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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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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4 00:31:16
第五百九十章 虛驚和捧哏……

    居然又炸了?這是什麼意思?

    終於腳踏實地站穩的張壽著實有些發懵,隨即想到的是地震,是王恭廠大爆炸,是諾貝爾的黃色炸藥……好吧,他的地下工坊從來就沒有製作過這麼危險的東西,而且在他印象中,好像並沒有收容過喜歡做危險化學實驗的人物。

    因此,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這才神情不善地看著阿六問道:“你這意思是說,在今天之前,竟然還炸過?”開什麼玩笑,他這是在自家房子底下放了顆定時炸彈嗎?

    阿六微微一遲疑,最終坦然說道:“就是那個楊七公子楊詹。”

    聽到竟然是那個餓貨惹出的麻煩,張壽簡直無法置信。那個糟踐水晶拿來磨制玻璃鏡片的敗家子?可磨制鏡片和爆炸之間,好像完全無法搭上關係吧?他剛剛這麼想,隨即腦海中就陡然映射出了所謂阿基米德讓婦女們用鏡子反光燒帆船的無稽之談,頓時心裡咯噔一下。

    玻璃鏡片好像並不是完全安全的,且不說燒玻璃那高溫,如果真的磨出了凹透鏡來,聚光點火,而且點著的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可就說不好了……

    他越想越是不安,可越不安,越是覺得自己好像還忽略了什麼東西。終於,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慌忙瞪著阿六問道:“你就帶了我一個人出來?剛剛我帶去的那幾個客人呢?”

    面對張壽的質問,阿六微微一愣,立刻理直氣壯地說:“他們頂多嚇一跳而已!”

    你小子說得簡單!張壽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大到裂開來了。阿六這種遇到事情先把他撈出來就好的態度,平時那自然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但今天……他可是把那麼四個原本稱得上是敵人的傢伙給帶回了家,結果一遇到剛剛那種突發狀況,就把人扔下自己逃算怎麼回事?

    張壽正要說話,就只見阿六直接轉身一溜煙跑了,看那方向,分明是去之前他們出來的工坊。知道少年這時候回轉身是去“救人”了——雖說是否需要救,那還存疑,因為他沒看見其他人出來——至於這種亡羊補牢行為是否有用,他只能寄希望於那場爆炸只是小意外。

    在原地等了不一會兒,他就只見阿六一個人去而複返。這下子,本來還抱著幾分僥倖的他不禁心道不好。不會是真的出大事了吧?然而,等阿六到了跟前,他卻發現,少年的臉色雖說有些奇妙,但距離出了大事這種程度好像還差十萬八千里。

    於是,他立刻直截了當地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阿六有些不太自然地移開了視線,隨即才相當耐心地低聲解釋道:“果然是宋混子和楊餓貨用那什麼磨出來的玻璃鏡子點火惹了事,這會兒,葉孟秋那四個人,這會兒都被拖到觀星樓上去了,楊餓貨正在洋洋得意地向人展示他從前磨的水晶鏡片。”

    張園這地方確實有觀星樓,這是整座張園最高的建築,樓高四層,頂部有天臺,無論是月朗星稀的日子,約心上人一同來賞月,還是繁星點點的夜晚,約佳人一塊來臥看牛郎織女星,都是極好的——問題是張壽壓根還沒享受過這種愉悅,觀星樓就被人派了別的用場。

    好吧,其實真正的事實是,對於自家張園總共有多少院子,總共有多少建築,實在太忙的張壽根本就還沒來得及體會,而那座觀星樓的原名也並不那麼直觀——它被昔日那位廬王起了天機樓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所以張壽還真的沒有上去過,之前一直空關著。

    此時此刻,他跟著阿六匆匆來到這座張園最高的建築前,聽到頂上傳來了楊詹那滔滔不絕的介紹聲,他乾脆也不急著上去,而是虎著臉對阿六問道:“這兩個人怎麼混一塊去的?”

    阿六當然知道這所謂的兩個人指的是誰,此時不禁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大概是不打不相識?”

    這簡直荒謬,宋舉人和楊詹那兩人打過嗎?是你自己挾持了宋舉人去騙開某人院門的好吧!張壽只覺得啼笑皆非,可阿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當下就索性站在樓下院子裡抬頭往上看。

    可是,四層樓上欄杆的花紋他依稀看到了不少,楊詹的聲音也聽得一清二楚,可欄杆邊上卻看不到半個人影。雖說可以開口叫人,但他還是按下心頭疑惑,示意阿六帶他上樓。

    當他通過一處暗門匆匆上了直達天臺的樓梯時,忍不住覺得自己這個張園主人還真是有些失敗。沒人帶路,沒來過這座小樓的他壓根找不到樓梯在哪!偏偏在這時候,他的耳邊還傳來了阿六牛頭不對馬嘴的安慰。

    “其實,娘子在家裡也常常迷路的。”

    想到吳氏也是小門小戶出身,如今雖說得到了皇帝的封賜,可骨子裡的習慣不至於那麼快就改變,她恐怕不會沒事就在這偌大的張園裡閒逛,熟悉自己這個新家,更多的精力恐怕還放在維持家用開銷上,張壽在歎息的同時,卻忍不住沒好氣地問道:“那你呢?”

    “我當然不會迷路。”阿六見張壽在這狹窄的樓梯上竟然回轉頭來看他,他就眨了眨眼睛,非常坦然地說,“少爺不是說我是管家麼?”

    也是,身為管家要是在自己家裡迷路,那也說不過去……才怪,要知道當初張園那些地道密室之類的,也就是如今作為工坊的那些空間,好像全都是這小子一一摸索打探出來的!如果這樣警醒的阿六也會在這偌大的張園當中迷路,那才叫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心裡這麼想,張壽少不得又回過頭去,滿心疑惑地問道:“那這觀星樓是你告訴他們的?”

    要不然,楊詹這個對張園不熟的傢伙,怎麼會跑到這個他都沒來過的地方來?

    “不是啊,餓貨把這當自己家了,四處閒逛時發現的,找娘子懇求了之後,娘子這才吩咐我去開門。”阿六說這話的時候,想到的是楊詹跟著宋舉人來見自己,要求借用觀星樓卻被他支使去找吳氏的情景。見張壽聽了自己這話為之氣結,他就一本正經地咳嗽了一聲。

    “少爺要覺得他們雀占鳩巢,一會兒我把他們攆走!”

    “你成語倒是用得越來越長進了!”張壽好笑地瞥了一眼阿六,到底還是沒再多問,沿著這少見的環形樓梯快步往上走去。至於那兩個把張園當成自己家的傢伙,他打算回頭收拾他們,反正人已經在他手掌心了,還怕跑了嗎?

    而阿六見張壽不再追究此事,他不禁輕輕捏了捏下巴。

    花七對他說,這要是張壽換成別人,既然煞費苦心招攬了一個個人才進來,早就想方設法拿捏了他們的把柄和軟肋,又或者喜好和習慣,輕輕鬆松能讓人納頭便拜,歸入門下了。可少爺雖說左一個右一個或是請或是撿人回來,但對這些人卻素來很寬鬆。

    花七這言下之意他當然不會聽不懂,所以像天機樓(觀星樓)這種聽著高大上,實際上在如今的張園卻並不具備什麼現實意義的地方,他確實是任由宋混子帶著楊詹隨便去逛的,可誰能想到,他都還沒想好吳氏拒絕之後他怎麼想點辦法呢,吳氏就把這事兒輕飄飄抹平了。

    那一日吳氏笑吟吟地對他說,楊詹覺得天機樓很適合觀星了,所以對她請求能夠讓他進去看看,她答應了,請他拿鑰匙去開門。那時候他就覺得,娘子實在是一如既往地好說話,連先為難再允准這種伎倆都不用。而現在,張壽得知這麼一件事後,竟然也沒發火。

    這或許就是花七對他說的,你家少爺有些地方喜歡用心計,有些地方卻大大咧咧到難得糊塗?比如說,少爺從來不計較他自作主張那點事。

    如果張壽知道阿六此時正在想什麼,他一定會吐槽,少年你想多了。不是不計較,而是在沒弄清楚事情到底怎麼回事之前,先擱一邊而已!如果事實證明餓貨外加宋混子那只是純粹地在放飛自我,他當然饒不了他們,但如果有所成果……

    先看產出了什麼成果,然後他再去思量怎麼炮製那倆傢伙!

    當匆匆登上四樓天臺時,張壽就聽到了葉孟秋那非常明顯的嘶啞聲音:“竟然真的能看清楚遠處的東西……楊七公子,之前質疑你信口開河,誇誇其談,是我不對,我對你道歉!倒是你這鏡片的原理,真的是和算學有關嗎?事涉機密,如果實在不行……”

    “確實是事涉機密,但那不是我的機密,是張博士教給我的,如果沒有他的同意,我當然不好貿貿然教給別人。我聽說你們是精通天文術數的人?那你們不也應該像張博士那樣,知道光的反射和折射原理?對了,還有小孔成像……”

    原本已經準備出聲的張壽若有所思地閉上了嘴,甚至已經邁出去的腿也收了回去。至於他的身後,跟著他上來的阿六悄無聲息地站在那兒,同樣一聲不吭。

    主僕倆就這麼饒有興致地看著楊詹背對著他們,天花亂墜地說著那些葉孟秋等四人聞所未聞的原理,見四個人背影僵硬,一動不動,又瞧見宋混子回頭瞅見他們兩人之後,先是不安地縮了縮腦袋,隨即竟也開始滔滔不絕介紹天工坊中那些層出不窮的創造,兩人不禁莞爾。

    這一番科普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張壽方才聽到了葉孟秋的驚歎:“張博士竟然這麼厲害嗎?天文算科不分家,我還以為張博士不通天文,沒想到他卻是博通古今,獨步宇內……”

    無知少年喲,雖然我如今臉皮很厚,但你這麼誇張地誇我,我還是會不好意思的!至於天文,你高看我了,要真的精通,我至於連曆法都避之惟恐不及嗎?現代人興許能口若懸河地談一堆星座,但具體到什麼星星的軌道問題,說實話研究生裡都沒幾個能算的……

    本來還打算看一會兒熱鬧的張壽,終於還是沒有在別人身後聽人家褒獎自己的惡趣味——他當然不至於臉嫩,但別人吹自己吹得太玄乎,回頭萬一不好收場就麻煩了。

    因此,他重重咳嗽一聲,隨即在眾人齊刷刷把目光轉過來時走了上前,滿面誠懇地說:“原本是請了各位到張園,看一看算科現如今的實際應用,卻沒想到剛剛竟突然出了那麼一場變故。說實話,我也沒想到楊七公子的研究,竟然又有所進展。”而且還進展到炸東西!

    剛剛還唾沫星子亂飛的楊詹,此刻登時變成了啞巴。事實上,先用張壽那奇妙公式計算出來大概資料來磨鏡片,然後利用地下密室氣孔中射進來的陽光,用鏡片聚光,最後成功點燃爆竹,那情景他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心有餘悸,因而此時此刻面對張壽這個主人時分外心虛。

    更何況,那炮仗還不是普通炮仗,是宋舉人夾帶來的,號稱京城唯一官營爆竹工坊的最新一代產品……幸虧分給他那間石室是單獨的,因為爆竹就一個,還不至於把地方炸塌,匆匆跑出來的他還遇到了眼前這四位,否則他覺得這會兒狀似笑眯眯的張壽大概會把他掐死!

    而剛剛還在一旁幫腔的宋舉人,那就更心虛了。他哪敢說是自己之前在聽說楊七公子的實驗進度以及需求後,把爆竹偷偷帶了進來,還蠱惑人拿這個做實驗,當下趕緊岔開話題道:“張博士,小楊和這四位一見如故,聽說他們這才剛進京城,能不能留他們在這兒住下?”

    張壽本來把人帶回家中也有這麼一重意思——甭管這四個人是基於自我認知而找他挑釁,還是因為別人的挑唆而來,把人放在自己的地盤上就近“監視”,那總是最沒錯的。至於之後如何再教育,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因此,明知道宋舉人這有轉移話題的意思,他卻裝作毫無察覺,沒等那面面相覷的四個人有所回應,他就欣然點頭道:“那自然好,之前聽各位說算經難得,正好我這家中藏書頗多,各位自可隨便借閱……”

    他這話音剛落,眼角餘光突然瞥見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到了欄杆邊上,隨即竟是毫無預兆地伸手一撐,整個人往外縱身一躍。如果不知道這是四層樓,他簡直覺得人只是在翻越一堵矮牆!哪怕知道少年肯定不會有什麼危險,但他還是不禁打了個頓。

    而同樣看到這一幕的宋舉人和楊詹,亦是下意識地心裡一哆嗦。就在這突然的沉滯發生之後不一會兒,下頭就傳來了阿六那平淡而自然的聲音:“少爺,陸三公子派人給葉小公子四個人送書,說是算經十書和《測圓海鏡》、《四元玉鑒》等,總共二十三種算學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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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一章 賢王和閑王

    大鬧陸府冠禮的葉孟秋等四人,被張壽留在了張園住,而後陸三郎又帶人送去了幾大箱子書——其中一箱子是他派人先送過去的,另外幾箱子是他和其他同學以及師弟們匯合之後,再次帶過去的——這消息傳開之後,原本正等著看張壽師生打壓異己的人頓時傻了眼。

    從前張壽師生不是很強勢地誰噴就頂誰嗎?今天怎麼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但寬容大度既往不咎,還擺出一副提攜同路人的架勢,把人留在張園共同探討算學?

    使勁忍著這才沒去陸府湊小胖子冠禮熱鬧的葛雍從旁得知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最初憂心忡忡,隨即心滿意足,最終得意洋洋地去找兩個老朋友,極力炫耀徒子徒孫的宰相肚裡能撐船。而且,這句話他不但說了,還命人傳揚了出去,結果自然把人氣了個半死。

    這其中,本來就惱火于張壽愛折騰的孔大學士就火冒三丈——張壽和陸三郎怎麼就能和宰相相提並論了?還有,葛雍這話確定不是揶揄他這個大學士度量太小?

    除了孔大學士之外,面對這個消息,國子監那聚賢雅舍中正在籌備接下來經筵的四位山長,那也是同樣心情不太好。其餘三人也就罷了,城府最淺,脾氣最大的洪山長忍不住氣得直接砸了東西。

    而鑒於洪氏直接被太后召入了清甯宮陪伴,沒了唯一能規勸他的人,他這火氣發完之後,這才醒悟到如今不是在江西,不是在自己的豫章書院。

    果然,他這屋子裡的大動靜頃刻之間傳到了其餘三處,雖說平日看人各有不同,但三人和洪山長一番相處下來,對洪山長的看法都是統一的。此人于經史固然極其精通,治學也相當嚴謹,但卻有一個最大的短處,那就是性格固執,對於各種標新立異的東西深惡痛絕。

    他們實在想不通,特立獨行且標新立異的皇帝,怎麼會召來這麼一位同行的?

    如果三人知道,是相貌平平卻長袖善舞的洪氏陰差陽錯之下,使得洪山長進入了皇帝的視野,那麼一定會感慨洪山長有個好女兒卻不知道珍惜,洪氏實在是可惜了。

    而此時此刻,洪山長的好女兒洪氏,卻正度過自己在清甯宮的第四天。

    對於其他名門淑媛來說,能被太后留在宮中,這簡直是一等一的殊遇。且不說皇帝如今正在盛年,天下至尊,儀錶堂堂,那位據說悍妒的皇后也已經成了廢後。就算真不想為妃,太后如此垂青,日後傳揚出去,也能助長她們如今在家裡,異日在夫家的名聲。

    可對於洪氏,她在清甯宮中那卻是低調得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別說去太后面前討好賣乖了,就連千金們利用抄經來安靜昭顯自己存在感的手法,她都好似完全不懂。每天除了看書、寫字、畫畫、女紅,她只會詢問派到身邊伺候的宮人一件事,那就是女學何時開。

    因此,饒是最初對洪氏的用心頗有疑慮,太后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自己要什麼,又不該沾什麼。於是,陸府冠禮之後的這天晚上,太后就直接把洪氏叫到了自己面前,和顏悅色地說出了一番話。

    “女學的事情,本月中旬皇帝冊封太子之後,就會正式籌備,你這個侍讀本該去輔佐攬下了此事的永平,但在此之前,你既然在我這兒閑著也是閑著,三郎又曾經請你教他畫畫,明天開始你就隔天去教他一次吧。”

    雖然和楚寬之前達成了協定,但洪氏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真的能夠教授未來東宮太子,三皇子之前那教畫畫的提議,在給她解圍的同時,更是證明了他對此事也抱著保留態度。這幾日入宮之後,甚至連教畫畫這三個字都聽不到了,她就更加覺得此事無望了。

    可如今太后舊事重提,她不但沒有因此欣喜若狂,反而大吃一驚。如果可以,她更願意去把母親交托給自己,而她自己親力親為之後也覺得很有意義的女學好好做起來——至於教導並影響東宮太子這種事,做一下夢也就算了,她還沒有這麼大的野心。

    然而再意外,再懵懂,她試著誠惶誠恐地推脫,表示自己只怕承擔不了如此重任之後,太后卻笑而不語,無奈之下,她只能答應了下來。

    次日又是經筵,雖說洪氏沒有刻意打聽,但還是從宮人口中聽說了今天開講的幾位大儒——其中有召明書院的嶽山長,卻沒有父親。她無法確定皇帝到底是怎麼定的先後順序,只是在經筵散去之後,她從玉泉口中就得知了這一天的情況。

    毫無疑問,在皇帝刻意排出經筵日程表,鼓勵“學術辯論”之後,這一日仍然是唇槍舌劍,嶽山長也和張壽一樣舌戰群雄,大放光彩。

    可這些都和她這個不用去參加經筵的女人沒有任何關係——雖然據她所知,在京城,包括朱瑩在內,可以去聽經筵的姑娘們很不少,但她完全沒有想方設法去湊熱鬧的意思——如今她更頭疼的是,自己去給三皇子上第一課,究竟應該講什麼。

    是按部就班講畫畫,還是借物諷人夾私貨,又或者是中庸之道,隨便糊弄一下?

    一夜輾轉難眠的洪氏,十月初四這一天,早起洗漱更衣,草草吃過一頓食不甘味的早飯,繼而一如既往被太后留下來讀書時,她雖說看著依舊淡定,但心情那卻是五味雜陳。等到半個時辰後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偏殿,她照常讀書寫字卻還沒能調整心情,午飯時間又到了。

    而一頓樸素到說不上什麼滋味的午飯過後,她終於迎來了平生第一次去給皇子當老師——也是給未來太子當老師的經歷。當跟隨女官玉泉出了清甯門時,她最初還沒注意到行進方向,等到發現自己竟然是來到了坤甯宮前,她這才吃了一驚。

    玉泉看出了她的驚訝,當下就笑道:“皇上從乾清宮過來方便,再加上坤甯宮空著也是空著,因而在冊封大典之前,就留著三皇子和四皇子在這兒讀書。”

    洪氏原本只做好了教授一個皇子的心理準備,此刻得知四皇子竟然也在這兒,她不禁呆了一呆,差點問出那自己應該怎麼教。好在她只是教畫畫,如果要教其他的……太子和普通皇子怎麼能一樣教?然而,更讓她意外的卻在後頭。

    當她跟在玉泉身後進了坤甯宮東暖閣時,卻只見三皇子竟是主動站起身相迎,先是客客氣氣叫了一聲玉泉姑姑,隨即就對她頷首笑道:“洪娘子,從今日開始,我該叫你老師了。”

    大吃一驚的洪氏慌忙謙遜道:“臣女只是教授殿下畫畫而已,萬不敢當老師二字。”

    “古人有一字師,今天就算洪娘子真的只教我畫畫,也當得起老師二字。”三皇子笑得真誠而燦爛,見洪氏還要推脫,他就鄭重其事地說,“再者,當時說教畫畫,是我主動提出的,若是因此而不尊師重道,那我就對不起洪娘子了。”

    說到這裡,他就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四皇子,見人竟是抑制不住地打了個呵欠,他就開口說道:“四弟,你如果對畫畫不感興趣,那麼,我可以和父皇說,讓他請人來教你下棋。”

    “啊?”

    四皇子這才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他瞪大了眼睛看哥哥,發現人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趕緊挺直腰杆道:“不不,我就和三哥一起學畫畫,等以後有空了再學棋。”

    我可要好好看著這個奇怪的女人,省得她利用三哥你善良又老實的性格興風作浪!

    四皇子那帶著警惕甚至可以說敵意的眼神,洪氏看在眼裡,心裡著實覺得無奈。等到她開始教授畫畫時,她的這種感受就更明顯了。

    如果說三皇子聰明寬厚,頂了天有那麼一點點靦腆,怎麼看怎麼是皇族的典範,那麼,四皇子就是個問題多多,時常冷不丁詰難一下人,甚至還喜歡故意鬧出狀況的衝動冒失少年。洪氏還發現,她還不能忽視四皇子,否則人必定在旁邊想方設法鬧騰點事。

    因此,小半個時辰下來,也曾經教過一些孩子的她只覺得心力交瘁,畢竟,有些婦人當初是帶著孩子謀生的——她實在是很好奇,張壽從前到底是怎麼教這位桀驁不馴小皇子的。

    而三皇子當然看出了四皇子那有意搗亂,然而,在外人面前呵斥弟弟,以此彰顯自己這個做哥哥的威嚴,這種事他大多數時候不會做,哪怕再過幾天他就是太子,那也一樣——畢竟洪氏在他看來也是外人的範疇。因此,他只是不時咳嗽一聲,提醒四皇子不要太過分。

    只不過,他是真心喜歡畫畫,而洪氏那畫畫的功底也確實非常不錯,講解時雖說還有些不自然,卻比那些誠惶誠恐的畫師強得多——畢竟,就算皇帝再任性,從前也不至於讓那些畫工名聲在外的朝臣來教他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皇子,也就只召過幾個宮廷畫師教他。

    因而,當不到一個時辰的課上完之後,他誠懇地道了謝,又親自把洪氏送到了門口,等目送人離去之後,他瞅了一眼侍奉在側的幾個宮人和內侍,一把拽起四皇子就匆匆往後走。

    對於這樣的一幕,眾人早已習慣,此時面面相覷之後,就都乖巧地留在了原地。不消說,接下來肯定是哥哥教訓弟弟,他們還是不要圍觀得好。

    然而,三皇子的行為卻出乎了眾人的意料,他並沒有在後頭訓弟弟,而是帶著四皇子直接從後門出了坤甯宮。等從坤甯宮後頭的景和門出來,眼看再往後就是後苑,他看到幾個路過的內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兄弟倆,卻也不說話,只是緊緊握著四皇子的手腕。

    就這麼一路把人拽到了坤甯宮後苑萬春亭,見附近情形一覽無遺,沿途所見眾人全都非常知機地遠遠避開,他這才鬆開手,低聲問道:“四弟,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四皇子還以為自家兄長會問他為什麼為難洪氏,本來已經準備了一大堆振振有詞的回答,可三皇子如此單刀直入,他不由得呆了一呆。

    他素來沒有在三皇子面前說謊的習慣,猶豫了一下之後,他就低聲說道:“我聽說有人打算抬舉這個女人,讓三哥你和老師離心離德。老師這人還挺不錯的,他那個隨從阿六也很有意思……反正我不怎麼喜歡這個女人,那就乾脆攆走她算了!”

    聽到這麼一個回答,三皇子頓時愕然。他面色古怪地盯著弟弟,足足好一會兒才笑了起來。眼見四皇子被自己笑得莫名其妙,他就好整以暇地說:“你這聽說,是從哪聽說的?你也不想想,老師是瑩瑩姐姐的未婚夫,父皇又一向很賞識他,洪娘子憑什麼和他比?”

    “疏不間親,我和老師親近,還是和她親近?她教的是畫畫,老師教的是算科。畫畫是娛情,算科卻闡述世間之理,你說哪個重要?還是說,你覺得我這麼笨?”

    “有意對你傳這話的人沒安好心,你還當真了!”

    四皇子最初還有些不服,可聽到最後,他就有些訕訕然了。他皺著眉頭苦思了老半天,最後恨恨地說:“興許真的和三哥你說得那樣,前天我也是出了景和門到後苑轉悠的時候,聽見有人說洪氏如何如何……是了,那天是在玉翠亭,那亭子四周圍全都是些花草樹木!”

    三皇子頓時無語了。四皇子平時挺聰明的,怎麼突然就犯傻了。父皇早就教導過他們,在宮裡走動,儘量不要往容易藏人的地方走,要最光明正大地走在最大庭廣眾之下,而要說話,也要尋找那種藏不住人的空曠地帶,這才能避免隔牆有耳!

    因此,他突然出手,彈了四皇子一記腦瓜崩,見人捂著腦門滿臉幽怨地看著他,他就無可奈何地說:“好了,以後別聽信人言。這經筵一天一天下來,父皇應該還會挑選其他講讀官,那些人可不像洪娘子這樣謙遜低調,你要再這樣擺臉色為難,小心麻煩。”

    “那有什麼!”四皇子滿不在乎地嘿然一笑,“他們頂了天到父皇面前告狀,再要麼就是在外頭說我頑劣不堪造就之類的……反正我將來不就是個閑王麼……”

    “是賢王,不是閑王!”三皇子面色一變,嚴厲呵斥了一句之後,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四弟,今後我是不是還會有弟弟,這也許很難說,但現在我只有你這一個弟弟!而且,父皇讓我們一塊讀書,他的期望一直都明明白白。”

    “我希望你和從前一樣爭強好勝和我比,而不是裝傻充愣來襯托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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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借題發揮和算經館

    拋開經筵暫停的十月初二這一天,永平二十七年的經筵,須臾就過去了五天。因為皇帝有意煽風點火,推波助瀾,這五日的經筵可謂是讓人大開眼界,什麼唇槍舌劍,舌戰群雄……五花八門的好戲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直叫人目瞪口呆。

    而因為三皇子這位元未來太子全程旁聽的緣故,又有皇帝今年會借此挑選東宮講讀官的傳言在外,也不知道多少人卯足了勁,拿出了平生最大的本事。

    可是,傳聞中靦腆內向,在大皇子二皇子出事之前,從來都顯得默默無聞,無足輕重的三皇子,卻讓大多數人的蓄力一擊都仿佛打在了棉花團上。

    因為他自始至終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眼神中固然有好奇,面上也都是掛著笑意,可人更多的是和皇帝交頭接耳,很少開口說什麼。當然,張壽開講的那一天除外。但那一次三皇子開口,也是因為張壽率先發問。

    可如今換成其他人在經筵上講學,誰能像張壽這樣,用非常自然的口氣對三皇子提問?張壽畢竟做過三皇子實質性的老師,別人可沒有!

    至於被無數人念叨的張壽,經筵第一天露了個面,接下來第二天主持了陸三郎的冠禮,接下來幾日就沒有再出席經筵了。

    雖說彈劾他狂妄、妖言惑眾、出身可疑等等的奏疏也在通政司堆了十幾份,但隨著皇帝突然下旨冊封其過世的生母張寡婦為一品昭烈夫人,這種彈劾攻勢頓時啞火了。

    而他把葉孟秋等四人帶到張園留住的消息,卻在同一時間倏忽間傳開了來。雖然也有人在外散佈流言,說他是嫉賢妒能,有意暗害算學同道云云,可是,當十月初六這一天,皇帝直接把張壽和葉孟秋等四人召到文華殿經筵的現場,這種謠言就立刻不攻自破了。

    在皇帝到場之前,眾人就只見張壽和葉孟秋等四人談笑風生,那種融洽的氛圍只要不是瞎子,誰都能看得出來。若是放在從前,少不得有年輕氣盛的禦史忍不住跳出來發難,可如今吃虧的人多了,朝臣們吃一塹長一智,縱使窩著滿心問題,卻也沒人開口。

    這一日太后沒來,公主和各家千金們卻依舊來了不少。永平公主孤高依舊,冷眼旁觀朱瑩喜滋滋地對人炫耀自己的如意郎君——如果換成從前,她必定要譏笑朱瑩的淺薄,可如今她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換成朱瑩之外的其他姑娘,有張壽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未婚夫,那也必定是要炫耀的。沒看劉晴的未婚夫還是陸三郎那個從前被人嫌棄的小胖子,卻也照舊與人說小胖子的好嗎?

    當皇帝帶著三皇子和四皇子再次駕臨時,看到的就是一團和氣的場面,在宣佈今日經筵開始之前,他突然看著張壽,饒有興致地呵呵一笑。

    “九章,朕聽說那一日陸高遠冠禮,有人登門質疑,你卻非但不以為忤,還把人請到了張園探討算科。你一向年輕銳意,九章堂更是大有新風,這一次行事卻大有古意,所以朕才把你家的這幾位客人都請了過來。”

    皇帝這開場白頓時引來了人人側目——皇帝你要點臉嗎?

    誰不知道那一日你白龍魚服直接跑到陸家看熱鬧去了,還在這睜著眼睛說什麼瞎話?聽說……皇帝你明明是親眼目睹好不好!

    然而,皇帝對群臣的這種詭異注視卻早就司空見慣了——從他當年當太子時逃掉某些討厭講讀官的課程,到沒親政時故意用出格的方式來戲耍某些大學士,再到親政以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亂來一氣,他也不知道經受過多少責難和質疑的集體注目禮。

    雖說如今做人成熟了,手段圓潤了,但皇帝還是動不動就毫無顧忌地睜著眼睛說瞎話。

    此時,他只當成沒看見那些炯炯目光,只是笑眯眯地盯著張壽和他身邊的那四個人。終於,在他那神目如電的注視下,就只見那個圓臉少年面色發窘,其餘三人亦是臉上青白。尤其是那個不認得他卻曾經稱呼他為“這位大人”的中年人,那更是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下去。

    而這幾人尚未有所動作,張壽卻站了出來,從容一揖道:“皇上,我家老師曾經說過,志同道合者,縱有一時爭議,但終究會殊途同歸,而貌合神離者,縱使如膠似漆,但終究會分道揚鑣。”

    話音剛落,就只見剛剛還盯著皇帝的群臣齊刷刷轉移了目光的標的——那一道道或驚異或狐疑的目光,倏忽間落在了葛雍身上。

    對此,葛老太師面色淡定,甚至連眼皮子都沒眨動一下,竟是比張壽更從容。然而,他心裡卻忍不住暗自大罵。張壽這小子,假造自己的語錄真是造出癮了,竟然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張口就來!

    可是,他仔細想了想,要是他和張壽對調一下,確實會說出意思差不多的話來,當下也就在肚子裡輕哼一聲,打算先姑且認下,回去再和張壽好好算帳。

    而張壽篤定葛雍肯定不會拆穿他的捏造名言,也會姑且背下這個鍋,因此見群臣都去看葛雍之後,他就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葉氏師兄弟四人從學于名家,卻因為種種緣故,沒辦法找到更多算學前輩的著作,而陸高遠雖有書坊印書,但前輩大家的算經卻曲高和寡。”

    “一面是有心學的人找不到合適的書,一面是印書的人卻只能眼看一大堆名家之作束之高閣,因此這一次誤會雖說鬧得大,可如今不但冰釋前嫌,而且大家各有所得。皇上既然關切垂詢,臣卻想說,若是每次誤會都能帶來這般勤學不輟的同仁,那誤會再多幾次也好。”

    聽到張壽輕描淡寫地用誤會把之前那樁丟臉的事蓋過,葉孟秋一張圓臉頓時漲得通紅。

    他本來就是笑眯眯和誰都最好說話的性子,之前因為三個師兄都不會吵架而硬著頭皮沖在前面,此時想想也覺得自己蠢極了。

    雖說站在這文華殿上,他只覺得自己兩條腿都有些微微打顫,但他還是鼓足勇氣站了出來:“皇上,學生之前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所以誤解了張博士和陸齋長,更出言不遜,實在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但是……”

    他陡然加重了聲音,滿臉憤怒地說:“那也是因為有人在北直隸各地散佈謠言,說張博士妄自尊大,說他以算學宗師自居,排除異己,九章堂中更是他的一言堂!說他數典忘祖,信異邦更勝於信前輩大家,而且還篡改算經當成自己的著作……反正給他編排了無數罪名!”

    “因為祖師爺當初留下遺願,希望我們有人能重回欽天監,重修曆法,所以,草民四人方才趁著皇上的招賢令,應召天文術數人才。之前更是因為一腔義憤,貿貿然闖進了陸三公子的冠禮。這確實是我們無禮,但在張園呆了這麼幾天,我們實在是眼界大開……”

    因為並沒有專門學習過禮儀,葉孟秋的應對在很多人看來,實在是不得體,更不合規矩。更何況,此人竟然不是控訴他們含屈忍辱棲身張園,然後當廷戳破張壽的假面具,反而還處處為張壽說話,還在那說著張園內中氛圍如何如何好,在他們看來,那自然是趨炎附勢!

    張壽不好批——畢竟某人渾身是刺,如今還不是孤單一個人,不但有葛雍這個帝師作為老師,還有朱瑩這個未婚妻虎視眈眈,皇帝也明顯偏袒,三皇子更是很敬重這個老師——可區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他們還會批不得?當下就有人開口叫道:“皇上……”

    “哦,這麼看來,你們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然而,還不等那人開口,皇帝就笑吟吟地一錘定音將之前這事兒定了性。他看慣了那些一板一眼有規有矩的人,只覺得眼前這圓臉少年語無倫次卻義憤填膺的樣子,實在是很合自己的眼緣,因此說到這裡時頓了一頓,這才突然轉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陸高遠,依你之見,這葉孟秋師兄弟四人,算學造詣如何?”

    之前聽阿六說皇帝打算讓自己來篩選此次應召入京的算學人才,陸三郎就渾身是勁,此時聽到皇帝竟然直呼了自己那個挺不錯的表字,他就更加高興了。他狀似溫文有禮地對葉孟秋點了點頭,也順帶向對方那三位年紀挺不小的師兄頷首致意,那副做派像極了張壽。

    “既然能夠通過地方官府的初步篩選舉薦到朝廷,自然確實是人才。”

    小胖子先是煞有介事地稱讚了一句,但隨即就話鋒一轉道:“但恕臣直言,之前朝廷時不時嚴申天文算學之禁,民間算經又難覓蹤影,葉小公子四位倚靠祖師傳下來的手稿勤學苦練至今,固然是把他們能掌握的都掌握了,但短處卻很多。”

    陸三郎這葉小公子四個字,陸綰聽得忍不住很想掏耳朵。你還以老賣老叫人家葉小公子……那個葉孟秋的年紀,好像還比你大一歲!

    然而,他此時心裡還是捏著一把汗,非常擔心陸三郎如此評判人家的算學功底,會引起對方反感,把剛剛那明明非常不錯的局面給翻覆過來。可是,他極其意外的是,自家那大胖小子評價對方的言語算得上是極其苛刻了,但那師兄弟四人竟然沒翻臉。

    不但沒翻臉,葉孟秋反而還黯然低下了頭。此時此刻這文華殿中,很多人都聽說過,包括這圓臉少年在內的師兄弟四個,是某位欽天監正的再傳弟子,因而見起這幅表情,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便是吃驚。

    按照孔大學士平時的脾氣,早就忍不住要指斥既然爾等是名不副實之輩,就不要出來獻醜了,但他今天卻瞧著風頭不對,硬生生打消了這衝動。

    果然,陸三郎接下來就氣定神閑地說:“這幾日葉小公子他們師兄弟四人在張園,我們探討了很多算科問題,彼此互通有無,大家收穫都很大。但是,從前算經一書難求,九章堂用的又是《葛氏算學新編》。他們對於九章堂如今教授的一些基礎東西,卻是不怎麼在行。”

    葉孟秋只是慚愧,可他三位更世事通達的師兄,卻是忍不住在心裡大罵陸三郎狡猾——九章堂中基礎的東西?一元二次方程叫基礎,各種幾何體的什麼證明題叫基礎……天知道為了接受這些迥異于祖師爺的名詞,他們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

    至於張壽傳授給九章堂那些學生的簡易運算方法,葉孟秋似乎已經有所收穫,他們卻還沒有……可是,陸三郎熱情洋溢地送了幾箱子前輩大家的算經給他們,這情他們卻不能不領。

    和傳言完全不同的是,葛氏一門的算經……他們反而是之後自己去主動接觸的。

    然而,三人這念頭才剛剛生出,陸三郎就滿面誠懇地說:“臣知道天下書坊大多逐利,即便如今天文術數業已漸漸馳禁,但民間還是少有書坊願意賣這些書。為了讓天下對算學感興趣的學子能夠不為沒有書讀而愁苦,臣請將之前饋贈他們師兄弟的各色算經二十三種……”

    “由經廠列印五百份,再擇選三五十個大城,然後派書坊於當地辦算經館,免費供尋常學子來抄書!如果皇上覺得這花費過大,臣的書坊甚至可以無償印書!當然,為了有助理解,《葛氏算學新編》,臣也打算加進去。”

    張壽含笑看著陸三郎侃侃而談,更是拋出了這個絕對不會被人罵作為數典忘祖的好主意。見一大堆朝臣先是瞠目結舌,而後就有不少露出了大為驚怒的表情,卻沒有一個跳出來反對的,他就不禁笑了。

    書坊逐利,但是,背後如果有人支持,那麼就算賠本也要賺吆喝,因為這是文人最好的宣傳管道。而算學被封鎖了那麼多年,再加上那些前輩算學大家的書通篇都是各種拗口的專用名詞,還幾乎不存在什麼能和三字經千字文相提並論的算學基礎書,有人料定了難以推廣。

    就算是九章堂學生看似前途正好,只要天下各地的書坊都找不到幾本算經,感興趣的人就不會太多。有多少人能有條件一窩蜂湧到京城來找機會?要知道,京城居大不易!

    陸三郎這一招,簡直就如同打在冬眠的蛇七寸上的重重一棒子,只是人還暫時沒警醒!因此,趁四周一片寂靜,他就開口接過了話茬:“臣也記得老師曾說過,算學要從娃娃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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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4 00:32:04
第五百九十三章 枷鎖

    老人家我還是第一次見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偏偏這厚顏無恥之人還生得這樣清浚出塵,還是老人家我在外頭對別人吹噓,道是出類拔萃到幾百年才出一個的關門弟子!

    葛雍一面目光炯炯地應對著四面八方的注視,一面暗想昨兒個晚上張壽過來時,滿面誠懇對他說了皇帝召其和那四個“客人”參加經筵,他打算借此為算學張目的情形。

    他之前還在琢磨,這到底是怎麼一個張目法,現在他算是看明白了,陸三郎這一招,那可比單純的九章堂招生,比什麼召集天下天文術數人才來重修曆法,要簡單直接粗暴多了!於是,趁著眾人全都在看自己,他就不慌不忙地點了點頭。

    “九章和高遠師生所言極是。若是能在天下設算經館,有人擔心國庫又或者地方府庫入不敷出的話,那臣這一把老骨頭,也願意慷慨解囊一回!”

    如果說最初孔大學士還打算審時度勢再做計較的話,事到如今,他已經沒辦法再做計較了。要是再不阻攔,這師生三代人,會不會說仿效府學縣學之類的制度,把算學也開遍全天下?就算沒那麼誇張,在縣學和府學當中再開一門算科,那也說不好!

    他也顧不得今天這是經筵了,立時站了出來,聲色俱厲地說:“皇上之前開算科之禁,重開九章堂,這是重申太祖皇帝遺志,因此臣等並未反對,但算經館開到各地,讓天下讀書人都能隨意接觸,這臣就不敢苟同了!”

    “天文術數不分家,若是有人利用算學妄作讖緯,到時候豈不是惑亂人心!”

    天文術數不分家……呵呵,放在後世,別說不分家了,就連是數學家,專精領域也各有不同,科目之細,任何不同專精的數學家都不敢說全領域制霸。也就是如今這些文科滿分理科負分的政客們,會無知得對未知的科學妄發評論,因為他們根本不覺得這是笑話!

    張壽心裡這麼想,但嘴上的應對卻也絲毫沒有慢。他呵呵一笑,淡然若定地說:“照孔大學士這麼說,天文術數不分家,學了算學的人自然而然就精通天文,就應該去欽天監又或者其他在你們眼皮子底下的地方,否則,就怕他們隨隨便便捏造讖緯之術,然後離亂人心?”

    “可是,據我所知,歷來好像沒有什麼精通算學的人附從某些亂臣賊子吧?”

    “你懂什麼!”在這種方面,孔大學士自然有居高臨下俯視張壽的資格。他怒斥一句之後,就沉聲說道,“如果那些野心勃勃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什麼時候有掃把星掠過天空,什麼時候有天狗食日,什麼時候有地動,以此興風作浪,那天下豈不是要為之大亂!”

    他眼睛微微眯起,聲音卻是緩和了一些,然而那話語中的銳利寒芒卻不減反增。

    “張博士若是覺得有人學了算學,懂得推算這些,這也不要緊,又或者是覺得,所謂的掃把星也好,天狗食日也罷,甚至連地動山搖,都不是什麼天公示警,需要為政者自省,而只不過是普通的現象……那麼,你是想讓天下人失去對天子,對天道的敬畏嗎?”

    張壽不用看都知道,此時此刻朝臣們那是什麼樣的表情。

    自從董仲舒說動漢武帝,把天人感應奉上了神壇之後,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因為要維護自身的至高無上,自然是從來不會去否定這一學說。哪怕天人感應還有用災異來限制君權的另一重用意,可到後來卻完全變了味,有災異,天子安若泰山,宰相先背鍋就是了!

    董仲舒之後,諸子百家最初還有一點反抗力量,但自從漢宣帝召集儒者于長安石渠閣,而後又將諸子百家的書一律禁絕,將儒家奉為官學之後,整個學術界就漸漸萬馬齊喑了。

    天文術數不分家,然後對兩樣東西一塊加以嚴禁,這就確保了歷朝歷代,哲學家遠遠多過科學家,保證了君權的神聖和神秘。至於要說這種傳了一千多年的學說高壓愚昧,其實同一時代,放眼宇內,哪裡不愚昧?西邊的宗教裁判所和贖罪券還不是大行其道!

    只不過,西邊那漫長的中世紀如今已經差不多過去了,資本主義正在興起,宗教正在改革,文藝復興的大幕正在拉開,科學即將壓過神學。而現在,他所在這個號稱天朝的國度,形同宰相,不是首輔的內閣第一人孔大學士,卻仍然在用推廣算學會動搖統治的隱喻敲打他。

    這種想法也正常,如果讀書人不學經史禮數,而是去學數學,全都能自己推算日升月落星沉了,甚至進一步推測分析各種自然現象了,還有誰會覺得天子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

    張壽沒有抬頭去看皇帝是什麼樣的表情,三皇子又是什麼樣的神色,畢竟,就算皇帝再特立獨行,就算三皇子再是他的學生,可皇帝和太子這種生物,統治屬性在理論上高於一切,他壓根不去指望這父子二人會在孔大學士提到這種敏感話題時還能一如既往偏向自己。

    而這時候,他也並不希望葛雍和陸三郎出面回答。當孔大學士把話題高度上升到那種要命的程度,葛雍肯定正在躊躇,至於小胖子,估計則是有點肝顫了。

    他暗自哂然一笑,心下卻很平靜。算學的枷鎖,由來已久。

    也就是一百年前那位太祖皇帝開了掛,打天下用的時間比歷史上的朱元璋還短,登基後又銳意進取,啟用了一批在學術上相對激進的新銳,而不是用那群保守派,又一度試圖將國子監打造成百花齊放的大學。哪怕最終人亡政息,他卻至少給後人留下了幾分機會。

    否則在這個八股文大行其道的時代,當今皇帝怎麼會想到重開什麼九章堂?

    在四周圍一片寂靜的氛圍中,張壽不慌不忙地說:“孔大學士此言,仿佛是又回到了聖人言的斷句上。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或者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我想孔大學士應該不至於膚淺到覺得,天下子民不能教化,只能被驅使吧?”

    見孔大學士頓時勃然大怒,張壽知道,自己這偷換概念肯定把人給氣著了,可仍舊笑吟吟地繼續添油加醋,火上澆油。

    “西邊那些異域小國,曾經出過很多有名的數學家,也就是我們這邊的算學大家。這些異邦數學家固然也能通過數學認識天文星象,萬物之理,可卻和平民百姓一樣,照舊虔誠地信奉上帝,照舊臣服于君主。”早期那些西方科學家,一個個都是虔誠的信徒!

    他說著就話鋒一轉道:“而在我華夏,村夫村婦可以瞎掰讖緯,可以對愚夫愚婦自封神靈轉世,蠱惑人心,他們可懂什麼天文術數?既然民間百姓根本不懂最簡單的天文和算學,還不是任憑那些妖言惑眾之徒隨口誑人?而如果百姓都有學識,各種邪教還能蠱惑人心否?”

    連珠炮似的說到這裡,張壽掃了一眼四周圍,發現朱瑩正含笑看著自己,臉上沒有擔心,只見認同,他就對她輕輕挑了挑眉,仿佛漫不經心似的笑了笑。

    “不過孔大學士也許沒想到這麼深遠,如果覺得臣和老師還有陸高遠因此籠絡人心,圖謀不軌,那麼,臣懇請皇上從內庫中撥付錢款,先在天下十三布政司首府興建算經館?”

    “然後詔告天下有算學天賦,並有志於算科的莘莘學子,算經固然闡述世間之理,可是,朝中高官卻認為學算科者更容易悖逆,更容易被亂臣賊子利用,所以借書者要具保……”

    你這簡直是故意曲解我的話!

    沒等聽完張壽這匪夷所思的發言,孔大學士終於完全氣炸了。他剛剛暗指張壽有意用算學動搖皇權,張壽卻直接說正因為百姓無知,所以才容易被那些亂臣賊子的異端邪說欺騙,然後乾脆把之前他們師生三代資助的說法給撤掉,鼓吹讓皇帝來掏內庫的錢親自投資!

    別說他是內閣大學士,就算他只是普通大臣,這個時候也一定會竭力勸阻!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固然給皇帝增添了統治的法理性,但也用災異示警等等學說,試圖給皇權戴上枷鎖。

    自古以來,君權和相權,又或者說天子和朝官一直都在彼此較勁,博弈。完全站在天子這一邊的,那是應聲蟲,是走狗,比如吳閣老這般,哪怕在內閣資歷老,依舊為人瞧不起。真正有抱負的大臣,一定會明裡暗裡限制打壓皇權,爭取讓天子垂拱而治,讓他們來施政。

    所以他哪怕曾經和江閣老鬥得如火如荼,看上去儼然新派黨魁,一旦擠走江閣老卻立刻謹慎了下來。因為他不能任由天子由著性子來,因為有一件標新立異的事情通過,那麼就會有第二件第三件乃至於更多件!

    和江閣老一樣,他想要限制皇帝的任性和衝動,讓皇帝的決策全都落在一個合理範圍之內!至少,從內庫直接掏錢在地方修建算經館,這種給皇帝臉上貼金的事情,不能再做!

    有一座公學就已經夠了……那一次他一個不留神沒能攔住,而且張壽通過朱瑩,不但從不少勳貴那兒,還從太后那兒拉到了資助。可這一次他絕不能容許張壽再劍走偏鋒!

    皇帝眼看孔大學士立刻反唇相譏,和張壽就這麼直接針鋒相對硬頂了起來,陸三郎一副目瞪口呆意外至極的樣子,葛雍則是在皺眉思量什麼,終於回味過來的他不禁哂然一笑。

    側頭看見一旁的四皇子滿臉興致勃勃,仿佛恨不得自己親自下場去一塊論戰,而三皇子則是眉頭緊皺,臉上明顯有些迷茫,他就順手拽過了這一對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兄弟倆,好整以暇地低聲問道:“他們師生三代的提議,還有孔大學士的反對,你們怎麼看?”

    四皇子沒想到父皇會問他,本待隨口給個回答,可當看到三皇子在瞪他,他到了嘴邊的敷衍頓時吞了回去。低頭足足想了好一會兒,他這才不太確定地小聲說:“孔大學士是因為僧多粥少,擔心以後算學人才在朝堂上人多了成了氣候,自成一派,這才竭力反對的吧?”

    皇帝還以為四皇子會信口指責孔大學士嫉賢妒能,沒想到四皇子竟然真的說出了一個所以然來,他頓時訝異地掃了一眼這個素來衝動,想到什麼說什麼的幼子,隨即含笑說道:“士別三日,果然當刮目相看……三郎你呢?”

    三皇子見四皇子這次總算沒再糊弄,還得到了父皇的誇獎,不由得輕輕舒了一口氣。而聽到父皇開口問他,他就坦然說道:“我也和四弟想得一樣。”

    見這一次換成四皇子瞪他了,他就靦腆地笑了笑說:“但我覺得,孔大學士也許不僅僅是為了未雨綢繆。要知道就算這件事做成了,等那些人才成長起來還要好多年呢。再說,只是抄算經自學,能有多少人脫穎而出?又不是算科進縣學和府學!”

    如果說四皇子難得正經了一次,那麼,三皇子的回答就讓皇帝頗有些驚喜了。

    之前打定主意冊封三皇子為太子,是他在對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完全失望,又在權衡了自己和剩下兩個兒子的年紀,以及兩個兒子的資質之後做出的決定。

    他固然覺得三皇子有一定的資質,可那種資質是不是明君的資質,他自己也無法確定。因為,他自己就絕對不是那種青史上記載的虛懷納諫唾面自乾的明君!哪個求名求瘋了的禦史如果敢在他面前這麼幹,他一定會讓人後悔生在這個世界上!

    此時此刻,又驚又喜的皇帝立刻問道:“那這會兒的爭端,你打算如何處置?要知道,今天是經筵,總不能任由這一大一小就在這兒吵個沒完吧?”

    對於皇帝出的這麼一個難題,三皇子只是躊躇片刻就壓低了聲音說:“兒臣覺得,父皇不如同意開算經館借書之事,但為了說服孔大學士,可以將算經的種類限制一下,比如老師說的相對粗淺易懂,而且流傳較廣的《九章算術》,放進去應該不會有這麼大的爭議。”

    “除此之外……”三皇子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繼而坦然說道,“葛祖師的《葛氏算學新編》,其實可以都放進去。反正這是陸師兄本來就印了很多,還往外四處賣的書,而且我學到現在,只覺得此書深入淺出,循序漸進,很好理解,且完全不涉及天文星象。”

    四皇子簡直是驚了。很好理解?很好理解才有鬼哪!他可是問過三哥那些同學的,當年自學《葛氏算學新編》的人,都說光是背那些符號就快被逼瘋了,更不要說理解!三哥你當人人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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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4 00:32:20
第五百九十四章 何德何能

    永辰二十七年的經筵,註定了將青史留名——至於是好名還是惡名,那就說不好了。因為繼前幾日的唇槍舌劍之後,十月初六的這一場,還沒開始就鬧出了事,卻是張壽舌戰孔大學士,兩個年紀閱歷官階相差巨大的人當廷做過一場。

    而最後出來做和事佬的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天子。可這親自當和事佬的皇帝光明正大拉偏架,卻是直接欣然首肯了算經館這樣一個新鮮事物,竟是不管不顧就決定對天下進行推廣。

    而後,吳閣老這個天子應聲蟲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特質,跳了出來聲援附和。

    面對這樣的狀況,孔大學士雖然氣了個半死,可像他這樣堅決的反對者實在是不那麼多,再加上三皇子又出來繼續當了第二位和事佬,提出把算經館改成了雜經館,列印水利農書等雜書幾十種供學子借閱抄錄,又說動了嶽山長等人支持,事情才算是定了。

    岳山長肖山長等三人其實並不那麼想支持,可三皇子笑容可掬親自遊說,又請他們推薦書放在雜經館中,供人借閱,若是連這面子都不給……誰都不覺得自己還能去做東宮講讀。

    至於洪山長,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並未得到天子召見,反正這一日的經筵,人竟是沒來,既避開了這樣的疑難,卻也錯過了這麼一個機會。

    等捱到這一日經筵結束,之前貌合神離的三位山長卻又走到了一起。三個人全都避免了評論皇帝又或者未來太子先後出來當和事佬的舉動,而是只著眼於評論今日經筵上眾人的講學。至於張壽和孔大學士的這場爭辯誰輸誰贏,三人卻都心照不宣。

    堂堂閣老對上張壽這麼一個新貴,竟然親自捋袖子上陣,而不是動用那些馬前卒,孔大學士絕不至於勢弱到這麼一個地步,是故意示弱乃至於其他目的的可能性很大。至於張壽,算經館變成雜經館,而且站出來如此提議的還是三皇子,張壽想到過嗎?就甘心嗎?

    而三人議論的另外一件事,就是經筵一結束,三皇子就被朱瑩守株待兔堵住了。嶽山長覺得,氣得柳眉倒豎的大小姐那仿佛是不甘心極了,而肖山長也評論了一番朱瑩一把將三皇子拖走的囂張跋扈態度。徐山長則是打哈哈含含糊糊,仿佛一點都不想評論與朱瑩有關的事。

    別說是他們。拔腿追去的四皇子也覺得朱瑩實在是太不把自家三哥放在眼裡了。可是,一直等到他氣急敗壞地追在朱瑩和三皇子後頭進了麟趾門,這才發現朱瑩正笑吟吟地在那和三皇子說話,瞧那興高采烈的模樣,哪裡有半點大發雷霆的樣子?

    麟趾門之內是慈慶宮,但也有另外一個外間約定俗成的名字——東宮。這裡位於整座宮城的東面,也在文華殿的東北面。當今皇帝在跟隨太后入京被封為太子之後,就住進了這裡,而不久之後,這裡也會成為三皇子的居所。

    然而,無論三皇子又或者四皇子,對這個地方全都很陌生。從前有兩個年長的哥哥,他們根本不會上這種很容易讓人產生誤會的地方來。現在三皇子雖說已經是未來太子了,可他也沒有提早對慈慶宮宣示歸屬權的打算。

    所以,第一次上這兒來,四皇子東張張西望望,見這偌大的地方竟然看不到人,他這才遲遲疑疑地走上前去,有些納悶地問道:“瑩瑩姐姐,你和三哥這是打什麼啞謎呀?我都看糊塗了,還以為你要欺負三哥呢!”

    見朱瑩笑而不語,他忍不住又問道:“三哥攪和了老師他們的好事,你真的不生氣嗎?”

    雖然三哥剛剛在文華殿當和事佬時說的話做的事,是父皇吩咐他去做的,但按照四皇子瞭解的朱瑩那脾氣,應該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三哥算帳才是。

    四皇子的炯炯注視和疑惑質問,換來的是朱瑩伸手使勁揪住了他的雙頰,然後就是一通掐捏。直到他的臉被捏成了麵團團,他哎喲哎喲地連聲呼痛,朱瑩這才放過了他。

    “算經館本來就只是投石問路而已,看葛爺爺和陸三胖的樣子,都明顯就沒想到能成。阿壽昨天也對我說,只希望天下學算經的人,不要都和葉孟秋那師兄弟四個一樣窘迫。要知道,九章堂接連兩期考生,十個裡頭九個不是京城就是近畿的。”

    “因為陸三郎那書坊,主要還是在京城以及近畿一帶賣書,如葉孟秋那師兄弟四個人在廣平府,就已經買不到算經了,足可見天下其他地方是什麼情景。”

    朱瑩倒不是真的同情葉孟秋等人,她又不是慈悲的聖人,可只要張壽決定大度原諒,那麼她也會大度地不計較那師兄弟四人之前還去陸家的冠禮上找張壽和陸三郎的麻煩。

    她說到這裡,覺得自己對兄弟倆解釋得夠清楚了,這才笑吟吟地說:“我就是想耍弄一下某些人,讓他們覺得我氣急敗壞找三皇子算帳,覺得阿壽他們這次鎩羽而歸,然後再跳出來挑事,到時候正好狠狠抽他們。”

    “不過,三皇子那個提議確實不錯,直接把嶽山長他們三個都拉下了水。不愧是未來太子,越來越厲害了!”

    三皇子被朱瑩誇得面紅耳赤,好一會兒才小聲說道:“瑩瑩姐姐,你高看我了,其實那都是父皇教我這麼說的……其實我的本意就是,直接請老師把《葛氏算學新編》放到算經館中,讓那些尋常書生也能夠接觸一下這些並不精深的算學要旨。結果……”

    他頓了一頓,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結果父皇卻說,不要全都放進去,放個三卷,講到分數和一元一次方程就行了,其他的東西,有志于考九章堂的人自然會去尋覓接下來的書,要不然等到他們考上了九章堂,自然會有人教。可我覺得,前三卷實在是太簡單了啊……”

    見三皇子一個勁地認為前三卷簡單,又瞧見四皇子聽見這話著實哭笑不得,朱瑩頓時臉色異常微妙。

    《葛氏算學新編》她當然看過,第一卷她能看懂,第二卷涉及到分數和循環小數之類的課題,她就開始犯暈,等到通分和什麼分數加減乘除之類的,她就很吃力了。至於此後用一元方程來解決雞兔同籠乃至於開關水閥之類的,反正她是看了一遍之後就覺得暈頭轉向。

    後來雖說有張壽給她深入淺出地講解,但她已經決心敗退了!她要是有這天賦,早八百年就當上葛爺爺的學生了!

    而聽三皇子說真正授意演那場雙簧的是皇帝,朱瑩雖說覺得意外,但這也是情理之中,少不得又逮著四皇子詳細追問。等到四皇子添油加醋地說出了他們和皇帝的那番對話,她就誇獎了四皇子有長進,當然更是少不得猛誇三皇子越來越像太子,四皇子越來越像賢王。

    可聽到太子和賢王這兩個稱呼,三皇子就頓時面色變了。而朱瑩雖說正在和四皇子說話,可她敏銳地注意到了三皇子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當下就立刻疑惑了起來。

    難不成三皇子事到如今還沒有接受自己即將是東宮儲君,和四皇子已經不再相同?

    “瑩瑩姐姐。”三皇子終於下定決心。他上前一步,低聲問道,“我覺得,今天如果先出來給孔大學士和老師拉偏架的人是我,然後父皇再出來做和事佬,把算經館改成雜經館,這是不是會更好?”

    “我總覺得,父皇這番特意安排,好像是為了我似的……可是如此一來,豈不是有損父皇的名聲?那時候是大庭廣眾之下,我沒辦法駁回父皇的要求,可我心裡就是覺得這樣不太對。”

    “那一次傳說我建言父皇,說是放大哥和二哥出來參加經筵的時候也是,我明明只是私底下建言,並沒有上書,可消息也傳得沸沸揚揚。我請父皇徹查,可父皇笑歸笑,卻一點都沒有動作,我那時候就覺得奇怪了,甚至還想過,是不是父皇故意把消息傳出去的!”

    一旁聽著的四皇子越聽越糊塗,到最後忍不住問道:“父皇幹的?可這是為什麼啊!”

    朱瑩則是凝神想了一想,隨即就看著三皇子輕聲道:“你既然覺得是皇上幹的,那想來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覺得是為了我。這次父皇教我那麼說,別人會不會覺得父皇獨斷專行,而我卻好像不偏不倚?而上次,別人會不會覺得父皇太無情,我卻好像重孝悌?可其實不是這樣的……”

    沒等三皇子說出為什麼不是這樣的,朱瑩就嘿然一笑,直接打斷了這位未來太子漸漸有些語無倫次的傾訴。她一把拉過一旁早已經聽得目瞪口呆的四皇子,把人推到了三皇子面前,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這事情我一個外人,不好置評,你應該和四皇子多多商量交流才是。”

    “可是……”三皇子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出了這幾天他一直憋在心裡的話,“瑩瑩姐姐你興許也是我的嫡親姐姐啊!”

    這一次,朱瑩笑得更樂了,甚至露出了兩顆小白牙:“就算我真的是你親姐姐,就和永平那樣,可是涉及到皇上和你父子之間的事,你也不該問我,而應該問四皇子。上陣親兄弟,你和四皇子從小一塊長大,有什麼事你不明白,當然該和他互訴心扉才對。”

    見朱瑩撂下這話,竟然真的旁若無人揚長而去,三皇子頓時呆住了。而在他對面的四皇子,卻是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問道:“三哥,你是不是覺得,父皇在有意讓你這個未來太子對外展示仁德公平?”

    這下子,三皇子登時忘記了朱瑩的離去,急忙問道:“四弟你也發現了嗎?”

    四皇子歎了一口氣,耷拉著腦袋說:“三哥你要是不說,我才不會想到這個……從小就是你比我細心,你比我穩重,我就壓根沒發現父皇的苦心……但父皇對你好也是應該的,你再過幾天就是太子,父皇當然要幫你樹立威信。你只要體會這心意,父皇應該就會很高興……”

    三皇子最初聽四皇子在那比較他們兩兄弟時,還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可當聽到後頭那番話,他就漸漸覺得心裡不太是滋味了。

    他知道四皇子並不是隨便說說,而是打心眼裡的真心感受。可越是因為如此,他就越覺得心頭猶如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巨石。他又不是才幹驚天動地,又不是德行高尚脫俗,何德何能讓父皇從小就呵護著,這還突然要冊封他這個太子,甚至無視自己的聲譽來凸顯他?

    他怎麼還得上父皇這份信任和愛護?足足僵立在那兒好一會兒,三皇子這才輕輕握住了四皇子的手,隨即聲音低沉地說道:“不,四弟你說得不對。我從前沒想過當什麼太子,可既然馬上就要當了,我卻不希望別人為了成全我去做出犧牲,無論你還是父皇,都一樣。”

    “我還有很多東西不懂,但我會去學。如果以後你發現我有什麼沒注意到的地方,有什麼昏頭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訴我,哪怕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也一定要提醒我。”

    四皇子頓時瞪大了眼睛,可最初的意外之後,他就笑嘻嘻地說:“三哥你既然這麼說了,那我可就不客氣了!我也一樣,以後我要是像廬王那樣混蛋,你可也一定要罵醒我,真氣壞的話,打醒我也行!我就不信了,什麼叫做天家兄弟必反目,世上哪有這道理!”

    慈慶宮麟趾門之外,避開匆匆離開的朱瑩,隨即悄然來到這裡的楚寬側耳傾聽完內中兄弟二人的談話,不禁微微皺眉,繼而轉身就走。等到和不遠處等候他的呂禪匯合之後,他就沉聲說道:“派個人去查一查,看看最近是不是有人在四皇子面前搬弄是非。”

    否則四皇子怎麼會忿忿不平地反駁天家兄弟必反目之類的話是無稽之談?四皇子的生母蔣妃素來溫柔靦腆,理應不會在四皇子面前說這些!

    而朱瑩離開慈慶宮,卻並沒有立刻出宮,而是毫不順路地拐去了乾清宮,直接當了耳報神,把之前和三皇子四皇子兄弟說的話複述了一遍。眼看她說完就要走,皇帝卻忍不住把人叫住了:“瑩瑩,冊封太子的那一天,你也一塊來觀禮吧!”

    換成別人,此時不是受寵若驚,就是誠惶誠恐,表現最好的恐怕也就是平常心而已。而朱瑩卻直接給了皇帝一聲輕哼:“這麼大的日子,還用得著皇上你說?他也是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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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瓜熟蒂落

    在朱瑩看來,甭管三皇子日後是太子,是天子,可在眼下此時此刻,那就是她的弟弟,而且是一個會迷茫,會惶惑,會露出靦腆笑容,會時不時害羞,需要她呵護的小孩子。

    而在張壽看來,三皇子簡直是以飛快的速度在成長,但這種成長很明顯帶著皇帝催熟的成分。

    只不過,皇帝雖說並沒有如同後世某些虎爸似的一味催逼,手段用的頗為柔和,可到底是有揠苗助長之嫌,他一點都不覺得三皇子發現之後就會覺得高興。

    說實話,就算他這個討厭甚至痛恨大皇子和二皇子兄弟的外人,都覺得皇帝偏心太過了。但凡這位天子當初對大皇子和二皇子有這十分之一的愛心和耐心,大概也不會讓那兄弟倆長成這歪樣子。只不過,想歸這麼想,他一點都沒有替那兩個打抱不平的意思。

    而且,哪怕朱瑩在這一日經筵結束之後並沒有立時出宮,張壽不可能從她口中知道今天那父子和事佬的內情,但他根據自己對皇帝和三皇子的瞭解,總覺得父子兩人似乎在演雙簧。

    相比皇帝那超級自然的演技,三皇子很明顯還沒適應角色,拉人下水的時候甚至還有些靦腆。可冷眼旁觀的他固然有這樣的猜測,卻架不住別人卻不這麼想。

    尤其是今天被召入宮之後誠惶誠恐的葉孟秋師兄弟四人,從出了文華殿開始,就不安地對他賠禮道歉——甭管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反正四個人全都在為他擔心。

    “張博士都是為了我們這些平日費盡苦心也很難尋覓到一本算經的同道,這才提出在各地設算學館借書的,卻沒想到竟然被孔大學士針對,說來說去,都是我們的錯。想當初,還是我們擅闖陸三公子的冠禮,又出言傷人,張博士你不但不計前嫌,還如此幫我們!”

    “唉,雖說有皇上支持,卻禁不住孔大學士帶頭激烈反對,到最後還是三皇子出來打圓場……可三皇子沒能堅持到底,反而拉上了嶽山長他們,把算經館改成了雜經館,這也太可惜了!”

    聽到葉孟秋這麼說,陸三郎也忍不住抱怨了幾句,尤其是對三皇子那態度,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平時也沒看到三皇子對其餘科目那麼感興趣,怎麼就突然出了這樣和稀泥的主意?

    明明是張壽的學生,一貫對人孺慕而敬重,三皇子今天這態度的改變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影響的,會不會影響到日後的九章堂?會不會影響到九章堂出身的這一群侍讀?

    “好了,三皇子那是和皇上一脈相承,眼光深遠。至於算經館,總有一天會有的。”

    張壽給了陸三郎一個眼色,見小胖子甭管聽不聽得懂,立刻露出了乖巧懂事不說話的表情,他也就著力安慰了葉孟秋等人幾句。等圓臉少年有些遲遲疑疑地提出了,今後是否能去九章堂旁聽這個要求時,他頓時就笑了。

    “巧了,九章堂之前就有過旁聽生。不是別人,正是四皇子。只不過他身份不同,也就來了幾天,後來就在宮裡由三皇子代教了。可我有言在先,九章堂招的學生畢竟是考進來的,旁聽生就是旁聽生,縱使四皇子來旁聽的時候,也幫著幹了點活。”

    葉孟秋身後那三位年長的中年人不禁都愣了一愣,而這個圓臉的少年卻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不知道旁聽生要幹什麼?”

    陸三郎見這個比自己臉還圓的小傢伙竟然這樣上路,他頓時笑眯眯地說:“老師當然不會讓各位去做什麼別的體力活。九章堂這地方,老師每逢上課講解時,往往會有各式各樣的板書,一堂課下來,寫上十幾塊黑板是常有的事,所以最大的活計就是擦黑板。”

    擦黑板這種事,要是擱從前,葉孟秋這師兄弟四個人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然而,上次在陸三郎冠禮時親眼看到張壽龍飛鳳舞的那一幕,他們已經有了深刻的體會。

    想到張壽解四道題,信手就寫完了十幾塊黑板,那麼平常正式上課的時候,恐怕只會多不會少,葉孟秋不禁有些汗顏地說:“原來是幹這個,張博士這老師果然是名副其實。我們既然是去蹭課的,做這種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應該的,我最年輕,到時候就我來吧!”

    陸三郎頓時同情地瞄了人一眼。

    雖說四皇子之前在旁聽過一陣子後就不再來九章堂,這好像是因為在宮裡有三皇子教授,但最重要的原因卻是因為進度太快,又不能隨便提問,於是跟不上,但還有另外一大原因,那就是擦黑板擦怕了!那黑板就算再是木匠打磨,卻也不平滑,寫起來容易擦起來難!

    別說四皇子,就連他在擦過幾次黑板之後,都絕不希望再幹這個!

    張壽笑眯眯地看著葉孟秋那三個師兄如夢初醒,連忙也爭先恐後表示願意幫忙,對於葉孟秋提出的旁聽更是一點異議都沒有,他不禁滿意地暗自舒了一口氣。

    這師兄弟幾個到底不是欽天監中那些技術官僚,水準不怎麼樣,和人鬥心眼卻是最在行。這些人也許也有強烈的功名利祿之心,但至少還有一片真誠的向學之心!

    才剛在文華殿上再次怒懟了一回孔大學士,出了宮的張壽,依舊好整以暇地回到了九章堂——而除了陸三郎之外,四個新鮮出爐的旁聽生也緊隨其後。

    可是,等到去博士廳對周祭酒和羅司業打過招呼——言道自己又帶來了四個旁聽生——隨即出門來到九章堂,看到那濟濟一堂的人之後,他就發現了一個令人尷尬的事實。

    從前收人旁聽不要緊,齊良帶著一群學生在宣大,還有另外兩撥人分頭在戶部和光祿寺查帳,九章堂第一期的學生裡頭,大多數時候就只剩下陸三郎閑著沒事還能給他代代課。

    但是現在,人已經都回來了,之前休整的那幾天,過來的人還不齊,今天人顯然到得很齊全,結果,這偌大的地方填得滿滿當當,兩期學生甚至不得不擠在一塊上課!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之前那國子監兩位主司看到他的表情,為什麼會那樣微妙。很明顯,一方面是看他的笑話,另一方面,卻又怕他舊調重彈。

    都已經沒地方容得下兩期學生了,還不考慮搬遷的話,明年九月,怎麼招新?

    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一旁的陸三郎笑容滿面地說:“老師,自從齊師兄他們回來,九章堂就人多了,我緊急命人準備了不少課桌椅,雖說擠了點,但大家總算是能坐得下了。難得大家都在,老師就上一堂課吧。”

    你這小胖子是幫襯,還是拆臺?一期和二期兩邊進度完全不一樣,怎麼講課!

    可話到嘴邊,張壽最終還是吞了回去。九章堂第一期的學生,那是上了幾個月課就開始天南地北地奔波,畢竟那會兒九章堂初創,誰也不知道最終前程如何。

    他為了這些學生的前途考慮,自然也是逮著哪邊有機會,就把人往哪邊送,只希望人能有更多鍛煉機會。

    如果真的要說進度,可以說,這些前輩師兄們,和他們的後輩師弟們,相差其實不太大!

    陸三郎那種自學能力強,還沒事去葛雍那兒獻殷勤偷學的奇葩,不算在正常學生之列。人都可以給二期的後輩師弟們當代課老師了,都可以在宮裡教一教天賦不錯的三皇子了!

    張壽想了一想,又看到悄然躲在角落中打算就這麼站著旁聽的葉孟秋師兄弟四人,他就若有所思地走到了講臺上,隨即氣定神閑地說:“之前陸高遠的冠禮上,我曾經講過《緝古算經》中的幾道題。其中,有些題目的要旨,便是《葛氏算學新編》都沒有提及的三次方程。”

    一元三次方程這種說法,葉孟秋等人雖說聽了覺得彆扭,但總算是漸漸有些能接受了。

    而對於九章堂的眾多學生們來說,大多數人現在能解的,也就是各種一次方程,以及一元兩次方程。所以,當張壽開始展示一元三次方程通解的推導過程,下面自然是鴉雀無聲。

    而當悄然過來看熱鬧兼觀風色的周祭酒和羅司業雙雙在門外一站時,就只見學生們坐滿了九章堂,後頭還有四個專心致志站在那旁聽的。

    偌大的教室裡,只能聽到張壽那一面沙沙沙寫字,一面頭也不回講解的聲音。而學生們一個個或奮筆疾書做筆記,或攢眉沉思努力接受和理解……至少國子監大司成和少司成放眼望去,就沒人走神,偶爾見人交頭接耳,也完全是互相在交流問題。

    如此上課的情景,哪怕是放在學生素質最好的率性堂,那也不是天天能看見的!

    正因為率性堂中的學生素來是最好的,眼界當然也是最高的,國子監中一般的助教上課,照本宣科,乏善可陳,別說得到什麼反響了,不少率性堂的監生能出席就算是很給顏面了,就算出席,往往也是在下面埋頭自己做自己的事。

    也就是真正在學術上有獨特見解,乃至於在外久負盛名的大儒,難得被延請到國子監中講學時,率性堂中的監生才會給予相當的重視,但也往往不是每個人都能服氣。

    比方說人各有志,昔日如朱廷芳這般文武雙全,秉性剛硬的,那就曾經當廷把某位自命不凡,到國子監中講學時,把上上下下都當成土雞瓦狗似的名士給詰問得掩面而走。而事後朱廷芳名聲大噪,那位狂妄的名士卻是徹底涼了,就連請來此人的某位祭酒都黯然下臺。

    此時此刻,周祭酒神態複雜地看著這九章堂師生教學相長的一幕,許久才低聲說道:“這次皇上召天文術數的人才上京,要都是和那師兄弟四個一般水準,恐怕給張壽填牙縫都不夠!水準不夠的人,還是不要指望了。”

    羅司業沒想到周祭酒竟然這麼悲觀,他本待反對,可話到嘴邊,最後還是變成了一聲歎息:“天下算科人才,不會凋零至此吧?”

    如果被葉孟秋那師兄弟四個聽到了這兩人的對答,一定會鄙視他們的無知。

    在算科這一道上,就他看來,張壽恐怕真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會遜色于葛雍多少。而他們師兄弟四個雖說沒有狂妄自大的本錢,可在近畿的算學界也算是出色的,既然他們都難不倒張壽,其他人來多少也恐怕是都是送菜!

    既然沒有看到想像中前輩後輩互相敵視,互相忌憚的情景,而是聚精會神一心向學的一幕,周祭酒和羅司業自然而然就懶得在這裡繼續看下去了,當下怎麼來的,怎麼靜悄悄離去。而他們這一走,之前遠遠觀望的徐黑逹就現身了出來。

    望著按照皇帝的吩咐整頓學風,結果又走上傾軋老路的那兩位,他突然輕輕歎了一口氣,想起了那人來遊說自己時說的話。他這個繩愆廳監丞就算再冷硬再鐵面,卻終究擋不住品級低微,國子監從學官到監生,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人太多了,想要挽狂瀾簡直是個笑話。

    除非皇帝把國子監所有學官全都一掃而空,監生汰換一批新的,因為國子監早就爛透了。

    當周祭酒和羅司業悄然回到博士廳,打算一如既往地捱過這乏善可陳的一天時,不到日落,他們就等到了一個讓他們大吃一驚的消息。國子監傳言,他們剛剛去連袂逼宮,逼迫張壽答應明年不再招收九章堂新生。而理由也很冠冕堂皇,人再多,九章堂就坐不下了。

    而張壽在百般勸說無果之後,忿然提出,如若那樣的話,他就把九章堂搬到公學去!

    周祭酒和羅司業當然知道,剛剛他們根本就沒有進九章堂,也沒和張壽說過話,根本就不存在這所謂的爭論——但是在不久之前,類似的爭論卻已然爆發過一次。雖說在此之後,因為三皇子作為未來太子,已經不再來九章堂了,爭議仿佛暫時擱置,可他們誰也不會忘記。

    而此時舊事重提,難不成就是張壽今天在文華殿硬頂孔大學士之後走出的下一步?要真是這樣的話,他們也就只能硬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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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5 01:21:08
第五百九十六章 道不同不相為謀

    是張壽自己要脫離國子監,我們壓根沒去逼他下一年不許招生!

    對於突然就在國子監中沸沸揚揚的流言,周祭酒和羅司業惱羞成怒,自然是第一時間就出來申明。然而,博士廳中那些學官倒是願意相信他們,畢竟張壽異軍突起,如今品級赫然已經比他們高出一大截,誰都不服氣;可他們沒料到,其餘六堂的監生們卻反應異常激烈。

    對於六堂之中杵著一個無論課程還是師生,全都和他們截然不同的九章堂,除了一部分無所謂的人,其餘監生本來就心存排斥。因而,當消息傳遍國子監其他六堂之後,張壽這一堂課還沒上完,外頭傳來的喧嘩就把九章堂中原本平穩的課堂秩序完全打破了。

    “九章堂滾出國子監!”

    “國子監不需要算科!”

    張壽這一堂課本來就艱深——用一句後世通俗的話來說,一元三次方程其實完全超綱了——他也沒指望每一個人都能看懂,只不過今天兩期學生合在一塊上大課,他心中一動,就把這個話題拿了出來。此時此刻,聽到外間那聲音,流暢思路被打斷的他不禁眉頭大皺。

    而比他反應更快更激烈的,卻是陸三郎。小胖子從來就不是好惹的,而已經加冠取字,自認為已經步入朝廷官員序列,和這些普通監生就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的小胖子,那就更加不好惹了。他直接一推桌子站了起來,圓滾滾地疾步沖到門口,直接就是一聲雷霆大喝。

    “咆哮課堂,擾亂秩序,爾等是想到扒了你們這一層監生的皮嗎!”

    他這中氣十足的怒喝,竟然瞬間壓制了外頭的幾十號人。而這一喝過後,小胖子更是毫不留情地怒斥道:“九章堂乃是皇上秉承太祖皇帝之志設立的,爾等自己不學無術,不懂算科也就罷了,還在這瞎嚷嚷鬧事,你們把太祖皇帝和皇上放在眼裡了嗎?”

    這一頂大帽子重重扣了下來,鬧事者當中,那些膽小怕事的不知不覺就退縮了幾步。然而,真正的刺頭卻反而被小胖子這番痛斥的言語激起了逆反心態。

    “陸三胖,你不就是仗著皇上幾句誇讚就橫行霸道嗎!九章堂是太祖皇帝設的,但之前已經停開了這麼多年,難不成說我大明歷代皇帝和名臣就都做錯了?再說了,難道不是你那老師自己說要把九章堂從國子監搬出去的!既然要搬,那就別磨蹭,趕緊滾!”

    雖說小胖子並不在意自己這個綽號——他反倒認為自己那大名陸築更難聽——但那得看是誰叫。無論是朱瑩開玩笑似的常常掛在嘴邊也好,是張琛這些“死對頭”沒事拿來打擊他也好,那都是他能容忍的,可並不意味著和他並不熟的傢伙能用帶著嫌惡的口氣說出來。

    於是,小胖子剎那之間眯縫起了眼睛,如果熟悉他的人,立刻就會知道,這位素來喜歡笑眯眯和人說話,老是學張壽那副溫文爾雅做派的昔日尚書府三公子,如今的九章堂齋長,已經是勃然大怒。

    “我家老師乃是掌管九章堂的國子博士,詹事府左諭德,翰林院侍讀學士,正五品的東宮講讀官!我乃是正七品的東宮侍讀!你是什麼東西,竟敢用這樣的口氣說我老師的不是,竟敢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出言傷人!”

    “如此不懂上下尊卑之人,居然是國子監的監生,是這國子監的博士助教沒有教你禮儀,還是你從小到大就缺失家教,所以連最起碼的禮數都不懂!”

    眼看陸三郎氣勢逼人,紀九這個第二期的齋長也不願意落在後頭,少不得也離座跟了出去,此時一聽到陸三郎連番詰問,先是拿太祖皇帝和當今天子來痛斥對方無視君王,再抓人的語病怒斥對方目無尊卑,他登時暗叫厲害。

    紀九本來就打心眼裡把陸三郎的成功當成自己最大的榜樣,這會兒立刻也介面說道:“九章堂停開這麼多年,你怎知道是之前歷代皇帝不想開,而不是被奸臣小人蒙蔽?因為捕風捉影的話而跑來鬧事,虧尊駕還居然混跡於率性堂……如今的率性堂真是大不如從前了!”

    既然有陸三郎和紀九這麼兩個出身顯貴,又很會來事的學生出去應付了,張壽哪裡還會親自上陣?他現在雖說距離桃李滿天下的程度還很遠,可那也是學生滿堂的人了。

    都說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現在他正好樂享其成。

    於是,他很隨意地掃了一眼此時面色各異的學生們,見有人似乎猶豫是該留在堂中,還是出去助陣,他就仿佛不知道外間爭端似的,氣定神閑地說:“剛剛我們說到可化為適合直接求解的特殊型一元三次方程Y^3+pY+q=0,接下來繼續說求解這一方程。”

    外頭已然再次開始針鋒相對,唇槍舌劍,但張壽竟然說繼續上課,滿堂學生們登時瞪大了眼睛。可是,隨著張壽那繼續開始快速板書,一時間沒人再顧得上外頭那爭端了,紛紛趕緊抄錄筆記,以防一不留神就被這位老師甩開八條街。

    雖然就算抄錄,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記錄一些什麼東西——在他們看來,陸三郎大概率能明白,資質不錯的紀九就說不好了,而且,這兩位齋長不是出去和人辯論了嗎?剩下的人裡,有些人能懂個皮毛,就覺得自己已經挺能耐了。

    而相比至少能有課桌椅,基礎大多數很扎實的九章堂一二期監生們,葉孟秋和他的三個師兄,此時光是眼睜睜看著,早已八隻眼睛全都是小星星了。他們不過是在張園這幾天才開始真正接觸那些符號體系,怎麼可能跟得上這複雜的推導過程?

    然而,張壽再次一口氣寫完七八塊黑板過後,側耳聽了聽門外的論戰,恰是聽到紀九已經開始指桑駡槐。

    不過,與其說是指桑駡槐,不如說是借古諷今,紀九主要是回憶國子監歷代率性堂出的名人,包括朱廷芳在內,然後打擊如今的率性堂名不副實,人才凋零,占著昔日半山堂騰出來的寬敞教室卻不知珍惜,反而還到九章堂來鬧事。

    聽了一會兒,張壽知道,這論戰一時半會恐怕不會結束,當即笑吟吟地說:“我剛剛講的,是利用我這套符號體系來表述的一元三次方程的通解。”

    “其實,在宋時秦九韶的《數書九章》中,也有類似的表述,甚至更通用。就如同之前小葉公子說《九章算術》尚且難得全本,《數書九章》想來更是少人問津。”

    “所以,接下來我們就用《數書九章》中,算籌的方式來大概說一說此節。只不過,我所學素來並不是以算籌為先,所以若有差池,你們自己領會就好。”張壽不得不有言在先,畢竟,他對於算籌的應用,真的只是剛剛跨過熟練這條線而已,還是因為葛雍的督促。

    門外的陸三郎和紀九原本正一搭一檔,把率性堂那個刺頭打得落花流水,然而,他們無不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性子,發覺九章堂中張壽竟然不顧外間動靜,自顧自地繼續講課,兩人頓時暗道不好,也不知道他們這貿貿然出來接戰,是不是讓張壽不高興了。

    就算是他們戰勝了這一群渣渣,可要是錯失了這一堂課,那也得不償失!以他們對算經的瞭解,這一堂課講的內容既然不是《葛氏算學新編》裡頭的,又涉及到前頭那位南宋算學大家秦九韶的《數書九章》,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紀九從前在半山堂就交遊廣闊——畢竟陸三郎說得好聽是有個性,說得不好聽那就是個脾氣很壞的傢伙,完全比不得長袖善舞的他。所以,趁著陸三郎正在那氣急敗壞地損人,紀九見圍觀人群當中恰有曾經半山堂中的同學,連忙一個箭步竄上去揪著人問了究竟。

    當得知有人鬧到九章堂來,竟是因為突然有流言說,周祭酒和羅司業連袂逼宮,逼迫張壽答應明年不再招新,而張壽則憤而表示要把九章堂從這國子監搬出去。

    紀九分明記得這並不是今天的事,而是有一陣子之前發生過的情況。得知張壽想要把九章堂搬出國子監,不少人還曾經為之彷徨無措過,還是陸三郎站出來,扯著三皇子的虎皮,姑且安撫了眾人的情緒。而隨著三皇子即將成為新鮮出爐的太子,眾人的患得患失早就沒了。

    一個區區微不足道連前程都談不上的監生,相較於有可能躋身東宮侍讀的機會,誰都知道該怎麼選擇!

    因此,眼見陸三郎已經把那個率性堂的刺頭擠兌得大敗虧輸,眼見人就要狼狽而逃,他就立時大聲說道:“我還以為這麼多人突然跑到九章堂前是為了什麼,敢情是為了一通子虛烏有的流言!什麼叫大司成和少司成連袂逼宮,今兒個老師從宮裡回來,一直上課上到現在!”

    他提高了聲音,臉上流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憤懣:“老師為了照顧同道,不計前嫌,帶了他們回來旁聽,看看九章堂裡頭眼下寫滿的黑板就知道了,他哪有和人打嘴仗的閒工夫!”

    得知九章堂前圍了一大批監生,周祭酒和羅司業雖說一點都不想來,但想到發生騷亂的嚴重後果,兩人到底還是來了,可看到陸三郎和紀九把人擠兌得下不來台,而其他看熱鬧的人最初還哄鬧兩句,到最後竟是沒有挺身而出的,他們卻又覺得心裡不是滋味。

    而紀九雖說聽似替他們說了一句公道話,可緊跟著就闡明張壽的勤於教學,甚至還說什麼沒有和人打嘴仗的閒工夫,兩人聽著頓時快氣炸了肺。

    偏偏就在此時,陸三郎卻陰惻惻地說:“紀九,你也不用替大司成和少司成說話,他們當初連袂來找老師,然後提出讓老師專心致志去教授三皇子,好好做他的東宮講讀,放棄九章堂,那番話我至今還能一字不漏地背出來!”

    沒能聽到自己非常感興趣的一元三次方程求解,這會兒陸三郎可謂是窩著一肚子火氣,於是根本不像紀九這樣還惦記著說話的分寸尺度。

    “至於老師要把九章堂搬出國子監,流言還沸沸揚揚……呵呵,天知道是不是有人放出風聲,誘騙某些蠢貨來這兒鬧事!你們真想要讓九章堂搬出國子監?那敢情好,我爹那公學才剛開始擴建,正愁沒有足夠有分量的學科呢,我這就去和老師說,搬過去得了!”

    見陸三郎撂下這話扭頭就走,紀九簡直是驚呆了。

    他費了這麼大口舌,就想要人知道,張壽壓根沒說過那樣的話,順帶為周祭酒和羅司業洗白一下,把這件事給壓下去……而陸三郎竟然唯恐天下不亂,直接嚷嚷出把九章堂搬到外城公學!既然如此,他剛剛豈不是白和人吵?

    知道陸三郎出馬,這事兒就算是鐵板釘釘了,心下委屈的紀九也懶得在這浪費時間了,當下就冷笑一聲道:“這下算是遂了各位的心意吧?這國子監沒了九章堂,你們就能有大好前程?哼,簡直是癡心妄想!”

    那幾個原本沖在最前頭的鬧事者已經灰頭土臉,可當聽到陸三郎和紀九這話時,卻都仿佛覺得自己旗開得勝,眼見兩人轉身回去,頓時都叫囂了起來。

    可還不等他們耀武揚威,就聽到了一聲憤怒到極點的厲喝:“今日在九章堂鬧事的人全部記名,以聚眾鬧事論處!六堂的監生一律黜落一級,如果是最末的廣業堂,直接革退!”

    “國子監是讀書的地方,不是給你們鬧事的地方!”

    羅司業實在是被這急轉直下的局勢給氣炸了。他再不出來呵斥,趕明兒整個京城肯定都要傳的沸沸揚揚,說他們逼宮張壽不成,然後指使國子監監生在九章堂前鬧事,最後把九章堂師生全都給逼出了國子監!

    到那時候,所有的板子都會打在他和周祭酒身上!

    而周祭酒一點都沒有埋怨羅司業越俎代庖,因為他此時此刻也是又驚又怒,聽到羅司業果斷地祭出了大棒子之後,發現九章堂前那些圍觀的學生並沒有一哄而散,他就高聲說道:“繩愆廳徐監丞何在?十息之內,再有聚集在此地的監生,痛責不饒!”

    九章堂中,正在被陸三郎遊說的張壽,一聽周祭酒和羅司業這先後表態,他不禁扔下了手中白筆,無所謂地拍拍雙手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不能同氣連枝,那就分道揚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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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七章 真性情和平常心

    上午經筵本來就餘波未平,國子監中這又一場風波,自然是須臾就在京城傳開了來。皇帝正拿著《葛氏算學新編》教導三皇子,司禮監掌印楚寬竟然親自前來稟告此事。面對這個消息,他有些煩惱地扔下了手中的書,隨即揉了揉眉心。

    “張……九章怎麼就這麼會惹是生非呢?”

    顧慮到即將成為太子的三皇子就在身邊,說的還是三皇子相當敬重的老師,皇帝到了嘴邊的張壽兩個字,硬生生改成了張壽那表字。可即便如此,他的感慨依舊引來了三皇子的反對:“父皇,老師從來就不喜歡惹是生非,只是別人總看不慣他而已!”

    楚寬看了一眼滿臉認真的三皇子,笑容和煦地說:“三皇子,不招人嫉是庸才,再者,張博士實在是太年輕了,放在別人那是還沒加冠的年紀,他卻已經成為了您的老師,更是東宮講讀,還有那麼一群學生,誰能想像十年後二十年後他是什麼光景?”

    “到了那時候,他權傾朝野,乃至於自恃是您的老師而打壓如今這些朝臣們的後輩,這都是保不准的事。”

    “十年後二十年後,老師也不會變的。”三皇子的回答仿佛自然而然,甚至在皇帝用訝異中帶著幾分審視的眼神看他時,他也絲毫沒有退縮,“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這是老師常常說的話。他如今連半山堂都不教了,就只專心致志于一個九章堂,這說明什麼?”

    “半山堂中都是出身達官顯貴的學生,而九章堂中,有貧苦而有算學天賦的,有商人子弟,也有更喜愛算科勝過科舉的讀書人,但總而言之,看上去都不是能當到宰相尚書這樣高官的人。這些學生能夠回報老師的很少,而需要老師提攜並給予機會的人卻很多。”

    “甚至連陸師兄,他之所以會被父皇稱讚,會有如今浪子回頭變天才的美譽,難道不是因為老師這個伯樂慧眼識珠?至於陸祭酒,最初不是也對老師很不以為然的?可現在呢?陸祭酒放下了一時利益得失,反而比從前行事大氣了許多!”

    三皇子一口氣把心裡話都說完,說到最後甚至有些語無倫次,見皇帝和楚寬全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了,他方才漸漸有些心裡發毛,性格裡那股靦腆小心的因數又占了上風。他不安地低下了頭,小聲說道:“父皇,是兒臣一時情急,說話沒有過腦子……”

    “不,你這番話明顯是心裡憋了很久,想了又想的。”皇帝呵呵一笑,把三皇子拉過來在身邊坐下,這才看著楚寬說,“三郎如今的進步有目共睹,光是從這一點來說,張九章這個老師就比朕這個父親強!只不過,朕對他已經偏心了,三郎更是偏心太過。”

    楚寬心中非常贊同皇帝這最後一句話,但他很確定,自己要是真的這麼附和,皇帝說不定就要惱羞成怒了。

    雖然張壽能走到如今的地步,確實有很多偶然,但如果不是因為最初的張寡婦,如果不是因為朱瑩對其一見傾心,如果不是因為三家人的糾葛,皇帝怎會如此大力提攜,顯而易見地偏心?當今天子固然是個任性的君王,可大部分時候還是有分寸的!

    更不要說,連廢後那樣的身份,連大皇子和二皇子這樣的親生兒子,與張壽放對的時候都敗下陣來。至於前首輔江閣老這種自命不凡的老渣滓,那更是不值一提。

    這些年皇帝夠護著三皇子和四皇子了吧?但是,皇帝何嘗因為這對年幼的兄弟而徹底厭棄了廢後那母子三人?儘管那一系列事件並不是張壽一個人的手筆,有種種因素作祟,他也曾在背後推波助瀾,但他都甚至有過一種錯覺,皇帝某些時候對張壽對自己兒子還好。

    這已經好過了因為朱瑩而愛屋及烏的程度!如果不是他確定,當年難分彼此的是朱瑩和永平公主,絕對不是張壽,興許都要生出那方面的猜測了。他都如此,更何況那些喜歡凡事往複雜微妙之處想的官員,那些津津樂道于皇家秘辛的百姓?

    自從皇帝追封了張壽的母親,已經有不下於十幾個版本的傳聞在民間流傳。其中好幾個版本清一色的都是天子微服私訪邂逅張寡婦,然後在民間留下子嗣的故事……

    想著這些,楚寬恭謹地低下了頭,輕描淡寫地說:“張博士固然慧眼識珠,但若不是皇上先把重開九章堂的任務交給了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晚輩,也不會有這樣一段佳話。但使三皇子日後有更多的講讀官,見識了天下傑出人物,說不定就不會只推崇張博士一人了。”

    才不會呢!我又不是沒見過人!從前我還是微不足道小皇子的時候,走出去也曾遇到過很多名聲赫赫的大臣,可他們往往連面上的客氣都沒有,只當我不存在。而又有多少人態度尚可,然而轉過頭去就痛心疾首地說皇上寵愛幼子,乃是禍國之兆,如何如何……

    如果單單是這樣,還能說這些大臣有風骨,所以能無視皇族子弟,可實際情況卻是,當他即將入主東宮的消息之後,那對他一通猛誇的人當中,這些不要臉的人恰是一個不少!

    三皇子垂下眼瞼,心中那本明細帳擺得清清楚楚。儘管他確實謙和靦腆,但並不意味著就真的一點脾氣都沒有。

    那麼多年以來,除卻父皇和母妃還有四皇子一直都真心對他,還有不知道是因為大皇子和二皇子關係,還是因為父皇的關係,於是一直對他不錯的朱瑩,也就只有張壽用真正的平常心待他。那些所謂有學問有才幹的人,敬他不過因為他即將是太子而已!

    三皇子的那點小情緒,皇帝沒發現,畢竟在他心目中,兩個幼子都是真性情的人,壓根藏不住心思。而楚寬卻敏銳地發現了,因為早在皇帝心意徹底分明之後,他看三皇子的時候就再也不會拿人當小孩子,而是把人當成未來太子看待。

    因而,再一次確定了張壽在三皇子心目中的地位之後,他在告退出乾清宮之後,卻又在得知三皇子離開後,重新又再次求見。對於他的去而複返,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皇帝甚至連猜都不用猜,一見著人就哂然一笑。

    “怎麼,又是為了張壽來的?想當初向朕舉薦他的人裡頭,態度最鄭重的就是你,朕甚至都當他是你的直系親戚了。現在倒好,念念不忘地提醒朕,不能偏聽偏信,尤其是不能把教導太子的職責交給張壽一個人……想當初朕不是被父皇和母后直接丟給老師管教的嗎?”

    楚寬簡直被皇帝說得哭笑不得。張壽是我家親戚?我還當他是皇上你的兒子呢!

    他姑且撇開皇帝剛剛的揶揄,輕輕歎了一口氣:“皇上應該知道,您和三皇子性格不同。縱使葛老太師,您也許會服氣他的學問、人品、才能,但並不會把老太師奉為神明,言聽計從,因為皇上骨子裡就是個特立獨行,喜歡打破陳規陋矩的人,因而素來就不怎麼信權威。”

    見皇帝有些不以為然,仿佛想說,別看三皇子性格綿軟,但也絕不是會對人言聽計從的,他就不慌不忙地補充道:“皇上當年得天獨厚,所以性格自然是從來都不喜歡倚賴他人,哪怕先皇和太后亦是如此,更何況葛老太師?而三皇子卻不同。”

    “他因為小時候的經歷,看似靦腆小心,實則敏感多思。他固然不會對任何人都言聽計從,可對於他倚賴信任的人,他卻會因為自我感受加深對人的好感。”

    “他從小倚賴的人是皇上,是和妃,皇上可曾發現,無論您與和妃要求他做什麼,他從來都不會懷疑,從來都認為是對的?他從小信賴的人,是四皇子,所以無論四皇子做什麼,他都是一個好哥哥,而這個好哥哥不但會包容弟弟的缺點,還會直接數落四皇子的過錯。”

    “換做大皇子和二皇子,換做其他公主,皇上想一想,是否您只見過三皇子對人敬而遠之,不曾見過他隨隨便便聽信人?更不曾見過他規勸又或者訓誡人?”

    “在朱大小姐面前,三皇子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因為她從小就這麼誇他,而且是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誇他。朱大小姐討厭大皇子的陰鶩,二皇子的跋扈,也不太喜歡四皇子的衝動冒失。所以,三皇子自然而然就會在朱大小姐表現出她喜歡他的這一面。”

    “而在張博士面前,三皇子才是真性情。”

    見皇帝終於為之動容,可動容的原因卻很顯然不是因為自己對三皇子那入木三分的描述,而是因為三皇子竟然在張壽麵前最真性情,楚寬不得不在心中歎息,後宮嬪妃中,和妃與蔣妃都不是寵妃,可三皇子和四皇子卻偏偏非常得皇帝寵愛。

    看看如今,皇帝甚至明顯因為三皇子在張壽麵前更平常心而生出了作為父親的嫉妒心!

    雖然楚寬希望皇帝稍稍收起幾分對張壽的偏心,但他還是用非常審慎的語氣說:“三皇子在張博士面前,常常會忘記自己是皇族,是未來太子,而是安安心心當一個好學生。”

    “如果他是普通人,這自然無妨,可他是太子,異日會君臨天下。皇上真覺得這樣妥當嗎?而且不只是三皇子,四皇子一樣如此。之前考九章堂失敗卻又負氣而走的那一次,張壽的親信隨從阿六把他帶回來時,他一掃頹勢,重新振作,這真的只是單純的講道理?”

    “焉知他不是因為對張壽的敬畏,甚至把這份敬畏之心移到了阿六的身上?這不是好兆頭,但壞就壞在三皇子因為從前對某些朝臣的嘴臉看得太通透,於是動不動就拿那些圓滑的老官油子來和張壽比!”

    “那些老官油子明裡恭敬,其實都未必把皇上放在眼裡,更何況是昔日的三皇子?古往今來,君權強盛,朝中大臣則俯首貼耳,不敢異議,而文官權勢強盛,那就是堂堂天子被人唾沫星子噴一臉,卻也不敢擦!三皇子不明就裡,只覺得他們只敬身份不敬人,其實根本就想錯了!”

    “恕我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這些文官從科場上一場一場考下來,相當於一次次沙場廝殺而倖存的絕世名將,他們敬皇權,不過是因為幾千年的禮法,若是皇位上坐的人一無是處,他們面上恭敬,骨子裡甚至未必瞧得起,更何況區區一個三皇子?”

    “三皇子若是連這個都瞧不出來,只因為張壽和人不同就尤其敬重張壽,那他就是會錯了意思。要知道,張壽和這些文官沒有什麼不同。這些文官骨子裡只有自己的利益得失——只有其中一小撮人裝著點兒家國天下——而張壽的心裡,大概也只有推廣他的算科,他的世間萬物之理!”

    “正因為心中沒有敬畏,不論是禮法還是皇權,張壽才能在皇上,在三皇子面前那般平常心!不是因為他無欲無求,而是因為他所求和絕大多數人都截然不同!”

    楚寬一口氣說到這,方才緩緩止住,兩隻眼睛卻死死盯著皇帝,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反應。果然,他已經把話說到這麼透了,皇帝的臉上終於沒了那調侃戲謔的表情。

    “你真是和那些自負正確的朝臣越來越像,說話越來越一本正經了!”

    話依舊帶著幾分打趣,但皇帝的態度明顯慎重了很多:“朕會在這次經筵的講學者中好好挑一挑,選出德才兼備的人來充當東宮講讀。當然,那些性格固執的老古板不在其中。”

    “因循守舊的傢伙,那就老老實實在他們的小天地裡呆著!天下這麼大,何至於只有一個張壽?再說,張壽只教算科,不教其他。既然不講經史,不涉時政,比當初葛老太師教授朕的時候還要局限性更大,你就別瞎操心了。”

    皇帝說到這,仿佛是說服自己,又仿佛是說服楚寬似的,不耐煩地拍了拍扶手,這才一錘定音似的說:“這幾日經筵講讀,朕冷眼旁觀已經挑准了一些人。至於三郎看人時那錯誤的偏見,朕自然會對他講明白。”

    他這時候還有一句話沒說。想當初他剛剛登基的時候,也曾經有過一種偏激的心思。朕是天子,你們竟然不把朕放在眼裡?也就是因為太后打醒了他,葛雍罵醒了他,他才知道所謂唯我獨尊只不過是歷代君王的錯覺。

    眼看楚寬仿佛無可奈何似的接受了這種說法,皇帝就一按扶手站起身來,神情自若地說:“至於九章堂……國子監既然都已經有人鬧上門去了,那就這樣吧,九章堂直接搬出國子監算了。朕之前親臨國子監,也算是有勉勵有敲打,最終也無濟於事,足可見是爛透了。”

    “既如此,索性另起爐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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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八章 大張旗鼓,退避三舍

    國子監中那一場爭端的詳情,幾乎是以事情原本的面目呈現在每個人面前。

    不論周祭酒和羅司業利用本身人脈,試圖給張壽扣上自以為是、妄自尊大、收買人心之類的罪名也好,還是張壽的學生——以陸三郎和紀九為代表,再加上張琛朱二這些還留在京城中的前學生想方設法替張壽張目的宣傳也罷,全都在某種強大的力量影響下潰不成軍。

    因為一夜之間,街頭巷尾全都有人在發佈這次國子監爭端的真相,而且無一例外地一口咬定那是從國子監監生那兒打聽到的現場實錄。

    周祭酒和羅司業驚怒交加,自然而然地認為這說明張壽的勢力太大,可以把持輿論。可陸三郎等人,那也是貨真價實怒髮衝冠,私底下勾兌的時候,人人都在破口大駡,孔大學士被理所當然地認定是周祭酒和羅司業背後的黑手,故意想要洗白周祭酒和羅司業。

    結果,當朱瑩被陸三郎拉過去開會,然後回來告知張壽這些猜測時,張壽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些小子還真會以己度人。外頭傳的是事情真相,又不是歪曲事實的東西,我確實是想要把九章堂搬出國子監,而不是周祭酒和羅司業趕我走。”

    “很顯然,外頭最主流的那種說法,是那些瞭解事件前因後果的人說出來,想要顯示正義,主導輿論公正。陸高遠他們氣急敗壞,完全沒必要,哪來那麼多黑手!”

    “這些藏頭露尾的傢伙哪有什麼真正的公正,貌似公正那層皮下頭,不知道藏著多少骯髒的算計!”

    朱瑩卻眉頭一挑,對張壽的話非常不以為然:“再說,國子監裡除卻周祭酒和羅司業這些學官,其他不過是監生而已,那天在場的監生大多都不服九章堂更受皇上重視,他們有那麼好心往外說什麼公道話?而如果他們不公道,別人又怎麼知道原委始末?”

    “除非是有人早就在這國子監裡有眼線,還不止一個,因為能夠彼此佐證,所以也不怕有人添油加醋,才能還原了整件事。但是,這人也絕對沒安好心!”

    “因為國子監中若是沒有人煽風點火,怎麼會四處都在煞有介事地傳你和周羅二人的紛爭,然後引發騷動,勾得一群蠢貨去九章堂門前鬧事?要我說,當時亂傳謠言的,和此時貌似公正的,幕後就是同一個人!”

    張壽倒沒想到,朱瑩竟然能分析得這般井井有條。知道朱瑩能有這樣的判斷力和行動力很少見,他乾脆就饒有興致地問道:“那瑩瑩你打算怎麼辦?”

    “哼,怎麼辦……涼拌!先挑事,然後再跳出來說公道話,這種人最可恨了!不把他挖出來,我怎麼睡得好覺?我已經和陸三郎張琛他們說好了,把各家得力人手全都散出去,專門在各種人多的茶樓酒肆盯著,看誰能說清楚那場紛爭的細節,能說出來的肯定有問題!”

    “而且,我和順天府衙的捕頭林老虎也已經說了,誓要抓到幕後黑手。聽說是為了還你清白,順天府衙的三班衙役都肯幫忙,要知道,你當初說他們是法吏,又體恤他們辛苦,他們別提多感謝你了!”

    想當初幫林老虎說話,張壽也並不是為了籠絡人心,純粹屬於看不慣某些人的嘴臉,於是才反唇相譏而已。此時聽到林老虎慨然答應幫忙追查,就連那些差役竟然也都旗幟鮮明表了態,他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他並不是特別看好朱瑩如此大張旗鼓能查到端倪,可看看大小姐一臉躍躍欲試,再想到陸三郎那些人此時恐怕正摩拳擦掌渾身是勁,雖然他知道背後搗鬼的人總脫不開那幾方面的勢力,但本著查一查也無所謂的心思,他最後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既如此,那你就去做吧。如果惹得雞飛狗跳……不對,是某些人狗急跳牆,那也記得告訴我一聲,我陪你一塊去打狗。”

    對於朱瑩來說,這算得上是全天下最動聽的情話了。畢竟,要不是為了張壽,她這時分早就香夢正酣了,幹嘛還要動腦子?雖然剛剛她說的,主要都是陸三郎的主意……

    有張壽坦言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朱瑩放手去做事的時候,她就沒什麼忌憚了。一天之內,京城被順天府衙三班差役請去喝茶的人,足有三五十。

    當然,三班差役並沒有動用那招牌的鎖鏈,而是便裝出現,客客氣氣地請你去喝茶——這還是陸三郎從張壽曾經隨口描述中得出的靈感,而且他還自己掏錢,請人喝赫赫有名的毛尖,而且親自與人喝茶談話的他,那叫一個溫文爾雅,和氣生財。

    不止是他如此,張琛也好,紀九也好,朱二也好,其他人也好……真正裝起大尾巴狼的時候,那還真像。如果不認識的人,誰都不知道這些竟然是京城曾經赫赫有名的囂張紈絝!

    經過一年多催熟和歷練,原本只能混跡於紈絝子弟這個圈子,大多數時候是拿跋扈囂張作為外皮的他們,如今已經深刻領會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一層意思,必要的時候,人人都會雲淡風輕地來上一出笑裡藏刀。

    雖說他們這段位也未必見得很高,被請來喝茶的三五十個人也不是人人都吃這一套,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是被幕後誰誰誰買通的,但總有那麼幾個好對付的人,在陸三郎和張琛等人親自出面的談話下變得乖巧老實了。

    陸三郎負責威逼利誘那些被嚇怕的人設下誘餌釣魚,而朱瑩親自帶著精兵強將跟在不老實的人背後跟蹤追擊。多管齊下,雖說累了個半死,不少人手都完全撲了個空,但總算也有兩路有所成效。只不過次日傍晚時分,最終結果就出來了。

    “竟然是司禮監外衙?”

    面對最後查探得來的結果,最氣惱的人正是朱瑩。而其他人雖說天不怕地不怕,可對於司禮監這樣一個傳聞中低調而又神秘的機構,那卻是有些發怵的。

    就連張琛也禁不住有些猶豫地說:“要不,就到此為止算了?橫豎我們已經知道是誰搗鬼了,回頭想個辦法敲打一下司禮監外衙的呂禪就行了吧?”

    “敲打呂禪有什麼用,誰不知道他是楚寬的乾兒子,你敢去找楚寬算帳?”陸三郎冷冷鄙視了張琛一句,隨即卻被張琛一句難道你敢,擠兌得惱羞成怒。可是,還不等他死鴨子嘴硬回答一句我有什麼不敢,紀九卻適時地出來岔開話題。

    “如果真的是司禮監做的,想一想倒也自然,他們有著本事。可如果是他們,這貌似公正各打五十大板緣由卻又是為何?要知道,如果是他們搗鬼的消息傳出去,他們反而要惹上一身騷。畢竟,本朝這百多年下來,朝中那些老大人們最反感的,其實就是司禮監干涉政務。”

    對於這個小圈子來說,紀九其實是一個新人,但他此時這話一說,陸三郎卻讚賞地翹起了大拇指,而朱二更是若有所思地說:“照我說,乾脆就把司禮監在背後搗鬼的這消息傳出去,讓那些老大人和司禮監去鬥個死去活來!”

    話音剛落,朱二公子就只聽張琛贊成道:“這倒是個借刀殺人的好主意……”

    “好個鬼!”朱瑩哂然一笑,繼而就直接站了起來,“你們當那些老大人們會隨隨便便相信不明根底的流言?你們以為這麼一來楚寬就不知道是誰在查他?有些事做了就別藏著掖著,接下來用不著你們了,你們全都洗洗睡吧,我去找楚寬!”

    眼見朱瑩竟然就這麼揚長而去,眾人面面相覷之後,下意識地齊刷刷轉頭去看朱二。當哥哥的建議給此次的幕後黑手司禮監下黑手,而當妹妹的則是直接氣勢十足地直接打上門去,這差別實在是……太大了!

    而面對這些詭異的目光,朱二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反而還很淡定地說:“我家瑩瑩就是霸氣,能人之所不能……哎,我這個哥哥真是自愧不如!”

    朱二都已經這麼無恥地自愧不如了,其他人還能說什麼?畢竟,剛剛認慫的並不僅僅是朱二一個,誰都不敢去和司禮監正面放對。和那些初出茅廬的強項令或者說愣頭青相比,他們雖然曾經當過紈絝子弟,卻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京城裡誰絕對不能惹。

    至於擔心朱瑩……說實話,他們眼下反而擔心楚寬不在司禮監外衙,那位大小姐一怒之下直接把地方給砸了,呂禪也許都不敢露頭……

    而說做就做的朱瑩確確實實出現在了東安門大街的司禮監外衙。和張壽上次尋人司禮監的低調相比,大小姐雖然還不至於做出直接堵門叫嚷的事,但她撂下幾個護衛在門前,然後自己就悍然直闖了進去!

    之前查探那件事時,朱宏帶領的一路人就撲了個空,而朱瑩和陸三郎等人商議,也不會帶上他,所以他是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司禮監外衙恐怕就是主使。

    雖然能理解朱瑩這般直截了當地登門問罪,也知道就憑朱瑩那如今已經天下皆知的身世,就算這麼鬧騰一場,皇帝也未必會怪罪,可他卻不能不考慮這其中的後果。因此,他當機立斷,直接把四個護衛都打發去報信。趙國公、太夫人和九娘、朱廷芳、張壽,這就齊全了。

    至於為什麼不去通知皇帝……很簡單,這東安門大街上衙門眾多,雖說司禮監外衙只是非常不起眼的一個,可是卻有無數雙眼睛盯著這裡,朱瑩人都直接闖進去了,還怕皇帝不知道?他現在擔心的是太多人看到這一幕瞎想!

    於是,朱宏在打發走其他人之後,毅然決然地……自己也跟了進去!因為他覺得,自己如果繼續杵在門口的話,那就太醒目了。而他一進司禮監外衙,卻發現這外人口中頗為神秘的地方,不但很幽靜,很空曠,而且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沒人!

    看門的沒有也就算了,他都已經擅自闖進來了,好歹也有個人出來喝問一聲吧?可這連一個人都不露頭是怎麼回事?難道都在裡頭攔阻朱瑩,於是抽不出空來對付他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越想越覺得憂心忡忡,朱宏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裡闖。然而,外院沒人,當他來到第二進院子的時候,同樣沒看到半個人影,以至於他甚至有一種退回去到外院東西偏院去張望一下浪費點時間的打算。然而,還沒等他付諸行動,就只見一個人滿臉怒色地出現在他面前。

    不是別人,正是朱瑩!

    瞧見朱宏竟然跟了進來,朱瑩臉上那怒色頓時化作了愕然:“你怎麼進來了?算了,進來就進來了,這鬼地方裡裡外外一個人都沒有,這司禮監難道就不怕有人闖進來把東西都搬走嗎?帳房那邊抽屜都沒鎖,裡頭還有銀子和銀票,就好像逃難似的!”

    朱宏那張臉頓時變得無比精彩。這偌大的地方竟然真的……沒人?

    不會是因為想要避開朱大小姐的鋒芒,於是上上下下都撤了吧?這也太離譜了,就算大小姐脾氣大,可司禮監到底是宦官第一衙門,哪怕有尚宮局那些女官分權,可到底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更不要說楚寬從小看著皇帝長大,深受信賴……他一定是猜錯了,一定!

    然而,就在司禮監外衙斜對面,東安門大街盡頭,金魚胡同街角那座茶館二樓雅座喝茶的楚寬,當面對呂禪那小心翼翼請教,如此傾巢而出,是否有什麼大行動的時候,他卻坦然說道:“沒什麼行動,我只不過是希望你們避開那位暴怒的大小姐。”

    見呂禪一張臉都快驚得變形了,楚寬就好整以暇地笑道:“事情是我讓你去做的,時間緊任務重,首尾也沒有特意去收拾,如果朱瑩真的大張旗鼓去查,人手夠的話,很容易就查到司禮監外衙身上了。朱瑩打上門來,你們留下吃虧,那就乾脆退避三舍好了。”

    呂禪足足老半天才想出了一個合理的理由:“您是為了讓皇上覺著朱大小姐跋扈?”

    “你想多了!皇上就喜歡朱瑩的簡單直接粗暴,跋扈點兒算什麼?”楚寬隨手放下手中茶盞,毫不在意地說,“我沒打算讓那些朝臣覺得朱瑩跋扈,因為這根本沒必要。我算計了她的乘龍佳婿,又不想給她賠禮,只好躲一躲。你放心,很快就會有人把她勸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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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5 01:21:59
第五百九十九章 適可而止

    這是放心不放心的問題嗎?乾爹你什麼時候這樣弱勢過?

    呂禪滿心都是不解,卻又不敢問出口。那一日楚寬在在離開乾清宮之後,就授意他派人去推波助瀾,還說是皇帝親自首肯了,把九章堂搬出國子監。因為宣揚的那些細節並沒有偏幫張壽,但也沒有特意抹黑,甚至連對周祭酒和羅司業也算是公正,所以他一度沒太在意。

    他只以為楚寬是想要按照皇帝的心意,儘快推進九章堂脫離國子監。

    可誰知道就在剛才,楚寬突然駕臨司禮監外衙,吩咐他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撤走了,然後連抽屜和櫃子也沒上鎖,大門也完全敞開!那些銀錢之類的東西倒無所謂,一想到內中還有不少機密檔和帳本還留著,一旦洩露出去那就是天大的禍事,呂禪此刻就肝顫。

    而原因竟然只是因為朱瑩找上門來尋釁!

    雖然根本沒有喝茶吃東西的心情,但楚寬既然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兒,他也沒辦法,只好在那捨命陪君子——雖然在他看來楚寬怎麼也不算是君子。而在他這個方向,甚至都看不見司禮監外衙是什麼光景,也不知道是否有別家官衙的人在看熱鬧。

    他如坐針氈,幾次想要離座而起,都被楚寬那眼神給強行按了下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老祖宗,朱大小姐氣衝衝出來了,但是……”

    聽了前頭那話,呂禪稍稍松了一口氣,可聽到但是兩個字,他一顆心登時再次懸了起來。果然,下一刻就只聽門外那人輕聲說道:“但是,朱大小姐沒走,她就直接守在門口了。說是咱們司禮監外衙存著不少機密東西,眼下沒人,為了防止有人闖進去為非作歹,她就……”

    “她就當做好事,幫咱們看門了!”

    這一次,呂禪登時暗自叫苦。先不說朱瑩是不是已經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就這守門的舉動,固然外人不至於趁虛而入,可只要被人看到,他們會怎麼想?他忍不住用期冀的目光去看楚寬,卻只見楚寬竟依舊巋然不動,那副坐功固然讓他佩服,可卻難解他那心焦。

    畢竟,司禮監外衙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坐鎮,被朱瑩這一鬧,一旦失去了在旁人眼中的神秘性和畏懼感,以後他再做事,就不那麼容易了!

    見呂禪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楚寬便開口問道:“朱瑩只是一個人?她那些護衛呢?”

    外頭人似乎沒想到楚寬會問這麼一個問題,仿佛好好回憶了一下,最後方才答道:“原本她帶著幾個護衛,但在她闖進去之後,其他護衛就被那個朱宏打發走了,而朱宏自己則是跟進了司禮監外衙。但這會兒出來的只有朱大小姐,朱宏沒見出來,人應該還在裡頭。”

    呂禪這下子更是急得滿頭大汗。朱瑩在裡頭不要緊,這位大小姐是出了名不大管事的,就算看到某些帳冊和文本,說不定也無所謂地撂開了手,不放在心上,那也出不了什麼大事。

    可問題在於,朱宏這些趙國公朱涇一手培養起來,幾乎是當養子一般帶出來的護衛們,那卻是一個比一個精明。若是被這些人看去那些不得了的機密,回頭朱涇知道了,拿出來要脅,那他簡直要去跳什剎海了!

    “朱宏沒出來……”楚寬也仿佛有些意外,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啞然失笑道,“原來如此,朱瑩竟然也有認真細緻的時候。有朱宏坐鎮在內,她把守在外,就算有人對司禮監外衙真有什麼不良企圖,那也只能泡湯了。好了,不用心焦,朱瑩應該就快回去了。”

    “呂禪,你去吩咐其他人耐下性子再等一會兒,等朱瑩一走,你們也可以回去了。”

    對於楚寬竟然如此看得開,呂禪已經沒有抱怨和訝異的力氣了。他唯有苦著臉應了一聲,隨即到隔壁去吩咐了一下其他人。好在金魚胡同口的這座茶館,本來就是他們司禮監外衙的據點之一,此時並沒有一個外人。只是這一回這麼多人窩在這裡,日後恐怕就只能放棄了。

    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城,要找個合適的地方秘密經營談何容易,結果楚寬竟然這樣輕易就把此地暴露在外!這家百年老店他們能夠握在手中,多不容易!

    等了又等,就當呂禪焦急得在外間走廊上來回踱步,認為楚寬那所謂的朱瑩很快回去實在是猜錯得有些離譜時,他終於再次看到有人匆匆進了這小茶館。來人進了大堂,抬頭發覺他之後,就趕緊躬身行了禮,眼見他不耐煩地打手勢,這才急急忙忙從樓梯上來。

    “朱大小姐回去了!是趙國夫人親自過來的,所以她雖說不情願,但還是被帶了回去。”

    呂禪簡直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那位出了名不好打交道的趙國夫人會出面制止朱瑩繼續在司禮監外衙鬧事?這難道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來不及對來人說什麼,趕緊轉身撞開簾子進了雅座,見楚寬已經一彈衣角施施然起身,他忍不住問道:“趙國夫人怎麼會……”

    “大概是因為趙國公府裡的人覺著,朱瑩這麼鬧一鬧已經夠了,我已經退避三舍,再鬧下去就過分了。”楚寬笑了笑,隨即就吩咐道,“你親自去陸府送個帖子,就說公學這件事,宮中兩位貴妃和蔣妃,還有永平公主、德陽公主和幾位郡主,宗女,全都願意捐資助學。”

    呂禪簡直是驚呆了。雖說楚寬說是不願意對朱瑩去賠禮,但退避三舍這種態度,卻已經不比當面賠禮要輕了。

    至於這所謂的捐資助學,雖說不是司禮監外衙出面,而是一群內外命婦的手筆,可天知道楚寬是否有在背後出力?之前分明是要打壓張壽,眼下這怎麼看似要幫張壽?

    心裡憋屈得很,他不由得低聲問道:“今天朱大小姐這麼一鬧,外人豈不是都會知道,之前街頭巷尾傳言的國子監紛爭的經過,是我們司禮監傳出去的?”

    “那又怎麼樣?”楚寬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額頭上的橫紋都仿佛舒展了開來,“知道之後,他們也就會明白,皇上想讓人知道國子監那場紛爭的真相,包括在此之前周羅二人的居心。相比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們的立場本來就沒有偏頗。”

    “不用擔心某些人會不會盯上司禮監。他們還沒這閒工夫。之前九章堂去了宣大那麼多人,王大頭那兒的雷,這會兒差不多該爆了。再加上光祿寺的案子差不多該有了結果,他們也許還有功夫盯著東宮講讀的名額,可沒空再盯著張壽,更別提還有時間來盯著司禮監了。”

    朱瑩自然不知道楚寬那是故意的,在司禮監外衙白等了這麼久,又憋著一肚子火被九娘給拎回了家,她那是滿腹邪火沒地方發。

    結果一到壽安堂,她就發現自家祖母正笑眯眯地拉著張壽坐在主位上說話。這還不算,從陸三郎、張琛、朱二、紀九以下……與她合謀去查探的這些人,竟是一個不少全都在。

    偌大的地方,一張張椅子排得滿滿當當,不論是平時老實的還是不老實的人,全都坐得整整齊齊,竟好似比平日裡上課的時候還要更加正襟危坐。

    陸三郎這種慣會變臉的人,甚至還滿臉堆笑,仿佛面前坐得不是她朱瑩的祖母,而是他的祖母。就連一貫桀驁的張琛,那也顯得乖巧無比。

    朱瑩才不是那種在外人面前就乖巧聽話的千金小姐,雖說瞥見這會兒人都到齊了,顯然太夫人是知道了他們在外頭做的事,但她還是眉頭一挑,滿臉不服氣地說:“祖母,你幹嘛要讓娘把我接回來!我倒要看看,我一直守在那,司禮監外衙的人難道還能一直躲著?”

    “他們煽風點火坑了阿壽,當然也坑了周祭酒和羅司業,但總而言之是心懷叵測,我找楚寬理論難道不應該嗎?他怎麼也得給我一個交待!”

    張壽也是被太夫人派人請過來,這才得知朱瑩竟是在查出“幕後黑手”之後,幹出了獨自直闖司禮監外衙,然後一個人把人家大門給堵了的事——至於司禮監外衙居然沒留下一個人這種詭異狀況,這還是剛剛朱宏早到壽安堂一步,先稟告上來的。

    此時此刻,他只能摸了摸鼻子,心想人家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他倒好,男人不急女人急!

    他當然記得自己之前說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話,索性就站起身來:“太夫人,瑩瑩和其他人一塊去追查,這事我是知道的。他們都是為我奔忙,其中後果,自然是我承擔……”

    “後果倒是沒什麼後果,阿壽你也不用只顧著攬責。”太夫人呵呵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只不過是闖了司禮監外衙,堵了一會兒那門,總共也還沒到一個時辰,又不是堵了十天八天,有什麼責任不責任的?也就是瑩瑩使性子的一點小事而已。”

    見朱瑩一副理所當然就是如此的表情,而底下其他人則是或慶倖或釋然,或驚愕或佩服,唯有張壽顯得啼笑皆非,太夫人就笑道:“皇上顯然也看出來了國子監的弊端,知道你這九章堂在國子監那死氣沉沉的地方呆不下去了,所以默許了你另起爐灶。”

    “但既然要另起爐灶,總得先把事情說清楚了,不能任由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消息滿天飛,所以才有司禮監奉聖命行事,把這件事定下調子……”

    “祖母,才不是這樣呢,之前明明有人在國子監煽風點火……唔!”朱瑩這話還沒說完,嘴巴就被一隻手給捂住了。她先是為之大怒,可當看清楚那只手上的玉指環時,她立刻就打消了掙扎的主意。自家娘親的性情和本事,她還會不清楚嗎?

    她那點武藝是根本打不過娘的,這會兒能掙脫才怪!

    而九娘舉重若輕地把朱瑩的話捂了回去,卻沒有放手,而是淡淡地說道:“司禮監的楚寬是個能屈能伸的人,所以瑩瑩鬧得差不多就行了。反正今天這麼一來,聰明人都知道是他搗鬼。當然,他也沒打算藏著掖著,否則就你們這些人,查得出端倪才怪!”

    見陸三郎和張琛滿臉不服,九娘就不慌不忙地說:“楚寬早年間進了司禮監,曾經幫著皇上對付那些成天挑刺的老大人,我聽瑩瑩他爹說,他做過很多轟動一時的事,別人卻不知道。現在這點小事還被你們一群初出茅廬的晚輩查到根腳,他這司禮監掌印不是白當了?”

    聽到這裡,張壽終於品出了幾分滋味來:“九姨的意思是,楚公公是故意的?如果真是故意的,也不怕別人知道是他的手筆,那麼,司禮監是打算走到台前?”

    這一次,換成在場的公子哥們面如土色了。從前司禮監那只是一個低調到沒太大存在感的衙門,但因為那是天子近臣,他們不會隨隨便便去招惹。要是司禮監真的走到台前,他們這次做的事情,會不會被算總帳?

    太夫人擺擺手示意九娘放開朱瑩,卻是親自回答道:“也不能算是走到台前,只不過楚寬這個人,性格堅韌,忠心耿耿,再加上因為睿宗皇帝反正和崩逝定諡號那點事,他對很多朝臣都心存警惕。如今太子將立,卻不滿十歲,萬一被有心人教偏了,那就完了。”

    “英宗之前,太子怎麼教導,全都由文官做主,那些文官甚至把手伸進了宮中,肆意安插人手,等到了英宗從外藩登基,大殺特殺,秉性太過剛強,而他那些皇子早已成人,所以別人沒法在教導上下功夫,也就挑唆了那些皇子奪嫡鬧騰,結果睿宗登基第一件事,除了清掃朝堂之外,就是把那些皇子的謀士黨羽,殺了整整好幾十個。”

    “這其中,有多少是當時那些大佬秘而不宣的心腹,誰都說不清楚。”

    太夫人突然講當初秘辛,誰也沒想到。此時在場的公子哥們,哪怕在家中地位遠勝從前,但也沒人給他們講這些,一時有人聽得津津有味,也有人聽得心中驚悸。

    至於張壽,純粹聽故事的他反而沒有太大心理負擔,只不過,朱瑩竄過來挨著他坐下,還小聲抱怨九娘的專斷,他不得不安慰她幾句,所以也就有些分神。

    “睿宗給當今皇上選了葛老太師當老師,出乎當時很多人意料。葛老太師是深受英宗恩惠的故臣,結果卻擠得很多人苦心孤詣安排的清白講讀都靠邊站,以至於皇上性格比睿宗皇帝更硬。而如今,太子將立,皇上又選了你當第一個講讀,很多人都生怕情勢重蹈當初覆轍。”

    “皇上這樣難對付的天子,他們不希望再有第二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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