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611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0:53
第六百一十章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自從經筵的消息傳出之後,京城群賢雲集,除卻皇帝特地召來的四位山長,其餘在朝官員中,那些文名卓著的學士亦是常常親自召開詩社文會。在他們看來,如果沒有張壽時不時招惹出來的某些事端,那麼,冊封太子之前的這一次經筵,絕對是永辰年間一次最大的盛事。

    而因為這一場盛事,銳騎營上下幾乎是全天巡行於京城內城,再加上龍蛇混雜的外城之中,南城兵馬司的兵馬使一職驟然升格到正四品,就連名字也由南城兵馬司改成了五城兵馬司,直轄南城兵馬司,直管其餘四城兵馬司,於是……順天府衙以及宛平大興兩縣衙就閑了。

    但要說真閑,那卻也未必,畢竟,順天府衙快班捕頭林老虎,以及其他三班差役,前兩天還剛剛從朱瑩和一幫紈絝公子哥手中接了個私活,結果查到了司禮監掌印楚寬的頭上。

    當聽說朱瑩直接堵了司禮監外衙的時候,饒是林老虎知道朱家的厲害,還是擔心遭了池魚之殃,哪怕探聽到楚寬頻著司禮監眾人退避三舍,等事後據說還在御前露出口風願意賠禮,他仍舊心裡七上八下,直到須臾兩三日過去,沒見有人找他和手下人麻煩,這才稍稍放心。

    這一日,他應了宛平縣衙的快班張捕頭之邀,過來喝酒。兩個人是積年的老相識,從前順天府尹正三品,宛平縣令卻是正六品,他們雖說都是捕頭,卻也有上下之分,如今天下四大京縣,大興、宛平、江寧、上元,悉數都改了正五品,林老虎少不得就調侃起了張捕頭。

    “有道是水漲船高,你家縣尊升了正五品,你這個捕頭也比平常金貴多了,以後有什麼事,輪到老弟你帶挈老哥我了!哎,王大頭和秦國公雖說性子不同,可全都是難伺候的主兒,比你家那位縣尊不好對付多了。”

    張捕頭頓時苦笑:“我家縣尊哪裡就好伺候了。他之前是苦熬資格這才坐到了這個位子上,如今竟是得到了皇上單獨召見,面授機宜,升了正五品,那真是滿心熱炭團似的,之前還異想天開出了很多新主意,要不是被幾個師爺死死攔回去,呵呵,他真敢就這麼實施!”

    都說快速拉近兩人距離的最好方式,除了酒和女人之外,那就是罵上司,更何況張捕頭和林老虎這交情,那更是邊抱怨邊喝,推杯換盞,喝了個痛快。可兩人正喝到興起,厚厚的夾棉門簾之外,陡然就傳來了焦急的叫嚷:“張爺,張爺!不好了,不好了!”

    當差人的通病,聽到不好兩個字就腦仁疼,更何況張捕頭此時和林老虎酒意正酣,聽到這話那更是火冒三丈。他隨手舉起酒杯就想要砸,可眼見林老虎一把搶過,對他使了個眼色,他這才想起自己頭上不止縣官,還有一堆他一個都惹不起的現管,頓時頹然歎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刻,仿佛是發覺屋子裡沒反應,外頭那人竟是冒冒失失直接闖了進來。人瞥了一眼林老虎,沒把其當成外人,拱了拱手就氣急敗壞地說:“張爺,林爺也在正好,皇上和太后娘娘,還有幾位娘娘,據說再加上公主郡主之類的貴人,都去了外城興隆茶社!”

    這一刻,林老虎和張捕頭相對而坐,兩個人的唯一反應就是……沒有反應。這麼大的事情,他們事先竟然一點都不知情!皇帝突然出行,即便不擺鹵簿法駕,這不得事先通知各大要緊衙門,暗中警戒,布上裡三層外三層的戍衛嗎?更何況還有太后嬪妃和一堆宗女!

    知道今天是禦廚選拔大賽的決賽,他們還事先去問過從頭到尾組織這一活動的陸三郎,陸三郎只推說如若皇上出來,總會通知到你們所在衙門的,後來沒消息,他們也就沒往心裡去,誰知道這竟然是托詞……不,很可能那個八面玲瓏的小胖子確實不知道!

    兩個人你眼望我眼,最後張捕頭聲音乾澀地問道:“這是興隆茶社那邊傳話,讓我們去警戒防備著,還是怎麼著?”

    “不是……是太后帶人出宮的時候動靜有點大,到了興隆茶社之後,消息就捂不住了,陸三公子這才急急忙忙傳下話來,說是銳騎營都已經佈置好了,五城兵馬司有朱大公子親自坐鎮調度,出不了事,縣衙和府衙只管維持治安,別興師動眾趕過去。”

    儘管門外那人說得仿佛很輕鬆,但林老虎和張捕頭你眼望我眼,誰都沒覺得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狀況就很輕鬆——畢竟,如今五城兵馬司的驟然集權,也意味著他們往日面對的驕兵悍將——又或者說散兵游勇——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牢固的集團。

    未來的趙國公如今親手抓著五城兵馬司,這能和從前那一堆地頭蛇和老兵油子比嗎?

    心情不好地打發走了門外報事的人,兩個難兄難弟接下來就喝起了悶酒。雖說兩人的頂頭上司,沈縣令升了正五品,林老虎上頭那位最難對付的王大頭也變成了秦國公張川這種頂尖勳貴,看似都是御前最得意的人,但兩個人都有一種如今京城已經風雲突變的感覺。

    “幾十年的老格局了,說變就變,哎,我真不知道日後該怎麼過!”

    喝著悶酒,涮著火鍋,發著牢騷,兩個人的話題也很快開始天馬行空似的亂轉,當三五分的酒意變成七分時,某個煞風景的聲音竟是又來了:“張爺,林爺,不好了!”

    這一次,林老虎也氣急敗壞地直接砸了桌子:“怎麼就又不好了!”

    門外來的人和之前的並不是一個,他被林老虎這態度給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方才開口說道:“外頭國子監張博士和趙國公府朱大小姐送了個人來!”

    一聽那兩個稱呼,就連林老虎也在瞬間頭皮發麻。這段日子,張壽和朱瑩總算不常麻煩順天府衙了,上一次因為拍花黨的事把外城來了個大掃除,那善後的事情也是丟給了宛平縣衙,別說他松了一口氣,宋推官松了一口氣,就連看似不管事的秦國公也同樣松了一口氣。

    可現在,張壽和朱瑩竟突然送了一個人來宛平縣衙?這明顯是又出事了啊!偏偏他還主動送上門來在這喝酒……

    果然,林老虎立刻就只見老兄弟的利眼瞬間盯上了自己。知道這時候就算想溜那也是癡心妄想,他索性光棍地說:“喝了這麼一頓酒,正好也該去走動走動,我們哥倆一塊去看看吧,如果棘手的話,我們一塊參詳!”

    有了林老虎這話,張捕頭這才擠出了一個笑容——沒有疑難也就算了,如果有的話,當然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大家一塊頭疼才是真的!

    然而,當他和林老虎一同趕到,得知沈縣令竟然親自在二堂接待張壽和朱瑩一行人,而且聽說來的還不僅僅是這對璧人,還捎帶了三個書生,他們那最後一點僥倖頓時打消了。

    果然,等他們來到二堂門口時,就正好聽到了裡頭在那解說前因後果。當聽說一個莫名其妙的壯漢當著張壽和朱瑩的面,將一個進京趕考的舉子給直接撞了落水,落水之後還一度下手暗害人,甚至在朱宏去救人的時候,人假裝溺水下黑手,林老虎和張捕頭不禁面面相覷。

    那個愚蠢的傢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下過水的朱宏以及落過水的鄒明,朱瑩直接從趙國公府弄來了一輛最穩當的馬車,在裡頭燒了暖爐,連大夫也一併請了,護送了他們過來。鄒明體弱,此時已經有些發熱的跡象,但說起自己被人撞下水的情景,他卻還是勉強打足精神,從自己這角度重述了事件程序。

    而朱宏往年就有冬日下河的經歷,之前擦洗過身子,灌了姜湯,他此時看上去已經神色如常。細說經過之後,他又稟明,早已把人身上的濕衣服以及所有物件都打包存了,這自然而然就迎來了沈縣令的讚歎。

    而贊過之後,沈縣令見張壽頷首命人把證物送過來,他就揚聲叫道:“來人,去叫張不二來,對了,讓他帶兩個擅長驗證物的精細仵作!”

    “縣尊,卑職已經來了。府衙林捕頭正好也在卑職這兒,他從前就曾經是最好的仵作。”門外張捕頭不由分說就一把扯起林捕頭入內。雖說緊急拾掇過,但這會兒身上酒氣仍舊難以避免,如果不拉上林老虎,他生怕會遭到縣尊責難。

    而看到林老虎這個熟人,張壽不禁莞爾,朱瑩更是笑了起來:“林捕頭你這是什麼鼻子?什麼風聲都能聞到!難道知道我們要來,特意在這兒等著?”

    我要是真有這預知的本事,我肯定就不來了!

    林老虎心中哀歎,面上卻還不得不強打笑容。可還不等他寒暄恭維,張壽就開口說道:“既然人送到了,論理我們不應該再管,但今天我和瑩瑩是一時興起才往什剎海去的,這三位應考明年春闈的公子卻是本來就約好了冬遊什剎海,若此事不是意外而是蓄謀……”

    “那麼,最大的可能是沖著他們去的。但是,他們全都說剛到京城數日,人都不怎麼熟悉,更不要說得罪人,所以,這件案子不好查,沈縣尊和林捕頭張捕頭,恐怕要辛苦一些。”

    發現竟然可能是很難破的懸案,別說沈縣令此時腦袋有些脹痛,林老虎和張捕頭也都不禁暗自叫苦,尤其是得知那撞人入水者雖說一度蘇醒,但卻沉默不出一言,兩人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得到了林老虎的暗示,張捕頭立刻毫不猶豫地說:“此等凶徒如若抵死不招,那就不得不拷問了!”三木之下無勇夫,不行拷訊,難道還好言好語勸其招供嗎?

    張壽對這年頭那簡單粗暴的訊問模式早已經習慣,他也沒有為犯罪嫌疑人爭取人權的意思,但這事兒當中的疑點……又或者說槽點實在是不少,因而他忍不住提醒了兩句。

    “我之前沒有注意到他撞人落水的一幕,但聽朱宏說,此人是突然疾奔現身,而後就無視他們三人,直接衝撞過去,將鄒公子撞了入水,就仿佛是失心瘋了……所以,之前在店裡,朱宏告知我此事之後,也用了些手段盤問,卻沒有問出有價值的消息。”

    這一次,林老虎和張捕頭全都聽明白了。朱宏的所謂手段,無非就是暴力逼問,如果出身趙國公府的這麼個精明人都沒在短時間之內問出來,那他們要問出事情原委,那也絕對不會容易!

    就算宛平縣衙素來刑具齊全,那仍然會相當花時間!

    就在沈縣令也正有些牙疼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少爺要問什麼?”

    聽到這聲音,張壽微微一愣,朱瑩卻立刻喜上眉梢:“哎呀,阿六竟然來了!我聽爹說,花叔叔當初就是最擅長問人口供的,阿六肯定也有這本事!”

    見朱瑩一說這話,門外立刻傳來一句“那我去了”,張壽不由得啞然失笑。阿六明明帶著四皇子去江都王府看熱鬧聽壁角,可沒想到人竟然這麼快的耳報神,就追到這兒來了!再一想,他和朱瑩之前去的銀錠橋距離江都王府不遠,阿六聽到消息趕過來也不奇怪。

    就不知道……四皇子那冒失小子有沒有一塊跟過來!

    無論沈縣令,還是張捕頭林老虎,誰都不會問阿六到底有沒有這能耐這種愚蠢的問題——他們恨不得阿六真有這能耐,也好給他們解決一個最大的疑難。而如果沒有,有這個據說皇帝都很熟悉的小子以及趙國公府的心腹家將一塊參與過,真要查不出來,也多個背鍋的。

    可鄒明在內的三個書生此時卻聽得一頭霧水。鄒明更是忍不住問:“縣尊,這樣妥當嗎?”

    之前在店裡,那個救他的趙國公府家將親自審問犯人,那還能說是事急從權。可這會兒已經在宛平縣衙,由一個外人審問犯人,這好像不合情理吧?

    可他這話一問,就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就連兩個同伴亦然。他也分不清楚這些目光有什麼區別,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人鄙視了,這下頓時大為鬱悶。

    好在林老虎聽說過張壽收集年輕人才的習慣,此時滿臉堆笑地解釋道:“鄒公子,有些人是不見黃河心不死,還有些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這些人的嘴,都不是那麼容易撬開的。”

    鄒明最初不大相信,可不大一會兒,他只聽到外頭傳來了剛剛那個沒什麼起伏的聲音:“那傢伙說,因為屢試不第,於是聽信傳言,想自宮進司禮監,日後好報復那些考官,誰知道司禮監只收自己人,根本不收外人,走投無路的他就想殺幾個進京的舉子,同歸於盡!”
匿名
狀態︰ 離線
612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1:13
第六百一十一章 童言無忌

    是幾個,而不是一個!這麼說,只撞下水一個,那算是他們好運?

    鄒明這三個年輕舉子能夠在二十出頭就鄉試桂榜題名,乃是本省所有士人中的佼佼者,即便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聖賢書,但至少辨別出這一層意思也是不難的。至於二堂中的其他人,那就更沒有一個蠢人,此時不禁全都為之色變。

    就連一貫對舉子這一類生物敬而遠之的朱瑩,也不由得怒駡道:“豈有此理!舉子們哪個不是寒窗苦讀數十年才考來的功名,哪個是僥倖,他因為忌恨就遷怒于人,簡直該千刀萬剮!下頭挨一刀就能進司禮監?他把司禮監當成什麼醃臢地方了!”

    前面這一通為舉子張目的話,鄒明這三人聽得無不心情激昂,暗想這位在京城裡因跋扈而著稱的朱大小姐,原來還是挺有見識的。可聽到後半截話,他們那臉色就瞬間凝固了,竟是情不自禁地夾緊了雙腿。

    下頭挨一刀這種描述,對於男人來說,實在是太要命了!除了朱瑩,哪家千金大小姐能夠肆無忌憚地說出這樣露骨的話來?

    而剛剛還生怕問不出口供而弄成懸案的沈縣令,此時卻顧不得什麼男人的尊嚴了,反正又不是說的自己。阿六既然問出口供,他只覺得又驚又喜,連忙對張捕頭使了個眼色。

    見人立刻非常知機地拖了林老虎出去,不一會兒就殷勤地把阿六給請了進來,他就笑容可掬地對張壽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張博士麾下果然是人才濟濟。”

    “先是趙國公府家將英勇救人,而後又是張博士麾下能人問出口供,今天這樁案子原本興許可能會震驚京城,如今卻是一舉告破,未傷人命,都是張博士和大小姐的功勞!聽說二位下月就要喜結連理了,屆時我可一定要去叨擾一杯喜酒!”

    朱瑩最喜歡別人說自己和張壽如何如何,此時見沈縣令如此說,她自然眉開眼笑。不過還沒等她說話,張壽就慢悠悠地搶在了前面:“阿六,你剛剛問出口供之後,可有讓人畫押,可有其他人證在場?”

    “當然有啊!”阿六眼睛都沒眨一下,淡然若定地說,“口供就在人證手裡。”

    張壽瞥了一眼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張捕頭和林老虎,心裡已經猜到了所謂人證是誰。而不同於心裡有數的他,心裡沒數的沈縣令則是立時問道:“敢問小哥,外頭人證是……”

    “四皇子啊。”阿六說這四個字時,仿佛在說鄰家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直到看見沈縣令先是一愣,隨即就嗆咳到幾乎背過氣去,他就輕描淡寫地說,“我帶四皇子從江都王府出來,就聽到有人在說少爺和大小姐救人的事,於是一路找過來了。”

    得知自己二人剛剛去找阿六時,認為無足輕重而撇下的那個孩子竟然是四皇子,張捕頭和林老虎簡直要瘋了!張捕頭確實是沒見過四皇子,而林老虎卻是見過的!

    可林老虎剛剛見阿六和四皇子說話時,那種根本不把人當成宮中貴人似的口氣,再加上四皇子那並不顯出多少華貴的衣著——皇帝常常教導這對兄弟要簡樸,於是三皇子真的很簡樸——所以他根本沒在意。

    可誰曾想,那位正蹲在那個棉被裹成粽子半死不活壯漢旁邊耍人玩的小孩,就是四皇子?

    好容易調勻呼吸的沈縣令見張壽立刻站起身來,把阿六叫過去數落兩句就匆匆起身往外走去,他也慌忙離座跟上。至於朱瑩……當他看到朱瑩在招呼鄒明那三人跟她一塊出去見四皇子,他倒是覺得,大小姐並不像傳聞中那麼嬌縱任性。人至少還把四皇子放在眼裡!

    雖說朝官們為了標榜氣節和風骨,從前就算真的遇到四皇子,頂多也只是面上恭敬地行個禮,不會把人太放在眼裡,更不會多說一句話。可現如今四皇子即便和即將冊立太子的三皇子不一樣,但也絕對今非昔比了。至少,誰敢無視他?

    當沈縣令晚張壽一步匆匆來到外頭時,就看到了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就只見不遠處一個總角童子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地上一個大漢的背上,雙腳翹在人腦袋上,不時還動動腳丫子給人腦袋重重的一記,就仿佛是尋常民間那些欺負老實人的頑童。

    可是,當看到一行人出來時,人立刻站起身,隨即一溜煙跑了過來:“老師,瑩瑩姐姐!”

    四皇子滿臉的興高采烈,又沖著張壽旁邊的阿六嘿然笑道:“六哥,我照你剛剛留下的法子,又問出來了!這傢伙也不知道從哪聽來的說法,說內閣那是外相,司禮監那是內相,只要能進去,日後比那些正經進士還要前程好,所以就心動地準備去自宮!”

    說到自宮兩個字時,四皇子連個頓都沒打——儘管他壓根不明白所謂自宮是什麼意思,但並不妨礙他對某人表示鄙視。

    “哼,他把司禮監當成什麼醃臢地方了?”這話和朱瑩的話如出一轍,但接下來,四皇子說出的話,在張壽聽來,那就是自己只聽說過一星半點,又或者從未瞭解過的純乾貨了。

    “我聽柳楓說,司禮監的善堂每年都會收養很多棄嬰,然後從中挑選最聰明伶俐的養到六歲,然後再根據資質遴選出一批人重點培養。其中讀書最好,考試最優的人,才會被送進司禮監內書堂。司禮監從小就會教他們,管生不管養者,不配稱之為父母,忠君才是根本……”

    四皇子此刻隨口說著柳楓告訴他的那些司禮監養成規矩,壓根沒注意到沈縣令聽得眉頭大皺,而此時裹得猶如粽子的鄒明更是忘記了四皇子的身份,忍不住反駁道:“此言差矣,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怎可因為遺棄就誹謗?再者,就算是孤兒,司禮監如此淩虐也是不該……”

    直到一隻手被同伴使勁掐了一下,鄒明方才悻悻住嘴,但仍然滿心激憤。而四皇子卻並不生氣,而是微微瞪大眼睛,滿臉不解地說:“司禮監怎麼淩虐了?之前南城那個汪四不是開過善堂嗎?那才叫淩虐呢。司禮監善堂出來的人,很少人進宮,大部分都在外頭做事呢!”

    四皇子這麼一說,沈縣令登時遽然色變。司禮監如何收人,這是內宮事務,而非外臣能管,只因為素來嚴格管住自宮這條口子,而且宮中內侍數量又素來嚴格控制,所以縱使司禮監素來有種種亂七八糟的傳聞,但因為不能證實,所以外臣也無法置喙。

    但至少,什麼家貧賣了孩子閹割入宮這種事,本朝幾乎是絕跡的,因為根本就不收!

    可如此一來,宮中閹宦從何而來?如今聽四皇子的口氣,這已經很清楚了,司禮監竟然私設善堂,挑選資質好的遺棄兒加以培養,然後斷絕人和父母親人的關係,甚至對人灌輸父母遺棄的罪過,人為造成對父母的仇恨,然後把人收進宮!只講忠,不講孝,簡直荒謬!

    最重要的是,除卻入宮的那一批之外,剩下的人在外頭做事?很明顯,司禮監在表面上的那一小部分人之外,暗裡還擁有一大批人手!這一年年經營下來,沈縣令都不敢想像規模!

    四皇子對司禮監也談不上多少好感惡感,此時只是想說明司禮監絕不是想進就能進。他壓根沒在意沈縣令的表情,繼續自顧自地說道:“司禮監規矩多著呢,只許用京言,不許用鄉音。不許攀鄉黨,不許認外親,禁引人入宮……哦,聽說孤兒當中,還有北虜的幼童……”

    沈縣令固然震驚得無以復加,而鄒明等人,同樣震驚得無以復加!

    自古以來,閹宦從來就沒有斷絕過,本朝自然也不例外,只不過因為太祖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在民間強調禁止自宮,也絕不收自宮之人,再加上宮中宦官數量一直都控制在很低的水準,宮人也到了年紀就按時放出,所以文官們自然歡迎這樣的德政。

    誰會希望有一大堆閹宦在天子面前吹耳旁風,然後和自己爭權?

    因為身邊不大聽說有誰誰誰閹割入宮了,宦官這種生物,也不大會出現在京城之外的地方,於是,鄒明這些來自外地的書生,更是從來沒想過,宮中如何補充宦官這樣一個問題,此時四皇子的話在給他們普及了某種知識的同時,卻也讓他們無不為之驚怒。

    沈縣令忍了又忍,此時也終於忍無可忍地沉聲說道:“孤兒亦是人生父母養的,收養他們卻閹割送入宮,斷絕親情鄉情,天理人情何在?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呵呵,這算什麼過分?閹割基督徒少年作為奴隸近衛軍的制度你還沒見過呢!再說,文人墨客家裡那點蓄奴養婢,烏七八糟的事,除了沒閹割人,哪裡就比宮裡乾淨?

    張壽深知。士大夫和閹宦那是天然的對立——這也正常,本質上說,那是閹宦代表的皇權和士大夫集團的博弈。除卻晚唐權閹把持天子廢立,代行皇權,而藩鎮則掌握軍權,文官集團試圖對內壓制宦官,對外收攏軍權,最終卻一敗塗地之外,歷朝歷代都鬥個沒完。

    就連宦官名氣好像沒那麼大的宋朝,北宋有最會玩弄權術的宋徽宗培植起來的童貫梁師成,南宋有號稱崇尚理學卻治國用兵一團糟的宋理宗弄出來的董宋臣,哪個不是皇權走狗?

    “哪過分了,我上次還讓柳楓偷偷帶我去內書堂看過,那兒書聲琅琅,挺有意思的!我又不是沒在國子監讀過書,就裡頭不少監生混日子的架勢,還比不上內書堂!”

    四皇子性格素來冒失衝動,甚至還有點逆反,所以對沈縣令這種滿口正義的老大人,他當然不太感冒,此時張口就懟。

    這下子,別說沈縣令面色鐵青,就連鄒明三人也沒辦法忍了。之前千恩萬謝張壽救人的那個書生就一字一句地說:“四皇子,司禮監內書堂又怎能和國子監相提並論?國子監的監生大多有正經功名,更是寒窗苦讀數十年,一群閹宦收養的棄兒,讀的又是什麼聖賢書!”

    “我只知道,柳楓告訴我,每年收進善堂的京畿孤兒都有成百數千人,能在學習之後,通過層層歲考月考,最終進內書堂的,不過十分之一。而通過內書堂三次選拔,最後入宮的,又不過十分之一。而入宮之後能進司禮監的,又是三次大考,仍然不過十分之一!”

    “每次考試被刷下來的都痛哭流涕,追悔讀書學本事不用功!可我看國子監六堂之中,兜兜轉轉在裡頭混個十年八年,到肄業也不過廣業堂的也多了去了,這些監生也不嫌丟臉!”

    “四皇子,夠了!”

    儘管張壽也很想多聽聽四皇子今天這突然倒出來的大堆司禮監乾貨——畢竟這些東西縱使他也不好胡亂打探,否則那就是貨真價實的窺探宮闈——但他此刻還是沉聲大喝。當看到四皇子滿臉不服地住了嘴,他就沖著其搖了搖頭。

    “說話要有分寸,不過是柳楓對你說的話,也能拿出來當成和人爭辯時的證據?再說了,你只盯著國子監中那些不學無術,攪壞一鍋粥的老鼠屎幹什麼?國子監中也出過人才,比如……”

    “比如瑩瑩姐姐的大哥。”四皇子悶悶不樂地哼了一聲,但在張壽嚴厲的瞪視下,他最終只是小聲嘀咕道,“都是讀書人,幹嘛瞧不起別人?”

    四皇子這一句都是讀書人,擠兌得沈縣令和鄒明等人面色煞白。

    知道他們絕對不願意和一群未來的司禮監“精英”,現在的司禮監善堂出身棄兒相提並論,張壽只能再次把臉一板。可不等他再次喝止四皇子,沈縣令突然開口問道:“敢問四皇子口口聲聲說的柳楓,究竟何人?”

    張壽頓時愕然看向沈縣令。柳楓好歹也是乾清宮管事牌子,沈縣令身為宛平縣令,不會不知道吧?但是,見人仍舊那麼鄭重其事,他就意識到,沈縣令就是要四皇子親口說出來。

    果然,年少的四皇子哪裡懂這些門道,當即不假思索地說:“他是乾清宮管事牌子啊?他說自己就是當年讀書不用功,所以沒能進司禮監的廢柴。”

    張壽對柳楓的滑胥善變還印象深刻,此時聽四皇子這麼說,他只覺得有些匪夷所思。柳楓好端端的沒事告訴四皇子這些幹什麼,知不知道四皇子有時候容易口無遮攔?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沈縣令硬梆梆地說:“原來是他……竟敢如此蠱惑皇子,我定要彈劾他!”
匿名
狀態︰ 離線
613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1:37
第六百一十二章 這個位子,你來坐

    興隆茶社中,隨侍在皇帝身邊的柳楓眼看皇帝和太后談笑風生,品嘗著一個個名廚的手藝,而三皇子在這對至尊帝后時不時的考問之下,大多數時候也表現得很不錯,至於裕妃和妃以及幾位公主郡主們,那也至少從表面上看其樂融融,他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

    容易惹是生非的張壽和朱瑩這一對一走,真的就天下太平了!

    然而,在他沒注意的時候,皇帝卻有些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呵欠。

    再好吃的菜肴,哪怕是龍肝鳳髓,吃多了也就這麼一回事。更何況從剛剛到現在不停地吃吃吃,味覺都已經快麻木到吃不出好滋味了。而當皇帝不經意間瞥了一眼三皇子,見人赫然正在發呆,他就知道,兒子也嫌無聊。

    早知道就不放張壽和朱瑩走了!張壽那小子常常會帶來事端,偏偏又妙語連珠,極其擅長狡辯,而朱瑩又快人快語,從不管對手是誰,有這一對妙人在,他飯也能多吃兩口,哪像現在這麼四平八穩,連個說話逗趣的也沒有……哎,這一點三皇子就比不得四皇子了!

    想到這裡,皇帝就直接撂下筷子,沒好氣地吩咐道:“去個人到江都王府打探一下,那小倆口不回來也就算了,四郎怎麼也不見人影了?看個熱鬧要這麼久?”

    三皇子這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可他才張了張口,皇帝就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麼似的,眼疾手快抄起盤子裡一道粵式鹽焗雞的雞腿,直接塞進了兒子嘴裡,把人到了口邊的話給堵了回去,這才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

    “這道菜滋味不錯。自漢之後,鹽鐵專營,素來乃是朝廷取利的不二良方,因而鹽價常常貴到平民百姓常常吃不起,私鹽販子更是猖獗。然則太祖皇帝應天命而生,重農亦重工商,不以鹽取利,就連煮鹽之法也大為改進。如今這道菜,成本雖高,卻也談不上貴重了。”

    三皇子被這雞腿噎得滿面通紅,可聽到父皇的這麼一番話,好容易才把雞腿從嘴裡拿出來的他頓時恍然大悟,隨即滿臉崇敬地點了點頭。

    而這一幕落在太后眼裡,太后卻是又好氣又好笑。都已經是二十七年的太平天子,膝下兒女一大堆的人了,竟然還這麼任性!明明只是逗兒子,卻還煞有介事說一番大道理,也就是三皇子這種老實孩子才會當真。這樣純良的孩子是很好,但還得多學學機巧……

    裕妃看皇帝戲弄三皇子,也不禁啞然失笑。一旁的和妃性子恬靜,兩人隨口閒談,卻也不嫌無聊,只是她看著宗女們那一堆中,已經名花有主的德陽公主三人明顯很說得來,可卻還要不時照顧落落寡歡的永平公主,心中就不免有些歎息。

    反倒是太夫人和九娘坐得安如泰山,兩人甚至還有閒情逸致商談著朱廷芳和朱瑩的婚事該如何操辦……至於之前永平公主和朱瑩針鋒相對那點事,兩人仿佛完全沒放在心上。

    只有吳閣老和大學士張鈺,今天壓根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只能乾脆把精力全都放在了吃這個字上,評點時倒是比誰都盡職盡責。眼看這已經快完結了,兩人忖度帝后剛剛的反應,正小聲商議回頭入選的會有幾人,突然就聽到樓梯上傳來了一個蹬蹬蹬的上樓聲。

    知道二樓是陸三郎招呼著一群民間評審,閒雜人等此時絕對不會被放上來,吳閣老和張鈺對視一眼,都覺得這應該是四皇子回來了。果然,下一刻,兩人就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

    “父皇,兒臣回來了!”

    隨著這個聲音,一個敏捷的人影就竄了上來,隨即一溜小跑直接到了御前。見三皇子手上還拿著個大雞腿,滿臉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四皇子就笑嘻嘻地說:“三哥放心,我雖然餓了,可也不會搶你吃的……”

    嘴裡說著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四皇子眼珠子卻一陣亂轉。他先是到太后與裕妃和妃那兒行禮道安,轉而一溜煙回到了皇帝身邊,附在人耳邊,可憐巴巴地說:“父皇,兒臣闖禍了!”

    皇帝額頭青筋跳了跳,隨即卻也不動聲色,只是淡淡地說:“哦,說來聽聽?”反正不是偷聽偷窺卻被江都王抓住,便是在江都王府又偷偷溜進了他那位堂弟的工坊,弄壞了什麼東西……反正這熊孩子就是這種搗亂的性子!

    然而,皇帝那張淡然不驚的臉,很快就僵住了。因為四皇子大爆嘴速,飛快地將那樁詭異的落水案,以及他在沈縣令和三個書生面前說的話,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招認了。

    若是按照四皇子的性子,那當然不會這麼老實。然而,同樣在場的張壽,卻知道四皇子今天“童言無忌”闖出來的禍有多大。最要命的是,當時在場的人實在是不少!

    所以,在沈縣令說出彈劾兩個字時,他就立刻把四皇子拖了過來,疾言厲色地要求他立刻回興隆茶社,向皇帝稟報這件事,不許有任何隱瞞。

    可是,四皇子此時嘴裡說著自己闖禍,心裡卻不覺得自己闖了什麼禍,可皇帝卻是又驚又怒,到最後一隻手甚至忍不住死死捏著扶手,否則他懷疑自己會不會一把抓過身旁的柳楓,然後把這個多嘴多舌的乾清宮管事牌子給踹下樓去!

    上一次這傢伙便洩漏消息給四皇子,他已經重重罰過了,這一次竟然還再犯!

    不但再犯,洩漏的更是司禮監的秘事!要知道,宮中閹宦是如何來的,如何培養的,這也就是少部分人知道的隱秘,閣老們也許會瞭解一點,但平常朝臣和讀書人卻絕對不知道!

    柳楓這傢伙是活膩味了嗎?

    侍立在天子身側的柳楓突然發覺渾身發冷,可他迅速往四周圍瞥了一眼,卻沒察覺到什麼異樣,一時只能歸結於自己太敏感。他完全沒注意到,正把玩著一把剛剛切羊腿小刀的皇帝,此時此刻嘴唇緊抿,眼神幽深,竟是已經怒到了極致。

    好容易克制住了立時三刻發作的衝動,皇帝瞥了一眼此時如同老實鵪鶉一般的四皇子,這才沒好氣地問道:“就你一個回來了,他們呢?”

    出這麼大事,張壽和朱瑩就這麼躲了?躲得過初一還躲不過十五呢!

    四皇子雖說是熊孩子一枚,但卻是最擅長察言觀色的,此時見父皇這樣子,他不禁心裡發毛,暗想老師真的猜對了,父皇竟然真的怒了!

    雖說不知道自己到底錯了什麼,他還是上前伏在父皇肩膀上,對著那耳朵小聲嘟囔道:“老師對沈縣令和林老虎他們說過話,就把三個書生帶回張園去了。”

    皇帝眼皮子一跳,暗想總算張壽還知道控制住那三個很可能會大嘴巴的書生,還囑咐了沈縣令和兩個捕頭,前者估摸著在張園還不會亂說話,後者估計沒用,縣衙裡人多嘴雜,肯定難以禁絕。可當四皇子說出下一句話,他就覺得腦袋炸裂了開來。

    “沈縣令說他要彈劾柳楓……父皇,就這麼點小事至於嗎?”

    “小個屁!”皇帝終於忍不住罵出了口,見太后和其他人都訝異地看了過來,他就強打笑容解釋道,“四郎這小子不幹好事,一出去就闖禍,九章和瑩瑩都沒看住,朕還得去給他收場!這接下來到底選誰進禦膳房,乾脆母后做主吧!”

    說到這裡,皇帝就直接站起身來,隨即瞥了一眼滿面茫然的三皇子,一錘定音地說:“三郎,你是就要做太子的人了,這一次的事情,你幫你皇祖母一同參詳斟酌,剛剛朕的喜惡你應該最清楚!朕不在,這個位子,你來坐!”

    最後這七個字帶著鮮明的意義,一時間,吳閣老和張鈺不由得雙雙站起身來。

    而太后微微一怔,立時意識到所謂四皇子闖禍,絕對不是在江都王府做了什麼這麼簡單。見裕妃和太夫人等人也紛紛起身,她想了想,索性也站起身來,沖著皇帝點了點頭。

    “皇帝你若有事就去吧,留下三郎就行。你這說風就是雨的性子,我也消受不起,倒是三郎比你這個父皇呆在這兒,反而還穩妥一些。”

    “那好。”皇帝對太后擠出了一個笑容,隨即伸手拉過三皇子,把他往正中椅子上一按。見人愕然坐下,隨即就像屁股被燙著了似的,一下子彈了起來,他就笑著摸了摸人的腦袋,複又把人強行按坐在了椅子上,“三郎,做好這件事,權當是朕給你的考驗!”

    三皇子呆滯地點了點頭——哪怕他此時此刻心裡一團漿糊,很希望能夠拒絕。就算是讓他幫著太后選拔禦廚,卻也不用坐在這個位置吧?然而,見皇帝就這麼拽著四皇子急匆匆離去,柳楓慌忙緊隨在後,他心裡不由得竄出了一個念頭。

    看父皇這風風火火的架勢,四弟難不成真的闖出了什麼彌天大禍嗎?他要是不去,父皇要是沖著四弟發作起來,會不會連個勸解的人都沒有?老師和瑩瑩姐姐怎麼也不來,怎麼讓四弟獨自回來稟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能不能有個人對他說說清楚!

    三皇子的心情,皇帝此刻已經完全顧不上了,他只知道,有太后壓陣,三皇子行事穩妥,必定不至於出什麼紕漏。而等到出了興隆茶社,眾多衛士簇擁上來,他翻身上馬,眼瞅著後頭柳楓也已然跟上,他不禁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

    “父皇,現在上哪去?”饒是四皇子再熊,此時也知道情況好像比自己預計的更加嚴重,當下就小心翼翼地探問了一句。見皇帝黑著臉不說話,他只能硬著頭皮問道,“是去宛平縣衙,還是去老師那兒?”

    “回宮!”皇帝迸出了這兩個字,隨即毫不猶豫地撥馬便走。面對這種情形,四皇子吃了一驚的同時更嚇了一跳,趕緊打馬跟上。而隨著大批銳騎營兵馬訓練有素地開道護衛跟隨,落在最後的柳楓不禁有些幸災樂禍地嘿然一笑。

    今天楚寬在太夫人和九娘面前吃了癟,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四皇子也分明是惹怒了皇帝,這還真是痛快解氣!這兩個一個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裡,另一個害他被皇帝責罰,又丟臉,險些又丟了位子……最好皇帝一氣之下,好好責罰這兩個傢伙!

    皇帝一路風馳電掣,等到徑直從東安門進了東華門,長驅直入乾清宮,他就直接喝退了所有伺候的內侍宮人,唯獨留下了四皇子和柳楓。眼見柳楓眼觀鼻鼻觀心,一臉事不關己地坦然,他越看越火大,最後不由得重重一拍扶手。

    “混帳東西,竟敢在四郎面前搬弄是非,誰給你的狗膽子!”

    柳楓最初聽到混帳東西四個字時,還沒意識到這是在罵自己,等聽到後面的話,他才意識到不妙。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在撲通一聲跪下的同時,立刻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了起來:“皇上,奴婢什麼都沒做……”

    “什麼都沒做?呵,什麼都沒做,四郎怎會知道司禮監是怎麼收人的,怎麼知道那都是善堂收養的孤兒,怎麼知道要斷絕親情鄉情,怎麼知道那要通過層層篩選!”

    連珠炮似的一連串問題之後,皇帝見柳楓這才漸漸臉色發白,他就冷笑了起來:“看來你是想起自己對四郎說過什麼話了?”

    四皇子見柳楓偷看自己,他就惱火地瞪過去一眼,隨即索性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柳楓告訴自己,自己又在眾人面前說過的話依樣畫葫蘆再次說了一遍,末了才悶悶不樂地說:“他信誓旦旦說這都是真的,還帶我去內書堂看過……所以我今天忍不住才說的!”

    如果說之前覺得自己委屈到了極點,那麼此時此刻,柳楓看到皇帝那張越來越冷的臉,他就知道自己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告訴四皇子司禮監的那些事,他自然是居心不良,可他是希望四皇子到皇帝面前說,誰知道四皇子竟然大嘴巴到外頭瞎說,甚至還加上了四個字。

    什麼叫做是柳楓說的!他把心一橫,直接痛哭流涕連連磕頭,卻是聲淚俱下地說:“皇上饒命,奴婢只是因為四皇子好奇問起時方才賣弄,實在沒想到他會到外頭說……奴婢只是見司禮監自成一體,歷代萬歲爺爺都不知道選人的那點貓膩,所以奴婢……”
匿名
狀態︰ 離線
614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1:56
第六百一十三章 初雪夜話

    皇帝正在宮中大發雷霆的時候,張壽已經把鄒明一行三人帶回了張園。對於他時不時撿個年輕人回來安置在家裡這種情況,家中上下早已經習以為常,門上甚至連多問一句都沒有,倒是朱瑩跟著一起回來,他們更關注一點,立時就分出人來飛快地去稟告吳氏。

    而當吳氏匆匆趕來客院之後,就從朱瑩那兒得知了整件事的經過。得知是上京考春闈的舉子,結果卻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給撞下了水,她氣得連罵了好幾句無恥。等張壽安置了已經昏昏沉沉的鄒明住下,帶著另外兩人過來拜見自己,她就開口安慰起了他們。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這樣的凶徒為非作歹,你們儘管放心,既然問出了真相,縣衙府衙一定會好好還你們一個公道。你們三個讀書人在京城本來就不容易,如今落水病了一個,另兩個又要請大夫,又要照顧他,住在客棧頗為不便,就在這安心住下吧。”

    她雖說不確定張壽到底是個什麼安排,但既然領回來了,大約是要留下的,家裡橫豎有的是地方,她當然樂得替張壽表示大方。

    三個年輕人出身北直隸,家境談不上豪富,但也都是小康,這才會在鄉試出榜,考中舉人之後,第一時間上京。在京城多逗留這幾個月,需要花費更多的盤纏,可為了熟悉環境,順便趁著經筵的機會,看看能不能結交名士,廣識友人,他們都覺得很值。

    可盤纏再多,卻也只夠日常開銷,絕不包括在京城求醫問藥。今天張壽先是幫忙救人,然後又把他們安置到自家,如此古道熱腸,初出茅廬的他們又怎會不感動?

    然而,聽到吳氏這邀約,張壽卻笑著說道:“娘,那位鄒公子身為受害者,回頭宛平縣衙審案時,說不定還要差人來詢問他某些事情,暫且住在我這裡當然最好,但是,另兩位如若住在我這裡,那就不那麼妥當了。”

    剛剛還覺得張壽是個難得的熱心厚道人,現在人家就突然這麼說,兩個年輕人頓時心中一冷。然而,張壽接下來卻又說出了另一番話。

    “畢竟,他們是要參加明年會試的,而不論是主考官副考官還是那些閱卷官,恐怕十個裡頭有八九個都看不慣我,萬一因為人住在我家而有了什麼先入為主的印象,那就不好了。”

    說到這裡,張壽又看向了兩個年輕人:“這樣吧,老師正好兒孫在外為官,一個人獨居不免寂寞,你們兩個若是願意,可以到他那兒住。他不但是算學宗師,在文章學問上也算是一代宗師,你們住在他那兒,一來可以隨時請教,二來也不會再有人敢從中做什麼手腳。”

    聽完這話,兩個年輕人頓時慚愧得無地自容,全都覺得自己剛剛生出的念頭實在是太不知道感恩了。如果張壽不肯收留他們,怎麼會又是請大夫,又是把鄒明安置在家裡?更不要說,如今還要為了他們兩個舉子,去驚擾早已不問政務的葛老太師!

    那位七元及第,曠古爍今的老太師,可從來都是士林的傳奇!

    雖然知道如若住進葛府,那麼不但會抵消今天這樁案子的影響,還會更有利於明年會試,就是出門文會結交友人,也會平添不少優勢,但兩人對視一眼,最後還是齊齊婉拒,隨即誠懇提出希望在張園暫住下來。

    至於理由,那當然簡單得很。他們三個是鄉試之後結識,又是一塊上京的朋友,怎麼能把鄒明一個人撇在張園?住在這裡,三人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而對於張壽剛剛的善意提醒,他們也回答得乾脆:“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更何況張博士這次對鄒賢弟那是救命之恩,我們身為同伴,不能幫他報答恩情,反而因為心頭顧慮就這麼一走了之,還要去叨擾葛老太師,這怎麼說得過去?”

    “今年我們若是真因為考官有什麼偏私而沒取中,那是時也命也。再說句不好聽的,若真是那等狹隘的人當考官,他不取我們,我們還不屑稱他一聲老師呢!”

    見兩人說得爽快乾脆,張壽也就不再強求,笑著又安慰了兩句,得知他們都帶著僮僕伺候,如今人和行李都在客棧,他就吩咐了派人去取,又請吳氏在家裡的人手當中,挑兩個手腳麻利的過來幫忙照料湯藥和飲食。

    等到安頓好了他們離開客院,張壽一回頭看見朱瑩和吳氏正在嘀嘀咕咕,他就不禁笑道:“瑩瑩,你又在和娘說什麼悄悄話?”

    朱瑩拉著吳氏笑眯眯地上前低聲問道:“阿壽,你之前真打算把他們送到葛爺爺那去?”

    “是啊。”張壽回答得異常坦蕩,“他們又不是宋舉人和方青住過來的時候各有緣故,又不是楊詹那樣的敗家子,既然是以科舉為業,和我走得近有利無害,那我就做個順手人情唄?如果不是那個鄒明眼下燒得厲害,回頭說不定縣衙也會常常來問,我也打算一塊送老師那。”

    “吳姨,你看到沒有,阿壽不但熱心,還細心!”

    朱瑩一面說,一面微微眨巴眼睛:“阿壽,那今天這件事,要不要我宣揚出去?太祖爺爺當年就說過,做善事就是要留名,就是要人盡皆知,否則全都藏在深山無人知,怎麼能激勵更多人做善事?”

    見朱瑩又開始搬出太祖語錄,張壽頓時哈哈大笑:“你說得不錯,但今天這事情,還真的不用宣揚。等阿六回來你可以問問他,他怎麼就能帶著四皇子這麼快找到宛平縣衙來?既然這事兒已經轉眼間就傳到了江都王府附近,讓他聽到風聲,你信不信今天就能傳遍全城?”

    “我本來倒是想請沈縣尊下令禁口的,可誰曾想他竟然打算上書彈劾柳楓。如今我雖說把三個苦主請回了家裡安置,但紙裡包不住火,司禮監這一下悶棍估計是挨定了。”

    說到這裡,張壽就對滿臉不解的吳氏笑道:“娘,你不用擔心,這次我應該只是恰逢其會,巧之又巧地攪了一回局,不會有什麼大事,你儘管放心。”

    吳氏哪裡真的能放心。眼看張壽入京之後風光無限,她確實是又驕傲,又欣慰,可眼看人惹上是非的本事也同樣不小,她那顆心就從來沒放下來過——正因為如此,她背地裡也不知道罵過多少次那些沒有度量,專找張壽茬的老大人們。

    可是,當朱瑩也上前幫腔,好一通安慰之後,她最終還是無奈地表示了放心。至於回去之後她會不會到佛龕前,又或者說家廟的張寡婦畫像前去再三上香祈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安頓好了三位客人,哄走了母親,轉眼間就快到黃昏,卻還沒到晚飯的時辰,張壽索性帶了朱瑩去家中那座大名天機樓,俗稱觀星樓的高樓上。

    楊詹到的最初這些天,那是但凡入夜就會跑到這兒來看星星,然後試驗磨好的鏡片,但這些天人正忙著在那和關秋羅小小等人討論調整玻璃配方,早就沒空到這兒來了。

    至於原因,那也非常簡單。在這個到處都可以看到滿天繁星的時代,大冷天的大晚上,特意跑到最高處的觀星樓來看星星,那真的是要凍死人。而這年頭就算真的做出望遠鏡,那倍數也差強人意,在戰場上能發揮很大效用,看星星的效果其實相當一般。

    就算再瞪大眼睛,仍然連月亮上的環形山也看不見!

    於是,托這會兒沒有閒雜人等的福,張壽總算能在這黃昏即將降臨的時刻,和朱瑩好好享受一番靜謐的時光——前提是天沒這麼冷,空中也沒有煞風景似的突然飄下零星雪花。在京城過了第二個冬天,他現在一點都不覺得下雪天有什麼浪漫的,只覺得凍徹心扉。

    可朱瑩卻仿佛對這冷下來的天氣毫不在意。她挽著張壽的胳膊,若有所思地說:“小時候我最喜歡下雪,不但白茫茫一片美極了,而且還能指揮丫頭堆雪人,然後捏雪球追打我二哥,可後來那次我二哥雪水進了脖子,受涼凍病了一場,我就不玩了。”

    “後來,祖母告訴我,說下雪天也就是富貴人家覺得雅致有趣,窮人家最怕下雪。夏天再熱,光著膀子多喝水就完了,可冬天缺衣少食,卻都是要死人的。所以,那時候除卻去廟裡探望娘,我平生第一次出門,就是跟著祖母去冬日的舍粥鋪。”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太喜歡冬天了,尤其是下雪。”

    朱瑩歎了一口氣,隨即抓緊了張壽:“阿壽,今天那個姓鄒的掉進水裡,如果沒有我們在,大概不是淹死,也會凍死。我見過凍死的人,那情形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但是,阿壽,那個犯人的口供既然是阿六問出來的,不應該有假,沒人會好端端的自己找死。可四皇子說得那些,還有這人求進司禮監不成就想殺人,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大小姐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低聲說道:“我問過朱巨集,朱巨集說,此人並沒有真的自宮!”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就淡淡地說:“阿六也說,人是準備自宮,可得知司禮監根本不招外人,不得門路,於是就沒有做那最愚蠢的事,卻轉而把怒火發在了無關人等的身上。”

    “阿壽你這麼說,那問題就來了,這世上除了司禮監,理當沒地方再有人有那等手藝!”

    說這話的時候,朱瑩面色一紅。顯然,她一個未婚大姑娘,在這和張壽討論閹割人手藝這種事,即便往日再大方,這會兒也有些吃不消。可看到張壽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她還是又羞又怒地罵道:“看什麼看,就算是閹馬閹豬閹雞,那也得是老手藝,一般人是幹不了的!”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然還知道閹馬閹豬閹雞這種事,雖說著實有些下半身涼颼颼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呸!”

    朱瑩終於惱羞成怒,伸手在張壽胳膊上使勁掐了一下,這才悻悻說道:“我小時候進宮,很好奇司禮監那些宦官,於是問花叔叔什麼是宦官,他對我說……對我說就是沒那話兒的!然後他還帶著我去看宮中馬廄裡那些閹割過的馬!”

    她好容易用了一個簡略的詞形容某樣器官,見張壽滿臉忍笑的模樣,卻還追問後來呢,她氣急敗壞地直接把花七給賣了:“花叔叔煞有介事對我說,要是我想要,他就給我從宮裡挑一個宦官來給我當近侍,然後說了一大堆瘋話,結果正好爹爹聽到,提劍追殺了他半天!”

    張壽終於笑出了聲。雖說胳膊上又被大小姐使勁擰了兩下,很可能擰出了青來,但朱瑩說的那件往事實在是太有畫面感了,他實在忍不住。可笑過之後,他就輕輕點了點頭。

    “你說得沒錯,今天這事一環扣一環,看上去確實是一連串的巧合,仿佛是神仙局,但看著卻讓人覺得不那麼尋常。但歸根結底,我們只是恰逢其會,所以你不用想著宣揚我做的這件大好事,也不用太理會怎麼做,因為有的是人會追查。我們問心無愧,怕什麼?”

    “我現在擔心的反而是……”張壽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地說,“沈縣尊的彈劾打算什麼時候發,而如果他發了,會不會輿情洶洶,群起響應。而到了那時候,經筵上那些名儒高士們,又會不會出來搖旗吶喊。”

    “畢竟,宦官這個群體,從古至今都是人人喊打,幾乎沒有例外。就連少有的一兩個正直之輩,也往往被主流的士大夫敬而遠之。如今這個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不發難更在何時?”

    “我管他們怎麼發難,橫豎那都是司禮監惹出來的事!只要不來惹我們,我才懶得管這些,可非要把我們扯進去……若是讓我知道是誰幹的,我要他好看!”

    見朱瑩氣勢洶洶在那宣示立場的樣子,張壽頓時覺得有趣極了,不由得伸手拉她入懷。他今夜來這觀星樓,雖說不是大冷天來談情說愛秀浪漫的,但也不是來談論白天這種煞風景事情的。可他沒想到自己的話還沒說,朱瑩就順手抱住了他的肩膀,說了一句他想不到的話。

    “今天姓宋的那麼嘴笨的人都變得那麼會說話,難怪阿壽你現在對我也和從前不同!”

    張壽被朱瑩說得唯有乾笑,而笑過之後,他才低聲說道:“瑩瑩,永平公主的女學,那位洪娘子自然是鐵定要去露一手,你願不願意也去占個位?天下女子,苦所謂女德久矣!”
匿名
狀態︰ 離線
615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2:19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三堂會審,著書立說

    這一日晚上,當朱瑩回到趙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快到亥時了。一個未婚千金在未婚夫家盤桓到這麼晚,哪怕帶了足夠的護衛,朱家上下也深知張壽母子品行,此時此刻,家中仍然是從太夫人到趙國公朱涇和九娘,再到朱廷芳和朱二,全都在慶安堂中等著她。

    以至於朱瑩眉飛色舞地進門時,面對這麼大的陣仗,她竟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祖母,爹娘,大哥二哥,你們這是打算三堂會審嗎?”

    正在偷偷打哈欠的朱二一聽朱瑩這話,登時笑出聲來,隨即才想到這堂上眾人,個個都比他大——就算朱瑩比他小,可在這家裡也比他地位高得多!

    他趕緊閉嘴做正襟危坐狀。雖說他一點都不想在這等著,在房裡隨便做點大家子弟喜聞樂見的事不好嗎?但祖母見召,就連父兄都尚且都在這兒苦苦等著,更何況是他?於是,他只能一邊坐如鐘,一邊拼命偷偷給朱瑩打眼色,一臉你千萬小心點的表情。

    當然,他這一副通風報信的表情,瞞不過在場的任何一個人,當然他也沒打算瞞,畢竟,讓人看見他和朱瑩兄妹情深,這對於彌補他去年那樁愚蠢行為也有好處。

    果然,太夫人卻看都不看滿臉怪相的朱二,哂然一笑,從容回答了朱瑩這半是調侃,半是嬌嗔的問題:“都是我們慣壞了你這丫頭,之前你在興隆茶社亂說怪話,現在這麼晚回來,卻還振振有詞地說什麼三堂會審。還沒嫁呢,這就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

    沒等朱瑩辯解,她就詞鋒一轉道:“我們才懶得問你和阿壽如何如何,反正你也就快要嫁了,以後得輪到你婆婆管你!家裡這麼多人特地等你回來,是想問問,你和阿壽今天在銀錠橋邊上救了那落水的舉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前因後果你好好說一說。”

    “別不耐煩。要知道,宮裡剛剛傳來的消息,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被皇上下令杖斃了。”

    這一次,朱瑩那才叫貨真價實地大驚失色。失色的當然不是因為柳楓的死,在她看來,這個多嘴多舌對四皇子說那些話的傢伙死有餘辜,可皇帝的性子她最清楚,儘管有時候衝動冒失不下於四皇子,特立獨行起來連張壽都要瞠乎其後,但皇帝一貫不喜歡隨便殺人。

    尤其是非刑殺人,這是一向崇敬太祖的皇帝最不願意的事。

    朱瑩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將救人之後的一系列事情,包括四皇子那張大嘴巴說的話,一五一十全都複述了一遍。她雖說不喜歡咬文嚼字,但記性卻極好,此時幾乎一字不漏。

    而太夫人等人亦是仔仔細細聽著,除卻太夫人偶爾打斷,問一問沈縣令以及鄒明等三個讀書人的反應,朱涇和九娘以及朱廷芳全程默然。至於朱二,他只顧著在那驚歎四皇子那張嘴了,哪裡還問得出半點問題來?直到朱瑩說完,太夫人方才輕輕歎了一口氣。

    “怪不得皇上如此動怒……這般看來,這次是要出大事了!沈縣令乃是皇上一手提拔到正五品的,他又不是多事的人,等閒絕對不會對區區一個內侍大動干戈,可偏偏在三個舉子以及幾個差役面前聽到這樣的話,他要是再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傳出去他怎麼做官?”

    “只希望他能夠一口咬定都是柳楓信口開河,不要把事態擴大到司禮監。”

    太夫人說到這兒,見朱瑩滿臉鬱鬱,她就沉聲說道:“這事兒出在冊封太子之前,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柳楓一時嘴快,有人忌憚司禮監而故意放出亂七八糟的風聲,於是種種原因堆在一塊,促成了這麼一樁奇案,又或者是有人蓄謀。總之,接下來風頭應該會不太好。”

    “所以,你也好,阿壽也好,最近最好收斂一點。”

    然而,她這話才剛說完,見朱瑩露出了某種很奇特的表情,她不禁心頭咯噔一下。剛剛沒開口的朱涇更是沉下臉問道:“瑩瑩,你們兩個又打算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你從前是我行我素,可自從認識張壽之後,你這膽子就越來越大了!”

    “關阿壽什麼事!”這一次,卻換成九娘不樂意了,“要是人人都不做出格的事情,全都按部就班,那豈不是死氣沉沉?若你當初也守著規矩不放,哪有今天?年輕人本來就要銳意進取,豈能像朝中那些老大人似的,一個個因循守舊,逮著火星就以為是炮仗,大驚小怪!”

    這最後一句話頗有些粗鄙,朱二聽著仍舊想笑,可大哥尚且依舊端坐,他只能死死忍著。

    偏偏繼母說完,卻又斜睨了他一眼:“二郎想笑就笑,忍著幹什麼?你爹年輕的時候敢打敢拼,敢怒敢言,現在還沒老呢,就要年輕人小心謹慎了!”

    朱涇被妻子懟得沒了脾氣——九娘從來都是這有什麼說什麼的性格,而且當初新婚燕爾的時候,赫然極其崇拜他悍不畏死建功立業,可等到他後來開始隱忍保守,步步為營的時候,性情激烈的她就漸漸不以為然了,而等他當年對三個孩子做出決斷,矛盾就徹底爆發了開來。

    可此時此刻,他不得不努力解釋道:“如今局勢正不明……”

    “局勢哪裡不明?局勢現在最分明!一切都以冊封太子為第一要務,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後靠,都可以不理會!就如同之前廢後種種一般,只要其他地方也能折騰出莫大的風聲,那麼這一次的事情,未必就真會引來那麼多人關注。”

    九娘說著就看向太夫人,滿臉坦然地說:“再說,瑩瑩喜動不喜靜,阿壽則是奇思妙想極多,如今更是九章堂要從國子監分割出來的當口,雖說這局勢看似詭譎,最好一動不如一靜,但放在他們身上卻未免不合適。”

    “所以,不如讓他們去吧。如今瑩瑩她爹和她大哥都已經回來了,朱家不再是當初那景象,不需要忌憚什麼。再者,昔日一面支使人對付朱家,一面其實也是為人前驅的陸綰,如今也算是和阿壽一路人,再加上阿壽的那些學生,還有葛老太師等其他助力……”

    “我們已經今非昔比了。”

    太夫人沒想到九娘不但激進,甚至還把某些東西攤開來說,當下不由苦笑。她哪裡不知道兒媳說的確實沒錯,相比曾經朱涇兵敗傳聞四處流傳,父子二人生死不知,朝中一大堆人上竄下跳,仿佛想要把趙國公府連根拔起那勢頭,如今的朱家簡直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朱涇是兵部尚書,朱廷芳直管南城兵馬司,下轄五城兵馬司,就連一貫不著調的老二朱廷傑,那也是今非昔比。更不要說因為朱瑩這未婚夫張壽,家中更平添一大批助力了。

    而且,他們又不需要為了防止皇帝忌憚,於是和各方親朋好友做出割裂或其他舉措,只要皇帝仍舊一如既往信賴朱家,朱家可以說穩若泰山。

    可是,她其實希望的是通過低調,來看清楚這一整件事背後可能存在的黑手……

    兒子顯然贊成,兒媳婦卻反對,太夫人也並不堅持,乾脆溫和地問道:“大郎二郎,你們兩個也說說吧。”

    朱廷芳看了一眼雙手合十仿佛在懇求自己的朱瑩,他最終面無表情地說:“祖母,瑩瑩想做什麼,就讓她放手去做好了,之前咱們朱家隱忍得太久了,現在爹和我都回來了,若是還不能讓瑩瑩恣意做回她自己,那我們這父兄豈不是太沒用了?”

    “至於張壽,只要他能夠和瑩瑩站在一起,那就隨他如何。”

    朱二見自家大哥果然旗幟鮮明地支持妹妹,他立時喜形於色,哪怕父親拿眼睛瞪自己,他也硬著頭皮只當沒瞧見:“就是就是,此次風波來得蹊蹺,看似是沖著司禮監,可指不定就是沖著皇上去的。妹妹和妹夫只管做自己的事,萬一聲勢浩大,也能轉移注意力不是?”

    算二哥你識相!

    朱瑩這才滿意地瞥了朱二一眼,隨即笑眯眯地說:“阿壽也是這麼說的。別人以為我們會小心謹慎,靜觀風色,可我們偏不!既然坦坦蕩蕩,問心無愧,那當然是該幹什麼幹什麼!這幾日女學就要開了,雖說是永平攬總,洪娘子輔佐,可看看永平今天那樣子……”

    “她可別把人教歪了!洪娘子雖然有見識,但肯定壓不住她,我得去看著。可光看著還不行……祖母,娘,你們兩個能不能也寫本書,講一講和女四書裡頭那女德不一樣的女德?”

    這話固然很拗口,但太夫人和九娘卻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兩人對視一眼,九娘就相對謹慎地開口說道:“瑩瑩,女學的事你打算摻一腳?今天你雖說和永平吵了一架……”

    “不是吵架的問題,而是我現在擔心,她拿自己那一套功利的東西灌輸給別人。當初我覺得她很適合去做這件事,但現在我覺得,她這人實在是太自以為是了!”

    “祖母,娘,班昭寫了《女誡》,長孫皇后寫了《女則》,宋若莘寫了《女論語》,就連則天皇後也裝模作樣叫人編了什麼《列女傳》、《古今內範》……古往今來,這些才女賢後著書不少,可真正在家中主持家務,相夫教子,光學這些有用嗎?”

    “祖母,娘,就算是識文斷字的官宦千金,名門貴女,既有和永平這樣從小就敏感多思,於是越想越狹隘的;也有傻乎乎一心抱著古書,只以為照著做就能婆媳和諧,夫婦一心的;更有滿腹經綸卻不知道打理家務,最終家道中落的……”

    “士子讀書,尚且不止是讀經史。女子讀書,又豈能只學那些女德之類的東西?”

    見太夫人躊躇不語,九娘卻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朱瑩就突然展顏笑道:“阿壽不是借著葛爺爺的名聲在那寫書嗎?你們要是不想寫,我來寫,掛你們的名字,如何?”

    這一刻,偌大的慶安堂中,鴉雀無聲。朱二很想上去摸一摸朱瑩的額頭,看看人有沒有發熱燒糊塗了說胡話——就他這個從小就討厭讀書,背詩背書分明很輕鬆,卻老是愁眉苦臉,和老師討價還價的妹妹,今天竟然會說出親自寫書的話來?

    就連朱廷芳,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外間,很懷疑是不是這會兒太陽又出來了。朱涇更是無語地拽了拽平日最為愛惜的鬍子,直到扯下兩根,這才恍然回過神來。

    而太夫人見九娘已經在那發愣了,她就啞然失笑道:“瑩瑩,你確定你真的能寫麼?”

    “我不會的話,就去問阿壽!誰讓他對我說,天下女子,苦所謂女德久矣!”朱瑩說得理直氣壯,隨即就揚了揚眉道,“要不是他,我也不會想到就永平現在這心態,不適合去主持女學……反正我這次也不怕她不高興,有本事她和我來打擂臺好了!”

    哪怕不確定張壽是不是為了讓朱瑩開心,但聽到朱瑩這番話,太夫人最後一點擔心也煙消雲散。她完全忘了如今外間已經是波詭雲譎,風雲將起,竟是欣然點了點頭道:“好,既如此,我和你娘的名頭就借給你,等你寫好了,就拿我們的名義印出去好了。”

    “葛老太師都能放心大膽地讓阿壽用他們的名頭,我和你娘又有什麼不情願的?”

    九娘見太夫人尚且同意了,她頓時就笑了:“手指頭都不用動就能有著作傳世,我又有什麼不願意的?你只管去做,我和你祖母都是你的後盾!”

    得到這樣的鼓勵和認可,朱瑩自然是興高采烈,行過禮後就這麼去了。而她這一走,朱二方才幽幽說道:“祖母、娘,還有爹、大哥,我說今晚大家究竟是到這兒幹嘛來了?”

    合著被朱瑩這麼一大通忽悠之後,之前被最擔心的事好像都被丟在腦後,全都在想著怎麼幫朱瑩著書立說了啊!趕明兒千百年之後,他現在覺著和自己差不多不學無術的妹妹,豈不是要搖身一變成了著有女書的賢妻良母?

    對於慶安堂中朱二被親長門如何炮製,朱瑩當然一絲一毫都不知道。她步履輕快地回到自己的閨閣,仿佛完全沒看見湛金和流銀對她成天出去玩卻不帶著自己的怨念,笑吟吟地說:“湛金,流銀,預備一下,明天跟我入宮去,預備和人打一仗!”

    張壽就算再能耐也寫不出女德書,其實她心裡早想好了,找洪氏幫忙!以洪氏那聰明和分寸,掛著她祖母和母親的名義,宣揚自己的理念,應該也能接受吧?嗯,她真聰明!
匿名
狀態︰ 離線
616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2:49
第六百一十五章 大戰國子監

    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這兩句雖然算不上好詩,但確實能描述眼下京城的景象。

    即便初雪降臨,天寒地凍,但這世上大多數人,終究不能睡到自然醒,早早就要起來為生計,又或者為前途而掙命。而生計前途已然無憂的人,也有人忍痛離開溫暖的被窩,掙扎著梳洗穿戴整齊,然後看似神清氣爽,實則昏昏沉沉地出了門。

    而在大冷天這樣起床的,便有這樣的張壽……當然也少不了朱瑩。

    張壽如今早睡早起慣了,起不來只不過是因為天冷且亮得晚,而且昨天晚上還熬夜把九章堂遷轉城外公學的奏疏給寫完了,今天雖說他這個國子博士不用去早朝,但打算趕去通政司把這道奏疏給拜發了,順便在東安門看個熱鬧再回來,幸災樂禍看一看雪天常朝前的景象。

    至於朱瑩,起來得萬分困難,那是因為大小姐平日幾乎從不起早,尤其是大冷天。然而,她今天得趕在女學之事塵埃落定前求見,然後把這一攤子從永平公主手上多少搶一點過來,所以這才如同打仗似的梳洗穿戴吃早飯。

    當她如同趕集似的往慶安堂晨省之後就出了門,整個朱家都驚了。這可還不到早上辰正(八點),朱大小姐什麼時候這麼早出過門?

    而行動力極強的朱大小姐,一路乘車而行,仗著天色早,路上行人不多,不到兩刻鐘就趕到了東安門,結果剛巧遠遠看見那些正排隊等著參加常朝的朝官把東安門給堵住了。要知道,今年制度剛改,正旦冬至這樣的大朝和朔望朝會走長安左右門,常朝走的卻是東安門。

    跟著朱瑩的湛金和流銀原本還以為今天大小姐要騎馬,眼看人總算是一看雪天就決定坐車,這才算是如釋重負,至於朱瑩一路打起窗簾看外頭,也不在乎呼呼冷風,那實在是小事一樁了。此時見朱瑩正在朝車窗外揮手,兩人也只當是遇到了哪家相熟的大小姐。

    可她們很快就發現錯了,因為朱瑩招手過後,赫然有人策馬靠近過來,等兩相一打照面,她們再一看,那不是張壽還有誰?

    湛金和流銀尚且覺得巧。准小倆口你眼看我眼,啞然失笑,同樣覺得巧。朱瑩看著那些凍得縮頭縮腦猶如鵪鶉似的朝官,很不厚道地輕笑出了聲。

    “都說太祖爺爺當年厚道,把冬日常朝的時間硬是推到了辰正,簡直是體恤臣下,我倒覺得,太祖爺爺說不定也是怕冷想多睡一會兒,天知道我今天早上用了多大力氣才爬起來!想想阿壽你這個老師也當得不容易,天天都要和學生同樣早起,其他國子博士誰有你辛苦!”

    “沒辦法,以身作則。”張壽苦笑聳肩,心想這年頭沒有那麼多娛樂,晚上睡得早,早上起來早,好歹沒那麼難捱。可只有身為老師的時候,才會覺得老師比學生更苦,畢竟,學生讀書是有年限的,但老師往往得做一輩子……就比如他,這個老師得當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兩人閒話片刻,覷著不遠處朝官們開始魚貫入宮,他們就道了別。張壽打算去國子監九章堂,然後組織前後兩期學生的代表去外城考察公學的講堂情況——有了皇帝以及朱瑩拉贊助的大手筆,公學占地極大,課室也能任憑挑選。至於朱瑩,她自然是緊趕著入宮去見太后。

    只不過,兩人很快就發現,昨天那一系列事件經過一天一夜的發酵,已經是形成了一股非同一般的風暴。

    張壽一進國子監,就只見一大堆監生赫然正聚集在一塊,恰是群情激憤。隨著有人嚷嚷四皇子當時在宛平縣衙說國子監監生還不如司禮監內書堂的話,不少監生跟著鼓噪喧鬧,他發覺學官竟一個都沒有出現,甚至連國子監通常出來維持秩序的繩愆廳監丞徐黑逹都不在。

    “少爺,”阿六不動聲色地靠近了張壽背後,隨即輕聲說道,“有人看你。人有惡意。”

    這會兒看自己的人確實很不少,而張壽早就經受慣了這種千目所視的大場面,早已能夠從容不迫。然而,眼下這種情勢,和好奇的圍觀不同,和看熱鬧的群聚也不同,和往常他面對過的那場面更不同。而阿六最後的有惡意三個字,更是點穿了其中的風險。

    張壽當然記得,就在數日之前,因為他要把九章堂搬出國子監的消息突然在國子監中瘋傳,就有人叫嚷著讓他滾出國子監,而那一次,陸三郎打頭陣,紀九緊隨其後,兩個人連番詰問,把個領頭的給逼問得狼狽不堪,而最後周祭酒和羅司業不得不出來打圓場。

    事後,朱瑩一番追查,竟然誤打誤撞查到是司禮監外衙派人搗的鬼,於是去堵了門。

    而現在,四皇子那一句國子監監生還不如司禮監內書堂那些棄兒的話,竟然這麼快就散佈了開來,何止比當初那流言的影響更大幾倍?

    張壽只是這麼微微一走神,就赫然有人大聲叫囂道:“四皇子不過還是個孩子,他會這麼說,難道不是張博士身為東宮講讀,教授三皇子這位未來太子的同時,一塊教授給四皇子的嗎?你好歹也是讀書人,難道要和一群閹宦沆瀣一氣嗎?”

    眼見一大堆人圍了上來,張壽哂然一笑,這才不慌不忙地說:“昨天某個讀書不成心術不正的惡漢撞了一個無辜舉子落水,下水施救,延醫問藥,送官衙法辦,給人討公道,做這些事情的,全都是我和趙國公府朱家的人。爾等除卻在這胡亂叫囂,還做了什麼?”

    不等人狡辯,他就陡然大喝一聲道:“只會逞口舌之利,這就是國子監的監生?只會委過於人,不知道自己反省,這就是國子監的監生?只會道聼塗説,不知分辨是非,這就是國子監的監生?就憑爾等眼下不顧課業卻在這鬧騰的醜態,我身為國子博士都覺得羞恥!”

    說到這,他一下子更是提高了聲音:“眼下這等時辰,這麼一大堆人圍在這鼓噪不休,卻沒有一個學官出來維持秩序,難不成國子監不但監生風氣敗壞,就連老師也都個個成了混日子的泥雕木塑了嗎?”

    這一刻,剛剛還面上不動聲色,實則渾身緊繃,打算一旦勢頭不妙扛上……不對,是背上張壽就跑的阿六不禁愣住了,隨即嘴角大幅度上翹。

    如果不是他那張臉素來就沒什麼表情,此時絕對要笑得變形了。就你們這群在國子監混日子的監生,就你們這些成天連教書育人這種本職工作都不肯好好做,成天鑽營著如何升遷的老官油子學官,還居然要和我家少爺耍心眼,鬥嘴皮子?

    一群渣渣!

    而張壽這一番怒斥,果然把那群鼓噪叫囂的監生給氣炸了。也不知道是誰高呼一聲帶頭沖上前來,竟是一大堆人一擁而上,赫然打算君子動口失敗就動手!面對這樣的大陣仗,張壽見阿六跨前一步,仿佛打算就此迎戰,他就笑著伸手按住了人的肩膀。

    “阿六,殺雞焉用牛刀!”

    就在他這幾個字剛出口之際,陡然就聽到了一聲怒到極點的大喝:“竟敢鎖了九章堂想把我們關起來?做你們的大頭夢!師弟們,跟我上,讓他們這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看看,什麼叫做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好漢!”

    張壽喝止阿六的時候,只是想起剛剛通過國子監那大學牌坊進來時,看到了張琛家的親隨在那張望,心想這幾個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傢伙肯定聽到了消息,說不定就在哪貓著。反正就算人真的逼上前,就憑這一群武力值頂多只有一的監生渣渣,阿六一個人也能撂倒一片。

    可他萬萬沒想到,張琛等人的影子都還沒看見呢,陸三郎就已經怒吼著領了援軍趕到了!而且這小胖子嚷嚷的話還透露出了很多不尋常的訊息,比方說被鎖在九章堂……當然自力更生艱苦奮鬥這幾個他隨口對人提過的字姑且別聽就是了!

    他就只見朝自己沖過來的那幾十個監生,剎那之間就從後隊開始一團亂了。圓滾滾的陸三郎手中抄著一張椅子,那是見人就砸,身手之敏捷,和那臃腫的身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至於他後頭的其他九章堂學生們,那就沒他這麼彪悍了,人手都是厚厚一遝書。

    九章堂的書因為有各種圖形作為演示的緣故,印製起來極其繁瑣,因此陸三郎特意吩咐書坊,用的是大紙印刷,相比普通線裝書,書既大且厚,此時四卷一套加上外頭包著的一層硬板硬封皮,那砸起人來簡直如同大板磚一般所向披靡!

    再加上被人鎖在九章堂的怨氣積攢了滿肚子,又是從後方突襲而來,在狀若瘋虎的陸三郎帶領下,一大堆人那簡直是勢不可擋,不過頃刻,張壽看到的就是剛剛那一群鬥嘴一敗塗地的傢伙,如今在運用武力之後繼續一敗塗地的景象。

    而阿六早就收回步子,重新退到了張壽身後,見一群學生們破敵制勝,他頗有一種看小兒輩破敵的淡然,嘴裡卻還低聲嘀咕道:“打起來真沒章法,下次我教他們兩招。”

    “你千萬悠著點!”

    張壽只覺得臉上肌肉都抽搐了兩下,就阿六這打起人來簡單直接的招法,真要是這儼然戰鬥力不低的小胖子和其他學生們學會了,天知道會派上什麼用場——話說這小胖子當初確實膽大,想當初翠筠間跑來那一群叛黨的時候,張琛都在發怵,小胖子卻還能淡定配合演戲!

    這心理素質真是……想到這裡,他心中一動,乾脆就對身後阿六耳語了兩句。阿六最初還有些抗拒,但看到張壽側頭嚴厲地瞥了他一眼,他也只好怏怏照辦,悄然退去了。

    眼看戰況一面倒,張壽當然可以抱手旁觀,猶如看戲,但那些原本準備看戲的人卻已經坐不住了。剛剛張壽呵斥監生的同時,又把學官一股腦兒全都掃進去,他們還能抱著興許能看一場張壽被監生們攆出國子監,又或者張壽派從者毆打監生好戲的僥倖,躲著不出來。

    但現在一群鬧事的已經被九章堂的學生追打得哭爹喊娘,他們再不出來,難不成等著張壽帶著九章堂的人直接殺到博士廳來嗎?

    因而,周祭酒帶頭,羅司業緊隨其後,博士助教之類的學官呼啦啦一大堆齊齊出來,頗有一種人多勢眾便能有理,有理便能聲高的陣仗。然而,剛剛出場卻還立足未穩的他們,迎來的卻是張壽一聲冷笑。

    “剛剛九章堂齋長陸高遠說,他們被人鎖在了九章堂中,眼下大司成少司成帶著各位姍姍來遲,莫非想說,也被人鎖在了博士廳中?各位素來是自恃身份,不管監生們那些和學業無關之事的,可繩愆廳的徐監丞直到現在仍然不見人影,難不成是他也被人困在了繩愆廳?”

    此話一說,一群學官這才遽然色變。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們又聽到了一個異常熟悉,此時卻絕對不想聽到的聲音。

    “張博士說得沒錯,我往常自詡令行禁止,今天卻被人鎖在了繩愆廳!下頭小吏口口聲聲說是奉命行事,我倒要問問,這是奉誰的命!”

    大步沖出來的徐黑子,此時此刻那張黑臉比平常更黑了,直接迎上了周祭酒等人,就毫不留情地質問道:“是奉了大司成的命?還是奉了少司成的命?又或者是奉了各位博士助教之中,哪位之命?國子監乃是讀聖賢書的地方,如今卻一而再再而三淪為監生鬧事之所……”

    “諸位捫心自問,對得起皇上把這座大明最高學府託付給你們的一片苦心嗎?”

    之前先是被張壽當著一群鬧事監生的面給罵了一頓,此時竟然又被徐黑逹指著鼻子罵了一頓,別說周祭酒和羅司業,就連一群博士們,此時此刻也著實不能忍!

    雖說徐黑逹這個繩愆廳監丞在監生面前或許有些權威,可在他們這些正兒八經的進士面前,那實在是不值一提,當下就有人忿然斥道:“徐黑逹,你好大的膽子!你自己禦下無方,縱出了自行其是的小吏,慣出了一群無法無天的學生,現在卻來指責大司成少司成和我們!”

    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只見徐黑逹隨手一拔發間簪子,竟是直接摜下了頭上的烏紗帽。這一刻,明明只是雜途小官的這位黑臉監丞,那脊背挺得筆直,就如同他往日怒斥監生一樣。

    “我徐黑逹雖說只是舉人,但也一直都讀書不輟,恪守禮數,只希望能讓國子監重回昔日書聲朗朗,師生相得的盛況。如今這烏煙瘴氣,滿是算計的醃臢地方,不呆也罷!”
匿名
狀態︰ 離線
617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3:11
第六百一十六章 決裂,負荊

    徐黑子今天吃了炮仗嗎?竟然這麼橫……不對,是這麼狠!

    饒是陸三郎剛剛大發神威,此時掄椅子的胳膊還有點酸痛,只能站在那兒喘粗氣調呼吸,看著這突如其來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幕,他還是不由得目瞪口呆。摜烏紗帽啊!之前朝上好像也曾經出現過那一幕,後來某位就真的黯然離場了,現在居然國子監又上演了一場?

    而且徐黑逹竟然還指責國子監烏煙瘴氣,滿是算計!這相當於指著鼻子罵那群學官,今天這一幕全都是他們在背後算計的!

    張壽同樣沒想到徐黑逹竟然會這麼硬骨頭。他看了一眼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重新回到了他身後的阿六,輕聲問道:“他真是被人鎖在了繩愆廳?”

    阿六隨口嗯了一聲之後,猶豫片刻又補充了一句,“而且加了三把鎖。”見張壽果然吃了一驚,他就面色古怪地說:“我琢磨著,對徐黑逹一個人都這樣嚴防死守,對陸三郎他們只會過之而無不及。他們這麼一大幫人究竟是怎麼跑出來的?不會砸了門吧?”

    我也很好奇他們怎麼跑出來的……難不成是張琛這些傢伙自己躲著不露面,卻讓隨從潛入國子監,把九章堂的鎖撬開,然後放了這一群氣壞了憋壞了的傢伙出來?張壽正這麼想著,就只見徐黑逹赫然已經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張博士,我之前被人關在繩愆廳的時候,已經痛定思痛寫了辭呈,我現在就去通政司把這辭呈遞上去!上樑不正下樑歪,別說是我,就算是這繩愆廳再換一百個一千個監丞,也收拾不好這國子監的亂象!”

    張壽壓根連一句勸阻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徐黑逹就已經拱了拱手揚長而去。面對這麼一個素來敬而遠之,但心中卻頗為敬服的同僚,他只能苦笑著搖了搖頭,隨即揚聲說道:“徐監丞,你這掛冠而去固然瀟灑,但這世上還有的是地方需要你這嚴謹的師長……”

    陸三郎聽了登時眼睛一亮,立刻扯開喉嚨大叫道:“對對對,徐監丞,我爹那公學可缺人了,你去他那兒,我保證他肯定倒履相迎!他那兒都是正人君子,劉老大人……不對,劉老先生可不是這些沽名釣譽的假道學能比的,他們肯定都歡迎你!”

    國子監的一眾學官們簡直被張壽、徐黑逹、陸三郎這你一言我一語給氣瘋了,周祭酒甚至覺得自己額頭青筋突突直跳,一顆心亦是跳動得快要迸出了胸腔。他甚至有一種衝動,橫豎徐黑逹已經摜烏紗帽了,乾脆用狠招,逼得張壽也擺明車馬摜烏紗帽,豈不一勞永逸?

    然而,他才剛生出這樣的想法,見徐黑逹絲毫沒回應陸三郎的話就消失在了視線之中,張壽竟是突然開口說道:“既然太祖皇帝遺留的九章堂,尚且都有人敢突然落鎖關住監生,既然連繩愆廳都能困住監丞,那這國子監還真的沒法再呆了。”

    “陸高遠,還有諸位,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走吧!”

    陸三郎登時喜形於色。他從挺早之前,就因為這事被老爹催得快丟了半條命,眼下終於可以搬去外城公學了?

    他立刻想都不想地大聲應和道:“正如老師所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堂堂國子監,一群學官們竟然唆使小吏,做出把繩愆廳監丞和九章堂學生鎖起來的咄咄怪事,竟敢唆使監生鬧事,誹謗我們的老師,掌管九章堂的張博士,這種醃臢地方,誰愛呆誰呆!”

    見張壽和陸三郎今日簡直是大發神威,紀九身為第二任齋長,哪裡願意讓他們師生專美於前。雖說他也知道今次之事波詭雲譎,貿然摻和恐怕有風險,但他考九章堂本來就是最有風險的事,他當然不會在剛剛跟著小胖子大戰一場後,就這麼因為謹慎而打住。

    因而,他也忿然振臂一呼道:“放縱監生鬧事,攆走剛直監丞,上下沆瀣一氣,無德無行,更談不上學問,如此國子監,怎麼對得起太祖爺爺親題的大學二字!”

    如果說之前九章堂一群監生一哄而上追打那些鬧事的監生,還只是因為心頭憋火,再加上張壽這個師長險些受害;那麼,剛剛聽到張壽真的要和國子監決裂,他們就不知不覺有些心中打鼓了。可前有陸三郎,後有紀九在那大聲附和,眾人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就定了。

    而齊良自幼受教于張壽,又在一趟北地之行之後,親眼看過王大頭如何處置那些貪官污吏無能之輩,此時看這一幕幕,他只覺得國子監這些往日也曾尊敬過的學官們是那樣屍位素餐,面目可憎。他卻不像陸三郎和紀九那樣慷慨激昂,只是對著身旁那些同學點了點頭。

    彼此都是在同時同地歷練過的人,自有一番不同尋常的情誼。當他帶頭跟上了大步往外走的張壽時,頃刻之間,一大批去年入學去過宣大的九章堂監生們紛紛跟上。

    而隨著陸三郎一句我和紀九自去收拾九章堂中剩下的雜物,給各位押陣,其餘人一時竟是再無人猶豫。

    不過須臾,剛剛還一片鬧騰的地方,只剩下滿地呻吟哀嚎的受傷監生們,以及一群面色鐵青,卻沒有一個人說話的學官們。

    甚至有人禁不住想,倘若不是因為生怕人多嘴雜,節外生枝,於是除了剛剛鬧事的這些監生,他們暗中吩咐小吏把其餘六堂乃至於九章堂半山堂的門都給鎖了,此時是不是至少能夠煽動一下監生們出來,唾棄張壽師生等人這種決裂的行為?

    可他們才剛剛這麼想,卻只聽後頭又傳來了一聲極大的嚷嚷:“狗娘養的,竟敢把我們半山堂的人全都鎖起來,誰給你們吃的熊心豹子膽!弟兄們,這悶虧我們能吃嗎?難道張博士如今不教我們了,我們就活該被這些國子監狗娘養的傢伙欺負了?”

    “我們去叩闕告狀!”

    這一次,別說是眾多博士助教,就連周祭酒和羅司業也登時面色煞白。

    半山堂中的人如今看上去是老實了不假,但那是因為之前他們被張壽嚴格管教過,前有張琛這個齋長,後有朱二這個齋長,一大批人搖旗吶喊,再多的刺頭都消停了。

    而如今張琛和朱二都不在國子監了,半山堂也分了班,新分管的助教無不抱怨這些官宦勳貴子弟不服管教,此時此刻人一被放出來,那就猶如猛虎出籠,誰能攔得住?

    更何況,襄陽伯的這個兒子張大塊頭,那簡直是一塊爆炭,此時人竟然說出叩闕的話來,這是要捅破天啊!

    然而,學官們你眼看我眼,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昔日張壽是很高調,陸三郎和紀九也很高調,但是即便有三皇子作為同門,九章堂的學生卻素來很低調。可曾經這些努力學習的低調學生們,今天都能夠因為陸三郎振臂一呼,拿著書本出來毆打那些意圖對他們老師不敬的監生,那麼……

    那麼半山堂那些本來就混帳,本來就膽大包天的官宦勳貴子弟們,還會給此時此刻已經罵成“狗娘養的”他們這些學官們半點顏面嗎?別到時候挨駡甚至挨打,那就是無妄之災了!

    眼看已經分成了三堂的半山堂中監生竟是大呼小叫,呼嘯而去,周祭酒默立良久,最終在眾人那期盼的眼神注視下頹然歎了一口氣:“都散了吧。”

    他這個大司成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多說,就這麼拂袖而去,羅司業這個少司成就沒辦法這麼灑脫——或者說破罐子破摔了。畢竟,他比周祭酒年輕,對於仕途還抱著很大的期望。他耐心地安慰了此時那些近乎於失魂落魄的學官,許諾眾人,一定會和周祭酒聯名上書。

    至於上書的內容……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彈劾張壽師生這種狂妄悖逆的惡行!然而,他的這種從容也只僅僅維持到人群散去,那張臉就登時煞白無神。緊跟著,他甚至根本顧不得回去和周祭酒商議,也完全沒有回去草擬什麼奏疏,而是立時三刻往外趕去。

    他攔不住已經以決裂之勢離開國子監的九章堂那些師生,也攔不住號稱要去叩闕告狀的半山堂那些監生,所以這麼大的事情,他只能去求助於內閣孔大學士!這位竟然沒能因為前任首輔江閣老黯然離開而遞補首輔的大學士,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當張壽用前所未有的激烈之勢帶著大批人離開國子監的時候,朱瑩也早就從東安門、東華門順利到了清寧門外。她本來就是這裡的常客,這一路長驅直入,無人盤問,可今次到了清甯宮,門前卻有年長宮人攔住了她。

    只是,還不等朱大小姐柳眉倒豎地與之理論,人就小心翼翼地說道:“大小姐,不是奴婢不放您進去,是這會兒太后心情極壞,三皇子和德陽公主進去討情,都被訓得作聲不得。”

    聽到這裡,朱瑩終於品出了幾分滋味,立刻笑意盈盈地說:“怎麼,是太后娘娘在訓四皇子嗎?多大的事情啊,不就是有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而他年少不更事,於是在外頭大嘴巴地透露了出來嗎?都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了,太后娘娘至於這麼動怒嗎?”

    那宮人沒想到朱瑩竟是不慌不忙地反問了上來。知道朱瑩不是外人,這會兒恐怕也是要進去替四皇子求情的,她就把心一橫,壓低了聲音說:“昨天晚上,皇上把四皇子直接留在了乾清宮。否則,太后娘娘一回來,那是肯定就要召他過來的。”

    朱瑩看看此時天色,再想想剛剛入宮時,先她一步的那些朝官們,立刻就恍然大悟。

    毫無疑問,這會兒皇帝去上朝了,就算之前四皇子在乾清宮躲了一個晚上,這會兒也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太后哪怕不親自去,也能把人拎過來訓斥。於是,她對那宮人笑了笑,隨手就賞了兩枚銀角子,卻是滿臉若無其事:“放心,我既然知道了,當然有分寸。”

    然而,朱大小姐的所謂分寸,卻只維持到清甯宮正殿前。因為她赫然聽到裡頭傳來了四皇子那倔強的聲音:“孫兒是糊塗,拿著別人居心叵測說的話出去賣弄,但這和三哥沒關係,和二姐姐更沒有關係,祖母要打要罰,孫兒一個人認了,不要牽累他人!”

    知道太后接下來恐怕不會有什麼好話,朱瑩也沒理會侍立在門口本打算瞅個空子通報的兩個宮人,直接就這麼提著裙子闖了進去。一進門,她就只見德陽公主正抱著太后的大腿,三皇子正伸手攔在太后跟前,而地上正散落著一串佛珠,一旁還有一根斷了的木杖。

    至於四皇子,此時正赤裸上身直挺挺跪在地上,甚至還背著荊條。至於那荊條是否去了刺……此時此刻朱瑩從後方看去,甚至還能看出四皇子那背上的血痕,足可見十有八九是沒有去掉刺的!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知道此時情況非常不妙,更不要說朱瑩雖說不愛動腦子,但骨子裡卻冰雪聰明。她直接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也顧不得這是清甯宮太后面前,手中寒光一閃,一柄匕首直接恰到好處地割斷了四皇子那背著荊條的繩子,隨之就一腳把那落下的荊條踢飛。

    緊跟著,她就打橫把四皇子抱到了左下首的一張椅子面前,自己毫不客氣地先坐下,把人按在自己的膝蓋上,對著那屁股就是兩記狠狠的巴掌。見原本還在掙扎亂動的四皇子一下子老實了下來,她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直到一旁遞過來一把小巧的鑷子。

    抬頭看到是玉泉,朱瑩展顏一笑,卻是左手死死摁著四皇子,右手拿著鑷子,直接穩准狠地拔出了一根荊刺。聽到身下四皇子發出了低低的一聲悶哼,她就沒好氣地說:“什麼不學,學人家負荊請罪!知不知道人家就是背一根去了刺的荊條做做樣子,嗯?”

    她一邊罵,手下卻一點都不慢,倏忽間已經是拔去了五六根荊刺。而四皇子因為被她責駡分神,幾乎都沒來得及覺察到疼痛,那疼痛就已經過去了,但委屈……自然是更委屈了。

    “父皇昨日特意讓人去找荊條的,說是要好好責罰我口無遮攔!後來是氣得喝醉了才忘了我……祖母一大早派人宣我去,我知道大錯鑄成,就索性把荊條背過來了!”四皇子一面說一面抹眼淚,背上那針紮似的疼痛都給哭忘了,眼淚鼻涕稀裡嘩啦流得滿地都是。

    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覺得什麼東西猛然噴到了背上,那一刻,強烈的刺痛差點沒讓他慘呼一聲昏厥了過去,隨之他就覺得被什麼東西嚴嚴實實包裹了起來,耳邊也傳來了朱瑩的聲音:“東施效顰,愚不可及!你給我乖乖趴好,讓我好好打你一頓屁股,教你日後不敢再犯!”
匿名
狀態︰ 離線
618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3:29
第六百一十七章 求情和管教

    三皇子目瞪口呆地看著朱瑩一進來就自說自話,但卻把他打一開始就想從四皇子背上取下來的荊條給直接踢飛了,甚至還手腳麻利地開始拔刺。然而,眼看著朱瑩在清理完了那些細碎的荊刺之後,立刻接過玉泉遞過去的瓷瓶,喝了後一口噴上去,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不管那裡頭是藥還是燒酒,乍然碰到傷口,那得多疼?

    果然,四皇子疼得慘叫了起來,而朱瑩卻竟然不理不問,他就仿佛那是疼在自己身上似的,下意識地想要撲過去,可他還根本沒來得及邁開步子,手腕就被人牢牢攥住。回頭一看,拉住他的不是太后還有誰?

    他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著太后,但換來的只有太后更加嚴厲的眼神。等再一回頭,看到朱瑩竟然又是幾巴掌狠狠甩在了四皇子屁股上,他就更心焦如焚了。

    而德陽公主也看得心驚肉跳,尤其是看到三皇子那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想到今天一大早三皇子親自求上門來,苦苦請求她一塊來求情,本來就心軟的她哪裡還能坐視?雖說在太后面前一貫最膽小,但此刻她還是硬著頭皮說:“皇祖母,四弟還小……”

    “是啊是啊!”三皇子見德陽公主仿佛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他就苦苦懇求道,“都是我這個當哥哥的往日疏忽,要打要罰,就該我來代他承擔……”

    “你糊塗!”

    太后終於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直接站起身來:“這是捅破天的事,到了你們嘴裡就便變成年少無知的疏忽?一個嘴拙到不知道怎麼求情,一個隻知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們姐弟倆但凡有瑩瑩一半的心眼,我和皇帝也不用擔心了!”

    這是什麼意思?

    三皇子一下子愣住了,再扭頭看去,他方才發現朱瑩又狠狠在四皇子的屁股上拍了兩巴掌,人這才陡然嗷嗷呼痛了起來。到了這時候,他就算再後知後覺,也已然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剛剛拔刺和噴藥之後,他和德陽公主慌忙求情,可好像就沒怎麼聽四皇子慘叫過了。

    如此說來,剛剛朱瑩那狀似打四皇子屁股的舉動……是在作假?是做給太后看的?

    三皇子心中一動,立刻朝朱瑩看了過去,結果卻只見朱瑩連眼皮子都不抬,繼續揚起巴掌一下一下地打著四皇子的屁股:“下次還敢不敢在外頭賣弄宮裡的事?你老師幾次三番警告過你說話動動腦子,你怎麼就不聽?把皇上和太后氣成這樣子,你孝心何在?嗯?”

    他左看右看,見四皇子涕淚齊流,手舞足蹈,嘴裡還叫嚷著錯了之類的話,怎麼都看不出這有一絲一毫作假的跡象,他先是微微茫然,隨即就完全恍然大悟。敢情是四皇子在聽到他和太后的對話之後,這才知道和朱瑩配合演戲!

    循聲望去的德陽公主才是真正看得滿頭霧水,完全不明白什麼是朱瑩的心眼。

    而太后見這姐弟倆一個總算醒覺了過來,一個竟是這麼簡簡單單就被騙了過去,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剛剛那滿腔怒火瞬間被澆滅了大半。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乾脆坐下來,似笑非笑地說道:“好了,瑩瑩,少在那裝著教訓四郎了!”

    “人家周瑜打黃蓋,至少還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們兩個倒好,假打糊弄我不說,甚至還配合得這麼糟糕!你那叫打嗎?給四郎撓癢癢還差不多!”

    見自己和四皇子這點伎倆被拆穿了,朱瑩這才訕笑了起來。

    然而,她卻沒有一點畏怯的表現,一把將四皇子從自己身上撈起來,接過玉泉遞過來的軟巾,胡亂在四皇子的臉上擦抹了兩下,這才用腳勾了兩張椅子並排,然後把四皇子摁在上頭趴著,還用手指戳了戳人的後腦勺:“老老實實給我趴著,我一會再收拾你!”

    見自己身上的裙子都因為剛剛這解圍而弄皺了,朱瑩有些惋惜地整理了兩下,隨即就走上前去,從從容容施禮道:“太后剛剛說我和四郎作假,那真是冤枉我了。我那幾下打得他哭爹喊娘,眼淚鼻涕差點流我一身,哪會有假?不信一會可以讓玉泉去驗傷,我手勁可不小!”

    “是啊是啊,小時候你二哥犯錯挨揍,你小小年紀奪了家法荊杖說幫你祖母你爹打他,結果,你打得氣喘吁吁,他屁股都被打紅了,其實壓根就連油皮都沒破。你們兄妹自幼配合過那麼多回,這會兒你打四郎這點小陣仗算什麼?”

    朱瑩沒想到就連自己和二哥那點小事,竟然都能讓太后知道,這才不由得一窘。她權當沒看見三皇子那目瞪口呆,低下頭又行了個禮。

    “四皇子這次確實犯下了大錯,但他確實無心,更何況別人有心算計,沒有這次也有下次,他心機不深,這次不上當,下次也會上當。”

    “他是該好好受個教訓,但皇上昨晚上都已經命人把有刺的荊條都找來了,大概本來確實有揍他一頓的心,可到底沒用,那便是因為皇上到底還是想到,歸根結底柳楓是乾清宮的人。若是知道他背了荊條從乾清宮過來清甯宮請罪,皇上說不定連上朝的心思都沒了。”

    “我知道太后娘娘的心思,是氣惱皇上從前不好好教導大皇子和二皇子,如今又如此縱容四皇子,萬一一個個兒子都養歪了,那如何是好……但是,四皇子縱使冒失,衝動,凡事常常不計後果,但他心地卻是好的。”

    “所以我剛剛事急從權,也沒問過您就自說自話地給他解了荊條,給他拔刺敷藥,還賞了他一頓巴掌……雖說這不是我該管的事,但是,皇上既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了我和永平的身世,那我想,我把他當成半個弟弟看,總是沒錯的。”

    “我只有哥哥,沒有姐姐也沒有弟弟妹妹,而四皇子又一直都叫我瑩瑩姐姐,我就難得做一次姐姐該做的事。太后要罰,不妨罰他抄一陣子書,好好收一收他這自以為是的性子,若是還餘怒未消,那也不要罰三皇子,更不要責備德陽公主,都怪罪我好了。”

    說到這裡,朱瑩就盈盈下拜道:“我想來想去,三皇子穩重,德陽公主端方,四皇子如今在這宮中唯一能夠學到的壞榜樣,大約也只有我了!太后要怪,就怪我教壞他好了!”

    太后難以置信地看著拜倒在地的朱瑩,只覺得竟是平生第一次真正認識了這個她一貫認為我行我素,但卻真摯坦率的丫頭。

    而看到三皇子使勁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隨即就要衝過來一塊求情,她抬手一指,見玉泉一把將三皇子拖了過去,順便也拽住了同樣要過來的德陽公主,這才忍不住笑了一聲。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瑩瑩你自從認識了張壽這個舌辯無雙的小子,簡直和從前判若兩人!”

    朱瑩毫不驚訝太后這說法,當下輕輕磕了個頭,坦然自若地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和阿壽相處多了,自然而然就會學到他的優點。等我嫁了他之後,還會學到更多!”

    “我這不是在誇你!”太后啞然失笑,但那笑意終究是沖散了她剛剛的怒火,“從前你是牙尖嘴利,現在倒好,更多了油嘴滑舌!四郎從前那是有他大哥和二哥在前頭,骨子裡的衝動冒失全都好好藏了起來,現在沒有天敵,最要好的三哥又要當太子了,所以無法無天!”

    剛剛聽朱瑩誇獎他,又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四皇子就難過極了,很想沖上去攔住朱瑩。可剛剛人家撂下他到太后面前請罪的時候,順手用手絹堵住了他的嘴。

    偏偏玉泉又直接拉了三皇子和德陽公主退到他那椅子旁邊,他是想要掙扎沒有騰挪餘地,只能手忙腳亂去摳那堵嘴的手絹。而等到太后這麼一說,他就更覺得委屈了,很想大叫一聲我沒有,但隱隱約約的,他也意識到,自己近些日子確實是得意過了頭。

    皇后成了廢後,最討厭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全都被逐出了京城,最喜歡的三哥就要當太子了,頭頂三座大山再也不見,他可不是隨心所欲了?

    朱瑩也被太后這評判說得有些微微出神,隨即便笑道:“太后說的也是,沒有天敵,心下鬆快了,言行自然而然就有些不知節制,這不止四皇子,我也是!我從小就討厭皇后和那兩個傢伙,現在沒了他們,爹和大哥平安回來各有任用,娘也回來了,我也如願以償……”

    “所以,我本來就肆無忌憚,現如今就更加無法無天了,不然也不敢去堵司禮監外衙了!”

    “你還敢說!”

    太后終於被朱瑩氣樂了,可嘴角很快就再次下垂,卻是疾言厲色地呵斥道:“為了給四郎求情,你倒敢把你之前做的那件蠢事拿出來說……你就指量我和皇帝一向縱著你,不會問罪於你是不是?”

    “我自然不敢。”朱瑩不假思索就直起腰來,臉上依然帶著笑,“楚寬這個司禮監掌印自己都會算計自己,那外人要算計司禮監,那不是更平常嗎?我和四皇子都是沒什麼腦子的人,遇事衝動又冒失,只憑一腔意氣。不過我有那麼多長輩還有阿壽管著,而四皇子……”

    朱瑩斜睨了一眼好容易才掏出口中手絹的四皇子,嘴角流露出了一絲極其狡黠的笑意:“阿壽做三皇子的老師自然是好的,但四皇子需要更嚴厲的管教。太后真的要教訓他,除了罰他抄書磨性子,不如給他挑個更嚴厲的老師好好管一管他。比方說……”

    眼珠子一轉,大小姐就輕描淡寫地說:“比方說我大哥那樣的老師。”

    咚——頃刻之間,四皇子直接摔了下地。好在如今這種天氣,清甯宮裡太后起居的正殿裡都鋪著厚厚的毛皮,那都是皇帝孝敬生母的好東西,所以他摔得倒是不重,可他心頭的驚恐那卻是非同小可。甚至還不等爬起身,他就大聲叫了起來。

    “皇祖母,孫兒認打認罰,您打一百兩百都行,罰我抄書也行,孫兒以後一定改!”

    即便剛剛雷霆震怒,可此時四皇子這慌了神的姿態,太后看著卻不禁莞爾。她當然知道四皇子為什麼怕朱廷芳,就她那個孫外甥一板一眼的性子,小時候第一次入宮時把大皇子和二皇子慪得夠嗆,後來被皇帝抓了教導三皇子和四皇子時,直接就把頑劣四皇子的手心打腫!

    反而是張壽這個老師,拿著皇帝的御賜戒尺,卻是一度交給張琛執掌,半山堂裡倒是不少人挨過戒尺,三皇子和四皇子卻一次都沒挨過,反而還對這個老師俯首貼耳,也是異數!

    挨一頓打只是一時半會的疼痛,大不了在床上趴十天八個月,可要是朱廷芳當老師,四皇子只覺得自己接下來十年八年內會日日斷不了的疼痛,人生絕對是一片灰暗。儘管他知道朱廷芳有多文武全才,可他這輩子只需要當個閑王就行了,要那麼能耐幹什麼?

    因此,他手足並用爬到了太后面前,挨著朱瑩跪了,正打算再賭咒發誓好好表一番認罪悔過之心,卻不防太后竟是突然開口說道:“瑩瑩說得不錯,四郎確實欠管教。皇上縱著他,三郎讓著他,他母妃管不住他,至於張壽,學生這麼多,三郎這種老實孩子也就罷了……”

    “四郎這種跳脫的性子,他哪裡有功夫時時刻刻看著。確實得有一個像你大哥這樣嚴格厲害的老師好好管教他!”

    見四皇子登時癱軟在了地上,那樣子竟是比剛剛負荊請罪時不堪多了,太后露出了一絲笑意,這才好整以暇地說:“只不過,瑩瑩你大哥如今整頓五城兵馬司還來不及,哪有功夫替皇上教一個熊孩子,那實在是太大材小用了。這樣,張壽那把戒尺應該還在吧?”

    朱瑩也只是順口把自家大哥拿出來嚇唬一下四皇子,眼看人果然軟成了一灘泥,她倒是很滿意這成果,所以,太后說大材小用她一點都不奇怪。可當太后問戒尺,她就納悶了,猶豫片刻就點點頭表示當然還在,豈料太后竟是說出了一番讓她大吃一驚的話。

    “張壽那個侍從,我記得叫阿六?記得上次四郎考九章堂不成拔腿就跑那一回,就是他把人追回來的,還教訓過四郎?玉泉,你把四郎送去,讓他當你的面狠狠給這小子三十戒尺!他要是真敢打,日後讓他帶著張壽那把御賜戒尺一塊來,該打就打,不許留情!”
匿名
狀態︰ 離線
619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3:46
第六百一十八章 人各有志不相同

    眼看四皇子慌忙抬起頭,那張臉上瞬間露出了得救似的光芒,隨即磕了個頭後就一骨碌爬起身,一溜煙跑去了玉泉跟前,一副立刻就要走的樣子,朱瑩簡直是啼笑皆非。然而,太后竟是真的微微頷首,隨即就這麼讓玉泉帶著裹了朱瑩那件披風的四皇子出去了!

    三皇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鬧得滿臉茫然,而比他更不知所措的,就是德陽公主了——人生第一次替人求情,結果被求情者自己跑了這種情況,她怎麼知道該怎麼處理?

    好在太后接下來就再不見剛剛那狂風驟雨一般的暴怒,卻是溫和地沖著她笑道:“明明是四郎做錯了事,你卻被三郎拉來求情,還擔驚受怕了一場。你這個好姐姐也算是無妄之災。你這丫頭心善,不比瑩瑩活絡,等嫁人之後,可千萬要強勢一些,別被人糊弄了。”

    見太后說著就一指旁邊百寶格上某處,朱瑩就立刻扶著膝蓋起身過去,眼睛上下一瞟,隨即就取了某一格的白玉葡萄擺件下來,竟然問都不問太后,笑吟吟地塞到了德陽公主手中。她很清楚,其餘竹木之類的擺件重在雅致,賞給德陽公主,卻是不如這白玉葡萄。

    德陽公主最初死活不肯接,朱瑩硬塞,太后也在一旁笑吟吟看著,她方才猶猶豫豫接了在手,卻是千恩萬謝。朱瑩見狀便笑道:“你記得回頭四皇子回來之後,狠狠去訛他一票!這小子闖這麼大禍,如此輕易逃脫,就該好好謝謝你為他求情!”

    不比朱瑩從來在清甯宮就如同自己家,德陽公主哪敢亂接這種話,只能低頭含含糊糊地替四皇子又說了兩句好話。

    而太后知道這個孫女素來膽小,如今皇后不在,人那膽子也沒大幾分,她就示意一個女官送了人出去。直到只剩下三皇子和朱瑩,她這才斂去了笑容。

    “三郎你重孝悌,這固然不錯,但縱容寵溺太過,那就是害他。想當初你父皇就是這麼縱容廬王的,結果把人嬌慣得為所欲為,無法無天,這才和業庶人廝混在了一起。你將來是太子,這分寸你自己得把握清楚!”

    見三皇子渾身如遭雷擊,卻是凜然下拜,承諾日後一定好好管教四皇子,太后也就不再訓誡,卻是意興闌珊地說:“好了,你既然擔心四郎,也不用在這兒多呆。”

    “要是能追上玉泉,你就和四郎一塊去找你那老師吧!只有一條,那戒尺一下都不能少,四郎那小子便是嘴欠,該打!那個阿六要是真敢好好給他一頓教訓,也不枉你父皇看重他。不過,既然是花七的徒弟,這點膽子估摸著是有的。”

    眼瞅著三皇子答應之後,那恰也是跑得比兔子還快,朱瑩登時笑得樂不可支。而她這燦爛明媚的笑容落在太后眼中,既覺得賞心悅目,卻也有一種我家後院的鮮花即將被登徒子摘走的悵然。好在這種情緒來得快去得更快,剛剛還巋然正坐的她,很快就歪在了引枕上。

    除了對皇帝這個親生兒子,她只有對朱瑩時才會這麼放鬆,此時瞥了一眼朱瑩那一身鮮亮的衣衫,她就笑道:“三郎都追著去見張壽了,你倒是在我這兒還坐得住?披風剛剛裹了四郎,之前尚服局正好送上幾件新制的披風,那件雀金裘卻適合你,你穿了就走吧!”

    “綠瑩瑩的,我才不喜歡穿,我還是喜歡大紅的織金錦!再說,我是進宮來看太后的。”

    朱瑩卻一臉不領情,隨即就在太后座下那腳踏上跪坐了下來,因笑道:“我今天又不是為了給四皇子求情來的,那是恰逢其會。再說我幹嘛要追著去見阿壽?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我們之前還在東安門那兒碰見呢!”

    聽朱瑩振振有詞地說和張壽各有各的事,太后還有些意外,心想這丫頭怎麼竟然轉性子了,等聽說兩人這一大早還在東安門見了一面,她就著實不得不扶額苦笑了。

    毫無疑問,這小倆口是又要做什麼大事……不過在四皇子已經闖了那等彌天大禍的情況下,大概也沒有什麼事還能讓她覺得驚訝了!可就是這麼想的她,很快就經歷了昨天晚上太夫人和朱涇經歷過的那種心跳經歷。

    當朱瑩在遊說太后的時候,抱著那白玉葡萄匆匆回去咸陽宮見母親端妃,求教自己回頭該如何做的德陽公主,卻是半道上撞見了永平公主。姐妹倆素來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情分,因此這一相見之後,看到德陽公主手中的東西,永平公主就嘴角翹了翹。

    “二姐這是從清甯宮回來?是去為四弟求情的吧?太后嘉你姐弟情深,於是有厚賜?”

    德陽公主想到之前清甯宮那一幕幕情景,呆了一呆方才低聲說道:“是三弟請我去的,我也沒能幫上忙,最後多虧了有瑩瑩替四郎求的情。”

    自從之前朱瑩牽線搭橋,而後父皇親自替她挑中了夫婿,她和朱瑩的關係已經比從前親近了許多,至少,這一聲瑩瑩她叫得自然親切,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

    一聽到朱瑩竟然也去了,剛剛還只是隨口譏誚兩句的永平公主方才真正沉下了臉,一句“她怎麼什麼事都能趕上”硬生生忍住沒說出口,但臉上那不以為然卻根本藏不住。好在德陽公主根本就沒深究,又與她敷衍似的閒話兩句就匆匆告辭。

    眼看人消失在了不遠處的咸陽宮門口,永平公主這才狀似不慌不忙地繼續往清甯宮而去,心情卻極其不好。三皇子沒來找她去給四皇子求情,她一點都不意外,畢竟德陽公主是老好人,她卻不是。

    當初,因為大皇子和二皇子更有入主東宮的可能,她至少還會和他們虛與委蛇一下,以求日後自己母女能夠平安,和三皇子與四皇子,那就真的只是在乾清宮碰上時的那點點頭情分了,甚至都比不上家中沒有弟弟,所以不時會和那兄弟倆玩鬧一場的朱瑩。

    而現在,關鍵時刻又是朱瑩出馬去給四皇子求情,簡直比她這個真正的姐姐更像姐姐!

    一大早的時候,她就聽說了太后召見四皇子的消息,裕妃也不是沒有提醒過她去一趟清甯宮,一來請示女學之事,二來順便給四皇子求個請。

    可她想到自己往日清冷孤高的名聲在外,特意去清甯宮求情,那麼宮中會有多少人說她惺惺作態,想要逢迎三皇子這未來太子?

    三皇子興許會感激她一時,但事後會怎麼想?太后會相信她是真心嗎?萬一反而讓她碰一鼻子灰回來呢?那豈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所以,她思前想後,最終固然是出了永和宮,卻乾脆在後頭花園閒逛了半個時辰,打算卡在四皇子受到教訓之後再趕到——在她看來,太后幾乎是沒可能因為三皇子又或者德陽公主求情而網開一面。

    畢竟,司禮監的楚寬,據說自幼是在太后身邊長大的!這次四皇子多嘴多舌說了那麼一通話,司禮監可謂是被人架在了柴火堆上炙烤,以楚寬此人外寬內忌的性格,總會想方設法在太后面前哭訴一番自己的難處,而這後果,當然是四皇子這個罪魁禍首承擔!

    而她只要事後趕到,恰逢其時地給四皇子說兩句話,那也就盡到作為姐姐的義務了。可誰能想到,朱瑩一出馬,一切就都亂了!德陽公主剛剛雖然沒有明說,她卻看出來了,太后竟然就因為朱瑩的求情,輕而易舉地寬恕了四皇子。

    心情煩雜的永平公主直到清甯門在望,這才重新調整了面上表情和走路的姿態步伐。她素來有才女之稱,禮儀規矩自然也是一點不差,因此不同于朱瑩肆無忌憚地直闖,她在清寧門前停下等候通報,等到了清甯宮正殿外的臺階下,她又再次停下等候通報。

    只不多時,她就只見門簾高高打起,緊跟著就露出了朱瑩那張亦笑亦嗔的臉。

    “喲,真巧,你剛來,我這就要走了。”朱瑩開門見山地打著招呼,見永平公主那張臉顯得分外冷冽,她卻壓根沒在乎,一腳跨出來時,身上還穿著太后剛賞賜下的一件大紅姑絨披風,此時白雪映襯著她那一身火紅的顏色,越發顯得人比花嬌,豔紅如霞。

    她在永平公主面前一站,這才笑道:“女學的地方,太后已經劃定了,就在內城。畢竟外城龍蛇混雜,對於女子總是無益的。但凡身家清白,願意讀書的良家女,都可直接到女學中報名,太后將召宮中年三十以上,識文斷字,從前不願意出宮的女官和宮人……”

    “由她們充為講師,教授那些良家女。”

    見朱瑩對自己侃侃而談,永平公主不禁隱隱生出了幾分警惕和危機。她對女學並沒有多少熱衷,畢竟,受教于名士大儒的她,怎麼會看得上那些目不識丁的女子?

    別說是京城中的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閨秀,又有幾人能有她在父皇身邊養成的見識,在月華樓閱盡舉子練就的眼界?而且這世道只有男子為官,女子便是滿腹經綸的才女,又有多少能有好下場?看看班昭、謝道韞、李清照……還有更多知名不知名的大小才女,結局如何?

    但是,她對相夫教子毫無興趣的,或者說,從小見過無數號稱濁世佳公子的貴介子弟,也見過眾多號稱以天下為念的士人舉子,她早已不甘心困於內幃。可既身為皇女,不可能肖想東宮,也不可能建功立業,那麼,女學這個從未有過的事物,其實也是她唯一能嘗試的了。

    否則,難道她還能學唐時上官婉兒和宋氏姊妹等人,去做什麼執掌機宜文字的女學士?那也要她有這個機會才行。父皇那般寵愛她都不曾松過口,更何況和她不親的三皇子?

    可朱瑩當初倒是在太后面前舉薦她去主持女學,讓那豫章書院洪山長之女洪氏不能全功,現在卻又在她面前說這些,這是什麼意思?

    朱瑩才不會去管永平公主那點小心思,繼續笑意盈盈地說:“日後,你就是督學山長,洪娘子便是勸學女史,我麼,馬馬虎虎做個監學巡查,就這麼定啦!”

    什麼叫做又驚又怒,那便是此刻永平公主的心情了。洪氏雖說綿裡藏針,絕不是好相與的,但畢竟身份局限,不可能和她相爭,可朱瑩從來就對這種事沒興趣,怎麼突然就跳了出來要橫插一杠子?監學巡查……簡直是笑話,朱瑩不學無術難道不是京城有名的嗎?

    而朱瑩自然不會去看永平公主是什麼臉色——事實上,剛剛給四皇子求情的人中,只有三皇子和德陽公主,卻不見永平公主,她就知道永平公主心裡在打什麼小九九。

    因而,原本就不喜歡察言觀色的她此時甚至連多解釋一句的興致都沒有,當下就笑吟吟地說:“我還有事,先告退了。”

    朱瑩口中說著告退,屈膝行禮時,卻也並不顯得怠慢。但永平公主和她那是多少年的對頭,雖然也有朱瑩替她說公道話的時候,可她又何嘗不知道,朱瑩從骨子裡就從來沒有覺得低她一等,便是對所有皇子,也是一視同仁,所以才能對大皇子二皇子不假辭色,對三皇子四皇子視若幼弟?

    此時見人揚長而去,她也恨不得扭頭就走,可這終究是清甯宮,她不敢這般任性。因此,在門前默立良久,她終究還是在女官再次打起簾子之後,低頭入內,一如既往。

    而任性之後的朱瑩,卻在出了清甯宮之後徑直往北走——洪氏自從被太后宣召入宮之後,就沒有離開過,此後更是因為要教導三皇子畫畫,於是經太后點頭,她又遷移到了坤甯宮後的遊藝齋。這裡掛著大明歷代賢慧後妃的字畫,也算是後宮中難得的文翰之地。

    至於誤會洪氏被天子納入後宮之類的傳言——別說洪氏的年紀和長相,就憑當今天子的性格,誰都不會往這方面去想。當然,如同前朝唐時的宋氏姊妹女學士那般厚待,自然也是不可能的。至少,宮中妃嬪公主都呼為先生這種殊遇,洪氏是壓根沒有的。

    可即便如此,她在遊藝齋中仍然得到了超過她那五品永平公主友的待遇。四個宮人隨時聽候吩咐,並無一絲偷懶耍滑,輕視慢待,日常起居的所有用具都是上等精品,飲食全都是坤甯宮的禦廚供給,就連文房四寶也是貢品。

    因而,當朱瑩找來,開門見山道明來意時,她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氣:“妾身無功受祿久矣,手中筆若再不用,恐怕就要不會寫字了。此事正是我心願,我一力當之!”
匿名
狀態︰ 離線
620
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4:02
第六百一十九章 全都亂了

    因為九章堂的監生們大多出身寒素,又群居在國子監附近的蕭成家裡,大多並沒有車馬代步,而張壽倉促之間也不可能找出幾十匹馬,離開國子監後,他乾脆讓阿六和今天跟出來的楊好和鄭當牽著自己的坐騎,自己和其他人一塊安步當車,就這麼靠著兩條腿走出城去。

    這麼多人當然走不快,於是,眼瞅著這麼一個好機會,帶著隨從匆匆收拾了東西的陸三郎和紀九帶頭,眾人自然是一路走,一路義憤填膺地把消息給散佈了出去。當張壽最終走出宣武門的時候,那真是留下了一個沸騰成一鍋滾水,糜爛成一鍋稀粥似的內城。

    無數人奔相走告,尤其是各家官衙,那簡直是仿佛連門禁都沒了——畢竟,那些夠得上品級的大佬們都去參加常朝了,剩下的就是品級不夠的小官乃至於不入流的吏員,在這種山中無老虎的時候,那還不是猴子稱霸王似的亂鬧騰?

    而品級較高,卻因為皇帝之前下令整飭國子監,於是和周祭酒一樣雙雙不用去常朝充人數刷臉熟的羅司業,也趁著一片亂象混進了內閣。當然,他雖說品級比張壽還要高半級,在內閣這種最靠近天子的地方,卻也不得不看那些中書乃至於小吏的臉色。

    比方說,內閣諸位大學士全都去奉天殿上朝去了,真正最中樞的地方他也進不去,就只能在那連炭盆都沒燒,冷得如同冰洞的外議事堂等。而這外議事堂只是中書們偶爾見人的地方,大學士就算見人也都在直房,至少兩個中書在場,以示沒有私相授受。

    可羅司業哪怕凍得不停踱步搓手,裹緊袍服外的大氅,卻也沒有徒勞地去請人送口熱茶來暖手暖心,畢竟,他為了進這內閣來等孔大學士,已經花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此時消息赫然已經傳到了這裡,隔著門窗就能聽到外間那些路過的中書和小吏肆無忌憚的議論。

    “國子監這一場還真是鬧得天大,國朝以來,何嘗發生過大司成和少司成糾集一群學官,唆使監生鬧事,還直接鎖了各堂以及繩愆廳,意圖讓那些鬧事監生逼走某個學官和一群監生的事!最可笑的是,最終竟然還敗了!”

    “沒錯,就是這處心積慮到最後竟然還敗了,最最可笑!須知以眾淩寡,以尊淩卑,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最後卻被人驟然反擊,於是大敗虧輸,還激得繩愆廳那位黑臉監丞掛冠拂袖而去,真不知道皇上下朝之後會是個什麼反應!”

    “昨兒個是司禮監的傳聞鬧到人盡皆知,今天是國子監……嘖嘖,那位張博士恐怕是不願意一群閹宦風頭出到了他的頭上,這才壯懷激烈一場吧?”

    聽到窗外一時笑聲不絕,羅司業一張臉早已漲成了豬肝色。明知道自己在裡頭等著孔大學士回來之後召見,這些人在外頭還如此放肆談笑,足可見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可是,他們這一群學官謀劃出來那麼一個愚蠢到極點的主意,偏偏最後還失敗了……不被人笑話,可能嗎?就算是他此刻等在這裡,其實也只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倖。他甚至在路上就生出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心思,可此時早已悔之晚矣!

    苦苦等候的羅司業一直到手足幾乎凍僵,這才終於等到了外間一陣喧嘩。而那喧嘩之後,原本隔著門窗都能聽見的各種談笑聲就戛然而止。

    很顯然,孔大學士等人此時已經下朝回來了。他幾乎下意識地一個箭步趕到門口,可腳下才一動就險些一個趔趄摔倒。

    腳下冷得猶如一個冰坨,乍一動就有些發麻,羅司業登時又窘迫又心酸,好容易才艱難地挪動腳步來到門邊,可他才要揭開門簾,門簾就先在他面前被人一把掀開了。

    “少司成……”來人仿佛沒想到羅司業正好過來,當下就笑道,“我家閣老請您去直房。”

    見來人言語客氣,羅司業心下松了一口氣。至於對方口中的我家閣老這四個字,他卻沒有太放在心上。畢竟,內閣不是家中長隨能夠出入的地方,就算孔閣老距離首輔只差一個名義而已,在這兒也只能使喚那些中書舍人和文書小吏。

    果然,等他跟著來人進了孔大學士的直房,見對方直接上前在孔大學士左手邊侍立,而右手邊恰是侍立著另外一個年約三十許的青衣官員,明顯是兩個中書,他也顧不得去看孔大學士此刻那張如同鍋底盔似的臉,深深一躬身,立時一口氣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

    當然,在他口中,國子監監生鬧事成了自發行為,他和一群學官全不知情,而繩愆廳以及六堂和九章堂半山堂等被鎖,成了他們這些學官擔心剩下的人跟著一塊喧鬧,於是當機立斷的防微杜漸。

    而張壽的反詰也好,九章堂監生的逃脫和打鬧也好,甚至半山堂那一哄而散所謂要叩闕的叫囂也好,全都被他扣上了一大堆罪名。

    然而,羅司業固然侃侃而談,卻從始至終就沒有得到半分回復,孔大學士甚至都沒有打斷他追問某些細節,面對這種景況,他不禁覺得有些不妙。

    可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只能把心一橫,硬著頭皮問道:“閣老,張博士如今已經帶著九章堂那些學生悍然離開國子監,如此跋扈行徑,國子監上下學官無不義憤填膺……”

    “義憤填膺什麼?只許你們明裡暗裡給人使絆子,不許人家翻臉?再說了,九章堂從前在國子監,你們不是常常覺得格格不入嗎?現在好了,一群愚蠢的傢伙這麼一鬧,他直接帶著人另起爐灶……不對,那爐灶倒是早就起好了,你們難道不是求之不得嗎?”

    孔大學士見羅司業愕然抬頭,面色難看得猶如死了爹娘,他在心裡冷笑了一聲,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就在朝會的時候,襄陽伯家的小子帶著一大堆人去了棋盤街。要不是被人攔著,他險些就敲了登聞鼓,你知不知道?”

    這一刻,羅司業那張臉登時殊無血色。

    登聞鼓那是什麼東西,別人不知道,他還會不知道?那玩意一敲,不只是通天,根本就是捅破天!那是越級告狀的最高神器,敲了之後告狀的和被告的全都要受到極其嚴厲的處置。可以說,那一槌下去,他們國子監的所有學官興許都會被一擼到底!

    “閣老……”

    “攔住這群傢伙的人是剛巧出宮的四皇子。昨兒個才闖了大禍,今天四皇子倒是義正詞嚴訓了這些同學幾句——呵呵,畢竟他在半山堂也呆過一陣子。總算是他這皇子如今有些威嚴,眾人就在棋盤街上借來筆墨,襄陽伯家的小子親自寫了一篇文章,直接呈送到了朝會上。”

    “所以,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國子監裡發生了什麼。今天的朝會在例行奏事之後,原本是一大堆人炮轟司禮監,結果被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情一攪和,那簡直是全都亂了!壞了我大事!”

    孔大學士沒法不氣。作為一個根正苗紅的進士,他當然會天然地警惕任何一個閹宦,畢竟,古往今來的那些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了。本朝雖說太祖定下祖制,閹宦數量少,但就是這些數量少存在感很薄弱的宦官,卻每每會在關鍵時刻發揮想不到的作用,這就很讓人警惕了。

    而如今的司禮監掌印楚寬,從根本來說,那是和趙國公朱涇等人一樣的睿宗反正功臣!這樣一個天生讓人要提防幾分的人執掌司禮監,如今司禮監更是被四皇子那大嘴巴爆出如此層層遴選,猶如科場,不在這時候趁勢進擊,更待何時?

    可這種就該戮力同心的時候,國子監竟然爆出那樣的醜聞!

    皇帝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直接氣得一腳踹翻了御座下的踏腳,撂下了一番他現在想來也覺著心驚肉跳的話:“枉朕親自巡視,勉勵有加,原來他們都只當朕的許諾是空心湯糰,不但無心教化,還鬧得這般烏煙瘴氣!朋黨可惡!”

    見羅司業甚至有些搖搖欲墜,孔大學士在剛剛的疾言厲色之後,最終還是放緩和了口氣。

    “不管如何,九章堂不是張壽想自立門戶就自立門戶的。那畢竟是太祖皇帝親題匾額,寄予厚望的九章堂,既然在國子監重開了,那就是國子監的!此等大事,朝中上下自有公論,你們這些學官也最好誠心反省反省,不要只知道告別人的狀!”

    當孔大學士對羅司業承諾自己一定不會坐視九章堂自立門戶的時候,張壽一行人在漫長的步行之後,也已經抵達了公學。在這大冷天裡這麼步行了一場,不少人都已經凍徹心扉,

    然而,早一步趕過來報信的人早早通知了陸綰,陸綰不但親自在門口迎接,還準備好了一個正熬煮薑茶的大鐵鍋。此時一碗碗熱氣騰騰的薑茶送上來,再加上這位曾經擔當過兵部尚書的前朝廷大佬春風滿面,噓寒問暖,對比國子監中那待遇,眾人那顆心自然而然就偏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九章堂的學生們,大多都曾經在公學裡兼職講過課,領過一份補貼,也就是齊良那些沒上多久課就被張壽送到外頭去歷練的學生,這才少了如此一份經歷。

    不論如何,有陸三郎這麼個活躍的小胖子東拉西扯,再加上在陸綰親自帶路進去後,見到了那一座專供九章堂的寬敞院落,那足足六間課室,對比九章堂那孤立一隅,兩期監生不得不同堂聽講的情況,就連最初心懷猶豫的監生,此時也都不知不覺心動了。

    而當陸綰把劉志沅拖出來,隨即介紹人是趙國公府大公子朱廷芳三顧方才拜下的老師,前兵部侍郎,不知道的學生們那就更加驚駭莫名了。這麼一座小小的公學,竟然雲集了兵部的兩位前任堂官?如果再加上陸綰這個前兵部尚書之子,張壽又是現兵部尚書的准女婿……

    這簡直是兵部的一畝三分地啊!

    見劉志沅被陸三郎這小胖子纏得頭昏腦脹,又在陸綰的連番吹捧之下漸漸黑了臉,張壽一時莞爾,卻是輕描淡寫地岔開話題道:“若是搬到這裡,雖有好處,卻也有壞處。壞處是,畢竟這座位於外城的公學生源複雜,大多數甚至都不能算是寒門,而是貧家。”

    “也就是說,很多都是因為不用花錢讀書認字,這才來試一試的懵懂小兒,當然大齡目不識丁者也不是沒有。所以,有些時候,這裡人員混雜,也就難免嘈雜。”

    “而這裡缺少足夠有見識的老師,你們在日常閒暇的時候,需要負擔比從前更多的教學。畢竟,這裡的學生不會去下科場,他們需要的,僅僅是學會讀寫和計算,僅此而已。”

    “再有,監生的名號雖說不如從前金貴,但對於你們當中的很多人來說,應該也是足以光耀門楣的。我雖在上書時盡力替你們保留這監生二字,但朝中阻力卻也不可小覷……”

    劉志沅見張壽細細對學生們說著九章堂遷移到外城公學的利弊,他不過是剛剛從早一步前來報信的人口中得知國子監那番鬧劇內情,這心情不禁又是激憤,又是悵然。激憤的是一群學官竟然為了爭權奪利不惜煽動監生鬧事,悵然的是百年國子監今後不知何去何從。

    他正五味雜陳時,突然就只覺得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時,卻只見張壽身側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人。他倒不至於大驚小怪,可當對方一開口,他還是嚇了一跳。

    “少爺,宮中來人。是清甯宮的玉泉尚宮,還有四皇子。”

    張壽微微愕然,隨即乾脆就笑著請陸綰和陸三郎父子繼續和眾人商議,自己則是帶著阿六匆匆往外而去。等察覺到背後多了個人,一回頭發現是一言不發,卻掩不住滿臉好奇的劉老先生時,他就不由得笑了。至於攆人之類的事,他當然不會做。

    人家老先生好奇跟著看熱鬧,那就隨他去唄?

    然而,當他見到人時,玉泉掃了一眼劉志沅,繼而直截了當一開口道明原委,他就完全呆住了。等他反應過來時,就只見四皇子已經蹬蹬蹬沖了上來,直接在阿六面前垂手低頭一站,左手已經是極其光棍地伸了出來,一臉認打認罰的表情。

    而特意去把張壽請出來,結果事情卻攤在自己頭上的阿六,那才叫一個無語。他盯著四皇子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幽幽說道:“少爺那戒尺交給張琛,之後轉交給了大小姐她二哥,後來就收了在家。這會兒沒東西,我打不了!至於管教皇子,我就更沒那能耐了!”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10-13 15:20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