾目睽睽之下,足足許久,左右眾人就只見那條小船紋絲不動,

    這下子,剛剛還曾經和張壽針鋒相對的孔大學士,頓時忍不住了。他厲聲喝道:“張壽,這是文華殿經筵,你把這當成什麼耍猴子戲的地方了!”

    張壽瞥了一眼這位怒不可遏的大學士,淡淡地說道:“什麼是經?聖賢所作,闡述世間之理的著作,便是經。然則世間萬物之理,並不只有教導人們為人處事這一種。”

    他說著就頓了一頓,繼而抬手指著那木槽,似笑非笑地說:“就比如自詡為飽讀經史的孔大學士,剛剛還說距離我朝十萬八千里的小國不足為懼,因為他們並不能插上翅膀飛過來。可是,這世上其實有並不遜色於鳥兒翅膀的東西,只是之前你從來沒發現而已。”

    無論是嗤之以鼻的人也好,興致勃勃的人也罷,此時因為張壽這手勢,不由得全都看向了那木槽。這一次,他們就駭然發現,剛剛那條紋絲不動的小船,竟是頂上竄出一道白煙,隨即在頃刻之間往前開動了起來,速度快到大多數目不轉睛的人才剛剛心生驚歎,船就直接一頭撞上了木槽的另一端。

    而守在那兒的一個壯健內侍戴著厚厚的手套,眼疾手快伸手一抄,將因為去勢挺急而一頭翻出木槽的小船接在手中,隨即卻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這才低低嚷嚷道:“這小船好大的勁道!”

    “把上頭那個機簧放下來,別把頂上小孔對著自己,以防燙傷!”

    張壽慌忙提醒,待見那內侍小心翼翼地一一照辦,最後把小船穩穩放在了地上,他方才笑著說道:“海船靠風帆,河船靠風帆和舵槳,若是遇到風向不利時,縱是再有經驗的船工,也沒辦法快速趕路。然則剛剛大殿上並沒有風,這條小船上,也並沒有人劃槳。”

    “雖然那木槽不過十幾尺,但船在其中自動向前,卻是肉眼可見的,既然如此,孔大學士可能告訴我,這船是插上翅膀,還是怎麼動的?”

    孔大學士簡直被張壽問得瘋了。可還不等氣急敗壞的他做出回答,就聽到了一個聲色俱厲的聲音:“張壽,你還敢問!這分明是你的妖法,你竟然在這堂堂文華殿經筵上,展示你的妖法!”

    聽到妖法兩個字,張壽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甚至都沒費神去找說話的人。因為那個聲音他實在是記憶深刻,不是自以為是的二皇子還有誰?他呵呵一笑,神情自若地說:“對於不明世間之理,心裡只有利益得失的人來說,看到這條自己會動的船,於是當然覺得是妖法。”

    沒等這文華殿中的其他人作出反應,他就抬頭看向了侍立在皇帝身側,眼睛熠熠生輝的三皇子,含笑問道:“但是,臣敢問三皇子,你看到這條船時,想到了什麼?”

    “我……”三皇子並沒有想到張壽竟然會問他。他遲疑了一下,隨即坦然說道,“我剛剛想估算,這條船的速度到底有多快,如果再掛上風帆,順風的時候多久能從寧波府開到天津,南糧北運能節省多少時間和人力。還有……”

    雖然知道會有人懷疑他和張壽聯手做戲,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還有就是逆風的時候,如果降下風帆,用這條船的話,是不是能夠在海上逆風而行,而如此又能夠走出多大的速度?如此一來,在風向不對的時候,是不是就不用只走漕河,不走海路了?漕河畢竟需要人力劃槳,如天津到京城這一段水路,因為常有淤積,甚至不少地方都需要縴夫。”

    三皇子心裡壓著一大堆問題,本來還想繼續再說,可當聽到身旁父皇突然咳嗽了一聲之後,他方才意識到此時並不是在國子監九章堂,也並不是在這些天張壽給他授課的坤甯宮,而是在文華殿經筵上,不適合師生這麼一問一答。

    他連忙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沉聲說道:“不過,老師在這文華殿上展示這條船,是想說,這條船上,也蘊含著我們之前沒有發現的道理嗎?”

    張壽贊許地點了點頭,仍舊毫不在意後方某些怨毒的視線,氣定神閑地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胸中沒有溝壑,只有算計的人,方才覺得這是妖法。畢竟,車馬也好,海船河船也罷,千百年來改進雖多,但要說提升速度,頂多也就是改進風帆,不曾改進動力。”

    上前從那壯健內侍手中接過船,他將其重新放入水槽中,見其紋絲不動,他就撥弄了一下,任其徐徐轉動了一圈。

    見那條船已然不動,他才笑意盈盈地說:“而這條玩器似的小船不一樣,它內中是另外一種動力。那甚至是和之前我敬獻皇上的座鐘所用機械完全不同的動力,它用的是燒煮開水時的沸騰之力。”

    直到這時候,他才徐徐轉身,淡定地看向後方死死盯著他,仿佛想要把他吞下去的二皇子,一字一句地說:“而這,就是二皇子你剛剛說妖法的真相!”

    如果此時是在別的地方,二皇子確定自己會直接撲上去,將那張痛恨的臉連帶張壽整個人撕一個粉碎,但他更知道今天能夠來到這文華殿有多不容易,因此就算怒火中燒,也不得不死死壓制。

    而他側頭看了一眼旁邊面沉如水的大哥,眼神中透露出了露骨的鄙視。都到這個份上了,還不知道殊死一搏?你以為是誰把你害到這份上的?

    而原本沉默到顯得有些渾渾噩噩的大皇子,終究沒有無視二皇子的刺激。

    他用乾澀的聲音,慢吞吞地開口說道:“文華殿經筵乃是群賢薈萃,講經論史之地,張博士不覺得借用此地講那些別人聞所未聞的異邦興衰,展示這些你聲稱能夠帶來便利的世間之理,是嘩眾取寵嗎?”

    “不過也對,你本來就是嘩眾取寵之人,否則也不會造出那所謂效率更高,更省人力的什麼紡車,什麼織機,把我害到如今的地步!都說我是害得滄州民亂的罪魁禍首……可你捫心自問,那紡車和織機通行天下之後,又有多少人會欲求溫飽不可得!”

    “就在這些天,揚州某些被機主遣散的織工,因為走投無路,已然在府衙門前群聚鬧事!你這船若是真的做成了,又有多少船工會因此生活無著!”

    大皇子竟然長進了,難道真的是牢獄之災讓他清醒了?這是剎那之間不少人心中生出的念頭。可是,朱瑩卻若有所思地蹙緊眉頭,心裡覺得這事情很不對勁。別人不熟悉大皇子和二皇子這對兄弟,她卻是最清楚的。

    相比連裝都懶得裝,從來都以暴虐一面示人的二皇子,大皇子善偽裝,但那偽裝也只是裝斯文,扮仁愛,但骨子裡人就是從前的皇后言傳身教的那一套自私自利。指望他能夠有什麼長遠的見識,這簡直是癡心妄想。

    所以,這套話絕對不可能是大皇子自己想的,絕對是有什麼人教給他的!

    想到這裡,朱瑩也不理會別人這時候是什麼反應,直接站起身,快步走到太後身側,這才低聲說道:“太后娘娘,肯定有人唆使他們來挑事!”

    太后不動聲色地輕輕握了握朱瑩的手,目光卻依舊冷靜地看著站在文華殿正中的張壽。就只見人依舊從容站立,對大皇子的指摘仿佛絲毫沒放在心上,但也沒有開口反駁,而是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對方。而等她看向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時,卻只見一個佯作鎮定,肩膀卻微微顫抖,一個怒形於色,恨不得沖上去廝打。這一刻,她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

    那兄弟倆還比張壽大幾歲,又經歷了人生最大的挫折,可他們不但沒有幡然醒悟,反省自己,反而卯足勁想要報仇,想要翻盤。

    即便想要仿效那位從桐宮複出的太甲,那也得先學會太甲在桐宮中的隱忍和悔過,如果不能走出桐宮,那就什麼都完了!皇后這兩個兒子,真是養得愚不可及,就和她本人生生把自己葬送了一樣!

    太后和朱瑩覺得大皇子愚不可及,但孔大學士卻因為大皇子這番話而終於醒悟了過來。意識到突破口,他冷笑一聲道:“奇器淫巧,雖可見一時之利,又何嘗有萬世之利!若是因你這一時蠱惑,而忽視了修內政,只是一味地關注那些爭鬥不休的區區小國,才是本末倒置!”

    “孔大學士這卻是好笑了,我什麼時候說過,不修內政?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皇上勵精圖治,任用賢能,力排眾議親自主持北征,給北疆帶來了至少一二十年太平,這天下方才是盛世。但正因為是盛世,方才能有更多的時間居安思危,將目光從這大明天下放到寰宇之內。”

    任何人都喜歡聽好話,皇帝亦然,尤其是張壽隱隱點出是他一力堅持,方才有北征大勝,他就更得意了。因此,見孔大學士勃然大怒,似乎就要和張壽針鋒相對到底了,他就立時咳嗽了一聲:“九章,你剛剛說你這條船能動起來,是燒開水的力量,這是怎麼個說法?”

    皇帝親自出面岔開話題,張壽當然不會不給面子。他立時轉過身來拱手一揖道:“世人皆知,燒水的時候,如若任其沸騰,那沸騰的蒸汽會直接掀開鍋蓋,人若是此時站得太近,就會被滾燙的蒸汽所傷。因而歷來長者都會告誡孩子,遠離火爐,但卻沒有看到其中道理……”

    張壽曾經在半山堂和九章堂,都說過開水沸騰時的巨大力道,此時應皇帝要求解說了一下,這才笑著說道:“這小船中其實只有一個很簡單的裝置,而我剛剛做的,僅僅是點火,燒開水,然後讓沸騰的蒸汽之力帶動一系列傳動裝置,最終啟動螺旋槳推動其前進。”

    “但之所以說簡易,是因為這所有的東西都很粗糙,密封性很差,效率也很差,所以要再讓這條船動一次,不是單純加水就行的,內中全套的東西壽命也不行。而且這樣的加熱不但不安全,而且很繁瑣。就因為我的要求,關秋在那幾臺鐘之後,忙活了小半個月。”

    “他希望無愧於皇上天工坊的賜號,而我也希望,所謂匠人能夠在琢磨改善器物外觀的同時,如昔日的神匠魯班一般,想到去琢磨某些自然現象背後的道理。”

    “剛剛孔大學士說,這些都是奇器淫巧。你可曾想過,如若沒有車船,那天下運輸全都靠騾馬等牲畜,那麼朝廷是不是對稍稍偏遠之地就鞭長莫及?如若沒有日新月異的農具,那麼農田的出產就只能局限在一個極低的水準,普通人求溫飽尚不可得,何來讀書明理?”

    “如若沒有人想到劈麻用葛,養蠶繅絲,種棉織布,天下人不過只得用毛皮禦寒,和我們嘲笑的蠻夷茹毛飲血有什麼不同?”

    “剛剛大皇子說揚州被遣散的機戶圍在府衙之外抗議,但是,就如同騾馬牲畜背貨,單純的腳夫被逼到走投無路一樣,更好的紡車和織機,自然而然就會使得熟練工人的需求量大減。而如今新型紡車和織機是由朝廷向下推廣的,相比民間突然發現,反而容易做應對預案。”

    “如滄州一般,拓寬減河,造海運碼頭,修建新城……林林總總都是需要勞工的地方,這何嘗不是解決勞動力剩餘的問題?退一萬步說,就是沒有效率倍增的紡車和織機,天下承平,人口漸多,土地卻始終只有這麼一點,難道就不會出現有人既找不到田去種,也找不到活計去做的窘境?這種因人太多,哪怕四肢健全卻無法養活自己的困苦,可有人曾經想過?”

    “戰亂年代,人口為先,但承平之年,人口一旦太多,耕地和畝產卻跟不上,一旦遇上災年,那是什麼下場?所以,我才設法引進海外高產作物,努力想辦法解決過多人口的生計,我倒要請問大皇子,你剛剛說誰誰生活無著,又說誰誰欲求溫飽而不可得,大義凜然得仿佛仁人志士,可當初那個在滄州奪萬民之利,讓人饑寒無著的人又是誰?”

    見大皇子面色鐵青,說不出話來,張壽就又看向了孔大學士:“朝中諸位老大人想著教化天下,使萬民知書達理,我又何嘗不是在做這件事?然則,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奇器淫巧若是能讓天下萬民輕易可得溫飽,若是讓天塹變通途,難道就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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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七章 石破天驚

    “衣食住行,天下百姓誰都離不開的四件大事,只有解決了這四件事,天下才算是真正的富足。”

    “而這樣的富足,離不開能選出優良種子進行推廣的能吏,離不開能改造農具,使之更具效率的匠人,離不開能傳播先進紡織技術的巧婦,離不開能建造華屋美廈,舟船大車的巧匠。若非如此,太祖皇帝即位之初,又怎會把衣食住行四個字懸掛在奉天殿屏風上?”

    “說回到行,秦時的軌道,曾經讓秦朝能夠用最快的速度將兵力以及物資部署到天下各處,而秦直道直到現在還是陝西一條有名的路。而那時候天下之所以能立郡縣,而不是分封諸侯,何嘗不是因為這便利的交通,把天下漸漸合為一體,政令上通下達更加順暢?”

    “眼下這小船,看來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小玩器,但就如同任何外敵入侵,首先都要確保路途一樣,又怎能武斷地覺得,那些海外異邦小國,不會像這條船一樣,給自己的船插上翅膀,飛過那看似天塹的茫茫大海?現在不能,不代表今後也不能!”

    “一夫當關的雄關,並不能完全阻隔外敵,歷史上已經有了太多太多雄關被攻破的例子。大河也不能完全攔阻北寇的鐵蹄,因為大河也會有封凍的一天,成千上萬的鐵蹄踏破冰面,那種情景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

    “也許有一天,鋼鐵巨艦能夠航行在茫茫大海,鋼鐵所制的載人鳥兒能夠航行於天際。從前要走一個月甚至幾個月的路途,屆時只需要一兩個時辰。如若此等技術掌握在我朝之手,那自然是立於不敗之地,但若是被別人掌握在手,安知不會是巨大的威脅?”

    “小國寡民,乍一看固然不足為道,但看看剛剛的球儀和地圖,這天下尚有廣袤的土地,如若異邦之王有開疆拓土的雄心,不局限於在陸上開疆拓土,而是把目光投注在海外。”

    “然後用高額的懸賞,激勵那些在本國找不到生計的浮民,又或者不能出頭的毛頭小子,那麼會不會有人為了牟利鋌而走險,出海探險,尋找新的大陸?而一旦發現了肥沃的土地,後續而來的就是堅船利炮武裝到極致的一窩馬蜂,那麼,十年二十年,百八十年呢?”

    “想當初箕子身為殷商後裔,都尚且能夠在朝鮮立國,儼然一國之主,此後國祚雖為人竊取,但高句麗也曾經是隋唐的邊疆大患。那些西方的異邦人雖窮困,可一旦貪婪的他們放眼宇內,蠶食那些無人的國土,拼命繁殖人口,那麼又是個什麼結果?”

    “漢和匈奴必有一戰,唐和突厥必有一戰,只因寰宇之內,容不下兩個大國!而宋和契丹相安無事多年,卻不是一個特例,因為兩國都絕了進取之心,於是最終相繼滅國,社稷不存!國之興衰,就猶如逆水行舟,如無動力,不進則退!”

    當張壽說到最後四個字時,一直都在竭力讓自己顯得平靜無波的三皇子,面上終於露出了激動的潮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開口稱讚附和的衝動,目光卻看向了一旁的父皇。

    就只見父皇看似若無其事的安坐於寶座上,但雙手手指卻在無意識地輕輕搓動,分明是不但聽進去了,而且還在沉吟考慮。至於是不是激賞,三皇子看不出來,可他卻覺得,自己之所以喜歡張壽這個老師,就是因為人能夠看得很遠。

    經史典籍中的聖人之言固然值得學習,但人不能老是在看過去,更需要放眼看未來。

    世界這麼大,興衰存亡之談,為什麼總是放在那些過往的小國身上,不能遍及宇內?

    天朝即便是處天下之中,年年萬邦來朝,可那所謂的萬邦,很多都只不過是據有一個小島的蠻荒小國,遠來一趟不過是為了討些賞賜,太祖皇帝的時候就對此嗤之以鼻。

    張壽剛剛講述的,是在地圖上同樣看似小國的一些西方國家,可聽孔大學士的口氣,分明是把這些國家和那些南方茫茫大海上的島國混為一談,而張壽對此卻不以為然。

    同樣是小國,為什麼那些西方的國家,和南洋那些小國似乎就截然不同?是更具野心嗎?

    三皇子的心裡轉過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念頭,但很快就被驚醒了過來。因為在大殿中這片刻的沉寂過後,突然響起了掌聲。那掌聲最初顯得很突兀,可隨著有人加入,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十數人,漸漸就彙聚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洪流。

    他循聲望去,看到的是老懷大慰的葛雍以及齊景山褚瑛,看到的是陸三郎和張琛等人,看到的是微微頷首的朱涇和朱廷芳以及朱二父子,看到的是神采飛揚的朱瑩和一群姑娘們,看到的是正激動不已的四皇子,以及輕輕撫掌,仿佛只是象徵性表示讚賞的太后、

    雖然這些人在大殿中佔據不了絕對多數,遠不如那一次張壽在國子監講學時的反應,但三皇子還是一下子高興了起來。

    老師在這個世上並不是一個人踉蹌獨行,有很多人支持他的!當然,這也包括……

    三皇子眉飛色舞,隨即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撫掌的行列。而看到他的加入,孔大學士原本就陰沉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嚴霜密佈。可他更加驚怒的是,吳閣老竟然也在那笑眯眯地拍著巴掌,在一群高官當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可他剛剛在肚子裡罵了一聲馬屁精應聲蟲,卻聽到身邊又傳來了掌聲,再一看,那赫然是陸綰,是工部劉侍郎,是今日天子特召的前兵部侍郎劉志沅,

    而除卻他們之外,竟然還有戶部陳尚書——張壽的某位同門師兄,刑部某位侍郎——齊景山的學生,就連一貫反對張壽最為激烈的都察院中,竟然也出現了幾個“反賊”!

    那一刻,孔大學士想到的自然不會是大勢已去,而是張壽巧舌如簧,唬人無數,如今竟赫然大勢已成!果然,緊跟著他就只見皇帝竟然也舉起了手。

    就在他以為皇帝也要撫掌讚賞的時候,陡然就聽到了一聲大喝:“張壽,就算你舌燦蓮花,卻也蓋不住你的身世不明,師承可疑!”

    儘管曾經指望大皇子替自己分擔壓力,指望孔大學士這樣對張壽素來抱持警惕之心的高官大佬和人硬頂,但剛剛大皇子和孔大學士竟然被張壽淩厲反擊了回來,而張壽那一通話竟是得到了不少人的認同,二皇子終於不得不破釜沉舟了。

    他也顧不得此時此刻有怎樣如刀的目光刺在自己臉上,這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父皇,霍然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喊道:“你仗著自己和朱瑩,和永平同年同月同日生,散佈謠言,混淆身世,圖謀不軌!”

    “你號稱葛老太師門下關門弟子,實則另有師承,否則一個鄉野小子,你又怎可能懂得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奇器淫巧,你又怎有那招搖撞騙的本錢!”

    “張壽,你是個騙子,你用花言巧語騙了朱瑩,騙了葛老太師,騙了你這些學生,騙了所有人!你不要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因為你所圖更大,你要的是這大明的天下江山!”

    如果說之前二皇子和大皇子相繼發難,再加上孔大學士,只不過是稍稍把文華殿經筵這一塘子水給稍稍攪混了一點,那麼,此時二皇子這聲色俱厲的指斥,無疑則是往一塘子泥水當中插入了一根攪拌棒,隨即通電之後加到最大功率,剎那之間也不知道多少人被攪暈了。

    就連皇帝本人,之前那種穩坐釣魚臺笑看風雲似的淡定也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陰霾。雖然還沒到怒形於色的程度,但只要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來,這位天子是真怒了——只不過,這會兒真的沒幾個人發覺天子這臉色,因為人人都被二皇子這話給嚇了一跳。

    雖然張壽和朱瑩以及永平公主的身世傳言,曾經在京城中流傳過一陣子,但很快就有言之鑿鑿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道是張壽的生母張寡婦,在昔日的業王之亂中,救過裕妃和趙國夫人,於是才有張壽和朱瑩的那段婚約。

    三個孩子幾乎同時落地,這樣的巧合確實能夠讓人浮想聯翩,可如今二皇子這樣當眾大放厥詞,原本已經被壓下來的疑問,自然而然又在不少人心中浮了起來。

    然而,比所有人反應更快的,卻是此時此刻這文華殿中年紀最大的那個老者。就只見原本優哉遊哉坐在那,笑眯眯地享受徒孫的伺候,看著關門弟子張壽在那言語如刀反擊別人的老太師葛雍,此時不但站了起來,而且竟是一腳踹翻了面前的高幾。

    這樣的動靜可比之前二皇子跳出來時大多了。這砰的一聲和接下來的杯盤落地咣當聲就如同驚雷,甚至把原本滿臉義憤填膺的二皇子驚得直接後退了一步。

    而老當益壯的葛雍在踹翻高幾,任由上頭原本皇帝特意招待他這個老師的瓜果翻了一地之後,就重重冷哼了一聲:“簡直荒謬!”

    “我的弟子,我的學生,我知道他還是你知道他?我被人矇騙?我怎麼不知道!”

    二皇子料想到有人會跳出來給張壽說話——到了這一步,他已經走出了最大的險招,早已不奢望什麼翻盤,唯一的期望就是把張壽這個死敵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他已經如此落魄可憐,憑什麼對方卻不但春風得意平步青雲,還馬上就要迎娶佳人了?

    因此,葛雍第一個出來替張壽月臺,他一點都不意外,剛剛退回去的步子,此時此刻又邁了出去。他毫不畏懼地瞪著這位當朝帝師,四朝元老,一字一句地說:“老太師既然說張壽沒有騙你,那就是說,你想替張壽遮掩了?”

    “是,你從前是曾經離京數月,在京郊那融水村小住,甚至還在融水村的竹林中造了一座竹屋隱居,可你就沒有教過張壽一天!因為他那愚昧不明的養母,根本就和老母雞護雛似的,把那時候身體病弱的他藏在家裡,不讓他接觸外人!”

    “你既然從來都沒和他接觸過,就留下幾本書而已,張壽就算是天才能夠無師自通,可他是不是通得太多了一些,比老太師你這個老師更厲害?”

    “而且……”

    二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本著同歸於盡的心思,陰惻惻地說:“老太師你敢說,你之前流傳於世的那《葛氏算學新編》十餘卷,真是你的手筆,而不是張壽所著,你卻占個名?”

    紙終究包不住火……

    這一刻,葛雍不由得在心裡暗歎了一聲,但要說驚惶也好,恐懼也好,不安也罷,那就是純扯淡了。事實上,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他呵呵一笑,滿不在乎地說:“那書確實不是我寫的,是我這個老師的占了學生的著作,我承認!”

    葛雍這麼一說,褚瑛和齊景山登時心裡咯噔一下。他們當初打趣葛雍占了張壽這個學生的便宜,那不過是開開玩笑,可如今二皇子居心叵測地揭露這一點,葛雍卻竟然承認了,這不是要留下一個天大的污點嗎?歷來竊取他人的詩詞歌賦以及其他著作,那是最忌諱的!

    可就在他們著急的時候,張壽卻突然開口說道:“二皇子此言簡直是可笑,老師你又何必耍他?要知道,書都是從陸三郎的書坊印的,而那十幾卷書,是葛氏算學新編,而不是葛雍算學新編。至於編書人,並沒有標注,何來所謂的占名之說?”

    “當初之所以用編,而不是用著,道理就更簡單了。老師曾經唾棄過那些異邦傳過來的符號,甚至於那些迥異於我國自古以來傳下來算經體系的異邦算學,也很不以為然。但尋常人不以為然,就如同孔大學士這般斥之為奇器淫巧,一棍子打死,但老師卻不一樣。”

    “老師你覺得不以為然,卻還特意去搜羅了那些異邦之書,親自研讀、研判不說,更是將其都傳給了我這個學生!所以,這《葛氏算學新編》,乃是綜合了歷朝歷代傳下來的算經十書,再加上異邦算學種種優點,再加上葛氏師生的詮釋和解讀,重新編出來的著作!”

    “所以才叫做新編!二皇子你明明不學無術,就不要在此丟人現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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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八章 勃然大怒

    “張壽!”

    二皇子簡直快被張壽的狡辯氣瘋了,但更讓他怒火中燒的,是張壽最後還不忘譏諷他!他強自按捺撲上去和張壽拼命的衝動,怒喝一聲就大叫道,“別以為這文華殿中那麼多人都會被你這花言巧語誆騙!你用這些來歷不明的學問買通了葛老太師,又蠱惑了父皇……”

    砰——

    這一次,眾人在聽到沉悶的一聲之後,坐在前排且眼力好的就只見一道金光從眼前飛過,緊跟著就又是一聲慘哼。再循聲望去,他們竟只見剛剛還在義憤填膺指斥張壽和葛雍的二皇子已經半跪在地上,一隻手捂著自己的嘴,一滴滴血正順著他的指縫中間滴落下來。

    而在他身前,赫然是一個小小的茶盞在地上滴溜溜亂轉。大概是剛剛遭遇了猛烈的撞擊,茶盞的邊緣竟然已經斷裂,各處甚至還沾著星星點點血跡。很明顯,剛剛就是這小小的東西砸中了正在滔滔不絕的二皇子,而且是正中嘴巴。至於是誰砸的……那還用問嗎?

    在此刻的文華殿經筵上,只有皇帝管教兒子的時候,能夠無所顧忌……而且,除了朱涇等寥寥幾個勳貴之中的頂尖戰將,也只有自幼弓馬嫺熟,武藝不俗的皇帝有這樣的身手!

    如果說群臣只是驚訝,那麼,二皇子就是痛到貨真價實的驚怖了。儘管此時此刻他嘴裡還有兩顆斷裂的牙齒不敢吐出來,但他確定,如果那時候父皇再加兩分力道,那麼,他此刻掉落的絕對不止這兩顆牙齒,說不準滿口牙齒全都會掉落殆盡,說不定人都會痛到昏死過去!

    可是,他也絕對不會認為父皇真的是手下留情了,如果真的手下留情,就不會是用這種方式打斷他,只要大喝一聲便可。他不用想都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的窘境落在別人眼中,大體就如同一條拼死一搏,卻被人打到遍體鱗傷的瘋狗。

    那個慫恿他來參加經筵的人並沒有讓他出這一招,甚至人在那一次悄然現身那座幽禁他的別院之後,根本提都沒提讓他到文華殿經筵來幹什麼,仿佛他只要來就行了,完全不在乎他做什麼。可是,他不甘心做出悔過之態,然後在三皇子冊封太子之前夾著尾巴被攆出京城。

    他更不想像大皇子那樣做人提線木偶,就剛剛大皇子接在他後頭說的那話,那根本就不是他那個看似聰明沉穩,實則貪婪愚蠢的大哥能夠想出來的,那明顯是有人教的。

    二皇子竭力讓自己忘掉臉上嘴裡鑽心的疼,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頭來,看向御座上的父皇。見對方的目光冷硬如冰,他想起從小母后就告訴他們兄弟倆,父皇不但心狠,而且並不喜歡他們,所以他們必須凡事去爭,那時候他還不信,可現在,他終於信了。

    他慘笑了一聲,聲音顫抖地說:“父皇嫌棄兒臣胡言亂語,所以才如此打斷,是不是?兒臣從前是有私心,也一向看不慣張壽,剛剛所說也大半都是臆測……可那又怎麼樣!張壽年紀輕輕卻懂這麼多,這怎麼可能,天下不可能有生而知之者,除非是妖孽!”

    “更何況,不圖名,不圖利,那他圖什麼?這天下哪來的聖人!再說,他本來就是身世可疑之人!當年裕妃和趙國夫人怎麼就這麼巧在佛寺遇險之際遇上她母親,她母親又怎麼能這麼順順當當在大軍眼皮子底下救下兩位大腹便便的產婦,而後自己又恰恰好好難產而死?”

    這一次,沒等皇帝喝止,張壽便勃然大怒。

    “我是不是生而知之,是不是聖人,這姑且另說。然則二皇子在此無端揣測懷疑先母的居心,簡直荒謬!在佛寺遇到兵災,三個弱女子齊心協力殺出一條血路,這本是值得稱頌的烈女,是值得褒揚的傳奇,在你口中卻成了另有居心,我倒要問,什麼居心?”

    二皇子登時聲嘶力竭地叫道:“天知道她不是在危難之際和兩家換了孩子!”

    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讓你和三皇子當一對太太平平的師生!我就不信如此一說,你們還能和昔日那般相處,你們一定會互相猜忌的!

    “放你娘的狗屁!”張壽這一次終於不忍了,他不假思索地沖了上去,狠狠一記窩心腳把人踹翻。當看到二皇子那倒地卻得意的笑臉時,他知道這傢伙是故意激怒自己,可既然踢都踢了,他也懶得管這是在文華殿經筵,自己已經是東宮講讀,背後便是二皇子的親爹。

    他雖然從來都沒見過死去的張寡婦,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尊敬那個一腔慈心,大智大勇,也算是在另一種意義上讓他得以重活一世的女人。於是,他不管不顧地又對大皇子補上了惡狠狠的幾腳,毫無顧忌地宣洩著心中的憤怒。

    而在他沒看到的地方,當朱瑩聽到張壽那一句清清楚楚的髒話,看到他一怒踹人,見不少姑娘都下意識裡地扭頭看她,她卻綻放出了一個笑容。

    張壽罵髒話有什麼關係?他在殿上踢人又有什麼關係?二皇子這個蠢貨都已經罵他的母親張寡婦了,難道張壽還要拽著之乎者也,斯斯文文和人講道理?她剛剛聽人詆毀張寡婦的時候,都恨不得上去大耳刮子狠狠扇二皇子一頓!

    不想回頭去看皇帝這會兒是個什麼表情——照這位天子一貫的脾氣來看,自己的兒子自己管教可以,卻容不得別人出手欺負——張壽此時完全忍不住,也不想忍。他固然在外頭一貫顯得是個很好脾氣的人,但那只是個偽裝而已。

    就他這幅清俊閒雅濁世佳公子的外貌,總得要一個溫文爾雅的人設吧?但眼下這會兒,就算是剛剛又動口又動手,於是人設完全崩毀,那也顧不得了!

    狠狠踹過二皇子一頓之後,他這才放下剛剛踹人時提起的官服下擺,徐徐後退了幾步,這才冷冷罵道:“智者見智,仁者見仁,淫者見淫,惡者見惡!”

    “皇上為人,磊落豁達,言出必行,知人善任,明察秋毫,故而三皇子溫文淳樸,四皇子明朗爽直,我一直都很疑惑,怎會有你和大皇子這般不明事理,令皇上蒙羞的兒子!

    “現在我明白了,你覺得先母心思險惡,那是因為你自己心思險惡,所以才會以己度人!所謂的凡事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別人,說的就是你這種惡劣至極的蠢貨!想來也是,惡事做絕的人,當然是看誰都像是和自己的同類!”

    沒等二皇子反應過來,他就冷笑道:“一年前在融水村,無端派刺客暗害于我,對叛賊洩漏瑩瑩和諸多貴介子弟正在融水村的消息,引人來攻,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惡毒的暗算?”

    “只因聽了別人隻言片語,就在大街上當庭廣眾之下侮辱劉侍郎的千金,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囂張的行徑?更不要說你們母子炮製的那一出出簡直是笑話的鬧劇了!”

    “先母昔日之舉,宅心仁厚,臨終托孤也是光明磊落。她是京城本地人,出身來歷清清白白,經得起任何追查,你只憑臆測就橫加指摘亡者,簡直是喪盡天良,人神共憤!我那幾腳還要不了你的命,還不滾起來!我今天若不能替先母討回公道,猶如此玉!”

    眼見得張壽忿然扯下腰間佩玉,就這麼惡狠狠地當中摔擲在地上,朱瑩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而剛剛看著張壽當眾踢踹二皇子,卻不發一言的大皇子,終於神色一變。

    “張壽,你敢當眾毀棄父皇的賜物!”

    此話一出,文華殿中一眾人等遽然色變,張壽卻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正對著俶爾發難的大皇子,嘴角一勾,淡淡地問道:“原來大皇子如此消息靈通,連我的玉佩出自哪兒都知道?如果我沒記錯,你這幾個月一直都是在宗正寺吧?”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張壽這卻是又揭短,又打臉。而恰好在這時候,四皇子又直接大剌剌地笑了一聲,當發現有人看向他時,他卻嘿然笑道:“大哥未必是消息靈通,說不定是‘神目如電’,連父皇的寶庫裡藏著什麼好東西也一清二楚。”

    “至少我就不知道,老師這玉佩是哪兒來的!”

    大皇子從前連二皇子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都不放在眼裡,更不要說三皇子和四皇子這兩個小的了。在他眼中,這兄弟倆就是不值一提的小東西,就該永遠在自己面前噤若寒蟬。

    如今三皇子竟是眼瞅著要入主東宮,四皇子竟然也敢當眾揶揄他,本來就只是極力隱藏心中怨恨和不滿的他立刻就爆了。

    “父皇庫中的各種玉飾,無一不是和闐羊脂玉精品,你不認得是你眼拙!張壽狡辯,你身為皇子卻一心向著他了,你眼裡可還有國法家規!”

    沒等大皇子這教訓弟弟的話說完,張壽就冷冷打斷了他:“皇上素來簡樸,羊脂美玉不過偶爾佩戴,甚至連射箭都不過是用的青玉扳指,到了你口中,卻成了庫中各種玉飾都是頂尖的和闐羊脂玉?你身為人子,抬起你的眼睛好好看看,皇上如今戴的都是什麼?”

    大皇子有心怒駡張壽這是混淆視聽,岔開話題,可還是不由得抬起頭來。儘管距離皇帝頗為遙遠,但從他的位置看過去,他還是能看見剛剛砸杯子怒擲二皇子時已然離座而起的父皇。就這麼一瞧,他就不禁心裡咯噔一下。

    因為父皇的拇指上,赫然還有那一枚為了練射箭而戴著的玉扳指,只看其黯淡的顏色,確實是廉價的青玉無疑!

    可還不等大皇子組織好語句反擊,皇帝身邊的三皇子突然開口說道:“大哥剛剛說,父皇庫中無一不是和闐羊脂玉精品,那是因為父皇從前知道皇……敬妃喜歡和闐玉,所以但凡貢品中的和闐玉料子琢磨出來的精品,全都賞賜給了她,而敬妃想必又都給了你和二哥。”

    他說著就坦然笑了笑:“我和四弟,從小到大,就沒見過什麼和闐玉。而且,因為我們還不曾成年封爵,因此眼下就連這冠服上,也並沒有規定玉飾如何。”

    話說到這個份上,眾人的目光不由得全都落在了他和四皇子身上。身為皇子,哪怕此時並沒有正式的爵位冠服,但兩人身上總會有相應的配飾,三皇子腰間懸著的一枚青玉環,四皇子腰間則是一枚白玉魚兒,雖則不能近看紋理玉質,但總有眼力好的人知道其中價值。

    身家豪富如陸綰,此時順勢去打量大皇子和二皇子,就只見這兩位待罪皇子,所戴的玉飾,赫然是無雙美玉……這一刻,剛剛還有點為張壽擔心的他,立刻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

    而四皇子原本是逮著機會還想說話,卻被太后一把拽住了小手,使勁這麼一捏,他登時疼得小臉皺成一團,別說笑,他甚至都快哭了,哪裡還敢繼續和大皇子硬頂?而朱瑩倒也想替張壽爭辯兩句,可在太后的利眼一瞪之下,她不得不乖乖閉嘴,心裡卻很不服氣。

    就算真是宮裡出來的玉飾,那也是她從皇帝那兒要來的,不能真算是皇帝給張壽的賞賜,皇帝又沒有正式下旨意頒賜!

    而在大殿中再次安靜下來的時候,皇帝卻冷冷問道:“就算是朕賜給張壽的玉佩,你一個關在宗正寺中的人,又怎麼知道?朕的內庫之中,確實有無數好東西,但你怎麼可能都認得?除非你把朕的內庫當成自己家,時時刻刻去清點,又或者……別人給你暗通消息!”

    地上剛剛被張壽狠狠踹了一頓的二皇子恨不得破口大駡大皇子的愚蠢,你要挑刺也麻煩挑得聰明一些,這種洩漏你和外人有勾結的話,你說出來是找死嗎?

    最重要的是,你怎麼就確定張壽今天會砸了父皇賞賜的配飾?我會如何對張壽發難,可不曾告訴任何人,莫非還有人是我肚子裡的蝗蟲不成?

    二皇子疑神疑鬼,皇帝卻已勃然大怒:“朕還以為你兄弟倆上書請求參加首日經筵,是真心悔過,想要好好聽一聽講學,如今看來,朕真的是太高估了你們!你們照舊是從前那般自高自大,冥頑不靈,甚至還變本加厲!既如此,你們也就沒必要繼續在這丟人現眼了!”

    “來人,把這兩個給朕堵了嘴拖出去!”見大皇子和二皇子登時面色慘變,可還來不及說話就被身後內侍撲上來扭住堵了嘴,皇帝方才一字一句地說,“朕可以明明白白說一句,朕也好,趙國公也好,素來最重兒女。如若有子嗣流落在外,那不惜一切代價都會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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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3 01:31:46
第五百七十九章 雷霆

    周文王據說一百個兒子,因此周王室欣欣向榮。郭子儀八子八婿,於是郭氏子孫滿堂,人丁興旺。至於當今皇帝,後妃七八人,總共就四個兒子五個女兒。朱涇元配已故,繼室九娘,更是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以他們的身份地位來說,可以說子嗣其實有點單薄。

    所以,皇帝這番話說出來,文華殿中頓時傳來了嗡嗡嗡的議論聲。

    可即便大多數人都贊同皇帝這話——設身處地為天子和趙國公想一想,如果張壽真是他們兩個中任何一個的兒子,那麼他們哪怕是為了子嗣考慮,確實一定會把人認回來,可是……萬一是因為三個人生下來的時候混淆了起來,於是三方都無法分辨清楚呢?

    而皇帝接下來說出的話,更是讓整個文華殿中上上下下的人連呼吸都仿佛停頓了下來。

    “當年之事,是朕的錯。朕自以為天下太平,成天白龍魚服在外遊逛,那一日更是叫了表兄趙國公朱涇,帶了當時身懷六甲的裕妃和趙國夫人去寺中祈福,於是被一直在尋找空子的業王覷著了機會。後來發生的事情,想來你們很多人都知道了。”

    “但是,有些事情你們不知道。情勢最危急的時候,是裕妃和趙國夫人把護衛都給了朕和朱涇,讓我們翻牆先走,留下她們兩個有身孕的弱女子自行脫逃。而她們在從寺後逃生的路上,看到了奪刀殺人逃生的張寡婦,於是三人搭伴,這才合力殺出血路,逃出生天……”

    三女如何逃生,皇帝並不曾親眼看見,但他是業王之亂的親歷者,群臣大多知道,當年他自己也是險之又險地死裡逃生。可這等不光彩的事,皇帝諱莫如深,今日竟然提這一茬,眾人自然無不悚然。更有人悄悄偷看太后,卻不想太后只是歎了一口氣,竟然也毫不阻止。

    當皇帝講到裕妃和趙國夫人九娘逃到張家,因為用力過度,於是竟然有了臨盆之兆,張寡婦挺著大肚子去隔壁請穩婆,穩婆卻因飲酒過多而醉醺醺的,縱使那些平日裡自詡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道學君子們,此時此刻無不豎起耳朵一字一句地聽著。

    直到皇帝說到裕妃和趙國夫人幾乎先後產下女兒,說到張寡婦亦是突然腹中劇痛。這一刻,每個人心中都生出了一個念頭——戲肉來了!

    果然,下一刻,就只聽皇帝淡淡地說道:“等到張寡婦臨盆在即,那穩婆卻已經醉到幾乎無法接生,而且她竟是難產,剛剛掙扎生下孩子的裕妃和趙國夫人也幫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只是把燒煮過的剪刀給她。她雖然拼死生下孩子,卻終究失血過多,唯有臨終托孤。”

    “至於裕妃和趙國夫人,回過神來自然又慚愧又心痛,可當她們回過神再去看自家孩子的時候,穩婆已經醉死,兩個女孩兒混淆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

    事涉自己的身世,又是祖母和父母親都不願意對她提起,每每推說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不肯把具體的內情說給他聽,朱瑩本來就聽得很用心,只希望能夠知道,母親當初生下她的時候,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因而,皇帝既然因為二皇子對張壽的質疑而突然說起此事,她也顧不得皇帝明明說把人拖出去,那兩個內侍扭住大皇子和二皇子之後,卻沒有立刻把他們給押走,只是專注地傾聽著皇帝說的話。

    可當她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時,卻是整個人都懵了。她下意識地去看永平公主,卻只見人竟是面色極其平靜,仿佛聽到的不是自己的身世。當目光對撞時,她發現永平公主甚至還對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滿是苦澀,她方才一下子驚覺了過來。

    朱大小姐只是懶得動腦子,又不是真傻,哪裡還會不明白,她固然是直到今天方才得知身世內情,可永平公主那顯然是早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聽說了!

    正因為知道,所以永平公主才一直都和她不對付!大概是永平公主一直因為身世的問題患得患失,所以才老看她不順眼!

    朱瑩完全不知道此時心裡是什麼滋味,目光忍不住往父兄那邊看去,卻只見朱涇面沉如水,朱廷芳滿臉驚怒,她就明白父親是知情者,而大哥恐怕也是被蒙在鼓裡的人。她不想再去看別人,不想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軟弱和無助,可不知不覺的,她的視線還是轉向了張壽。

    而這一次,她立時發現,張壽同樣正在看她。四目對視,她就只見張壽寬慰似的對她笑了笑,嘴唇還微微蠕動了一下。她雖說不怎麼擅長讀唇語,但這會兒卻如同福至心靈一般,讀懂了張壽那沒有說出口的幾個字。

    別擔心……有我呢……

    朱瑩登時嗔怒地橫了張壽一眼。這麼天大的事,你還讓我別擔心,再說你自己也是當年那件事的當事者,難不成還能幫忙確定,我到底是皇上還是爹的女兒?話雖如此,她剛剛那倉皇到極點的心情,卻仿佛和緩了許多,竟是能夠鎮定地去看皇帝和太后了。

    儘管太后瞥她時的視線和平時沒什麼不同,可她愣是從中看出了幾分慈祥和憐惜;而皇帝就更加明顯了,甚至有些歉疚似的對她笑了笑。

    等她再一次去看朱涇時,就只見從小到大一貫把她捧在手心裡的父親,有些心虛地咳嗽了一聲,看她時的眼神甚至有些愧疚。

    至於她的大哥朱廷芳,這會兒看似面無表情,可卻突然不動聲色地一胳膊肘撞向了朱涇。至於她那個一向威嚴的爹爹,竟是就這麼硬生生挨了這一記,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而更讓她忍俊不禁的是,看到大哥來了這麼一下,二哥竟然也偷偷摸摸地給了爹一下。

    即便如此,朱涇竟然也紋絲不動。面對這一幕,朱瑩不禁心情完全轉好。大哥二哥你們現在儘管耍寶好了,等你們回去之後,爹肯定有的是苦頭給你們吃!

    見皇帝已然停了下來,顯然是給底下眾人消化的時間,朱瑩就突然笑吟吟地開口說道:“怪不得我從小就覺得,太后也好,皇上也罷,在我面前都像是自家長輩一樣!看來我運氣真好,除了爹娘和大哥二哥之外,還有別人寵,別人愛!”

    “除了爹娘祖母,我還有別人想都想不到的強大靠山,以後看誰還敢惹我!”朱瑩倨傲地環視了眾人一眼,見群臣有人以手扶額,有人避開視線,有人頹然歎息,還有人……就如同葛雍這樣的,還笑著對她豎起了大拇指,她就笑得更歡了。

    “我現在有兩個爹,兩個娘,兩個祖母,這世上還有誰能比我更好運?再說,相比阿壽,我真的是福氣太多了。皇上別當我是小孩子,這種事就應該早點告訴我才是,我才不會傷春悲秋,歎息啼哭,我朱瑩還沒這麼軟弱!”

    張壽沒想到朱瑩會拿自己當作比較,頓時啞然失笑,見皇帝對朱瑩這番話一副啼笑皆非的樣子,他就不慌不忙地說:“多謝皇上為臣答疑解惑。臣從小不知身世,還是後來到京城後,聽趙國太夫人和裕妃娘娘先後提過,卻都不及皇上解說得這麼詳盡。”

    “剛剛御前失儀之罪,臣認了,但並不後悔。要不是在這文華殿上,就憑二皇子竟敢肆意譭謗先母,臣絕對不止踹這幾腳!至於大皇子……”

    張壽扭頭看了一眼已然被堵住嘴扭住胳膊,正猶如囚徒一般掙扎的大皇子,他最終淡淡地說道:“臣不想和他計較,卻不能容忍他譭謗老師。師恩如山如嶽,請皇上還老師公道!”

    聽到張壽這麼說,朱瑩敏銳地覺察到那語帶雙關之意,見皇帝看大皇子的眼神明顯帶著幾分殺氣,她便沒好氣地嘀咕道:“一個是只憑臆測,大放厥詞。一個是鸚鵡學舌,十有八九是直接把別人傳給他的話依樣畫葫蘆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困獸猶鬥,孤注一擲。”

    “可阿壽的母親和葛爺爺什麼時候得罪過他們!竟然要被他們這麼羞辱!”

    假裝沒聽到朱瑩那明顯非常大聲的嘀咕,張壽低頭長揖,一字一句地說:“臣能有今日,離不開先母生育之恩,養母養育之恩,瑩瑩的垂青和推介,也離不開學生們的支持,但更離不開老師教導提攜,方才能見知於皇上。”

    “今日多謝皇上為臣的身世當眾正視聽。然則……”

    這一次,皇帝終於沒有等張壽再次把葛雍的名頭掣出來。開玩笑,那是張壽的老師固然沒錯,可葛雍那也是他的授業恩師!要是被一個他已經徹底失望的長子就這麼掃了顏面和名聲,他一直以來的尊師重道豈不是全都成了一番笑話?

    他重重咳嗽一聲,打斷了張壽的話。

    “他既然已經被革除了宗籍,那麼,從今往後,就不能再稱之為皇子。宗正寺既然是千瘡百孔,什麼人都能混進去給他一個罪人通氣,那麼,就把人送到承德皇莊去,讓他去親自耕種,不勞不得食,嘗一嘗農人的艱辛!”

    “子不教,父之過,他為了一己之私,竟然連朕的老師,他理應稱一聲祖師的葛老太師都詆毀,朕這個為人父親的,不只是顏面無光,而且更是失職!朕會親自抄寫《禮記》全書,頒給宗室,教導他們日後知道尊師重道!”

    “至於他不敬師長,恣意譭謗,簡直枉讀書十幾年!日後農閒之時,朕會令人督促他把《禮記》抄寫一千遍,每日抄書若是少於五十頁,不給水米!”

    這一刻,群臣頓時一片譁然。就連岳山長原本接著大皇子提起的話茬,很想試一試能否動搖葛雍的威信以及對皇帝影響力,此時也萬分慶倖自己並沒有貿貿然摻和。

    大皇子哪裡想到父皇竟會如此發落他,一張臉頓時變得如同天上白雲——其實他腳下這會兒也如同踩著輕飄飄的白雲,軟到甚至如果沒人攙扶,他連站都沒法站立。

    在宗正寺中關著,雖說別人都知道他應該是完了,但至少不會在衣食上過分克扣他,他不過是如同困獸而已。可一旦被丟到皇莊上去種地,他還有什麼顏面?就他這點本事,他怎麼會種地?他還能活幾天!

    而種地還不算,父皇竟然還勒令他抄書,每天抄五十頁那得花費多大的功夫?而且不抄寫到五十頁就要斷他的飲食!一千遍禮記抄完,他的手豈不是要斷掉?

    然而,縱使悲憤,縱使癲狂,可胳膊被人死死扭住,嘴巴被布團死死堵住,既不能掙扎,也不能怒吼,剛剛發難時還覺得自己也許能挑起父皇那憤怒,選擇了一條比二皇子更明智道路的大皇子,只覺得此時此刻自己落魄得連野狗都不如。

    但當他聽見父皇接下來的那番話時,原本快被怒火燒炸的心,卻是一下子就平衡了。

    “至於老二,多虧你,朕總算能把明月、瑩瑩和張壽的身世公諸於眾,也省得街頭巷尾全都是猜測,就快編成膾炙人口的折子戲了!”皇帝說著頓了一頓,隨即就哂然笑道,“張壽剛剛說得沒錯,淫者見淫,惡者見惡,那你就去好好反省你的淫惡好了!”

    “本來想等到十月中再讓你啟程,現在不用等了……立時押去天津,讓人備好了船送他去瓊州府!若不能把瓊州府全島都種上那可以治療惡瘧的神樹,他這輩子就不用回來了!”

    全島種神樹……

    這一刻,就連最瞭解後世海南島究竟有多大的張壽,也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要知道,想當初他坐汽車從海口到三亞,那都走了很久!別說三皇子一個人了,就算是一萬人,要花多少時間把海南島都種上金雞納樹,那都很難說。因為變更環境的移栽是有成活率的!

    而皇帝的雷霆發落,卻並沒有就此告終,而是又一字一句地說:“皇子無功不封爵,這是太祖舊制,但此後那些年,卻因為天子偏愛而漸漸成了空文。雖說沒有王爵,但這些皇子走出去,別說公侯勳貴,便是宰臣也要敬上三分,簡直是枉費太祖皇帝苦心!”

    “從今往後,皇子宗室每年季考四次,大考一次,季考三次不合格,停發宗祿,大考兩次不合格,宗譜除名!至於眼前這兩個……一個已經宗譜除名,另一個也直接除了吧!朕寧可將來斷子絕孫,也不要這等廢物玷污了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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