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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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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1 01:16:38
第五百五十章 天家好兄弟

    “父皇,兒臣知錯了。”

    看到四皇子磨磨蹭蹭一進來,就直接垂頭喪氣地跪在了地上,皇帝不禁呵呵一笑,隨即就看向了三皇子。他就只見自己這個一向都細聲慢氣,遇事要躊躇好一會兒,唯有在替弟弟求情這一方面表現尤為果決的兒子,此時竟是破天荒地沒有跟著一同下跪。

    但下一刻,三皇子還是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問道:“父皇,兒臣不明白。”

    皇帝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你不明白什麼?”

    “兒臣不明白,父皇為什麼選了兒臣。”剛剛一路上的渾渾噩噩,此時卻化成了一片清明,因此三皇子非但沒有結結巴巴,反而說出來的話很有條理,“兒臣更不明白,父皇為什麼明知道四弟是衝動冒失的性子,還是讓他看到聽到了您和那些閣老尚書們說話。”

    “而且還放他跑出了宮來,讓他直接沖到了九章堂,當眾說出了那些話!”

    從最初開始就壓在心底,可終究還是不知不覺順著胸腔浮到喉嚨口的話,此時終於直接吐露了出來,三皇子只覺得整個人一片輕鬆,當下竟是索性豁了出去的:“兒臣性格怯弱,年紀還小,更沒有機會表現出多少才能……”

    “你也說了,是沒機會表現,而不是你沒有才能。”皇帝輕而易舉就抓住了三皇子話語中的這麼一個漏洞,直接打斷了他的話,繼而就雲淡風輕地說,“至於性格怯弱,從前興許是有一點,但自從你和四郎一塊去張壽那兒聽講之後,你不但性格開朗了很多,而且……”

    皇帝頓了一頓,突然一推扶手站起身來,卻沒有理會仍舊維持著長揖姿勢的三皇子,而是輕舒猿臂,直接把地上的四皇子給一把撈了起來。把這個小兒子給直接抓到了龍椅上摁趴著,他不由分說就在那屁股上重重甩了兩巴掌。

    不出意外,從小到大挨打一向比較多的四皇子立刻就幹嚎了起來:“父皇饒命,兒臣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三哥救我啊!”

    三皇子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去,直接撲在了四皇子身上,繼而就咬著嘴唇說:“父皇既然是故意放了四弟看見那一幕,更放了他出宮的,為何還要打他!他只是一心為了我而已……可我,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見三皇子終於把心一橫捅破了那一層窗戶紙,卻沒有說自己不願意當太子,又或者不配當太子,皇帝那僅剩的一絲擔心終於無影無蹤。他看著那猶如疊羅漢似的兩個兒子,突然猶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三皇子抓了丟在地上,緊跟著則是四皇子。

    當看到四皇子再次直接躲在三皇子身後的時候,他才拍了拍手道:“朕雖然把消息放出去了,但最重要的仍然在你自己。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要不要當這個東宮太子,如果要當,又該怎麼當,現在該做些什麼,將來又該做些什麼。還有……”

    皇帝沖著三皇子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還有,你如果成了太子,九章堂你又要不要去。如果要去的話,你怎麼解決你的安全問題?要知道,身承東宮之重,偶爾白龍魚服在外,興許還不要緊,但如果日日出入人員混雜的地方,你覺得你要帶多少人?”

    “這麼多人拱衛你,別的事情可想而知都不能做了,這些人的耗費又該怎麼彌補回來?而你那些曾經直呼你名字,但實際上仍然帶著對皇室敬畏的九章堂同學們,能否習慣和一個太子同堂讀書?會不會生出異樣的心思?你都考慮過嗎?”

    原本就已經心亂如麻的三皇子,此時只覺得一個腦袋都快要炸開來了。他還記得自己今天剛剛對張壽說的話,可此時再想一想,他只覺得這簡直是一個笑話。

    國子監都人員混雜,那麼外城的公學……豈不是更加人員混雜?他帶多少護衛,那也未必能保證萬無一失!

    這不是覺得放眼看去皆亂黨,而是只要有一個亂黨,就可能招致最可怕的結果。就是父皇自己,在當年業王之亂之後,不是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微服出宮過?

    而皇帝顯然沒有讓三皇子去平復一下心情的意思,重新坐下之後,他就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你看這御座,四平八穩,但實則四面八方連個靠的地方都沒有。而且不但奉天殿裡如此,就連眼下這乾清宮中同樣如此。不但我朝如此,前朝再前朝也一樣如此。為什麼?”

    “因為身為天子,大多數時候,真的無依無靠。太子也一樣。朕比很多皇帝要好一點,因為太后仍舊一心一意為朕著想,不貪權,甚至願意為朕背黑鍋。你如果當上太子,也應該比大多數太子要好一點,因為朕不會疑你,更願意把你當作愛子,而不是爭權奪利的臣下。”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你就永遠都有人倚靠。”

    “朕曾經以為,能夠倚靠廬王,因為他的母親德太妃死的早,是母后一手把他帶大的,朕也一直都把他當成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也曾經和四郎躲在你身後一樣,每次惹是生非就躲在朕的身後,甚至連登基大典的時候,他也一樣試圖躲在朕的寶座後頭看著那一幕。”

    “如果不是太后讓人把他拎了下去,也許那時候,民間就會傳言,坐皇帝背後有個立皇帝。”

    皇帝見三皇子終於面色慘變,四皇子則是眉頭皺成了小疙瘩,他就沉聲說道,“所以你好好想一想,你如果成了太子,再要和四郎這樣同進同出,那就幾乎不可能了。”

    四皇子登時瞪大了眼睛,不等三皇子說話,他就立刻嚷嚷道:“只要三哥當太子,我沒關係的!歷朝歷代不是有很多皇帝都是兄友弟恭嗎?他們護著自己的弟弟,他們的弟弟也敬著他們的皇兄!三哥不是父皇,我也不是廬王……呃!”

    這一次,四皇子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好半晌,他才放開,悻悻地說道:“我只知道三哥性格溫厚,他並不是膽怯,他只是不大樂意表現自己。不然父皇你怎麼覺得他合適當太子呢?父皇你再這麼嚇唬三哥,三哥說不定就真的要被你說得打退堂鼓了。”

    仿佛完全忘記了剛剛還被皇帝狠狠打過屁股,他直截了當地說:“還有,父皇你剛剛說的這些問題,三哥可以慢慢想,他一定會都想明白的!”

    三皇子神情複雜地看著一向比自己活躍,比自己更擅長表現和表達的弟弟,見人振振有詞地護著自己,他想到人之前沖進九章堂抱住自己時那欣喜若狂的一幕,只覺得心裡發熱,當下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了四皇子。

    眼見人焦急地瞪了他一眼,仿佛還不甘心,還要再說,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父皇剛剛說的那些,兒臣確實從來都沒想過,但就和四弟說得那樣,兒臣會努力去思量,努力給父皇一個答案,也給自己一個答案。”

    “兒臣確實從來沒有想過會當太子,但父皇既然覺得兒臣可以,四弟也覺得兒臣可以,那麼……兒臣會誠惶誠恐地仔細考量一下,自己將來該怎麼做。”

    見皇帝笑著點了點頭,他終於鄭重其事地下拜行了個禮,等起身之後,看到四皇子又驚又喜地看著他,他上前拽著人便往外走。而四皇子卻仿佛完全忘了剛剛挨的打,一面高高興興往外走,一面還不忘回頭叫道:“父皇,兒臣告退了!”

    走吧走吧,你這一心只有哥哥的熊孩子!

    皇帝嫌棄地揮了揮手,可等到這兩兄弟照舊如平常一樣並肩離開乾清宮,他卻只覺得心情很好。他之前故意留著四皇子旁觀他見大臣的這一幕,又放任其匆匆出宮去給三皇子通風報信,就是想看看這兩兄弟面對這麼個大消息之後會是什麼反應,而結果真是不出他所料。

    此時此刻,皇帝忍不住自己也替三皇子思量了起來。這如果是消息傳播出去之後,三皇子這九章堂還能去嗎?

    如果三皇子自己想不出好主意,那麼他是不是得負責幫忙想個兩全之計?那些九章堂的學生是不錯,陪太子讀書也算是挺合適的……

    至於國子監的人也好,群臣也好,對此有什麼反應,他為什麼要理會?他年少氣盛的時候,因為父皇早故,朝局未穩,母親獨木難支,所以沒有人給他撐腰。可他現在業已掌權多年,足夠為他的兒子遮風擋雨了!

    當三皇子拉著四皇子從乾清宮出來時,他就發覺外間一長溜宮人和內侍慌忙分列兩側,行禮不迭。他和四皇子從小就是皇帝帶大的,這乾清宮早就出入慣了,可從來不曾見人對他這般恭敬有禮。

    而下一刻,他就只聽到四皇子低聲嘀咕道:“這還真是看人下菜碟,要不是知道三哥你就要當太子了,他們怎麼可能這麼恭恭敬敬!”

    三皇子頓時眉頭一皺,惱火地低喝道:“四弟不可胡言!乾清宮的人,一貫對我們兄弟已經很好了。”

    四皇子這才啞然。確實,相比其他各宮的人,乾清宮的人對他們兄弟倆已經夠好了。

    他和三哥的母親都不是高官顯宦之家出來的,在宮中又被皇后壓制,如果不是父皇生怕他們兩個小兒子被養壞了,又或者被人怠慢了,白天接他們到乾清宮,政務閒暇不是親自教他們,就是帶著他們玩,在這最會看人下菜碟的宮裡,他們哪裡能過得這麼悠閒!

    但是,奉旨照顧他們是一回事,如今這畢恭畢敬卻又是另一回事。四皇子反省過後,到底還是忍不住不服氣地說:“反正三哥你以後是太子了,我終於可以挺起胸膛不怕人了!”

    三皇子氣得狠狠瞪了四皇子一眼,差點忍不住反唇相譏——那你當太子豈不是更加揚眉吐氣?總算他知道自己現在和從前不同,不能隨便亂說話,因此瞪過之後就徑直往前走。可就當兄弟二人快到乾清門時,卻只見一人從外疾奔而入,卻是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

    柳楓總算是不曾走路不看路,一看到三皇子就猛地一個急停,卻是依舊難止去勢沖了兩步,就在快撞上兩兄弟的時候停了下來。他慌忙長揖行禮道:“太后娘娘來了,就在外頭不遠,三皇子您和四皇子趕緊迎一迎吧!”

    四皇子天不怕地不怕,雖說也害怕皇帝那蒲扇似的巴掌,但他更怕的卻是太后那不經意冷冷瞥過來的眼神。但在他印象中,不管是曾經飛揚跋扈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也好,還是在父皇面前比他們更加得寵的永平公主也罷的,在太后面前全都和他還有三皇子沒什麼兩樣。

    所以,他倒不擔心太后是為了東宮之事來興師問罪,卻擔心此時正心思不定的三皇子如果遇到太后的責難,到時候心裡更不好受。

    他想都不想就丟下三皇子快步出門,竟是獨自先去迎接太后了。見這一幕,三皇子那錯愕就別提了,而柳楓更是目瞪口呆。

    這即將成為太子的是三皇子吧?四皇子你這麼殷勤沖在前面幹什麼?平常也不見這位年紀最小的皇子去拍太后的馬屁……而且奉承太后這種高難度的活計,就連皇帝這個親生兒子都沒能掌握,宮裡宮外也就只有朱瑩一個人能夠勝任。

    和柳楓一樣,三皇子壓根不擔心四皇子搶在自己前面在太后面前討歡心,他擔心的反而是他那個衝動冒失的弟弟不會討歡心,然後自己栽進去!

    於是,他在微微一愣之後就拔腿去追,結果一出乾清門就看到太后竟是沒有坐肩輿,而是安步當車過來,隨行的玉泉拉住四皇子正說著什麼,人根本就沒有和太后說話的機會。面對這一幕,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連忙快步趕上前長揖行禮道:“孫兒見過皇祖母。”

    而這一次,太后卻在三皇子面前停了下來,目光在他身上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一會兒,最終竟是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就要是擔當重任的人了,以後記著還要更穩重一些,給你四弟和將來其他的弟弟們做個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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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一章 母子連心

    太后向來對皇后多幾分優容,這不是三皇子自己體會出來的,而是偶爾被母妃抱著賞月看花的時候,聽母妃喃喃自語說的。儘管那時候他不懂,可後來看得多了,久而久之也就明白了過來。如果不是太后庇護,失去聖心的皇后原本不可能在宮中這麼橫行霸道。

    所以,哪怕太后對大皇子和二皇子也不過淡淡的,可但凡逢年過節賞東西,他和四皇子加在一起也往往及不上二皇子,而二皇子和他們的加在一起,才不過是大皇子的份例。所以,他一直都認為,太后不喜歡他。

    可此時此刻這記從未有過的摸頭,卻仿佛把他從前的猜測全都打亂了。不知所措的三皇子呆呆發愣,竟是平生第一次忘記禮節。結果,還是四皇子那嚷嚷一下子把他叫回了神。

    “皇祖母,三哥一直都很穩重的,他也一直都是孫兒的榜樣!他一定不會辜負您和父皇希望的!”

    太后看了一眼臉色明顯比三皇子更興奮的四皇子,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從小到大就爭得如同烏眼雞一般的大皇子和二皇子。

    她從前盡力維持著宮中的尊卑長幼,可最終還是落得個皇帝廢後囚子的結局。而她即便把廢後之事一力承攬過去了,皇帝卻仍是不惜親自通告,對大皇子和二皇子嚴厲處置。此時此刻,她見三皇子立刻一個閃身擋在四皇子跟前,躬身仿佛想要替人辯解,她就擺了擺手。

    “你們兄弟和睦,我又怎會不高興。什麼都不用解釋了,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這就先回去吧,記得好好讀書上進。”說到這裡,她就對一旁的玉泉吩咐道,“等回清甯宮之後,你到我那書桌上,把先帝的那一方玉獅子鎮紙賞了給三郎。那一方歙硯,賞給三郎。”

    雖然東西還沒收到,但太后這話不啻是金口玉言,因此三皇子一愣之下還是趕忙謝恩。至於四皇子,那興頭就更足了,謝了之後就嚷嚷道:“孫兒以後一定用那歙硯磨墨寫字,等皇祖母壽辰的時候,一定寫上一萬個壽字來當賀禮!”

    “玉泉,你幫我記下這話,到時候若是他少了一個字,那就找四郎這個說大話的算帳。”

    太后似笑非笑地囑咐了玉泉,聽到人立時應是,她斜睨了呆若木雞的四皇子一眼,卻是繼續往前行去。儘管已經年逾六旬,但保養得宜的她依舊保持著年輕時的優美身段,此時信步踏進乾清宮時,後頭跟著的宮人悄然抬頭看她背影,不禁都有些殷羨。

    天子孝順,兒孫滿堂,還曾經權握天下,號令文武,太后真是世間女子最嚮往的人了。

    可太后卻並不像別人想得這麼春風得意,面帶笑容的她進了乾清宮之後,就反客為主地吩咐眾人退下,等到玉泉和柳楓二話不說就摒退了宮人內侍,隨即雙雙出了門,她看到皇帝桀驁不馴地直接在寶座上坐了下來,就沉下臉來,徑直走上前去,直到人面前方才停下。

    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皇帝,淡淡地說:“你一個人說得對文武大臣反對不得,甚至做聲不能,乾綱獨斷,覺得自己很揚眉吐氣是不是?忍痛幽禁一個兒子,又驅逐另一個,然後說自己要祭告宗廟告罪于列祖列宗,覺得自己很有擔當是不是?”

    “沒錯。”

    皇帝言簡意賅地迸出兩個字,隨即仰頭就這麼看著最敬重的母親,足足良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說:“朕早就已經長大成人了,不需要母后再出面給朕遮風擋雨,更不需要母后不惜聲譽來維護朕的聲譽。再說,聲譽算什麼?縱使青史萬般詆毀,朕在棺材裡也看不見聽不見!”

    “荒唐!”太后忍不住怒斥了一句,見皇帝一臉的滿不在乎,雖說這情形和小時候她疾言厲色罵他,他卻梗著脖子硬頂有所不同,但骨子裡卻是一樣的。

    因而,她懶得再說這些,只是直截了當問道:“二皇子別院那邊,已經派人看住了?”

    “那當然,否則就照那小子唯我獨尊的脾氣,肯定要跑出來大吵大鬧。”皇帝哂然一笑,這才站起身來。習文練武,身材健壯的他立時顯得比太后高了大半個頭,很滿意這種視覺效果的他竟是突然伸出手來,就這麼把鬢髮蒼蒼的母親抱進了懷裡。

    如此突如其來的動作,頓時驚得太后幾乎整個人都僵住了,本能地伸手想要掙脫。奈何她就算當年曾經習武,如今上了年紀不過平日稍微活動一下,怎比得上皇帝沒事就喜歡在演武場消磨時光?因此見掙脫不開,她就惱火地低喝道:“放開,讓人看到像什麼樣子?”

    “母子本天性,怕什麼人看見!”皇帝非但沒鬆開,反而把下巴擱在了太后的肩膀上,發覺太后那肩膀僵硬得似乎都不會動了,他這才輕聲說道,“從前父皇剛剛不在的時候,我半夜三更都會驚醒,是母后親自搬到乾清宮來和我一同起居,那時候我要有你才能睡得著。”

    太后本已經到了嘴邊的嚴厲訓斥,頓時化成了一聲歎息。她和睿宗皇帝多年無子,因此也曾經勸雄心勃勃的丈夫納妾蓄婢開枝散葉,但睿宗皇帝也就只納了德妃,卻還是她在情勢最危險的時候才首先懷孕,德妃的兒子廬王,還是睿宗皇帝從藩王登基為帝后才出生的。

    後來,睿宗皇帝是驟然暴疾,從上到下,多少人都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也包括素來依戀父母的長子。皇帝登基的時候只有十二歲,她搬入乾清宮,一來是為了太后垂簾訓政更加方便,二來卻也是為了看護好自己唯一的兒子,丈夫睿宗皇帝嘉許為千里駒的繼任者。

    足足良久,她才打起精神訓道:“都多大的人了,讓你那兩個兒子看到了,你這個當父親的丟不丟臉!”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皇帝終於鬆開了手,隨即後退兩步,見太后不自然地慌忙整理鬢髮和衣襟,一如當年訓政時,務必儀容一絲不亂一樣。他用這樣平淡的口吻對剛剛那突兀的舉動做出了解釋,卻繞過太后下了兩級臺階,繼而就轉身正對太后深深一揖。

    “母后多年含辛茹苦撫養,多年不畏艱難硬扛,多年替朕收拾殘局,多年替朕承攬責任,兒臣欠母后很多,如今即將冊封太子之際,卻是要先謝母后。”

    “三郎是還小,從前也有人說他性格畏怯,懦弱不前,但如今仔細看來,卻只覺得他溫厚而不失銳意,謙遜卻又很有擔當。最重要的是,他縱使不喜歡他那兩個哥哥,卻也會善待他們,更不要說和他一塊長大的四郎了。”

    “如果朕身體好,可以再言傳身教,帶他十年八年;如果朕身體不好……”

    “住口!”太后直接喝止了皇帝,見人終於直起腰來,她就惱火地叫道,“你正春秋鼎盛,更何況是馬背上演武場上打熬出來的筋骨,哪會身體不好!我之前聽到消息時就在想,定了三郎也沒什麼不好,他還年少,等你知天命時,他也不過剛剛娶妻。”

    “而在此期間,正好能讓那些天底下最好的老師好好教導他。”

    “母后和朕想到一塊去了。”皇帝頓時嘿然,但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但並不需要天下最好的老師,朕只需要最合適的老師。想當初大郎和二郎何嘗沒有請過名師,可皇后寧可為了兒子折辱先生,這樣怎麼教得好兒子?更何況,那些口口聲聲仁義禮智信的老師……”

    “他們教會了那兩個壞小子仁義禮智信嗎?沒有!因為仁義禮智信並不應該由師長來教,而是應該為人父母者言傳身教!朕失於管教兩個年長的兒子,但至少從小就教了三郎和四郎是非,所以,對於東宮師,朕最大的要求,便是包容,博學。”

    “太祖皇帝就說過,儒家那一套君君臣臣,被歷朝歷代那麼多天子全都照著自己的心意改來改去,用來治理天下自然再方便不過,但是,守成有餘,開創不足!這天下很大,並不止北邊已經敗亡的敵人,若是固步自封,而不是銳意進取,那外敵就會趁虛而入。”

    “這外敵可能從陸上來,可能從海上來,可能從天上來!太祖這話雖然有些無稽之談,但如今的很多東西,本來就是古人難以想像的。而朕今天去張壽那工坊,也是收穫匪淺。”

    皇帝將在張壽那兒的所見所聞,以及關秋轉述的張壽那番話合盤托出,見太后頓時沉吟了起來,他就坦然說道:“瑩瑩不止找到了一個乘龍佳婿,而且還找到了一個無雙國士。”

    “這樣的良師,朕的三郎和四郎一定不能錯過。因為張壽能教的東西,誰都不能替代。”

    對於皇帝這樣的評判,太后唯有苦笑。

    想當初睿宗皇帝給皇帝挑老師的時候,最大的標準也同樣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可替代。而那時候的葛雍,文采飛揚,嫉惡如仇,但風趣幽默起來卻又妙語連珠,在算學上的造詣更是頭一份——畢竟當時的齊景山和褚瑛資歷還遠遠不夠。

    於是,葛雍就這麼成為了帝師,不但管住了皇帝這個熊孩子,甚至還幫著皇帝來坑她,每每想到這舊事,她就不知道該說是睿宗皇帝眼光獨到,還是這一對師生實在是太登對。

    如今三皇子遇到同樣鬼點子不斷的張壽……那個溫良恭儉讓的孩子會不會被教壞?

    太后搖了搖頭,極力讓自己不去想這糟糕的一面,見皇帝愕然看著自己,她立刻意識到是自己搖頭的態度讓皇帝誤以為她不同意。

    她立刻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葛老太師說,給張壽改了表字九章,你聽說了嗎?日後就不要直呼其名了,你要讓他給三郎當老師,總得尊重一些,哪怕他是瑩瑩的夫君。”

    皇帝頓時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老師那性子,本來還想給張壽辦冠禮的,結果被瑩瑩一說才想起張壽既然為官,這早就戴冠了,於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趕緊給人起了個表字,就這還是褚瑛提醒的,他怕丟臉,還不敢讓人知道。”

    他也不解釋葛雍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又是怎麼知道的,又莞爾一笑道:“在朝臣面前,朕到時候自然會注意一些,但私底下……朕的年紀當他父親也夠格了,就叫他名字又如何?老師倒是不怕別人說,這表字還真敢起。九章……這還真配得上張壽。”

    太后頓時嗔道:“有什麼不敢!總比不上你嫌棄葛老太師最初給你起的表字不夠威風霸氣,自己給自己改了個表字叫雄霸來得好吧?”

    “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頓時被太后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揶揄給嗆著了,咳了個驚天動地。等好容易緩過神來,他就尷尬地討饒道:“母后,這事求你能不提嗎?那時候朕才十三歲,年少不懂事……”

    那是他一輩子的黑歷史啊,一想到雄霸這個表字還被他大大方方寫在紙上,然後被葛雍拿回家去了,他就覺得心疼胃疼肝疼哪都疼……他當初為什麼就這麼手賤呢!就利用這兩個字,葛雍對他提了多少要求!

    太后也不過諷刺一句而已,見皇帝尷尬得猶如少年,她不禁就笑了。施施然走下來之後,她就溫和地說:“後宮不再冊封皇后,這承諾你既然放出去了,那就這樣好了。但三皇子若是要冊封太子,他的親生母親……”

    “冊為貴妃吧。”皇帝很爽快地說了一句話,但旋即又補充道,“裕妃也晉封為貴妃。”

    “那我回宮之後,就讓玉泉用印了。”太后沒有駁回這兩件事。三皇子的生母和妃,就和三皇子從前的性格一樣,和順溫婉,不和人爭,指望人來幫她分擔後宮事務,那是不可能的。而永平公主又早早回絕了分擔宮務,她能選的就只有裕妃了。

    “既然你心意已決,那接下來,便讓洪氏輔佐永平那丫頭去開女學吧。在冊立太子這種事正引人注目的時候,女學這種就變成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說到這裡,太后方才詞鋒一轉道,“只不過,你總不至於打算讓永平和那個洪氏一樣獨身吧?”

    被問到這個,皇帝的臉色頓時有些微妙。他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最後才乾笑道:“她既然不願意,那就先等一等……說不定在不經意的時候,她的桃花就和瑩瑩一樣開了。”

    太后頓時被皇帝說得滿腹狐疑。照這架勢,怎麼像是皇帝已經看准了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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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二章 世間安有兩全法?

    一日之間,東宮即將有主的消息傳遍全城。而且,這並不是什麼小道消息,而是皇帝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一群少說也有三品的高官們說的話。而且,皇帝不是含含糊糊地說,朕就要立太子了,而是明確地聲稱要冊立三皇子為太子。

    而二皇子別院被銳騎營接管,內中二皇子據說悲憤欲絕地大吵大鬧,這消息也是不脛而走。然而,相比去滄州之前至少名聲還算不錯的大皇子,性格暴躁,惡名在外的二皇子早就沒人同情了。因此,哪怕他府中婢僕被銳騎營當場遣散了不少,卻也少人關注他的死活。

    在這種全民熱議太子新鮮出爐的情況下,中午扣下九章堂一眾監生不放人外出的張壽,下午照例開始他的題海戰術轟炸時,就發現外間路過的人實在是多了一點。

    往常沒事就晃過來旁聽的,只有繩愆廳的監丞徐黑逹,然後是偶爾過來挑刺的周祭酒和羅司業,其餘學官都是沒事繞道走。可就他在堂中四處巡視,查看眾人進度的時候,卻發現有的學官竟然前前後後過來張望了三四次,哪怕明明看到三皇子不在,卻也依舊鍥而不捨。

    到了最後,當早上還和他不歡而散的周祭酒和羅司業再次雙雙蒞臨的時候,他就知道,四皇子帶來的那個消息應該是實錘了。他緩步踱到紀九的課桌前,隨即輕輕敲了敲,見人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就會意地繼續伏案“疾書”,他就知道這位齋長會管著此間其他人。

    他負手出了九章堂,隨眼一瞥,就發現除卻周祭酒和羅司業,博士廳那些博士們一個不落全都來了,就連那些助教以及典簿廳的小官們,竟然也都來湊熱鬧。

    唯一一個不見的……反而是繩愆廳的徐黑子!

    知道徐黑逹那是性格耿直到有些古怪的人,此時不來反而正常,張壽就微微一笑,隨即拱了拱手道:“大司成,少司成,還有各位同僚,這是來旁聽我講課的嗎?為了鄭鎔的進度,再加上讓大家溫故而知新,九章堂下午都是習題課,不講什麼新內容。而且……”

    而且後頭的話張壽也懶得說了。除了定期到他這來打卡旁聽,還要了課本去自學的徐黑逹,你們這些看不上算經的理科學渣們,就算站在這一天,能聽得懂嗎?

    張壽雖然沒明說,但羅司業還是想到了當初張壽夜遊國子監的那個晚上,被那些鱉臑之類的專有名詞說到頭昏腦脹的尷尬一幕,於是,他立時咳嗽一聲道:“張博士,外間有消息說,皇上即將冊封三皇子為東宮太子,如此一來,日後你這直呼其名就不妥了……”

    見張壽不以為然,他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當下就岔開了這個話題:“而且,三皇子一旦入主東宮,國子監位於北城,從北安門出來即刻可達,這滿京城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求學之地了。只不過,太子求學素來是一對一,若是和這麼多人共處一堂,那未免不合適……”

    這一次,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壽就淡淡地說:“鄭鎔只要一天還是九章堂的學生,便是一天上這樣的大課。而我身為師長,只能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至於少司成說這麼多人共處一堂不合適,那鄭鎔在國子監日日進出,豈不是日日都要派人提前清道?”

    “那時候國子監還能繼續上課嗎?”

    羅司業被張壽堵得啞口無言。他是不甘心讓太子周圍被一群連正經讀書人都算不上的傢伙佔據,但是如果日後已經是太子的三皇子在國子監日日進進出出,這從上到下在享受榮耀的同時,卻也要承擔相應的風險!

    他忍不住瞥了周祭酒一眼,見人亦是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而其餘剛剛還滿臉熱忱的學官們,此時此刻亦是個個糾結,他把心一橫,乾脆就點了點頭。

    “張博士你所慮很有道理。太子安危確實至關緊要,既如此,我回去就和大司成上書,太子殿下安危身系社稷之重,還請在宮中好好讀書。”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眼神炯炯地看著張壽:“既然張博士認為應該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那麼想來也不會為了一個學生而放棄其他學生,對不對?”

    羅司業都已經把話說得這麼露骨了,張壽哪裡還會聽不出他是什麼意思?

    瞧見周祭酒面色一凝,卻沒說話,而其餘學官們則是或恍然大悟,或幸災樂禍,他就氣定神閑地呵呵一笑:“我自然說了一視同仁,自然不會因為九章堂的鄭鎔即將升格為太子就改變初衷。”

    面對張壽這等坦然的回答,羅司業當即轉身對一眾學官喝道,“這是什麼時候,你們各自都沒事可做了嗎?全都各歸各位,不要違了國子監的規矩!”

    他這個少司成到底還頗有威信,此話一出,那些學官們應聲而散。而他自己卻沒有走,直到只剩下了周祭酒,他才徐徐走到張壽麵前,語重心長地說道:“張博士,不是我逼你,國子博士和太子師,九章堂的學生和太子,你總要選一邊。說實話,我希望你選太子。”

    羅司業這話就猶如奇峰突轉,別說他人,就連周祭酒聽了都有些意外。

    而張壽也是微微愕然,隨即就含笑問道:“少司成何出此言?天下能人俊傑何其多也,三皇子從前只是閒散皇子的時候,我教教他算經,那也無可厚非,他如今既是太子,何必非我不可?”

    “因為你是國子博士,代表的是國子監。”

    這時候,周祭酒也品出了滋味來,沒等羅司業回答,他就鄭重其事地答了一句。見張壽頓時沉吟不語,他就沉聲說道:“重開九章堂,是皇上親口禦准的,你就算不在國子監,這九章堂還在,至於這些學生,盡可交給陸三郎去管帶,他天資卓著,你只要用心教他即可。”

    見羅司業和周祭酒此時竟然一搭一檔,力勸自己離開九章堂,代表國子博士去宮中專門教授三皇子,張壽只覺得這些在官場浸淫多年的高官們真是七巧玲瓏心,那心思機靈百變,讓人應接不暇。

    當然,他大略能明白兩人到底是什麼意思,當下斬釘截鐵地說:“多謝大司成少司成提醒,然則我既是親自招收了這麼兩批學生,就不會把他們棄之不顧。”

    “為人師長者,若是做不到一視同仁,那還有何德何能去傳道授業解惑?而且,我的恩師葛老太師當初收我入門下時,曾經希望我能將算學發揚光大,甚至為我取了表字九章。如若他知道我為了去當未來太子的老師,就丟下九章堂,一定會氣得直接把我逐出門牆!”

    外間眾人的談話,九章堂中豎起耳朵的學生們大多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起初聽到羅司業表示要將三皇子單獨隔開授課的時候,他們就不免有些患得患失,等聽到羅司業之後摒退眾人勸說張壽撇下九章堂去做太子師,他們的心情更是複雜。

    又希望張壽去宮中做這個太子師,日後能夠給他們更大的提攜;又怕張壽在飛上高枝之後,完全忘了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學生。

    因此,當張壽用一種決然的態度表示不會丟下九章堂時,眾人只覺得簡直是難以置信。

    就連之前得到張壽暗示管住堂中秩序的紀九,也不由得捫心自問,卻是覺得自己絕不可能丟下唾手可得的榮耀,而繼續呆在九章堂帶一群前途不明的學生。

    要知道,羅司業給出了一個很好的辦法,那就是讓陸三郎來代課——陸三郎從前又不是沒有代過,這位他曾經瞧不起的胖前輩,那真的是天賦異稟,完全能夠勝任!

    羅司業只不過是在刻意摒退學官們之後,說一通大義凜然的話,周祭酒還知道幫腔,那就是意外之喜了,至於張壽是否答應,對他來說卻是完全無所謂的事。

    反正答應,張壽對不起九章堂那些學生;不答應,三皇子肯定會心存芥蒂。而他反而是站在國子監和朝廷的立場上,誰都挑不出毛病,也能一舉挽回之前話說過頭的某些壞影響。

    因此,張壽既然拒絕,他就順理成章地再勸解了兩句,惋惜了兩句,最後才拉了周祭酒一同離開。

    等到他二人走後,張壽施施然回到九章堂,才一進去,他就只見一個個腦袋齊刷刷地轉了過來,幸虧是白天,如果是大晚上,那簡直像極了一部恐怖片。

    面對那一雙雙眼睛,他就笑呵呵地說:“剛剛的話你們都聽到了?不要自作多情,我不只是為了你們。從前的三皇子鄭鎔變成太子,不論九章堂設在國子監也好,搬遷到外城公學也罷,他要再來上課,那都很困難。而且,歷來規矩是太子有伴讀,但是,太子沒有同學。”

    張壽這最後一句話頓時讓幾個本想開口說話的學生也都閉上了嘴,好半晌,紀九才喃喃自語道:“可三皇子……他之前明明說,很希望能留在九章堂的。”

    看到這話激起了不少人的共鳴,學生們那一張張臉上全都露出了異常複雜的表情,張壽心中暗歎一聲,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道:“其實剛剛羅司業提出的的那個折衷辦法只要稍稍改一改就行了。比如說,我早上給你們上完課,下午進宮去教他一個時辰。這樣就結了。”

    “至於一個時辰夠不夠,那不是問題。”

    張壽若無其事地笑道:“剛剛我說過太子伴讀,那麼,東宮其實只要添進去幾個水準不錯的伴讀就行了,比方說,你們的陸師兄,他可以負責再講講課補補進度什麼的。再比方說,你們這些人中的佼佼者,因為你們和鄭鎔的進度一直都是一致的。”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隨即笑眯眯地說:“當然,後一種伴讀,未必是一個人,也未必是幾個人,可以你們輪流去。但前提只有一條,足夠努力,足夠優秀。你們自己應該知道,鄭鎔雖然小,但他的天分才情,他的努力勤奮,都是一等一的!不要輸了給他!”

    居然還能這樣!

    這一刻,滿堂驚詫,隨即滿堂欣喜若狂。包括剛剛還有些黯然失神的紀九在內。如果不是這年頭的人骨子裡都充斥著克制的細胞,這會兒一定會有人迸出來一句老師萬歲。而即便沒有,頃刻之間那也是歡呼四起,還是在紀九起身維持秩序之後,眾人這才安靜了下來。

    “好了,休息時間到了,繼續做題目吧,我趁著這功夫,寫一份奏疏直遞上去,最好能趕上大司成和少司成的上奏,晚的話我就不好說話了。”

    雖然剛剛張壽佈置的題目很多,很難,很令人抓狂,但是,看到這位年輕的老師在講臺上鋪紙,磨墨,隨即不慌不忙地蘸墨開寫,底下的監生不知不覺都心情平靜了下來,一時偌大的九章堂只剩下了靜靜的寫字聲,仿佛連呼吸聲都停止了。

    當繩愆廳的徐黑子悄然來到了九章堂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師生專心致志的一幕,他忍不住駐足良久,隨即在心裡感慨了一句這才叫君子之風,人就悄然離去。

    而國子監這場紛爭之後不到一個時辰,司禮監中的楚寬就已經得知了羅司業和周祭酒以及一大堆學官去找張壽的消息。聽到張壽在人前的表態,他不由得再次調高了對張壽的評價,可一想到皇帝此番乾綱獨斷到可以稱得上莽撞的舉動,他卻著實覺得無奈。

    緊跟著,他才突然想到一件事,立時問道:“之前呂禪去等皇上和四皇子回宮,可皇上都回來這麼久了,四皇子甚至還去了一趟國子監又和三皇子一道回來了,他怎麼還不見人?”

    一旁的小宦官也被這一天之內的諸多變化驚得有些回不過神來,此時聞言頓時一愣,隨即猛地一拍額頭道:“對啊,呂公公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

    也許是碰到什麼事情耽擱了?可那也應該派個人來給他報信啊!

    楚寬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外間傳來了呂禪的聲音,可那聲音明顯有幾分不對勁,說出來的話更是讓他不禁吃了一驚:“楚公公,皇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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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循循善誘,連消帶打

    皇帝親自來司禮監?

    別說楚寬吃了一驚,當呂禪苦著臉把皇帝帶進北皇城的司禮監時,這座並不大的衙門簡直是完全亂套了。也不是沒人想著去給楚寬報信,奈何隨行而來的花七直接蹲在楚寬那院子的圍牆上,於是通風報信者無不止步。

    而且,在上上下下全都是從內書堂裡出來,飽經忠君愛國式教育的司禮監宦官們看來,楚公公那是最最忠心耿耿的典範,縱使皇帝就這麼直接從司禮監大門一路闖進去,也不可能有什麼意外,所以最終竟是任由皇帝跟著呂禪,直接來到了司禮監掌印辦事的那座公廳前。

    此時此刻,皇帝看到匆匆開門後行禮不迭的楚寬,只微微頷首就徑直進了門,路過楚寬身側還拍了拍他的肩膀:“別多禮了,朕有話要對你說。其餘人等全都給朕退得遠遠的,誰要是敢偷聽一個字,殺無赦!”

    皇帝雖說特立獨行,到現在還留著年少時凡事全憑喜好的這個毛病,但殺無赦這種表述,往常是絕對不會出現在他的常用字眼中。因而,自呂禪以下,人人慌忙應聲而退。最後一個退出院門外的呂禪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蹲在圍牆上的花七,心裡忍不住覺得異樣。

    那是趙國公身邊最心腹的護衛,沒有之一——據說皇帝多年前就看上了,但一直沒能把人挖過來,最近方才如願以償。可是,這麼一個曾經是外人的侍衛,居然能在這麼短時間之內如此受皇帝的信賴,在別人退走之際還能這麼大剌剌地呆著?殺無赦三個字不針對此人?

    摒退了外人,皇帝在楚寬這座並不軒敞的公廳之中兜了一圈,隨即就似笑非笑地說:“朕小時候就覺得,以你的才能,若是去考科舉,說不定早就考中狀元,當上宰相了。當初你晉為司禮監秉筆時,別人覺得你這年紀已經是殊遇,但朕卻覺得,還是委屈了你。”

    雖然皇帝神情自然,語氣親切,但楚寬可不會覺得,皇帝就真的只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那個孩子。任何一個人坐在皇位上將近三十年,心性城府都會非同一般,皇帝也只是很多時候不願意委屈了自己,所以看上去顯得恣意而已。

    於是,他在心裡快速斟酌了片刻之後,就乾脆伏身下拜道:“奴婢因太后慈心而得以再獲新生,因先帝憐憫而得以讀書學武,又因皇上器重而得以執掌司禮監,因而矢志忠心耿耿,報效三位聖人恩德。至於什麼科舉為官……”

    楚寬直接抬起頭來,滿臉的坦坦蕩蕩:“除卻少部分一心為國為民的循吏,除卻少部分真的兩袖清風,而且也行得正坐得直,不只是一張嘴皮子利索,而是上能輔佐君王,中能著書立說,下能教化萬民的真正清流,其他那些讀書人,奴婢還不放在眼裡!”

    “若是和這些人同列,奴婢恐怕會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皇帝忍不住眼皮子微微一跳,想起剛剛登基那會兒,和楚寬坐在御花園樹枝上,指著月亮大罵朝中那些可惡老大人的情景。可二十七年過去,他在很多時候對那些可惡老大人們已經妥協了,而楚寬卻分明是將對那些迂腐無用者的厭惡延續到了現在。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隨即沒好氣地說:“好嘛,那些讀書人看不上你,你也看不上他們,正好兩清了!起來吧,和朕來這一套,也不嫌膝蓋底下硌得慌!”

    楚寬卻沒有依言起身,而是依舊維持著剛剛那姿勢:“奴婢這些年頗有自作主張之處,皇上若是覺得奴婢做錯了什麼,還請明示。”

    “你也知道自己自作主張!”皇帝氣不打一處來,蹬蹬蹬上前幾步,直接把楚寬從地上揪了起來,竟是怒聲喝道,“誰讓你往張壽那兒派眼線的?要派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人送上門去,這樣鬼鬼祟祟的……”

    “奴婢那個眼線還不夠正大光明麼?”楚寬見皇帝揪著自己的領子,想到人年少時就喜歡在廝打較量時用揪領子的這一招,在回答了一句之後,不由得有些恍惚。等發現皇帝怔怔松了手,他就正色說道,“人在去的時候,就說是在司禮監經廠鑄造過銅活字的工匠。”

    呃……一個司禮監經廠幹過印書的工匠,居然真的這麼光明正大就被張壽那工坊招進去了?張壽也這麼輕易就把人收進去了?

    皇帝微微有些失神,隨即就忍不住虎著臉瞪著楚寬:“此事你不曾事先和朕商量!”

    “奴婢只想讓張壽覺著,這是司禮監自作主張想要在他那兒安插人。如果他無所謂,就不會在乎這事,如果他在乎,那麼在皇上面前告狀時,對此一無所知的皇上一說,以張壽的聰明,只要看皇上的表情,他自然就更能確定這只是奴婢私自為之了。”

    “他絕對不會懷疑是皇上不放心他。事實上,皇上您對他確實很放心。”

    見皇帝越發惱怒地瞪著自己,楚寬就淡淡地說道:“但奴婢不一樣,皇上懶得想的事,奴婢卻不得不多想一想。張博士進京這一年多來,做了太多太多前人沒想到,更做不到的事,而且他的師承也明顯不是那麼簡單,哪怕葛老太師一口咬定都是他教的,皇上您信嗎?”

    信個屁!

    他那老師現在眼裡只覺得張壽千好萬好,所以不但出面包辦張壽的婚事,就連冠禮都恨不得補辦一遭,如果有女兒的話,說不定朱瑩還會碰到最大的對手……

    別說幫張壽擔下師承這方面的問題,哪怕張壽有其他方面的問題,葛雍也會毫不猶豫地一塊擔下來!

    畢竟,張壽除卻師承之外,出身來歷清清白白,到京城這一年多來,做的事情也全都坦坦蕩蕩,甚至可以說得上利國利民。

    皇帝在心裡給老師扣了一頂偏心的大帽子,但在楚寬面前,卻還表現得若無其事。

    “朕無所謂張壽的師承,更何況他向來光明正大。朕希望達成太祖皇帝夙願,讓我煌煌大明屹立於世界之巔,而要做到這種事,朕難道還能指望那些只鑽到古書堆裡的老傢伙?”

    楚寬算得上是宮中除卻太后之外最瞭解皇帝的人,縱使裕妃這樣的枕邊人也要瞠乎其後。因此,他對皇帝的想法不意外,甚至還很贊同,可這並不是全盤贊同。

    “臣知道皇上從前希望張壽能攪亂國子監那一潭死水,如今看來,他明顯是做到了。但皇上也看到了,半山堂固然有不少貴介子弟開始重振旗鼓奮發向上,九章堂重開不久就已經很成樣子,但國子監其餘六堂……呵呵,學官們爭權奪利,周祭酒和羅司業也不過是老樣子。”

    “所以,張壽能夠攪動的,也只有他身邊能夠影響的那批人,而且還都是不甘心平庸的年輕人,至於那些年紀不大,一顆心卻已經垂垂老矣的祿蠹,那卻是用處很小。而據臣所知,就張壽現在掀動的這些風波,已經使得很多人在拼命追查他的來歷了。”

    見皇帝滿臉不屑,仿佛想說張壽的來歷宮裡還查得不夠嗎,楚寬卻一字一句地說:“皇上因為花七爺親眼目睹,以及裕妃娘娘和趙國夫人的緣故,所以知道張壽貨真價實就是一個尋常秀才的遺腹子,但他畢竟和永平公主以及朱大小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眾口鑠金,不得不防。所以,奴婢預先做出一個提防的樣子,也正好堵住人口舌。”

    皇帝滿心滿臉的不以為然,可楚寬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更煩躁了。就猶如此刻楚寬的自稱一樣讓他覺得不順耳。他很清楚,楚寬也就是在別人面前會自稱奴婢,這會兒是故意的!

    “皇上即將冊立三皇子為太子,那麼,張壽雖然之前還教授過三皇子,可他若是還繼續擔綱太子師,恐怕朝中反對的聲音會更大。皇上可別說,還打算繼續讓三皇子去九章堂。”

    “朕就是打算讓三郎繼續去九章堂。”皇帝死板著一張臉,沉聲說道,“三郎那脾氣,在宮裡雖說有四郎做伴,但終究還是不能接觸到太多的外人。他日後要當天子的,若不能常常和人接觸,知道怎麼和人打交道,那麼日久天長下來,說不定又變成了從前那個怯懦樣子。”

    “你應該知道,從古至今,那些所謂的聖明天子,最知道如何駕馭臣下,他們往往都不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而是從小就常常往宮外跑,最擅長和人打交道。而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那些皇帝,不是昏君庸主,就是被大臣玩弄于掌心的傀儡。”

    “朕絕不會因為外間某些人反對就改變初衷。他們不想做就滾蛋,這麼多年朕的夾袋裡好歹還積攢了幾個人才,不像是當初朕剛剛登基,母后就怕大臣撂挑子的那會兒了!”

    “張壽,還有九章堂那些學生,朕都很滿意。所以朕會讓張壽教授三郎,會讓九章堂那些學生陪著三郎讀書,使他從小知道尋常讀書郎是怎麼一個樣子。”

    楚寬只是想試探一下皇帝對張壽作為太子師的態度,見皇帝明顯心意已決,他就乾脆不再提這一茬,而是試圖把話題拐到自己希望的另一個方面。

    “皇上若是執意要張壽作為太子師的一員,那選擇其他老師,就很重要了。經筵原本是要過些天,但現在看來,宜早不宜遲。而皇上特召上京的那四位山長,在得知新太子即將冊立的消息之後,恐怕就連曾經表示過要回去的洪山長,也會改變意圖。”

    “朕吃飽了撐著把那個老傢伙招進來教三郎?朕都受不了他,把人弄進來禍害三郎幹什麼!他已經自請歸鄉了,等經筵一完,就讓他滾蛋!”

    皇帝一說到洪山長就有氣,同時還惱火地瞪了楚寬一眼:“你還說滿天下書院優中選優,選出那些既桃李滿天下,學生在朝中任官的書院,山長又是性格寬容豁達,能接受新鮮事物,兼且精通雜科的大儒學者,結果竟然混進了這麼一個老道學!”

    被皇帝這麼一數落,楚寬也很覺得無奈。司禮監人手有限,而且更大的精力都放在替皇家打理各處的產業上,滿天下的刺探情報消息那只是附帶的,再者就算刺探也只是集中在官場,還是在他掌握司禮監之後,才開始刺探那些書院的老師和教授的科目。

    而皇帝突然派下來的,讓他在天下諸多書院中挑選出精擅雜科的山長召來京城,時間緊,任務急,他只能根據下面報上來的各書院情況匯總,然後通過紙面上的資訊做出甄別。

    豫章書院某幾個學生在雜科方面的成就實在是很突出,甚至傳說有人用白水晶磨出了號稱能引火的魔鏡,而這東西還是司禮監的探子親眼目睹的,他當然想當然地就認為那是洪山長教的。沒想到那一次見洪氏,洪氏竟然對他坦言,那是她在暗中資助鼓勵的!

    於是,此時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隨即就正色說道:“奴婢之前已經讓人再去好好訪查豫章書院,最終查得,豫章書院那幾個在雜科上非常突出的學生,都是洪山長的女兒,洪氏暗中資助,並點撥方向,所以才會迷戀雜科的……”

    他非常坦然地將洪氏所言,以及自己查到的情形彼此印證的事情說了,果然就只見皇帝的表情變得無比微妙。

    他知道接下來皇帝的態度無非是兩種,要麼憤怒于洪氏的居心,然後將其攆出京城;要麼覺得洪氏眼光獨到,與其父不同。但是他自己既然做出了決定,那麼自然就要推動皇帝做出偏向于他那個選擇的選擇。

    “皇上,洪氏如此擅長用心機,固然需要提防,但皇上既然很討厭洪山長,何妨留下洪氏?奴婢親自去考校過洪氏的才學,她四書五經無一不通,算是一位難得的才女,而且最難得的是,她曾經教授過的那些婦人,都是從最粗淺的東西開始教起。”

    “皇上不覺得,從前葛老太師擔當帝師之前,教授您課業的那些老師,無不試圖把原來就深奧的經史典籍講得更深奧了嗎?仿佛不講得雲裡霧裡,就不是好老師似的。年紀小的孩子有年紀小的教法,由淺入深方才是正理。洪氏至少在這種方面,卻還是有優勢的。”

    見皇帝沉吟不語,明顯開始考慮自己的話,楚寬就趁熱打鐵地說:“最重要的是,洪氏如若入選,她的父親就可以安心回去了。而且,她的事可以蓋下九章堂師生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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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1 01:18:03
第五百五十四章 初相見

    東宮即將有主這件事從宮內傳到官衙,從官衙傳到各家宅邸,由各家宅邸傳到民間,不過一兩日間,這就成為了整個京城最熱門的消息,沒有之一。而對於雅舍中被天子召見過一次,講學過一次的四位山長來說,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就猶如預示春日的驚雷一般。

    三皇子是入主東宮的熱門人選,誰都猜到了,但誰都沒猜到的是,皇帝竟然不像前頭那些年似的一直拖著不立東宮,而是突然之間做出了雷霆萬鈞的決斷。

    所以,前幾日還偶爾聚一聚的三位山長——脾氣古怪的洪山長,早早就被另外三位排除在了圈子之外——這兩日卻沒時間在一塊喝茶談天了。有人悶在屋子裡不出門,仿佛是在思量對策;有人天天出門,日日見客;也有人每天要接待好幾位來訪的學生。

    看到別人日日繁忙,已經見過楚寬一次的洪氏雖說還算鎮定,可是,見父親洪山長那越來越煩躁的樣子,她就知道父親恐怕是在後悔當初在御前那直截了當的歸鄉請求了。

    功名利祿這種東西,也許父親真的不那麼在乎,但是,如果能當上太子師,如果能讓未來的天子在自己的教導下成長,日後在登基之後推行自己勸諫的某些政令,那麼對父親來說,簡直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可別人不知道,她卻是從楚寬的口中清清楚楚地聽到,皇帝對她那自以為是的父親洪山長簡直是煩透了,根本不可能把父親留下來。而楚寬對她放出那個天大香餌的時候,三皇子還是三皇子,可如今三皇子即將變成太子,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實現楚寬承諾的希望不大。

    此時此刻,洪氏正在奉父命親自整理箱籠,結果就聽到了砰的一聲,扭頭看時,就只見洪山長已經摔了手中那卷書。要是平常,她早就上去勸了,可這會兒她卻實在是懶得動,因為她已經勸得太多,自己都心累了。偏偏下一刻,她就聽到外間傳來了叩門聲。

    “洪娘子,永平公主送來帖子,邀您去月華樓。”

    洪氏不禁心中一跳,本能地側頭去看洪山長。上一次出門,她接到的帖子上寫的就是月華樓相見,知名不具,而那時候,得知此事的父親就非議永平公主牝雞司晨,對月華樓文會更是深惡痛絕。知道並非永平公主相請的她,卻還不能揭破。

    然而,這一次送來的帖子,卻直接署名永平公主,想來不可能再是楚寬的小伎倆了。

    她本以為父親會反對,會埋怨,可看到的卻是一張瞬間僵硬到毫無表情的臉。於是,她快步來到了門邊拉開門,見送信的侍者滿臉堆笑地呈上了帖子,她少不得點頭謝過,卻又小心翼翼避開父親的視線,掏出了一把錢作為賞賜。

    等到人心滿意足地離去,洪氏一看那帖子時間恰是今日,不禁吃了一驚,連忙回轉身來到父親面前,小聲解釋了此事。結果,她以為要大費唇舌才能說通,洪山長竟然輕易就答應了,只是語氣還有些硬梆梆的。

    “去就去吧,畢竟你是太后欽點的公主侍讀,記得規勸她一點兒!好歹是金枝玉葉,別老是做這種拋頭露面的事!”

    見這一次洪山長總算不提牝雞司晨了,洪氏微微舒了一口氣,隨即屈膝應是,繼而就立刻回房去準備了。等到她帶著一個媽媽出門時,卻又得知外間竟然已經備好了馬車,她不禁更是覺得今天這邀約恐怕並不單純。

    她之前也打聽過月華樓文會的日子,分明記得那並不是今天。果然,當馬車最終在月華樓下停住時,一路上都沒有撥開窗簾的她從車門處彎腰下車,人尚未站穩,就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叫喚:“洪娘子。”

    洪氏抬頭一看,就只見映入眼簾的恰是一張絕豔的面孔——紅衫紅裙,金簪烏髮,珠玉輝耀,顧盼神飛,言笑盈盈,可不是朱瑩?

    雖然她自己相貌平平,年少的時候沒少遭受過那些容貌俏麗的千金大小姐譏刺,按理來說一貫對這樣的人最敬而遠之,可明明只和朱瑩見過一次,她卻覺得在這位朱大小姐面前,她那進了京就繃緊的神經能夠很放鬆。

    因為你只要很真心地恭維她美麗而有眼光,朱瑩就會立時心情大悅,把你當自己人。至於不是真心的話,朱瑩是否能看出來,洪氏一點都不想去嘗試。

    她笑著叫了一聲朱大小姐,緊跟著就只見人上前拉住了自己的手。記起上次在京城的時候,朱瑩盛氣而來,可和她說了幾句話之後就轉惱為喜,也是這麼拽著她的手去清甯宮見的太后,她只覺得這樣一個率直的姑娘實在很可愛,當下也不掙脫,只隨著人往前走。

    “今天莫非邀約我的不是永平公主,而是大小姐你麼?”

    “你猜?”

    朱瑩回頭笑著對洪氏挑了挑眉,見人有些疑惑,她就笑著說道:“我當然不會冒用永平那名義請你,她是來了,只不過還有別人。你可得好好預備一下,今天說不定是大考。”

    聽到大考兩個字,洪氏一顆心頓時狠狠跳動了兩下。她使勁定了定神,隨即含笑說道:“我只不過是尋常女子,陪著公主讀讀詩文而已,還有什麼需要考的?莫非是大小姐的如意郎君親自來考我?我可不像他天賦異稟,那些算經我什麼都不懂。”

    她仿佛無所察覺似的,盡和朱瑩說笑,直到順著樓梯登上了三樓,她一眼就看到了一手拉著個年少的童子憑欄而立,對著樓下指指點點的張壽。

    儘管張壽今天不過是穿了一件很平常的紺青色袍子,周身上下不見任何金玉,腳上也是一雙很普通的布履,可她竟是不知不覺多看了幾眼,目光旋即才落在了一旁那個猶如空谷幽蘭的年輕少女身上。毫無疑問,那便是永平公主。

    發覺皇帝並沒有來,原本就只是佯作鎮定的洪氏頓時心懷大定。雖說前些天就被太后點為永平公主侍讀,但女學的事情暫且還未開始,而她雖說上表謝恩請求去拜見公主,但此事一直都尚未有回音,因此,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永平公主。

    見朱瑩上前親自上前對永平公主引薦了她,她少不得上前屈膝行禮。然而,和她從前見過的那些明明忌恨討厭她,卻還會在面上做出親切殷勤態度的千金們不同,永平公主對她的態度並不熱絡,只是微微頷首道:“洪娘子之名,我聞名已久了。”

    而永平公主簡單地打過招呼之後,就側頭看著牽了三皇子過來的張壽道:“國子監張博士,你應該已經見過了,這是我弟弟,三皇子鄭鎔。你也應該知道,不久之後,他就是東宮太子了。”

    “三姐姐……”

    三皇子非常窘迫地叫了一聲,本想好好解釋一下,可突然又覺得自己無從解釋。此時此刻,正好張壽從後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他就竭力拿出了最大大方方的態度。

    “洪娘子,我聽人說,你不但孝心可嘉,而且文采斐然,是江西最有名的孝女和才女。可我那天在國子監聽過洪山長的講學,只覺得實在是有些老調,難道是我太過膚淺嗎?”

    洪氏登時暗自凜然。這是張壽和永平公主給三皇子支招,還是三皇子自己想出來的問題?如果是三皇子自己想出來的,這位年少的皇子根本不像傳言中的那樣默默無聞,溫和到甚至有些畏怯,人其實很有自己的想法!

    因此,她迅速思量了片刻,就坦然答道:“三皇子若是要妾身評價父親的講學好壞,那妾身恐怕要讓您失望了。父親講的是聖賢之道,聖賢之道本來就近乎於天地之間不變的理,眾多大儒畢生努力,也只不過是想讓大家近乎於理而已。”

    她頓了一頓,卻又詞鋒一轉道:“妾身自知愚鈍,因此經史子集雖說頗有涉獵,卻都淺嘗輒止,更不要說理了。妾身最感興趣的是那些被士人不屑的末流雜科。幸虧皇上開了天文之禁,妾身才能多方奔走,把一個磨制水晶觀星的豫章書院學生從大牢中救出來。”

    “試圖觀星?”三皇子登時瞪大了眼睛,滿臉好奇加興奮地問道,“不是用眼睛,而是磨制水晶來觀星?什麼樣的水晶,是老師說的,兩頭扁,中間厚的那種鏡片嗎?老師好像說過,那叫凸透鏡……”

    見三皇子說著說著就朝自己看了過來,張壽不禁笑了起來。

    他看向了驚訝的洪氏,雲淡風輕地說:“半山堂從前有一堂課,可以叫做自然,也可以叫做物理。我最近寫了相應的教材,還尚未來得及印出來,只是書稿給了老師和褚先生齊先生他們在看,其上就有關於凸透鏡的條目。”

    張壽故意言簡意賅地提了提說光線傳播的原理,隨即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朱瑩和永平公主齊齊眉頭緊皺——大小姐素來對數理和文科都頭痛,大概只擅長包括武術在內的所有運動科目,而永平公主很顯然是個文科學霸,理科學渣,因此他自然飛快地帶過了這一段。

    當看到洪氏明顯也露出了有點頭疼的表情,而不是心領神會一點就通,他終於松了一口氣,心想自己還真是沒有猜錯,洪氏雖說有些不同於尋常女子的特質,但很顯然,人不是無數金手指在身的穿越女。

    而有了張壽這番解說,三皇子也就不再追問洪氏覺得洪山長講學究竟如何了,而是好奇地問那個豫章書院學生觀星的事。

    而張壽從旁聽說,洪氏不知道從那得到了一本筆記,於是送給了一個喜好雜科的豫章書院學生,這位富家子弟竟然自己搗騰了一台磨制鏡片的簡易機器,然後磨制出了簡易的凸透鏡,甚至還引著了火!

    而後,這位肯定要被時人譏諷為“閑得蛋疼”的富家子弟,還按照手記的說法,用木筒配了一台望遠鏡出來觀星!這下可好,人正好觀測到某個天文現象,四處嚷嚷,結果事發之後被仇人告密,進了大牢,他不得不感慨,不是古代中國人動手能力不夠,是知識被壟斷了。

    因為天文數學之類的東西,全都被朝廷官方禁絕民間研究,讀書人不去讀聖賢書,還能讀什麼?一個好奇心強,動手能力更強的學生,竟然會因為觀星而被觀到了大牢裡,他能說什麼是好?

    張壽下一刻就立刻說道:“這個豫章書院的學生如今人在何處?之前嶽山長建議皇上廣招天下精通算學和天文的人才,他雖說冒失了一點,但也不失為一個人才。”

    三皇子登時連連點頭附和道:“老師說得對,這人確實是個有趣的人才!”和四弟很搭!

    洪氏見三皇子自然而然地拉著張壽的手,兩人仿佛很親近,而且三皇子的附和也是那麼自然而然,因而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楚寬推心置腹對她說的話——三皇子對張壽實在是敬慕太過,幾類于父子,長此以往,不利於社稷。

    雖說她並沒有為楚寬去排憂解難的心思,但剛剛已經認識到永平公主對自己那冷淡態度,她自然心裡已經有了一桿秤。當下她就不假思索地笑道:“三皇子和張博士若要見此人,那麼我派人去送個信就是。他對江西官府極其失望,家裡人又怪他惹事,他已經上京尋出路了。”

    “他是跟在我們的車隊後出發的,如今就住在北城的胡家客棧。他出來的時候好像帶上了不少錢,所以包下了客棧一整座偏院。”

    “他姓楊,名詹。家裡排行老七,上頭的哥哥們或出仕,或經商,或守業,他繼承的那份家業足夠他一輩子吃用不愁,所以向來是我行我素,這次也是說走就走。”

    聽到這又是一個離家出走的中二青年,張壽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他鬆開了剛剛拽著三皇子的手,徑直來到了樓梯口,揚聲叫了一聲阿六。眼見那少年幾乎是應聲出現在視線中,他就笑著說道:“阿六,有活幹了,你去一趟胡家客棧,把楊七郎楊詹請過來。記住,是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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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反客為主

    張壽對阿六特別強調的“是請”這兩個字,朱瑩知道阿六的脾氣,永平公主則是聽說過,她們自然若有所悟,而三皇子卻不像四皇子有親身體會,恰是一頭霧水。至於洪氏,她是玲瓏剔透的人,早就聽說過張壽身邊有個很厲害的少年高手,此時登時暗自倒吸一口涼氣。

    敢情沒有張壽這句話,那少年不是去請人,而是會去把楊詹直接綁過來?

    她雖然滿腹疑問,但卻也不好挑明,再加上接下來三皇子和永平公主一搭一檔,問了她不少問題,而此時張壽和朱瑩毫不避諱地攜手到窗邊去看風景說話,她只能獨立應對。

    好在洪氏確實是從小飽讀詩書,頗有功底,待人接物更是多年來為父親收拾殘局歷練出來的,倒也應對自如,然而,當永平公主陡然之間問出一個問題時,她還是不禁形容大變。因為那個問題直戳她的心窩,而在三皇子那專注的視線之下,她甚至沒有辦法回避。

    “洪娘子,想來你應該和我還有三弟一樣,是自幼受教于父母,而洪山長言行舉止都非常守舊,女學這種事物,應該並不在他的日常考慮範圍之內。所以,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你如今應該更像是列女傳中那些孝女貞婦,而不應是這等對父親陽奉陰違之人。”

    說到陽奉陰違,永平公主仿佛有些歉意地欠了欠身,但還是直言不諱地說:“我這個人說話直了一些,可是,這不但是我,也是我母妃,更是父皇和皇祖母心中的疑慮。一個人不可能是憑空生成的,就算是如仲永這樣的神童,也會在遇到愚蠢短視的長輩之後泯然眾人。”

    窗前的張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話,不由得哂然一笑。他怎麼覺著,永平公主這話好像不只是對洪氏說的,更好像是對他說的?

    果然,下一刻,他就察覺到朱瑩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永平那丫頭是故意在說你吧?你就是自己長成現在這樣兒的,難不成天底下就不許有天才嗎?你自己聰明好學又上進,吳姨又是處處為你著想,她這樣的長輩哪怕沒讀過書,也比洪山長那老道學強多了!”

    朱瑩這聲音很輕,很明顯,大小姐並不像外人認為的那樣自我中心,並不希望讓洪氏聽見她在背後非議人家父親。然而,張壽斜睨了一眼面色沉靜的洪氏,卻知道永平公主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算是逼著此時這位來自江西的才女吐露實話。

    說起來,這姑娘攤上那樣一個父親,其實比他那名義上的身世真的是可憐太多了!

    而洪氏在眼瞼低垂許久之後,終於再次抬起頭來,神情坦然而無畏。

    “公主既然垂詢,那妾身不敢不言,家母出身書香門第,詩書禮樂無所不通,十六歲嫁予家父,操持家務,孝敬公婆,後來便有了我。然而,因為我乃是難產,她雖說僥倖得以活命,卻再也不能生育。父親生平不好色,堅辭長輩納妾蓄婢延續後嗣的要求,聲稱可以過繼。”

    “然而,這固然是體貼,他卻並沒有考慮到我的祖父母將一股怨氣撒到了母親頭上,也因為一心向學而沒功夫維護她。而好強的母親又不願意到父親面前抱怨公婆,於是一面佯作強勢,一面從小就把我當成傾聽者,又把我當成男孩子教養,盡力精心傳授我各種東西。”

    “母親得到過太祖皇帝一本手稿,書很破,而且當時賣書人坦言,那不過是打著太祖之名的杜撰而已。那書上字體很怪,內容荒誕不經,竟是在暢想數百年之後。那時候的其他景象光怪陸離暫且不提,但其中談及女子都能讀書、工作,甚至為官,而且那些才女不是吟詩作賦,而是發明神藥、發現神奇的物質、發現蘊藏在天地運行中的真理,母親大為驚歎。”

    張壽在最初的愣神過後,他不由得輕輕捂住了額頭。

    那應該不是某人登基之後寫的東西,說不定是剛剛穿越之後不久隨手寫的,追憶經歷過的那個時代,追憶曾經擁有卻不知道珍惜的便利,追憶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甚至曾經完全忽略掉的過客……因為從人退位之後卻還惦記著新大陸來看,估計沒心思寫這個。

    這很正常,他在剛來的那三年裡,同樣也一度希望找辦法穿回去,因為相較於那個無處不存在精彩的時代,如今這個大明雖說比歷史上的大明稍稍開明那麼一點,但仍舊顯得愚昧、封閉、落後……他也很想著書立說把後世的記憶記錄下來,最終作罷的原因卻很簡單。

    他覺得還是先把自己記得的理工科知識記錄下來,然後等到真的厭倦眼下的時候,再去追憶那個肯定回不去的年代。

    而和他不同,太祖留下了一部被賣書人認定是假的太祖日記,可這書到了洪氏的母親手裡,卻給人帶來了一種全新的認識。果然,下一刻張壽就從洪氏的話語中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那本手稿中各種各樣的奇思妙想,或者說胡言亂語很多。其中既有磨制鏡片的要訣,又有天外星辰的運轉,既有物質的構成,又有五百年後諸多生活的便利……至少母親當年教我的時候,我是聽得頭昏腦脹,曾經立下過宏願,一定要找那個用假書欺騙母親的人算帳!”

    這一次,就連朱瑩都忍不住聽得撲哧一笑。而永平公主那一貫清冷的臉上,已經是帶著幾分忍俊不禁的笑意。

    反而是三皇子若有所思地說道:“洪娘子有這心思很正常,要是讓我看到,我也會覺得書是假的,畢竟現在和幾百年前相比,並沒有特別大的變化,幾百年後世界怎麼會變得這麼奇怪?”

    他頓了一頓,卻又繼續說道:“但是,如果世界真的這麼奇怪,那麼,說不定是發生了如同夏商周到春秋戰國,春秋戰國到秦漢的那種翻天覆地巨變。”

    “我聽老師給我講過歷史,三皇五帝的時代,天下是部族制,從未拓展到如今的疆域。等到禹帝為天子,夏商週三朝都是分封諸侯,天子號稱君臨天下,其實政令卻無法管轄那些諸侯國。但無論天子還是諸侯,全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因為不分封就無法統禦各地。”

    “那個時代的疆域和現在不同,比方說現在的山東,對周天子來說其實就挺遠了,我們現在作為糧倉的兩湖,也就是當年的荊楚,曾經被認定是南疆蠻荒之地。”

    “而等到春秋戰國,周天子日漸式微,政令甚至不出都,諸侯並起,每個人都以為這種諸國並立會長久下去,可戰國七雄之後,卻是秦國一統天下立郡縣制。當秦始皇鞭笞四海,號令天下時,沒人想到強秦會一夕崩塌,更沒想到漢初竟然又會複夏商周舊制,分封諸侯王。”

    “直到漢武帝後推恩令削藩,郡縣制方才真正深入人心,而隨著科舉代替察舉,人才遴選進入正途,縱使農家子也能夠因為奮發向上而最終出仕為官,這個天下才是現在的樣子。除去蒙元,每一朝大多都是在上一朝的制度基礎上修修補補,再也沒有過翻天覆地的巨變。”

    正在窗前和朱瑩一同賞風景,同樣也是被別人觀賞的張壽,聽著三皇子這些話,他不禁大有感觸。

    沒想到他在半山堂上那非常簡單粗暴的講史,三皇子不但全都聽進去了,還融會貫通成現在這個樣子。在三皇子如今這麼小的年紀,能夠理解他那些非常言簡意賅的話語之下最核心的意思,然後重新用自己的語句表達出來,哪怕條理有點問題,但仍然殊為難得。

    洪氏亦是看著侃侃而談的三皇子,心中亦是不無驚駭,只覺得這個小小的孩子果然不負楚寬的稱讚。因為他並不是因為荒誕就覺得是無稽之談,而是實實在在會去思考,這天下會不會因為幾百年上千年的時間變遷而有所不同。

    至少她在三皇子這麼小年紀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到這麼深遠。

    就在此時,她聽到一旁傳來了張壽的聲音。再一看,就只見張壽已經是負手信步走來,臉上滿是溫和的笑意。

    “三皇子說得對了一大半,從古至今,除卻真正的智者,在大多數文人墨客的心目中,好似就只有治世和亂世的區別,昏君和明君的區別,賢臣和奸臣的區別,卻看不到這些表像背後,社會大環境的不同,社會人口的不同,或者更本質一點,就是社會生產能力的不同。”

    張壽把生產力這個名詞加了一個能字,讓這個名詞顯得更直觀:“什麼叫生產能力?也就是人們創造財富的能力。大抵是農人種田收穫糧食的能力,工匠製造工具和各種器具的能力。讀書人寫文章教化萬民的能力,也算生產能力,因為那也是創造,創造的是精神財富。”

    “如果讓春秋戰國又或者先秦時的人突然降臨到現在,那麼,他一定會大大驚歎於現在的飲食豐富。因為,春秋戰國和先秦,北方普通人吃的是粗礪的麥飯,又或者豆飯,粟米粥。”

    “而如今呢,北方也種稻穀,而且北方人吃的是用石磨磨面做成的麵食,吃得是大豆磨制的各種豆製品,而設身處地通過古人的思路去想一想,他們豈不是覺得這簡直是在仙境,才能吃到這麼好的食物?而如果有古人這般設想今人,豈非也會被時人覺得是無稽之談?”

    張壽見三皇子連連點頭,隨即露出了認真思索的表情,而剛剛因為談及母親舊事而有些激動的洪氏,亦是面沉如水地陷入了沉思,他方才繼續說了下去。

    “為什麼戰國先秦和唐宋飲食不同?因為最初麥子全都是是用石杵舂制才能出糧食,而這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就連大豆,也因為不知道如何加工,只是做成難以入口的豆飯。”

    “是沒有石磨嗎?最初確確實實是沒有,秦時甚至將石杵石臼舂米作為懲罰犯婦的沉重勞役。等後來有了石磨之後,卻因為石磨太過沉重,畜力又不是人人都能負擔得起,所以能吃上精面,又或者豆腐,仍然都是大戶人家。”

    “秦時的普通人,想不到後來會有水力推動的磨坊,更不會想到麥飯豆飯之外,還會有精面做的麵食,以及豆腐這樣的可口食物。”

    因為這並不是在九章堂,張壽當然不會堂而皇之地稱呼三皇子為鄭鎔,但語氣仍舊輕鬆得猶如閒話家常。

    “大家可以想一想,腸胃是更容易消化饅頭和豆腐,還是更容易消化粗礪的麥飯又或者豆飯?是能吃到饅頭的農人有力氣,還是只能用麥飯豆飯果腹的農人有力氣?”

    “是不是有力氣了才能精耕細作,才能夠提高畝產,才能夠去開墾荒地?而開墾荒地這種事,用的工具就更加重要了。”

    “《商君書》有言,今秦之地,方千里者五,而穀土不能處二,田數不滿百萬。其藪澤、溪穀、名山、大川之財物貨寶,又不盡為用,此人不能稱土也。也就是說,五千里的土地,種植農作物的不到一千里,農田面積不滿百萬畝,荒地比比皆是。足可見那時的墾荒水準。”

    “當秦始皇真的統一天下之後,本該充分休養生息,但他卻依舊窮兵黷武,橫徵暴斂,天下除卻咸陽彙聚天下財寶,因而確實壯美華麗,但天下其他各處,不過土牆荒城而已。而秦據有天下的時間太短,生產力相比春秋戰國並沒有本質性的提升,直到兩漢鐵器大興……”

    張壽將歷朝歷代相較於前朝的主食、衣物、工具等等發展以及變遷一一道來,甚至就連人道是弱宋的宋朝,他也分北宋和南宋,歷數其在農工上的各種優缺點,相對前朝的生產力進步之處,別說三皇子聽得聚精會神,就連永平公主和洪氏,亦是聽得目不轉睛。

    而悄然也跟了過來的朱瑩,則是笑意盈盈地看著口若懸河的張壽,只覺得自己當初那一趟鄉下之行實在是太明智,太有眼光了。

    那些市井中人真是太沒眼光了,她才不是只看了張壽那一張臉!

    接下來,張壽又從畝產、加工水準、金屬冶煉水準、武器水準、水利修建數量等等諸多因素,對各朝各代進行了一下剖析。這都是從前他在網上當鍵盤俠時與人鬥嘴爭論積攢下來的東西,純分析,並不解決問題,此時說出來,卻自有一番書生揮斥方遒的興味。

    而此時此刻,永平公主見洪氏目露異彩,非但沒有打斷張壽的話,反而聽得全神貫注,她不禁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今天是她和三皇子奉旨來考校洪氏吧?張壽只不過是陪客吧?那他突然反客為主了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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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 變味的大考

    明明是洪氏的大考,張壽卻突然長篇大論了一通。然則他本來就是興之所至,從興亡盛衰之外的技術經驗暢談一番,等一番盡興說完之後,他方才醒悟到自己搶了洪氏的戲,當即就自失地一笑致歉。

    他這灑灑脫脫地道歉,永平公主是惱也不是,怒也不是。

    至於高興張壽攪局……那大概有那麼一點,因為才女之間總難免會有比較,她自恃身份高貴,父親乃是天下至尊,母親堅韌剛強,所以父親竟然會因為被楚寬灌了迷魂湯,就考慮讓洪氏來擔當三皇子的一部分啟蒙課程,她簡直覺得這實在是太亂來了。

    為什麼知道是楚寬舉薦的洪氏,那是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親耳聽到皇帝在乾清宮說的,隨即對她告的密。在她看來,如果父皇真的需要有一個女子來教三皇子一些粗淺的東西,那麼她絕對可以勝任,哪裡用得著洪氏?

    而洪氏對張壽的致歉卻很坦然,欠了欠身就誠懇地說:“張博士這番話,對我而言不啻為醍醐灌頂。我和你說的那些文人墨客一樣,每每說到朝代更迭,除了興衰存亡,頂多只是關注官制,疆域,地方如何治理……歸根結底,全都是上層之事,卻沒想到最基本的農工。”

    三皇子聽到洪氏這回答,他也連忙點頭道:“不只是洪娘子,從前父皇給我找了幾個人講課,也都是講些老掉牙的君明臣賢,政治清明,從來沒從老師你這樣的角度講過!所以我和四弟當初才對父皇說,老師在半山堂的講史,比那些人的有意思多了!”

    “我這人可經不起誇。而且,君明臣賢,天下太平,民間才有閒工夫去琢磨這些有的沒的,換成亂世,百姓躲避兵災還來不及,哪有功夫去琢磨什麼農工?”

    張壽笑著搖了搖頭:“再說,和那些史學大家相比,我那些也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伎倆。如果我剛剛和你們說的那番話,在之前國子監講學的時候說出來,也許會有一小部分人如你們這般覺得有用,但更多的人恐怕要指著鼻子罵我荒謬。”

    “士農工商,天下四等,在大多數人看來,只有文人墨客才能指點天下,農工只要安分做事即可,至於奸商之流,一定要狠狠壓制,以防敗壞風氣。而事實也確實是如此,因為懂得去改進那些農工用具的,大抵也是心向百姓的讀書人,偶爾還有些讀過書有見識的工匠。”

    “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不斷提高的耕作水準,不斷提升的畝產,在不斷推動社會向前。而棉花這種作物的普及,更是讓百姓能夠在吃飽之外穿暖。於是,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否則,如若畝產始終很低,如若沒有棉花,農人要得到溫飽,需得多費多少力氣?”

    “如果百姓不得溫飽,天下縱使有再多文人墨客留下詩詞歌賦,縱使有再多人歌頌太平,哪算得上真正的太平盛世?”

    話到此處,張壽卻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也就是在他那個年代,方才實現了幾千年來無數明君賢臣都沒有從根本上實現的真正太平盛世。

    永平公主卻終於再也聽不下去了。她雖然不屑於詩詞歌賦,就連月華樓文會,也是考校士子們如今科舉考試的那塊敲門磚——八股文,但是,要她這個才女如同趨炎附勢討好三皇子和張壽的洪氏那般,承認農工的發展才是天下進步的基礎,那卻絕不可能。

    看著面色嬌豔,眼睛裡只有一個張壽的朱瑩,她不禁覺著這個死對頭簡直是被張壽迷得神魂顛倒,以至於完全忽視了張壽的離經叛道。

    可她的父皇明顯很喜歡張壽的離經叛道,如今已經打定主意要讓張壽繼續教授三皇子,她不可能更沒有能力去勸阻這件事,因而,她當機立斷地岔開話題道:“對了,我還想問洪娘子,你從小讀的什麼書,都教過什麼人?可有什麼心得?”

    被問到自己老本行的洪氏頓時笑了起來。她從容地說道:“在父親看來,我是從小通讀女誡等等女德書,但也能吟詩作賦的才女。而母親從小教我的,卻是《夢溪筆談》、《新儀象法要》等等。當然,《夢溪筆談》還好一些,《新儀象法要》卻七零八碎不全……”

    張壽見洪氏終於開始在三皇子面前展示才能,之前已經搶過一次戲的他自然不會再出風頭,即便如此,當他含笑避到一邊的時候,朱瑩仍是跟了上來打趣道:“原來阿壽你也會有這樣不厚道搶人風頭的時候!”

    張壽被朱瑩說得唯有乾笑:“一時感觸而已,實在忍不住。我只是純粹看不慣如今重文輕理,捨本逐末。”

    “你這話要是對別人說,非得惹得那些腐儒提劍追殺你三百里不可!”朱瑩故意把話說得極其誇張,因見張壽含笑看著自己,她這才輕哼道,“也就只有我才信你這一套,你沒看永平那丫頭,開始還好,後來被你說得臉都快黑了!”

    “只有你信我這一套嗎?”張壽不動聲色地輕輕握住了朱瑩的手,氣定神閑地說,“我怎麼覺得,皇上也很相信我這一套?”

    “誰讓皇上是葛爺爺的學生?再說,太后娘娘說,他從小就是特立獨行,離經叛道,不知道讓她操了多少心!”朱瑩想都不想就直接把皇帝賣了,但隨即就鄭重其事地說,“阿壽,你一定要好好教三皇子,養出兩個逆子,皇上肯定很傷心,他禁不起更多的打擊了。”

    對於這樣的請求,張壽倒沒有意外,因為他早就感覺到,皇帝待朱瑩簡直就好像對親生女兒,朱瑩對皇帝也很敬慕。至於他,仿佛也被皇帝愛屋及烏當成自家女婿那般看待了。

    所以,他很爽快地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別說三皇子是個好學生,他就算是糟糕的學生,落在我手心裡,也會想盡辦法把他掰過來。放心吧,無論三皇子還是四皇子,都是很討人喜歡的孩子,我自然會全心全意地當好這個老師。”

    一想到要教一個未來皇帝出來,他心裡自然而然就很有一種使命感。當然,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君權上,那是一種很愚蠢的妄想,但既然有機會,努力一下也不壞。

    最起碼,當今皇帝是一個在大臣們看來性格有很大瑕疵,但在他看來,卻具有超前眼光和器量的人。而且,皇帝還正在壯年,那成天騎馬練武打熬出來的筋骨,少說還有一二十年的壽命,而到了那時候,三皇子也應該成熟了。

    朱瑩聽到張壽的承諾,自然喜笑顏開,也沒理會那邊廂正在唇槍舌劍的永平公主和洪氏,只是悄悄指著三皇子道:“今天皇上就打算讓禮部擬定冊封儀制,冊封三皇子的親娘和妃為貴妃,還有裕妃娘娘也會一塊晉封,這事兒三皇子不知道,永平卻是肯定知道的。”

    皇帝挑明不立皇后的消息,已經在這位元天子本人的宣揚下,成了人盡皆知的秘密,因此皇帝不立皇后,只冊貴妃,張壽聽了也最初並不覺得奇怪,隨即突然意識到了一點。

    “從前宮裡沒有貴妃嗎?”

    “沒有。皇后不樂意。”朱瑩聳了聳肩,淡淡地說道,“皇上本來只有一後三妃,廬王之變後,皇上這一輩就只剩下了他一個,太后眼看下一輩就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就一再勸說皇上又納了三位妃嬪,其中兩位是三皇子和四皇子的母親,另一位生了四公主慶陽。”

    “所以,從前東西六宮正正好好空著一半。”

    從後宮數量來說,皇帝還真是確確實實不好色……張壽心中正轉過了這樣一個念頭,可隨即就聽到朱瑩又壓低了聲音:“但裕妃娘娘好像又有了。”

    張壽頓時愕然。裕妃和九娘曾經是閨中密友,當日懷孕也是前後腳,遇險也是一起,最後更是和他的母親張寡婦一同逃出生天,而這年紀嘛……如果他沒算錯的話,應該至少三十五六了吧?在後世這已經算是晚育了,在如今這年頭,這育齡就更加偏大了。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面上已經恢復了恬靜的永平公主,繼而就瞪著朱瑩道:“瑩瑩,你日後謹慎些,這種宮裡的事,別拿出來在這種地方說。”

    “今天這消息肯定就已經公佈了啊,所以我才說的,我都知道好幾天了。”朱瑩一臉我很守口如瓶的樣子,見張壽頓時哭笑不得,她這才笑嘻嘻地說,“我是和永平一塊知道這件事的,那會兒御醫來請平安脈,我還去摸了摸裕妃娘娘的肚子,說起來……”

    “我也希望娘再給我生一個弟弟!這樣我出嫁了之後,祖母和娘也可以有人陪!”

    張壽頓時被嗆得連連咳嗽。你把生孩子當成什麼了?這又不是養貓兒狗兒做伴!在如今這個生產就是半道鬼門關的時代,生育是有風險的,大齡生育更是有風險的!

    好在朱瑩沒有繼續這個非常勁爆的話題,接下來又饒有興致地八卦永平公主的婚事,甚至還對張壽透露了裕妃羅列的小名單。

    見過裕妃總共才兩次的張壽簡直難以置信,那位面上時常籠罩輕愁的天子寵妃也會這樣擔心女兒的婚事,等朱瑩把話題拐到張琛身上的時候,他才苦惱地抓了抓下巴。

    算起來,他現在唯有欠秦國公張川的這個承諾還杳無音信了……張琛真是難辦!

    “公子,大小姐!”

    正在發愁的張壽聽到樓下陣陣叫喚,這才立時回神,他快步來到三樓視窗,往下這麼一張望,就看到了被樓下看守的銳騎營兵士攔住,明顯正在跳腳的小花生。不等他開腔,身後朱瑩就趕上前叫道:“這是阿壽家裡的隨從,攔著他幹什麼,快放他上來!”

    張壽見兩個軍士聽了朱瑩的話就毫不猶豫放行,他就對著朱瑩做了個你先留下手勢,自己快步下樓。等他到了二樓時,正好和三步並兩步沖上來的小花生撞了個正著。

    “公子,六哥突然回來,直接把宋公子給拎走了。方公子嚇了一跳,一個人去追了。家裡上下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就請吳娘子先在家裡主持,讓大家別慌,先過來找您。”小花生見張壽分明也是滿臉發懵的模樣,原本覺得找到張壽就是找到主心骨的他就有些慌了。

    “您也不知道六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才有鬼了!讓他去請洪氏提到的那個楊詹楊七郎,人跑回家裡把那個宋奇葩拎走幹什麼?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的好不好?

    張壽越想越覺得這簡直是荒謬,但看小花生那明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只能咳嗽一聲道:“阿六雖說為人直截了當了一點,可做事素來還是有分寸的,他總有他的道理。”

    雖然他自己也不明白阿六到底是個什麼道理,但他此時這種鎮定自若的態度,自然而然就安撫了不安的小花生。可是,既然姑且放下了這件事,他就往樓上張望了一下,隨即小聲說道:“公子,上次皇上到家裡來,我沒認出人來,實在是太眼拙了。”

    見張壽莞爾一笑,分明毫不在意,他頓時有些急了:“我一時嘴快,說什麼皇上看著面善,皇上後來還說讓我別擔心大皇子再禍害人什麼的,我不是怕別的,就怕……”

    小花生說著就已經哭喪了臉了,這是這兩天他一直壓在心裡,以至於輾轉反側的最大心事。他最擔心的就是,皇帝已經知道他就是那時候女扮男裝把大皇子騙得團團轉的人!他自己倒不要緊,但如果連累冼雲河還有張壽,那他就真的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沒事,別怕,皇上之前還說想見你叔爺……”

    張壽話還沒說完,就只見小花生倏然色變,哪裡還不知道人眼下就如同驚弓之鳥,他就乾脆一把按住了人的肩膀。可他還來不及繼續安慰人兩句,樓下就再次傳來了一陣喧嘩。當他快步來到二樓窗前張望的時候,就只見一輛馬車剛好在樓前停下,駕車人正是阿六。

    而緊跟著,宋舉人就連滾帶爬地從車門跳下車來,而緊跟著慢吞吞離開車門位置的阿六,卻是伸手到車裡,與其說是攙扶,還不如說是托抱了一個人下來。只見那人鼻樑上架著一副他熟悉卻又陌生的玩意,整個人瘦得如同竹竿一般,仿佛一陣風來,就能將其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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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七章 餓貨敗家子

    “張博士,你可給我評評理,哪有阿六這樣的,回到家裡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抓了我就跑……”

    宋舉人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經把張園直接形容成了家裡,此時此刻的他就差沒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訴苦了。之前看阿六炮製方青,把人嚇到臉色發青那會兒,他看著心有餘悸,可真正輪到自己被阿六抓著飛簷走壁了一回,他已經在心中發誓這輩子再不羨慕什麼俠客。

    傳奇裡頭那些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俠客全都是假的,誰都沒說過,飛簷走壁這麼可怕!

    “就因為那個癆病鬼似的傢伙貼出佈告,說要招廚子,還是有名的廚子,別人概不接待,阿六就跑回來拎了我過去騙人開門……可憐我就成了騙人開門的道具!就憑阿六那本事,別說那院子根本就沒有多高的圍牆,就是再高的圍牆他也能輕輕鬆松越過去,幹嘛要拉我去!”

    下一刻,張壽就聽到了阿六幽幽的聲音:“因為少爺說是請他來。”

    宋舉人頓時無語。見阿六攙著那個明顯乾瘦如柴,虛弱至極的蘆柴棒,他只能對滿臉莫名其妙的張壽解釋道:“那位客棧的掌櫃說,這姓楊的包下那座小院之後,就沒出過門,一日三餐也很少吃,他怕人餓死,可偏偏人還給了一大筆食宿費,只是嫌他們廚子做的難吃。”

    “所以,他征得人同意之後就貼了佈告,說是誠征名廚,報酬豐厚。阿六沒敲開這小子的門,被那掌櫃一提醒就回來拎了我過去。真是,我好歹是已經躋身禦廚選拔大賽決賽的人,居然被他騙過去做這種事!”

    “禦廚又怎麼樣,多半是徒有虛名之輩!”蘆柴棒似的楊七公子突然迸出了一句話,一時間,原本還在考慮是不是要趕緊請大夫,給這個眼瞅著隨時可能會死人看看,這會兒張壽不禁愕然。這傢伙還有說話的力氣?

    他正想說話,就只見宋舉人已經惱火地和人懟了起來:“你還有臉說大話?之前是虛得連站都站不起來,虧得我緊急下廚給你調了個糖水灌你喝下去?我這輩子見過自盡的,看見過跳河的,但唯獨沒看見過自己廢寢忘食幾乎把自己給餓死的!”

    聽到餓死兩個字,張壽頓時嘴角抽搐了一下。最初洪氏提及她救過那麼一個磨出鏡片製作望遠鏡,而後在觀星之後興奮多言而被人告發下獄的豫章書院學生時,張壽還以為那是個窮書呆子,後來聽到家境優渥,他就醒悟到這年頭若想要興趣愛好,確實得有錢。

    可有錢的富家公子離家出走跑到京城來,明明有錢包下一座客棧小院,卻還折騰到自己幾乎餓死的……他還真是平生僅見!

    考中舉人卻愛好做糖水的宋舉人,管不住一張嘴老是“耿直”惹禍的方青,再加上此時這個快餓死的蘆柴棒……他怎麼盡遇到這種奇葩呢!

    張壽簡直是啼笑皆非的時候,樓上人聽到下頭這動靜,終究忍不住有人下來了。頭一個自然是朱瑩,而緊隨朱瑩的……毫無疑問,絕不可能是矜持的永平公主,也不可能是持重的洪氏,而是三皇子!

    三皇子不像是隨著皇帝去過張園參觀工坊,去過興隆茶社親自觀摩過禦廚選拔的四皇子,所以他對宋舉人有些陌生,只是剛剛在樓上分心二用聽到下頭零星話語,他就大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但是,相對于宋舉人,他實在是被骨瘦如柴的楊七公子楊詹嚇了一跳。

    “老師,這是……”

    到底身體虛弱,又被馬車載著一路疾馳而來,楊詹才和宋舉人爭了兩句,人就有些吃不消了,若不是阿六扶著他的力氣著實不小,此時他甚至能癱坐到地上去!然而,他的精神卻很健旺,或者說,眼前的一個人讓他打足了精神。

    “請問,真的是國子監張博士嗎?”他竭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等聽到張壽言簡意賅地回答了是我兩個字後,他就長舒一口氣道,“我之前去張園求見過你,你卻不在家,我還到國子監大門口去試圖堵過人,但每每遇到各種變故!”

    張壽頓時啞然。他號稱炙手可熱,也有人跑到家裡來求見拜訪,但不是求舉薦的,就是來尋釁希望展示才華的,再不然就是純粹來刷個已經見過某某人這種名頭的,所以前不久他就索性給門房留下了題目三道,解出之後就可留下名刺,他甚至承諾回訪。

    但直到現在,這種算學人才一個都沒有……至於為什麼把其他很可能滿腹詩書,才華橫溢的人排除在外,原因很簡單,他一個原本就因為算學天賦而聞名於朝的人,人設都已經定了,和那些正經文人墨客不是一路人,結交這些人幹什麼?

    他又不求將來能做宰相!

    至於在國子監堵門求見他的人遇到各種變故……那就要問阿六了,這小子是不憚於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求見他之人的。因為大多數想見他的人,確實沒安多少好心……

    楊詹卻不知道張壽在想什麼,自顧自地說:“我之前到京城晚了一點,沒趕得上考九章堂!我也想進一步好好研修算學,因為我雖然僥倖磨出了幾副鏡片,但根本談不上什麼經驗。那觀星的鏡片倒還有兩副,但我戴的這一副鏡片,卻是唯一一副成功品!”

    “我失敗了成百上千次,在聽說你的事蹟後終於想明白了,這不能靠經驗,要靠計算!”

    有人想考九章堂,這種事張壽已經都顧不得高興了,因為他注意到的是另外幾個字眼。

    失敗了成百上千次?這年頭可沒有玻璃給你糟,這糟踐的都是天然水晶吧?這得多少錢!

    張壽心裡這麼想,嘴裡卻還得對三皇子解釋一下來人的身份:“這就是剛剛洪娘子說的那位楊七公子。人應該是鑽研到廢寢忘食,所以才落得這個樣子。”

    楊詹卻仿佛沒看到張壽身旁的三皇子——更何況他也不認識對方。他沒有理會張壽的解釋,急切地再往前跨了一步:“張博士剛剛說洪娘子,那麼一定是見過了她是不是?她是我的指路人,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要不是她,我家裡那些恨我糟踐了那座礦洞的長輩和兄弟們,估計就任由我在大牢裡自生自滅了!是她把我引薦給張博士你的對不對?我就知道她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只有她才知道這天下有誰能懂我!”

    “小小一枚鏡片,竟然能夠引火,雙片按照一定距離疊放,然後用鐵皮或銅皮包裹起來,就能夠看到遠處的東西。而合適的鏡片戴在眼前,更是可以幫助目力不好的人視物,我就是想找出這其中的道理。洪娘子送給我的那些手稿中寫得語焉不詳……”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實在是太興奮的楊詹完全忘了自己的身體,終於下一口氣沒接上來,直接眼睛一黑,整個人直接栽倒在阿六的身上。

    可還不等嚇了一跳的三皇子大聲叫人,就只見阿六直接拿手往人鼻子下頭狠狠一掐,下一刻,剛剛已經軟下去的楊詹再次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但在最初的迷糊之後,他立刻清醒了過來,根本沒在意鼻子下頭那股刺痛感,甚至都仿佛不知道自己剛剛已經昏了過去,帶著幾分狂熱叫道:“我從洪娘子那兒得到的手稿殘卷上,那寫書的人很惋惜地聲稱,他就是算學根底不夠好,否則很多難題都能輕易解開!”

    “所以,我才想好好學算學,只要學會了,我一定能夠磨出能看清楚月亮的鏡片,到那時候我肯定能看清楚月宮裡的嫦娥和玉兔!”

    不,按照望遠鏡倍率水準的發展規律來看,你就算研究到死,估計連月亮上頭的環形山都看不清楚……

    張壽暗自腹誹,見人還打算繼續滔滔不絕,生怕這傢伙再次背過氣去,趕緊重重咳嗽一聲阻止道:“楊七公子,你想說的我都明白了,你既然身體虛弱,就先喘口氣歇一歇,不要急著說話。不是我說你,人是鐵飯是鋼,哪有這樣不珍惜身體的?”

    知道這種年紀輕輕卻自認為很有主見的人聽不進去大道理,他就索性改勸為捧。

    “你既然有那麼大宏願,又有那麼卓越的才能,你就沒想過,你這條命已經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屬於全天下的?萬一你出了半點差池,還有誰能把你的研究繼續下去?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有半點閃失,你的發現,你的發明,就會泯然無人知?”

    楊家在江西南昌府也算是家大業大,楊詹這所謂的家中幼子,那是堂兄弟這一輩中的,並不是上頭真有那麼多親哥哥。他父親死的時候,留下了幾個忠心耿耿的管事給他,又當著豫章書院洪山長的面托孤,把那座最值錢的水晶礦洞留給了他,因此家中其他人沒辦法染指。

    畢竟,誰都知道洪山長嫉惡如仇,噴人最利,童叟無欺!

    可是,就算他是洪山長的學生,因為他心思不定,老愛鑽研那種奇奇怪怪的東西,所以洪山長這個名義上的老師對他這種習性那是深惡痛絕,也不知道用戒尺責罰過他多少次。

    而洪氏雖說對他表示出了相當大的嘉許,贈他太祖手稿,甚至在他鋃鐺入獄的時候,去求懇那些豫章書院的話事者將他撈了出來,可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那一刻,楊詹只覺得自己就是那被有眼無珠的人當成駑馬拉車的千里馬,如今終於遇到了命中註定一眼就相出他那卓越才能的伯樂!

    他感激涕零地死死盯著張壽,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張博士,我跟定你了!”

    這小子實在是太單純了吧?說話還這麼有歧義!

    王霸之氣一開,小弟納頭便拜,就張壽自己來說並不是沒有體驗的。想當初他就狐假虎威借著朱瑩懾服了那群貴介子弟,可之後若不是有翠筠間那一場深夜襲殺,他在那些人面前恐怕還真談不上什麼威信。至於真正收服張琛這個最大的刺頭,那都是後來的事了。

    而且,貴介子弟們說話那都是相當有含蓄的藝術,哪裡會像楊詹這樣口不擇言?

    他正哭笑不得的時候,就只見楊詹再次眼睛一翻,竟是又昏厥了過去。眼看阿六還要如法炮製再掐人中,他就當機立斷地喝道:“阿六,別折騰他了!直接找個地方讓人躺下來,再灌點糖水,然後找大夫……”

    話沒說完,他突然就意識到了剛剛宋舉人和楊詹吵架時說的話,立刻沖著宋舉人問道:“你之前怎麼知道灌他糖水?”

    “瘋子說的。”這一次,卻是阿六代替宋舉人做出了回答。他淡定地看了一眼張壽,認認真真地說,“因為饑餓而虛弱的人,可以灌點糖水,他說這是太祖皇帝傳下來的。”

    看來太祖皇帝那也是個一餓就低血糖的餓貨啊!

    張壽在心裡吐槽了一句,看到三皇子已經被這位奇葩的楊七公子弄得滿臉迷糊,他就索性把楊詹剛剛那顛三倒四的話重新解釋了一遍,至於楊家可能在窩裡鬥之類的,他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筆,卻著重強調了一下楊詹做實驗時可能產生的巨大花費。

    於是,多年來飽受大皇子和二皇子冷言冷語的三皇子,原本還對楊詹頗有幾分同情,可當聽到那可能耗費掉無數水晶,他就立刻啞巴了。

    好半晌,他才訥訥說道:“他這確實是太浪費了一些……不過,既然如此,老師您為什麼還要稱讚他有才能?”而且還說得這位楊七公子真的這麼重要似?

    雖然後半句話,三皇子沒有傻傻地問出來,但張壽哪裡會不明白?他呵呵一笑,正要對三皇子解釋一番,底下就再次傳來了一陣喧嘩。這下子,今日經歷過兩次這一幕的他頓時納罕了,明明是三皇子和永平公主考校洪氏,怎麼會出這麼多麼蛾子……不對,作妖的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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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八章 有所求

    “就是這兒!”

    方青一把拽著滿臉無奈的華四爺,盡力不去看面沉如水的嶽山長,氣急敗壞地叫道:“今早我就聽說,張博士在這裡會客,那個阿六肯定是把宋兄帶到這裡來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出手擄人,肯定是有什麼事……”

    早在方青攔車時,聽到月華樓這三個字,華四爺就完全不想來,奈何岳山長正好來拜訪自己,同車而行的這位既然表示要過來看看,甚至不在乎傳言中和方青之間那微妙的關係,他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了。此時此刻,看清楚了守在四周圍的那些銳騎營將士,他就更頭疼了。

    偏偏在這時候,他還只見嶽山長氣定神閑地走上前去和那些將士交涉,希望能進月華樓去,哪怕在被人禮貌拒絕之後,仍然在不厭其煩地與人說道理。這也就罷了,他很快就明白,為什麼嶽山長當日在國子監九章堂招新日,會和方青這個愣頭青劃清界限了。

    因為這位年輕氣盛的方舉人,在眼看那些頂真的銳騎營將士說話客氣歸客氣,但就是不說月華樓中此時到底都有誰,更不放他們接近時,竟然出聲嚷嚷道:“宋混子,宋混子,你要是在,只要沒被人堵住嘴,你就吱一聲!”

    這一刻,華四爺不由得把腸子都悔青了,他幹嘛要因為廣東會館宋會首的引薦見嶽山長?不見嶽山長,就算招惹來這個攔路的愣頭青,他也可以不管閒事!

    下一刻,他就聽到樓上傳來了一個聲音:“今天還真是貴賓雲集月華樓啊!阿六,都是你惹出來的禍,還不趕緊下去和我迎一迎客人!”

    方青抬頭看見二樓臨窗處,張壽微笑頷首,在人身後,阿六則是露出了半邊腦袋,居高臨下淡淡看了他一眼,他登時為之一怔。等看到一旁宋舉人竟然也探出了頭來,殺雞抹脖子似的對他連做手勢,他就立刻意識到,他只怕是又弄錯事情了。

    果然,當張壽帶著阿六下來之後,只用了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了阿六因為情急而帶著宋舉人去見楊詹的前因後果,就連宋舉人自己都乾笑出來解釋。這下子,半路上看到一個華字就攔車去搬華四爺這個救兵的方青,此刻只覺得自己實在是蠢極了。

    要不是想到宋混子和宋會首名義上是親戚,實際上已經鬧翻了,也就是據稱曾經在興隆茶社給宋舉人求過情的華四爺好像傳言中是個古道熱腸的儒商,他在半路上看到那寫著華字的馬車時,也不會撲上去攔截求救,更不會……就這麼遇上正好同車而行的恩師嶽山長!

    方青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而張壽在簡略解釋清楚事情原委之後,他對著打圓場的華四爺搖了搖手,卻笑眯眯地對宋舉人說:“宋兄能夠有方公子這樣仗義的朋友,還真是好福氣。你回去可得好好謝謝他,別辜負了他一片好意!”

    宋舉人不知道張壽這是調侃,還是真心話,一時只能唯唯。而嶽山長卻若有所思地地問道:“今日一不是國子監休沐日,二不是月華樓文會的日子,一向勤勉的張博士卻出現在這裡,又有這麼多銳騎營將士把守在此,是樓上有什麼緊要人物麼?”

    “沒錯,三皇子和永平公主在此,還有我那未婚妻也在。”

    張壽毫不諱言,見原本神情低落的華四爺瞬間振奮了起來,他就含笑說道:“阿六做事素來簡單粗暴,這次是他不對,我替他給宋兄和方公子道個歉。”

    他才剛一拱手,就只見宋舉人直接一蹦避了開來,方青則是一怔之後連道不敢,他卻還是把賠禮進行到底,深深作了一揖,隨即就對著嶽山長和華四爺笑道:“既然來了,兩位一塊進來坐一坐?今天我也是個陪客,多上兩位陪客也不要緊。”

    本覺得這場面尷尬到無以復加,恨不得找個藉口就立刻開溜的華四爺,此時卻求之不得地連聲答應。能在這巧遇未來太子,這樣的好事怎麼能躲?

    而嶽山長就更不會拒絕張壽的邀請了。事實上,他之所以會在遇到方青之後,依舊跟了過來“管閒事”,就是覺察到月華樓這三個字背後可能有文章。月華樓幾乎是永平公主的代名詞,而張壽私會永平公主既然絕不可能,那這背後的某一重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果然,當他和華四爺跟著張壽進入一樓大堂之後,就只見三皇子正站在裡頭,一見他們時就客客氣氣地頷首為禮。哪怕他曾經在九章堂遠遠看到過這位小皇子一次,可此時再見,因為外間那消息的緣故,他情不禁地覺著,三皇子確實是有儲君之相。

    頭角崢嶸,身姿挺拔,眼神和表情全都溫文爾雅,可以說,這是士人最期待的那一類儲君,遠遠勝過假仁假義的大皇子以及暴躁衝動的二皇子。因而,他情不自禁地舉起雙手就回了一個長揖。

    華四爺亦是如此,那禮數簡直是畢恭畢敬。若非太祖皇帝當初在登基的頭幾年竭盡全力廢除了日常起居時的跪拜常禮,他甚至恨不得伏拜於地,以示恭敬。

    而三皇子這幾天來見了太多太多人突然改換了一副面孔,最初莫名驚詫,而後渾身不自在,至於到了現在,他都已經感覺麻木了。所以,此時此刻他忍不住瞅了一眼滿臉淡然的張壽,心裡忍不住想到,只有張壽見他時,依舊一如平常。

    他倒沒想過張壽應該在此時把這兩人攔在門外,當下就笑著說道:“三姐正在樓上見洪娘子。雖說男女有別,但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在男女,二位既然恰逢其會,就一同上樓去吧。畢竟,三姐和洪娘子都是胸中大有溝壑之人。”

    三皇子對永平公主表示尊崇,嶽山長和華四爺都能夠理解。

    身為年幼的弟弟,對皇姐的敬慕那是應該的,可對於洪氏做出這麼高的評價,那卻很不正常。而且,永平公主來見洪氏,那是公主和公主侍讀的正常見面,但用得著三皇子作陪麼?如果三皇子比永平公主年長,如果洪氏是個年歲相當的絕世美人,兩人彼此相看還差不多!

    可這明顯不可能!那麼,今天這又是什麼緣由?而且,為什麼還有張壽和朱瑩在一旁?

    別說華四爺一時半會想不清楚,就連自負智慧的嶽山長,同樣也沒想明白。但是,這並不耽誤他們兩人跟隨三皇子和張壽拾級而上。這時候,拉了方青進來的宋舉人卻發現,這裡還剩下了一個人,正是阿六。

    阿六沒有立刻跟著張壽上樓去,而是意味不明地對這難兄難弟笑了笑。他素來不常笑,此時這刻意一笑,非常沒有顯得和氣,反而顯得有些恐怖,至少在方青和宋舉人看來是如此。

    然而,最終阿六對他們說出來的話,那卻顯得非常正常:“楊詹被這裡的掌櫃和夥計抬下去施救了,宋公子和方公子麻煩去幫幫忙吧。一會你們要上樓也隨意。”

    見阿六說完這話就快步上樓,方青哪裡會跟上樓去,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能在三皇子面前刷好感。而宋舉人更長舒一口氣,隨即拍了拍方青的肩膀道:“烏鴉嘴,你真是仗義,竟然去搬救兵救我!雖說最後沒救著,但我們倆就算是扯平了,你以後再也不欠我了!”

    方青登時氣得七竅生煙:“我欠你什麼了!”

    “欠什麼?你小子可別裝蒜!要不是我把你撿回來,首先,你沒地方住;其次,就你這張嘴,恐怕會被人打死;第三,你見不著皇上;第四,你也見不著……”

    “好了,你給我閉嘴!你簡直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惱羞成怒的方青唯有打斷了宋舉人那越來越奇葩的算帳,一甩袖子就徑直去尋找阿六剛剛讓他們去救治的人。

    雖然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他不怕什麼阿六,但此時此刻理智還是壓過了感情,尤其是當他見到形銷骨立的楊詹,看到掌櫃和夥計正團團轉,他就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等聽到宋舉人添油加醋,說了自己灌人糖水的功勞,複述了楊詹剛剛那番話後更是如此。

    在大說特說之後,宋舉人到底還是真的去指點廚子熬藥粥了,渾然忘了剛剛和人爭得面紅耳赤。而等到點撥完回來,他見方青看著床上那瘦弱年輕人發呆,他就歎了一口氣。

    “雖說我剛剛和這小子吵了一架,但想想他這傢伙也實在是夠死心眼的。他爹留給他的可是一座能開採水晶的礦洞啊!可他倒好,竟然就全都敗光了來磨什麼鏡片,結果一出事,家族裡其他人恨不得他就在牢裡死了算了,也免得糟踐了財產!”

    “嘖,什麼大家族,我算是看穿了!”

    方青則是發了一會兒呆之後,突然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宋舉人見狀大吃一驚,趕忙上去一把將人拽住:“你發生什麼瘋!剛剛鬧著要進來,這會兒怎麼一聲不吭就要走?”

    “我要回張園去種地!”方青不耐煩地想要甩掉宋舉人,見人不放手,他就一字一句地說,“做事情得一心一意。我要去試一試,照著陰陽太極的形狀種地,會不會增產……”

    “別做你的白日夢了!”這一次,不耐煩打斷他的卻是宋舉人,“你們召明書院固然重農科,而且你也是出身寒門,但你自己想想,自從你表現出讀書的天賦之後,你家裡人讓你種過地沒有?你除了知道水稻棉花之類的東西長什麼樣,你知道怎麼播種插秧施肥除草收割?”

    “你知道農具應該怎麼改良?知道品種應該怎麼優化?知道怎麼精耕細作?知道怎麼引水灌溉嗎?”那天在皇帝面前就一直都忍著的宋舉人,直接一連串問題把方青砸得頭暈眼花,隨即才虎著臉說,“太極八卦要是能夠種地增產,你覺得古往今來那麼多人都想不到?”

    “因為我就真沒見人像你這麼迂腐到相信這種見鬼的道理!”

    沒等方青發飆,他就沒好氣地說:“你要是不信的話你去試試!真有腦子的話,你就好好記著皇上的話,好好預備明年的會試,別再出麼蛾子了!”

    “就算你家山長擅長農科,你也不擅長!你就只適合做個挑人刺的清流,只要御座上都是有容人雅量的皇上,別被你氣死就行了!”

    宋舉人和方青正在唇槍舌劍的時候,上了三樓的嶽山長和華四爺見到了永平公主朱瑩和洪氏三個女子,客客氣氣行過禮後,本以為還要花上一番功夫刺探,誰想永平公主在起身相迎,以表示對嶽山長這樣名儒高士的尊敬之後,竟是直截了當揭開了謎底。

    “有人對父皇舉薦洪娘子人品高潔,才學不凡,所以父皇就差遣我陪著三弟一同來見見洪娘子。”

    儘管話還不至於說得特別直白,但嶽山長和華四爺那是什麼人?一句話都能一個個字掰開來琢磨的他們,已是倏然之間就明白,竟有人舉薦洪氏來給三皇子當老師!

    雖然他們壓根不知那個舉薦的人是誰,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由此聯想。反正不可能是張壽!

    雖然年紀還小,但三皇子卻察覺到了皇姐這話語中似乎有些弦外之音,更察覺到了嶽山長和華四爺表情有異,頓時不安地瞥了一眼張壽。等看到張壽一如既往地含笑看著他,他不知不覺就有了信心,當下就鎮定自若地開了口。

    “洪娘子慧眼識珠,才學確實也不凡,我聽父皇說,你很擅長水墨山水畫?”

    洪氏已然從永平公主的態度中體會出了那一絲毫不隱藏的敵意,正覺得無奈,一聽到三皇子這話,她頓時精神一振。她不知道楚寬到底是怎麼推薦她的,但此時三皇子既然已經開了口,她就順著此言含笑往下說道:“三皇子謬贊了,妾身的水墨山水其實粗淺得很。”

    “教授妾身的那位大家,乃是豫章書院的徐夫子,三十年前的探花郎。妾身只從他身上學到了八個字,其一,曰氣韻;其二曰格局;其三曰疏淺;其四曰藏勢。”

    “若是明瞭這八個字,一副山水信筆可得,不用人教。”

    聽到這裡,張壽不禁暗自嘖嘖。不止借畫喻人,洪氏那更是趁著三皇子的話表明了自身之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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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九章 鏗鏘

    和成日裡與朝廷高官們明爭暗鬥已久的楚寬相比,洪氏很清醒地明白,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她在江西可以靠著替父親轉圜各方面的關係,又有豫章書院那些長輩照拂,於是如魚得水,可以利用父親的名義,不動聲色地幫助那些在雜科上有天賦的學生,但在京城……

    無論是孝女還是才女,這些名聲對她的幫助都很少。反而因為父親洪山長之前上書要把她嫁給大皇子的陳情,整個京城對她的那些負面的議論更多,甚至多過對她容貌的品頭論足。這還要幸虧她並不是什麼美人,否則光是眾口鑠金就足以讓她寸步難行。

    所以,楚寬到底打算利用她來謀劃什麼,利用她和誰打擂臺,她並不關心,但她知道,一旦擔綱下三皇子老師的名聲,別說朝中一定會一片譁然,就是民間的唾沫星子也能把她淹死。就算是她的父親,也不會為她覺得高興,只會覺得朝廷此舉實在是太過荒謬。

    因而,她之前和楚寬那次見面時,特意問清楚了三皇子的性格、喜好,當得知三皇子很喜歡畫畫的時候,她就在心中打定主意。

    可即便如此,剛剛三皇子竟然主動把話頭遞過來,她簡直覺得是意外的驚喜。

    此時此刻,她既然將自己想說的話,都放在了這水墨四義之中說了出來,見滿堂皆靜,她就含笑說道:“未知三皇子覺得,妾身教授你水墨之藝,可還夠格嗎?”

    三皇子臉上頓時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欣然點頭道:“洪娘子蘭心蕙質,人品高潔,剛剛氣韻、格局、疏淺、藏勢這八個字更是畫龍點睛。要知道我學了水墨畫這麼久,卻一點都沒法入門,父皇老是和我說誰畫得好,可請了過來之後,卻發現畫得好不代表教得好。”

    “我今天就回宮去和父皇說,請你教我畫畫。”說到這裡,他就看向永平公主,滿臉誠懇地問道,“不知道三姐可願意割愛,讓洪娘子教我畫畫嗎?也不是天天都過來教我,只要她兩三天來教我一次就行了。”

    儘管岳山長和華四爺並不能真正算是一邊的,此時仍然情不自禁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彼此都從各自的眼神中看出了幾分欣賞和忌憚。

    那欣賞和忌憚都並不是只對一個人的,而是對兩個人的。無論是三皇子的突然另闢蹊徑,還是洪氏的從容應對,那仿佛是事先排練過無數次的對答,實際上卻分明是各自的臨場發揮,都讓他們看在眼裡,驚在心裡,再不敢小覷了婦人和孩子。

    至於他們如何看得出來……只看那位號稱京城第一才女永平公主的莫名驚詫就知道了!

    永平公主確實非常驚詫,她完全沒想到,三皇子竟然會把話題突然扯到了畫畫上,洪氏竟然還應付裕如。這如果是事先商量好的也就罷了,可洪氏只見過一次太后,此後就再也不曾入宮,而宣佈了東宮的消息後,三皇子今天還是第一次出宮。

    兩人根本不可能碰面,又怎麼可能搭上線?而如果沒有,兩人卻能有這樣的默契!

    從前三皇子信賴的是張壽,如今看來,日後加上一個洪氏也未必可知。這女人實在是心計太深,太懂得揣摩別人的心意了!她恐怕事先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三皇子名正言順的老師!

    永平公主正進退兩難的時候,朱瑩卻笑吟吟地連連點頭道:“這還真是兩全其美的好主意。三皇子一向最喜歡畫畫,可那些畫師縱使自己筆法絕妙,卻往往不知道應該怎麼傳授他人,有洪娘子來做老師教畫畫,那自然最好了,兩三天一次,這也不耽誤功課。”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他也懶得去想朱瑩這是單純不願意動腦子,還是根本就看出來了,於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支持三皇子,乾脆也欣然贊成道:“三皇子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名師教導畫畫,那我可要說一聲恭喜了。”

    原本就是心中忐忑卻佯作鎮定的三皇子,得到朱瑩和張壽的先後支持,這才終於如釋重負。他眼巴巴地看著永平公主,想要繼續懇求,卻又仿佛生怕觸怒了姐姐的表情,每一個人都看在眼裡。這下子,永平公主終於不得不給出回應。

    雖然往日和這些兄弟姐妹全都並不親近,但三皇子和四皇子到底是什麼性格,她還是摸得准的。兩人固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但比起她那兩位不成器的兄長,卻到底可愛多了。

    她又不可能成為未來太子的老師,她的侍讀去教人畫畫,她還擋路,傳出去別人豈不是還當她沒有容人雅量?於是,她就故作沒好氣地笑道:“太后給我特意挑選的侍讀,你也要來搶!幸好她不過是教你畫畫而已,若是教你經史文章,別人還以為是我挑唆的!”

    她語帶雙關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這才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嶽山長和華四爺:“我這三弟從小就極愛畫畫,洪娘子卻又是聞名遐邇的才女,所以我沒防著他今天陪著我來見人是假,想要拜師求教是真。二位既然今天親眼見證了,回頭若有人非議,可一定要幫忙澄清。”

    華四爺立刻心領神會,當即不假思索地答應道:“公主放心,這是一樁美事,若是有人非議,那必定是包藏禍心!”

    這一刻,換成嶽山長有些後悔今天不該和華四爺同行,於是撞見方青了。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在,此時或義正詞嚴地駁斥,或言辭委婉地勸告,或不動聲色地提醒……諫勸不成然後就立刻拂袖而去,至少還能設法把自己反對的消息散佈出去,把自己摘出來。

    可現在,華四爺搶先表態,永平公主又出言擠兌,他要是再拂袖而去,那就真的惡了三皇子這位未來太子了。

    就算三皇子真的雅量高致,不放在心上,最記仇的天子也絕對會重重記上他一筆。

    於是,他斟酌再三,終究還是忍不住勸道:“洪娘子畢竟是女子,教授三皇子是否有些不妥?更何況,因之前洪山長那道上書的緣故,一旦得知此事,屆時恐怕難免有人管不住自己這張嘴,于三皇子多有不利,于洪娘子的名聲也不好聽。”

    聽了嶽山長這話,張壽本待幫著說兩句話,可看到三皇子面色堅定,一副我意已決的表情,他就感覺自己用不著多事了。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三皇子開了口。

    “三人成虎,曾參殺人,眾口鑠金……既然這麼多成語都是這個意思,那我就算為人處事再謹慎,也終究不可能沒人非議。”

    這一次,滿臉坦然的三皇子輕輕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不可能討好所有人,我更沒必要討好所有人!”

    “說得好!都說人言可畏,但只要你不在乎,別人還能拿你怎麼樣?”朱瑩此時笑得極為燦爛,甚至一把拉過三皇子後,就如同平常在宮裡那樣,親近地摸了摸他的腦袋,仿佛完全不在意這是未來的東宮太子,“要是讓皇上聽到你這霸氣的話,一定會很高興的!”

    突然被這麼誇讚,三皇子反而有些靦腆了起來。他不安地瞅了一眼張壽,等到看見張壽竟然也笑眯眯地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他一時又驚又喜,當下也顧不得剛剛朱瑩摸頭那一幕讓他失去了東宮太子的形象,卻是咳嗽一聲道:“當然,這事兒我肯定得和三姐先回稟了父皇。”

    瞄了一眼嶽山長後,他就憨憨一笑道:“我資質愚鈍,從小喜歡畫畫,但一直都畫不好,卻還是喜歡。而自從在半山堂聽老師講過那些粗淺的算學之後,我很感興趣,所以在宮裡又和四弟一塊纏著父皇講葛老太師的《算學新編》,最後才能考進九章堂。”

    “父皇常說,幸好我喜歡的是畫畫和算學,不是別的,否則要是像他當年喜歡騎馬和練武那樣,一定會有人痛心疾首地說玩物喪志。可我覺得,騎馬和練武能夠強身健體,又怎麼能稱得上玩物喪志?”

    “一個人的喜好只要能適當有度,又無害於人,別人就應該尊重,而不是一個勁地想辦法把他掰過來。那樣的人就算居心再好,也要敬而遠之,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三皇子的這番話,永平公主沒想到,張壽也同樣沒想到,就連朱瑩也沒想到,一貫靦腆到顯得有些弱勢的三皇子,竟然也會把話說得這麼鏗鏘有力。

    而嶽山長更是從三皇子這番話裡,品出了這位年少皇子那種非同小可的獨立意志,心裡不禁把對這位未來太子的評價又調高了一個等級。

    至於華四爺,從表面上來看,他仿佛已經完全折服于未來東宮太子的氣勢——又或者說霸氣,竟是除了點頭就是點頭,除了附和就是附和。

    “三皇子所言不錯,那些打著為你好旗號說三道四,指手畫腳的老頑固,確實是可惡至極,我從前初掌家業時,也碰到過不少這樣自以為是的長輩,最後全都被我送去養老了!”

    “我之前就曾經和陸三公子談過,希望能夠將葛氏算經印上幾千幾萬冊,在江南之地的書坊甚至書院中推廣。不知道三皇子能否說動皇上,親自為葛老太師的這部宏圖巨著寫序?”

    雖說從小就因為前頭有兩個哥哥而並不受宮裡人重視,但因為皇帝時常把他和四皇子帶在身邊,也算是頗為受寵,因此三皇子對於一般的奉承,那是早就有很強的抵抗力。

    可是,華四爺這奉承,卻著實讓他感到又驚又喜。他差點想要立刻就滿口答應下來——在他看來,父皇那是絕對也會一口答應的。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咳嗽。

    循聲望去時,他就只見朱瑩嗔怒地瞥了他一眼,等目光下移,他便發現,張壽正堂而皇之地牽著朱瑩的手。

    這一刻,他不禁有些迷惑,到底是朱瑩覺得不對,而出聲提醒他,還是張壽覺得不對,於是讓朱瑩提醒他。但只是片刻,小小的皇子就迅速做出了決定。

    “此事我也需得先稟明父皇。”三皇子輕輕點了點頭,可雖說沒有做任何承諾,卻還是用贊許的口吻說,“蘇州華家能在豪富的江南佔有一席之地,這份獨到的眼光確實厲害。聽說華家旗下各種工坊雖多,但這麼多年來,卻沒有出現過一起傭工鬧事,這很難得。”

    雖然最希望辦成的事還沒個准信,但三皇子的稱讚已經足夠華四爺驚喜了。

    他連忙欠了欠身以表示謙遜,隨即就笑呵呵地說道:“江南傭工雖多,但只要勤懇做事,大多數人都能溫飽。我是覺得,反而是江南那些讀書不成,卻又不能養家糊口,整日裡不但不事生產,還要讓家人妻子養活的秀才乃至於童生,其實比傭工更容易鬧事。”

    “若是都能像召明書院的學生這樣腳踏實地,不以農科為苦,那還好一些,但要是整日裡高談闊論,不務正業,那簡直是比市井閑漢危害更大。其實如今江南之地,工坊遍地,傭工無業時固然容易有所危害,但這些取得功名卻無法上進,又或者連功名都沒有的……”

    “書生那才是最大的隱患!這些人只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不覺得百無一用是書生,反而覺得天生我材必有用,而如果無用,那便是朝中和地方有奸臣阻道!”

    剛剛他一直都表現得像是阿諛奉承的小人物,可此時此刻突然揭開這麼一個蓋子,四周圍頓時出現了片刻的寂靜。而後打破這寂靜的,卻是朱瑩。

    “華四爺說,讀書人閒置無職,因此聚眾鼓噪,非議頗多,這倒確實是一個大問題,都說如今大多數讀書人六體不勤,五穀不分,未知嶽山長對此有何高見?”

    嶽山長沒料到突然針對自己的不是張壽,而是朱瑩,一愣之後頓時神情一冷。他緩緩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不少讀書人固然忘了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但與其埋怨他們迂腐,還不如先想一想,朝廷拿來考校讀書人,給他們授官的卷子,都出的是什麼題?”

    他深深看了一眼三皇子,隨即從容拱手一揖道:“三皇子願意博取眾長,涉獵廣博,這是好事,我非常贊同,若有人非議,我自會一一駁斥,但華四爺這等將閒散讀書人聚集議論時政當成隱患的說法,我不能苟同。”

    “書生不事生產,因為所學就非生產,而除非出仕,他們找不到一身所學能用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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