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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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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1 01:19:48
第五百六十章 器量,突發

    當這一天三皇子和永平公主同車離開月華樓回宮的時候,兩人全都在發呆。

    今日他們之所以請了張壽和朱瑩一同作陪客,是為了氣氛能夠緩和婉轉一點,掩蓋一下他們姐弟倆來考校洪氏的這一重目的。可沒想到的是,一撥又一撥的意外來客,讓這場月華樓的考校大會完全變得面目全非了。

    尤其是最後朱瑩挑起的那場紛爭,三皇子想想也覺得頭疼。

    朱瑩打頭陣,嶽山長反唇相譏,再接著……那自然是被朱瑩幫腔的華四爺再次出來接戰。光是看兩人那針鋒相對的架勢,那真是誰都難以想到,之前華四爺還是和岳山長同車而來的。三皇子更想不通的是,明明華四爺把召明書院摘出來了,嶽山長為何還要與其唇槍舌劍。

    以至於原本作為正客的洪氏,竟然閑得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起了熱鬧。

    而張壽竟然沒有因為朱瑩被嶽山長說了,就站出來幫著未婚妻,而是始終若有所思地看著華四爺大戰岳山長,到最後眼看兩個人不歡而散,同時告退離去,這才含笑帶著朱瑩也離開了。據月華樓底下的人說,華四爺上了自己的車走的,嶽山長則是自己安步當車離去的。

    而張壽臨走時……很自然地把楊詹給撿回去了。

    要是沒有永平公主,三皇子早就追上張壽去詢問今天這一幕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可既然姐姐在,剛剛不大好意思這麼做的他此時心下疑惑極了。

    此時發覺氣氛好像有點僵硬,他就沒話找話說道:“三姐,剛剛那個楊詹又被老師撿回家去了,你有沒有覺得老師老往家裡撿人?”

    見永平公主沒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剛剛幸虧那個宋舉人和方公子一塊攙扶了楊詹上來,總算是阻止了嶽山長和那個華四爺的一場激辯,否則我看他們越爭越起勁的樣子,還不知道要怎麼收場。三姐,那個宋舉人……”

    “別提那傢伙!”永平公主陡然不耐煩地打斷了三皇子的話,聲音竟是變得有些尖厲,“我不想和這傢伙扯上半點關係!”

    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一時激憤,竟是把心中的話說了出來。見面前的三皇子又震驚又迷惑,她慌忙補救道:“三弟,我只是心情不好,所以不知不覺就沖著你發脾氣了……”

    她本以為這能夠把自己的失態搪塞過去,可意想不到的是,三皇子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竟是小心翼翼地問道:“三姐難道還記恨曾經在興隆茶社和那個宋舉人的紛爭?今天你對老師說的那些話,好像也很不以為然……難不成三姐你是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永平公主聽到三皇子再次提起宋舉人三個字,登時心煩意亂。前幾日當柳楓對她告密了楚寬推薦洪氏的事,那也就罷了,可柳楓竟然還告訴她,父皇命楚寬打聽宋舉人家中景況,是否有婚約,這其中的意味就讓她有些羞憤了。

    帝女之中,德陽公主已經許配了人家,沒嫁只是因為皇帝希望張武能夠做出一些成績來,風風光光地迎娶公主。而她之後的那位四妹,根本就還尚在總角。至於宗女之中,之前天子親自為兩位郡主選了婿,但那是因為人家沒了爹,總不能越俎代庖管到父母健在的宗室去。

    至於說皇帝是欣賞宋舉人,要重用人……那就更不可能了!那個醉心廚藝的沒出息傢伙,除了廚藝還有什麼值得皇帝欣賞的?再說,沒聽說過重用人之前不考校其才學,卻是去查人家中景況,婚配與否的!

    永平公主本以為三皇子也覺察到了某種苗頭,可等到聽見他接下來的話,她就知道自己想錯了,三皇子在意的壓根不是宋舉人這個人,而是她的觀點。

    想到今日張壽的那番話,想到嶽山長對華四爺的駁斥,她終究忍不住說道:“三弟,父皇是從小就喜歡和那些士人對著幹的性子,雖說如今都已經快四十大壽了,但他還是老樣子,但你不一樣。父皇不怕人攻譖,但你非嫡非長,卻即將立為東宮,正應該讓士人覺得你賢明。”

    “至少,你不能在嶽山長這樣的名士面前,那麼明顯地偏向張壽。之前在蘇州華四和嶽山長爭執的時候,你就應該旗幟鮮明地站在嶽山長這一邊。你以為在華四明顯在指摘那些百無一用的書生時,哪怕把召明書院摘出來,為什麼嶽山長還要站出來與之爭辯?”

    “他是為了士人張目!你不要以為召明書院注重農科,他就真的有多開明,只看此人能夠在自己的學生方青出言得罪了你和四弟之後,就立刻把人攆走,就足可見此人的冷酷決斷。就和張壽說的一樣,就算是改進農具和工具,大多數時候也靠的是讀書人!”

    三皇子微微一怔。他盯著面色坦然的永平公主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認認真真地說:“三姐,謝謝你提醒我,但我剛剛在月華樓也說了,我不會因為別人的偏向和喜好,就改變自己,去迎合他們做一個賢明的皇子,又或者說將來做一個賢明的太子。”

    “老師之前是說過,改進農具和工具,大多數是讀書人做的,但他在我面前卻還說過,一個從來沒下過地的讀書人,怎麼會想到去改進這些東西,又怎麼能夠改進這些東西?有很大的可能是,這樣的人作為地方官,又或者開明縉紳,一向比較關切農科。”

    “於是,這個人也許看到了某個頭腦聰明的農人在使用不同的新工具,又或者得到下人的稟報,知道工匠改造了新工具。然後,在親自看過之後,他就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將這樣好用的工具推廣了開來,然後世人只記得他這個推廣者,完全忘記了真正的發明者。”

    “即使是那個發明者本人,也不會去爭那樣一個名號,因為沒有意義。古往今來,我們其實已經有了很多不同於古時候的東西,從低矮需要跪坐使用的案,改進成現在直腿的桌子,椅子,改進和發明者的名字有人知道嗎?帝王將相的名字留了下來,但這些人卻消失了。”

    見永平公主終於不說話了,三皇子就一字一句地說:“三姐,老師是個很好的人,他說的很多話,我都能琢磨很久,深有體會,你不應該對他有成見。”

    永平公主正要說,自己對張壽根本沒有任何成見,卻又只見三皇子又鄭重其事地說:“老師從不避諱自己出身鄉野,從不避諱他和瑩瑩姐姐的婚事乃是他高攀,從不避諱他除卻算經,並不特別擅長經史文章,一手字也寫得不怎麼好……”

    “老師是個很坦誠的人,而且因為他精擅算經,所以喜歡凡事用數字來說話。他在很多時候喜歡另闢蹊徑,並不是離經叛道,只不過是從很多人並不理解的角度來看問題而已。”

    哪怕知道三皇子很信任張壽,但永平公主聽著這洋洋灑灑一大篇站在張壽這一邊的話,她還是忍不住心頭鬱鬱。

    她當然不可能因為三皇子的話就輕易改變心頭的信念,更何況,在如今這個太平盛世,如果不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還能如何?

    要憑武藝建功立業?天下已經一片太平,偶爾幾個盜匪也都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頂多在什麼荒山傲嘯而已。至於張壽之前搗騰的那些東西,不過奇器淫巧,哪怕她的父皇欣賞,如今也不是太祖年間,火器大興的年代了。否則這麼些年來,火器的改進為何會漸漸緩慢?

    外敵已經夠不成太大威脅,天下太平,難道不應該是文章風流的盛世年華嗎?

    因而,她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既然這麼說,日後那就記得好好維護你的老師。要知道,當年葛老太師固然是睿宗皇帝親口點的人,又有太后護著,可也曾經因為教授父皇時常常特立獨行,而遭到了不少彈劾。相比葛家累世功勳,能人輩出,你老師的倚仗卻不多。”

    這話三皇子立刻就聽進去了。他重重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說:“三姐放心,我如果連這點擔待都沒有,那也就沒有必要做太子了!”

    因為日後他如果真的像父皇那樣君臨天下,面對的壓力只會更大!

    當張壽和朱瑩並肩騎馬而行,抵達張園門口時,優哉遊哉的兩人就只見前頭那輛載著楊詹的馬車上,虛弱到好像一陣風就能被吹走的楊七郎楊詹被宋舉人和方青小心翼翼弄了下來,緊跟著門房們就抬了一個軟兜上前,把楊詹扶上去,就一溜小跑往裡趕去。

    早回來一步的小花生已經連大夫都一塊帶回來了。

    張壽轉頭正要對朱瑩說話,卻只見宋舉人和方青竟是趁他不備,雙雙溜了進門。對此,他瞅了一眼滿臉若無其事的阿六,乾脆先勾了勾手把人叫過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之前回家裡來把宋舉人拎到那客棧去敲門,不會真是因為人家不理會你吧?”

    “你要是真的因為我說一句把人請過來,就這麼老老實實不翻牆,倒不像你了。”

    朱瑩聞言頓時嘿然一笑:“我也不覺得阿六你會真的這麼老實。是不是翻牆進去就發現那小子快不行了,所以才回了張園帶宋奇葩過去?不對啊,他不行你應該請大夫才是!”

    對於朱瑩給宋舉人起的外號,阿六嘴角勾了勾,笑意中頗有一絲頑皮。也只有這時候,他才有那麼一絲少年的樣子。他那笑意隨即就斂了去,換成了一本正經的肅然表情。這一次,他的解釋就詳盡多了,一點都不像是那個不喜歡說話的悶葫蘆。

    “我問過那個掌櫃,聽說楊七郎帶的兩個隨從聲稱奉命去送東西,昨天出去就沒回來,所以沒人伺候,楊七郎從昨天開始就水米未進。而就算之前那幾天,挑剔飲食的他也沒吃什麼,掌櫃生怕這麼個富家公子在自己店裡餓死了,這才掛的招廚榜文。”

    “我翻牆進去的時候,他正在一張紙上拼命算東西,都是鬼畫符似的文字,旁邊還有算盤和算籌,眼睛裡全都是血絲,茶壺是空的,點心盒子裡什麼都沒有。我看到一個人都沒有,還偷偷去摸了一下他的行囊,然後發現,一文錢都沒剩下。”

    “我就在屋子裡大大方方走動,他根本就沒看到我,問他是不是餓了渴了,他都連個反應都沒有。我是想打暈了把人帶到月華樓,可生怕打暈了之後這人再也醒不來,就只能回家帶上宋呆子了。雖然隨便灌點糖水也行,但我想……”

    阿六頓了一頓,再次呵呵一笑:“呆子之間,應該很有一些話可以聊的,而且宋呆子也能滿足楊七郎的嘴刁。”

    張壽聽了這解釋,不禁笑了起來,可緊跟著,他就被阿六下一句話給噎住了。

    “反正少爺已經收留了兩個呆子,再撿回來一個呆子也養得起。”

    見朱瑩噗嗤一聲也笑了起來,張壽拿眼睛去瞪阿六時,人直接就氣定神閑地一個翻身躍落馬背,隨即似緩實疾地進了門,片刻功夫就不見半點人影。對此,他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就聽見朱瑩笑眯眯地問道:“阿壽,你打算把人收進你的九章堂嗎?”

    “當然不。”張壽招呼了朱瑩一塊下馬,等腳踏實地之後就聳聳肩笑道,“這樣一個實踐派,要是去九章堂從頭開始學算學,天天和各種習題打交道,那就實在是暴殄天物了。我打算好好讓人休養幾天後,就讓他到地下工坊去。”

    朱瑩頓時喜笑顏開,欣然點頭:“這主意好,關秋也正好能多個幫手!”

    兩人笑語了兩句,正要進門時,卻突然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回頭看時,就只見一騎人飛奔而來,尚未勒停馬就急匆匆地大叫道:“張博士,皇上急召!”

    張壽不由得微微一愣。他這才剛陪著三皇子和永平公主見過洪氏,雖說期間大小波折不斷,但也沒什麼大事。這會兒那一對天家姊弟應該還沒來得及回到宮裡,更沒來得及見到皇帝吧,怎麼皇帝就想到召見他了?

    一想到因為華四爺和岳山長唇槍舌劍的關係,今天在月華樓卻還沒吃過飯,眼下卻已經大中午了,他就生出了幾分餓著肚子加班的怨氣。可下一刻,那馬背上的健卒就已經一躍而下,看也不看去勢猶未止住的坐騎,一字一句地說:“皇上有命,請張博士帶上小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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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2 01:32:06
第五百六十一章 雷霆暫消

    走在皇宮中,見身邊平時聰明伶俐到無孔不入的小花生面上規規矩矩,一雙眼珠子卻賊兮兮地東張西望,見什麼都仿佛心癢地想去摸一摸,還時不時問出兩個傻兮兮的問題,張壽就覺得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描寫真是入木三分,傳神三味。

    而自告奮勇陪著過來的朱瑩見小花生這模樣,也忍不住打趣道:“別人頭一次進宮大多都老老實實,你小子倒是膽大包天,剛剛居然還想摸一摸銳騎營那些守卒的火器,不怕別人直接拿起火銃崩了你?”

    “我就是好奇。”小花生訕訕地笑了笑,心裡卻在想,我要是不露出這種鄉下人進宮的模樣,掩蓋掉我那其實瑟瑟發抖,驚駭欲絕的心情,我怕是連路都嚇得走不動了。

    他此時恨不得朱瑩沒有在一旁陪著,他也好向張壽探問一下回頭該如何應對,可朱瑩在一旁,他到底不敢吐露自己就是當初“色誘”大皇子的人,所以很怕皇帝秋後算總帳,然後連累幫他打掩護的冼雲河與張壽。

    只是,隨著朱瑩一路走一路介紹,聽到乾清宮三個字時,他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腿軟了。他下意識地扯住了張壽的衣角,直到人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又含笑點了點頭,他的膽子這才稍稍大了一些,隨即就聽到朱瑩一聲輕笑。

    “阿壽,你和小花生這眉來眼去幹嘛呢?不是心裡有鬼吧?”

    張壽差點沒被朱瑩這眉來眼去四個字給嗆得背過氣去,待要佯裝發火,卻見朱瑩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他就乾脆趁著和朱瑩並肩走之際,用極輕的聲音把小花生的底給透了。

    別人興許聽不見這番耳語,可就走在兩人身後的小花生又怎會聽不見?他又氣又急,可冷不防朱瑩突然止步轉身,他差一點就和人直接撞了個滿懷。嚇了一跳的他慌忙後退了兩步,可隨之就只見朱瑩閃電似的伸出雙手,竟是猛然捏住了他的雙頰。

    嚇懵了的他眼睜睜看著朱瑩使勁拽了拽他的腮幫子,正當他吃疼不住叫出聲時,卻只見朱瑩突然松了手,繼而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居然瞞了我這麼久,甚至在滄州還瞞過了我家大哥,你小子真行啊!做都做了,還不敢當嗎?”

    眼見小花生如釋重負,挺起胸膛仿佛就要撂狠話,張壽就呵呵一笑道:“瑩瑩別逼他,這小子禁不住激將法,他還真會一人做事一人當。其實是阿六猜中的,我那會兒也很吃驚。反正若真是皇上要追究這事兒,我這個幫著包庇隱瞞的絕不會推諉,你記得幫我們求求情。”

    小花生張了張嘴,見朱瑩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隨即竟是拋下他和張壽,一馬當先走快步先走了,他頓時為之大急,一把抓住張壽的袖子就問道:“大小姐是不是真生氣了?”

    “她要是真生氣,那就是出宮,而不是進宮了。放心,她是先走一步去看看皇上這會兒什麼心情,到時候好見機行事。倒是你小子,剛剛那鄉下小子進宮的樣子,裝出來的吧?是為了掩蓋心虛和緊張?”

    見小花生訕訕然不敢說話,張壽也就不嚇唬這小子了,一笑過後就繼續往前走道:“你不是已經見過皇上了嗎?應該心裡有數,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縱使真的識破了你,也不至於遷怒,你與其畏畏縮縮,還不如坦然一些。”

    被張壽這三言兩語一說,小花生終於多了幾分底氣。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張壽身後,當進了乾清門時,眼見竟然沒人上來搜自己的身,也沒有人好奇地看他,就好像他是個不存在的人,就連對張壽也是一種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態度,他到底還是心底發毛了。

    拖著沉重的雙腿,終於來到乾清宮正殿門前時,他就聽到了朱瑩那清脆的聲音:“皇上,不過是船提早開了而已,而且那條船還是朝廷的官船,又不是就不回來了,用得著這麼著急上火嗎?”

    “朕怎麼不能上火?緊趕慢趕派人去天津,可就在人抵達的前一天,船已經開了,哪有這麼巧的事!朕正打算命人去追了……”

    “皇上,這又不是漕船河船湖船,這是海船,只要上頭補給充足,順風直下,聽說到瓊州府只要一個月,就算跑死了馬也追不上,何必浪費人力物力!還不如再派一條船跟在後頭,看看能不能追上呢!”

    “好,就這麼辦!”

    聽到裡頭傳來的這番談話,張壽已經明白了皇帝此番急召自己的理由,再看小花生時,就只見人面色煞白,他就明白,這小子應該也已經猜到了前因後果。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等到人通報進去,不消一會兒,朱瑩就趕了出來,面上赫然帶有憂色,他就對她笑了笑。

    雖說已經看似安撫了剛剛還在暴怒的天子,但朱瑩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皇帝,此時不免心裡沒底。她很想對張壽多囑咐兩句,可看到人走上前時,還滿臉淡然地對她笑著點了點頭,她懸著的一顆心立刻安定了不少,竟是也顧不得這是在宮裡,一把握住了張壽的手。

    雖然沒聽到那句你要小心,但張壽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次對朱瑩點了點頭後,就鎮定自若地走了進去。見正殿寶座上,皇帝正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裡,臉上不見往日的溫和與戲謔,一雙眼睛就如同刀子一般激射了過來,他就仿佛沒看到似的,從容長揖施了禮。

    “張壽,你剛剛在外頭也應該聽到了吧?就在朕派出信使去天津召見的前一日,那個老鹹魚帶著冼雲河以及那些被判流放的人,揚帆出海了。朕不覺得世上有這麼巧的事,你覺得是不是哪裡走漏了消息?”

    張壽不用回頭看,就知道背後跟進來的小花生那是何等表情,當下就不慌不忙地直起腰道:“皇上的猜測確實有依據,但要知道,宮中派出去的信使,用的是驛馬加急,其他人若要報信,除非插上翅膀,否則不可能比其更快,因而那條船先走一步,大約也只是巧合。”

    “更何況,押運犯人,總還需要兵卒,老鹹魚縱使是船長,水手和其他船工都是他的人,也不見得奈何得了臨海大營那些隨船前往瓊州府的水兵吧?”

    “正如瑩瑩所說,如若皇上真的不放心,派一條船去追,就算路上追不上或錯過,等到了瓊州府,也應該能遇上的。”

    見張壽對答如流,他身後原本跟著行禮,卻被皇帝質問得汗流浹背的小花生,頓時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他只是在片刻的遲疑之後,就也大膽抬起頭來。

    結果,他直接對上了皇帝那審視的眼睛。上一次皇帝微服跑到張園時,還是他親自帶的路,那會兒就只覺得這位天子很和氣,可此時被這麼一盯,他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下油然而生,剛剛生出的底氣全部無影無蹤。

    而皇帝只是看了小花生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轉而瞪向了張壽:“看來你是一點都不覺得,這些人是揚帆出海,遠走高飛?”

    “皇上如果這麼想,豈不是覺得臨海大營的兵馬全都是窩囊廢?再者,皇上也看輕了冼雲河那些出身貧寒的傭工。他們都有家眷老小在滄州,老鹹魚更是把他和冼雲河唯一的親人小花生託付了給我,他們不可能只顧著自己一走了之,不顧留下來的人。”

    皇帝面色稍霽,但話語仍然有些硬梆梆:“難道他們就不會是心裡有鬼,所以溜之大吉?”

    “心裡有什麼鬼?就因為他們去過海東大陸嗎?”張壽呵呵一笑,面色淡定地說,“就算有人心虛,那也應該是背後資助指使他們的人,他們這些執行者心虛什麼?當然,他們背後的人興許會不希望被皇上順藤摸瓜,於是唆使他們儘快趕路,然後在路上斬草除根……”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聽到背後撲通一聲,回頭一看,卻只見是小花生直接癱軟了下來,那張臉簡直是白得和死人一樣。

    他頓時啞然失笑,本待伸手去把這失態的小子攙扶起來,但隨即還是轉頭看向了皇帝,見皇帝那張臉也陰沉得什麼似的,他就笑道:“臣也只是猜一猜而已,小花生當真了,皇上可不要當真。畢竟,老鹹魚從前出海,料想也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殺人滅口豈非多此一舉?”

    “當然,就像皇上說的,那人既然知道海東在哪,又高價雇人去找,而老鹹魚在歸來之後很長時間沒出過海,甚至隱姓埋名做個賣鹹魚的小販,說不定其中另有名堂。皇上既然曾經動過念頭派官船出海,何妨趁此機會,從天津派兩條船巡一巡海?”

    見張壽態度從容,皇帝原本陰霾重重的臉,最終漸漸陰轉多雲,雖然距離放晴還差得挺遠,但起初的暴躁之色,卻漸漸消失了。

    他的目光越過張壽,落在了人背後的小花生身上,隨即就哂然一笑道:“那天張壽你特意打發了小花生回家給朕帶路,朕就覺著奇怪。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個未成年的小子男扮女裝,哄了大皇子丟了魂,你倒是一直瞞著朕!”

    皇帝雖然沒說是從哪得知此事,張壽更從小花生口中確定,冼雲河這事兒做得非常隱秘,就連身邊與其一道起事的人都並不清楚,因而不可能留下什麼真憑實據,然而,他卻不敢抱著皇帝這只是在詐他的僥倖心理。

    因為就憑小花生那點心理素質,在阿六隨口一句話之下都能露餡,更何況是面對皇帝的巨大壓力?

    再說,皇帝還有一招殺手鐧,那就是讓大皇子來認人……就憑大皇子眼下那淒慘的樣子,絕對是恨他到了骨子裡,管他認得出認不出小花生就是那個害他的“俏佳人”,都會直接一口咬定。那時候反而沒意思了。

    因此,他立時爽快地低頭承認道:“此事確實是臣包庇隱瞞,是臣的罪過。還請皇上念在小花生年少無知,一時義憤,寬宥他這罪過。”

    直到聽見張壽一口攬下責任,這時候,小花生方才猛地清醒了過來,立刻手足並用爬起身,隨即重重跪下磕頭道:“都是我……都是小民一個人的主意,和別人都沒關係的……”

    正在正殿門口張望的朱瑩聞聲就想進去,卻不想身前突然伸出了一隻手阻攔,見是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她頓時柳眉倒豎。可卻不想對方用極輕的聲音提醒道:“大小姐,你這會兒要是進去,皇上只會更加生氣。你得相信張博士,他應付得來。”

    雖然這話聽著有理,但對此時急躁的朱瑩來說,她壓根一點都不想聽從。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張壽的聲音。

    “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之前冼雲河等人鑄成大錯的時候,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壓根沒想過後果,想來小花生也是一樣。皇上既然同意了滄州那樁大案最終以那樣的結果收場,還請暫息雷霆之怒,不要和小花生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計較。”

    說到這裡,張壽就微微笑道:“無論老鹹魚還是冼雲河,全都沒有子嗣,小花生就和兒子孫子差不多,留下他在京城,無疑是對他們最好的羈絆。都說葉落歸根,難道他們還會丟下這個命根子亡命海外嗎?”

    “他們犯下之前那樣天大的罪過,都因為皇上憐憫而逃脫生天,還有什麼比這樁罪更大,還有什麼隱情不能由我又或者朱大公子替他們陳情?皇上,瓊州府雖苦,但現在不是先秦兩漢,也不是唐宋,如今的瓊州府除卻酷熱,其實在各方面遠勝過苦寒的遼東和甘肅!”

    皇帝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沒好氣地揮揮手道:“好了好了,是朕聽到風聲就心急了,你把那小傢伙拖起來,朕可沒打算嚇唬這麼一個孩子!”

    見張壽轉身去攙扶起了呆呆的小花生,皇帝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滄州之事,朕不想再提了,就到此為止。但海東之事,還沒完。須知船行海上和車馬走在路上卻不同,船工往往需要通曉辨識星星,通曉水文。之前花七回來,說起你今天又撿了個會觀星的人回去?”

    “這個出身豫章書院的小子還會磨什麼水晶用來觀星?正好這四海測驗的事,朕正在招賢,你也別嘴上說得好聽,幫人把東西做出來,如果在觀星時用上,前事勾銷,朕更有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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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2 01:32:24
第五百六十二章 嚮往天空的燕雀

    “天下竟有如斯美味!”

    如果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宋舉人一定會喜上眉梢,喜形於色,喜出望外……然而,當第N次聽到這樣的讚譽時,他卻已經麻木了,心中能生出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眼前這個大吃大喝的人,確定不是一頭豬嗎?

    調養了幾天的楊七郎楊詹,雖然不至於就此精神奕奕,但至少已經不像是最初那般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了。而他在能下床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要吃的,而且還點名要求宋舉人的糖水,因為他還清清楚楚地記著之前被人灌糖水的好味道。

    於是……宋舉人就目瞪口呆地看人喝下三碗雙皮奶,兩碗紅豆沙,兩碗八粒糖不甩,一碗杏仁露……儘管他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欣賞自己手藝的人,但卻再也不敢讓人這麼大吃大喝了。於是,他義正詞嚴地拿出了當初張壽勸說楊詹的理由。

    “你這腸胃還沒完全調整過來,若是再這麼放縱地暴飲暴食下去,小心送了你這條小命!”

    然而,同樣的話張壽說來有用,他說出來,得到的卻是楊詹那懷疑的輕哼。恨得牙癢癢的宋舉人本待再嘲笑人兩句,想到張壽對他的吩咐,再加上看在人好歹很欣賞他那些糖水的份上,他就沒好氣地說:“再說了,張博士收留你可不是讓你白吃白喝的。”

    “你得把他需要的那什麼鏡片磨出來!”

    本來還戀戀不捨地用調羹刮著碗底,不願意剩下一絲一毫渣滓的楊詹,此刻猛然抬起頭來。他直接把碗往旁邊一擱,隨即就目光炯炯地死盯著宋舉人問道:“張博士需要那鏡片?”

    宋舉人見這麼一個剛剛還正貪吃的餓貨陡然之間正經了起來,他不禁微微一愣,但反應過來之後就嘿然笑道:“那是,張博士讓我告訴你,皇上正命人滿天下地招納賢才,打算四海測驗,重定曆法,而曆法雖主要在於日月,但也需要觀星,你要是能把觀星的……”

    他這話還沒說完呢,就只見楊詹猛然一掀被子,竟是直接挺身下床了。當看到人赤腳踩在地面,隨即搖搖晃晃就這麼站了起來,連鞋子都顧不得趿拉就要走路,他趕緊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人的胳膊。

    果然,下一刻他就感受到了那股沉甸甸往下的拖拽感,要不是他趕緊使勁,他很懷疑自己會被這麼弱不禁風的傢伙給帶到地上去。好不容易把人重新按回了床沿邊上坐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這麼幾天都等下來了,你犯得著這麼急嗎?”

    楊詹不服氣地硬頂道:“時不我待……”

    宋舉人沒好氣地呵呵一笑:“時不我待,那也得要你有力氣。當然你現在有力氣都不夠,你現在還有水晶嗎?張博士派人去你那客棧收拾東西,找到的只有一堆水晶碎渣,成品壓根找不到一星半點,還能讓你去磨那什麼鏡片的原料,那也沒剩下了。”

    “最重要的是,你那兩個隨從帶著你的錢,也已經不見了。”

    聽到這裡,楊詹頓時呆了一呆,滿臉不信:“不可能,他們都是爹留給我的人,不會就這麼卷款潛逃的……之前我下獄的時候,他們還天天到牢裡去給我送飯,怎麼現在會……”

    宋舉人正打算好好敲打一下這個不諳世事的呆子,卻只聽門外傳來了另一個呆子的聲音:“順天府衙宋推官那邊剛剛送來消息,說是楊七公子你的隨從都已經找到了,他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聲稱並不是卷款潛逃,而是打算讓你品嘗一下饑寒交迫的滋味。”

    “他們說,已經過世楊老爺畢生積攢下來的家業都快被你敗乾淨了,你卻還執迷不悟。原本還以為蹲大牢之後你能夠有所覺悟,可你竟然還走火入魔似的鑽研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們實在是不能看你繼續這麼糟踐下去,所以方才一走了之。”

    “他們覺得,等你潦倒被人趕出來之後,興許就會幡然醒悟,結果卻沒想到他們不在,你竟然就水米不進,險些餓死。”

    方青一邊說一邊進了屋子,見楊詹呆若木雞,而宋舉人則是滿臉牙疼的表情,他就淡淡地說道:“我本來是受張博士之托去問問那背主惡僕的,沒想到他們兩個人堅持不認,而且聽那林捕頭說,人還住在距離楊七公子你那客棧很近的地方,以便有事能及時趕到。”

    “要不是林捕頭動作快,其中一個差點因為愧疚一頭撞死。”

    聽到這話,再看到方青拿鄙視的眼神看自己,宋舉人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一時怒道:“這都是楊家那點家事,你看我幹什麼!”

    “不幹什麼,就是想到,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方青繼續鄙視地瞅著宋舉人,一字一句地說,“我就是想到,某人為了去參加禦廚選拔,還不是給僕人下藥,把書童綁在床上,連自己的坐騎都下了巴豆!給這種一心只顧自己恣意的主人做僕人,還真是八輩子倒楣!”

    宋舉人登時氣得七竅生煙,而床上坐的楊詹,面上最初那一絲紅潤卻也不見了,嘴唇竟是微微哆嗦著。他輕輕掐著自己的手心,有些神經質地說:“我不是糟踐爹留給我的東西,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我只是想做出能夠看到遠處,甚至看到星星的東西……”

    這要是剛才,宋舉人肯定直接就呵呵一笑嘲諷上去了,可被方青這麼一損,看到楊詹明顯大受打擊的樣子,他卻覺得心裡大不是滋味。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燕雀焉知鴻鵠之志,身為僕從,更應該知道主人的偉大志向才是!楊七公子,你是糟踐了一些東西,但你也不是有成果嗎?就連張博士都肯定你的才能,你還在意幾個僕人說的話幹什麼……”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方青就惱怒地斥責道:“宋混子,別拿你這一套來搪塞!人各有志,這話確實不假,但你自己算算,你從小到大吃過家裡多少,用過家裡多少,你又回報了多少?而且,你能有那學習廚藝的餘裕,難道不是生在宋家才有這樣的閒工夫?”

    “要是生在平凡百姓家,成天為溫飽奔走求存都來不及,哪有這閒情逸致?”

    “既然是宋家給了你優渥的日子,你當然應該回報家裡!沒道理吃喝享受的時候理所當然,家裡需要你讀書出仕光宗耀祖的時候,你就覺得這是強人所難!”

    宋舉人被方青罵得臉都青了。相比當時和他唇槍舌劍,但其實沒抓住真正根本的永平公主,方青這話可謂是打蛇打七寸,直接擊中了他的軟肋。可他哪裡肯示弱,當下就惱火地反擊道:“我怎麼沒有回報,我已經考出了舉人,宋家還有一堆讀書郎沒考出來呢!”

    “一個舉人能給家族帶來多少便利,一年能免多少錢糧?更不要說其他隱性的好處。”他說著就直接下巴一揚,神氣活現地說,“就這一個舉人,也抵得回來宋家這些年養我了吧!”

    方青被宋舉人這一個舉人就足夠的論調氣得火冒三丈,可待要再戰時,卻只見楊詹竟是癡癡呆呆地坐在那兒,囁嚅著似乎在說什麼。想到張壽拜託他和宋舉人好好照顧此人,他就急忙丟下宋舉人到了楊詹面前,還伸出雙手在人眼前招了招。

    然而,渾渾噩噩的楊詹對此卻沒有太大反應,而是自顧自地喃喃自語道:“沒錯,我從小吃家裡的用家裡的,被送去了豫章書院,卻連秀才都沒考上,還害得爹一直都被其他人笑話。可爹沒怪過我,臨死前還怕人謀奪我家財產,請了洪山長來作見證……”

    “人家的娘都已經富貴榮華當老封君了,娘還親自跑各處田莊去視察收成,就為了多幾石米維持家用,我這撒手一走,她肯定很擔心……”

    “我不該這麼任性的……”

    見楊詹竟然真的就這麼開始反省了,宋舉人這才終於急了。他趕緊上前一把撥開了方青,隨即雙手按住了楊詹的肩頭,氣急敗壞地叫道:“喂,你小子別聽烏鴉嘴這振振有詞的大道理,他這張嘴得罪了多少人,現在居然還敢教訓你!”

    “你為了自己的理想花費了多少努力,難道現在想要半途而廢?”

    楊詹茫然抬起頭,眼睛沒有焦距地抬頭看向宋舉人,老半晌才艱難地開口說道:“我當然不想半途而廢,可是……可是我家的水晶礦洞已經塌了。我之前急著上京,把剩下那些品質最好的水晶和所有錢都帶了上來,這段時間的食宿,都快花完了。”

    “我還怎麼繼續下去?”

    這一次,知道這傢伙那簡直是大手大腳,宋舉人頓時也啞巴了。瞥見一旁的方青正譏嘲地看著自己,他只覺得一股怒火直沖腦際,竟是不假思索地竄出一句我資助你。可話一出口,他就看到方青那譏誚之意更明顯了,這才猛地想到了自己如今的處境。

    他那幾個下人現在都還寄居在趙國公府呢,他自己還吃住用全都是張壽給的,拿什麼去資助別人?宋家恨不得把他的一切供給都斷了,也好讓他這個丟臉的灰溜溜回去!

    絞盡腦汁想了好一會兒,宋舉人終於腦際靈光一閃,當即一拍巴掌道:“有了!張博士那個地下工坊,楊詹你沒看到過吧?你一個人的能耐再大,也比不上一堆能工巧匠!這些人可厲害了,尤其是那個年紀最小的關秋!快換衣服,跟我走!”

    宋舉人不由分說地先把方青給轟了出去,隨即就開始手忙腳亂地幫著楊詹換衣服。他哪裡幹過這些,忙了個滿頭大汗方才算是把這個渾渾噩噩的楊七公子給拾掇妥當了。等到他連拖帶拽地把人給帶出了屋子時,就只見方青正滿臉不贊同地瞪著他。

    “沒有征得張博士的允許,你敢把人帶到他那機密工坊去?”

    “他都說了,楊詹這人腦子活絡,是個好苗子,讓我由得人在張園走動。”宋舉人說得理直氣壯,心裡卻未免沒底氣,因此很快就補充了一句,“大不了我去請示吳娘子!”

    眼見宋舉人竟然真的扶著步履蹣跚的楊詹去見吳氏了,方青簡直是心情複雜到了極點。他完全不信吳氏會隨隨便便放一個外人去工坊——而且他也覺得吳氏沒有那樣的許可權。可讓他意外的是,在宋舉人說出請求之後,吳氏竟然只是略一躊躇就爽快點了頭。

    眼見宋舉人興高采烈地扶著呆呆的楊詹轉身走了,方青不禁立刻來到吳氏面前勸道:“吳娘子,這事兒是不是等張博士回來再說?那是連皇上都去過的地方……”

    “沒事。”吳氏笑得滿臉輕鬆閒適,“阿壽親自帶回來,安置在家裡的人,那就是可以信得過的。再說家裡的工坊雖說機密,可裡頭那些東西,卻不是看一眼就能學去的,阿壽說了,咱們家的工坊,從關秋到年輕工匠再到學徒,既學算學,也學物理。”

    “我雖然不懂這些,但他說過,這些年輕人真正說起來,不比九章堂的學生差!”

    才剛出門的楊詹正好聽到吳氏這最後一句話,本來有些黯淡無神的眼睛漸漸亮了。

    原本只是被動地由宋舉人拖著走的他,忍不住用手搭在宋舉人的肩膀上,腳下步子雖說依舊虛浮,但整個人漸漸生出了幾分力氣。剛剛那些耳朵能聽到,卻完全聽過就算了的話,此時再次一一浮現在心頭,而他那僵滯的頭腦,也漸漸恢復了思考能力。

    可縱使他再發揮無限想像力,當跟著宋舉人進入地下工坊,看到那牆壁上鑲嵌的無數水晶時,他還是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它們都摳下來拿回去做實驗!

    而等到他被帶到那一座已然再次做出了改進,錶盤通透的座鐘面前時,他再次呆滯了片刻,隨即竟是忍不住伸手去觸碰那晶瑩剔透的水晶錶盤。

    而下一刻,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錶盤用水晶,造價太高了,這些天趙師兄羅師兄他們一直都按照張博士的提示,在後頭院子裡燒玻璃,迄今為止燒出了很多種顏色,但不夠透明。聽說如果成功,那就是水晶的最好替代品。畢竟,水晶是天然的,玻璃是沙子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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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三章 炙手可熱

    家中宋舉人正帶著楊詹參觀工坊,而且因為關秋一句話,而帶人去看那座花費不菲卻暫時沒成果的玻璃作坊時,張壽在結束了九章堂這一日的早課之後,就宣佈了一個消息。

    “三皇子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九章堂了,其中緣由你們也應該清楚。禮部的冊東宮儀制已經遞上去了,但因為皇上不滿意,所以在改,但年前這樁大事一定會辦完。而因為三皇子的主動要求,皇上已經決定,在九章堂挑人侍讀東宮。”

    儘管之前張壽就提過這樣一個設想,眾人也大覺振奮,但誰都沒想到這事兒不但真的能成,而且能在這麼快時間裡就得到了皇帝的點頭。頃刻之間,偌大的課堂中就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歡呼,就連稍稍矜持一點的紀九,那臉上的笑容也是蓋都蓋不住。

    而張壽接下來說出的話,更是引來了一陣更大的譁然。

    “為了不耽誤包括三皇子在內所有人的進度,侍讀總共六人,每個月更換一批。每個月取前六名為東宮侍讀,所以,你們懂的。”張壽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了常常被學生們私底下評價是鬼一般的笑容,“每月月考,就是選拔標準。當然,當月侍讀宮中的六人不算排名。”

    既然能考進九章堂,全都是這年頭最擅長算學的人,誰會算不出張壽所言的這種挑選方式?也就是說,一組六人進宮去,剩下的六人下一次月考決定,而等到前一組六人回歸,如果剩下的人不爭氣,那麼,很可能永遠都是這兩組十二個人在輪換!

    其他人只能眼看東宮的那道門檻近在咫尺,卻永遠不可能跨越過去!

    見眾人兩兩對視,仿佛在尋找最具威脅的人,張壽就雲淡風輕地說:“當然,為了避免同學之間的非正常競爭,如若因為患病又或者受傷之類的原因,有被選中的人這個月不能進宮侍讀,那麼……呵呵,他就等到下個月,下個月還沒好就再下個月入宮侍讀。”

    “而他當月因傷病而空缺的這個名額,會一直空著,不會轉給下一名的人。而他佔據的下個月乃至於下下個月的名額,也會擠掉原本的第六名。而且,你們也不要高興得太早,和品級比照親王友的永平公主侍讀洪娘子相比,你們這些侍讀並沒有實際的品級。”

    聽到這裡,紀九登時暗自倒吸一口涼氣。也就是說,如果有人背後弄鬼,害得原本該入選的人因病因傷不能入宮侍讀,那麼,本月這個名額就廢了,寧可空著也不會再讓人遞補。

    而這個錯過機會的人一旦養好病治好傷複出,還會擠佔下一次乃至於下下一次其他人的名額!如此一來,耍手段的人那簡直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會引來更多人的怨恨!

    雖說侍讀沒有品級,但是,能夠在東宮太子面前努力表現自己,這種機會卻是前所未有的!不說別人,只怕就連張壽一貫親近的張琛等人,說不定也在羨慕他們的這個機會!然而,這種用傷病逼人讓步的手段用不了,那暗中逼迫別人在考試時手下留情,從而保送自己呢?

    早已經習慣國子監中各種歪門邪道的紀九剛生出這麼一個念頭,卻只聽張壽開口說道:“我知道大家一向同學之間還算和睦,但利益當前,難免會有人心存僥倖。所以,我今天有言在先,如若有人遇到什麼威逼利誘,可以直接告訴我,只要發現任何這等行為……”

    “逐出九章堂,從國子監開革,永不錄用,決不姑息!”

    除了在佈置題目的時候,張壽一向是個非常好說話的老師,偶爾發現抄作業又或者考試作弊的時候,也只是告誡,並不會動輒責罰,至於把人送繩愆廳敲一頓小竹板子這種事,那就更是從來都沒發生過。

    所以,他這如此嚴厲的口吻,誰都沒見過,一時間自然噤若寒蟬。

    還是紀九見機得快,率先凜然站起身表決心,其他人這才恍然大悟地慌忙跟隨。等到張壽宣佈下課的時候,好些人仍然還坐在那沒動彈,還在品味著張壽那番話。

    而剛剛走出九章堂的張壽,卻只見門外一個人倏然快步走來,快得和鬼似的。要是第一次碰上,當然會覺得挺嚇人,然而,他卻已經遇到過很多次這種情形了,此時自然表現淡定。

    “徐監丞你就這麼閑嗎?沒事就跑我這裡瞎逛。”

    徐黑子兩隻眼睛盯著張壽,黑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因為他這張素來沒什麼變化的黑臉,一般人很難看出他的喜怒哀樂來。

    而他也沒有賣關子,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他就坦然說道:“宮中剛剛傳來消息,皇上請永平公主侍讀,豫章書院洪山長之女洪氏,教授三皇子畫畫。消息一傳過來,博士廳就炸了,一大堆人嚷嚷著要上書勸諫此事,但公廳裡大司成和少司成卻沒什麼動靜。”

    那是因為周祭酒和羅司業知道,哪怕是教未來太子畫畫,這在宮裡仍然只算是小事,根本沒有外臣置喙的餘地。如果皇帝願意,這種事甚至不會有正式的消息傳出來。如今之所以先吹吹風,已經算是皇帝通氣了。

    張壽在心裡這麼想,但臉上當然不能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當下就笑了笑說:“三皇子素來喜歡畫畫,洪娘子據說自幼得到江西那位擅長丹青的探花郎傳授,教授三皇子畫畫,應該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徐黑逹本來想說男女有別,可想想張壽和朱瑩婚約未明時就常常成雙入對,一會兒要是覺得他是有意譏嘲,那就沒意思了,他就改了口。

    “但人言可畏,這件事國子監不鬧,朝中其他人也會鬧。倒是張博士你和九章堂的學生,在三皇子入主東宮之後,你們又何去何從?”

    張壽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剛剛對學生們宣佈的這消息,徐黑逹剛來,還沒聽到。也不曉得是宮中刻意一個個消息控制著往外放,還是這位繩愆廳徐監丞早就被邊緣化,於是國子監其他人早就知道了,人卻沒能得到相應的消息。他只是略一想,就爽快地將此事據實相告。

    果然,他才剛把東宮侍讀的選拔辦法一說,徐黑逹那張黑臉就仿佛會放光一般,竟是自告奮勇地說:“既如此,屆時這九章堂可需要我來監考?我一定會嚴格把關,杜絕一切舞弊。”

    張壽頓時就笑了。這位黑臉監丞在國子監學官之中的存在感很薄弱,但在眾多監生當中,徐黑逹的存在感卻極強。因為人會神出鬼沒地突然出現在某堂門外,用鷹隼一般的眼睛抓出某些違規的學生。

    上課走神、交頭接耳,包括偷看其他亂七八糟的書……這些張壽最熟悉的課堂走神小動作,徐黑逹卻是不管的。任憑他再鐵面,也知道某些事情無法禁絕。

    這位繩愆廳監丞主抓兩件事,一就是上課缺勤,二就是考試舞弊。

    所以,張壽當然不會懷疑對方那非同小可的專業素養,欣然點頭道:“既如此,那就勞煩徐監丞來幫忙了,反正你也不是到我這兒監考一次兩次了,經驗豐富,自然要靠你來震懾那些學生。雖說我有言在先,但就怕他們被利益沖昏了頭。至於其中的度,就靠徐監丞你了。”

    徐黑逹會意地點了點頭,隨即也不多話,拱了拱手轉身就走。可走出去才沒幾步遠,他突然又停下了步子,繼而頭也不回地說:“張博士沒有因為去當太子的老師就拋下九章堂這些學生,反而還給他們謀取了出路,你這樣的老師,我在國子監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見。”

    “別人頂多是傳道授業解惑,你直接連學生的前程都給解決了,也難怪你的學生們在外頭交相稱讚你這個老師。這幾天就更厲害了,外頭書坊當中,葛老太師的書幾乎都被搶完了,聽說明年打算報考九章堂的人已經不計其數。放心,你說的這件事,我會先保密。”

    呃,居然這麼誇張嗎……那知道侍讀的消息,豈不是更誇張?

    張壽送走了不請自來的徐黑逹,想想外頭那可能有的萬人追捧算學之盛況,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怪不得從古到今,上行下效四個字一直都是屢試不爽的真理,卻原來扯起虎皮做大旗的效果比什麼都好。

    從前三皇子只是一個普通皇子,報考九章堂頂多引來陣陣轟動,如今三皇子即將升格為太子,不能到九章堂來讀書,卻要延請他入宮繼續去教授算學,甚至還會招攬九章堂的學生作為太子侍讀,這一重誘惑,當然就連官宦子弟也擋不住。

    就不知道陸三郎那邊……回頭會有多少人圍追堵截?

    冊封太子的諸多準備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宮中的消息也是猶如頑童朝水面丟石子一般,一個接一個。先是皇帝點了永平公主侍讀洪氏去教三皇子畫畫,這個消息頃刻之間引來了朝中上下一大堆人的譁然,各種上書猶如雪片一般堆滿了通政司。

    結果,皇帝對此的反應……便是舉出唐時宋家五姊妹在宮中作為女學士的例子加以駁斥。而皇帝在次日散朝前,某位強項給事中拼死諫勸的時候,更是不耐煩地直接丟下了幾句話。

    “洪氏家學淵源,家中幾世都精修《論語》,豫章書院的學生也是最擅長此節,朕本來是想讓洪氏給三郎講論語的,還是三郎自己覺得此事未免有些不妥,這才請了她教畫畫。”

    “你們要是反對,朕就乾脆繼續依前言,讓她教《論語》就完了!”

    孔大學士簡直是氣得整個人都在囉嗦,尤其是看到皇帝滿臉桀驁地拂袖而去,隨即贊儀的鴻臚寺官方才忙不迭地高喝退朝時,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從前聽過的傳說。

    據說,皇帝剛剛親政那會兒,也是想著一出就是一出,差點沒把當時那幾位閣老尚書之類的高官給氣死……他那時候不過是剛剛考上進士的後生晚輩,聽這傳聞也只是和別人說笑一番,卻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夠親身體會!

    已經快要迎來四十大壽的皇帝,竟然也會這般蠻不講理!

    然而,差點沒被氣死的孔大學士,並不是最可憐的。已經打算拼死諫勸的那個給事中,發現自己完全被皇帝忽略,被撂在了這奉天殿前冷颼颼的風地裡,他才覺得自己是最可憐的。

    他甚至絕望地想過,自己要不要乾脆一鼓作氣到底,等皇帝真把洪氏請來教論語的時候,再來一出伏闕死諫。可這念頭也就是在心裡轉一轉,因為他已經想到了皇帝剛剛吐露的口風。

    是三皇子扭轉了皇帝的意志,把原本教論語的洪氏改成了教畫畫……如此看來,未來太子殿下比當今皇帝著實要明理太多了!

    然而,相較於散朝之後在一眾官員口中成為知書明理化身的未來太子殿下,洪山長那就簡直是快要抓狂了。女兒之前應召去見永平公主,回來告訴他還見到了三皇子,三皇子延請她教授畫畫,他的心情就複雜極了。

    他覺得畫畫不過微末之藝,洪氏若答應下來,實在是辱沒了洪氏的清貴門庭,只因為那畫藝傳承自自己的師兄,那位江西有名的探花郎,他才姑且算是默認了。

    可現在,那傳來的消息竟然說,皇帝原本打算讓他那女兒來教授未來太子論語,可竟然被三皇子用教畫畫給搪塞了過去!

    他又是氣惱皇帝寧可用洪氏,也不肯請他去擔當東宮師;又是氣惱未來太子想出的搪塞之策如此拙劣——就算覺得洪氏一介女子不合適,那麼也應該想到他才是!

    一氣之下,洪山長根本就懶得在雅舍呆了,再加上和嶽山長三人完全合不來,他這一天乾脆就出去逛了一圈,可出門沒多久他就後悔了。因為四面八方全都在議論新鮮出爐的第一位東宮師(繪畫專業),他差點恨不得扭頭就回雅舍呆著。

    然而,他也不想回去看嶽山長等人的臉色,而訓斥賢良淑德的女兒,又顯得他這個當父親的很沒有度量,他乾脆就氣呼呼地往人少的地方走,直到發覺前方路邊赫然又人流紮堆,他方才面色一陰,繼而就看到了三三書坊幾個字。下一刻,就聽到了一個差點讓他背過氣去的嚷嚷聲:“陸三公子,傳授一下算學的經驗吧,明年我們也想考九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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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四章 無限風光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唐代孟郊中年及第時的這首詩,大概足以道盡此刻陸三郎的得意心情。雖說他並沒有考中進士,而且這輩子他大概也不可能去考一個進士,然而,剛剛才從宮裡送到他手上,也不知道為何這麼快就不脛而走的那道旨意,卻足以讓他笑傲眾多進士。

    因為從現在開始,他,陸三公子陸築,已經光榮地成為了太子侍讀(正七品)!

    沒錯,和他從張壽那兒聽說的,那些九章堂的監生們即將優中選優遴選出來的六人不同,他是自帶品級的!

    皇帝的原話中,甚至還羅列了他的功勳,不外乎就是作為第一任齋長,管理九章堂有方,而且還在解開那個太祖密匣時做出了卓越貢獻,除此之外還把其他雜七雜八的功勞合併了,其中就包括一年前在翠筠間擒賊有功——雖然他聽了都忍不住覺得臉紅。

    因此,這會兒在自家書坊門口被人堵了的陸三郎,恰是滿面笑容,得意洋洋。在聽到別人起哄讓他傳授算學經驗時,他更是語重心長地說:“我這是從小苦讀《九章算術》,後來遇到老師這樣的伯樂,方才發現了我的才能。但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你們知道九章堂的功課有多少嗎?”

    滿面嚴肅地問了一句之後,陸三郎見圍觀眾人有人起哄,有人說不知道,還有人則是嚷嚷著催促他快說,他就拍了拍手,眼見身後幾個夥計搬出了一堆書,他這才退後一步,拍了拍那高高的一摞書,滿面感慨地說:“別人都說我給老師代過不少課,只看到了我的風光。”

    “他們卻沒看到,我提前做了老師佈置的多少習題!這些全都是我做過的習題,積攢下的習題冊子,現在我都印了出來,一份是習題,一份是答案。如果只是湊個熱鬧的,那麼我建議你們買一本習題冊子,好好感受一下九章堂的難度和辛苦也就是了,別浪費錢。”

    “但如果真的有志于報考九章堂,我想不少人都聽說過老師曾經言說,成績優秀的人能夠跳級。可基礎一般的人要想跳級,那簡直是難如登天。但如果不跳級,你們固然進了九章堂,但要達成更遠大的目標,那卻別想了。”

    說到這,陸三郎頓了一頓,見圍著的那一圈人都默不作聲,他就知道這些人肯定都明白了自己的弦外之音——不跳級怎麼和三皇子做同學……不對,去給未來太子做侍讀?

    “而要跳級,這可不是通讀九章算術就行了的。首先,你們得好好看葛祖師的算學新編,但那和九章算術的路子並不一樣,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體系,需要習慣新符號,接受新概念,你們需要好好看老師的的講義,然後做習題,對答案,這才是報考九章堂的正式方式……”

    見陸三郎在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洪山長面色陰沉地站在那兒,忍了又忍方才克制住了疾言厲色上前指責對方的衝動。這對於他來說,簡直是非同一般的忍耐力。

    他甚至還在陸三郎推銷完那些書之後,叫來一個路邊幫閒,讓人上前幫自己隨便買一冊習題集和講義過來,結果等兩冊厚厚的書到手之後,他翻了幾頁習題,就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了,等再看了那號稱是張壽講課時的講義,他頓時想起了張壽在國子監講學的那一次。

    那一次,張壽講的外邦史,他著實是嗤之以鼻。

    而張壽接下來講的那些算學要旨,他則是聽得雲裡霧裡。但聽人講學,和此時的看書又不一樣,他素來自負博學,此時看這猶如鬼畫符似的符號和圖形,他下意識地想罵奇器淫巧,可話到嘴邊,他看到正熱情洋溢與人分享九章堂生活的陸三郎,到底還是直接拂袖而去。

    洪山長自以為陸三郎被那麼多人圍住,不可能看見他,可陸三郎那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其實早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根本不像是看熱鬧的他。因而,他完全沒注意到,氣衝衝回去的他,背後多了一條小尾巴。

    打發了人去跟蹤洪山長以防萬一,陸三郎就姑且沒再管這傢伙,而是繼續自己的推銷大計。因為三皇子即將升格為太子,九章堂原本就從最初的冷門變成了如今的炙手可熱,葛氏算學新編已經緊急在加印中,所以他的這一波親自出馬推廣,自然是效果大好。

    不到半個時辰,剛剛拿出來的講義以及習題冊就全都被人一掃而空。以至於當新一批士子聞訊而來時,面對就是空空如也的書架。

    對此,陸三郎又趕緊對人拍胸脯保證,而且以張壽的講義乃是皇帝親自命人印書,所以絕對不會短缺,只是如今宮中的司禮監經廠還在緊急加印的理由,把一個個失望透頂的讀書郎給勸回去。至於那些想買習題冊子的,他也一一告知明日會趕工印出五十冊,還請趕早。

    眼見自家書坊從剛剛的車水馬龍,門庭若市,變成了如今的門可羅雀,無人問津,管著此地的那個管事頓時不解地上前問道:“三公子,為何要告訴他們沒有了?這倉庫裡……”

    沒等人說完,陸三郎就狠狠瞪過去一眼:“知道什麼叫求之不得嗎?”

    見那管事若有所悟,他就沒好氣地說:“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他也不在乎自己這粗俗的比喻是何等驚世駭俗,淡淡地說:“就好比這些讀書人,要是九章堂一直都是敞開招生,拼命招攬他們,他們反而要拿捏架子,不肯去了。多虧老師一直都是高標準,嚴要求,寧可找不到人也絕不濫竽充數,也就維持著一個班,他們才求不著。”

    “現如今這麼一大堆人都是奔著未來的太子殿下去的,雖說確實是急功近利,但說不定會有幾個人才。但是,不能慣著他們,這時候就要讓別人反過來求著我們。”

    那管事被陸三郎這簡單明瞭的道理說得滿心嘀咕,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可是,公子,說不準來買書的人當中就混著其他書坊的人,萬一他們也偷偷印了……”

    “呵呵。”這一次,陸三郎露出了非常和煦的笑容,但熟悉他的人就知道,這種笑容出現在三公子的臉上,那就不是保不准,而是鐵定有人要倒楣了。

    “張琛他們幾個因為要參加朱老大和小先生的婚禮,所以都滯留在京城沒走。眼瞅著咱們的小先生就要當東宮師了,誰要是盜印這些東西,豈不就是和他過不去?我可是有言在先,這些書印出來的收穫,我分文不取!”

    “全都送給老師,權當送他的新婚賀禮!所以,從今天開始,他們的人手就已經滿城散出去了,一是看看有沒有人太歲頭上動土,二是打聽一下有沒有不利的風聲,三嘛……大家都要尋覓合適的賀禮,誰能像我,隨隨便便印一點書就解決問題了!”

    當在管事敬慕的目光下神采飛揚上了車之後,陸三郎卻立時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握緊拳頭興奮地扭著屁股,那得意何止比在人前多了十倍?

    好在此時沒別人,厚厚的車簾也完全遮擋住了他那失態的狂喜,只有拉車的馬慢慢吞前行,感受到身後車廂中那沉重的胖子扭動身子時給它平添的幾分阻力。

    當馬車停在陸宅大門前,陸三郎正要掀開車簾打算下車,卻只聽外頭傳來了一個恭恭敬敬的聲音:“恭迎三少爺回府。”

    陸三郎一愣,就只見車簾從外頭被人高高打起,隨著寒風一塊吹進來的,是一張張綻放出無限笑容的臉。看到門口整齊列隊歡迎的,至少是十七八個下人,他沒有一種莫欺少年窮,老子是英雄的快意,而是打心眼裡犯嘀咕。

    雖說陸家的下人確實也有看人下菜碟的毛病,趨奉他兩個哥哥的居多,看不起他的人更多,但也不至於這麼前倨後恭,膚淺到如此誇張的趨炎附勢這地步吧?

    淡定地下了車之後,他就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夫人說,三少爺您如今總算是有了官職和出身,也該風風光光一下,所以吩咐讓家裡沒事的人都出來列隊迎接少爺。等老爺回來,夫人就會要求祭祖,也好向祖宗稟報少爺您如今的成就,給您出一口心裡頭的氣。”

    不愧是親娘啊,這才是真正為他高興的人!這才是正理,錦衣夜行,那有什麼滋味!

    陸三郎簡直是眉飛色舞,心裡熨帖極了,立刻想都不想就趕去了母親那兒,那份小意殷勤,和他往日犯錯怕挨老爹的打而去討好母親的時候一模一樣。陸夫人本來就偏疼這個大胖兒子,如今見人得意了還是把自己放在首位,那真是為之大悅。

    於是,晚間回來的陸家大郎二郎,那是平生第一次經歷了母親拿陸三郎出來打擊他們的窘境。若是往常,他們還能指望父親出來給他們說話,但今天,一貫都向著他們的陸綰竟然也沒吭聲,兩人只能慘遭母親數落。

    這下子,小胖子那簡直是裡外皆光,得意非凡,直到一頓飯吃完,被父親拎去書房號稱商議要事的他,甚至還對兩個哥哥做了個鬼臉,等看到兩人那鐵青的臉色時,才揚長而去。

    陸綰才不會管三個兒子之間的那點明爭暗鬥,一回到書房,他就直截了當地說:“你那老師還沒個准信嗎?他到底是否能把九章堂搬到公學來?”

    “能是肯定能的。”陸三郎嬉皮笑臉地嘿然一笑,隨即就滿面誠懇地說,“但不能操之過急嘛。要知道,國子監大司成和少司成已經因為老師之前的話,而嚇得緊急在學官當中合縱連橫,還打算搬出太祖舊制來和萬一打算堅持這麼做的老師打擂臺。”

    見陸綰額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陸小胖子就嘿嘿笑道:“但是,他們倆現如今知道把九章堂放出去,這國子監的地位立時三刻就要往後靠,可別人不這麼覺得。那些博士廳的學官們看不慣老師不是一天兩天了,只要稍微下點功夫,九章堂從國子監出來,那是輕而易舉。”

    陸綰瞥了一眼從前素來不得自己喜愛的幼子,只覺得自己從前真是瞎了眼睛。

    這麼個有天賦,有心計,還會賺錢的兒子,他怎麼就覺著人沒出息的?

    他乾脆俐落地放棄了這個話題,直截了當地說:“你就要去東宮侍讀了,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當然知道,不就是換個地方去幫老師代課嗎?”陸三郎滿不在乎地吐出了這麼一個答案,見陸綰差點沒被他氣得眉頭倒豎,他就趕緊嬉皮笑臉地說,“爹,你就別擔心了,這事兒我心裡有數。老師不會顧著這一頭放棄另一頭,所以我難免要辛苦一點。”

    “老師沒講清楚的,我拾遺補缺,老師不能輔導的習題課,我幫忙輔導。幸虧不止我一個,回頭齊師兄就回來了,他也得算一個。”

    陸綰對陸三郎這麼滿不在乎的態度很不滿意,正要敲打一下陸三郎對手很多,不可輕忽,卻直接被兒子噎了個無話可說:“爹,我還小呢,還不到防這個防那個的時候!齊師兄是個心地實誠的人,更何況他基礎比我還好,又在宣大奔波這麼久。”

    “他和鄧小呆其實才是老師的大弟子,尊重前輩是好習慣,否則三皇子怎麼會尊重我?”

    陸綰只覺得自己和陸三郎說話是個天大的錯誤,再說下去自己會被氣死,只能沒好氣地罵道:“好,你翅膀硬了,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滾滾滾,就你這德行,東宮侍讀還不知道能做幾天,別得意忘形!人越是在得意的時候,越是容易遭人暗算!”

    陸三郎原本很不愛聽陸綰這潑冷水的話,可聽到最後一句,正出門的他卻突然停住了。他嘿嘿一笑,氣定神閑地說:“我是很得意,是很高興,但我知道眼下這風光哪來的,所以還不至於忘形,老爹你不用替我擔心。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趁著這難得機會大大賺一票。”

    “對了,趕明兒還有聽雨小築的新戲,老爹你一向風流,記得去捧場。”當聽到這話的時候,陸綰下意識抓起一支毛筆就沖著陸三郎的背影扔去。養出這麼個逆子,真是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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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五章 成婚如趕集

    使勁氣了一回老爹,陸三郎終於心氣平了。雖說他已經今非昔比,但留在陸府過夜這種事,他還是沒什麼興趣,畢竟母親是對他最好的親娘不假,父親對他另眼看待了也不假,可已經成婚的兩個哥哥,以及兩個嫂嫂,他卻沒什麼興趣敷衍,因此他竟是夤夜出了門。

    至於去哪,那還用說嗎?他才不喜歡錦衣夜行,他喜歡有點成就就得意洋洋地四處炫耀。

    所以,他眼下當然是去……未婚妻家!

    這年頭可不比後世,小民百姓大抵是晚飯之後就吹燈上床睡覺——一來節省燈油錢,二來則是也沒什麼娛樂活動。就算是工部劉侍郎這樣的官宦人家,晚飯之後也就意味著日常的一天快結束了。所以,當聽說未來姑爺突然殺過來的時候,劉府從上到下全都大為措手不及。

    這其中,劉晴得到小丫頭的報信,那是最懵的,隨即大為慶倖還沒散了頭髮,脫了身上大衣裳,而是貪看朱瑩帶來的那本書,還沒來得及睡。於是,聽說父親和母親不顧這是大晚上,開了正堂接待陸三郎,她就草草再拾掇了一下自己,連忙帶著丫頭趕了過去。

    從正堂後角門閃到了中間那屏風後頭,她就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外頭陸三郎那略有些低沉的聲音。此時顯然最初的寒暄客套已經結束了,當聽到他對自己爹娘那直白的稱呼,她禁不住俏臉微紅,但心裡卻是喜不自勝。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之前咱們兩家已經下定,原本想要儘快婚嫁的,但因為我的緣故,婚事一直拖到今日。畢竟,我雖說薄有家產,但不想就這麼以白身迎娶晴妹妹。今天皇上這旨意既然下來,我好歹也是七品了,更是東宮侍讀,總算有這資格談婚論嫁了。”

    劉侍郎和夫人全都被陸三郎這話說得面色大霽,娶兒媳要挑賢良淑德能持家的,而嫁女兒……當然希望女婿好學上進有出息!

    陸三郎那形象說實話真是不咋的,就這一年多的奔忙也沒能讓人瘦下來,一張圓臉甚至更圓了,腰身似乎又粗了,可這一年,陸三郎卻走完了哪怕根正苗紅的進士都不可能走完的路程。這個正七品看似不算什麼,畢竟三甲進士都被有放出去做七品縣令的。

    但這是京官,還是東宮侍讀!

    所以,在面對這麼一個正兒八經上門說婚事的准女婿,劉侍郎不禁越看越喜歡,早忘了當初和陸綰商定這件事時的不情願。然而,他在面上還不得不板著臉挑剔一下,當下就咳嗽一聲道:“你們倆的婚事是已經定了,但這事情不該是你爹來說嗎?”

    “我覺得,我親自來說,更有誠意,更對得起晴妹妹。”

    劉晴被陸三郎這一次次的親密稱呼說得心如鹿撞,隨即禁不住大罵這胖子狡猾。要知道,她就算“偶遇”他的時候,他也都規規矩矩地稱呼她劉姑娘,什麼時候這麼叫過?可她卻不得不承認,相較於那有些生疏的劉姑娘,她確實更喜歡他這麼叫自己。

    就如同張壽和朱瑩之間那樣!雖然她還打趣朱瑩說兩人太肉麻,但心中卻也不無盼望。

    而陸三郎的侃侃而談,這才剛剛開始:“我爹現在有求於我,當然一切都是聽我的,我回頭會請了他上門詳談婚事,但首先也要先請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和晴妹妹同意。至於我那兩位哥哥和嫂嫂,那卻不用擔心他們。我娘對晴妹妹滿意到十分,凡事肯定會幫著我們。”

    他微微一笑,露出了十分誠懇真摯的笑容:“我娘還說,早就置辦下了和我家一街之隔的一座東西兩路,前後三進的院子,屆時給了我和晴妹妹。她過去看我們也方便,偶爾去小住也方便,我去國子監去宮中也都更近,反正我都住在外頭習慣了,她相信我能照顧好自己。”

    “趁著我成婚,我娘會和我爹說,趁機把家分了,省得我那兩個哥哥老擔心我會分薄了家中產業。說實話,我是家中幼子,沒興趣和他們爭什麼。”

    此話一出,劉侍郎姑且不提,劉夫人那卻是如釋重負。歷來當母親的最怕女兒碰到惡婆婆,陸夫人號稱賢慧,可聽說為了面前這小胖子和丈夫鬧過好幾次,這也是有名的。這要是女兒嫁過去,被陸家這小胖子欺負了,陸夫人肯定站在兒子這一邊,不會幫著劉晴這個兒媳。

    而如果搬出來,不用擔心婆媳矛盾妯娌矛盾,陸三郎要真敢欺負了劉晴,她還可以去撐腰!想想這小胖子還真好,天下男人有幾個能像他這樣不怕背上不孝的名聲,分家獨居!

    於是,搶在劉侍郎說話之前,劉夫人就一錘定音地說:“那就依你!只是如今已經到了十月,你打算把婚期定在幾時?”

    陸三郎見劉侍郎側眼一瞥夫人,想要說話卻又強行止住,他就笑眯眯地說:“十一月的話,總共只有兩個黃道吉日,朱大公子挑走了一個,我那老師又挑走了另一個。既然如此,如果趕在下個月十月,不知道兩位意下如何?否則過年還要避開正月,未免太晚了。”

    劉侍郎和劉夫人頓時瞠目結舌。這是結婚,不是趕集,陸三郎突然這麼猴急幹什麼?可當聽到面前這小胖子搖頭晃腦說出了四句俗語,夫妻倆就感覺似乎懂了。

    “有道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敢情陸三郎這小子是希望雙喜臨門吧?

    想明白這一茬,劉侍郎和劉夫人對視了一眼,劉侍郎覺得這事未免太過兒戲,劉夫人卻覺得這喜上加喜的意頭不錯。而劉夫人想到丈夫回來曾經說過,冊封東宮太子的儀制,皇帝特意吩咐要簡樸而隆重,她就笑眯眯地點頭道:“也好,趕時間有趕時間的辦法。”

    “只要辦得簡樸而隆重,這也就行了。”

    劉侍郎差點沒被妻子這要求給噎得嗆死。皇帝這個奇葩的吩咐,差點沒難死一堆禮部的官員——簡樸就是簡樸,隆重就是隆重,這兩個詞什麼時候能夠混為一談?

    想到這裡,他只能使出了殺手鐧,沉下臉直截了當地喝道:“晴兒,你給我出來!”

    躲在屏風後頭豎起耳朵偷聽的劉晴剎那間呆若木雞。父親怎麼知道她在偷聽的?換成別人,此時必定要遲疑一下,可她想到外頭反正是父母和未婚夫,因此幾乎是下意識地快步出去,直到正面對上陸三郎時,她卻只見人竟是沖著自己含笑搖頭。

    見劉晴還是一臉懵懂,陸三郎就咳嗽一聲道:“晴妹妹,你上岳父大人的當了。”

    劉侍郎沒想到這小胖子當著自己的面竟然還敢胡說八道,正想要呵斥,卻不想劉夫人笑吟吟地說:“晴兒,你爹是想要借你找個臺階下。這事情你不用管,我來日親自去和陸夫人商量。至於你爹,讓他去和陸祭酒喝茶去。這會兒晚了,你出來正好,送陸三公子回去吧。”

    雖說不是特意騰出地方給他們說話,但讓自己送人,這好歹是一個態度,因此劉晴雖說對母親揭破父親是借自己下臺這一點著實心情微妙,但還是慌忙答應了下來,隨即就走上前去瞪了陸三郎一眼。

    見這小胖子一點都不以為意,反而還笑容可掬地舉手行禮,隨即就大大方方地走在前頭,劉晴快步跟上前去,等到一出正堂,那門簾在自己背後落下,她就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嗔怒地逼問道:“喂,你怎麼就突然上門提這事了?”

    “這事?不是我們的婚事嗎?”陸三郎停下腳步,滿臉理直氣壯地反問了一句,見門口那些丫頭僕婦滿臉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的表情,而劉晴身後的某個丫頭也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幾步,隨即眼睛看向了別處,他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雖說還不至於像張壽和朱瑩這樣毫不避忌,但他還是湊近了一些,繼而壓低聲音說:“你難道還想這麼拖拖拖?不怕常去聽雨小築的我被人……”

    “要死了你!”劉晴簡直是氣得七竅生煙,抬腳就狠狠往陸三郎腳上踩去。然而,她這蓄勢已久的一腳卻直接蹬了個空,因為那個狡猾至極的小胖子竟是以不可能的敏捷猛地往旁邊一閃,隨即更是非常恰到好處地伸手,扶住了因為一腳踩空而一個趔趄前傾的她。

    雖說她立刻就掙脫開來,可剛剛那迫不得已的接觸,她的面色還是更滾燙了幾分。

    輕撩了耳畔亂髮,試圖遮掩面上那發燒一般的面色,劉晴就低頭嗔道:“從前怎麼沒見你這麼急切!快說實話,否則我爹娘就算答應你,我也不答應你!”

    面對這樣聽著張牙舞爪,實則卻軟弱空洞的威脅,陸三郎的笑意頓時更深了。等面前的未婚妻一怒之下抬頭瞪視自己,他就一本正經地說:“很簡單,別人覺得成婚的人更可靠,你大概不知道,就因為我那老師還沒成婚,就已經有人指摘他尚未成人,不夠格為東宮師。”

    見劉晴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就嘿然笑道:“怎麼,不信?這是真的,朝中某些言官在彈劾人的時候,先挑剔別人的人品,仿佛人品不好,就做不好官似的。要是別人的人品無可挑剔,那就挑他家事短處,親友可有瑕疵。”

    “要是這個人的家事和親友乾乾淨淨,又或者這人慎獨到根本就沒有親友,那麼就挑剔他個人問題。夫妻和睦卻沒有姬妾,就說他懼內;夫妻失和,就說他苛待糟糠之妻,為人忘本;要是這個人兒女很多,那就是縱欲無度;要是沒有子女,就是龍陽之好……”

    劉晴目瞪口呆地聽著陸三郎大肆抨擊了朝中某些清流彈劾人時的雞蛋裡挑骨頭,甚至忘了自己是來質問陸三郎為什麼要這麼急著催婚。

    而她這麼一走神,自己的柔荑就一下子落在了陸三郎的手裡。

    “所以,我這個東宮侍讀要是萬一因為沒成婚而被那些清流幹掉,然後殺雞儆猴用來警告老師,那我豈不是太冤枉了?既然如此,趕在老師成婚之前,我們把事情辦了,到時候去張園恭賀新婚的時候,豈不是就能大大方方成雙入對了?”

    這真是好有道理……不對,這簡直是歪理!

    劉晴使勁抽回了手,可在陸三郎那須臾就變成極其可憐巴巴的目光注視下,她最終只能惱火地嘟囔道:“反正你就去折騰好了!”

    “嗯,那我就聽娘子的,趕緊去折騰了!”陸三郎退後一步,笑眯眯地做了個大揖,等起身後就滿臉真誠地說,“該說的話我都說了,娘子你就不用送了,夜裡冷,你不要多走路,我皮糙肉厚,心寬體胖,自己走就行了。”

    陸三郎好像一點都不覺得這八個字用在自己身上,那根本是一點都不協調,揮了揮手轉身就走。才走了沒幾步,他就聽到背後傳來了劉晴的聲音。

    “遇事別逞強,千萬顧惜自己!還有,別老是四面樹敵,我不是瑩瑩姐姐,沒那麼大本事幫著你……頂多在背後替你求神拜佛!”

    陸三郎頓時莞爾,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表示告別之後,他一面往外走,一面低聲說道:“求神拜佛有什麼用,還不如去求求你爹多幫幫我這個女婿……嘖,原本打算在老師之後成婚,好歹也算是做個弟子的樣子,但現在是沒辦法了,誰能想到沒成婚也能被人戳脊樑骨。”

    “幸好老師性急,要真的像之前那樣由得朱老大先成親,他再拖到明年二月,那就有的好讓人說了!”

    他離開劉家,和自己的幾個隨從匯合,上馬匆匆趕往蕭家,可穿過深重的夜色,最終到了地頭,他就只見隔壁劉家大門大開,竟是剛好有人從裡頭出來。兩邊一打照面,發現那是朱廷芳,他頓時就愣了一愣。剛剛在路上還念叨人家呢,這就撞上了,怎麼這麼巧?

    雖說對朱家這位大公子素來敬而遠之,但既然撞上了,陸三郎還是趕忙上前打招呼。還不等他寒暄幾句,就只見朱廷芳沖他露出了一個大有深意的笑容。

    “陸三,你回頭去和你那老師說說,我希望我家先生也能去教授未來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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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夜深人不靜

    那是你妹夫,你幹嘛不去說!

    陸三郎一直到調轉馬頭趕往張園,他心裡都是懵的——這種懵和之前劉晴在乍然遇到他登門懇求提早婚期時的那種懵完全沒有任何區別。

    然而,朱廷芳雖說總共沒和他說幾句話,可除卻那一句石破天驚的希望他去向張壽推薦劉志沅之外,還有另外一番讓他不得不跑這一趟的話。

    “你告訴張壽,事有反常即為妖,洪氏一介女子,如果沒有人對皇上推薦的話,皇上不會想到讓她來教授三皇子,就算三皇子另闢蹊徑,想到讓她來教畫畫,皇上也不可能同意的。推薦洪氏的人,應該就是對張壽,乃至於對朱家抱著忌憚之心的人,他最好小心點。”

    大晚上一次次在外頭奔波,陸三郎自己也懷疑自己今天到底是什麼運氣。尤其是在張園大門口敲了老半天門卻無人應聲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圍牆,突然覺得阿六那高來高去的本事還是挺管用的。

    至少他如果會這種手段的話,就不用站在這風地裡吹風了!

    可他才這麼一想,突然聽到有呼呼風聲,抬頭一瞧,卻只見那根本不是什麼黑夜裡的寒風,而是一條人影猶如會飛的鳥兒一般滑翔上了圍牆。在片刻的呆愣之後,小胖子下意識地張嘴就要叫有刺客,可隨即就醒悟過來這不太可能,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聲驚咦。

    他立刻死死閉上了嘴,可他這聲音明顯被人聽到了,那夜空中的黑衣人隨之張開雙手,自高高的圍牆上一躍而落,穩穩當當落在了他的身前。

    知道這是躲不過去了,認出來人的陸三郎只能乾笑道:“花七爺,這麼巧?”

    “哦,大晚上的,你看見我飛簷走壁竄入張園,這叫巧嗎?”花七皮笑肉不笑地瞅著陸三郎,見人噤若寒蟬,他就聳了聳肩道,“我來送個消息而已。之前東宮無主,三師和三少卻全都有了人,畢竟這幾個官銜素來掛羊頭賣狗肉,不像葛太師是真正的帝師。”

    “所以,如今東宮即將有主,三師三少乍然還不好換人,比方說孔大學士這個太子太保,你要是把他拿掉,指不定他會怎麼想,到時候他帶著人慷慨激昂地伏闕都有可能。所以,今天宮門下千兩關閉之前,皇上這才點了第一個正五品東宮講讀,對,就是你家老師了。”

    陸三郎雖說沒下過科場,但他對官場的研究絕對不下於花七。所謂東宮的講讀官,其實就是東宮師傅的正式稱呼,就比如葛雍,那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太師,而是在多年帝師當下來之後,皇帝敬愛這位老師,一步一步給人加官,最終方才站在文臣最高點的。

    這消息只是意料之中,於是,小胖子看了一眼依舊沒人出來應門的張園,若有所思地說:“那消息應該是傳到了這兒,所以張園上上下下全都去高興地慶祝了?”

    可偌大的張園,竟是連個看門的都沒留?這也高興得太過分了吧,要是今天這高來高去跑過來的不是花七,豈不是隨便誰都能就這麼闖進去?

    “都去慶祝了多半是真的,門前沒人也是真的,但要說沒人防備,那卻也未必,不然你打破門試一試?”花七打趣了一句,見陸三郎沒好氣地看他,他就呵呵笑道,“除了你成了正七品侍讀之外,要在九章堂這一屆的監生中輪流遴選六位元侍讀的消息,也都放了出去。”

    此話一出,陸三郎這才是大吃一驚。皇帝這是一天之內連放大消息,簡直是不想讓朝堂諸公一刻消停!怪不得他之前去劉府厚著臉皮叫岳父岳母晴妹妹的時候,他們好像還沒得到這麼個消息,而從劉府去蕭家,這大晚上的卻看到有不少人打馬往來,看來是已經炸鍋了!

    可他再一想,卻又忍不住問道:“那我之前去蕭家的時候,好像沒見有人啊!”

    別說沒人了,就連個附近窺伺張望的人都沒有!這好歹是得出六個東宮侍讀新貴的地方,就算沒人有品級,也不至於連個投石問路,趨炎附勢一下的傢伙也沒有吧?

    花七嘿然一笑:“你覺得蕭家周圍很平靜?呵呵,就在之前已經被堵過一波了,幸虧大公子親自過去,趙國公府的家將直接就把四周給清了一遍,就我出來這會兒,銳騎營又過去了一次,才有現在的清靜!否則,光是半夜三更過去圍觀的人就能讓人睡不著覺!”

    陸三郎頓時無語,朱廷芳因為自家老師住在隔壁,蕭成又是他收養的,於是順帶照拂住在蕭家的那些九章堂弟子,這還理所當然,但皇帝竟然會如此興師動眾,他卻著實沒想到。

    他輕輕咳嗽一聲,正打算說話,卻沒想到花七笑呵呵地沖著他問道:“倒是你,這次九章堂中選東宮侍讀,選的是今年招的新生,而去年那一批,卻是宣大幹到辛辛苦苦,而後又是戶部光祿寺查帳得罪人,到頭來回到九章堂時,卻發現還比不上自己的後輩。”

    “你這個上一屆的齋長卻最終成了正七品的東宮侍讀,你不怕人戳你的脊樑骨?”

    陸三郎的反應卻很理直氣壯:“這是機緣,誰讓三皇子是今年才入九章堂的?不過,我也不會讓我那些同學辛辛苦苦卻一無所獲,所以我上書拜謝的陳情表已經送上去了。一來很感謝皇上的垂青,二來,請求仿效九章堂輪流選侍讀的制度。”

    他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臉上的肥肉仿佛也在微微顫動:“我能代老師教授給三皇子的東西,我那些學業優秀的同學,自然也可以。這便是老師一直對我們這些學生傳授的,所謂薪火相傳,以老帶新的道理。區區一個正七品,我還不至於要一個人獨享!”

    “只要努力奮發,不愁看不到前路,這大概才是你家老師真正想要推行的道理。”

    花七這一次卻沒嘲笑陸三郎,而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旋即就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陸三郎的肩膀,泰然自若地說:“張園裡頭那些下人也許在慶祝,但守備卻絕對不可能輕忽,因為這裡的人是我訓練出來的。沒人來應門,最大的可能只有一個。”有足夠警惕的人看著!

    陸三郎還沒來得及問哪一個,就只覺得肩頭傳來了一股大力,緊跟著,整個人就被拽得騰空而起。他不比曾經在經受這等驚嚇時差點魂不附體的宋舉人和方青,雖說嚇了一大跳,但在高牆上停留的剎那,他還是竭力居高臨下地東張西望,直到……

    發現自己竟然停在了張園之中的某座樓閣高處。

    那呼呼的大風還在其次,最嚇人的是,之前拽住他肩膀的那位,此時此刻竟是松了手,隨即在夜色之中和另外一條竄出來的黑影打成了一團!然而,即便是自己被丟在這高高的屋頂,四周圍是光溜溜傾斜的瓦片,但陸三郎卻愣是臉色紋絲不動。

    這大概是一種天生我材必有用,深淵在前猶笑容的淡定……才怪!他已經被風吹得臉上肌肉都發僵了!至於他的手腳腰腿每一塊肌肉,此時此刻也都正在僵硬,整個人連動彈一下都難能,否則就他這重量,早就在瘋狂的慘叫中掉下去了!

    即便人不能動,陸三郎卻竭力轉動眼睛試圖看清楚那兩條黑影的戰況,隨即還拼命往地上看,希望能夠找到看見自己的人,然後把自己早點救下去。

    然而,讓他極度失望的是,除卻那大打出手的一對大小瘋子,下頭是半個人影都看不見,要不是他為了自己的形象——其實也是高處呼呼風響,於是根本沒法教出口——他也許會發出最大的響聲來呼救。

    他也不知道在這種高處不勝寒的地方等待了多久,就只見那兩條纏鬥不休的黑影陡然雙雙朝他這邊竄了過來,他甚至都還來不及眨眼,一左一右就站了兩個人。緊跟著,其中一個人貼著他蹲下,隨即就和他大眼瞪小眼了起來。

    “你怎麼和瘋子混一塊了?”

    我才不想和他混一塊哪,是他突然出手把我硬是帶過來的!陸三郎在心中大聲嚷嚷,然而,花七就在自己身邊,他可不敢貿貿然開口得罪了這個煞星,當下只能乾笑道:“六哥,我們是正好在門口碰上,我敲門沒聽到回應,所以花七爺大概怕我心急,就帶我闖了進來。”

    “你不用替他說好話。”阿六鄙視地瞅了一眼花七,隨即一把拎住小胖子就往下滑去,等到了屋簷邊上方才帶著人一同落地。等到穩穩站好,見陸三郎臉色煞白,但還一副硬挺著的好漢模樣,他就一本正經地告誡道,“以後離他遠點。”

    我也不想離他近的,是他突然就折返回來非要和我說話,然後帶著我闖進來的!

    陸三郎委屈到欲哭無淚,好在阿六竟然還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理那傢伙,我帶你去工坊。今天燒出好玻璃了,所以大家都很高興。”

    見阿六撂下花七理都不理,徑直拉著自己往前走,陸三郎雖說很慶倖躲開了一個麻煩人物,可沒走幾步,他就陡然醒悟了過來。

    “燒出玻璃?這麼說來,張園難道不是因為小先生當了東宮講讀官慶祝?”

    “東宮講讀官?”阿六愣了一愣,隨即就不以為意地笑道,“要是少爺哪天當上太師,上上下下這麼慶祝得忘記守門還差不多!”

    這話說得陸三郎簡直想要捂臉。這世上讀書人,把尚書閣老當成目標奮鬥的很多,但把太師當成奮鬥目標的……那簡直是鳳毛麟角!因為本朝百年以來,閣老三十個總有的,尚書和都禦史這一級別的就更多,至於真正當到正一品太師,站在群臣至高點的,總共七個!

    這其中,葛家一頭一尾占了兩個!葛雍那老祖宗還是追贈的!

    要是張壽真的能跟在葛雍後頭成為太師,那才是師生一段佳話,到時候他這個學生能不能也期待一下那種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風光?

    小胖子竟然真的順著阿六的話想像了一下,最後竟是傻笑了兩聲。然而,他這個精明人難得犯傻,阿六看在眼裡,嘴角就流露出了一絲笑容,可隨之就趁機問道:“對了,剛剛瘋子都對你說了什麼?”

    雖說一度走神,但只要說正事,小胖子那還是非常警醒的。他趕緊收起遐思,一五一十把花七的原話複述了一遍,又加上了朱廷芳托他轉告的話,一點都沒有因為這不是張壽本人而有所猶豫。事到如今,要是他還不知道,阿六就等同于張壽半身,那就愚蠢到不可救藥了!

    甭管阿六明白不明白,先說實話!

    果然,陸三郎把話說完,得到的是阿六一個真心的笑容——比起人偶爾流露的那種敷衍似的恐怖笑容,這種表情要柔和多了,儘管也就是嘴角翹一翹而已。知道自己這是被歸入阿六那自己人的範疇之內了,小胖子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六哥,燒出好玻璃是怎麼回事?”

    “哦,好玻璃,指的是透明玻璃。你應該明白吧?”

    陸三郎也去過張壽的那地下工坊幾次,之前是只注意到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機器,至於那研製玻璃的工坊,他是真沒去過,因為——那兒有巨大的爐子,實在是太熱!但他還是聽張壽說過,工坊那邊之前早就燒出了顏色黯淡或雜色的玻璃,唯獨造不出真正完全透明的。

    他記得張壽還不無感慨地對他說,古人雖說造出過類似水晶效果的玻璃杯,但透明度還是遠遠達不到通透視物的效果……

    所以,造出透明玻璃,這就成了那座玻璃工坊唯一的目標,沒有之一。就他的書坊,之前還幫張壽消化掉了一大批形狀不一的玻璃廢料。

    其中那些碎片狀的玻璃,在磨圓確保不會割手傷人之後,大抵是送了給各處頑童,然後讓他們去滿城傳唱賣書的童謠。至於那些偏黃偏黑形狀千奇百怪的……呵呵,乾脆就直接包裝了千奇百怪的各種小玩意兒,然後在聽雨小築裡以各種噱頭賣掉了。

    從廢物利用來說,小胖子覺得自己已經做到了極致,至少他幫張壽守住了成本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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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章 敗家子的境界

    對於一般穿越人士來說,玻璃是一朝一夕能燒出來的嗎?答案是……挺難的。

    真身穿越,還帶著一本工具書的太祖皇帝,都沒把這一茬折騰出來,更不要說高考物理優秀,化學卻不過平平的張壽了。他只知道玻璃是石英砂燒的,但具體怎麼個配比法,他勉強還記得燒玻璃的原料好象有純鹼、石英砂、石灰石……比例那真是沒記住,化學不教這個!

    石英砂和石灰石還好得,純鹼在這年頭卻是很難製備的,更不要說大規模製備,所以張壽只能把主意打到了某些鹽湖中出產的純天然鹼身上。否則工業製備純鹼,甭管是呂布蘭法,還是索氏制堿法,一要硫酸,一要氨水,他上哪去用化學反應推出這兩樣玩意?

    更何況,前者雖然號稱相對容易,但硫酸劇毒且危險,而且還污染環境,後者……氨水這玩意的危險性也好不到哪去!在這個化工行業還遠未成熟的年代,他連高度透明玻璃的初步實驗製備都還沒完成,貿然想著工業化,那是要出大事的!

    他也知道,中國從古至今,其實一直都有各種號稱琉璃實則是玻璃的產品,但一來不耐高溫,只能給達官顯貴之家做小件飾品,二來……小塊的玻璃都不夠通透,更不要說大塊了。究其根本,中國從古至今燒出的鉛鋇玻璃,和西方主流的鈉鈣玻璃,那就是兩回事。

    當然,至於後世最主流的又能耐高溫,又輕巧的高硼矽玻璃,那融化溫度就不可能……

    雖然張壽很想做平板玻璃,改革這年頭窗戶紙的憋悶和昏暗,但飯要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的走。

    此時此刻,張壽眼看一堆人興奮至極地傳看那一小塊透明的玻璃,忍不住很想歎氣。尤其是看到興奮得一張臉都快變形了的楊詹時,他忍不住覺得,這傢伙是不是旺人不旺己。

    可當楊詹沖過來一把抓住他,神情激動地嚷嚷出一番話時,他就頓時無語了。

    “張博士,我為什麼沒早遇到你!要是早遇到你,我就不至於浪費了我爹留給我的那些東西,也不至於被自家下人認定是糟踐家產的敗家子!我見過市面上那些琉璃盞,但透明度和最好的水晶沒法比,可你竟然能用沙子燒出和最好水晶相似的玻璃!”

    “如此化腐朽為神奇,你上輩子難道是天工天匠!”

    張壽差點被噎死——天工天匠……他還天兵天將呢!可他才剛剛平靜下來了,隨即就聽到了比楊詹更崇拜的聲音:“張大哥確實很厲害,他提到的東西都是我根本想不到的,很多點撥都讓人茅塞頓開。楊七公子你說得沒錯,張大哥肯定上輩子是天工天匠!”

    我真的有上輩子,但要知道眼下還有下輩子,當年我一定會把理工科學得更好!

    哭笑不得的張壽麵對四周圍那無數附和的聲音,他就沒好氣地說:“好了,都別說這些奉承話了,我渾身雞皮疙瘩都快掉下來了!這些都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古往今來無數賢達的智慧。”

    “我也就是強在瞭解不少海外之事,於是能運用那些異邦賢者的智慧而已。”

    說起來,眼下這年頭,君士坦丁堡的工匠好像早就已經有一大批逃亡去威尼斯了吧?大名鼎鼎的穆拉諾島好像也已經成為一個玻璃中心了,就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開始大規模出口玻璃製品。皇帝既然已經打算派船出海,如果可以的話,是不是可以去那邊再拐幾個匠人回來?

    至少這也是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如果能拐帶幾個學者回來就更理想了。如今這個年代,那邊都有什麼著名學者來著?等等,全才的達芬奇這會兒應該出生了吧?幾歲來著?

    張壽說著就陷入了沉思,竟忘了今天是他主動把消息散佈出去,於是家裡人方才都一窩蜂似的湧了過來看熱鬧。等他恍然回神,發現眾人都在眼巴巴看他的時候,他這才笑了起來。

    “玻璃這樣東西,如果做成了,那自然獲利豐厚,而這次固然記下了配方,但未來之路還很長遠。”

    “比方說,怎麼樣把玻璃做得更薄,更大,能夠代替如今的窗紙,讓人白天在屋內不用點燈?比方說,怎麼掌握玻璃的特性,將其磨製成楊七郎的那種能夠望遠,以及能看清楚面前物品的鏡片?比方說,怎麼樣把玻璃做成各種器皿,代替如今的瓷器?”

    張壽連問了幾個問題,見楊詹立刻陷入了沉思,關秋等幾個工匠亦然,他就慢條斯理地說:“我能夠利用張園的地底密室建造這樣一個工坊,又能夠招攬到各位肯不拘一格學習各種新奇知識,然後研發這些千奇百怪東西的年輕匠人,歸根結底,是因為皇上。”

    “皇上說是賣,實則是把這座偌大的張園送給了我,所以如今既然小有成就,那麼,投桃報李,我又怎麼能把這樣的東西藏著掖著?就和之前的紡車以及織機圖紙一樣,這玻璃的配方,我也打算獻給皇上,然後徵召更多的工匠,和關秋,和楊七郎一起繼續研製。”

    因為阿六拉著陸三郎問話,花七早就悄悄一個人掩了過來,所以張壽前後這番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可就算這樣,他還是禁不住掏了掏耳朵,平生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雖說只是遠遠看了一眼,但只聽眾人的議論和描述,他就大致弄清楚了那到底是怎樣的東西。如此好物,就憑張壽自己的能力,興許確實很難保住獨佔利益,但張壽還是趙國公的女婿,還有那麼一大批出身各異,但卻各有神通的學生!

    靠著這樣的靠山和臂助,張壽完全可以悶聲大發財!可人竟然和之前那紡車和織機一樣,選擇放出風聲造勢。而這一次更是和前兩次不同,張壽乾脆在放出風聲的同時,就乾淨俐落地表示要將這樣的成果獻給皇帝!

    難不成張壽準備安靜地做好東宮講讀,太子的師傅,所以並不在乎這樣大的利益?

    而在石破天驚砸下這麼一個大消息之後,張壽也不看四周圍那些或驚詫、或遺憾、或喜悅、或難以置信的目光,不緊不慢地說:“錢這種東西,夠用就行,我這個人也沒有富甲天下的雄心,所以與其閉門造車,還不如延請更多的人參與其中,加以改進。”

    “我曾經聽老師說過兩個詞,在算學的領域中,這種請來志同道合的好友共同解決一個難題的方法,叫做大攻關,大會戰。而我現在的做法,便是另一種大攻關,大會戰。”

    次日上午,當葛雍在北邊的玄武門被接上一乘小轎,隨即在兩個健壯內侍一溜飛奔之下抵達乾清宮,有些暈乎乎的老太師聽到皇帝複述張壽的話時,他忍不住連打了兩個噴嚏。緊跟著,在皇帝那炯炯目光注視下,他就沒好氣地揉了揉鼻子。

    “年紀大了,一有人念叨我就忍不住想打噴嚏……來個人,拿一遝細紙來!”

    眼見一個乖巧的小宮女送了一遝細紙,葛雍就乾咳一聲,避開幾步去痛痛快快擤了鼻子,等丟下那幾團紙重新回來時,他就淡然若定地說:“沒錯,是我對九章說的。”

    又亂捏造我老人家的語錄,又讓我老人家背鍋!回頭一定找張壽這小子好好算帳!

    皇帝見葛雍二話不說就大包大攬,雖說早已經習慣,但他還是不禁啞然失笑:“老師,朕又沒有怪罪張壽的意思,你幹嘛非得一口咬定是你說的?那張壽這從沙子燒出寶貝的本事,總不能也是你傳授給他的吧?”

    “是我又怎麼樣,不可能嗎?我老人家學究天人,懂這些也不奇怪吧?”葛雍見皇帝就這麼笑看著自己,他這才沒好氣地說,“雖說這些年我朝的官船幾乎不出海了,但私底下去東南西北各種異邦做生意的商船還是很不少的,那些異邦賢達的書,當然也流傳了過來。”

    “反正我近些日子就在研究《幾何原本》,嗯,深有體會,所以教了九章一點東西……”

    儘管皇帝因為師從于葛雍的緣故,對算學的興趣比一般大臣大得多,即便之前純自學,再加上張壽的某些講義作為參考,最初也能夠輕鬆輔導三皇子,當然現在就不行了。但他這會兒不是和自己的老師討論算學的,而是討論張壽“敬獻”玻璃配方這麼一件事的。

    所以,對於葛雍的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岔開話題,他在無可奈何之下,只能咳嗽一聲打斷道:“老師,朕又不是要追究張壽什麼。朕找你來,這不是想要請教,這件事朕應該如何回應嗎?”

    “之前的新式紡車和織機,如今已經漸漸散佈出去了,就如同滄州一樣,有人得益,卻也有人受損,但如果張壽真的能夠研究出高產的棉花,那麼天下寒者有其衣,說不定不會變成一樁空話。而紡車和織機這兩樣東西,朕也就是給了他一個五品,其實算是賞薄了。”

    “現在他即將就任東宮講讀,朕總不能再給他加官吧?”

    “官暫且不能賞,東西的話,朕都已經把張園賜給他了,賞賜他金銀財帛,那又遠遠不夠他的付出。而若是在他的婚事上再添點什麼,那又太顯眼了……唉,他這麼來一手,傳揚出去,朕點了洪氏去教三郎這件事直接就被壓了下去,他就不能晚幾天再這麼聲張開來嗎?”

    明白了皇帝這是在頭疼什麼,葛雍頓時呵呵一笑:“你都已經用九章這麼久了,你還不知道這小子要什麼?他是想要你的招賢令!就如同他利用當初嶽山長一句話,招納天下精通天文和算經的人才彙聚京城,以便幫我老人家遴選出能夠重訂曆法的人才一樣……”

    “這一次,他希望利用他敬獻給你的這個配方,招納到足夠有本事的工匠!”

    見皇帝一臉就為了這個的驚詫表情,葛雍就似笑非笑地說:“他用了一群年紀輕輕,手藝也並不算精湛,只是很喜歡動腦子的工匠,就弄出來這麼多玩意,要真的被他再淘出一大堆寶貝人才,你覺得會是什麼結果?他的那番話,你不要說你沒聽說過。”

    皇帝頓時再次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機器代替人工,解放人力,這種前景他想像不出來,而且也沒辦法想像,但對於特立獨行,敢想敢做的他來說,張壽描述的是前景非常有趣。

    而在繼承了皇室一代一代傳下來那龐大財富之後,天生不需要關心財富的他看來,不把錢放在眼裡的張壽,那確實是一個醉心技術的狂人。

    “至於你說,九章這是辜負了你轉移注意力的一片苦心,他肯定會說,堂堂君子豈能用洪氏一介女子來分擔壓力。要知道,因為三皇子在人前主動提出請洪氏來教他畫畫,你最初的設想已經成空了。如今外頭傳揚太子賢明,全都是因為皇上朝會上一句教論語所致。”

    被老師這麼直接似笑非笑瞪著,皇帝縱使早就過了害怕老師的年紀,卻還是有些心虛。

    沉吟片刻之後,他心裡漸漸有了主意,可緊跟著就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皇上,有張博士的陳情表。”

    在葛雍那微妙的目光注視下,皇帝只能板著臉吩咐了一聲送進來。等到他取了那薄薄的奏疏本子拿在手中,卻還是躊躇片刻方才打開。果然,前半篇和花七帶回來的消息一模一樣,張壽非常慷慨——或者說敗家地將那最新的玻璃技術拱手奉上,但後半篇……

    葛雍卻只說對了一半!

    雖然覺得老師也會失算,皇帝有些幸災樂禍,可事關自己,他最終還是直截了當地把張壽那奏本遞了過去。眼見葛雍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就打開看,隨即一邊看一邊嘖嘖驚歎,而看到最後,那臉上表情就僵住了,但須臾就眉飛色舞了起來,皇帝頓時好一陣無語。

    “老師,看你這樣子,是支持張壽的提議?”

    “那當然!”葛雍神氣活現地捋著鬍鬚,但隨即就似笑非笑地看著皇帝說,“朝中某些人這些年來嚴防死守朝廷官船出海,想著獨佔海貿,但太祖皇帝傳下來,經管皇家產業的司禮監,那幾條海船每年從海上賺了多少錢,這就只有一小撮人知道了。”

    沒等皇帝一口承認或否認,這位老太師就一字一句地說:“皇位幾次更迭,那支船隊卻神乎其神地薪火相傳,說起來也算是一個奇跡了。讓他們在異邦招賢納士應該不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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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八章 誰是奸佞小人?

    天子無私事。這是儒生士大夫對一個完美皇帝的設想。如此一來,無論皇帝冊後、納妃、立太子……反正樁樁件件事情都可以拿到朝會上去討論,然後他們再動用各種各樣的本事去支持,又或者阻撓。至於最後成功與否,是名揚千古,還是遺臭萬年,那就各憑運氣了。

    而若是把天子無私事這五個字更推進一步,那麼就是他們更加盼望的一種狀態——天子無私產。畢竟,貴為天子,都已經擁有四海了,還要私產幹什麼?什麼皇莊,什麼內庫,全都是不該有的,那是與民爭利!

    從戶部的國庫裡,撥給皇家每年的必要花費,然後用各種圍繞在天子周圍的官府,比如光祿寺什麼的來供奉天子,而天子本人,則是垂衣裳而治天下,這不是很好嗎?

    所以,日常的話,皇帝上朝坐在寶座上,對於各種各樣的陳奏,做出可,又或者不可的評判,做一個點頭搖頭大官人,而不要什麼事情都指手畫腳。這就是運轉成熟的官僚系統對一個皇帝的要求。

    而但凡是個性強烈的天子,決計會抵制這樣一個重重枷鎖的系統。比方說當今天子,那就是典型的受不了被大臣擺佈。不止他一個,他前頭坐江山的英宗和睿宗,全都是這樣的強硬性格。而當今皇帝最反感的,無疑就是大臣插手自己的私事,覬覦自己的內庫。

    可相比這個,他心裡卻還有紮得挺深的另一根刺。

    此時葛雍一提皇家那幾條大船,即便面前是自己一向最敬重的老師,皇帝仍然是沉下了臉:“老師,你以為朕不想派船出海嗎?別說張壽要招攬異邦賢達,其實朕也希望派出像他這樣眼界開闊的人出海,去好好看一看大明之外的天下!”

    “那一支皇家的船隊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的,一直以來都是司禮監打理,歷代皇帝只不過坐享商船之利而已。之前世宗皇帝的那幾個逆子,也曾經圖謀過這其中巨大的利益,最後差點鬧到船隊揚帆遠洋幾年不歸,英宗能奪下大寶,也不無那幾個逆子倒行逆施的緣故。”

    “雖然英宗和朕的父皇登基之後,司禮監服膺,商船歸來之後亦是立刻臣服,但英宗還沒來得及清洗其中那些見風使舵的人,就遇到諸子奪嫡,難以分身,也就顧不上那些船了。”

    “等到父皇,同樣來不及在司禮監中大動干戈就去了,楚寬進了司禮監之後,也不知道花費多少工夫才站穩腳跟,如今熬死熬退了那幾個老一輩的,自己成了掌印,方才算是一點一點地把那些原本就屬於皇家的東西重新接手了回來。但這些船一天到晚都漂在外面!”

    葛雍卻不在乎皇帝那惱火的態度,悠然自得地問道:“是啊,你說得沒錯,但把從前那批人掌管的東西全都拿過來之後,你覺得,楚寬他還完全是你的人嗎?還是那個從小和你一塊長大的半兄嗎?半兄這話,別人聽著固然有些大不敬,但皇上應該不會生氣才對。”

    見皇帝面色倏然一變,卻果然沒反對自己對楚寬的稱呼,老人家就嘿然一笑。

    “這些年,他自作主張的次數也應該越來越多了吧?我聽九章說過,楚寬曾經對他信誓旦旦地聲稱,這大明能夠歷經內亂而薪火傳承至今,全靠他們這些身殘志堅的閹宦。”說這話的時候,他完全不知道,這身殘志堅四個字,是張壽自己加上去的。

    沒等皇帝說話,葛雍就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自從太宗之後這些年,幾任皇帝要麼是性格柔弱,凡事隨大臣處斷,要麼就是被溺愛慣了,即位之後就胡作非為的,直到英宗皇帝睿宗皇帝,這才總算是有了個明君樣子。而即便這麼亂,大明國力始終不落,這是為何?”

    “一來是軍器局素來很要緊,而不論是英宗皇帝還是睿宗皇帝,全都在最初的時候就悄悄拿下了軍器局。二來,皇家的龐大產業也在司禮監的維持下,一直都平穩流轉,竟然沒有因為戰火更迭就易主。而皇帝只要有錢,就能有底氣,花起錢來也不用看大臣的臉色。”

    “但軍器局為什麼會這麼輕易就擇主,打理皇家產業的司禮監,又為什麼從來沒有真正侵吞這巨大的款項,皇上可曾想過嗎?單單說是他們忠心耿耿,呵呵,這麼多年來都忠心耿耿,這得多不容易!”

    皇帝從來都沒有認真地思量過這個問題,畢竟他又不是親手打下江山的睿宗,可這會兒被葛雍左一句右一句,原本因為被戳軟肋而有些驚怒的他,漸漸就恢復了冷靜。

    他一貫認為是祖宗家法傳到現在,培植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人才,這才能保住了最核心的軍器局,而司禮監更是把皇家那些產業打理得蒸蒸日上,所以哪怕某幾個老不死都撈得盆滿缽滿,但只要保證每年送上來的利潤都在增長,他也就沒有大動干戈,可如今想想……

    前朝不就是因為每朝每代幾乎都因為爭位而打出了腦漿,於是從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皇帝元世祖忽必烈開始,就埋下了走下坡路的禍根嗎?沒道理本朝他前頭那兩位全都是打仗之後奪位成功,大面上卻竟然保持著穩定。一次例外很正常,兩次就不正常了……

    因此,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低聲呢喃道:“朕怎麼就沒想到……難不成楚寬,還有張康……”

    “皇上也許覺得這是挑撥離間。掌管軍器局的渭南伯張康,雖說是一介降臣,卻是跟著睿宗皇帝多年鞍前馬後,功勞赫赫的忠臣。司禮監的楚寬,是保護過皇上你和太后,又勤勤懇懇做到現在,宮中那些宦官都當成榜樣的人。”

    “論忠心,朝中無數文官武將,都未必比得上他們。可論隱藏的東西,朝中也估計沒幾個人比得上他們。張康和楚寬的性格,是什麼輕易讓他們甘心情願蟄伏至今?是睿宗皇帝遺詔,又或者乾脆就是太祖皇帝祖訓?還是他們知道了某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說到這裡,葛雍在心裡補充了一句。要論隱藏東西,張壽應該不會比那兩個傢伙來得少。

    說起來要不是皇帝剛剛突然被踩著痛腳似的突然提那一茬,他也不至於揭這一重蓋子的——太后早就看出來了,授意他找個機會對皇帝捅破這一層窗戶紙,那就擇日不如撞日好了。

    不過話說回來,皇帝也好,他也好,竟然都習慣性地用了張壽的轉移視線大法。皇帝用洪氏來試圖分流朝中某些言官的注意力和攻擊力,而他……則是用楚寬和張康來轉移皇帝對張壽的過分關注。

    所以說,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皇帝面色陰了又陰,可就算葛雍是他最敬重的老師,他也不至於因為人一句話,就真的去懷疑自己的兩大親信。然而,想到軍器局和司禮監一直以來都是平穩過渡,而且正是這兩大機構在每次局勢巨變之後第一時間站隊,他心裡就結下了一個大疙瘩。

    莫非太祖皇帝在海上失蹤之前,就早已料到了如今的結果?所以事先在這兩大機構中埋下了伏筆,於是渭南伯張康和楚寬看上去仿佛是掌總的,其實早就被人架空了?又或者……

    真如同葛雍所言,他們因為知道了別人不知道的東西,所以實際上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忠臣?

    眼見皇帝那臉色變幻不定的樣子,葛雍不願意讓皇帝再繼續循著這思路去鑽牛角尖了,當下輕咳一聲,卻又興致勃勃地講起了他看了那所謂的“《幾何原本》”之後,讓人去招攬了幾個下過西洋的老船工,打探了一番異邦景象。

    若是平時,皇帝肯定一會兒功夫就被他這些描述勾了過去,可今天,皇帝明顯心不在焉,因此葛雍也就笑眯眯神侃了一陣,隨即就假作露出倦怠之色,打了個呵欠,起身告退。

    他還沒走到乾清門,就聽到背後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分明是有人追了出來。他壓根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而很快,他就發現原本給他引路的內侍悄無聲息退了下去,接著,他又聽到了身後一個極輕的聲音。

    “老太師,皇上讓奴婢來送一送您。皇上剛剛傳命,以張博士家中工坊多有巧奪天工的奇物產出,因而要御筆親題作為嘉獎,奴婢這是奉旨去司禮監,讓楚公公那邊經廠裡的工匠刻字為匾,其號為……天工坊。”

    見葛雍陡然停下了步子,隨即扭轉頭看著自己,剛剛清清楚楚聽到了葛雍和皇帝那一番談話的柳楓,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惶恐。

    高興的是如若皇帝真的就此疑上了楚寬,他說不定可以取彼而代之。惶恐的是楚寬背後的力量興許比他想像中更大,這要是依舊被其輕輕巧巧度過這一關,而且知道他當時隨侍在側,聽到了皇帝和葛雍的話,那楚寬縱使奈何不了葛雍,卻不會放過他這個一貫的敵人。

    楚寬面上溫和,實則卻酷烈,在人的打擊報復之下,他就別想有翻身的機會了!

    因此,在葛雍那奇異的目光下,柳楓立刻討好地說:“老太師,皇上既然如此厚賞張博士,這自然是對您剛剛的話信之不疑……”

    沒等柳楓把話說完,葛雍就懶洋洋地說:“真的要是厚賞,那就應該是聽從張壽的建言,立時發佈招賢榜,連異邦人士也一塊網羅到我大明,而不是用區區天工坊三個字來表示恩賞。算了,以皇上這會兒的心情,這已經很不錯了。”

    見葛雍說完就要走,柳楓立刻大膽地說道:“也就是老太師神目如電,這才能洞察朝中奸佞小人……”

    “誰是奸佞小人?”

    葛雍倏然轉過身子,面色陰沉到了極點,見柳楓登時低頭不敢再說話,他就冷冷說道:“你是天子近侍,記住謹言慎行。今天我老人家在皇上面前說的話,要是有一星半點洩露在外,你自己知道後果。至於楚寬……”

    雖然柳楓恨不得把頭低到地面上去,但還是感覺葛雍的瞪視有如實質。他怎麼能想到,自己不過順著葛雍的口氣往下說,怎麼就得罪這位葛老太師了?

    “楚寬和你不一樣,他就算有自作主張的時候,可也有建功立業的時候,不要拿你那點小肚雞腸,去算計他,到時候你怎麼死都不知道!”

    見柳楓神情遽變,葛雍也懶得看這位眼高手低的乾清宮管事牌子,一甩袖子揚長而去。就這點微末的本事和見識,還想和楚寬鬥?之前把消息洩漏給四皇子,結果被不知高低的四皇子一嗓子喊破;這居然還不知道反省,又在他面前搬弄是非?

    出了乾清門,葛雍見之前接自己來的內侍還在轎子旁邊等候,他就搖了搖手道:“不用這轎子了,我腿腳還行,自己走。”

    兩個健壯內侍不禁面面相覷。在這宮裡,太后雖說年紀大了,卻也不喜歡坐轎子,皇帝也一樣,所以他們這樣的轎夫雖說經過特別訓練,一年到頭也抬不了幾次人,如葛雍這樣地位尊崇的,反而坐轎子比帝后的次數還要更多。

    知道這位老人家看著和藹,其實卻是說一不二的性子,他們交換了一個眼色,乾脆就抬著轎子跟在了葛雍身後。果然,雖說葛雍分明察覺到了他們尾隨,卻也沒說什麼,直到悶頭走路的他們發現,葛雍竟然走到了司禮監門外,這才一下子停了步子,全都傻了眼。

    而緊跟著,他們更是看到了完全不可置信的一幕。位居一品的當朝老太師,抬頭瞅了瞅那低調的司禮監門頭,竟是就這麼直接闖了進去!

    兩個抬轎子的內侍因為完全沒料到葛雍這動向,所以壓根來不及報信,而司禮監中留守的那些內侍,又何嘗會想到這樣一位人士會進來,因此第一反應都是目瞪口呆。當總算是有人想到給楚寬報信時……楚寬已經是直接來到司禮監公廳門外了!

    眼見楚寬慌忙出來相迎,其餘對這位老太師造訪不明就裡的內侍們,自然是一個個躡手躡腳離去。雖說還有兩個司禮監秉筆在,但誰都覺得葛老太師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當然懶得去代替楚寬觸黴頭。果然,一見楚寬,葛雍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二皇子幾時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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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九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樣一句話,如果此時司禮監的人都還留在這公廳附近,聽了必定會心裡犯嘀咕。啟程南下那叫做上路,而要是二皇子出了什麼岔子一命嗚呼,這也叫做上路,葛雍堂堂學富五車的帝師大儒,怎麼說話居然這麼不講究?

    而對於葛雍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楚寬的回答卻也是遲遲未至。盯著葛雍看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啞然失笑道:“二皇子就算要走,那也多半得等到太子冊封完再走,否則他要是在半道上鬧騰起來,豈不是沒事找事?不過究竟幾時,這自然要聽憑聖裁。”

    “呵呵。”

    葛雍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淡淡地說:“原來二皇子還得過這麼久再上路。此去瓊州山高路遠,之前九章認識的那個老鹹魚也就是啟程得快了一點,皇上還擔心他是帶著冼雲河那些人犯逃跑,這要是二皇子坐船從天津出發,半道上有個什麼問題……”

    他故意頓了一頓,漫不經心地掃了楚寬兩眼,絲毫不怕自己說出來的話有什麼犯忌:“比方說,沉了船,遭遇了海盜,又或者是巧之又巧地感染了惡瘧……”

    這話還沒說完,剛剛一直顯得很鎮定的楚寬就不由得變了臉色:“老太師這話是什麼意思?二皇子出行,就算是獲罪,自然也會帶足了護衛,至少兩個太醫隨行!”

    雖說張壽給那些瓊州府的冼雲河等人連大夫都想到捎帶上了,但這年頭的醫術水準實在是太差,按理來說,楚寬想到給二皇子配備太醫,這也並不出奇。然而,葛雍完全不信人會這麼善意好心!

    “什麼意思?”他挑了挑眉,剛剛還顯得輕描淡寫的口氣,陡然之間多了幾分銳利的鋒芒,“廢後……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敬妃,她從坤甯宮移居出來之後,近來的景況聽說很不好,甚至有人說她半是癲狂半是瘋?有些人大概會覺得,那是裝瘋賣傻,但也許她是真瘋呢?”

    楚寬剛剛遽變的臉色,此時此刻又完全恢復了正常。他沒有再去和葛雍唇槍舌劍,而是乾脆保持了沉默。然而,老來致仕之後一向與人為善,頂多是和老朋友以及學生們鬥鬥嘴的葛老太師,這一次卻沒有因為他的沉默,而就這麼善罷甘休,而是又輕笑了一聲。

    “敬妃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大皇子和二皇子估計也好不到哪去,旦夕且死。有人也許覺得這是永絕後患,反正皇上春秋鼎盛,宮中那些嬪妃也不是不能生,這不,裕妃又老蚌含珠了,興許日後還會有一個個皇子皇女出世。”

    “既然皇上有的是子嗣,留著那母子三個禍害何用?重演當初英宗奪位那一幕嗎?英宗皇帝那還是有為的明主,至於大皇子和二皇子,只會便宜某些野心勃勃的陰謀家而已!”

    不動聲色聽到這裡,楚寬終於笑了笑:“老太師這話臆測太過,就算是廢後和有罪的皇子,畢竟也曾經是皇后,是帝子,誰敢真的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誰敢真的要他們性命?皇上仁慈,否則換成任何一個皇帝,不論三皇子生母和妃還是裕妃,宮中早就冊立了新後了。”

    “誰敢要他們性命?”

    葛雍自言自語了一句,這才看著楚寬,一字一句地說:“呵呵,別人不敢,你敢。”

    眼見得楚寬一張臉登時僵滯了下來,葛老太師便哂然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些事情你就連皇上都可以瞞過,更不要說我這樣耳聾眼花的老骨頭。但是,這宮裡終究還是有明眼人的。”

    “楚公公,這次是我和你說話,下一次就未必了。別打著為皇上好的旗子自作主張。有些人有些事,你碰了,那就是越界了。因為你覺得好的事情,別人未必覺得好。你是太后跟前長大的,也是和皇上一起長大的,有些事情應該不用我這個老頭子提醒才對。”

    楚寬靜靜地看著葛雍撂下這話,隨即轉身離去,面上依舊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仿佛最初的神情遽變只不過是幻影。直到葛雍的背影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他方才緩緩轉身進入公廳,在那張獨屬於掌印的座位上緩緩坐下。

    葛雍在帝師之前,當過翰林,也突破尋常路做過禦史,殺過人,監過軍,治過水……總之,那遠非是只有一張嘴厲害的等閒清流,又或者祖宗蔭庇的勳臣貴戚。然而,葛雍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司禮監來,調查他的事,因為那位老太師沒那閒工夫,也沒那人手。

    所以,就如同葛雍說得那樣,這位老人家只是個傳話的人,宮中另有明眼人。

    “太后娘娘,是你嗎?”楚寬喃喃自語了兩句,最終深深歎了一口氣。這個世上最瞭解他的人,不是皇帝,因為皇帝一直都比他小,看到的都是他刻意流露在外,最完美也是最成功的一面,唯有把一丁點大的他撿回去養著的太后,那才是真正瞭解他的人。

    太后明明知道,卻還拐彎抹角讓葛雍來警告他,這是特意給他留面子,還是昔日情分已然一筆勾銷?

    而葛雍依樣畫葫蘆把某人讓自己轉告的原話統統對楚寬說了一遍,期間還整理好了煞有介事的表情,等出了司禮監之後,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之前那一乘自己一直都不願意坐上去的轎子。至於剛剛對楚寬說的話,他甚至都懶得去多想。

    雖然他已經能猜出過往許多事情的真相,但這些事情他寧可爛在肚子裡。有這閒工夫,他還不如回去琢磨一下連日以來從古今通集庫搜羅到的那些元書。

    要不是張壽,他從來沒想到,那些更擅長騎射打仗,忙於內鬥的元人,竟然會有空翻譯這麼多的異邦著作——雖說想來也就是郭守敬之類精通天文算學的大家,又或者那些精於算術以及異邦語言的色目人翻譯的,但其數量仍然是蔚為可觀。

    只不過,那些書在元時大概就沒多少人看過,等到了元末,雖說沒毀於戰火,可最終的結局仍然是束之高閣,靜待朽爛。本朝收了這些書進古今通集庫,卻也少人問津,就連他也一樣,因為那些書翻譯的水準很爛,再加上各種公式多,因此常去的他也一度錯過了很多書。

    好在他如今托張壽的福,竟然“創作”出一整個算學體系,雖說《葛氏算學新編》所用術語不同,但那些把異邦算經翻譯出來的元代譯者照搬了符號算式體系,因而他看著總算沒那麼吃力。而如今他更加確定了,在他前頭教授過張壽的那位老師,是曾經遠洋海外的高人!

    剛剛在宮中提醒了皇帝,敲打了柳楓,告誡了楚寬,看似高深莫測的帝師老大人,在出了皇城北安門,和自家等在門外的車馬隨從匯合之後,他就堅決果斷地吐出了三個字:“去張園!”

    在司禮監耽擱了這麼一會兒,楚寬到張園的時候,已經是大中午了。這一日天氣不夠好,天空中陰霾沉沉,可張家卻是大紅燈籠高高掛,仿佛在慶祝什麼喜事一般。想想天工坊這三個字應該還沒這麼快傳出來,葛雍下車時,不禁有些納悶。

    而他很快就從那個喜氣洋洋迎出來的小傢伙口中,得知了那樁喜事:“葛先生,我家少爺今天休沐,陸祭酒和陸三公子來了。之前陸三公子的婚事,就是我家少爺去劉家幫忙提的,如今陸祭酒說,陸三公子的婚期提前了,成婚之日,請我家少爺去坐個首席,親自做個見證!”

    葛雍認得這出來的少年乃是張壽從融水村帶出來的伴當之一楊好,此時見人對著自己憨笑一通,仿佛很高興的樣子,他不由得很想打趣一句,這又不是你家少爺娶妻,可想想張壽這婚事也就是再過一個多月的事,他也就打了個哈哈。

    就憑陸綰的手腕,到時候去湊熱鬧的達官顯貴應該會不少,張壽年紀輕輕卻坐首席……那場面真是想想就覺得精彩,當然他不能去,因為他一去,張壽必定要把首席讓出來!

    心裡這麼想,葛雍就笑問道:“哦?陸祭酒父子現在還在嗎?陸三郎那小胖子現在是能耐越發大了,我是走到哪都聽到他的名字!”

    “在呢在呢!”

    楊好熱情地把葛雍往裡頭領,一邊帶路還一邊興高采烈地說道,“陸三公子一進門就嚷嚷了這麼個好消息,還說不是搶在老師前頭成婚,而是十一月總共就那兩個黃道吉日,他人胖怕冷,再說又怕人挑刺說什麼還沒成年,對了對了,他還請少爺給他做正賓!”

    楊好這說話沒條理,葛雍這聽話卻有條理——一聽到正賓兩個字,他竟是比之前聽到首席兩個字時,反應還要更大。

    無他,婚禮的六禮當中,雖說也有代替男方主人家去女方送各種定禮以及商議婚期的賓者存在,但更多的是擔當使節,主婚的一般必定是父親乃至於宗族長輩,而會需要正賓這樣一個壓得住陣腳人物的,只有兩種場合,冠禮和笄禮。

    陸三郎這是要請張壽這個老師出席冠禮,擔當正賓?

    他之前還想把張壽的冠禮辦得熱鬧一點,然後親自為其加冠取字,結果被朱瑩一言點破,只能無奈放棄,結果倒是便宜了陸小胖子!陸小胖子是家中幼子,恩蔭輪不到,再加上又不是進士,之前雖說被皇帝嘉許為浪子回頭變天才,恩賞也不少,可得到正式品級還是這一次。

    如今大操大辦,興許還不僅僅是陸小胖子的意思,還有陸綰的意思!

    葛雍心裡這麼想,腳下步子卻加快了幾分。他極其好奇的是,張壽究竟給陸三郎起什麼樣的表字。要知道,他之前為張壽起表字的時候,那可真的是糾結到了極點,總想著盡善盡美,為自己收的最後一個關門弟子畫上完美的句號。

    現在,糾結的人該換成張壽了吧?

    論理來說,張壽這個做學生的去葛府次數多,而葛雍這個做老師的卻不怎麼會來張園,但事實上,葛老太師到這裡來閒逛的次數還真的很不少,有些時候甚至是張壽在國子監授課的時候,他也會跑來,甚至還會帶上齊景山和褚瑛,一來就直奔張壽書房。

    來得多了,張壽書房在哪,那些手稿習慣性地都會放在哪,葛雍比張壽本人還要熟悉。當然,他也很清楚,之所以某些東西從來都不變換位置,大概也是張壽為了方便他這個老師。至於那書房中別的放東西的地方,老人家也從來都沒去碰過,齊景山和褚瑛就更不會了。

    若不是張壽書房中的某些手稿,實在是給人打開了一扇窗戶,葛雍懷疑自己那兩個老朋友興許都不好意思跟來!他這個老師可以大剌剌闖人書房,那兩位怎麼好意思?

    此時此刻,腳步匆匆的葛雍就已經到了張壽的書房之外。至於帶路的楊好,早就在半路上被他轟走了繼續去看門。看到在院子裡打拳的阿六見著他時完全當成沒看見,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給張壽通風報信,老人家不禁在心裡對少年豎起大拇指。

    很顯然,張壽這會兒和陸家父子談話的內容並不避諱他這樣的自己人!

    他悄然在門前這麼一站,就聽到裡頭陸三郎那聲音:“真的,老師,你出任東宮講讀的事,一大堆人上書反對,力主經筵之時再決定講讀官。渭南伯張康告訴我,通政司那邊堆積如山的奏疏也就算了,最氣人的是還有人打算在國子監當中串聯……”

    嗯?葛雍頓時揚了揚眉,這是真的打算撕破臉杠上了?國子監周祭酒和羅司業不會這麼愚蠢,那些監生也不至於這麼短視,是有人在其中策動?難道是那些不甘心的學官?

    須臾,他就聽到了陸綰的聲音:“張博士,三皇子冊立東宮在即,皇上第一個點的講讀就是你,第一批點的侍讀就是包括三郎在內的九章堂學生,在外人看來,這實在是皇上偏心太過。如若國子監周祭酒羅司業能站出來力挺你也就罷了,如若不能……”

    “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是嗎?”

    聽到這裡,明白了陸綰的弦外之音,葛雍頓時再也沒有聽壁角的興致了。他上前一把推開書房大門,見內中三人紛紛朝自己看了過來,他就沒好氣地說:“三皇子已經親自上書,堅稱自己要九章當他的老師,那些傢伙除非是打算換太子,否則也就是瞎嚷嚷一陣子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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