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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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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3 01:32:03
第五百八十章 為老不尊

    儘管十月初一這一日的文華殿經筵,在葛雍和張壽師生之後,還有翰林院兩位有名的學士上去開講,然而,有那樣的連場風波在前,卻是大多數人都沒心思了。就連主講人自己,那也是竭盡全力方才控制住自己分神不去想剛剛發生的事情。

    於是,等到這一日經筵結束時,心事重重的人很多,失魂落魄的人也很不少,至於若無其事,照舊談笑風生的……眾人也就只看見相攜而行的葛雍和張壽師生而已,就連齊景山和褚瑛,劉志沅和陸綰這樣皇帝特召而來的,都沒有這樣的心情。

    當眾人看到朱瑩興高采烈地追了出來,挽著葛雍另一邊的胳膊,說說笑笑,就好似爺孫三口人時,也不知道多少人扭頭去看趙國公朱涇。

    養了這麼久的女兒,卻可能是皇帝的女兒,朱涇心裡是個什麼感受?

    活了這麼大半輩子,如果還不能無視旁人那古怪的目光,朱涇也就枉為這個趙國公了。他一言不發地快步前行,可當身後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時,他還是忍不住腳下步子一滯。因為朱二問的那個問題實在是愚蠢到了十分。

    “爹,您真的不知道瑩瑩到底是我的妹妹,還是皇上的……”

    朱二話沒說完,腦袋上就挨了重重一記暴栗。他差點沒疼得哭爹喊娘,可聲音還沒出口呢,就直接被人提著領子拎了起來。他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對他向來暴力的大哥。可這會兒他滿心癢癢的就想知道事情真相,因此一點都沒被大哥的舉動給嚇回去。

    “大哥你幹嘛攔我,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覺得,瑩瑩那性格,不隨爹也不隨母親,和祖母更是連一點都不像……祖母那性格,穩重得和一座山似的,母親性如烈火,爹你又是陰沉沉的,哪像皇上特立獨行,常常出麼蛾子,瑩瑩很像他!”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朱涇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他俐落地轉過身來,直接從朱廷芳手中接過了朱二,猛然一個過肩摔。然而,大概朱二實在是被摔了太多次,如今有了經驗,卻竟然是在一個狼狽的滾地葫蘆勉強安全著地。見此情景,朱涇也不再追擊,冷哼一聲扭頭就走。

    而這一幕落在後頭其他人眼中,不由面面相覷。管教兒子,大多數當父親的都會做,比如他們……可大庭廣眾之下直接出手,險些把兒子摔個四仰八叉,他們還真做不出來!

    這時候,朱廷芳方才沒好氣地一把扣住朱二的肩膀,把人從地上給拽了起來,隨即淡淡地說道:“你別忘了,祖母和太后是嫡親的姐妹,瑩瑩像皇上也很正常。”

    正常個鬼,祖母和姨婆,能一樣嗎?朱二在心裡犯嘀咕,同時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朱瑩從小在宮裡就能那麼吃得開,太后皇帝如此縱容。敢情因為她很可能是公主!而永平公主就可憐了,名為公主,實際上卻可能是他的妹妹……咳咳,不過他一點都不想要那樣的妹妹!

    朱瑩就算脾氣大,又有些嬌縱任性,可那也不至於真的瞧不起他這個哥哥,平時有事還是很想著他的。但永平公主就不一樣了。那個自命不凡的才女連朱瑩都不放在眼中,對他那優秀的大哥也不過是淡淡的,更不要說他了!

    因而,他步履踉蹌地朝父兄追了上去,嘴裡卻念叨道:“爹,大哥,你們知道我不是哪個意思!皇上都那麼說了,甭管到底真相如何,瑩瑩當然還是我的妹妹!再說了,張壽這樣的妹夫,我可沒打算讓給別人!這小子有種,我真沒想到他今天連二皇子也敢踹!”

    朱廷芳頭也不回地說:“他要是那時候還忍,那就算婚約已定,婚期已定,瑩瑩又對他情根深種,我也非得攔著這樁婚事不可!我沒猜錯的話,爹也應該是這麼想的。”

    走在最前頭的朱涇最初沒說話,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哂然一笑,低聲說道:“那兩個今天這一鬧,如果說原本還有一線生機,現在也應該沒有了。”

    二皇子譭謗張壽和朱瑩永平公主的身世不明,便是譭謗即將晉封貴妃的裕妃這位庶母,甚至連皇帝那樁昔年心頭最大的隱痛也一塊掃了進去——那一次,一貫疼愛的弟弟廬王和業王沆瀣一氣,想要皇帝的命,身為天子差點連寵妃和愛女都保不住,這是何等奇恥大辱?

    而大皇子就更不用說了,不但身在宗正寺大牢中尚且能知道外頭的消息,而且竟然知道張壽身上的配飾出自御賜,隨即更是自以為是地戳破葛雍著作的真相……

    這兄弟倆是嫌死得還不夠快嗎?

    不止是朱涇,就連樂呵呵在張壽和朱瑩陪伴下登車回家的葛雍,坐在馬車上,也忍不住在思量這麼一個問題。只不過,生性達觀的他並沒有一個勁地糾結此事,而是一面想,一面樂呵呵地打趣著張壽和朱瑩。

    等到馬車在葛府大門口停下,他隨手拉開車簾,只看一眼就無奈了。這不,兩個老朋友這大冷天正在門口杵著呢!

    張壽也看見了褚瑛和齊景山,連忙首先跳下了馬車。等到和輕盈躍下的朱瑩一同把葛雍從馬車上扶了下來,他就轉身笑道:“齊老先生和褚先生這是在守株待兔?怎麼不進屋子裡去等,萬一我和瑩瑩一時興起帶著老師四下轉轉,你們不是白吹這西北風了嗎?”

    “呵,我是怕你身後這葛老頭一聽到門房說我們在他家裡等,立刻調轉車頭直接就跑了!你別替他藏著掖著,這老東西做得出來!”

    褚瑛可不比齊景山還在躊躇應該如何開口,嘿然笑了一聲後,就上前直接一把拽住了張壽的袖子,隨即鬍子更是神氣地翹了翹。

    “其實我更怕你跑了!葛老頭這傢伙收了你這麼個學生,簡直是不知道哪來的運氣。就大皇子好不容易找到葛老頭這麼一個短處,都被你連消帶打給擋住了。我從前還在想呢,怎麼就叫《葛氏算學新編》,不叫《葛雍算學新編》,敢情你是早就防著這一手了是吧?”

    “防微杜漸而已。”

    聽到張壽說得輕描淡寫,扶著葛雍的朱瑩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隨即就只見褚瑛赫然氣得暴跳如雷:“你小子故意的是不是,防微杜漸這四個字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嗎?虧你還是東宮講讀,要是教壞三皇子……教壞未來太子,你對得起皇上嗎?”

    “好好的出書,寫你自己的名字不是很好嗎?幹嘛要打著葛老頭的名義?”

    見褚瑛竟然好似自己嘔心瀝血的著作被人剽竊一般氣急敗壞,張壽知道老人家其實是為他好,乾脆坦言道:“很簡單,這書也並不是我寫的,其中借用了很多異邦學者的智慧。當然,我朝中人不知道那些異邦大家,就算寫上我的名字也沒什麼所謂,但還有一個問題。”

    他頓了一頓,滿臉誠懇地說:“從前的我初來乍到京城,不夠有名。”

    這真是一個情理之中的答案……才怪!褚瑛氣得鬍子都在顫抖,隨即滿臉惱火地叫道:“就算不是你一個人的智慧,是從別處借鑒而來,退一萬步說,那是你從別的什麼地方得來的,也用不著一定得掛葛老頭的名字,讓他給你推介不行嗎?”

    “他這當朝太師的名頭,豁出去推介你這個關門弟子,難道還會沒用?他一個人不行,叫上我和老齊,我們三個人一大把年紀了,推介個年輕才俊,別人總會感興趣的!你小子怎麼就這麼不會動腦筋!要是這樣,至於鬧到現如今的光景嗎?”

    “褚先生稍安勿躁。”張壽見齊景山在一旁無奈地直搖頭,而葛雍一副老神在在事不關己的樣子,他乾脆就順勢扶住了褚瑛的手,“在這大門口不好說,我們進去慢慢講如何?”

    葛雍見張壽細聲慢氣猶如哄自家長輩似的扶著褚瑛往裡走,不由有些吃味,跟在後頭一面走一面輕哼道:“何必對這老傢伙這麼客氣,我們師生之間的事,要他管!”

    齊景山見葛雍還要特意強調我們師生這四個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褚老頭那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一對實在是太讓人不省心的師生!

    他一面想,一面看著前方和張壽並肩前行,正在苦口婆心勸張壽一定要好好管管葛雍這老不修的褚瑛,心想葛雍還真是運氣太好。

    教了皇帝這樣一個天下無雙的學生之外,竟然老來還撿了張壽這樣一個學生!就憑張壽這年紀輕輕卻滿腹才華,自己就已經能夠為人師的光景,葛門弟子這四個字,不過是一層皮而已。當然,沒有這一層皮,當初張壽乍一入京城時,卻還真不容易立足。

    只不過,就憑今日皇帝公佈的身世這一節,就憑三皇子公然在群臣面前那樣維護張壽,再加上朱瑩那時時刻刻都落在張壽身上的目光,這樣才貌雙全的少年,終究是已經大放光彩,誰也攔不住的!

    張壽卻沒想到,後頭的齊景山竟然對自己的評價這麼高。他一路走,一路笑容可掬地聽著褚瑛那嘮叨,直到葛雍的書房之外,他才開口說道:“褚先生,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但是,我雖然年輕,卻並不願意耽誤時間。”

    “我自己是否揚名,不重要,少了這十幾卷葛氏算學新編,難道我現在就不夠有名嗎?”

    見褚瑛頓時啞口無言,他就笑吟吟地說:“這些書若是我所作,哪怕當初重開九章堂,想要以此作為九章堂的教材,褚先生覺得這容易嗎?或者說,這可能嗎?而別人以為這些書是老師所作,結果如何,你看到了。這一年,多虧老師的照拂,我已經做成了很多事。”

    “因為要強力推行一樣東西,最好的辦法是借用聖賢之名,其次是天子之名,再其次,便是老師這樣天下皆知,德高望重而不僅僅是位高權重的名士了。老師之所以幫我隱瞞,甚至不怕被人說他是占了學生的便宜,何嘗不是另一種高風亮節?”

    “聽聽這張嘴,我老人家都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

    葛雍只不過落後幾步而已,張壽的話他字字句句都聽在耳中,不由得咳嗽一聲,有些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他完全無視的了褚瑛的怒瞪,捋著自己那幾根鬍子,笑眯眯地對張壽輕輕點了點頭。

    “九章啊,今天你算是解決了兩個最大的隱患。一個是你的身世,一個就是你的師承。身世是因為有皇上當眾揭底,給你正名。雖說之前也旌表過你娘,但這次之後,估計會有進一步的封賞,也算是酬她捨己救人之功。至於師承麼……”

    老頭兒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有你當眾說,是跟著我整理了異邦那些算學體系,然後再加上算經十書,和我合編成書,你這師承以後就沒人質疑了。我從古今通集庫裡找到了不少被束之高閣的元書,那翻譯雖說爛到了極點,可和我這些書彼此一對照,漏洞就補上了。”

    “還你那些書?你這老頭子還要不要臉?”褚瑛氣得眉毛都要立起來了。

    “不要,你滿意了吧?”葛雍沒好氣地斜睨一眼褚瑛,這才語重心長地說,“九章,今天我可是在文華殿上當眾承認占了你的名,雖說你為我說話,但這事兒到底是傳出去了。我這老頭子呢,從今往後那就是身敗名裂的人,不能為你遮風避雨了。”

    “所以,今後的路得靠你自己。嗯,你也得多陪陪我這個可憐的老人家。想來褚老頭這樣愛惜羽毛的人,說不定會和我割袍斷義……”

    你個戲精,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和你割袍斷義!褚瑛簡直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知道葛老頭不是好東西,可這也忒不是東西了!這老頭子居然拿他當反面人物在張壽麵前扮可憐,這簡直是臉皮厚到了極點!

    齊景山在旁邊見朱瑩笑得都快蹲到地上去了,他終於不得不咳嗽一聲道:“九章,你老師為了你這個學生,確實也算是殫精竭慮,你以後一定要好好敬他這個師長。當然,他為老不尊這一點,你可千萬別學!老褚性格強硬,不好相處,你有事來找我就好。”

    話音剛落,葛雍和褚瑛頓時同時怒瞪齊景山。好你個老陰人,到最後竟然想來摘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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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4 00:28:35
第五百八十一章 心寬和後患

    十月初一文華殿上這連場風波,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席捲全城。尤其是就在當天午後,兩隊衣甲鮮亮的銳騎營將士匆匆押了兩輛馬車離宮出城,很快就有傳言說,竟然是皇帝命人押送大皇子和二皇子出京,這就更加讓官場民間陷入了不小的騷動。

    要說同情這一對兄弟的人,那當然不能說沒有。畢竟,就在一年之前,兩人還是最有希望入主東宮的皇后嫡子,如今卻是皇后被廢,兄弟倆一個比一個倒楣。

    奈何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個是虛偽了那麼多年,卻在滄州本性畢露惹出一場彌天大禍;一個是從小荒唐到大,前不久還鬧出了坤甯宮下毒事件,最終卻導致皇后被廢。如今兩兄弟同時同地發難,可卻一腳踹上了鐵板,旁人還能說什麼?

    說得嚴重一點兒,二皇子譭謗的不僅僅是張壽的母親,而是指斥自己的父皇昏聵到連自家兒女都分不清。至於大皇子那就更不用說了,譭謗師長,窺伺天子——不窺伺的話,你一個被關在宗正寺大牢裡的人,到哪去知道張壽配飾哪來的?

    因此,明明兩位皇子淒淒慘慘戚戚地被突然攆出了京城,這是件天大的事情,眾人也就是搖頭歎息了一陣子,注意力反而放在了另外兩件事上。

    其一自然是朱瑩和永平公主那混淆不明的身世,當然還要加上張壽的。只不過,已經被皇帝斷言只是一個普通秀才遺腹子的張壽,當然比不得這兩個稱得上天之嬌女的女孩子那不知道誰是誰的身世引人注目。

    至於其二,那就是如今坊間熱銷的《葛氏算學新編》,竟然並不是……或者說不完全是葛雍的著作,而是葛雍和張壽師生號稱一塊縱覽中外算經典籍,然後重新整理編纂的。而如果葛雍坦然承認的話是真的,這甚至更可能是張壽獨立完成的!

    相形之下,張壽在文華殿上當眾展示的,能夠自動前行的小船,這反而只在小範圍之內,在感興趣的人當中流傳。就連孔大學士在文華殿上與張壽針鋒相對,在這一系列的事件之下,都已經變成無足輕重,不值一提了。

    然而,孔大學士自己,那卻不會覺得張壽的那場講學和演示無足輕重,不值一提。他在經筵之後就直接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告假離開文淵閣回家,等到了府裡之後,這位素來城府深沉的閣老把自己關進了書房,摔了筆架之後,繼而就有一個個心腹小廝被他派了出去送信。

    從前是首輔江閣老因循守舊,而他則表現得相當開明,也籠絡了一大批曾經對江閣老不滿的新銳。然而,等到他自己執政,那卻一樣分外不希望有太多不穩定的因素跳出來。他支持北征不假,但現在北虜已經徹底被打殘打怕了,這時候不休養生息還折騰什麼?

    難道就因為張壽那詭異到極點的展示效果,就去折騰什麼航海技術?簡直是荒謬!那些異邦小國,有華夏數千年的詩書禮儀,能和泱泱華夏積累下來的深厚底蘊相提並論?

    孔府正在大發英雄帖,打算阻止張壽花言巧語蠱惑皇帝瞎折騰的時候,張園卻早早熄燈入眠了。相比張園,趙國公府這天夜裡也是不少地方都黑燈瞎火靜悄悄的。

    因為朱涇大晚上乾脆就坐鎮在兵部沒回來,號稱事務繁忙,卻也不知道如今天下太平的兵部究竟能讓他這位兵部尚書忙點什麼。

    朱廷芳這位大公子亦是號稱在南城兵馬司裡加班加點,雖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可想而知他這尊冷面大神在裡頭一坐,別說曾經桀驁不馴的南城兵馬司中人噤若寒蟬,據說就連南城的地頭蛇們也已經在大晚上規規矩矩到大門口聽候吩咐。

    而相比這一貫厲害的父子倆,朱二竟然跑到陸家去蹭住了,美其名曰次日是陸小胖子的冠禮,他這個朋友要去捧場——就沒聽說過冠禮也要半夜三更提早捧場的!

    如果只是父兄三人也就罷了,送了葛雍回家,又親自送了張壽去九章堂,朱瑩這一日回家,聽到大門口人說了父子三個都今晚都不回家,隨即就遇到祖母和母親婆媳倆竟然一塊出門,還號稱要去佛寺祈福還願,氣得她直接在趙國公府大門口就發了一頓脾氣。

    “祖母和娘這是要避開我嗎?這是不是還要在寺裡直接就靜修齋戒兩天?難道皇上在文華殿上當眾這麼一說,你們就不把我當成自家人了,這就要特意躲出去不見我?”

    此時此刻,賭氣把自己關在房裡,連晚飯都不肯去吃的朱瑩忍不住重重一關自己的首飾匣子,壓根懶得去聽外頭湛金和流銀那輪流敲門的動靜。突然,披散頭髮對著鏡子發呆的她眉頭一動,旋即就猛地扭過頭去,卻只見大門竟然就這麼直接被人推開了!

    看見九娘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她不禁目瞪口呆。她明明記得自己上了門閂,否則湛金和流銀也不至於只能在門口敲門叫人乾著急,娘是怎麼進來的?

    朱瑩還沒說話,就只見九娘手腕一翻,亮出了一根明晃晃的犀角簪子。她登時想起了自己看過的那些傳奇話本,不由得失聲叫道:“娘,你這是兼職當過女飛賊嗎?”居然還會溜門撬鎖!

    “你這丫頭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九娘又好氣又好笑,她頭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等湛金和流銀忙不迭地跟著進來,擺好小桌子,又送了熱氣騰騰的飯菜,隨即才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她才歎了一口氣道:“你爹和你大哥二哥是想不好到了家裡怎麼對你,所以才逃也似地躲在外頭。至於我和你祖母……”

    “我們真的就只是打算去上一炷香,然後給阿壽的母親安排做一場法事,去去就回來。”

    這一次,換成朱瑩不好意思了。她訕訕地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還以為你和祖母也要出去住兩天避開我……誰讓大門口的門房對我說爹不回來,大哥不回來,二哥也不回來的!不就是皇上說,不知道我是娘你生的,還是裕妃娘娘生的嗎?就這麼點小事!”

    就這麼點小事……也只有你這個心大的丫頭覺得這是小事。自從永平公主敏銳地察覺到之後,也不知道暗地裡擔過多少心,流過多少眼淚!

    否則也不會每次就避開我!從前裕妃來寺中看她時,也不知道對她歎過多少次氣!

    九娘心想太夫人那點擔心,自己在門外苦心想的那點安慰,完全是白費了。

    朱瑩不高興的僅僅是全家人這小心翼翼對待她的態度而已——可他們的小心翼翼,不都是想循序漸進,別刺激著了這個大家一直捧在手心裡的丫頭嗎?

    “你口中的這點小事,已經讓皇上在回去之後被太后狠狠數落了一頓,宮裡一片譁然,街頭巷尾全在熱議,各家官衙裡都快炸了。你倒是還能在葛府悠悠閑閑吃了一頓午飯,回來見了我和你祖母一塊出去還亂發脾氣。”

    “然後你這一賭氣,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直到現在,你說我們擔不擔心?”

    朱瑩被九娘數落得唯有心虛地乾笑,隨即就索性在小桌子面前一坐,見所有菜肴都是自己喜歡吃的,她就皺了皺鼻子說:“誰讓你們從前都不告訴我真相!”

    這誰也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的所謂真相,能隨便說出去嗎?若不是今天二皇子那個蠢貨直接把某些傳言挑到明面上來了,這件事一定會被長長久久地捂下去。

    皇帝今天說出來,就已經有曾經被壓下去的業王之亂再次被人拿出來津津樂道的覺悟!

    九娘心裡這麼想,但到底是來到朱瑩身後,輕輕環住了這個眼看著從粉團子長成絕世美人的女兒。見朱瑩先是身體一僵,隨即就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自己身上,就像一隻很享受的小貓兒,她就笑道:“對我來說,你們都平安生下來了,這便是最大的安慰。”

    “無論你還是永平,別說未必抱錯,就算真的抱錯了,不管養在宮裡還是趙國公府,那都是養尊處優,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相形之下,阿壽卻最可憐,生下來就沒了娘。所以,我當年最不忿的,除了你爹的態度,便是姍姍來遲的花七!”

    “因為就是他提醒你爹,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三個孩子,已經有兩個混淆不清了,若是唯一的男孩子再攪和進來,被人說身世疑雲,那兩家人麻煩大了不說,還會牽扯到已經沒了娘的阿壽。”而朱涇又是特別敏感多思的人,立刻就做出了那種過分的決定。

    見朱瑩登時扭過頭來,赫然大吃一驚,九娘就輕輕撓了撓她的下巴,見女兒咯咯直笑慌忙躲開,她就略過了這個話題,笑吟吟地說:“總而言之,太后樂意把你當孫女也好,皇上和裕妃樂意把你當女兒也罷,這是他們的事,但在我眼裡,你就是娘的女兒。”

    “是娘懷胎九月,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女兒!現在又即將嫁給如意郎君,娘真是很高興!”

    “娘!”朱瑩終於站了起來,忍不住一把抱住了母親的腰,親昵地把頭擱在了九娘的肩膀上,“我永遠都是你的女兒,你可千萬別像當初去寺裡那樣把我丟下!”

    “當年是我一時想不開,做了一件天大的傻事。”九娘輕輕地摩挲著朱瑩那猶如緞子似的秀髮,只覺得一顆心就猶如浸在溫熱的泉水當中,平靜而愜意,“等到你嫁給阿壽,娘閑來沒事就去你們家裡小住兩日,你可別嫌我煩。你爹那張老臉,我都看膩了!”

    朱瑩頓時撲哧笑出聲來:“好啊好啊!等我和阿壽有了孩子,那時候才熱鬧呢!”

    即便九娘素來無所謂那些世俗禮法,此時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朱瑩這還……真敢說!

    別家千金往往是聽到婚約都會羞澀,有些人甚至和男方彼此相看時,也生怕招惹口舌,彼此快速看一眼就匆匆離開,哪裡像朱瑩這樣坦然?只不過,不論她也好,裕妃也好,皇帝也好,似乎都是這樣的爽利性子,就連一貫較為內斂的朱涇,在男女之事上也素來直接。

    所以,無論朱瑩是誰家女兒,有這樣的性情也不奇怪。反倒是永平公主,那樣細膩多思的敏感性子,看似和她和裕妃都有點像,骨子裡的清冷和她們也有點類似,可卻太含蓄了。

    人活一世,該爭就得爭!

    想到這裡,九娘無奈地一笑之後,就輕聲說道:“等你大哥二哥成婚有了兒女,你和阿壽也有了兒女,這家裡才算是真正熱鬧了。到了那時候,你想讓兒女習文還是練武?”

    “都行啊!最好又擅長弓馬騎射,又能像阿壽這樣精於算學,這才算是家學淵源嘛!”朱瑩興致勃勃地接著九娘的這個話題往下說,完全忘了追問最初那身世的話題——當然,她其實對當年母親和裕妃那段傳奇的逃生並不十分感興趣,更何況,那應該是她們的隱痛。

    就這樣,九娘陪著朱瑩吃了一頓尤其漫長的晚飯。好在主菜是銅火鍋,炭火足夠,不斷加水,卻也不至於吃到透心涼。等到一頓飯吃完,她攔住了還要去見太夫人的朱瑩,叫了湛金和流銀進來伺候人洗漱就寢。

    眼看著朱瑩在床上躺下,她親自掖好了被子,陪坐到人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這才離開。

    當她來到太夫人的慶安堂時,已經是月上樹梢了。見門前李媽媽仍舊守著,屋子裡還亮著燈,她上前一問,得知自己的婆婆果然沒有就寢,心裡自然有數。果然,在李媽媽通報過後,她一進屋子,就聽到了太夫人那聲音:“瑩瑩可還好嗎?”

    “她就是生我們的氣而已!”九娘見太夫人正歪在床上,背後靠著大引枕,一副已經倦怠極了,卻硬等著她來的樣子,索性上前將剛剛自己和朱瑩的對話一五一十複述了一遍。見太夫人果然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她就含笑說道:“我就知道,瑩瑩不會耿耿於懷的。”

    “是啊,她心大。”太夫人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若有所思地說,“就不知道這次是誰把大皇子和二皇子千辛萬苦送到文華殿,演了這一出完全是笑話的猴子戲。”

    九娘眉頭一挑,突然開口說道:“娘,我覺得這不是笑話,也許就是想永絕後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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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4 00:28:52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不速之客

    “大皇子和二皇子昨天到底是幹什麼來的?”

    當這一日,甚至比昨天去參加文華殿經筵時穿得更莊重更正式的張壽,在陸府門口遇到親自迎出來的主人陸綰時,這位一向在外人面前很沉穩的公學祭酒,就忍不住低聲問出了一個理應是陸三郎這個小胖子才會問出來的八卦問題。

    對於陸綰提出的這個問題,張壽同樣是百思不得其解——二皇子昨天明顯是狗急跳牆亂咬一氣,而大皇子好像是有人指使,可說出來的那一堆話,與其說是攻擊他,顛來倒去卻是坑自己,這兄弟倆到底是幹什麼來的?

    只不過,人都已經被皇帝給直接攆出了京城,看那樣子要東山再起,除非天翻地覆,所以他想不通也就放下了。

    於是此時此刻,他就不以為意地笑道:“都已經是從今往後都未必能見到的人了,管他們幹什麼?陸祭酒不覺得今天令郎的這場冠禮更重要嗎?雖說沒請太多達官顯貴,可今天這事兒之後,陸三郎就算是獨當一面的人了。緊跟著就是婚禮,說來還真快。”

    “這小子成天就想著出風頭顯擺,太招人恨!好在他還不算太蠢,上書請求東宮侍讀輪流做,他這一期的其他同學能夠雨露均沾,”嘴裡說著陸三郎不算太蠢,但陸綰那表情卻顯得很欣慰。他一貫覺得這大胖小子太貪婪,沒想到真正的大利面前,人反而把持得住。

    而他剛剛一時忍不住對張壽吐槽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此時也就順勢丟在腦後了。兩條落水狗和陸家的前程未來相比,那當然是後者更重要。

    因為之前葛雍挑他禮儀輕慢的刺,今天他是事先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此時從衣著到親自迎接張壽的禮儀,那都是一絲不苟,唯有在這會兒說話的時候稍微隨便了一些。

    畢竟,今天又不至於高朋滿座,賓客盈門,從頭到尾全都按照儀禮中的冠禮儀制去走,那他和張壽全都得累死。最重要的是,他早就看出來了,張壽這個人,對繁文縟節那一套明顯不太感興趣,而葛雍之前挑刺,也只是變相讓他更重視張壽這個正賓而已。

    此時賓主雙方談笑風生地進了大門,陸綰正說著都請了誰誰誰——毫無疑問,陸三郎這場冠禮,並沒有請太多的長輩,其中最重要的長輩,便是陸三郎的未來岳父工部劉侍郎,餘下觀禮的人,包括贊者等等,反而是以張琛為代表的張壽其他那些學生。

    而他更是吃透了張壽給九章堂今日放假休沐的精神,把九章堂在京兩期的監生都請了過來觀禮。對此,他前所未有地收穫了陸三郎一大堆感激,這會兒說起,他仍然不禁有些唏噓。

    “若非張博士你,就陸築那憊懶的性子,將來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個腰纏萬貫的富家翁,其他出息是不可能了。有你慧眼識珠,這才有如今浪子回頭變天才的陸三郎。你當初帶著朱瑩打上門來救他時說的話,算是名副其實了。”

    張壽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我當初哪裡打上門來,我是和朱瑩大大方方上門拜訪的好不好?當然,如果算上阿六悄悄從陸三郎手中拿到的某張關鍵性字條,那麼把他當時的行為說成是登門找茬也確實沒有錯。

    也虧得陸三郎那時候知道留下緊急暗號110。一晃這就一年多過去了……

    他正要拿陸綰當時的態度打趣兩句,卻不防後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少爺,外頭有客人來了。”

    陸府的門房還沒反應,阿六就突然先報了信,陸綰不禁愣了一愣。早聽說過張壽的這個心腹臂膀神奇而強大,可這也未免太過頭了吧?難道這世上是真的有千里眼順風耳?

    而最熟悉阿六的張壽卻心中一動,立刻開口問道:“你是聽到外間大街上有動靜?”

    阿六輕輕點了點頭,見張壽丟來一個你最好說詳細一些以防旁邊這傢伙聽不懂的眼神——他確定應該是這麼個意思,當下就一板一眼地說:“有一隊二三十個人騎馬小跑朝這邊過來,而且還放慢了速度,這條街上今天會有這樣排場客人造訪的,應該就只有陸府吧?”

    陸綰登時流露出了幾分凜然之色。這要是阿六伏地聽聲,那麼有這樣的能耐還很正常,可人一點異樣的動作都沒有就做出這種判斷,如若是在潛行作戰,又或者伏擊之類的戰場上,這豈不是會建下奇功?可他才這麼一想,就醒悟到,自己現在不是兵部尚書了!

    他不由得自失地拍了拍額頭,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陸築的未來岳父是還沒到,但他不喜歡講排場,張琛那幾個喜歡前呼後擁的小子也早就到了,他的兩個舅舅都不是什麼頂尖的高官,更不至於要擺這樣的架子,其他我好像沒請什麼人啊……”

    見陸綰明顯陷入了迷惑,張壽剛剛只是隱隱有些猜測,此時卻不禁面色微妙了起來。

    不會……真的和自己想得那樣吧?

    不可能的,今天可是經筵第二天,講學的名儒名士當然會換一批,而聽眾也會換一批,否則每天去聽講,對於講學者和聽講者都是一種莫大的負擔,據說這也是太祖皇帝的德政。

    但是,也有人是換不了的,比方說太后還可以找藉口不去,但主持經筵的皇帝,那卻一定要杵在那。皇帝就算再特立獨行,也不至於躲懶跑到陸家來!嗯,他一定是想多了,絕對想多了!會如此招搖過市跑來湊熱鬧的,還有朱大小姐,這會兒來的肯定是朱瑩!

    他正這麼想,就只聽門外傳來了一個清脆爽朗的聲音:“阿壽這才剛剛進去?這麼巧,看來我到得不早也不晚!”

    聽到果真是朱瑩,陸綰剛剛還微微蹙起的眉頭立刻舒展了開來。雖說按照規矩,各家命婦千金只會去參加別家的及笄禮,至於冠禮,那都是男人們的事,可朱大小姐要來……那就來唄?反正張壽作為正賓,他也不怕有人會傳什麼亂七八糟的流言。

    然而,當他看見朱瑩身後,那個背著手閒庭信步一般走進來,甚至還有餘暇東張西望的人時,卻是不由得立刻頭皮發麻,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朱瑩來了也就算了……可是,她到底是怎麼把皇帝給帶過來的?今天可是經筵第二日!

    見陸綰見著自己就猶如見到鬼似的,皇帝頓時小鬍子微微一翹,等看見張壽忍不住看向朱瑩,小倆口正在拼命互相使眼色,仿佛光是用眼睛就能對話,他這才威嚴地咳嗽了一聲,隨即主動答疑解惑道:“你們不用打眼色了,朕都替你們累得慌。”

    “不用想這麼多,昨天出這麼大紕漏,今早朕就已經在朝會上說了,經筵暫停一日,讓司禮監去重新梳理一下,把每日講學的人,聽講的人,排出大名單來,也好人人都心裡有個數。若是打算在朕面前來一場激烈辯論的,那就都各自做好準備,別像昨天那樣打亂仗。”

    皇帝你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圍觀群眾看熱鬧心態實在是太明顯了!

    張壽心裡這麼想,但絕對不會說出來。可他不說,皇帝優哉游哉地背著手過來,卻是沖他微微一笑道:“本來今天三郎和四郎過來更合適,但是,三郎正帶著四郎在那絞盡腦汁地做著做你佈置的習題,抽不出空,所以朕只能代他們來看看,回頭給他們講一講。”

    見張壽登時無語,皇帝就笑眯眯地看著陸綰道:“怎麼,陸卿不歡迎朕?回頭你這應該還會有更多不速之客。唔,之前應嶽山長之請,朕已經下旨召集精通天文算學的人才了。這近畿之地就有幾個,如今人已經到了,雖說通過初考,但之後的考核朕不想交給欽天監。”

    皇帝毫不掩飾自己對欽天監的不信任,見陸綰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分明是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就微微笑道:“所以,你得讓你家裡的人鎮定一點,不要透露朕的身份。就只當朕是個尋常客人。這樣一來,朕才能通過陸築觀察一下號稱精通天文術數的‘人才’。”

    天子特意強調了人才這兩個字,張壽頓時有些吃不准對方的意思。

    這是諷刺來應召的人徒有虛名呢,還是皇帝對這批人抱有期待呢?這是要他親自把關篩選呢,還是打算把這個重任交付給陸三郎呢?

    想了想覺得麻煩,他也就打了個哈哈,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道:“陸祭酒就照皇上說的,好好安排一下就是了。”

    你說得簡單!陸綰簡直都要瘋了,天子駕臨臣下私邸,這是非常少見的——就算當今皇帝喜歡在外頭閒逛那是出名的,這種情況那也少見,如今這讓他怎麼接待?最重要的是,皇帝竟然還要隱藏身份,可家裡來的客人裡頭,一多半都是認識這位元天子的!

    前兵部尚書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快疼到要炸開了,可皇帝卻突然輕輕做了個手勢,隨行的一個護衛就雙手捧了一個匣子送到了他的面前。

    “陸三郎既然是今天冠禮,一加緇布冠,二加進賢冠,三加爵弁。這三樣朕知道你都肯定準備好了,再說歷來也沒有賞這個的道理。昨天既然有人說朕寶庫裡多的是羊脂美玉,朕回去就讓人在庫房裡清理了一下,這玉獅子鎮紙和那根簪子,是賞給你家那小胖子冠禮的。”

    陸綰頓時更加頭大了起來。這要是正式頒賜,那當然應該用極其隆重的禮儀來謝恩,然後誠惶誠恐地接下,至不濟也要陸三郎來親自磕個頭。

    可問題是,如今陸三郎那是正處於冠禮之前披頭散髮的狀態,怎麼見人?

    更何況皇帝剛剛還讓他別張揚!

    無奈之下,陸綰只能先行接過,雙手過額表示敬意和感激之後,這才捧著匣子在胸前,低聲說道:“既如此,臣謝過皇上厚賜,這就去安排一下。”

    說到這裡,他想都不想就直接把接待皇帝的差事甩給了張壽,自己抱著這麼兩件既有面子,卻又是大麻煩的賞賜快步離去。而他這一走,剛剛先聲奪人,隨即卻又在旁邊笑吟吟看戲的朱瑩方才對張壽笑嘻嘻地說:“阿壽你別怪我,我是半道遇見皇上的,可不是蓄謀已久!”

    “瑩瑩,蓄謀已久這四個字不是給你這麼用的!”皇帝非常滿意朱瑩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對他還是老態度,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他見張壽竟然在那揉眉心,就故意板著臉說,“怎麼,你看到朕來,你就這麼不高興?”

    “因為皇上不只是來看熱鬧,還帶來了麻煩。”知道皇帝在這種非正式的場合,並不喜歡別人肅然如對大賓,所以張壽也索性實話實說,“原本打算偷得浮生半日閑,現在泡湯了。”

    “你這個今天冠禮的正賓,竟然把冠禮這等嚴肅鄭重的事,當成偷閒?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冠禮?嗯?”皇帝義正詞嚴地給張壽上了片刻的禮儀課,見張壽一副恭聆訓示的表情,可那明顯是壓根沒在聽,而朱瑩也在那一臉神遊天外的樣子,他也就懶得再挑刺了。

    “也就是你們了,和朕說話都敢這樣,一個裝模作樣都不用心,一個更是連裝都不裝!什麼朕帶了麻煩過來,別人愁的就是沒事做,你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別裝蒜了,是讓陸三郎做,又不是讓你張壽做。瑩瑩你也別老是覺得朕壓榨你的如意郎君!”

    朱瑩這才眉開眼笑。壓榨陸小胖子那是應該的,而壓榨張壽,那可絕對不行……他們下個月就要成婚了,張壽哪來這麼多空!此時此刻,她完全忘了,陸三郎的婚期比他們還早。

    她朝張壽使了個眼色,見張壽立刻代替陸三郎滿口答應,等到皇帝拿出一副長輩的架子,繼而竟是讓張壽稱呼他為叔父,以免“洩露身份”時,張壽也只是微微猶豫,竟然就答應了,她頓時又歡喜,又難過。歡喜的是皇帝如今對張壽儼然有些如對子婿的親切,難過的卻是……

    母親和她的救命恩人,張壽的生身母親,卻是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就這麼陪著皇帝和張壽往裡走,等到陸綰再次出來,迎了他們三人往一旁招待賓客的花廳中去時,她就突然開口說道:“叔父連小胖子的冠禮都賞了一尊玉獅子鎮紙和一根簪子,昨天阿壽氣得連身上配玉都砸了,您總該有個補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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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三章 冠禮如戲

    皇帝終於體會到了朱涇的心情。從前他是把朱瑩當成了半個女兒那般看待,對張壽這個乘龍佳婿也算是挺滿意的,可如今聽著朱瑩用嬌軟的語氣叫著他叔父,而後卻竟然是替張壽要好處,他怎麼聽怎麼心裡不是滋味。

    女生外向不足為奇,可丫頭你捫心自問,之前張壽摔的玉佩,那可貨真價實是朕的東西,朕昨天還在經筵上岔開那話題,完全沒有追究,你現在還要補償,好意思嗎?

    可是,看到朱瑩那理直氣壯的樣子,再見張壽滿臉無辜地看著自己,皇帝想起昔年舊事,到底還是對張壽歎了一口氣。

    “你的母親心善而剛烈,比那些地方上請求旌表的貞女烈婦要強得多。之前固然已經追封了她宜人,其實是委屈她了,是我不想讓人過分盯著你們三個的身世,結果卻事與願違。如今既然真相大白,回頭就會吩咐人擬旨,追封她為一品昭烈夫人。”

    “至於你那死去的秀才父親,不是我厚此薄彼,他並無寸功,雖說妻貴夫榮也不是不可以,但傳言當年他十幾年寒窗苦讀,一心希望能封妻蔭子,讓妻子不那麼辛苦,如果在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是因妻子得封,只怕也會為之鬱鬱。所以,要封贈你父親,你自己努力吧!”

    “父以子貴,想必他那時候才會高興。”

    對於皇帝這番獨特的道理,張壽不禁莞爾——當然,他也很認同這番話,只不過,皇帝一面自稱我隱藏身份,一面卻又是內閣擬旨,又是追封之類堂而皇之表露身份的話,實在是有點滑稽。於是,他就含笑說道:“那臣來日再進宮拜謝皇上,今天就先謝謝叔父大人了!”

    皇帝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語病。他立刻咳嗽了一聲,隨即威嚴地說道:“那是,這麼大的事,你當然該親自進宮一趟,不過你也是通籍宮中的人,就別事事都讓瑩瑩陪著了……嗯,昨天你既然砸了玉佩,我再賞你一塊,這次要是再砸了,那就再沒有了!”

    說完這話,他直接摘下了腰間玉佩,隨手塞給了張壽,這才拍拍雙手看向朱瑩道:“瑩瑩,這補償還算滿意嗎?”

    見朱瑩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而張壽接過玉佩之後,謝了一聲便直接配在腰間,仿佛既不在乎玉質,也不在乎這其中的意義,雖說他希望的便是這樣的反應,可真正面對這樣的反應,卻又忍不住有些鬱悶地說:“張壽,你也不看看這玉佩是白玉還是青玉,到底什麼圖案?”

    “如果是在乾清宮,那自然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可既然是在陸家……”張壽頓了一頓,呵呵一笑道,“只要是叔父的隨身之物,便是銅鐵,那也是一片照拂晚輩的心意。至於圖案,如若不是吉祥如意之類的好意頭,您會帶在身邊?”

    一旁的陸綰見皇帝不禁哈哈大笑,他不禁心生羨慕,心想張壽這還真是得天獨厚,有朱瑩這樣一個深得聖心的未婚妻從中周旋,那還真是什麼都不用愁。

    可氣的是,他家大胖兒子當初竟然只是追逐朱瑩做個樣子!雖然朱瑩肯定看不上那小胖子就是了,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圓滾滾的混球竟然會不喜歡朱瑩這樣的美人,他得知真相時,簡直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差點以為這小子喜歡男人!

    總算最終成功和劉家結親,親家那一家老小竟然還挺喜歡這小胖子,他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因為這小子想要提早婚期,竟然不是和他說,竟然先跑到劉家去說!

    正在陸府正廳後頭的靜室盤腿坐著,束髮待冠的陸三郎忍不住連打了三個噴嚏,這才有些狐疑地摸了摸鼻子。他倒還不至於懷疑有人在背後說他壞話,而是尋思自己是不是昨天晚上因為大皇子二皇子被掃地出京,興奮得翻來覆去,於是著涼了。

    就在他疑神疑鬼的時候,門突然被人打開了。

    他還以為是老爹還不放心,於是來提醒他兩句,可一抬頭看到阿六,不由得微微一愣。可還不等他開口叫人,阿六就直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繼而就走到了他的面前,言簡意賅地吐出了四個字:“皇上來了。”

    見小胖子那張臉懵得什麼似的,阿六就有些疑惑地問道:“你爹沒告訴你?”

    面對先是更加疑惑,隨即就氣急敗壞的陸三郎,阿六就不禁笑了起來:“我看到你爹火燒火燎四處通知別人……對了,皇上還賞了你一方玉獅子鎮紙,還有一支犀角簪子。”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我這個今天最重要的主角竟然不知道!小胖子簡直覺得要氣炸了,皇帝到來,甚至還賞了他東西這麼重要的事,父親忙著通知這個通知那個,卻竟然忘記了通知他,這簡直是最大的無視!可就在盤腿坐在地上的他氣鼓鼓之際,阿六卻在他面前蹲下了。

    “你爹不告訴你,因為你不用他擔心。”

    陸三郎是什麼人?人胖卻機靈透頂,儘管阿六的話好像有那麼一點沒頭沒腦,可他還是秒懂,微微一躊躇之後,他就露出了這還差不多的滿意表情。這倒是,相比他那兩個讀書不錯,做官卻不那麼行的哥哥,他在某些方面那是根本就不用人教!

    他立刻小聲問道:“六哥,皇上今天是不是沒開經筵,所以才出來的?”得到阿六肯定的答覆之後,他又問了皇帝的態度,明白皇帝是想低調地來觀禮,又或者說湊個熱鬧,他不由得嘿然一笑。毫無疑問,皇帝這是希望大家揣著明白裝糊塗,裝不認識他!

    既然已經心領神會,陸三郎就笑嘻嘻地對著阿六拱了拱手表示感謝——甭管那是張壽讓阿六來通知他,又或者是阿六自己一時興起,反正都比他那個焦頭爛額之下就忘了他這個兒子的老爹強。只不過,一想到今日天子親臨這份風光,他就什麼怨氣都沒了。

    皇子冠禮都未必會有天子親自出席,他這待遇簡直是京城頭一份!誰讓他那老師張壽當初就沒辦冠禮呢?不過也是,人都已經戴著進賢冠上過朔望大朝了,再行冠禮反而詭異!

    當工部劉侍郎進了陸府時,他還覺得今天只是來參加未來女婿的冠禮,可當他在二門遇到親自在這兒候著他這個親家的陸綰,得知皇帝竟然到了,他不由得陷入了之前和陸綰相同的抓狂狀態,只覺得這簡直是荒謬。

    “皇上來幹什麼?今天這經筵不是才第二日?”從陸綰口中得知今天經筵竟然停了,提前兩天就告婚假籌備女兒婚事的劉侍郎只覺得腦袋更暈了。

    陸三郎那又不是張壽,如果今天是張壽的冠禮,皇帝親自來湊熱鬧這還差不多!

    “好了,我已經對各方賓客都打過招呼了,包括三郎那兩個舅舅。總而言之,就把皇上當成貴客,別太拘禮,也別聲張就是。要知道,他跟著朱瑩過來的,就連我家門房也不知道天子蒞臨,平平安安把這一茬混過去就行!”

    見劉侍郎一臉只有如此的無奈表情,陸綰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連忙拉著人往前走了幾步,隨即壓低了聲音道:“皇上剛剛還提起,說是應召明書院嶽山長之請,召天下精通天文術數的人上京,這好像有近畿的幾個人已經應召到了,說不定一會兒也會來。”

    “聽皇上的口氣,如何甄別選拔人才,這事兒可能會交給三郎。”

    這一次,就連確實還挺看好小胖子這個女婿的劉侍郎只覺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小胖子能當上東宮侍讀,而且還有品級,他並不意外,畢竟,三皇子喜歡算學那是明擺著的,張壽未必有空時時刻刻教學,那麼,身為九章堂第一任齋長,陸三郎可以當半個老師。

    可是,皇帝竟然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這小胖子,這已經不足以用信任兩個字來形容了!或者說,說得好聽是皇帝別出心裁,說得不好聽……那就是瞎胡鬧!

    劉侍郎忍不住喃喃自語道:“陸築他行嗎?”

    “我也不知道。”儘管剛剛才感謝過張壽這個老師,陸綰也已經承認了自家大胖兒子確實有點天賦和才能,但他此時也坦然表示了自己的不看好,“我就覺得,皇上不要因為葛老太師和張博士太厲害,於是太高估了那小子。”

    劉侍郎很想說你也別太低估了兒子,可他自己也同樣不確定陸三郎是否能行,於是唯有在那陪著陸綰一塊頭疼。當這親家二人組來到大廳,見到一身便服的皇帝正在和兩個中年人談笑風生,陸綰不禁神情異常微妙,足足好一會兒才對劉侍郎低低苦笑了一聲。

    “那是我兩位郎舅。”

    陸綰和陸夫人乃是少年夫妻,門當戶對,都是官宦之家,但陸家豪富,陸夫人卻要差一些,兩個兄弟一個科舉為官,卻遠不如陸綰官運亨通,另一個倒是經商有成,姐夫官做到哪,他就把生意做到哪。可兩個人從前一直看好的都是兩個年長的外甥,哪曾想小胖子有今天?

    明知道面前是皇帝,還得稱呼鄭大人,應付皇帝那興之所至,天馬行空的問題,兄弟倆那簡直是一張臉都要僵了,笑得簡直是僵硬無比。好容易捱到陸綰帶著劉侍郎過來,兩人幾乎是逃也似地避開到一邊。

    而劉侍郎雖說對皇帝算得上是熟悉的了,但此時見到皇帝,他同樣是覺得分外不自然。尤其是當皇帝興致勃勃地問他今天給陸三郎送什麼禮物慶賀元服時,他只覺得自己帶來的那份禮物簡直是太薄了。

    沒看皇帝這個不相干的人,出手卻是極其大方?

    之前陸綰雖說還不至於炫耀似的給他看——因為東西已經急急忙忙拿回房去珍藏了——但也告訴他是一方玉獅子鎮紙和一枚犀角簪子。而他給陸三郎預備的賀禮,不過是兩本書。

    知道無法含糊過去,劉侍郎只能老老實實地說道:“是兩本我府中家人在書坊裡搜羅的宋書,據說是宋時名相蘇頌的筆記。蘇頌學究天人,涉獵極廣,算學方面也很有造詣,我也吃不准書到底是真是假,就送了陸三郎,請他自己甄別甄別。”

    劉侍郎本以為說得這麼不確定,皇帝肯定沒興趣,誰知道天子竟然笑呵呵地直接對他伸出了手,一副拿來我先看看的架勢。無奈之下,他只能從身後小廝的手中接過一個淺淺的雕漆匣子,雙手送到了皇帝面前。

    見人親自接過之後,立時開匣子拿書,隨即一張一張翻閱,看得津津有味,劉侍郎頓時有一種乾脆把書轉送了這位天子的衝動。

    好在這念頭他只是稍微一動,就聽到了陸綰的聲音:“時辰差不多了,該行冠禮了!”

    皇帝這才戀戀不捨地放下書,重新裝回雕漆匣子還給了劉侍郎,見陸綰招呼過了其他人就匆匆出門,他就笑眯眯地對劉侍郎說道:“你們兩個這親結得不錯。”

    沒頭沒腦的這麼一句話之後,他就有些唏噓地說道:“遙想當年我那元服禮,好像還近在眼前,結果一晃已經二十多年了……”皇帝元服禮在本朝並不算常見,因為大多數皇帝在登基前往往是太子,於是在東宮早早就加冠元服了。

    而他雖說是太子,但睿宗對他卻並不嚴格,甚至有點放養的態度——因為他那位出身藩王府的父皇認為,禮法也好,那些繁複的經史教育也好,根本就是把太子教成傻子。可是,當父皇不在時,他還是要忍受那些把他當成傻子的大臣。

    包括那繁瑣刻板,卻一點都不能錯的禮儀。

    儘管皇帝討厭繁文縟節,平時也都喜歡隨心所欲,但這並不意味著,皇帝對禮就真的一竅不通。事實上,不喜歡的東西往往印象最深刻,當這會兒陸三郎的冠禮開始之後,他坐在賓客當中旁觀,輕輕鬆松就挑出了不少瑕疵。

    發現大多數人只顧著看風度閒雅的張壽和反差極大的陸三郎,他不禁遺憾地歎了一口氣。這要是當初他剛親政時那一批大臣在……估計能把陸綰和張壽給噴死!正在他腹誹時,就聽到了張壽的聲音;“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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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四章 詔告爾字

    聽著張壽的聲音,皇帝不禁神情微微恍惚,耳畔隱約傳來了當年為自己加冠時,那位太師刻板到甚至有些平板的聲音:“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壽考維祺,以介景福。”

    等他回神一看,就只見張壽已經給陸三郎戴上了緇布冠。想到自古以來,天子元服只是加冕,再無二加三加之禮,他不禁喃喃自語道:“就只是用了儀禮中的士冠辭,我還以為張壽會自己想幾句吉語,又或者用會典精簡後的四句祝辭。”

    “阿壽哪有這麼空。”朱瑩直接在皇帝耳邊抱怨道,“昨天他還要講學,之前還有國子監九章堂的學生要教,還有三皇子要教,叔父您當他三頭六臂嗎?他根本忙不過來,他只有時間緊急重溫了一下儀禮之中的士冠禮那一篇,依樣畫葫蘆把那些句子都背了下來而已!”

    這種時候,往日很喜歡誇獎張壽的朱瑩,卻是吐槽了一下張壽的臨時抱佛腳。雖說她對冠禮一點都不熟悉,此時光是看這一板一眼的冠禮程式,倒覺得還挺像那麼一回事,可她仍然不覺得張壽會一點紕漏都沒有,因此索性事先就說出來,以防皇帝挑刺。

    對此,皇帝嘿然一笑,見劉侍郎和其他來觀禮的賓客都在小心翼翼偷覷他,他那番找茬的話也就順勢吞了回去。他今天特意來,當然不僅僅是給陸家那小胖子做面子,也有順帶好好看看這場冠禮的意思。

    要知道,這年頭冠禮早已不復秦漢時那般當成人生中一件絕不亞於婚事的大事來操辦,更比不上唐宋從官場到民間皆行冠禮的普及。如今,只剩下皇家和一部分特別遵循古禮的官宦人家會操辦一下冠禮,至於普通的寒門,走過場的都不多,更不要說平民百姓了。

    比如他當初的那場冠禮,因為是歷朝歷代相當少見的皇帝元服禮,所以辦得非常隆重。而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冠禮,因為皇后特別看重,故而也辦得風風光光。但是,就他從葛雍以及其他人處聽說的,他父皇睿宗皇帝當初那冠禮就很簡樸,英宗皇帝當時瘸腿,亦是寒酸。

    再往前的那些皇帝,如不重禮儀的太祖皇帝,給太宗那冠禮就是草草操辦,而高宗冠禮是在當皇帝的時候,卻又很隆重,世宗則是平平……至於皇子們,那更是風光寒酸各不同。

    至於他為什麼突然要來看這麼一場陸家小胖子的冠禮,還拿來和自己以及前人的做對比,原因很簡單,他今天又甩給了禮部一樁能讓他們糾結到無以復加的重擔。

    十月十五冊封皇太子之後,他打算在接下來的十月十六,為成為皇太子的三皇子行冠禮。而在此之前,他需得先決定應該是什麼樣的規模,那一日又請誰來擔當皇太子冠禮的正賓。

    張壽當然不知道,今天前來觀摩陸三郎這場冠禮的皇帝,竟然還打著這樣的主意。

    因為預先沒有過排演,更何況原本只打算面對一些陸家的親友,頂了天就是陸綰的親家工部劉侍郎,因此他本來是沒什麼緊張的,但多了個皇帝,他就不得不一面在心裡回憶士冠禮中的種種程式,一面留心自己的言行,至少不能太馬虎。

    一加緇布冠,二加進賢冠,三加爵弁,祝辭三遍,他一點都沒有推陳出新的意思,用的全都是士冠辭中的原話。就這冠禮的程式,他好容易抽空仔細研究了一遍,甚至都談不上吃透,還去想什麼別出心裁的祝辭,他難道是嫌自己不夠忙嗎?

    “老師,這次你去給陸師兄的冠禮當正賓,等他日我冠禮時,你也能來給我加冠嗎?”

    冷不丁地想起三皇子前兩天悄悄問他的話,張壽手中正在給陸三郎結纓設簪,用的正是皇帝賞賜的那枚犀角簪子,不由得微微怔了一怔,隨即嘴角一挑笑了笑。而別人看到他這一笑,自然是有人入迷有人醉,有人忌恨有人惱。

    而他自己卻壓根沒在意外間人的反應。朱瑩還是說少了一點,他看的不僅僅是《儀禮》,《會典》也去翻過一翻,所以大體也清楚這年頭從上到下各級人等的冠禮是個什麼規格。

    皇帝元服禮,主禮的是太師和太尉,而太子冠禮,大多數時候不是太子太師,就是其他同級高官,怎麼也輪不到他。最重要的是,有一件事是約定俗成的,那就是冠者的年紀。

    陸三郎這小胖子今年都十七了,三皇子卻要過年才十歲,加冠還早著呢!這又不是皇帝病重又或者幼主登基,需要緊急加冠來安穩人心……呸呸,這真是不吉利!看在皇帝對他一向還算可以的份上,他很希望這位天子能夠長命百歲,讓他安安心心享受一下盛世太平。

    等等,如果皇帝想要昭示此番立太子乃是深思熟慮的,想要為三皇子提早舉行冠禮,那也在情理之中!

    張壽心裡這麼想,眼睛忍不住又瞟了瞟皇帝,心想皇帝今天過來,是不是除了湊熱鬧之外,還想看一看陸綰怎麼給小胖子操辦冠禮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天子大概要失望了。

    今日他為正賓,贊者是小胖子的長兄陸大郎,主人則是陸綰。三個人當中,陸綰和陸大郎據說昔日都行過冠禮,但也就是自家的宗祠裡頭走個過場算完,而他就更不用說了,稀裡糊塗在十六歲的年紀就當上了官,進賢冠都早就戴過了,葛雍想為他加冠都沒可能。

    想到這裡,張壽不禁微微走神片刻,原本應該等到最終醴席之後,陸三郎去見母親之後再出來時,他方才應該說出來的授字辭,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在這會兒說了出來。

    “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一板一眼地將詞念到這裡,張壽這才醒悟自己出了錯。

    要是別人,在皇帝面前陡然犯下如此大錯,那自然會緊張尷尬到無以復加,可張壽本來就覺著自己今天是肯定會出錯,不過是錯多錯少的問題,此時既然已經說都說了,他只不過微微一頓,他就恢復了自然。

    “陸者,高平之地。廣闊無垠,可觀天,可眺遠。築者,五弦之樂,俗雅皆宜。正合你以凡俗為表,大雅為裡的性情。令尊昔日為你取名時,可謂意味深長。”

    小胖子聽得臉都綠了。我爹取的名字這麼難聽,小先生你還誇讚他取得好?這到底虧心不虧心啊!你要是也給我起個這麼難聽的表字,我和你拼了……呃,我好像沒這能耐,要真是難聽,還得跟我一輩子,我乾脆去跳什剎海得了!

    陸三郎那複雜的心理活動,其他人當然無法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但朱瑩卻知道小胖子對自己名字的怨念,此時就小聲對皇帝說道:“阿壽到底給陸三郎起了個什麼樣的表字,就連對我都不肯說,一個勁藏著掖著。”

    “其實早點拿出來大家商量多好?聽說葛爺爺給阿壽起表字,也是起了好幾個,讓阿壽自己選的。這要是起的不好聽,以陸三胖的德行,說不定當場就要炸了。”

    皇帝倒沒聽說過葛雍給張壽起個表字竟然還讓張壽自己選,此時不禁饒有興致地追問,可還沒等朱瑩在那添油加醋地解釋,他就聽到張壽含笑又開了口。

    “從前世人皆以你為庸碌,你卻並未自暴自棄,自甘墮落,而是厚積薄發,因而世人都說你浪子回頭,大多把功勞都歸到了我身上,卻忽略了你那天賦才情,忽略了你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暗自努力。燕雀焉知鴻鵠之志,你既然志存高遠……”

    再次微微一頓,張壽這才含笑說道:“從今日起,你便是陸氏高遠。”

    表字高遠,陸高遠!剛剛心裡七上八下的陸三郎,只覺得一顆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裡,一時竟是喜形於色。張壽剛剛對他的誇獎,著實搔到了他心中的癢處,他想都不想就立時下拜,朗聲說道:“學生不敏,夙夜祇承!學生幸而得遇老師,千里馬才沒有錯過伯樂!”

    張壽含笑答拜,耳聽得四周一陣議論聲,無非是或驚歎或嘲笑陸三郎這自比千里馬的桀驁,他卻輕輕舒了一口氣。

    至於錯了禮儀之類的……反正他也懶得理會了,直接把自己心裡話說了出來。很多人都常常說某某老師教導有方,慧眼識珠,卻也不想想,真正的木魚腦袋是老師累死也教不好的,從骨子裡就無可救藥,可有些人卻是有才華卻被埋沒,這才需要伯樂去把千里馬相出來。

    張壽一面想,一面瞄了一眼已經早就加過冠的張琛,還有其他那些不知道是否加過冠的學生們——能到這裡來的人當然沒有無可救藥的,但千里馬有多少,他現在卻也說不準。

    可就在他這麼想時,卻發現不少人赫然兩眼放光,看他的眼神竟然極為熾熱。最初的意外之後,他就不禁心裡咯噔了一下,想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這些學生當然不可能人人都像陸家這般財大氣粗,一場冠禮辦得熱鬧風光——就連張武張陸這樣出身侯門的庶子也不可能,否則他們的嫡母怎麼一碗水端平?但是,就算他們有表字,如果希望他這個老師給他們再起表字呢?如果真是人人都得起,他的腦袋絕對要炸開了!

    畢竟光是兩個字的表字還不夠,你至少得對人解釋清楚你這兩個字之後蘊藏的意思!而且,這種玩意都不是一個就行的,就陸三郎這個他已經想破腦袋了,再起十幾個是要人命的!

    因此,他當機立斷地看向陸綰,笑呵呵地說:“陸祭酒德高望重,又是兩榜進士,前兵部尚書,現公學祭酒,原本這表字不該我班門弄斧。畢竟歷來取字,大多都是父親親力親為。”

    張壽這話當然沒錯,時人冠禮時,父親又或者其他長輩都會事先想好表字,然後拜託正賓在冠禮時授字,就算是早就想好讓正賓來取字,也會提早打探清楚。

    可是,陸綰卻事先問都沒問,剛剛發現張壽出錯,也是眼皮子都沒抬一下。這會兒聽到張壽這話,他就笑呵呵地說:“張博士太謙遜了,陸築這性情,你剛剛說得確實准,又給他起的這個表字,更是十足十的勉勵,我哪裡還想得出更好的……”

    皇帝忍不住暗自呵呵——這是陸綰身為主人翁,主動配合禮儀出錯的張壽,不打算再按照一成不變的儀制走下去了嗎?

    還有,你們身為老師和父親,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相互吹捧……要點臉嗎?

    張壽生了一副清俊閒雅的好皮囊,雖兩世為人早已不是真正的少年,但有時候也愛人前顯聖,而陸綰就更不用說了,前尚書現祭酒這輩子最愛幹的一件事,那就是顯擺。所以,張壽既然肯誇獎他給陸三郎起名起得好,他當然也就肯讚美張壽表字起得妙!

    至於皇帝,陸綰都給忘了——因為張壽給陸三郎起的那高遠兩個字,他實在太滿意了!

    主人翁和正賓同時不靠譜這種事,在其餘冠禮上也不是沒有過——托太祖皇帝當年義子收過不少,還特別愛給人起表字的福,前頭各朝君臣都留下了很多五花八門的冠禮實錄。可是,朱瑩這個看熱鬧的卻還有餘暇觀察其他人的反應,甚至趁著張壽和陸綰互吹溜了出去。

    發現阿六正好等在外頭,她就立刻沖人招了招手,等阿六迎了過來,她就悄聲說道:“阿六,你去外頭看看皇上說的,那什麼應召上京,精通天文術數的人有沒有來。如果來了,讓他們趕緊過來攪局。”

    否則回頭別人肯定會揪著阿壽在冠禮上的出錯大加嘲諷!

    阿六不用問都知道,這必然是冠禮時有變故發生,但有朱瑩在,他卻也不細問,點點頭就匆匆離開。

    等到朱瑩重新溜回了屋子裡,就只見陸綰已經開始招呼眾人醴席。理所當然的,皇帝這個“鄭大人”被單獨安排了一席。對於這樣的安排,皇帝卻一點都不買帳,眉頭一皺就沒好氣地說道:“一個人坐空得慌,瑩瑩,你和張壽一塊過來?”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愣之後,他方才意識到,這醴席也是冠禮中的一個環節,作為正賓,張壽這程式還沒走完呢!然而,已經不太耐煩的他卻實在沒興趣繼續這個了,手指敲了敲案桌就想打斷。可偏偏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喧嘩。

    “算學能知天地之高深,日月之出沒,鬼神之幽秘,故而我華夏算學一向是獨步天下。敢問張博士和陸齋長,在你們眼中,算學可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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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4 00:29:49
第五百八十五章 誰難倒了誰?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張壽也能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桀驁不馴,盛氣淩人的年輕人形象。而那聲音帶著幾分嘶啞,一時有些分辨不清楚年齡,可根據此時此刻這時機,以及人說話時的口氣,他就大體推斷,這仿佛是青少年變聲期時的嘶啞。

    如果他記得沒錯,男子應該是十四歲到十六歲變聲,當然有早有晚,但最晚應該也不會遲於十六歲到十七歲。也就是說,來人有可能和陸三郎以及他同齡又或者略小。

    而這麼猜測的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猜對了。因為昂首直入的四個人當中,神氣活現走在最前頭的那個,確實看上去很年輕,身材也迥異于小胖子的圓滾滾,而是勻稱而挺拔。如若僅僅是如此,那也就罷了,而人在擁有極佳身材的同時,一張臉卻是非常討喜的圓臉。

    這和陸三郎還不同,陸三郎想當初是囂張跋扈的話張口就來,可此時的這圓臉少年,那卻是很明顯的笑口常開,兩個小酒窩甚至這會兒還掛在臉上,就這麼一副喜洋洋的形象,和此時人那大搖大擺走在最前頭的樣子一點都不相稱,和這挑釁上門的舉動就更不相稱了。

    圓臉少年仿佛也注意到了眾人看他的表情,眼神竟是有些飄忽,清了清嗓子才開口說道:“我是廣平府的葉孟秋!今日我知道自己來得冒昧,但我聽說執掌九章堂的國子監張博士今天在此為九章堂齋長陸築加冠,所以就貿然進來了!”

    “皇上下詔召集精通天文術數的人才,想要修改曆法,聽說還要取消閏月,敢問張博士,這是真的嗎?”

    張壽頓時無語了。他斜睨一眼皇帝,見這位天子若無其事地低頭喝著那香甜的米酒——畢竟冠禮後的宴席按照禮法就是喝這個——回避了他的目光,他哪裡不知道,這無稽的風聲是皇帝散佈出去的!

    想當初他是開過玩笑,說把曆法改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三五七八十臘月各三十一天,二月二十八天,其餘月份三十天,每四年給二月加一天,每百年則按照初始年份的四百倍進行試算,對二月天數進行核定……簡而言之就是西曆。可那也就是提過一次就忘在了腦後。

    因為在後世天氣預報發達的年代,傳統的農曆除卻春節清明中秋放假這點功用,再加上朔望日的月亮盈虧,其他用處已經很少了,人們並不是太需要看節氣來增添衣物,播種育苗。可在如今這個時代,動不動就會多出個閏月的農曆雖然麻煩,到底還有其存在的現實意義。

    皇帝這簡直是坑人啊!

    他甚至都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麼放風聲出去的,又究竟說了些什麼,待要否認吧,眼下這些傢伙氣勢洶洶地來到這裡,他如若推搪,卻又實在是顯得示弱。因此,只一思忖,他就淡淡地笑道:“高遠,還是你來說吧。”

    剛剛被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直呼自己那個最不喜歡的名字,陸三郎簡直是氣得七竅生煙,因而張壽這一聲高遠,他聽著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仿若泡在溫泉裡那麼舒服。

    當下他就直接一按桌子,霍然起身,疾言厲色地喝道:“皇上重修曆法,因而召集天精于天文術數的人才,這是本朝太祖年間修曆以來少有的盛事,所以不免有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在外散佈,因為這些真假不明的流言擅闖我的冠禮,質問我的老師,尊駕也太目中無人了!”

    他才不管人究竟是怎麼進來的——是被陸府那些看不慣他的下人,又或者是他兄嫂授意進來的也好;又或者老爹有什麼樣的算計,於是故意放任人闖進來的也罷;甚至是張壽乃至於皇帝有什麼樣的安排,他都無所謂——他在乎的是來人那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態度!

    而不把張壽放在眼裡,那就是不把他放在眼裡!

    怒喝過後,還不等對方重振旗鼓,他就連珠炮似的說:“我家老師乃是國子博士,東宮講讀,卻虛懷若谷,附議嶽山長之請,建議皇上召集天下算學人才齊聚京城,為重修曆法做準備,就算他有所提案,那也是出自公心,供皇上揣摩參考,什麼取消閏月,我都沒聽說過!”

    一口否定的陸三郎迅速瞥了一眼張壽,心想取消閏月這麼要命的事,甭管張壽是否真的說過,他先幫人把這一條擋回去再說,否則回頭別說這麼些人,就連朝中老大人也會炮轟。

    “我華夏算學自夏商周以降,名家輩出,典籍無數,自然獨步天下,而從春秋秦漢到魏晉南北朝,這算學一直都是不斷發展,然則到了隋唐,號稱國子監中加入了算科,甚至還欽定了算經十書,實則卻是不進反退,直到宋元方才盛極一時!”

    小胖子說到興起,不知不覺就露出了之前張壽對他將中國數學史時的某些說法。而他這麼一說,那帶頭闖進來的圓臉少年葉孟秋頓時不幹了。

    之前那些話,是他身後某位師兄教他的,他雖說背得滾瓜爛熟,但因為不符合他的性格,說出來還是有些彆扭,可此時陸三郎說隋唐算學不行,他立刻就炸了。

    “隋兩代而亡,但也出過演算法名家王孝通,而到了唐時,欽定算經十書不說,王孝通入朝,他和李淳風全都是最傑出的算學大家!”

    “算學大家個屁!”陸三郎也顧不得皇帝還在上頭坐著,自家父親和老師以及親朋好友都在,直接出口成髒,“李淳風也就算了,王孝通說魏朝劉徽‘未為司南,然亦一時獨步’,說‘《綴術》時人稱之精妙,曾不覺方邑進行之術全錯不通,芻亭、方亭之間,於理未盡。’”

    “他竟然還有臉說,‘賀循、徐嶽之徒,王彪、甄鸞之輩,會通之數無聞焉耳。但舊經殘駁,尚有闕漏。自劉徽以下,更不足言。’敢情這天下就他王孝通能耐!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鑽尋秘奧,曲盡無遺。代乏知音,終成寡和。’嘖嘖,他幹嘛不說自己是古往今來最厲害的算學宗師!”

    “哦,他已經這麼說了,否則也不會寫出了一本《緝古算經》,就得意洋洋地對皇帝說,請求讓人來讀,要是改動一字,就願意付出千金……我呸,他的《緝古算經》刻意炫耀疑難,遠不如《九章算術》深入淺出。看不懂前人的東西,就斥之為荒謬,我看是他才荒謬!”

    圓臉少年葉孟秋被陸三郎說得簡直有些措手不及。他這輩子就沒怎麼和人打過嘴仗,尤其是這種貶損別人人品的嘴仗。就算是推崇王孝通如他,也不能像陸三郎這樣把人的語錄都掛在嘴邊——尤其是人很討厭這種語錄,卻竟然倒背如流,他更是始料未及。

    雖然他也覺得如若陸三郎沒有捏造語錄的話,王孝通這位初唐算學大家確實有些太過狂妄,但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可王孝通那《緝古算經》二十問,你敢稱都能解?”

    “我當然都能!不信你隨便問!就他那點對算學的貢獻,也配說大話拿出來顯擺?”

    見小胖子得意地揚了揚眉,張壽不由得無語。為了當好這個九章堂的算學博士,他雖然採用的是自己借著葛雍名義編纂的全新教材,但為了當好這個國子博士,算經十書也沒少去翻。他雖說對初唐數學家王孝通的狂妄很不以為然,但他不可能否定人家對數學的貢獻。

    更何況,祖氏的《綴術》那是失傳了,但《緝古算經》好歹還留存著,那二十問不像九章算術中部分題目相當淺顯,而是一上來就一棍子砸懵你——王孝通那是一上來就顯擺,就炫技,二十問裡壓根就沒有適合普通人的簡單題!能用幾何法列方程,那也是王孝通首創!

    要知道,《緝古算經》的第一問,就是求半夜時月球的赤道經度!這玩意高數學得好的同學們,有幾個能解出來?陸三郎還沒學到天文呢,這海口怎麼誇的?

    接下來葉孟秋問,陸三郎答,陸三郎的表現卻讓他不得不驚歎,因為葉孟秋一口氣問了《緝古算經》的前五問,陸三郎竟然把王孝通的解題思路說得頭頭是道。

    面對小胖子那口若懸河的自信和架勢,就連他都不禁訝異地摸著下巴,突然卻察覺到有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他順著視線看了過去,就只見皇帝面色古怪,而旁邊的朱瑩則是在那偷笑,他就知道,皇帝定然是對陸三郎的舉動又好氣又好笑。

    朕是讓你們師生給朕甄別一下這些應召而來的人才,不是讓你們出風頭!

    陸三郎此時此刻確實風頭十足,見葉孟秋不得不在前五問之後跳著提問,他卻依舊答得從容自若,直到那圓臉少年滿臉鬱鬱地住了嘴,他這才神氣活現地呵呵一笑。

    “今人勝古,不足為奇,而今人若是不如古,那才是奇恥大辱!因為我們吃得比古人好,穿得也比古人好,要是研究出來的東西卻還不如古人,那豈不是對不住我們現在這好日子?”

    “至於異邦小國的算經值不值得學……誰不知道我師祖葛老太師當年最反感那些阿拉伯數字?就算太祖皇帝開始推行,也在全天下用了這麼多年,算得上是深入人心,可他老人家最初一直都不願使用,可一旦發現那些符號系統有助計算,他就立刻想都不想地用了!”

    “葛祖師不但用了,古今通集庫中那些元書,那些被人束之高閣,據說是元時色目人從異邦算經中翻譯出來,結果卻從元時到本朝就都被束之高閣的書,他也一一都去研讀了!”

    “取彼之精華,棄彼之糟粕,這才是扎扎實實做學問的態度!不迷信前人,不輕視異邦小國,去蕪存菁,這才是做人的態度!只求算學能步入平常百姓家,這才是為人師的態度!”

    就連對陸三郎也算知之甚深的工部劉侍郎,此時此刻也不由覺著這個未來女婿這一刻實在是光彩奪目。如果不是那個圓臉少年說不過陸三郎,仿佛都要被氣哭了,如果不是人背後那幾個年長者一個比一個臉色陰沉,他甚至以為這是一出陸家父子安排好的戲碼。

    而看到接下來陸三郎的表現,他終於進一步確定,這一出絕對不是安排好的!

    因為,陸三郎在隨口回答了葉孟秋足足十問之後,突然在回答到最後時詞鋒一轉道:“這位兄台,你考問了我這麼久,是不是現在也該我問問你了?既然是應召上京,精通天文術數的算學人才,那麼,想來有些簡單的問題,你應該不在話下才對?”

    小胖子笑得就如同一尊笑口常開的彌勒佛,甚至還輕輕拍了拍手。然而,隨著他這拍手聲送上來的,卻是兩塊空白的……黑板!

    送黑板的阿六見陸三郎先是瞪大了眼睛看自己,隨即就嘿然一笑,道了聲謝謝六哥,喜形於色地接過了他手中的筆,繼而大步上前筆走龍蛇地就開始在其中一塊上書寫。他見狀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但並不是出門,而是直接退到了張壽身邊侍立。

    面對這兩人一搭一檔配合默契的一幕,張壽忍不住啞然失笑:“阿六,你這是給陸三郎通風報信了之外,還事先就和他串通好了?”

    “師長有事,不是弟子服其勞嗎?”阿六先是一本正經說了一句,隨即又補充道,“弟子出風頭,師長更出風頭。”

    張壽頓時莞爾。很好,這個在融水村一貫顯得老實憨厚的小子,現在已經越來越腹黑了!

    至於其他人,此時見陸三郎刷刷刷寫滿整塊黑板,上頭全都是龍飛鳳舞的符號,幾乎找不到幾個漢字,此時那懷疑人生的感覺就別提了。甚至連作為父親的陸綰,作為未來岳父的劉侍郎,此時此刻也不由得揉著眉心。

    以後千萬要記住,算學這種小胖子擅長的領域,千萬別去惹……因為實在是惹不起!

    當葉孟秋看到對面臉比自己還圓的陸三郎瀟灑地扔掉了筆,隨即親自把黑板搬到了他面前時,他不禁一張臉漲得通紅。果然,接下來就只見陸三郎拍了拍手,隨即沖著黑板一臉得意地努了努嘴。

    “剛剛我回答了《緝古算經》中十道題中,王孝通的解題思路,具體答案也都說了出來,當然,你也可以認為我是囫圇背下來的。而眼下這道題,乃是《四元玉鑒》中的一道題。我知道立時三刻求解很難,麻煩你現場給大家解說一下,該怎麼用四元術求解。”

    說到這裡,他就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你要是不行,你身後這幾位來解一解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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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4 00:30:07
第五百八十六章 請君入甕

    見對面的圓臉少年葉孟秋一臉的發懵,但回過神來就鄭重其事地走到黑板前認真看題,隨即就若有所思地在另一塊黑板上寫什麼立天元一為某……陸三郎不禁嘿然冷笑。

    還裝模作樣打算用四元術解題?當我不知道這年頭的算學界那是個什麼水準嗎?

    要知道,作為九章堂的第一任齋長,我可沒少吃苦。老師那邊沒空,我就去找祖師爺葛雍,為的就是把算經十書真正好好研修一下,因為他固然號稱年少就通讀《九章算術》,其實以他當初的水準,距離吃透九章算術當中每一問的程度,還有點距離。

    至於算經十書當中的其他九書,如《綴術》這樣已經失傳的,他上哪學去?就連《緝古算經》,以他從前的程度,那也差得很遠。於是,張壽在九章堂不講這些老一套,他就常常借著晚上去葛雍那邊刻苦求學,從天元術學到四元術,結果發現葛雍也只是略通皮毛!

    想當初,在葛雍那兒見到元代朱元傑的《四元玉鑒》初印本之後,曾經有那麼一陣子,他對發明四元術的朱元傑驚為天人,卻只恨這位算學大家語焉不詳。

    但是,就在他之後某次私下去張園見張壽的時候,在張壽書房裡拿到了尚未付梓的《葛氏算學新編》新一卷手稿。而其中主體內容,就是更容易理解,卻與四元術有點類似的解四元高次方程的消去法。如果之前沒跟著葛雍偷學,小胖子就真以為張壽這書是葛雍寫的了。

    可就因為葛雍對他感慨過天元術和四元術太難理解,倒是對他提過,運用《葛氏算學新編》中的那一系列數位記號體系,應該可以簡化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天元術和四元術。所以,發現張壽那書稿中表述的消去法深入淺出,他就意識到《葛氏算學新編》真正作者是何人了。

    因為符號體系更簡潔明瞭的關係,曾經在葛家飽受天元術和四元術折磨的小胖子幾乎是輕而易舉就瞭解了消去法的精髓,因而在如今他的心目中,小先生那就是和葛祖師排一塊的。

    至少在算學上,小先生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至於說張壽聲稱借鑒了一些異邦算學,在他看來那根本就不算什麼。換成眼下這幾個傢伙,異邦的書放在面前,他們會去看嗎?看得懂嗎?

    此時此刻,見圓臉少年葉孟秋正在專心致志地解題,他也不管這小子到底是裝樣子還是真有這能耐,卻是似笑非笑地對人身後的那三位年長者說:“各位既然是和這位葉公子一塊來的,光是在這幹看著同伴解題,那多沒意思?”

    “正好我們九章堂第一期的學生們,前不久學到了一元二次方程的因式分解,各位要不要來試一試?老師可是一口氣給大家佈置了百八十道習題。”

    “哦,我忘了各位應該對太祖皇帝推廣,我家葛祖師和老師先後大力提倡的算學符號體系不以為然。正好我之前閑來無事,把這百八十道題目,用天元術給重新闡釋了一下。”

    聽到這裡,就連張壽也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把簡簡單單的一元二次方程的因式分解,用天元術那種麻煩到極點的闡述來重新寫成題目,你小子管這叫閑來無事?這叫閑得蛋疼吧!他正要笑駡,卻只見剛剛還侍立在自己身邊的阿六,竟是又從外頭進來了!

    只不過,這一次,阿六不是輕輕鬆松拎了兩塊黑板進來,而是手中拿著厚厚一遝手稿,而且滿臉嚴肅地雙手將手稿呈到了陸三郎面前。

    而陸三郎卻看也不看,笑容可掬地說:“三位不妨看一看,這就是我們九章堂的作業。其實這一百八十道題目,同學們只要熟練了之後,花費一個時辰也就差不多做完了。”

    和葉孟秋同來的三人,這會兒正面色陰沉地取了阿六遞上來的那幾本習題冊翻看,當聽陸三郎說只要一個多時辰就能做出這一百八十道題目時,三個人的臉全都青了。

    就連正在努力解題的葉孟秋,也差點沒握住手中的白筆。

    開什麼玩笑!用天元術解題那不該是解出一題就如釋重負,喜形於色的嗎?怎麼擱在這就變成隨隨便便就能一做一百八十題了?還有,百八十題的含義,難道不該是一百題又或者八十題,總之不是實指,怎麼跑到陸三郎這兒,就突然變成一百八十題了?

    看到氣勢洶洶闖進來的四個人,此時一個正站在黑板前面色陰晴不定,剩下三個在嘩嘩嘩地翻看著那一本本厚厚的簿冊,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劉侍郎忍不住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不擔心未來女婿太厲害,於是女兒嫁過去之後,可能會受欺負,他只擔心未來女婿太沒用,日後女兒在妯娌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所以,見陸三郎剛剛在別人的為難之下對答如流,此時卻為難得別人進退維谷,他忍不住向陸綰豎起了大拇指。

    而陸綰固然是大笑開懷,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但趁人不注意時,他卻對門口的一個心腹隨從打了個手勢。

    就算是皇帝事先吩咐過,於是他預料到有不速之客會登門,而且十有八九還是找茬的惡客,可是,在他一點都不知情的情況下,人竟然直接闖到了冠禮之後醴席的地方,他這陸家是成了任人出入的篩子嗎?

    如果查出來是皇帝特意安排的也就罷了,如果是張壽從中設計也就罷了,如果是陸家人自己安排的,甭管是他那另兩個兒子,還是想出風頭出瘋了的陸三郎,他都饒不了他們!

    陸三郎並不知道,自家老爹已經在發狠了,打算徹查這四個人擅闖的事件。他這會兒腆胸凸肚地站著,落在皇帝眼中,那簡直是一隻小試牛刀就旗開得勝的鬥雞。

    雖說之前還有些好笑陸三郎竟然假公濟私,借著考核篩選別人的機會,凸顯自己的天賦和能耐,但這會兒皇帝已經不這麼看了。作為有個算學宗師當老師的天子,天元術和四元術這種東西,他當然也在當初求學于葛雍的時候涉獵了一下,然後……當然就沒有然後了。

    歷朝歷代那些算學老祖宗傳下來的算經,就他看到的那些書,大多都是一模一樣的宗旨:那就是,我只負責提出一個非常疑難的問題,然後提綱挈領地簡略提一提解法,然後給你一個答案。至於你看不懂,那是你天賦差,沒能力,和我沒關係。

    那些算經根本就沒打算讓普通人看懂!於是傳到最後,往往就只有兩個字——失傳。

    所以,他雖然明知道張壽的師承有問題,明知道張壽能夠在太祖皇帝推廣的阿拉伯數字之外,更沿用了一套來歷不明的符號體系,明知道葛雍在大包大攬替張壽遮掩,可他還是選擇性忽略了這些,因為他隱隱覺察到,這些東西很有用。

    皇帝不但把三皇子丟給了張壽去教,自己也在饒有興致地自學,順便也好輔導一下兩個兒子。此時見陸三郎正搖頭搖晃地用天元術的方式,闡述著那道葉孟秋正在解的題目,其中那天元、地元、人元、物元,說得在座賓客無數人眼冒小星星,他就笑了起來。

    “好了,高遠,你就別拿你擅長的東西欺負我們這些不明所以的賓客了。《葛氏算學新編》我每一卷都看過,雖說其中那些來自異邦的數位記號確實乍一看難以接受和理解,但只要好好運用,那卻比算籌,比那些天元地元人元物元之類的表述要簡單易懂得多!”

    “這位大人此言差矣!”

    葉孟秋身邊,一個正緊蹙眉頭翻看手中那一卷習題簿冊的中年人陡然抬頭,沉聲說道:“正如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同理可證,夷狄之算學,不如諸夏之算學遠矣……”

    這一次,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壽的哂然一笑打斷了:“這位先生……我姑且敬你年長,稱你一聲先生。你這是斷章取義,曲解聖人之言。聖人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那是因為夷狄無禮,因而雖有君長,卻不如諸夏雖亡,禮儀猶存。”

    “然則如今說的不是禮,而是術數。”張壽放慢了語速,一字一句地說,“術數的進步,並不僅僅關乎它自身,而是關係到曆法準確與否,關係到日月盈虧,星象運轉是否能推算準確,關係到大河水文,治水漕運是否便利,關係到國庫盈餘,帳冊收支是否平衡。”

    “元時的天元術和四元術,難道不曾勝過前朝歷代大家?可如今,推崇唐時王孝通的這位小公子,是否能解得出《緝古算經》中的一元三次方程?當然,在緝古算經當中,應該不是這麼一個叫法,想來你等通讀此書,該知道是何名。而你能解出,又需要多少時間?”

    “如今四書五經深入人心,縱使七歲蒙童,也能說幾句子曰詩雲,然則從前那些算學大家的書,放眼天下,幾人能懂?”

    “《綴術》失傳;《夏侯陽算經》失傳;《五經算術》若不是太祖皇帝命人重新訪求抄錄,險些失傳;這還是曾經名列算經十書的書。而元時的《四元玉鑒》、《測圓海鏡》等等,也是太祖皇帝得葛太師先祖舉薦後推廣,但後來一度禁天文術數,民間幾乎已經失傳。”

    “如今雖然已經開禁,但尋常士人看不懂,書坊賺不到錢不肯列印,因為根本沒幾個人願意買,而宮中書庫束之高閣,真正有心想要研讀算經的士人,甚至根本就找不到一本像樣的算經。所以,這不僅僅是曲高和寡的問題!”

    “這位先生剛剛既然翻過陸高遠用天元術的方法闡述的習題,我倒想問問,你能解其中幾題?”

    見自己連珠炮似的問題把那中年人問得作聲不得,張壽這才長歎一聲道:“從秦漢到魏晉南北朝再到隋唐,失傳了無數的書,但那還情有可原,因為那時候書更多都是靠手抄,而不是靠印。”

    “直到唐後期雕版印刷漸多,到了宋時,更有活字,以至於書坊大興,平民百姓也能買得起書,而在這種時候,那些青史留名的算學大家,明明有著作傳世,最終卻書稿失傳,這是不是已經在警醒我等後輩?”

    他說著頓了一頓,想了想還是不要批朝廷了——其實造成算學曲高和寡的最重要原因不是別的,正是歷朝歷代,朝廷嚴禁天文的同時還禁錮了算學!要不是因為朝廷的高壓,為什麼數學家全都是朝廷官員,為什麼到了如今,數學人才和成就反而斷崖式下跌?

    小胖子豎起耳朵聽著張壽的話,眼瞅著張壽已經把人殺得丟盔棄甲,他就立刻叫囂補刀道:“我聽說,像天元術和四元術這種元時算學大家發明出來,而且很拿手的本事,本朝不少自命不凡,號稱算學大家的傢伙,就沒幾個人擅長!”

    “不對,不能說不擅長,應該說根本就……不會!”

    “你……狂妄!”剛剛還拿著子曰抨擊張壽的中年人終於徹底被激怒了。他憤而丟下手中書冊,怒而抗爭道,“爾等身在京城,身在官宦之家,近水樓臺先得月,哪裡知道民間學算的苦處!連《九章算術》都要千辛萬苦方才能夠收集齊全,又上哪去看別的!”

    “你們身在福中不知福,能夠接觸到歷朝歷代那些大家的算經,卻不知道珍惜,不知道用心,卻去研讀什麼異邦小國的算經,這簡直是暴殄天物!”

    他一怒之下訴說出了內心深處最大的憤懣之後,見四座那些衣衫鮮亮的賓客,看向他們的眼神都顯得非常微妙,頓時有些心灰意冷。

    當下他意興闌珊地說:“我們四個當中,也就是孟秋天賦異稟,能用四元術解最一些簡單的題目,再複雜一點的就完全無能為力。我們的祖師曾經在英宗年間任過欽天監監正,卻在諸皇子亂政時黯然出京,一傳而再傳,才有我們這些徒孫。”

    “我們所學不過抄本,全都是他苦心記憶下來!如今皇上漸馳天文術數之禁,張博士你又分明知道古往今來多少算經失傳,為何不能將這些老祖宗的東西發揚光大,卻要去學那些異邦小國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

    這一刻,張壽終於明白了這四個人闖進來時那番話,竟然並不是一個拿來尋釁的引子,竟然是真的肺腑之言。華夏算學獨步天下,這就是他們樸素而固執的認識!只可惜,唯我獨尊這種心態,無論在學術上,還是在治國上,實在都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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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七章 好為人師

    “今日在座諸位,想來除了這四位不速之客,以及我和高遠,還有……九章堂的學生之外,總有幾位家中藏書豐富,所以多少曾經接觸過《九章算術》等算經的。”

    張壽差點把皇帝直接點了出來,好在及時懸崖勒馬,拿九章堂的學生含糊了過去。此時,見一大堆人之中,頗有些人眼神飄忽,其中甚至包括陸三郎兩個哥哥,他不禁就笑了。

    很顯然,因為皇帝對陸三郎那浪子回頭變天才的褒獎,陸家老大老二不服氣,也都去看過算經。

    就算如同剛剛那中年人說的,這年頭民間甚至很難尋覓《九章算術》的蹤影,但陸家肯定是有的,否則小胖子上哪看的?至於這兄弟倆看過之後究竟是什麼收穫,只要看他們此時刻意回避他的視線,就知道那龍生九種,各有不同的糟糕算學天賦了。

    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然則看過之後,想來大多數人都一頭霧水地把書丟在了一邊。為何明明有機會去學,卻沒辦法深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於是不知珍惜,還是說,是因為著書者不在乎別人是否看得懂,所以一般人根本就看不明白?”

    此話一說,之前憤而指責張壽的那個中年人不禁愣住了,隨即氣得怒髮衝冠:“一派胡言!張壽,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些算學大家嘔心瀝血方才留下的傑出著作,你怎能這般曲解污蔑?”

    張壽並沒有被對方的指責激怒,他看了一眼葉孟秋,見人已經停下瞭解題,不知道是被此時這劍拔弩張似的氣氛干擾得做不出來,還是本來就力有未逮,他就呵呵笑了笑:“那些著作確實傑出,我倒想問你,就剛剛那位葉小公子提到的《緝古算經》,你全都能看懂嗎?”

    剛剛還義憤填膺的那個中年人頓時被噎得滿臉通紅,足足好一陣子,他這才訕訕地說:“那是我資質淺薄,所以不能盡得前輩大家精髓!”

    “能自認資質淺薄,卻不願意詆毀前賢,確實人品敦厚。”張壽不動聲色地捧了人一句,隨即卻好整以暇地說,“然則,你就算不能全都看懂,那也並不用妄自菲薄。因為即便唐時國子監開算科,內中學生,也不是真的能夠盡修算經十書。”

    “算經十書,《孫子》和《五曹》,加在一起要修一年,《九章》和《海島》加在一起修三年,而《張丘建》、《夏侯陽》各自只要修一年,《周髀》、《五經算》也是加一塊修一年,《記遺》和《三等數》不過是在其他八經的修習中兼而學習就夠了。但是,有兩經卻不同。”

    “一是剛剛這位葉小公子提到的《緝古算經》,單單這一本書,就得學三年。至於另一本更難的,就是剛剛高遠提到的《綴術》,已經失傳的此書,當年在唐時國子監算科,整整要修習四年。”

    “而從這算經十書的修習時間上來看,加在一起,總共十四年。也許有人會說,士人為了考科舉,十年甚至數十年寒窗苦讀,那不也是差不多?但要知道那是國子監,哪朝哪代的國子監,除了算科,還有哪科能讓人在裡頭讀十四年書,而且十四年之後還未必能入門?”

    張壽說著就離座而起,到了那中年人面前,彎腰撿起剛剛被他丟在地上的簿冊,隨即輕輕用手撣了撣上頭沾上的塵土,這才回轉身看著眾人。

    “你剛剛問,為什麼放著老祖宗一度都要失落的算經不去追尋,反而要去引入異邦小國的符號,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這樣,以緝古算經中第二題,假令太史造仰觀台為例。”

    張壽隨手彈了一個響指,這是他在九章堂中常有的動作,每到這時候,往往就是他奮筆疾書,讓人見識那非凡板書功底的時候了。今日本就是九章堂的學生來給陸三郎這個首任齋長捧場的最多,此時一聽到這聲音,也不知道多少人立時後背發涼,頭皮發麻。

    果然,下一刻,阿六就一手拎著一塊黑板進來了,兩塊分量不輕的東西輕輕巧巧往張壽麵前一放,奉上白筆,他就悄然退下,但不多時,他就去而複返,送來了又兩塊黑板……

    等到他依樣畫葫蘆來回一次又一次,總共十塊黑板把偌大的地方給填得滿滿當當,就連皇帝也不由得捂住了額頭。他剛剛還覺得陸三郎借著考核搶了人風頭,現在可好,張壽這個當老師的親自捋袖子上陣了!

    然而,皇帝也確實很好奇,要知道,《緝古算經》確實如同張壽剛剛說得那般繁難到死,反正他當年是有看沒有懂……而等到看了循序漸進的《葛氏算學新編》,他就更沒興趣去看《緝古算經》裡那種拗口而複雜的題目和解答了。

    “觀題可知,這個仰觀台呈芻童狀。如果對《九章算術》不熟悉,但看過《葛氏算學新編》的,那麼我們換一個名詞,這是個長方四棱臺。也就是說,上下為互相平行的矩形。”

    先是複述了一遍題目,張壽就開始做解釋,然而,他這解釋其實很多餘,此時能聽得懂他這解說的,絕不會是算學門外漢,芻童這種名詞,普通人聽不懂,那些人卻絕對明白。

    然而,他卻有意用《葛氏算學新編》中的專有名詞來代替芻童,略一解釋,就開始在空白的黑板上寫了起來。

    “設四棱臺頂面矩形的寬為x丈,則長為x+3丈,底面矩形的長為x+7丈,寬為x+2丈,觀象臺的高為x+11丈。如此一來,四棱臺的體積為……”

    張壽看也不看眾人的表情,繼續自顧自地龍飛鳳舞:

    “V={[2(x+7)+x+3](x+2)+x[x+7+2(x+3)]}(x+11)/6=[(3x+17)(x+2)+x(3x+13)](x+11)/6+17400……”

    “最後得出體積方程……”

    張壽直接用三次方的樣式標注,得出了一個一元三次方程。他抬頭看了眾人一眼,見九章堂的學生們若有所思,一旁的陸三郎已然眉飛色舞,皇帝亦是一手輕輕敲著桌面,而剛剛闖進來的葉孟秋四人,則是有人蹙眉不解,有人若有所思,他就微微一笑,繼續往下寫。

    解一個三次方程,對於古人來說,那自然是難如登天,尤其是沒有符號體系的年代,算籌擺一地,然後耗費眾多時日,最終才能算出結果。

    可對於張壽來說,他想也不想,就直接化用了卡爾丹公式的通用求根公式。

    當他用一堆公式,寫了兩塊黑板,最後推出了x=7這樣一個結果(另兩個複根直接被他捨棄了)時,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聲驚呼。

    “這就是天元術的解法嗎?竟然如此簡單直觀……”雖然葉孟秋只是嚷嚷出一句話,那聲音戛然而止,但眼見三位師兄都突然看著自己,他還是露出了懊惱卻不甘心的表情。

    張壽瞥了對方一眼,見阿六搬進來的一大堆黑板還空著,他就呵呵一笑,隨手把這一問剩下的方程一一解完,隨即又把同樣是涉及到三個一元三次方程的緝古算經第三題給解了,這一次用了四塊黑板。而到了第四題,他乾脆就省略瞭解題步驟,隨手解完了三個三次方程。

    直到這時候,他才丟下白筆,隨即轉過身輕輕拍了拍手,神情自若地直視著四個最初來勢洶洶,此時卻神情灰敗的不速之客,淡淡地笑道:“現在你們明白了嗎?”

    “稚齡蒙童學經史,有《三字經》,有《千字文》,但算學呢,難道九九歌也算是基礎的算學書?古往今來那麼多算學大家,寫出來的著作,都是給至少有算學基礎的人看的,但所謂的基礎從何而來?蒙童能學三字經千字文,但蒙童能學得了九章算術?很顯然,不能。”

    “然則若有這些簡單而直觀的符號,只要能認全,蒙童就能從最簡單的加減乘除學起,從各種簡單的圖形學起,從數位的簡單應用學起。”

    張壽不知道今天來的四個人是否看過《葛氏算學新編》,當下羅列了目錄,講了其中循序漸進的內容,涉及到哪幾部算經的知識點——這也是他這一年多忙裡偷閒整理的東西,當然其中一多半是葛雍和褚瑛齊景山的功勞,為的是給所謂的葛氏算學紮一個最牢固的根基。

    果然,在他如此一解說之後,面前的四個人中,圓臉少年葉孟秋深深低下了頭,餘下三個面面相覷,頗有一種想要找地縫鑽下去卻沒地兒鑽的尷尬。

    見此情景,張壽少不得瞥了一眼今日真正的主角小胖子:“高遠,今日是你的冠禮,有朋自遠方來,你可要負責好好招待。醴席的美酒,也應該給這幾位客人來一碗才是!”

    “那是那是!”只要占了上風,陸三郎一點都不介意擺出謙遜的姿態。而見他熱情洋溢地招呼著四個不速之客,一面吩咐下人添席位添餐具,一面生拉硬拽似的把人招呼去了坐下,剛剛強忍睡意熬了下來的張琛這才心有餘悸地舒了一口氣。

    他小聲對一旁同樣臉色發青的朱二說道:“我現在覺得,當初陸三胖和你,和我們廝混在一塊的時候,還真是藏得深。我和你這輩子頂了天就是個出色的勳貴,他不一樣,他說不定會和他剛剛瞧不起的王孝通似的,著書立說,日後興許會被人稱之為算學大家!”

    朱二昨晚上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朱瑩,在陸家蹭住了一晚上,那會兒就已經見識了昔日陸三胖如今的不同人生——光是人書房中那摞起的課本和習題,他翻了翻就覺得頭皮發麻。

    而此時聽到張琛這話,他就輕哼一聲道:“陸三胖若有那一天,也是他應得的,這小子確實花了很大功夫去研修算學,否則也當不了九章堂齋長,更當不了東宮侍讀……只不過,等陸三胖成算學大家的時候,我那妹夫應該就先成算學宗師了!”

    此時此刻偌大的地方正有些亂哄哄的,朱二這話並沒有多少人聽見,但皇帝耳聰目明,卻是敏銳地聽見了。

    發覺朱二竟是沒有因為昔日狐朋狗友如今厲害了就羨慕嫉妒恨,頂了天就是拿張壽來壓一壓張琛,他略一思忖,就對旁邊那一席東張西望百無聊賴的朱瑩招了招手。見這丫頭毫無顧忌地直接起身到他身邊坐下,他便笑道:“瑩瑩,你去對你二哥說,我要交給他一個任務。”

    朱瑩頓時好奇了起來:“什麼任務?他如今可是敏感得很,之前還對我叫囂,說是只要他願意花功夫,不會比陸三郎差的!”

    “話說得沒錯。”皇帝笑了笑,隨即淡淡地說,“這世上並不是只有一條路,只不過大多數讀書人只能走那條讀書科舉仕宦,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那條路。但你二哥反正富貴榮華都有了,若是真的肯花功夫,日後說不定真有青史留名的那一天!”

    如果把青史留名改成光宗耀祖,朱瑩還覺得朱二確實機會很大,可就連歷朝歷代的名臣都未必能青史留名——別看張壽如今如日中天,炙手可熱,可百年後五百年後甚至一千年後,說不定就沒人記得他的名字了,自家二哥又怎麼能有這樣莫大的機遇?

    朱瑩滿心疑惑,可當皇帝低低對她說出了一番話之後,她就登時怔住了。

    盯著皇帝看了好一陣子,她忍不住悶悶地說道:“叔父您這確定不是空心湯糰?要是我二哥真的聽了您的話埋頭去幹,這可不是一年半載,三年五載,甚至都不是十年八載可以做好的!別看他從前做事沒長性,他現在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就是看他和平常不一樣,這才讓他去做的。換成從前你二哥那德行,我提都不提。”

    皇帝呵呵一笑,隨即看到張壽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在和左右那些年紀至少可以給張壽當爹甚至當爺爺的年長者談笑風生,他就唏噓不已地說:“朕從前總以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話有些言過其實,可如今朕信了。”

    “但凡和張壽走得越近的人,受到的影響就越大。不論是你二哥,還是張琛陸築,張武張陸,又或者是三郎四郎……每一個人都在往好的那一面改變。更不用說九章堂的那些學生了,那種積極向上的學風,已經很久沒有在國子監看到了。”

    “從這一點來說,張壽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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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秋後算總帳?

    陸三郎這場冠禮,賓客不多,親友不少,原本在近來波瀾迭起的京城,算不得一樁大事件。然而,天子微服親臨,這卻猶如石破天驚,雖說陸綰盡力控制,冠禮期間並未傳開,但冠禮之後消息就不脛而走,一時朝野譁然。

    而幾個應召上京的通天文術數的人才上門挑釁,卻先在對上陸三郎時大敗虧輸,而後面對張壽的當眾解題,更是啞口無言,最後還是張壽和陸三郎師生倆不計前嫌,以德報怨,盛情招待。這件事在張琛和朱二等人離開陸府後的大力宣傳下,也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而在別人津津樂道這場冠禮的時候,陸三郎卻也沒閑著。今天已經正式加冠元服,成了成年人的他,送走客人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呼了自己的幾個親信匆匆回到剛剛那宴客的大堂,直接支使他們把張壽寫得滿滿當當的那十塊黑板搬走了。

    而當送了親家工部劉侍郎,晚回來一步的陸綰看到空空蕩蕩的大廳,叫來人一問,得知陸三郎已經親自帶人把這十塊黑板送去九章堂了,他頓時氣得七竅生煙:“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也沒人來稟報我一聲,這家裡難不成已經沒規矩了嗎?”

    跟著父親送客的陸大郎和陸二郎頓時交換了一個眼色,陸二郎就賠笑道:“爹,別生氣了,三弟素來就是尊師重道的性子,張博士留下的墨寶,他鄭重其事地搬回九章堂去供著,這也不是什麼值得奇怪的事……”

    陸二郎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陸綰扭過頭來冷冷瞪著他,頓時連忙訕訕住口。而陸大郎見弟弟在父親面前碰了個軟釘子,不由得暗笑人為了打壓小弟實在是不遺餘力,連尊師重道這種名為褒揚暗為諷刺的話也說了出來。

    他輕咳一聲,打算說幾句“公道話”,也好顯示一下自己身為長兄的胸懷和擔待,可這咳嗽才剛完,就也迎來了陸綰那冷冰冰的一睹。

    “咳什麼咳,之前在冠禮的時候,你又不曾說話,怎麼至於現在就啞了嗓子?裝腔作勢到你們老子我面前來了,我好像沒教過你們這個!”

    見兩個兒子登時不吭聲了,陸綰就氣不打一處來地訓斥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裡想什麼,你們從前瞧不起你們的弟弟也就算了,可今天這場冠禮,皇上都來了,面子已經給那小子做足,你們還玩那種上不得檯面的花樣……愚蠢!”

    兄弟倆被陸綰一句上不得檯面罵得面色一陣青一陣白,陸二郎到底更性急沉不住氣,一時小聲說道:“我們怎麼了?大哥全程都是老老實實當他的贊者,我也都在迎來送往。為了他的冠禮,我們兩個哥哥還不夠盡心竭力嗎?”

    陸綰哂然笑道:“迎來送往,結果卻把幾個登門挑釁的人順順當當放到了這冠禮的地方?”

    陸二郎不禁心裡咯噔一下,隨即立刻強笑道:“爹,那時候我和大哥都在忙著招待其他客人,並不在外面,聽說是張博士帶著的那個隨從……叫做阿六,聽說很厲害很能打的那個,都是他自作主張把人給放進來的,真的和我和大哥無關。”

    見弟弟好歹也是在幫自己撇清,陸大郎連忙也幫腔道:“就是,那個阿六把陸家當成自己家似的指手畫腳,那會兒爹和我們都在招待客人,家裡下人又不能闖進來請示,所以自然而然就不得不聽他的……”

    “哦,都是他自作主張,不是你們早早就吩咐家裡的下人,若有客人就直接放進來,別管其他?”陸綰不耐煩地打斷了兩兄弟的辯解,見兩人聽了自己的話面色很不自然,他不由得嗤笑了一聲。

    “不要事事往別人身上推!張壽身邊的那個阿六確實是有意放人進來,他走的時候還對我挑明瞭,是朱瑩吩咐的他。之前張壽一時沒注意,隨口就把陸築的表字給當場起了,朱瑩多半是怕別人挑禮儀的刺,所以既然皇上本來就是把這事交給陸築,她就想攪一下局。”

    “但朱瑩怎麼想,那是她的事。阿六怎麼做,那也是他的事。可是,阿六放人進來的時候,這陸府下人就仿佛聾子瞎子似的熟視無睹,連個阻攔的人都沒有,他就算傻子也覺得奇怪,更何況這小子還很聰明!”

    見自己的長子和次子這一次終於面色大變,陸綰方才怒形於色地訓斥道:“別以為他不愛說話,你們就能隨便給人扣黑鍋,那小子平常最喜歡揣著明白裝糊塗,所以皇上一貫很信賴他!張壽家裡有兩個人吃著朝廷俸祿,一個是張壽自己這個國子博士……”

    “另一個就是在銳騎營拿教頭薪俸的阿六!銳騎營的錢,你們倒是隨隨便便去拿一份試試?哼,這一次你們丟臉不止丟到了張家,還丟到了皇上面前去了!”

    聽到皇帝興許也會知道他們那點私心,陸家兄弟倆終於心慌意亂了起來。陸大郎畢竟大幾歲,裝沉穩也裝了很多年,此時還能忍一忍,陸二郎卻到底是年輕氣盛忍不住。

    “這怎麼就是丟臉了?陸築這死胖子平時一直都在外頭炫耀自己如何天才,如何努力,這次既然有人找上門來,就算放人進來,也是讓他能有當眾顯擺一下的機會,這難道還成了我的錯?”陸二郎話才剛說到這裡,就只見陸綰那如同刀子似的目光狠狠剜了過來。

    那一刻,他仿佛有一種錯覺,自己若是再多說一句,怕是父親的大耳刮子就要揮下來了。

    “在我面前都叫他死胖子,由此可見,你在外頭都是怎麼稱呼他的!怎麼,從前他不起眼,現在他遇到了貴人,自己有了能耐,從前樣樣都比他強的你們就看不下去了?”

    陸綰盯著滿臉不服的次子,又掃了一眼狀似唯唯諾諾,但想來也是滿心不甘的長子,半晌才淡淡地說道:“你們自己好好想一想,昨天大皇子和二皇子是什麼下場!”

    一聽到大皇子和二皇子,陸家兩兄弟先是不解,可等到陸綰說出接下來的話之後,他們那滿臉的桀驁頓時化作了惶恐。

    “那兩個還是真正的皇家貴胄,皇上的親生兒子,貪婪胡鬧不懂事,平日沒事還喜歡欺壓弟弟,最後什麼下場?身為兄長沒有兄長的樣子,這是皇上的大忌。再加上你們都已經入朝為官了,連自家弟弟都要忌恨的人,你們覺得這樣的官員在皇上心目中是什麼形象?”

    陸綰連番組合拳,打得兩個自以為是的兒子面如死灰,方才惱火地拂袖而去。只是,等到一路穿過前院,到了內院陸夫人屋子門前,聽到自家一向溫婉的妻子正嗓音尖利地和裡頭幾個侍女說話,他頓時眉頭大皺,緊跟著,他就聽到了簡直令他難以置信的話。

    “告訴那裁縫,就照這樣子做,等做好了,就送到那邊宅院去。把我的衣服也收拾兩箱子放過去,日後反正我要常常去住!”

    陸綰也聽妻子說過,陸三郎成婚就和劉晴搬出去住,也免得一大家子在這宅子裡窩著擠得慌,兄弟妯娌的齟齬越來越深。妻子對他說,日後會不時過去看看,偶爾住兩天。可現在聽這口氣,竟然不僅僅是偶爾,還打算過去常住!

    他沒注意到此時門口竟然沒有留丫頭或者僕婦守著,下意識地走到門邊上打算進去,豈料接下來屋子裡又傳來了陸夫人的聲音。

    “三郎那胖小子從小就不受他爹和他兩個哥哥待見,成天被欺負,現在大了有出息了,當然不想看人臉色。我這個當娘的不兩頭跑,日後這父子兄弟情分天知道還能剩下多少?就拿今天的冠禮來說,說得好聽那是三郎和他那老師所向披靡,說得不好聽……”

    “別人定然笑我們陸家門風不謹,什麼阿貓阿狗都往裡頭放!要不是有人縱容,怎麼會把這種不速之客放進來!都是我管教無方,那兩個大的沒教好,可也是他爹從前瞧著他們兄弟倆讀書有成就放縱了他們,反而覺著我偏心!”

    “我是偏心了,但三郎從前爹不疼,要是我這個娘再不愛,他日子怎麼過?現在看他有出息了,我比誰都高興!一家人還過出兩家人的滋味了,傳出去簡直是笑話!”

    陸綰聽著聽著,只覺得自己這麼闖進去的話,回頭說不定會被妻子直接罵出來,到時候說不定要傳為笑談。面色陰沉的他只能扭頭就走,卻不料他剛剛出院門,那邊屋子門口的門簾就輕輕一動。

    之前透過門縫看動靜的丫頭一溜煙來到了陸夫人跟前,小聲說老爺走了,剛剛一手叉腰作潑婦狀的陸夫人這才舒了一口氣坐下,捶了捶腰後就歎氣道:“這家裡真是,從前三郎那是除了我這個娘沒人瞧得起,如今飛黃騰達了卻又招人恨。”

    “今天不教訓那兩個大的,明天他們就能做出更過分的事來!這針眼大的心胸器量,也不知道都是隨了誰!他們的爹還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以退為進,這兩個怎麼就這麼蠢!”

    陸夫人罵歸罵,但罵完之後,她不由得又有些躊躇。她當然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大可以借著管教媳婦來訓誡兒子,可她一貫不大喜歡這麼幹,畢竟長媳和次媳也算是出身名門。但如果丈夫那兒就打算這麼息事寧人,她就算拉下這張臉,也不得不出面了。

    現在不把那兩個大的教訓得規矩一點,日後等他們夫妻死了,一家子鬧起家務來,那豈不是全京城的笑話?就算不鬧家務,彼此之間形同陌路,那她就是死了也不放心!

    她思來想去,就命侍女在外打探消息,等到得知陸三郎一回來就被陸綰叫去了書房,同時被叫去的還有長子和次子。雖說知道自己這個當母親的最好別去拉偏架,免得父子四個尷尬,但她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最終乾脆親自走了一趟。

    結果,就和之前陸綰在她門前打住一樣,她還沒到書房前就聽到動靜,立時三刻停下了腳步。因為聽那裡頭的聲音,赫然是一貫自視極高的長子和次子正低聲下氣地給弟弟在賠禮!

    小胖子完全沒料到兩個哥哥竟然會給自己賠禮,尤其是長兄滿臉沉痛地檢討放人進來找他麻煩的私心,次兄在那反省不該被羨慕嫉妒恨沖昏了頭腦,他忍不住很想扭頭看一看門外,是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可是,看到老爹那張陰沉沉的臉,小胖子最終還是非常乖巧地說:“兩位哥哥也就是和小弟我開個玩笑而已,一點小事,還用得著賠什麼禮?”

    然而,這麼一句極其漂亮的話之後,他卻突然話鋒一轉道:“再者,今天皇上親臨,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那四個挑事的人擠兌得落花流水,我和老師那幾塊黑板更是勝利的鐵證,也不枉我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讓人提早做了三五十塊黑板在家裡放著。”

    “今天之後,再想挑釁我們師生的人,應該就會好好掂量一下了!”

    提早做了三五十塊黑板……

    這一次,輪到陸綰覺得臉上那威嚴的表情都要僵了。他當時就覺得阿六當時那左一塊黑板右一塊黑板地帶進來,這情形很有些詭異,就猶如街頭變戲法,卻沒想到自己的大胖兒子是早有預備,葉孟秋那四個人正正好好撞在了鋒利的矛頭上!

    而陸三郎撂下這鋒芒畢露的話之後,這才笑眯眯地又對兩個笑得極其不自然的哥哥拱了拱手:“我從前不懂事,大哥二哥也都沒少受累,我還沒對你們賠過禮呢,今天這事兒就過去了。別說你們,就連那葉孟秋四個,不打不相識,我才剛派人給他們送去了幾箱子書。”

    在陸綰看來,自己這大胖兒子此時那笑容,就猶如狐狸在算計到口肥雞時的狡黠。

    “那一箱子書裡,不但有我之前在冠禮上提到的《四元玉鑒》和《測圓海鏡》,算經十書裡頭沒失傳的那些書,一應齊全,還有很多其他的算學典籍。我敢說,這京城除卻我的三三書坊,再也沒有人像我這樣拿得出這麼多算學書了。”

    “至於《葛氏算學新編》,我就不送了,免得別人說我別有居心。”

    小胖子說著呵呵一笑:“而且,我是用老師的名義送過去的,還捎話說,算學人才不易,大家應該彼此守望相助。如此以德報怨,如若有人在外頭胡說八道,我看葉孟秋那幾個人,是出去說公道話呢,還是三緘其口呢,還是口出惡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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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4 00:30:59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一山更有一山高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我家三弟是如此可怕的人,這算計簡直了……

    從前他冷嘲熱諷,這小胖子雖說會惱會發火,但頂了天小小反擊一下,沒有死命坑他,那真的是手下容情了!

    這是陸大郎和陸二郎在陸綰的瞪視下離開書房時,心裡幾乎同時轉過的念頭。而當他們先後一出門,看到陸夫人神情冷峻地站在門外,那不悅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兩個欺負弟弟的壞哥哥,兄弟倆簡直是委屈極了。我們賠禮道歉了啊,以後再也不敢了,這還不夠嗎?

    陸夫人當然不至於就在丈夫的書房外頭訓兒子,打了個手勢讓他們退下,自己這才直接進去。她這一闖入,本來還打算和小胖子好好交流一下九章堂歸屬問題的陸綰,立時就閉上了嘴。然而,還不等三人之中任何一個人說話,外間就傳來了一個急匆匆的嚷嚷聲。

    “三少爺,三少爺!”

    自己和夫人都在這裡,外頭卻高叫三少爺,陸綰那心裡的邪火就別提了。然而下一刻,他就只見小胖子以一種肥碩體態之人少有的敏捷竄到門口,以一種極其理所當然的態度喝問道:“瞎嚷嚷什麼?爹和娘都在這兒,你要是亂嚷嚷驚擾了他們,你吃罪得起?”

    那個被陸三郎派出去送“禮”的親隨先是一愣,隨即就趕緊請罪道:“是小的一時糊塗,忘乎所以,還請老爺和夫人恕罪……是這樣的,那葉公子四個人從咱們陸家出去之後,根本就沒回客棧,所以三少爺吩咐小的去送書,這書實在沒能送出去……”

    這一次,換成小胖子遽然色變了。他煞費苦心表演這麼一場不計前嫌,以德報怨的戲,居然沒能成功?不可能啊,他是在還沒散席的時候就安排下去的,這個送書的親隨幾乎是追在那離開陸家的四個人身後出門,怎麼可能沒趕上?人是插上翅膀飛了嗎?

    剛剛在老爹和兄長們面前顯得很和藹的陸三郎頓時目露凶光,惡狠狠地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你不要告訴我說,就沒去好好打探一下!”

    面對三少爺那張超凶的臉,親隨不由得後退了一步,當聽到背後傳來了嗤笑聲,仿佛是他剛剛在院門口撞見的大少爺和二少爺,這下子不由面如土色。

    這要是讓大少爺和二少爺看了笑話,回頭三少爺非得整死他不可!

    他不敢浪費時間,慌忙解釋道:“小的當然去想方設法好好打探過……是張博士,是三少爺的老師張博士帶人騎馬趕上了他們四個,然後盛情相邀他們去張園那邊了。”

    剛剛還滿臉兇悍,大有一種誰給小爺設套,小爺就和他拼命氣勢的陸三郎,當聽到是張壽半道截胡,把四個人一股腦兒打包全都收進張園去了,他臉上頓時露出了極其古怪的表情。在片刻的呆愣過後,他就嘿然笑了起來。

    “要不然怎麼他是老師,我是學生呢?這一招簡直是一勞永逸,漂亮!嗯,既如此,你就把那箱書直接送去張園,就說是算學人才難得,今日初相識,這是我真心實意的一點饋贈,而且都是些前輩算學大家的著作,請他們務必收下。”

    “我知道老師那兒也有這些書,但想來總歸只有一套,不像我這開書坊的,什麼書都至少備著十套八套。獨一套的書,老師頂多借了給人看看,總不能就這麼直接拿來送人,那就我這個學生代他送上這一份心意好了。大家都是同路人,何必客氣呢?”

    說到這裡,陸三郎有意往那親隨身後看了一眼,見院門處再也不見半個人影,顯然是自己那兩個哥哥聽說是張壽接了人去張園,看不了笑話,於是灰溜溜走了,他便嘿然一笑,做了個打發人走的手勢。見那親隨如釋重負慌忙退下,他這才轉身回屋。

    見父母並肩而立,老爹滿臉唏噓,親娘則是興高采烈,他就笑嘻嘻地上前說道:“從前我只考核過那些想要報考九章堂的同學和後輩,今天算是真正見識了同行,結果還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水準如何且另說,眼界卻實在是狹隘得很。”

    陸綰最看不得小胖子這得意洋洋的樣子,眼睛一瞪就想責備兩句,可陸夫人卻直接搶過了他的話頭:“三郎,你今天得了嘉字,皇上甚至親臨觀瞻,你又在人前露了一手絕佳的算學功底,算得上是三喜臨門。但越是因為如此,你就越是要戒驕戒躁才是。”

    往日自己常說的告誡,今天卻是被夫人說了,陸綰頓時大為意外。可是,他才側過頭去看一貫偏向這大胖兒子的妻子,卻只見陸夫人嘴角一勾,隨即就語重心長地說:“今天你那麼多同學都來給你捧場,甚至九章堂剛好休沐,你這個齋長難道不該出面感謝一下大家?”

    “再者,張博士既然把人都請去了張園,你就該帶著大家一塊去,和那葉孟秋等四人一塊,大家好好探討研習一下才是,傳揚出去,那可是比你送書更強的一樁佳話!”

    哎喲,親娘你這一招簡直是火上澆油……不對,錦上添花,實在太妙了!

    陸三郎登時眉飛色舞,連忙退後一步躬身就是一個大揖:“兒子多謝母親教導,這就去!”

    根本來不及說一個字,就只見小胖子再次用那種敏捷的步調竄出了屋子,陸綰唯有使勁揪了揪自己那本來就不多的蓄須,結果毫無意外地揪下來好幾根。他還來不及心疼,就聽到一旁傳來了陸夫人的聲音。

    “都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看放在三郎身上,那是師生齊心,其利斷金,你看看今天三郎這場冠禮,那一個個同學整整齊齊坐在那兒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你丟下朝中兵部那個爛攤子,另起爐灶是對的。雖說今天冠禮我沒能親自在場,可聽人說了當時情景……”

    “我就只想到一句話,有些人真是讀書把腦子讀傻了!還有些人,卻是沒傻卻裝傻!”

    陸夫人平常就像是頭髮長見識短的尋常女人,可此時這最後兩句評價,陸綰卻聽得心生唏噓。可是,等陸夫人說完這話,就徑直出去了之後,他方才想起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妻子這是……到底來幹什麼了?好像就是來看了一場熱鬧,提醒了一下胖兒子?

    已經是老夫老妻的親爹親娘會有什麼問題,陸三郎壓根就沒多想——就算平時陸夫人對陸綰再言聽計從,關鍵時刻那卻是毫不含糊的,他那老爹更是想都別想在某些方面突破底線。

    他出門匆匆趕往作為九章堂集體宿舍的蕭家,結果到了地頭,發現隔壁劉家大門敞開,他陡然就想到了另外一件要緊事,連忙打消直奔蕭家的念頭,先到了劉家門口後費力地爬下馬,隨即就笑容可掬地到門口叫喚了一聲:“劉老先生在家嗎?”

    “老爺剛回來……我就說聲音聽著耳熟,原來是陸三公子,快請進。”

    周氏笑吟吟地應聲出來打了招呼,請了陸三郎進來後就笑道:“老爺回來就說了今天公子冠禮的盛況,早知道會這樣高潮迭起,我也去看熱鬧了。”

    “什麼高潮迭起,那都是這些年算學式微,以至於人才不但只有零零落落幾個,而且連前輩大家的著作都找不到,說起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時同病相憐才對。”

    小胖子搖頭晃腦做可惜狀,結果過了二門,他就只見劉志沅赫然出了書房,正滿臉玩味地看著自己,一臉你繼續忽悠給我聽的表情。知道老爺子之前已經被自己忽悠過一回,如今在京城時日多了回過神,早就不像當初那麼好忽悠了,他就打了個哈哈快步迎上前。

    “老先生今天去參加我的冠禮,我都沒來得及拜謝,實在是怠慢了。”

    見劉志沅似笑非笑,不接自己這客套,陸三郎也不尷尬,自顧自地繼續說了兩句場面話,直到周氏都看不下去了,搖搖頭悄然退下,他這才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說:“老先生,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您是知道的,隔壁蕭成那兒,住了九章堂第二期招收的二十多個學生,所有屋子都已經滿滿當當了。如今九章堂第一期,我的那些同學們,無論是去宣大的,還是去戶部光祿寺查帳的,都已經回來了,雖說還有人住在國子監號舍,但到底不方便。”

    “第一期的同學人數少,我就是厚顏想問問您,您這家裡能不能收留一下他們?要知道,我那大多數同學都囊中羞澀,國子監號舍那環境,那伙食,真的是一言難盡……”

    沒等陸三郎繪聲繪色地形容國子監那惡劣的食宿條件,劉志沅就沒好氣地咳嗽了一聲:“老夫當年也在國子監當過司業,你就不用使勁哭窮賣慘了。”

    這老先生簡直是越來越精了,剛回京時多好騙,現在居然已經知道哭窮賣慘這種詞了……陸三郎在心裡嘀咕了兩句,但面上卻越發誠懇,仿佛下一刻你不答應我就要跪了似的。

    果然,在他那真誠的目光注視下,劉志沅最終淡淡地說:“我這屋子本來就是你們師生不收一分錢借給我住的,如今要再多幾個租客,問我這個也是租客的人幹什麼?”

    見陸三郎頓時大急,仿佛要解釋似的,矍鑠的老頭兒就擺了擺手道:“好了,不用說這麼多,這事情老夫答應了。九章堂都是一些勤於做事,勤于讀書的學生,老夫也希望這空空蕩蕩的地方能多一些這樣朝氣蓬勃的人。你安排好之後,和周氏說一聲就行了。”

    雖說知道劉志沅十有八九會答應,但人真的答應了,小胖子還是喜形於色。九章堂二期和一期際遇各有不同,雖說他再三讓賢,再加上齊良慣會安撫人,自己那些同學們原本浮躁的心思終於漸漸平息,可總不能讓前後只差一年的師兄弟們彼此起齟齬。

    如此毗鄰而居,大家彼此能夠來往,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於是,他沖著劉志沅謝了又謝,這才出門去了隔壁蕭家。不多時,他就召集了此時已經回到這裡的二期師弟們,卻又呼啦啦一大幫出了門。這一大堆人一走,隔壁蕭成一個人呆著無趣,就悄悄溜了過來。

    他本來是找周氏玩耍,可這時分周氏已經在廚下打算預備晚飯了,等看到劉志沅一個人負手站在房門前,他就連忙上去叫了一聲劉老大人。可是,他這一聲卻是久久沒能等到反應,好半晌,他才看到劉志沅回過神來,繼而就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雖說劉志沅在外不苟言笑,但蕭成與人當了多年鄰居,卻是一點都不怕他,不但順勢拽了人的袖子,還輕聲說道:“劉老大人,我剛剛聽陸三哥說,他這是帶人去張園,和張大哥還有一些人探討算學問題?說不定就不回來吃晚飯和睡覺了。”

    “他們平時不是在九章堂就學這個嗎?今天怎麼要這樣大張旗鼓,興師動眾?”

    “成語用得不錯。”劉志沅哂然一歎,再次摸了摸蕭成的頭,“那是他們師生在造勢。”

    “造勢?什麼叫造勢?”蕭成如今讀書認字已經有模有樣,成語和詩詞也學了不少,但對於某些詞語,他還是不太瞭解,此時頓時滿臉納悶。

    “造勢就是說……你那張大哥希望營造出一種算學需要海納百川,兼收並蓄,但也要推陳出新的氛圍,然後在此次天文術數的人才彙聚京城時,吸納那些腦袋不那麼古板的人,孤立那些因循守舊的人,而現在這些,這就是一個甄別和遊說再加上影響的過程,懂了嗎?”

    見蕭成依舊一臉懵懂,劉志沅不禁啞然失笑。和一個小傢伙說這幾乎就要涉及到朋黨的問題,他也是糊塗了。古語有雲,君子不黨……可在很多時候,孤臣的生存空間太小了。

    張壽並不知道,劉志沅已經把他的舉動歸入到了正在結黨這個範疇,事實上,他連陸三郎的自作主張也不知道。之所以半道上把人截下來帶去張園,他自然是因為之前陸三郎冠禮上,他觀察葉孟秋和其他三人的言行舉止之後做出的決定。

    就這麼四個已經師門頹敗,抱團取暖,甚至可憐到連算經都沒有,只能看祖師爺手抄書的師兄弟,不撿回來試試看再教育,那多浪費!

    然而,他這才帶人去工坊,打算參觀正在磨制的鏡片時,恰只聽一聲轟然巨響。他第一反應就是地震了,可正下意識往地上蹲時,就只見眼前人影一閃,緊跟著,自己就好像兩翼生風一般騰雲駕霧了起來。當終於見到日頭時,他就聽到了阿六懊惱的聲音:“居然又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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