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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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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6 08:54:21
第六百二十章 教訓

    管教四皇子?憑什麼啊,他和我有半毛錢關係嗎?我才懶得管呢!

    這是阿六心中樸素而真摯的認識。他完全沒去想這會兒跟從玉泉和四皇子出宮的人,聽到他這番話,那是什麼表情和心情,也沒在意劉志沅此時揪著鬍子又是怎樣的驚愕,甚至都沒留心張壽這會兒那想笑卻又使勁憋住的神情。

    見四皇子愕然抬頭,仿佛要說什麼,他就認認真真地說:“我這人很嚴格的,教過楊好鄭當還有挺多人武藝,四皇子你問問他們,吃過多少苦頭?”

    楊好和鄭當出自融水村,算得上是和阿六最熟稔的人,但是,在融水村的阿六和在京城張園自命為管家的阿六完全不是一個人好不好!如果說在融水村的阿六是個沒什麼表情,也不愛和人說話,顯得不那麼合群的少年,那麼,在張園的阿六就簡直比鬼還要可怕!

    於是,兩人對視一眼,本著為四皇子著想的心思,楊好就吞吞吐吐地說:“四皇子,六哥管教起人來,那是毫不留情的,之前我們這些人跟隨練武,頗有幾個偷懶耍滑的,結果……結果好幾個人都被吊起來打……”

    張壽素來是不管家事的人——他自己左一攤子右一攤子事情,學生又多,忙不過來,偌大的張園反正有吳氏坐鎮,更有阿六這個自詡管家的統轄,還有花七不時過來幫他操練一群小的,他管那麼多幹嘛?至於日後,日後朱瑩嫁過來,他還用得著操心後院?

    所以,吊起來打這種情況,他同樣是頭一次得聞,此時不由一驚。尤其是看到見過幾次的清甯宮女官玉泉赫然面色古怪,他就立刻問道:“阿六,就算教人練武,何至於吊起來打?”

    阿六見四皇子這會兒嚇得面色煞白,想要後退似乎又覺得不妥當,恰是硬著頭皮站在自己面前,他就小聲嘟囔道:“吊起來和打是兩回事。”

    楊好見阿六瞥了自己一眼,他立刻打了個寒噤,慌忙解釋道:“是是是,吊起來是吊起來,打是打!要是晚起不肯晨練的,六哥就罰他在杆子上吊上兩刻鐘,要是晨練時偷懶,又或者亂了佇列的,那就是六哥親自和他單練。”

    這下子,就連張壽都無語了。敢情這就是所謂的吊起來和打是兩回事!吊起來且先不提,而這打就更簡單了,就憑家裡那群小的,別說單練,就是一擁而上,那也估計不夠阿六塞牙縫的。所以,這就是單方面的打——楊好的吊起來打,竟是沒有一個字虛言!

    而四皇子雖說就一丁點大,但也是個機靈鬼,此刻也當然完完全全聽明白了,那張本來就煞白的臉,這會兒更是快要哭了。他只記得伏在阿六背後騰雲駕霧似的那般恣意暢快,卻忘了人當初打他屁股的時候,那也分毫不留情。要是人也和朱廷芳那樣嚴格,他豈不是找打?

    想到這裡,他竟是情不自禁地說道:“老師教我們這些學生時,一向都是笑眯眯的,寬和大度,六哥你肯定是嚇我!你再嚴格,也總不會比瑩瑩姐姐的大哥更嚴格吧?”

    劉志沅原本只是興致盎然地在後頭看熱鬧——畢竟,太后竟然遣了心腹尚宮,把四皇子交給張壽身邊的侍者管教,這實在是一件很讓人難以置信的事,而張壽竟然真的交給那侍者自己去應對,然後人卻突然爆出來一大堆很明顯張壽也不知道的內情!

    可是,當看到四皇子這會兒情急之下,一張嘴把他那個不得已收下的學生朱廷芳給捅了出來,他就不由得錯愕了起來,但很快就恍然大悟。

    於是,被皇帝譽為板正直臣的他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卻是單刀直入地問道:“聽四皇子的口氣,難不成本來是要朱君理做你的老師?”

    四皇子看到劉志沅上來,微微一愣,而早在太后垂簾之年就認得這位大器晚成直臣的玉泉,卻是笑著把朱瑩今日在太后面前替四皇子求情,而後又推薦朱廷芳給人當老師的來龍去脈說了。相較于剛剛四皇子自述時的避重就輕,她卻是事無巨細,以至於四皇子羞憤交加。

    而張壽聽說四皇子竟然在太后面前耍起了負荊請罪這一套,還是貨真價實帶著荊刺的荊條,頓時眉頭大皺,當下他不再理會四皇子正在和阿六玩什麼打眼色打手勢的暗示大戲,一把將人拖到了自己面前。

    見此時此刻的這小子赫然穿著一襲寬大的斗篷,差點就把腳都要遮得看不見了,他就沖著阿六打了個眼色。頃刻之間,剛剛還對四皇子那些花招視而不見的阿六,一把伸手拽下四皇子身上的斗篷,仿佛還掀開了白絹中衣,可卻又在頃刻之間把人重新罩得嚴嚴實實。

    於是,當阿六沖著張壽點點頭時,其他人……反正從劉志沅以下,誰都沒看清楚,就連自幼習武的玉泉,那也僅僅是驚鴻一瞥。如果不是她親自帶著四皇子在馬車上更換了寬鬆的中衣和厚軟的斗篷時,又為他重新處理過傷勢了,此刻根本看不見四皇子到底是什麼傷勢。

    “居然背著帶刺的荊條去負荊請罪,是誰教你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尊長尚且未曾責難,你就這麼自以為是?”

    疾言厲色的一句質問之後,張壽見四皇子低頭訥訥難言,他就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要說錯,昨天四皇子說那番話的時候,他也在場,他這個沒有及時阻止的其實也有錯。

    他昨天最初當然是存著幾分好奇之心,所以才聽四皇子在那說著司禮監的秘事,直到發現四皇子越說越離譜之後,方才趕緊出言制止,可到底是四皇子錯已經鑄成,而這個冒失衝動的小傢伙,甚至又在清甯宮玩了一出負荊請罪的大戲。這萬一傷口感染了怎麼辦?

    他盯著惴惴不安的四皇子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抬頭看著玉泉道:“尚宮奉太后懿旨而來,阿六雖不好應承,但我既然也當過四皇子鄭鍈的師長,昨日他鑄成大錯時也在場,卻不得不作為師長管教他。”

    說到這裡,他就沉聲說道:“如今若是去張園取那把皇上賜給我的戒尺,只為了名實相符,那卻也沒什麼必要。敢問劉老先生,這公學之地,可有戒尺?”

    劉志沅聽張壽剛剛那說法,不由得心中一動,此時張壽問戒尺,他就爽快地說:“公學雖說都是求學若渴之人,然則也難免會有頑劣之人,所以戒尺是從來不缺的,甚至有性情激烈的教師,半個月打斷一根也是常有的事。”

    他說完就目視阿六道:“隨便到哪個課室裡去轉轉就有。”

    見阿六二話不說就轉身而去,一點都不見剛剛口口聲聲說不能管教四皇子的推脫,劉志沅就看著低頭不語的四皇子,淡淡地說道:“朱大小姐固然推薦她的兄長來教導四皇子,但是,相比張博士的有教無類,以朱君理的性子,他是不會亂收學生的。”

    四皇子撇了撇嘴,心想朱廷芳不收最好——那是最一本正經的人,哪有張壽講課這麼有意思?當然,張壽教三哥的算經真是越來越難了,這些天他在坤甯宮聽講時,跟得越來越吃力,而張壽又不再講史,其實他更愛聽張壽講史書上那些故事。

    而張壽則是知道劉志沅已經聽出了朱瑩舉薦的弦外之音——毫無疑問,大小姐僅僅是拿她大哥嚇唬一下某個熊孩子而已,所以太后大概也是聽過就置之一笑。至於把教訓人的事全數交給阿六,他若把這話當真就是呆子。他這個正兒八經的老師不管,讓阿六管?

    當阿六轉瞬間把戒尺取回來之後,張壽沒有接過在手中,而是徑直吩咐道:“阿六,太后既有懿旨,鄭鍈確有錯處,你便替我打吧。”

    儘管剛剛被楊好和阿六那番對話說得心驚膽戰,四皇子這會兒還在簌簌發抖,可張壽這麼一說,他還是非常勇敢地把左手伸了出去,腦袋卻垂得低低的,一點都不敢看。

    他和三皇子是兩個極端的人,從小就挨打挨得多,此時只想咬咬牙忍一忍,痛一陣子就過去了,反正他又不是沒有被父皇打過!

    可下一刻,他卻只覺得手掌陡然之間被什麼東西牢牢鉗制住,再一看,卻只見阿六竟是面無表情地一把捏緊了他的五指,露出了他那肉嘟嘟的掌心。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掌心便是一下撕裂般的劇痛。即便已經下決心絕不嚷嚷,可他還是禁不住慘叫了一聲。

    而既然第一聲就叫了,接下來他自然再也忍不住,三四下就痛得嗷嗷直叫,本能地想要躲閃掙扎。這就顯出阿六先抓住他那只手的先見之明了。甭管他如何扭動身子,那一下下戒尺全都穩穩當當落在了他掌心,十幾下過後,他那手掌已經是腫得如同饅頭。

    眼看這竟然是毫不留情地真打,楊好和鄭當簡直已經嚇懵了。這可不是張園中那些從小在鄉野裡頭亂竄,不知道規矩更不知道禮儀的野孩子,隨便教訓沒關係,這是皇子,皇帝的兒子,六哥竟然也敢下這樣的狠手?

    而四皇子此時此刻也已經後悔得腸子都要青了。他忘了這是太后的吩咐,忘了自己之前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意,忘了自己昨夜在乾清宮輾轉反側時想好的負荊請罪。

    沒錯,這小子最初是打算背上荊條去給自家父皇請罪的,只沒想到皇帝去上朝,太后卻召見,於是這早就想好的主意便用在了清甯宮太后面前。

    可現在這一陣高似一陣的疼痛,卻比朱瑩替他拔荊刺時還要疼——他完全不知道,就皇帝那特意讓人找來的荊條,其實也就是象徵性地留了幾根荊刺嚇唬人,否則他剛剛哪裡還能負荊請罪之後繼續活蹦亂跳?

    再次涕淚齊流的他哀嚎著試圖求情,奈何面前的阿六素來鐵石心腸,不但壓根沒停手,甚至那戒尺揮舞得頻率更高了。直到自己那只手終於被人鬆開,已經哭成了大花臉的他甚至都沒察覺對方停手,直到臉上被什麼東西陡然蒙住了。

    “擦擦。男子漢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淚!”

    聽到是張壽的聲音,再加上剛剛那仿佛連綿不絕沒個盡頭的責打已經結束了,四皇子終於漸漸回過神,卻是抬手一抓,這才發現臉上赫然是一塊手絹。可兩手並用的他才擦了一下,就因為左手掌心的紅腫而倒吸一口涼氣,隨即不禁又是淚流滿面。

    聽到這嗚嗚嗚的哭聲,張壽索性上前去,親手將人的臉擦了一遍——前後換了三塊帕子,也多虧了玉泉行前準備充足。而等到那一度嚎啕大哭的熊孩子眼睛紅腫地在那抽噎,他這才繼續說道:“你已經挨過罰了,但昨天的事情,也不能都歸咎於你。”

    “畢竟我在場,卻沒有及時制止你亂說話,有失師道,同樣有應責之處。”

    四皇子正疼得火燒火燎,驟然聽見這話,他不禁茫然抬起頭來,卻只見張壽竟是伸出左手,對阿六說道:“太后既責鄭鍈三十,你剛剛挨了二十,剩下十記,我這個師長替你挨了。”

    眼見阿六面露愕然,隨即在張壽的瞪視之下,竟是真的猶猶豫豫舉起戒尺,四皇子只覺得腦袋轟然一炸,直到阿六那第一下戒尺倏然落下,他才猛地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慌忙下意識地沖上去張開雙手攔在了張壽麵前。

    見阿六住了手,他就松了一口大氣,連忙怒瞪阿六道:“六哥你怎麼能聽老師的亂命!是我亂說話,關老師什麼事……嗚,都是我被柳楓那個狗東西騙得團團轉,這才犯下大錯!你不許打老師,要打就打我!”

    這一幕發生得實在是太快,快到玉泉阻攔不及。她剛剛正在疑惑四皇子挨打那數目還沒到,張壽就示意阿六住手。可此時見四皇子那眼角猶帶淚,言語卻鏗鏘,之前還擔心四皇子因為這頓教訓而心生怨尤,這會兒她不但一絲一毫的擔心都沒了,反而還生出了幾許敬服。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見張壽一把按住了四皇子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楊好,鄭當,把鄭鍈拖一邊去,讓他好好看著!”

    當楊好和鄭當真的拖拖拉拉上前,遲遲疑疑地拽住胳膊把他拖到一旁時,四皇子簡直都快瘋了。眼看張壽麵色如常地對阿六點了點頭,眼看那戒尺高高揮起重重落下,耳聽那和剛剛自己挨打時一模一樣的響聲,好容易止住哭聲的他不由得再次放聲大哭了起來。

    那一刻,他只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混帳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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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一章 兄友弟恭

    當陸綰和陸三郎父子帶著大批九章堂學生匆匆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阿六對著張壽揮下最後一記戒尺的一幕。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眾人從上至下恰是瞠目結舌,直到看見劉志沅緩步走了過來,陸綰就慌忙上前一把抓住了這位昔日和今日的雙料同僚。

    “劉兄,這到底是……”

    說來話長這種賣關子的話術,素來為人直接的劉老先生當然不屑于做。他看了一眼滿臉懵懂的陸三郎以及其他眾人,當下就言簡意賅地說了說前因後果。

    大多數人聽到太后竟然讓阿六給四皇子三十戒尺,那就先呆了,等聽到後續進展時,已經完全是一尊石化的雕像。至於相對比較有思考能力的人,比如陸三郎紀九齊良等幾個,則是震動于張壽直截了當地吩咐阿六照著懿旨辦事,隨即卻又自己責罰了自己。

    而很快第一個清醒的陸三郎,則是立刻晃動著肥碩的身軀跑上前去,隨即一把將四皇子拉到了張壽麵前,痛心疾首地說:“鄭鍈,記住這個教訓,老師都是為了你!老師又不是那些爭權奪利的官油子,他不瞭解司禮監那些內情,他怎麼知道你亂說話會把事情鬧這麼大!”

    “你不知道,就在今天,在國子監裡,我們被那群學官指使小吏關在了九章堂,他們還指使人鬧事,污蔑老師教你說了那些非議讀書人,褒揚司禮監……”

    陸三郎那是多好的口才,此時他滿腔熱血,義憤填膺,恰是將之前在國子監那一幕添油加醋地又講了一遍,加料之多,別說九章堂的不少人都聽得臉紅,就連張壽那也是面色緋紅。

    只不過他不是因為陸三郎那番誇張的讚美,和國子監那群學官決裂是既定的主意,他絲毫不在意那場風波有多大。他只是壓根沒想到阿六竟然會下手這麼狠,此時那疼痛他這個成年人都完全有點扛不住,足可見多挨了一倍的四皇子剛剛被打哭了完全不奇怪!

    然而,四皇子卻哪裡知道這些,他只知道因為自己昨天大嘴巴那麼一說,老師剛剛不但自己罰了自己,甚至還在國子監中受了辱,更是帶著這麼一大堆人憤而離開了國子監!

    見張壽額角冒汗,卻是一句怨言都沒有,今天已然稀裡嘩啦哭了好幾場的四皇子只覺得鼻子再次一酸,腳下一軟,竟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他有心說些什麼認錯謝罪的話,可喉嚨卻已經嘶啞到什麼都說不出來。直到他覺著有一隻手在自己的頭頂上輕輕摩挲,這才抬起了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記住這個教訓。”

    聽到這樣的勉勵,四皇子本能地一把抓住了張壽的手,見那赫然是張壽剛剛挨過打的手,手心分明和自己一樣紅腫,他不由得再次鼻子一酸:“老師……”

    “昨天是因為我確實有錯,所以才代你分了十下戒尺,但下次你就沒有這麼好運了!一個人犯的錯,很多時候都要他一個人承擔,但也有很多時候,卻要其他人替他一塊承擔,你明白了嗎?就猶如你昨天犯下的錯,會牽連到我,牽連到原本無關的九章堂這些監生一樣!”

    “明白了,我明白了!”

    四皇子恨不得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抓著張壽的手完全不想放開。這一刻,他想到的是從小到大曾經一直幫他求情,甚至在他挨打時替他分擔的三哥,他以前認為這樣好的哥哥只可能有一個,可現在卻發現自己竟然又遇到了另外一個。

    因此,當他鬆開手時,竟是忍不住又死死拽住了張壽的衣角,卻是固執地說道:“老師,你既然要把九章堂從國子監遷到這裡,那也帶我看一看好不好?三哥日後是不能來這兒上課了,可我能啊……我一定會考上九章堂的!”

    他本來已經沒什麼再繼續考九章堂的決意,可現在他決意一定要刻苦勤奮再試一次!

    看了一眼身旁搖頭歎息的劉志沅,陸綰簡直覺得張壽剛剛挨的那十下戒尺是神來之筆!就憑昨天張壽和朱瑩與四皇子一道,卻沒能阻止人闖禍這一點,皇帝和太后就算不說什麼,心裡說不定也會存著個疙瘩,否則太后也不會讓身邊女官把人送過來讓張壽責罰。

    堂堂太后,要責罰孫兒還要假手他人嗎?

    可現在張壽固然真的敢於讓阿六動手把四皇子教訓得夠嗆,卻不但沒有讓四皇子生出怨尤之心,反而用自己罰自己的方式,讓四皇子又愧疚又感激,甚至心底只怕把張壽當成了最好的老師。這也不奇怪,如今這世上,還有哪個老師會在學生面前自己罰自己?

    等人回去再對三皇子這麼一說,那個尊師重道卻又疼愛弟弟的三皇子,又會怎麼看張壽?日後甭管是東宮講讀再添多少人,也絕對蓋不過張壽!

    當爹的陸綰能看懂這番奧妙,當兒子的陸三郎同樣絕頂聰明。雖說小胖子不至於從最功利的角度去考慮,但此時張壽苦頭都吃了,他當然要充分發揮,當即沒等張壽表態,他就一把拉過四皇子道:“鄭鍈,走走,我帶你四處去看看……對了,看我這記性,得先上藥!”

    四皇子被陸三郎一說才反應了過來,慌忙大叫道:“老師也沒上藥!”

    這時候,玉泉就笑道:“來時太后讓妾身帶了傷藥過來,張博士代四皇子受過,想來這公學中也沒有醫者,妾身也算是半個御醫,能否讓妾身替張博士你看看?”

    對於這樣的待遇,張壽的應對很直接,他非常坦率地把左手伸了出去。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到外間傳開了一陣喧嘩,緊跟著,他便聽到了一個急切的熟悉聲音:“四弟,四弟,你在哪?”

    在宮裡沒能追上玉泉,三皇子就不得不想辦法調派人手護送自己出宮了——就這他還要感謝父皇偏愛他這個未來太子,再加上歷來喜歡微服出行,所以他出宮的事,只要去司禮監言語一聲,就能調出侍衛來——然而,等他成功出宮時,早就不見玉泉和四皇子的影子了。

    而在國子監撲空,又趕到外城公學,他卻比前頭玉泉和四皇子一行人只慢了幾步,因為他是騎馬,即便京中各條大路不能飛馳,較之坐車的玉泉和四皇子總要稍稍快上一些。

    此時此刻,他大叫著沖進來時,卻見玉泉正一臉肅然的表情執著張壽的左手,登時滿頭霧水。可隨之他就只見四皇子朝他撲了過來,一聲三哥之後,頃刻之間就哭花了臉。嚇了一跳的他立刻醒悟到,四皇子恐怕已經挨了太后所說的三十戒尺。

    果然,當他心急如焚地一把抄起四皇子的左手看時,就只見掌心又紅又腫,有些地方甚至可見青紫,不由得心頭一陣不忍。可正當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算把這痛惜姑且藏下,拿出作為兄長兼未來太子的氣勢,好好訓一訓弟弟的時候,四皇子就開著哭腔說話了。

    “三哥,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老師還代我受了十下,我對不起他,嗚嗚嗚嗚……”

    聽到這句話,原本就心中五味雜陳的三皇子陡然之間打了個激靈。他慌忙抬頭望去,就只見玉泉赫然正在用一把小小的刷子蘸取瓷瓶中的藥液,仔仔細細地塗抹在了張壽的手上。恍然醒悟的他登時一張臉漲得通紅,趕緊丟下四皇子,快步趕到了張壽麵前。

    只一眼看去,他就發現了張壽的手心恰是和自家四弟仿佛,分明是挨過戒尺的樣子。從小就被皇帝教導要兄友弟恭,要尊師重道的未來太子登時臉色煞白,甚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隨即才聲音顫抖地說:“老師,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

    四皇子簡直被自家三哥這話說懵了。他忘了哭,趕忙沖上去說:“三哥,你這話說錯了吧?明明都是我的錯……”

    “不,都是我從前太縱容你,忘了自己這個兄長也有教弟的責任!”三皇子猛然轉過身來,卻是重重一巴掌打在了四皇子的臉上,見人愕然捂臉,隨即卻是低下了頭,他就一字一句地說,“從今往後,你當謹言慎行,洗心革面,別辜負老師,你明白了嗎?”

    劉志沅和陸綰都曾經居於高位,當然知道天子偏寵兩個幼子,而這兩兄弟又自小要好得猶如一個人,剛剛見三皇子慌慌張張直接追進了公學,忘乎所以地叫著四弟,他們就更確定了這一點。

    然而,這會兒見三皇子一見張壽的傷,就完全丟開了那愛護弟弟好兄長一套,竟然毫不留情地給了四皇子一巴掌,甚至還疾言厲色地訓斥了起來,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裡歎了一口氣,隨即卻又點了點頭。

    身為未來太子,哪怕是面對自己的弟弟,也不當只有恩德,沒有威嚴!

    而四皇子的反應,也讓他們如釋重負,又或者說……倍感欣慰。因為剛剛挨過二十戒尺,然後又挨了一巴掌的四皇子,竟是抬起頭來大聲說道:“三哥,我知道了,以後我說話之前一定會三思而後行,絕對不會再讓老師和兄姐替我受過!”

    聞聽四皇子此言,正在替張壽包裹傷處的玉泉不禁莞爾。她細心地將白色棉布一層層包裹在張壽的手上,只露出剛剛並未受傷的手指,這才鬆開手退後一步,卻是對張壽襝衽施禮道:“張博士身為師長,對四皇子的一片苦心,妾身回宮之後,定當稟告太后和皇上。”

    說完這話,玉泉便緩緩起身,卻又朝四皇子招了招手。對於這位祖母最為信賴的女官,四皇子本來就又敬又怕,此時又受了師長和兄長兩重責備,自然是規規矩矩上了前去。

    然而,這上藥之際,他的臉色就變了。

    那藥液剛剛刷上去的時候,恰是冰涼舒服,可等到再刷一次時,卻又多了幾分麻癢,等再刷一次,那又變成了火熱和刺痛,以至於他先是齜牙咧嘴,到最後就變成了呻吟呼痛,等最後意識到張壽一聲不吭自己卻露醜的時候,他還想把玉泉攆走,卻不料根本擺脫不了鉗制。

    “九章堂遷學之事,妾身回去也會一併稟明太后。至於四皇子,他日後有的是時間到外城公學來,今天妾身就先帶他回去了。他因為負荊請罪的緣故,背上紮刺的傷口雖說不多,也細碎微小,但還是不能馬虎大意。更何況皇上此時下朝,找不見他大約也該發急了。”

    見本來還想抗爭的四皇子微微一愣,最後不甘心地老實了下來,玉泉給人包紮好之後,就對張壽再次屈了屈膝笑道:“張博士師德卓著,才學非凡,確實是這世間難得的老師。”

    而三皇子卻是現在才聽說九章堂遷學之事。他微微躊躇了片刻,上前對按住了四皇子的肩膀,輕聲說道:“四弟,你跟著玉泉姑姑先回宮。我畢竟也是九章堂的學生,等陪著老師辦完此地之事再回去。你見著皇祖母和父皇時,還請為我稟告一聲。”

    要是換成以往,四皇子早就立刻鬧騰起來了。可此時此刻,他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悶悶地吐出了幾個字:“是,我知道了。”

    四皇子突然如此老實,玉泉看在眼裡,笑在心裡,當下就拉了人匆匆告辭。至於她剛剛所言,那確實是一點都不假,她是準備將此間發生種種,一五一十,全都稟告給太后。至於四皇子臨走前,卻還不忘朝著阿六狠狠瞪了兩眼,她只當成沒看見。

    剛剛受過一番大教訓的熊孩子,回頭總不至於去找阿六的麻煩……換言之,他有那個心那個膽,卻也要有那個本事才行!只是太后到底卻還是還小看了張壽這對主僕!

    而眼見得只剩下了三皇子留在這,在場一眾人等一顆懸著的心終於徹底是放下了。不同於心思跳脫,時不時會惹點狀況出來的四皇子,三皇子這個未來太子,那真的是穩重可靠太多了。人在這裡,誰都不擔心他會出點什麼事。

    只不過,其他人誰都沒來得及開口,就只見三皇子恭恭敬敬對張壽躬了躬身:“老師,我有幾句話想問,不知方便不方便。”

    知道三皇子此時只怕滿腹疑問,張壽就對著陸三郎笑了笑,隨即上前將人一把扶起,隨手拉了這位未來太子往後走去。等到走過幾間正有琅琅書聲傳來的課室,站在寬敞的院子裡,見阿六已經站在遠遠的望風,他就輕描淡寫地將昨日今日種種經過一一道來。

    三皇子靜靜聽完,不知不覺便握緊了拳頭:“也就是說,事情的開端,便是那個惡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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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7 01:25:52
第六百二十二章 決意

    三皇子是個赤誠稚子,但不是赤誠君子。之所以說他不是君子,一來因為其人年紀尚幼,冠禮未行,自然不能以君子二字稱之,當然他這冠禮因為皇帝的執意也已經快了。但二來……那則是因為他雖說從小受著忠孝節義的教訓,看上去溫和忠厚,但他是皇帝親自教出來的!

    皇帝言傳身教帶出來的兒子,會是個君子?當聽完張壽這番話之後,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將那罪魁禍首大卸八塊,最好再加上淩遲處死!本來就罪該萬死,居然還牽連到四弟和張壽!

    “三天后就是冊封太子的大典,在此之前也許只有成千上萬雙眼睛盯著你,在此之後,卻有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盯著你。所以,你千萬不要對我說,你想親自去審這樁案子。”

    說到這裡,張壽頓了一頓,見三皇子愕然盯著自己,隨即就尷尬地別過頭去,他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從前的三皇子固然靦腆敦厚,但既然已經接受了即將入主東宮這件事,又和四皇子一向那般親近要好,眼看弟弟被人這麼算計,三皇子還忍得住那才是咄咄怪事。

    “身為太子,你該做的是知人善任,而不是事事親為。再者,皇上這會兒大概比你還要雷霆震怒,既如此,你不覺得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嗎?比方說,回宮見皇上?”

    當三皇子跟著張壽重新出現在人前時,陸三郎和其他人一樣,忍不住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人一番,卻只見人和張壽言笑盈盈,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異象。想到當初這位小小的皇子出現在國子監半山堂裡,以及後來考進九章堂的情景,他不禁覺得那仿佛是很久之前。

    而陸綰和劉志沅見三皇子禮數周到,謙遜溫和,本來就因為今日之事對這位未來太子評價頗高的兩人,那自然是更加滿意。兩人作為嚮導帶著三皇子在整座公學裡轉了一圈,再次著重介紹了為九章堂預備的課室之後,陸綰就停下了腳步。

    “國子監中那些學官既然鼠目寸光,容不下九章堂這個異數,公學卻極其歡迎。要知道,公學中的教師進項微薄,而讀書人為師,不是為財,就是為名,可在公學卻可能兩樣都沒有,自然不願應募。然則九章堂若騰挪到此,公學不愁教師,而各位也不用愁生計。”

    “用來住宿的號舍是現成的,這份兼職的工作也是現成的,更不用各位奔波往來於城裡城外。唯一辛苦的,大概便是張博士,從你那張園到城外這段路,來回可是非同小可。”

    陸綰這麼一說,眾人頓時齊刷刷地去看張壽。然而,張壽尚未回答,陸三郎卻搶著說道:“每日來回確實非同小可,再加上日後九章堂還會有更多的學生,也不能全都靠老師一個人攬總。就是國子監民間那些書院,也不是老師日日講課,大多數時候也是學生自學互學。”

    “比如說我,進度既然快,當然就可以代課,其他人也當然可以。對了,我還記得當初老師還提過,大家自學之後,讓鄭鎔也來代一下課……只可惜日後沒機會了!”

    聽到陸三郎仍然直呼自己的名字,三皇子也頓時想起了張壽當初這分派,一時更加悵然。

    等聽到旁邊傳來張壽的一聲咳嗽,他這才立刻調整了情緒,當下就笑了笑說:“也不能說沒有機會。如若大家勤奮攻讀,侍讀東宮,我也不是沒機會替老師為你們講一講課!”

    此話一出,周圍的學生中間,頓時有人笑了起來。而那些和陸三郎當過同學,卻錯過了三皇子同窗機會的前輩師兄們,看到這位未來太子這般謙和,一時都覺得如沐春風。

    而咳嗽過後的張壽見三皇子態度和煦地和人談笑,言行舉止已經看不出曾經的靦腆,待人接物已經漸漸可見一種自然風度,雖說別人都說是他一手把人教成現在這樣子的,可他卻也知道,與其說是他的功勞,不如說是環境使然。

    說笑之中,話題漸漸就轉到了國子監今天的那樁鬧劇上,三皇子突然驚咦一聲,連忙說道:“我想起來了,我出城時特意走的是正陽門,路過棋盤街時,聽說有半山堂的監生試圖敲登聞鼓叩闕,後來被四弟攔下,罵了他們一頓後,讓他們當場寫奏疏請人呈送御前。”

    “四弟沒問緣由就走了,我卻聽說他們舉告的是國子監有人鬧事……我那時候趕著出城找四弟,再加上棋盤街上已經沒人了,也就沒顧得上細問。難不成今天早上九章堂被人鎖了,你們差點被人關了起來,半山堂也是這樣?半山堂的人險些去敲登聞鼓,就是為了這件事?”

    “那就對了!”陸三郎使勁一拍大腿,滿臉憤憤地說,“今早我帶著大夥兒沖出來的時候,就發現四周圍各堂全都亂哄哄的,但竟然沒人出來。放我們出來那傢伙撂下一句話說前頭正有監生鬧事,在圍攻老師,我一怒之下就抄著椅子沖出來了!”

    陸綰登時暗自呵呵。這死小胖子從小到大就是崇尚君子鬥智不鬥力的,現如今為了張壽竟然衝冠一怒用武力,這兒子也不知道是為誰養的!

    而今天一連串事情應接不暇,直到這時候陸三郎提起,張壽方才想到當時究竟是誰打開九章堂大門這個問題,當下就立刻追問道:“那是誰放你們出來的?”

    “是誰……老師你不知道?”陸三郎瞪大了眼睛,隨即就嘿然笑道,“當然是張琛啊!他好歹也是個監生,在國子監晃一晃,那也挺正常的不是?就不知道人為什麼不來見老師。”

    得知果然是張琛,張壽非但沒有釋疑,反而更加疑惑了。關鍵時刻做了這麼一件大好事,張琛幹嘛還要躲著不露面?裝什麼神秘?對了,還有半山堂的學生居然那般壯懷激烈……

    他在半山堂分班之後,就去了一趟滄州,後來既然那邊已經有了學官去教授,他回來後就沒再管那一攤子。在他想來,對於那些官宦勳貴子弟而言,日久天長下來,自己這個老師也就漸漸丟一邊去了。可誰曾想竟然還有人帶頭去叩闕,險些敲了登聞鼓!

    張壽正在那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忽略了自己曾經的學生們,劉志沅卻不由得搖頭歎息:“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只可惜,官學之中,現如今記得這話的師長越來越少了。”

    “所以,張博士你以誠待人,學生們才會這麼敬服你。因為他們往日遇上的那些學官,那根本就只是官,何嘗有半點為人師長的自覺!”

    “正因為只顧著自己的官途,這些年各地官學才會越來越爛,形同虛設!”

    劉志沅的說法自然得到了陸綰的贊同——他能不贊同麼?要是官學都很好,學官都非常盡職盡責,社學義學等等也都辦得盡善盡美,又怎會公學初開便報名者雲集?

    三皇子剛剛是以自己也是九章堂一員留下來的,然則無論張壽還是陸綰劉志沅,當然都不會把人留在這太久。

    未來太子在外城這樣的龍蛇混雜之地逗留時間越長,那麼變數就越多。哪怕這會兒主管五城兵馬司的朱廷芳應該得到了消息有所戒備,風險依舊存在。

    因此,眼看時辰已經不早,張壽就直截了當催促三皇子回宮。相較於習慣性討價還價,又或者扯皮耍賴的四皇子,三皇子這個當哥哥的只是四下裡望了一眼,仿佛要把這座他無緣學習的公學全都收入眼底,記在心裡,隨即就對著眾人溫和地笑了笑。

    “那我就回宮去了。諸位同學……”他輕輕舉手一禮,一字一句地說,“來日再會。”

    來日再見時……就要稱你一聲太子殿下了!陸三郎好不容易才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裡。

    畢竟,這會兒要是沒有老爹,沒有劉老頭兒在這裡,他當然可以和其他同學一塊開些善意的玩笑,張壽說不定也會加入進來,三皇子的性格,那是肯定不會在意的。可現在卻不行。

    因此,他只是微微一躊躇,就攏起雙手,隨即上前深深一躬,語帶雙關地說:“謹祝殿下一路平安。”這個一路,既指此行,也指將來三皇子一路人生平安。

    剛剛還嘻嘻哈哈直呼三皇子和四皇子名字的陸三郎這麼一帶頭,其他人你眼看我眼,最後竟是齊刷刷地躬身作別。面對這般情景,三皇子先是覺得心裡有些難過,仿佛什麼珍貴的東西就此化作烏有,可等到看見張壽和陸綰劉志沅,亦是舉手行禮作別時,他就醒悟了過來。

    答應父皇做好這個太子之後,他和四弟都尚且都再不相同,更何況和其他人?

    想通了這一點,他終於回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老師,陸祭酒,劉老先生,陸師兄和各位師兄,同學,那我就先告辭了!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會盡力的!”

    見三皇子走得乾脆,腳下生風,心頭唏噓的陸綰強按下令人宣揚未來太子來過這裡的衝動——反正在場之人這麼多,這種事不用宣揚也會人盡皆知——隨即他就若有所思地問道:“昨日今日這兩件事鬧得這麼大,那撞人入水的惡漢丟給了宛平縣衙,可國子監呢?”

    “這就要看皇上對國子監到底打算動多狠的刀子了。”

    劉志沅沒在意此時還有眾多九章堂的學生在側,輕描淡寫地說著殺氣騰騰的話題,盡顯昔日斷頭劉的本色:“若是皇上真的重新汰換一批舊人,學官黜落,監生革退,那國子監還有救,否則……沉屙難解!”

    當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劉志沅已經斷言了國子監唯一的解決之道時,下朝之後的皇帝直奔清甯宮,見到太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說什麼四皇子負荊請罪這樣的小事——雖然他乍一聽聞時簡直又氣又急——而是劈頭蓋腦地罵道:“國子監已經是爛桃一枚,無可救藥了!”

    最瞭解兒子的太后,原本就知道皇帝怒氣衝衝進來不是為了興師問罪,此時見人果然開口就怒駡國子監,已然聽說了棋盤街上那一出的她就開口說道:“我知道你最崇尚開國太祖,然則太祖當年驅韃虜而複天下,一時大刀闊斧破沉屙,於是天下煥然一新。”

    “然則現如今百年過去,天下頑症何止一星半點,你要做中興之主,就只能一點一點割肉,切忌大刀放血。剛動了光祿寺和禦膳房,下一個如果要動國子監,你就得管住自己,別再對其他的地方開刀……欽天監也不行!”

    “別覺得欽天監屍位素餐,連個天象曆法都算不准……他們都是一代代家傳下來的手藝,九章堂的學生們要想代替他們,還有至少十年八年!你徵召的那些天文人才也是一樣!”

    被太后語重心長這麼一說,皇帝那滿肚子火氣沒地方發,只能乾脆在清甯宮中來來回回踱了幾圈。這是他從前常有的習慣,如今登基多年,兒女滿堂,漸漸也就沒有這種在母親面前流露出不成熟的時候了,可今天他卻著實不想忍耐。

    就這麼團團轉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徐徐吐出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說:“冊封太子在即,外頭卻連續不斷地出事,一則是針對司禮監,一則是針對張壽。再加上去年趙國公朱涇出征之後的那場風波,朕實在是懷疑,是否有人心懷不軌!”

    太后聞言眉頭大皺,而緊跟著皇帝說出來的話,則是讓她更加震怒。

    “朕懷疑,敬妃仍舊心中憤恨……”

    “荒謬!”沒等皇帝說完,太后就勃然大怒,“她確實有千萬般不好,可她如今家道中落,所有親族當中都挑不出一個成器的,之前我下懿旨廢後時,甚至都沒有什麼人替她這個皇后說一句公道話,就連你把大郎和二郎攆出京城,也不見有人置喙!”

    “他們母子三人已經是落魄淒涼到了極點,要如何指使人做下這等大事?誰聽他們的?”

    皇帝被太后說得面紅脖子粗,好在此時滿殿宮人內侍一個不留,他也不怕丟臉,乾脆一屁股在太后下首坐下,滿面惱火地說:“要不然是誰?孔老四雖說是做個姿態銳意進取的樣子,攆走江老頭就開始忙不迭地做出穩重姿態,但他還沒這麼蠢!”

    “阿吳就是個應聲蟲,張鈺資歷還淺,再鬧騰也輪不到他。這三個閣老之外,六部尚書雖說各有所求,可理當不至於有這等陰謀算計……總不能業庶人陰魂不散……”說到這裡,不用太后怒喝,他自己就閉了嘴,許久才恨恨一捶扶手。

    “朕只剩下兩個兒子了,絕不能再被人帶歪!母后,朕意已決,東宮三太和三少,雖然都是朝中重臣兼著,但朕絕不會讓他們插手三郎的學業。講讀官朕已經選好了,五日一輪,絕不專任一人,讓三郎和他們保持距離!反正有張壽……雖然他忙,但隔日進宮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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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三章 名實相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官場中人無不覺得近些日子以來鬧劇不斷,使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就連京城閒人一貫喜歡對外鄉人津津樂道種種官場中事,以炫耀自己作為天子腳下子民的消息靈通,吃瓜看戲了這麼幾天,也大覺得有些吃不消。

    因為誰都難以煞有介事地掰出一個幕後黑手,然後對人津津樂道自己的判斷。

    所以,皇帝在清甯宮太后面前直接疑心到了廢後和大皇子二皇子,甚至連已經敗了十幾年的業庶人都翻了出來,這也真不能說天子就是疑心病太重。因為……實在是找不到一個符合邏輯的幕後指使者!難不成真的只是種種矛盾壓制已久,於是在冊立太子之前總爆發?

    於是,雖說太后建議皇帝不要立刻把矛頭對準國子監——哪怕對那些學官已經深深不滿——但皇帝當日在朝會上雷霆大怒,回來又對太后發了脾氣之後,下午卻還是立刻召集部閣大臣議事,決定將當日鬧事監生一體革退,所有學官則是從上到下罰俸一年到三個月不等。

    至於國子博士張壽,皇帝乾脆就直接免了。

    面對這麼一個好消息,孔大學士最初那自然是喜出望外,就連幾個覺得張壽事多的尚書,在驚愕之後,也無不覺得皇帝這一次竟然難得沒偏心,終於把板子打在張壽身上了,可緊跟著,皇帝就說出了一番讓他們無不大驚失色的話。

    “既然國子監容不下九章堂,那就按照張九章的意思,直接把九章堂轉到城外公學去吧。不只是九章堂,半山堂也一樣,省得那些學官看這些鑽研算經的寒素學生,看這些不務正業的貴介子弟不順眼,騰挪出來的課室也正好可以讓六堂稍微松一松,不至於講個學還要擠在一起!”

    孔大學士眉頭倒豎,正要反對,吳閣老就立刻大聲附和道:“皇上此言大善!九章堂和半山堂本來就和國子監的氛圍格格不入,挪去他地卻是正好。如此一來解決爭端,兩兩相安,二來,也是為張博士減輕負擔嘛。他還是東宮講讀,整天還要和學官監生鬥心眼,累得慌!”

    見吳閣老竟是又開始做應聲蟲,孔大學士簡直氣得七竅生煙,可沒想到皇帝竟是無所謂地哂然一笑道:“是啊,他身上職分太多,朕給他減一個卻也無傷大雅。嗯,反正他不是博士,也是東宮講讀,翰林侍講學士,以後把稱呼從張博士改成張學士就行了。”

    說到這,皇帝就輕描淡寫地說:“九章堂那些監生從前就常常在公學兼充教師,這次半山堂挪過去,也讓他們去公學歷練歷練,好好見識一番民間疾苦!嗯,既然不在國子監,監生兩個字卻也不適合他們了。既然是半讀半講,引導公學那些學生識文斷字,便叫導生吧!”

    吳閣老立刻又是搶著讚歎道:“皇上聖明!這導生二字簡直是貼切之極!”

    這一次,就連皇帝也忍不住瞥了吳閣老一眼——又會拍馬屁,又會看眼色,更重要的是在關鍵時刻還能謀善斷,這種人才他當然用得非常順手,誰會記得,就連之前黯然下臺的江閣老,在內閣裡呆的時間也不如眼前這個阿吳來得長?

    可這一次,他忍不住想耍人一下,當下就慢悠悠地說:“你也無需為朕臉上貼金,朕還沒那麼閑,事情都沒出,就給這些監生想一個新名頭,這是張九章建議的。”

    要是換成別人,遭了皇帝這麼一下突然襲擊,眼看孔大學士等同僚譏誚地朝自己看過來,怎麼也得發窘一下子。

    但吳閣老是誰?他照舊若無其事地嘿然一笑:“原來是張學士建議的?哎呀,真是天下英雄出少年,不愧皇上這般器重,深諳名實相符之道!”

    他說著就笑眯眯地對著孔大學士點了點頭,見對方一臉你無恥你卑劣你不要臉的表情,他卻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問道:“皇上,倒是那樁涉及到司禮監的奇案……”

    相比國子監的爭端,孔大學士最關心的當然還是那樁說奇案還不如說是鬧劇的勾當。既然吳閣老起了個頭,他就立刻沉聲接了上去。

    “如今物議紛紛,國子監爭端其實也是因此而起,若是不加以徹查,恐怕難以平息。宛平縣沈縣令雖是能員,但處理此事恐怕……”

    “恐怕什麼?這麼簡單的案子,朕還怕他寬縱了犯人?”見孔大學士說著說著就拖了個長音,就此打住了,皇帝皺了皺眉,直截了當地說,“朕倒是想從那犯人背後追查是哪來的流言,可沈卿雖說雷厲風行,立時嚴厲拷訊,人卻一口咬定只是道聼塗説,心生憤懣。”

    “至於對四郎搬弄是非的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朕令人杖訊過後,也沒問出什麼東西來,那就全都認定是他一人所為。否則,難不成是內廷又或者外廷中,有人能夠指使得動他?”皇帝閉口不提柳楓死活,只是漫不經心地拋出了一個說法。

    孔大學士哪裡肯就這麼輕輕放過,霍然起身道:“然則司禮監遴選人時,竟然是教授那些孤兒無父無母,不講孝道親情,不講天倫人情那一套,此事非同小可!宮中近侍,若是真的這般教導,豈不是違背天理人欲,沒有孝哪來的忠?”

    “那自然是柳楓信口開河,對四郎胡說八道!”

    皇帝一口否認,繼而更是斬釘截鐵地說:“我朝素來以孝治天下,不孝怎能忠?那是柳楓蓄意抹黑司禮監!四郎在外亂說話,昨日回宮後痛悔當初,今日已經詣清甯宮負荊請罪,而後太后更是令張九章管教了他,如今他不但挨了戒尺,這會兒還在奉先殿裡抄《孝經》!”

    什麼?太后自己不管四皇子,竟然讓張壽管?

    就連孔大學士都以為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要知道,太后可不是素來特立獨行的皇帝,皇帝興許會玩出這種讓人難以置信的花樣來,太后卻是一貫非常強勢且嚴明的!不說別的,想當初皇帝兒時,也沒少挨過太后的嚴厲教訓!

    他張了張嘴想要詢問緣由,身為張壽的同門師兄,戶部陳尚書就非常謹慎地開口問道:“臣斗膽問一聲,緣何是張學士管教四皇子?”

    “他不是四皇子的老師嗎?”皇帝一句反問,見包括吳閣老在內的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他就語重心長地說,“既然將他託付給了老師,那麼自當放手讓老師去管教,這也是名實相符。四郎從宮外挨過打回來之後就自請去奉先殿抄《孝經》去了,足可見深刻反省。”

    聞聽此言,吳閣老少不得在那高唱四皇子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陳尚書卻驚訝于張壽還真的敢下手打,至於孔大學士等人,那則是覺著皇帝這話不盡不實。

    然而,就算他們在背後還鼓動了人上書繼續針對此事上奏,卻也不會和國子監那些鬧事的監生……或者說背後指使的學官那樣,直接把矛頭對準張壽教壞了四皇子。

    誰都知道皇帝逐走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卻對三皇子和四皇子寵愛備至,那兩個小傢伙是碰不得的。至於張壽……朱瑩是趙國公朱涇的女兒還是皇帝的女兒還是未知數,就算僅僅是愛屋及烏,皇帝偏袒張壽都是毫無疑問的事,更何況張壽還有個大智大勇的生母?

    於是,眼看皇帝快刀斬亂麻解決了國子監的事,卻對司禮監的事顧左右而言他,孔大學士等人便決定回去之後好好抓住重點再作計較,這會兒就不和皇帝繼續扯皮了。

    可等到一行人離開文華殿,回到各自的官衙,眾人就得知了一個勁爆的消息。

    打四皇子的不是張壽,而是張壽身邊那個現如今越來越有名,據說皇帝都常常讚歎連連的隨從阿六。而且,不但四皇子挨了二十下戒尺,張壽自己也挨了十下!

    據說四皇子沒攔住自家老師代他受責,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欲絕。而之後去的三皇子看到這一幕,直接就氣得打了四皇子一巴掌!要知道,這對兄弟往日最是和睦友愛,別說打自家弟弟了,從前四皇子受責,據說都是三皇子撲上去求情,恨不得以身相代的。

    這各式各樣的消息滿天飛,之前就打算戰略性放棄張壽,主攻司禮監的孔大學士大歎自己著實有先見之明,沒有在御前揪著張壽和四皇子這一對師生不放。

    而國子監那群學官們在得到有人通風報信,說是此番罰俸就能渡過難關,而且張壽更是被罷免國子博士時,最初還一度歡欣鼓舞,可在得知四皇子受責這件事後,大多數人簡直是猶如五雷轟頂。

    張壽竟然這般不理會師道尊嚴,這麼能忍會裝,三皇子和四皇子全都被騙得暈頭轉向,這件事要是被三皇子記在心裡,他們就算此次涉險過關,日後太子難道不會記仇?

    而在外城公學逗留了大半天,和陸綰劉志沅商量了眾多事情的張壽,等返程回張園時,卻是在路上就迎來了一場有史以來最規模浩大的強勢圍觀,以至於原本騎馬的他都被人看得有些吃不消了,不得不登車暫避。

    而暫避之後還沒完,竟是有人當街舉薦自家兒孫如何如何,懇求他收入門下……這下子,實在沒辦法的他只能讓阿六趕車,落荒而逃。

    然而,當抄小路的阿六一路嫺熟地轉彎轉彎再轉彎,以至於張壽已經完全不辨東南西北,乾脆放下窗簾任憑阿六兜圈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卻在某個巷子裡突然停下了。緊跟著,他就聽到了阿六的聲音。

    “少爺,張園大門、後門和所有側門都被人堵了,圍牆外就差沒有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張壽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腦門,呻吟一聲道:“至於嗎?”

    “當然至於。”這一次,阿六的回答卻是斬釘截鐵,“因為大家都覺得少爺是個好老師。世上名師不少,但大多數都只有那些資質突出的學生脫穎而出,至於愚鈍的,大多數就任其自生自滅了。可少爺這些學生,多少曾經愚鈍的人都得到了好名聲?”

    “那也不都是因為我。”

    張壽可沒有將功勞全都歸於己身的意思,發覺外頭剛剛突然變得很囉嗦的阿六竟是不說話了,他就笑著說道:“你這小子總認為我最好,可那是因為你成天跟著我,沒機會見識比我更好的老師。再說了,我也不是沒有私心的,比如……”

    “比如什麼?”

    隨著車簾被人一把揭開,張壽見面前恰是露出了朱瑩那張含嗔帶怒的臉,頓時猶如人在夢中。但很快,他就醒悟到必定是阿六在半道上就已經遇到朱瑩,此時故意在這陋巷之中停車!反正這小子平時對他倒是順從,可一遇到朱瑩就倒戈了!

    而朱瑩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閃電一般伸出手去捉張壽的左腕,可憑藉她的武藝,往日無往不利的這一招卻落了個空,因為張壽只是肩膀一沉,往後一縮,她那蓄勢很足的一招就沒能奏效。可她卻依舊不管不顧,身體前傾再探,最後乾脆一躍鑽上了車。

    在這狹小的車廂之中,和朱瑩來一次不帶任何香豔意義的肉搏,張壽當然敬謝不敏——而且他那點防身術的手段,也不是對女孩子用的。

    因此,他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朱瑩在幾次落空之後,終於雙手抓住了他的左腕,隨即盯著那纏了一層層白棉布的左手看個不停。生怕她在車中有什麼過激舉動,他就急忙提醒道:“瑩瑩,阿六就是做個樣子而已,不妨事的!”

    “做什麼樣子?阿六他會這種高難度的活計嗎?玉泉姑姑又通武藝,又懂醫術,阿六要是假打,她會看不出來?這世上哪有替學生受責的老師,阿壽你老是做與眾不同的事!”

    不等張壽再解釋,但朱瑩卻展顏一笑,突然伸手抱住了張壽的脖子:“可我就是喜歡你和別人不同!四皇子回宮之後,老老實實去奉先殿痛哭流涕自責了一場,我看他這一次是真的知道錯了!我替他求情,你替他受責,我們倆倒是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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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7 01:26:29
第六百二十四章 賣好,將軍

    張壽原本以為從垂髫童子到束髮少年再到成年人雲集門上求拜師這種事,只不過是四皇子東窗事發後的一時風潮,然而,他卻萬萬沒想到,足足四五天過去,等到了十月十四,也就是冊封太子之前的一天,自家從大門到側門到後門,乃至於圍牆之外,也全都守滿了人。

    於是,自從學會馬術後就喜歡騎馬的他,不得不每次出行都坐馬車。而即便是坐在車廂裡,也能聽到外頭那一聲聲深情呼喚老師的聲音——順便提一句,不少人的年紀甚至比他大一倍都不止。

    張壽內心非常納悶,就沒人懷疑他只不過是作秀一場,哄哄四皇子?而且,他對四皇子這般,那是因為四皇子大嘴巴亂說話時他也在場,沒阻止到底有錯,所以在管教四皇子之前,他也需要對太后和皇帝有個交待。可並不是說,他對所有學生都會這麼幹。

    真要是每個學生犯錯都要株連老師,呵呵,那老師真是天底下最高危的職業,沒有之一。

    所以,張壽很想不通外間那風潮從何而來,

    當這一日他再次出現在文華殿,脫離了國子監學官的隊伍,自覺有些格格不入地站在了一群翰林當中時——這也是他在那一日事發後,再一次因為皇帝召請進文華殿參加經筵——他方才終於後知後覺地得知,京城人的狂熱為什麼能持續這麼久。

    因為他身邊一個和他品級相同,年紀卻足可以當他祖父的翰林侍讀學士非常友善地對他笑了笑,隨即眯著眼睛說:“張學士可知道,葛老太師在事發當日被人請去主持一個文會,在品評文章時,有人提到四皇子的那件事,然後他親口對人說出了一番話。”

    “他說,外人都說他七元及第,曠古爍今,又是什麼文壇耆老,算學宗師,可張學士這一年多收的學生,卻比他這輩子收的學生還多,其中多有世人所說頑石,到你手中卻成為璞玉的。都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像你這樣擅長相千里馬的伯樂更不常有。”

    “總有你一天,你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桃李滿天下,比他這個所謂算學宗師更加名垂青史。”

    儘管張壽憑藉多了數百年的見識,確實有些看不上國子監那一群所謂飽讀聖賢書,實則卻忙於勾心鬥角的學官,更覺得幾千年獨尊儒術的傳統放到今天實在是即將過時,但他並不覺得自己一個人就能夠改變這一切,所以才決定在走上層路線的同時再走一走下層路線。

    然而,他都還沒做出多少成績來,他那個葛老師卻無時不刻不在吹噓他這個學生!

    此時此刻,見其他那些根本就不太認識的同僚們或打量過來,因為剛剛旁邊這老翰林的話而露出各式各樣不相同的表情,張壽哪怕心裡對葛雍在外頭對自己的高評價有些無奈,但在經筵這種本來就最容易文人相輕的場合,他當然知道自己不能謙遜。

    當下他就輕描淡寫地笑道:“原來老師對我這個關門弟子如此寄予厚望。也難怪這幾天我那宅院天天被人圍堵得水泄不通,就連家中人出門都成了難事。”

    “呵,不過是些愚夫愚婦道聼塗説而已……”某個著實不小的嘀咕聲只在說出這半截話之後就戛然而止,大概是想到了這道聼塗説四個字用在這裡著實不妥。畢竟,主動替張壽揚名的人是當朝太師,所有朝官之中的最高頂點。

    於是,在頓了一頓之後,說話的人就立刻補救道:“張學士雖說師承名門,但年少為師,也有不周到的地方,否則怎會出了四皇子這檔子事?”

    這最後一句便是露骨到極點的攻擊了,張壽隨眼一瞥,發現是個三十許的陌生官員,他正打算反唇相譏,卻不想就聽到了翰林院這一陣列旁邊,恰是傳來了召明書院嶽山長的聲音:“不過些許小事,也值得被尊駕拿到這般場合來說?”

    “雖則四皇子對皇上來說乃是卑幼,但終究是皇族,尊駕難道不該為尊者諱嗎?還是說,尊駕自幼從師長處所習禮儀,卻連這一點都沒有學過?”

    說到這,嶽山長就泰然自若地說:“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于師。四皇子以皇子之尊,卻深知尊師重道,知錯能改,難道這不值得褒揚,而是要因為這一時疏失,被拿來在這種場合攻擊他的老師嗎?”

    張壽的反擊尚未到來,卻冷不防遭受到嶽山長的尖利諷刺,剛剛那說話的年輕官員不禁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尤其是被人點穿拿著四皇子攻擊張壽這一點,他更是恨不得把剛剛因為一時嫉妒而說過的話全都吞回去。

    然而,他偃旗息鼓了,豫章書院的洪山長卻忍不住了。作為皇帝召來京城的四位山長之一,他進過宮,講過學,女兒還得到過太后的褒獎,如今人還享受著五品公主友的待遇,在宮中教授三皇子這個未來太子畫畫,可這些天來,他這個當父親的卻度日如年。

    因為經筵以來,張壽和嶽山長等人都已經講過學,而他卻沒有!

    哪怕張壽並非日日都來經筵,而是缺席過很多場,但誰都不覺得那是皇帝不重視他。因為張壽平日還在九章堂給學生上課,是個忙人。而他這個時不時參加經筵的人,在那張公佈的經筵講學表中,他講學的日子卻排在十月十八……太子都冊封了,他再講學有什麼用!

    所以此時此刻,眼見嶽山長竟是突然站在了張壽那一邊,他不禁本能地覺著人是在趁機向張壽賣人情,當下就沒好氣地冷哼道:“嶽山長倒是會替人文過飾非!自古以來,師者至尊至貴,更以學問德行為貴,只有弟子代師長受責,何嘗有過師長代弟子受責這種咄咄怪事!”

    “這如果不是嘩眾取寵,便是沽名釣譽!”

    他這最後一句話說得鏗鏘有力,任憑是誰都能聽出其中那毫不掩飾的蔑視。然而,話音剛落,一個冷颼颼的聲音就驟然響了起來。

    “誰人誹謗我老師,便是我畢生之敵!”

    隨著這個聲音,眾人方才發現,四皇子竟是悄無聲息地從大殿門口進來了。從前他每次都是和三皇子一道跟著皇帝進來,今天這突然現身,門口更是無人通報,當然更談不上提醒,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大吃一驚的同時暗自慶倖。

    要知道,張壽突然名聲暴漲,看不慣的人,想和洪山長一樣罵一聲嘩眾取寵,沽名釣譽的人多了,只不過是因為第一個跳出來的人被嶽山長所挫,然後第二個又被洪山長搶先而已!

    此時此刻,洪山長也認出了四皇子,可聽到四皇子這形同宣戰似的言辭,他卻那一腔書生意氣上來了,非但沒有就此打住,反而更是提高了聲音。

    “只聽四皇子這話,就知道並未真正反省之前妄言的過失!師長固然要敬重,但師長有過錯的時候,身為學生也應該恭敬地指出,而不是盲從……”

    早就體會到洪山長是個頑固不化的道學,因此張壽剛剛見人跳出來大罵挑釁的時候,恰是一點都不生氣——一來洪山長這德性是肯定不會被皇帝留在京城的,二來,今天過來聽講的同樣還有他一堆學生,不至於要他親自上陣。可四皇子竟突然獨自先來了,他卻有些意外。

    此時此刻,見四皇子絲毫不理會正在那慷慨激昂的洪山長,竟是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因為皇帝撫慰的緣故數日沒進宮,這還是在事後第一次見到四皇子的他不由得好好端詳了人一番。不過三四日功夫,四皇子看上去沉穩了許多,眉宇間竟是稚氣不再。

    “老師。”壓根連看都不看洪山長一眼,四皇子徑直對著張壽直接一個大揖,隨即就沉聲說道,“學生這些天在奉先殿抄《孝經》,更是抄了十遍《師說》。此前學生言語不謹,惹出禍端,如今又致使老師為人譏刺,實在是罪過。”

    “今後,學生當刻苦向學,謹言慎行。然則若有人誹謗老師,那學生絕不會三緘其口!身為學生,怎能坐視有人辱我師長?”

    洪山長被四皇子這一番連正眼都不看自己的宣言氣得七竅生煙,然而,正當他牛脾氣上來,打算不管不顧硬頂這麼一次的時候,卻不想外間突然傳來了響亮的呼喝聲。

    從最靠近殿門的地方開始,本來還在議論紛紛的人群慌忙起身,漸次肅立,一時大殿中連衣袂摩擦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只能聽見人們儘量克制的呼吸聲。隨著腳步聲漸近,原本整齊肅立的人們齊刷刷地深深躬身行禮,恰是如同一片樹林齊齊折腰一般。

    一手牽著四皇子的皇帝走得不疾不徐,但當路過張壽身側時,他瞥見四皇子也避在一旁深深行禮,他就順手伸了過去,見四皇子沒有回應,而是直接避到他身後,他就收回手複又前行,直到在正中的御座坐下,見三皇子侍立在側,四皇子立于階下,他這才淡然笑了笑。

    “明日冊封太子儀典已備,然則東宮講讀此前只定了翰林侍講學士張九章一人,未免不足。如今經筵已經開了將近半月,朕細查諸講官言行,頗有所得。”

    “今日在講學之前,朕意先定東宮講讀,諸卿可有人選推薦?”撂下這麼一個足可讓全場譁然的大消息之後,皇帝卻根本沒有給眾人反應的機會,而是徑直看向了吳閣老和張鈺。

    在皇帝的目光之下,一向被譽為是天子應聲蟲的吳閣老率先出列,一字一句地說:“臣以為,召明書院嶽山長品行卓著,才學不凡,教學有方,堪為東宮講讀。”

    剛剛才幫張壽懟過人的嶽山長登時愣住了。雖說進京那一日就去國子監九章堂旁觀,卻因方青口無遮攔而有所失分,但他很清楚,就憑自己以及書院眾多學生在農學上的造詣,皇帝就應該會留下自己。

    但那是應該,不是必然,此時真的為人舉薦,而且還是被出了名最會看天子眼色的吳閣老舉薦,他怎能不覺得十拿九穩?不過也是,不選他難道還能選食古不化的洪山長嗎?

    他本待低下頭表示謙遜,下一刻卻只聽一旁傳來了又一個聲音:“臣舉薦太湖書院肖山長!肖山長在江南名重一時,此前講學亦是人人稱道。”

    洪山長壓根沒想到竟仿佛立時三刻就要定下東宮講讀的人選,措手不及的他環目四顧,卻只見竟是沒有一個人看他——就連那些曾經見過的江西籍官員,亦是有意無意避開他的視線,登時心底咯噔一下。

    他在第一次見皇帝時還表示不願意做官,希望儘早歸家,可在虛懸多年的東宮突然有主時,他最初的意願就不重要了——或者說,他希望能夠把太子教授成為自己希望的,溫文有禮,沉穩大度的謙謙君子,將來成為名垂青史的聖君賢主。

    所以他才分外難以接受,之前皇帝點的第一個東宮講讀竟然是張壽!

    可眼看那些重臣們你一言我一語,推舉出了一個個人選,其中華亭書院的徐山長卻也得到了提名,洪山長心中煎熬的同時,不免就朝三皇子看了過去,卻只見三皇子目光竟是頻頻流連階下的四皇子,緊跟著就抬頭看了過來。

    正當他以為三皇子這是在看自己時,他卻只見三皇子突然笑了笑,隨即收回目光,從容地對皇帝行了個禮。

    “父皇,洪娘子此前教授兒臣畫畫,盡心竭力。如今聽說太后和諸位娘娘慷慨捐資的女學將開,她就要去女學任勸學女史,兒臣卻也不捨得她這樣的名師。太后亦是嘉賞洪娘子德行才學,懇請父皇也給洪娘子一個名義,使她在女學之外,閒暇時候能來繼續教導兒臣畫畫。”

    三皇子的這一番話,那可謂是圓滑漂亮,任憑誰也挑不出錯處來。而皇帝的反應更是相當快,當下就笑眯眯地點頭道:“洪氏女確實頗有才德,更可貴的是謙遜好學,在宮中也常常手不釋卷,她所求是天下女子能學而知之。其父豫章書院山長洪卿當初見朕時,直言不為求官,講學之後就要回去主持書院,父女二人頗有古風。朕自當全你父女二人所求。”

    毫無準備被皇帝將了一軍的洪山長登時心裡咯噔一下,正想抗辯一二,皇帝的決斷卻已經來了:“賜洪卿百金,經筵後馳驛送歸江西。洪氏女賜勸學女史印,可隨時入宮謁見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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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五章 針尖對麥芒

    剛剛洪山長怒懟張壽之後,甚至對四皇子也毫不留情,圍觀群眾在吃瓜看戲的同時,原本就是心情不一,等到發覺一群部閣大臣在推薦東宮講讀的時候無不默契地遺忘洪山長,他們就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而現在皇帝賜金的同時,卻把洪氏給留下了,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珠子砸落一地。可還沒等眾人深究洪山長是不是真的在御前說過那樣光風霽月的請辭之言,皇帝就突然話鋒一轉道:“再刻銀印兩方,一為督學山長,賜予永平,一為監學巡查,賜予朱瑩。”

    女學之事,眾人之中頗有一些人聽說過,永平公主主持,洪氏輔佐,這種配置眾人也大多覺得無可厚非。然則……然則加入一個朱瑩算什麼鬼?朱瑩那是出了名的不好學!

    在這燒著地龍於是溫暖如春的文華殿裡,今日同樣前來參加經筵的朱瑩笑得燦爛而明媚,以至於在她旁邊的德陽公主甚至有一種春天已經到來的感覺。至於其他宗女以及各家千金,則是很遺憾永平公主不在,否則,她們大概能看看永平公主對朱瑩橫插一杠子是何態度。

    而皇帝突然來了這麼一句題外話之後,卻又開口問道:“諸卿還有何人推薦?”

    參加文華殿經筵的人數雖多,但剛剛出言舉薦的人,眾人看在眼裡,心中無不猶如明鏡似的。就那些舉薦的大佬們推出的十幾個人選,恰是此番文華殿經筵上講學表現突出的——當然在頭一日某個表現最突出,甚至和有首輔之實的孔大學士激辯一場的少年,這就不提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出言舉薦的大佬,清一色都是正四品以上!

    然而,在剩下的人揣摩是否值得冒一下風險,舉薦一下某個親近人物的時候,張壽卻突然站了出來,朗聲說道:“皇上,臣舉薦前兵部侍郎,劉志沅劉老先生。”

    剎那之間,偌大的文華殿安靜了下來。在別人還在躊躇是否要打破剛剛那明顯品級默契的時候,張壽這突如其來的發言可謂是石破天驚,一來是因為張壽突破了之前那些舉薦者的品級,二來,當然也是因為張壽舉薦的劉志沅,致仕前的品級遠遠高過東宮講讀。

    就連三皇子也明顯露出了訝然的表情,四皇子那就更不用說了,每一個人都能從他那瞪大眼睛的表情中看出他的不理解。

    甚至還有人從兩兄弟那表情中毫不費力地讀出了一句話來——老師你怎麼不早說?

    當然,讀出這麼一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朱大小姐。她迷惑地挑了挑眉,隨即就感覺到身旁的德陽公主似乎用手輕輕碰了碰她,耳畔也傳來了人猶如蚊子叫似的聲音:“瑩瑩,你也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啊,阿壽壓根沒和我說過!劉老先生是我大哥的老師,他要是早說,我肯定早就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舉薦了……要不然多對三皇子和四皇子吹吹風也行啊!”朱瑩有些懊惱地掰動著手指頭,隨即有些不滿地說,“他要是早說,爹也可以推薦嘛!”

    早就讓陸三郎對張壽言及此事,卻一直都沒見有什麼成效,朱廷芳原本只以為是張壽試過卻不成,又或者張壽畏難而打算搪塞過去,此時見人竟然在這文華殿經筵上公然推薦自己的老師,他登時眼神一閃,可下一刻,他就覺得自己的胳膊被人給重重捏住了。

    毫無疑問,除卻他的父親,還能有誰?

    他仿佛沒察覺到那巨力帶來的痛感,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到了嘴邊的話卻沒說出來。雖然他很想出去附和,但他知道,自己站出去只會是反效果。果然,他立時聽到了一個反對的聲音:“張學士可知,你舉薦的是令舅朱廷芳的老師?”

    “豈不聞,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更何況,我還沒成婚呢。”張壽笑眯眯地反詰了孔大學士一句,這才用一種極其自然的口氣說,“劉老先生剛直雄毅,更是曾經的會元,文章學問自不必說。當然,其人畢竟曾為兵部侍郎,為東宮講讀,恐怕是屈尊了。”

    “然則以臣對劉老先生的瞭解,他只在乎做事,不在乎名位。若是有利天下的事,雖千萬人吾往矣,絕不會嘩眾取寵,沽名釣譽。”

    此時此刻,張壽把剛剛洪山長指摘他的話拿了出來,這頓時引來了一片譁然。

    而同樣沒料到這一茬的皇帝若有所思揪著自己蓄的那少少幾根鬍鬚,在意外的同時,卻又覺得挺欣賞。沒辦法,特立獨行的皇帝對上特立獨行的少年,自然而然就會覺得親近。

    當然,如果張壽不是早有淵源,如果不是朱瑩的未婚夫,如果不是真有本事,他可沒有這麼好說話,天子的容人雅量,那是要看人的!於是,皇帝慢條斯理地說:“劉卿確實是難得的人才,朕之前本屬意他出任他職,他卻對朕說,老朽之身不求再仕,只求無愧於心。”

    “所以,他竟然和陸卿混到一塊去了,整日周顧著公學,足可見這為學子的一片拳拳之心,朕沒想到,卻不得不嘉其志氣。他教授三郎,確實是合適不過。只不過,張九章你說他不求名位,朕卻不可不加以禮遇,否則傳揚出去,朕豈不是還不如三郎和四郎尊師重道?”

    這話在眾人聽來,簡直是對剛剛洪山長攻擊三皇子盲目尊師的最好反擊。可皇帝之前明明尚未進殿,應該沒聽到洪山長那番話,眾人也只能疑神疑鬼,順便替這會兒正臉色變幻不定的洪山長掬一把同情之淚。

    而眼見劉志沅入東宮講讀一事已成定局,而且皇帝恐怕還會尊其品級,孔大學士情知無法阻止,乾脆就搶在皇帝為劉志沅定下品級之前,霍然出列,破釜沉舟地拿出了這些天預備已久的殺手鐧。

    “東宮講讀關乎太子之將來,天下之將來,臣等各有舉薦之責,皇上身為君父,從容細細遴選,此乃正理。然則明日冊封東宮,慈慶宮業已陳設齊備,臣卻有一言不吐不快!”

    說到這裡,孔大學士卻是直接撩起袍服下擺,竟是在這種場合少有地大禮參拜:“臣忝為閣臣,今日伏乞聖上,慈慶宮一應隨侍,不應再選入通曉文字的宮人內侍,以免有人仗恃所學,蠱惑人心!有孝方有忠,此乃天理人倫!”

    他這麼一說,就只見偌大的文華殿內,頃刻之間竟是搶出了足足二三十名文學清貴,同時附和高呼。

    面對這樣的局面,眾多朝臣勳貴,乃至於不少官宦子弟和名門千金,在驚愕過後,卻不由得都生出了幾分贊同。

    自從漢之後,大多數朝代,何嘗不是以孝治天下?還不是因為有孝方才有忠?

    而反面例子就是,除卻從元世祖建元其實就歪了根子的蒙元,在開國之後就兄弟父子刀兵相對的唐朝,哪怕也曾經鼎盛一時,但因為太宗李世民開了個壞頭,乃至於一代一代子孫前赴後繼地幹起以子迫父的勾當,於是到了中後期,太子幾乎都是十王宅中養的廢物。

    這其中固然有重用閹宦,最後廢立全由權閹的關係,但何嘗不是那些天子一個個都怕兒子太過英武,於是出了李世民,於是出了李重俊,於是出了李隆基,於是出了李亨,所以才寧可把兒子養成廢物,也絕不讓他們有機會奪父權嗎?

    有了唐時以及五代十國那些亂七八糟的教訓,從宋到明,這個孝字那都是被提到了最高的高度。到了本朝,雖說亂七八糟的靖難也好,反正也罷,來了一次兩次三次,但至少從未出過以子迫父的慘劇,了不得是藩王不服中樞新君,振臂而起,頃刻之間收拾了朝局天下。

    所以,眼見孔大學士和這麼一大堆人跪地陳情,每個人都醒悟到,孔大學士這位有實無名,不是首輔的首輔,是為了斷絕司禮監那些不但識文斷字,甚至可以說通讀經史,但唯獨違背孝道的讀書內侍進入東宮。而理由更是現成的,因為太子必須忠孝雙全!

    於是,一個個人悄然出列,伏跪於地,卻是以沉默作為附議。當大殿中最終跪了足有幾十號人時,冷眼旁觀的張壽就發現,坐在世家千金之中的朱瑩竟是霍然起身。

    對楚寬素來有些警惕提防的他並無意站出來替司禮監張目,因此對朱瑩的舉動不免有些不解,可朱瑩朝他投過來一眼之後,卻是嫣然一笑,隨即從容出現在了那伏跪一地的人群旁邊,卻是不慌不忙襝衽施禮。

    “皇上,這麼多位朝中重臣都提請慈慶宮不可留識文斷字的內侍宮人,否則便容易蠱惑人心,試問他們擔心蠱惑了誰?何妨明說,他們擔心有人蠱惑了未來慈慶宮主人而已!”

    沒人料到朱瑩會突然出來,正如同張壽這個和她最親近的未婚夫都沒料到一樣,朱涇和朱廷芳身為父兄,卻也同樣為之大吃一驚。朱瑩這是到底想說什麼?

    “但三皇子從前還不是太子的時候,身邊內侍宮人,難道就全都是目不識丁,毫無見識之輩?難道他從前年紀尚幼的時候,還不曾被人蠱惑學壞,如今年紀漸長,沉穩漸成,又將冊封太子的時候,卻會為左右一時讒言而遭誤導?”

    “婦人之見!即便唐宗宋祖,難道是一開始便背父背主的嗎?”

    孔大學士一時情急,脫口而出之後,方才瞬間面色煞白。唐太宗背父,宋太祖背主,這是讀書人無不人盡皆知之事,然則史書中即便是後朝評前朝,往往也會用一點春秋筆法,為這兩位明君諱。在這種時候說出來,豈不是說他懷疑三皇子會在人蠱惑下違背君父?

    他怎麼就會被朱瑩這麼簡簡單單繞進去了!

    若是此時此刻發難的是別人,那麼孔大學士這口誤一定會被抓住,然後好一陣窮追猛打。可朱瑩此時站出來,本來就不僅僅是抓人語病。見三皇子那黑亮的眼睛盯著自己,其中仿佛閃爍著某種說不其道不明的情緒,她就對著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傢伙微微一笑。

    “但凡家中有幾個錢的讀書人,收個書童在身邊,尚且要讓他識文斷字。等到進學有了功名,往往更要圖個紅袖添香,而且那紅袖還最好是懂得吟詩作賦的青樓行首,這才有情調。而等到做了官,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身邊就是門房也要學幾句之乎者也。”

    “今天能出現在這文華殿經筵上的,不是飽學鴻儒,就是官宦勳貴,誰都恨不得誇耀自己腹有詩書氣自華,誰敢像我朱瑩這樣,說我從小就是不愛讀書?你們自己捫心自問,身邊全都是粗鄙不文不讀書的隨侍,誰人能忍?誰樂意吟一句詩都無人能懂?”

    聽到這裡,張壽終於品出了滋味來。他原本還以為朱瑩是一時不忿為司禮監張目,現在卻已經很清楚了,大小姐和楚寬又沒什麼交情,哪來這閒工夫?

    人根本就是在替三皇子抱不平!他也是糊塗了,盡在那權衡什麼文官和宦官的敵對了,卻完全沒去想,孔大學士這釜底抽薪的提請對三皇子來說意味著什麼!

    這豈不是在預設的立場中,就把人當成了耳根子軟容易被人蠱惑的稚童?

    想到這裡,張壽再不遲疑,他看了一眼身邊,見原本濟濟一堂的翰林之列,因為眾人剛剛紛紛搶出附議孔大學士,因而空了一大片,他就淡然若定地走了出去。

    “皇上,正如剛剛朱大小姐所言,東宮儲君何等貴重,不優中選優,遴選知書達理,飽讀詩書之人充為侍從,卻反而要粗鄙之輩環伺,還不如豪門大家公子,書香門第小兒,豈有此理?若是孔大學士因為之前那番傳言而有所憂慮,則臣剛剛思得一法。”

    孔大學士和一大群人突然形同逼宮似的,提出慈慶宮所用宮人內侍全都用不識字者,皇帝剛剛著實是又驚又怒,而朱瑩的這般說法,卻猶如夏日乾渴之後的一杯冰水,驟然止渴的同時,更讓他心情極為舒爽。他到底沒白疼了這丫頭,三郎這麼多年也沒白叫瑩瑩姐姐!

    因此,見張壽也站了出來,他就立刻問道:“張九章,姑且試言之。”

    張壽瞧也不瞧此時對他怒目相視的一大堆官宦,神態自若地說:“之前皇上所點東宮侍讀頗多,如今何妨于文武官員當中,遴選合適子弟備位東宮侍從?如果他們連灑掃執巾帚都願意做,那就更好了,別說識文斷字的宮人內侍,慈慶宮就是粗鄙不文之人也盡可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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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六章 強詞奪理

    剛剛一直都躍躍欲試,想要跟著孔大學士和那大批文學之輩搖旗吶喊,進言文華殿中不用識字宮人內侍的洪山長,此時徹底失語。

    原以為張壽這是複昔日卿大夫子與太子公子共讀那春秋舊制的嶽山長,躊躇難言。肖山長徐山長則是原本還思量是否要點一點古今閹宦那點擅權之事,這會兒卻非常慶倖自己沒有一時昏頭。只不過,張壽所言這東宮侍從四個字,每個人都在咀嚼其中滋味。

    其實漢唐時,東宮之中常有元勳子弟相從,但到了宋時,科舉制度完備,就算是東宮官,那也都是有功名者躋身期間,談不上共讀的情分,更多的只是一種官職。

    所以,本朝所謂的東宮侍讀,在張壽這一批學生被選中之前,也一直都是翰林院文學清貴官員的一種兼職而已,名義大於實質!

    只有九章堂那批人,算得上是很多年以來真正意義上的東宮侍讀——陪太子一塊讀書……不,應該說和太子一塊讀過書的那種!

    可現在,文華殿中眾多人卻不得不仔仔細細地揣摩,張壽所謂的東宮侍從,是什麼意思?如果真的是要官宦子弟相從的話,哪怕真的是灑掃執巾帚,大概也會被人爭搶到打破頭的!誰不想自家子弟在少年時就入太子之眼?而且看皇帝對三皇子的愛重,那肯定是未來天子!

    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尤其是皇帝和三皇子四皇子好奇探究的目光注視之下,張壽慢條斯理地說:“本朝至今,慈慶宮和文華殿都曾經作為東宮起居之所使用,然則文華殿因為常常用於經筵以及便朝議事之地,世人常以慈慶宮為東宮,卻不知慈慶宮乃是讀書之所。”

    “既然是讀書之地,內侍宮人原本就大可不必常設,就比如昔日三皇子四皇子于國子監讀書時,何嘗帶人隨侍?”

    皇帝登時心中一動。慈慶宮在宮城東南,而乾清宮位於宮城北面,彼此相隔雖然談不上山高路遠,卻也有很長一段距離。而歷來天子和太子的距離一拉開,容易產生各式各樣的問題,尤其是三皇子還小,從前他都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如今驟然放去慈慶宮,操之過急了吧?

    想到這裡,他就微微頷首道:“三郎年紀尚幼,朕確實不欲令其出居慈慶宮,讀書而已。”

    嗯,雖說那些陳設和鋪蓋早就預備好了,但預備好了可以不用嘛,至於三皇子,繼續居於和妃宮中當然不妥,直接挪到乾清宮昭仁殿好了,反正那邊本來就只是個藏書閣!

    見皇帝給出了非常正面的回應,明顯是打算把三皇子留在身邊,張壽就氣定神閑地繼續說:“既然太子並不居於慈慶宮,那孔大學士以及諸位那擔心,豈不是杞人憂天?慈慶宮灑掃以及日常事務,只需晨昏以及中午即可,甚至都不必照面,何來蠱惑人心?”

    朱瑩先來一通理直氣壯的歪理,張壽再來一通另闢蹊徑的正理——只是最初所言的侍從二字,張壽就仿佛忘記了似的,隻字不提,於是皇帝固然開懷大笑,其餘人卻恨不得不張壽按倒在地踩上一萬腳。說話說半截,這種人最可惡了!

    孔大學士卻懶得管張壽剛剛所言侍從二字,是不是為了向眾多文武官員賣好,把心一橫,乾脆把剛剛已經捅破了一些的窗戶紙完全戳破了。

    “以乾清宮之嚴明,尚且出了管事牌子柳楓這等悖逆叵測之人,更何況他地!太子即將冊封,日後身邊難道也全無內侍宮人隨侍?此乃防微杜漸,並非局限于慈慶宮一地,還請皇上明察秋毫,體諒臣等為了太子著想的一片苦心!”

    朱瑩剛剛見張壽在那隨口發揮,可此時見問題又繞回來了,她登時柳眉倒豎。可她正打算把剛剛說過的話再重申一遍,皇帝卻已經搶在了她的前面:“剛剛瑩瑩說了,一個讀書人都尚且要紅袖添香能讀書的侍女,養僮僕也要識文斷字能念詩,堂堂太子卻要用粗鄙之輩?”

    “是不是朕也最好吸取乾清宮中出了個柳楓的教訓,從此之後,身邊內侍也最好是目不識丁,免得蠱惑了朕?”

    皇帝借用了自己的話來譏諷眾人,朱瑩頓時笑得神采飛揚,可緊跟著,孔大學士卻擺出了極其強硬的姿態:“如若皇上定要用識文斷字之輩,也未嘗不可,但需得是忠孝雙全,將《孝經》倒背如流的才行!古語有雲,求忠臣于孝子之門,這是至理名言!”

    “朕已經說過了,柳楓乃是在四郎面前搬弄是非,什麼司禮監摒棄親情鄉情,純屬胡言亂語!此前朕還記得有禦史彈劾過司禮監中人騰達之後,出錢在外置辦大宅接了親人進京,又在鄉里建祠修墳之類的事,那時候倒沒人說什麼親情難舍,鄉情難割,只說彼輩奢侈!”

    “以至於那位就辦了兩進小宅的司禮監隨堂直接被黜落,那時候倒沒人贊他孝心可嘉!”

    言及于此,皇帝終於再也不耐煩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當下斜睨一眼,示意某個內侍敲響金鐘之後,他就沉聲說道:“總而言之,此事擱置不議,等太子冊封了之後再說!然則東宮講讀,諸卿既然已經一一推薦,明日朕會從中遴選十人,每日兩人,五日一輪於東宮講學。”

    “好了,時候不早,講學吧!”

    皇帝吃了秤砣鐵了心要擱置此議,哪怕孔大學士分外不甘心,可今天銳氣一再被朱瑩和張壽所挫,眼看身後附議眾人竟是沒人敢於出面硬頂,他不禁大為鬱悶。

    這種時候,他不禁深惡痛絕吳閣老這種應聲蟲,更鄙薄張鈺這種明明資歷淺卻不肯附從他這個資深者的新進後輩。如果內閣三人能夠一條心,何至於他只能在倉促之間,倚靠後頭這些參加今日經筵的文學侍從和儒者來謀求成事?

    而張壽完成了給朱瑩“助陣”的任務,此時見孔大學士心灰意冷重回原本的位置,他和朱瑩悄悄言語了一聲,正欲功成身退回到自己原本的佇列,卻不防上頭四皇子突然蹬蹬蹬沖了過來,二話不說就拽住了他的袖子。

    “老師,父皇叫你過去說話。”言語這麼一聲後,四皇子又看向了朱瑩,“瑩瑩姐姐也是。”

    朱瑩從前就把皇帝當半個父親看待的,此時當然沒什麼所謂,毫不遲疑地上了前去。而張壽則是瞅了一眼四皇子揪著自己袖子不放的左手,冷不丁出手捏住那細細的腕子,翻過來一瞧那手心,見紅腫已經退去好些,他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而四皇子見狀,立刻縮回了手,卻是有些訕訕地往張壽左手瞧,結果卻挨了張壽一聲笑。

    “你比我多挨一倍都已經安然無恙,更何況是我?抄的《師說》回頭拿來我看,我倒要考考你,是僅僅抄了,還是融會貫通全都明白了。”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更何況是抄。”四皇子卻理直氣壯,直到跟著張壽來到了皇帝跟前,他這才小聲說道,“《師說》那是我自願抄的……老師,這幾天我手都快抄腫了!”

    見四皇子竟然在可憐巴巴地對張壽訴苦,又得知了人剛剛出言維護張壽時的義無反顧,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滿臉欣慰的三皇子,突然覺得自己這個真正當父皇的實在是有些淒涼。

    一直以來,是誰一直維護你們兩個小傢伙,這才把你們一個養得無法無天,一個養得嬌憨靦腆的?現在可好,一個兩個長大了,卻全都口口聲聲只有老師,忘了他這個父皇!

    吃味過後,皇帝這心態倒是調整得頗快,此時下頭已經開始講學,他卻一面輕聲肯定了朱瑩剛剛站出來替三皇子鳴不平的舉動,隨即就看向張壽道:“九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剛剛說什麼東宮侍從,到底什麼意思?”

    “要知道,從漢時那些郎官,到唐時的三衛以及千牛,全都是靠著距離御前最近,方才能近水樓臺先得月,扶搖直上九萬里。然則漢時郎官愈重,此後兩千石高官幾乎都出自其中,而唐時三衛及千牛卻愈輕,以至於名存實亡。你這東宮侍從,到底是哪一種?”

    “而且,你需得知道,這東宮侍從若是從官宦子弟中選,毫無疑問破壞了科舉公平。日後官宦子弟未入仕途就已經名達東宮,那些所謂書香門第的清寒之家豈能甘心?更不要說市井和農家之中的英才了!”

    朱瑩沒想到皇帝召張壽過來,竟然真的是要問正事,哪怕這會兒講學的那位也算是頗有真才實學,講得確實很不錯,她仍然不知不覺分心二用了起來,生怕被皇帝責難張壽。

    “皇上說得沒錯。”對於皇帝這可稱得上犀利的問題,張壽的回答非常乾脆,“所以,皇上之前說要選十人講讀,輪番入值東宮。而九章堂考選之後,擇優侍讀,同樣是輪值,那麼,這侍從可不可以也這麼選?若是覺得只選官宦子弟,因而未免不公,何妨從國子監中選?”

    “六堂之中率性堂居首,那就在率性堂中考選數人乃至於十數人,然後于東宮侍從半月乃至於一月,共聽東宮講讀官講學。一來,有人一同聽講,三皇子和四皇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怎麼也不能倦怠,否則就丟臉丟到宮外去了。二來,這不是一個宣揚他們品行才能的機會?”

    “最重要的是,也許如此一來,國子監能夠得以重振,世人也未必會把國子監再當成雞肋。只要皇上出題,擇選一強項之人親自監考把關,派人巡場,又何愁其他人玩弄貓膩?”

    “要是怕其他五堂之中也有遺才,那就是給其他五堂一兩個名額也無妨。不過若是如此,不想厚此薄彼的話,半山堂中給一二名額也未嘗不可,畢竟那些都是官宦子弟。”

    如果不是此時此刻下頭講學的那位名儒正說得慷慨激昂,皇帝時不時還得微笑頷首做個仔細傾聽的明君樣子(就這一點來說,相比當年親政時連個樣子都不肯做的時候,皇帝已經進步挺大了),他這會兒簡直能被張壽這輕描淡寫的主意給逗得哈哈大笑。

    然而,他卻不得不承認,在國子監已經爛到這份上的時候,也許這個主意還算可行。

    甚至於,就和陸綰另起爐灶為公學,打算教化更多平民百姓的時候,慈慶宮緣何不能這麼做?擇國子監英才而另外教之,不說給三皇子準備什麼班底,至少能讓他能夠盡可能多地接觸到出色人物,於是能明白自己的深淺,這不是很合適嗎?

    若是有人能夠在這輪換入值之中脫穎而出,將來又怎會不能於科場脫穎而出?

    想到這裡,皇帝就笑吟吟地點點頭道:“九章的主意,往往都是劍走偏鋒,但細細品來,朕只能說一個字——善!”

    眼看朱瑩侍立在皇帝身側,美目流轉,顧盼神飛,那蜀錦裙子在燈光之下與她周身珠翠相得益彰,恰是金玉輝耀;眼看張壽一身青袍,淡雅如竹,悠然而立,間或和皇帝談笑一句,從容自若,不見分毫局促;哪怕無數人早覺得這一對確實天造地設,仍然不禁偷偷打量。

    就連三皇子和四皇子此時站在一起,也忍不住頻頻目視兩人。可四皇子轉瞬間突然覺得肚子一疼,這下登時面色大變。他倒是有心堅持一下,奈何這腹痛猶如波浪一般一陣陣襲來,不得已他只能對三皇子言語了一聲請其向父皇告罪,隨即就逃也似地往後頭小門竄去。

    猶如兔子一般竄到淨房之後,他只花了一小會兒就紓解了剛剛那翻江倒海似的負擔,複又神清氣爽地出來,結果剛到門口就迎面撞上了一個人。見那黑著臉的傢伙恰是張琛,他想起之前聽三皇子說過的事,趕緊伸手把人攔了下來。

    “張琛,聽說那天是你在國子監偷偷把陸高遠他們放出來的,可你幹嘛鬼鬼祟祟的,事後就不見蹤影?”

    張琛盯著四皇子的左手多看了幾眼,直到人仿佛要惱羞成怒了,他這才無精打采地說:“這還用說嗎?朱瑩堵了司禮監的門據說都被她家裡關了祠堂,我幫她查到了司禮監頭上,當然也被我爹給關在家裡禁足了。那天也是偷偷跑去國子監,想找老師去給我爹求個情的。”

    “誰知道恰好碰到那種事!我劈開門鎖放出人之後,就被家裡追來的護衛拎回去了!”

    說到這,秦國公長公子深深歎了一口氣,一時竟是更加垂頭喪氣了起來:“結果這事情被捅到我爹面前,我爹從來不管我的,這次卻勃然大怒,還說你堂堂皇子都尚且挨了罰,我這個逆子他也得好好管管!他親自動了手,我好幾天都沒下得了床,今天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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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七章 熊孩子同盟

    有道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聽到張琛一席話,四皇子忍不住在淨房門口站了一站,直到張琛出恭回來,看清楚人那一瘸一拐的架勢,他確定張琛剛剛沒哄騙自己,那是絕對挨了打,而且恐怕還挨得挺重,這下子登時就有些唏噓了。

    雖然他在半山堂那段時間,和張琛這個狐假虎威,拿著張壽那把戒尺擺威風的齋長談不上什麼極好的情分,畢竟張琛身為秦國公獨子,桀驁不馴慣了,但卻至少有幾分公平,不會高看他,也不會蔑視他,所以此時同為天涯淪落人,他就對人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的心思。

    當下某個熊孩子就非常熱絡地抓著張琛的胳膊說:“挨打算什麼,反正養好了傷,又是一條好漢!再說,那天要不是你把半山堂裡的陸師兄他們放出來,老師說不定還要吃虧,秦國公這也未免太不講道理了一些……”

    沒等四皇子把話說完,張琛就再次歎了一口氣:“我爹說,要不是看在我這算是幫了老師一場,至少要打我四十,如今減半,馬馬虎虎打我二十就算了!”

    他從小到大就沒挨過老爹的打,這次簡直是把前二十年沒吃過的苦頭全都吃回來了!可一向最疼他的母親非但沒攔著,反而還喜氣洋洋地看著張川親自打他,打完之後,母親私底下一面親自給他上藥,一面教導他說,老爹打他是為了他好,這才是當父親的樣子……

    聽了母親那話,他那時候真的恨不得打自己一頓嘴巴子,他從前是老覺得父親忽視他,可他沒想人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天知道張川親自拿藤條抽他那一頓有多疼!

    同樣挨了二十下戒尺的四皇子聽張琛這麼說,頓時心有戚戚然,他完全沒有想過,正是因為他挨了教訓的事,再加上大嘴巴的那番話造成的嚴重政治後果,所以一貫養兒子和養鴨子似的放在外頭的秦國公張川,方才一反常態,狠狠教訓了張琛一番。

    於是,此時這年紀相差挺大的一大一小,竟是站在淨房門前說起了話——張琛是天然不喜歡講學那種嚴肅的東西,而四皇子也不是什麼好學的主兒,他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倒願意下功夫,不感興趣的東西便呵欠連連,樂得聽張琛說一說這些天外頭的那些傳聞。

    畢竟,自從那一日之後,他就已經三四天沒能出宮了!

    而聽到因為自己那番事情被人洩露出去,張壽家中四面被人圍堵,拜師求學的人無數,他就忍不住撇了撇嘴道:“那些傢伙想得倒挺美,老師這麼忙,哪來的時間去教導那些庸碌之輩?再說了,老師這麼多學生,除了我之外,也沒見他替別人挨打!”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張琛就立刻恍然醒悟,一時看旁邊這個熊孩子的眼神就有些不善了起來。他爹一貫都不管他的,用張壽曾經的話來說,那就是管生不管養,完全沒有盡到一個當父親的責任,他對此大為贊同。

    而這一回,要不是四皇子大嘴巴闖出彌天大禍,他爹至於突然化身為嚴父嗎?

    “今天我親自打你,是要你小子以後給我收起那天大的狗膽,別惹出連你爹我都收不了場的大禍!要是今天在宛平縣衙說出那話的是你,而不是四皇子,你沒有朱瑩那樣姐姐似的替你去求情,也沒有一個到處找人替你求情的好哥哥……”

    “而要想張九章如同對四皇子那樣替你受責,且不說四皇子一個小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你卻比張九章年紀還大,你有什麼臉面讓他替你受責?就連四皇子也不是為此挨了三皇子一個巴掌嗎?以後別老是時時刻刻端著貴介公子的架子,你和朱瑩不一樣!”

    “你爺爺當年建功立業的時候就年紀一大把了,如今他也已經不在,你爹我這個二代勳貴,可沒有趙國公那樣的臉面,你也沒有朱瑩那樣可供倚仗的身世!”

    想起張川那天罵他時說的這話,張琛只覺得從前自己仗勢橫行那姿態實在是蠢透了,這會兒啞然失笑搖搖頭之後,竟是一時興起,上前胡亂揉了揉四皇子的腦袋,隨即在人炸毛之前,卻又退回了原地。

    “四皇子,要不是你闖禍,其實我那頓打未必會挨。要換成從前,別看你是皇子,可我要平白無故受了委屈,天皇老子也攔不住我報復。不過現在想想,你闖禍我挨打也不是壞事。”見四皇子瞠目結舌,張琛就聳了聳肩,竟是絲毫不理會尊卑上下,攬著人的肩膀往回走。

    見到這一幕,遠遠侍立在屋簷之下的兩個內侍不禁面面相覷。可眼看四皇子好像沒什麼反對和掙扎,兩人思量了一下張琛的身份,最終還是當成沒看見。

    不過,在文華殿經筵這種場合,絕大多數官員和聽講的官宦子弟和大家千金,那都是憋也要憋著不去淨房,以示自己在聚精會神聽講——能在這種場合下溜來出恭,而且還不馬上回去而是在那談天說地,四皇子這小孩子也就算了,張琛還真是傳說中那般恣意妄為!

    而攬著四皇子一面向前走,張琛就一面低聲說道:“誰都知道你和你三哥最要好,明天之後,他就是太子了,你得小心別人像這一次似的利用你……別人要對付他,你就是軟肋。”

    眼看四皇子瞬間再次炸毛,張琛就直接在人背上捋了兩下,淡定自若地說:“我可不是嚇你,你想想,三皇子那是多穩重的人,今後成了太子,也不太容易出宮,他有什麼破綻能給人抓?你就不一樣了,萬一別人抓住你的錯處去威脅他……”

    四皇子一張臉都氣得青了,但吃一塹長一智,他不得不承認張琛的話有道理。可他也不是那麼容易被騙的,狐疑地斜睨人一眼就輕哼道:“別危言聳聽!只要我有準備,誰還能打我的主意?倒是你剛剛說我闖禍也不是壞事,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那當然是因為有你這檔子事,各家都在私底下查少爺小姐們身邊的人,生怕又出了個柳楓!不過也幸虧你聰明,口口聲聲柳楓說的!”

    本來就是柳楓說的!

    四皇子正想反唇相譏,突然醒悟到如果自己沒有一個勁強調消息來源,那問題說不定就更加嚴重,他登時心中一跳。可下一刻,他就感覺到張琛把腦袋湊過來,對他說了一句話。

    “但是,你要是真的想幫你三哥,其實還有個辦法。”

    張琛見四皇子立時扭頭盯著自己,他就用極低的聲音說:“那就是平常的時候裝成知錯能改的乖寶寶,但在外頭的時候悄悄露出點破綻。你要知道,蒼蠅不叮無縫的壞蛋……”

    你才是壞蛋!

    四皇子氣得差點抬腳踹張琛,可再轉念一想,他又突然覺得張琛說的很有道理。這次的事情出了之後,恐怕會有很多人覺得他好哄好騙,可資利用,既然如此,與其他油鹽不進讓人吃癟,還不如裝成無知孩童似的,讓人靠近過來,這樣他也好摸清人家的目的!

    而張琛見四皇子正在那沉吟,想到這次自己其實也是栽在司禮監這件事上,他就循循善誘地說:“不說以後,你想想,這次的事情一出,老師都替你受了責,你這挨打也挺疼的吧?就不想揪出幕後黑手,讓他知道你的厲害?”

    “別說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話,老師是君子,咱們可不是什麼君子!再說了,我這人信奉的是,君子報仇,從早到晚!你呢,也別去告訴你三哥還有老師,敢不敢,現在和我說一聲就行。要是敢的話,我們兩個搭檔幹一件大事!”

    見四皇子露出了明顯意動的表情,張琛就趁機說道:“你也是知道的,我張琛這人,講義氣,肯花錢,但唯有一點,睚眥必報!你挨打是為了司禮監的事,我挨打不也是因為司禮監這事惹出來的?要報仇,你一個人行嗎?”

    四皇子終於被說動了,但還是說出了最後一點疑慮:“報仇是不錯,但幹嘛不告訴三哥和老師?”

    “你傻啊,你三哥多護著你,他會讓你去冒險做誘餌?至於老師……他這次也被人算計了,回頭我們抓住幕後黑手押到他面前,這豈不是比說一百句廢話都強?說不如做!”

    說到這,張琛在心裡呵呵一笑,早就把張川之前的警告丟爪哇國去了。

    膽大包天怎麼了,這世上就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雖說他爺爺是不在了,家裡雖說是國公府,但老爹不掌兵,也不如趙國公府那麼硬氣,但要是就真的因為這個丟了他張琛一貫在京城存身立足的豪氣,那他還叫什麼張琛!

    身為如假包換的熊孩子,四皇子終於拋開了剛剛才披在身上的這一層穩重面具,惡狠狠地說:“好,我聽你的,引蛇出洞!”

    “四皇子果然好膽色!”張琛毫不吝惜地稱讚了四皇子一句,這才嘿然笑道,“我明年開春得下江南,在此之前還得去滄州邢臺逛逛,免得有些傢伙陽奉陰違,所以在京城不會留太長時間。引蛇出洞的話,我們不能從長計議,得快,拖久了我可沒那耐心。”

    同樣沒耐心的四皇子深以為然。他可就是聽進去了張琛這君子報仇,從早到晚八個字!

    他歪著頭,微微眯起眼睛:“那你說該怎麼著?我可告訴你,你別糊弄我!”

    張琛看了看四周圍,見四面屋簷上都乾乾淨淨,完全藏不住人,而距離自己最近的人也至少在二十步開外,他就壓低了聲音說:“這樣,你找個機會,咱們這樣……”

    那邊屋簷底下的兩個內侍見張琛和四皇子竟是嘀嘀咕咕在那說個沒完,好像就完全忘了文華殿中還在開經筵,他們終於忍不住了。好在就當兩人中的一個上前兩步,硬著頭皮打算做個惡人,提醒這兩位主兒趕緊回文華殿的時候,就只見兩人突然就這麼走了。

    如釋重負的兩個內侍當然不會想到,就這麼短短的時間裡,四皇子和張琛竟然是達成了同盟。而商量好接下來的計畫,兩人一前一後悄然從角門進入文華殿的時候,本以為不會引發什麼關注,卻不想立時三刻就有好幾道目光朝他們射了過來。

    其一自然是最關心弟弟的三皇子,其二那自然是發現四皇子一去時間太長的張壽。至於皇帝,他倒是想關心一下幼子在這經筵的場合偷偷溜出去到底去幹了什麼,可底下那麼多人,他也不好側目,只能在四皇子重新回到階下規規矩矩站好之後,順便瞥過去一眼。

    而這一看,他就發現跟著四皇子一塊回來的,恰是之前捂著肚子溜出去的張琛。

    想了想,沒聽說過這秦國公府的大號熊孩子和自家的小號熊孩子有什麼交情或者過節,皇帝也就沒太往心裡去。可朱瑩也同樣瞥見張琛和四皇子竟是前後腳回來,不由得心中一動。

    好容易捱到這一日的經筵結束,眼見群臣一一告退,朱大小姐就當著皇帝的面大大方方抓住了張壽手,因笑道:“皇上,阿壽是個大忙人,我先送他出宮去了!”

    眼見朱瑩拉著張壽匆匆一行禮就溜得飛快,本待再多問張壽幾句的皇帝也只能作罷,當下就召來四皇子,細問剛剛出去這麼久到底是什麼緣故。早就和張琛商量妥當的四皇子不慌不忙地說了張琛挨打的事,尤其是強調了張琛對秦國公張川突然改性子的鬱悶。

    而皇帝聽完之後頓時哈哈大笑:“從前張壽還說秦國公對張琛那是管生不管養,不負責任,現在倒好,秦國公這個當父親的總算負起責任來,可這下張琛該後悔了吧?”

    正當四皇子絞盡腦汁用張琛挨打的事來掩蓋他們兩個那點大計畫的時候,朱瑩拉著張壽一出文華殿,立刻就滿臉篤定地說:“阿壽,我剛剛看張琛走路那不自然的樣子,他應該是挨過打了!”

    “這事我有經驗,因為從前二哥就三天兩頭挨打,走起路來的樣子和他一模一樣!”

    張壽頓時想起張琛打開九章堂的鎖放了陸三郎等人出來助陣,自己卻避而不見,再一聽到挨打,他不禁納悶極了。正思量間,他就只聽朱瑩又語出驚人:“他和四皇子肯定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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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八章 好有道理

    有沒有鬼,和我有什麼關係……才怪!

    張壽聽朱瑩說起張琛從前那些年在京城鬧得雞飛狗跳,又或者說雞犬不寧的光輝事蹟,再聽她說四皇子在宮中,因和三皇子一道被大皇子和二皇子欺負(哪怕有皇帝護著,皇帝也總有看不到的地方)於是靈機一動想過養蜜蜂蟄人這種幸虧沒實現的主意,他不禁目瞪口呆。

    兩個都是他的學生,惹出事情來確實不一定就會株連到他這個老師,畢竟人家那都是父母雙全的,教育責任並不是他一個人的。但他這個老師有這麼兩個不省心的學生壓力很大啊!要知道,想當初張琛在邢臺時,可就想過冒充二皇子手下坑大皇子的主意,還付諸實現了!

    相形之下,朱大小姐做事反而是很能把握分寸的。當初她堵了司禮監外衙的大門,可人家楚寬卻退避三舍,而且這麼一樁事情,頂多會得罪整個宦官群體,至於朝中那些正經士大夫,估計會樂呵呵地看熱鬧。而宦官群體背後的皇帝,頂多把朱瑩叫去罵一頓而已!

    事實上,因為傳出了太夫人把朱瑩關進祠堂反省這種消息,朱瑩後來去見皇帝時,皇帝別說罵了,甚至還做起了和事佬……

    因此,想到張琛和四皇子這組合,頭痛欲裂的張壽忍不住扶額呻吟道:“這兩個熊孩子又想幹什麼?”

    聽到張壽直接把年紀不小的張琛也歸入了熊孩子這一類,朱瑩頓時笑出了聲。緊跟著,目光如炬看出四皇子和張琛勾搭上了的她,卻沒有努力開動腦筋為張壽釋疑,而是歪著頭說:“說到這個,因為那天我們意外救下鄒明的緣故,海陵縣主和宋笨笨這事就給掩蓋了下去。”

    張壽沒想到朱瑩思路跳得這麼快,不禁哭笑不得:“宋舉人和他未來岳父相談甚歡,他回來的時候眉開眼笑,說是他那未來岳父差點都要邀請他住到家裡去了,還是他臉皮薄這才拒絕。這種佳話就算現在被一連串事情壓了下去,等到塵埃落定,總要引起一陣熱議的。”

    他頓了一頓,又笑了笑說:“再者,事涉永平公主,此事不聲張也未必不是好事。”

    朱瑩頓時瞪了張壽一眼:“難道我想把我和永平那爭執傳出去?我這不是想到,就連姓宋的這麼一個後來之輩都眼看名草有主,張琛那兩個小弟張武張陸就等著婚期,張琛的婚事卻還沒解決嗎?這小子非得要一個特立獨行的絕世美人,嫌棄這嫌棄那的,拖到現在!”

    “人家秦國公把長子的婚事拜託給你,又不是一天兩天,結果一拖這麼久!就張琛這唯恐天下不亂的閒不住性子,有個厲害女人管管他,你不是就用不著操心了?至於四皇子,那就更簡單了,我回頭和三皇子私底下說說,他肯定會把人管得好好的,不放人出宮就行了!”

    這種釜底抽薪的主意,張壽還能說什麼?正如朱瑩所說,只要能把四皇子關在宮裡一兩個月,那時候張琛估摸都不在京城了,那也用不著擔心大小號的熊孩子碰在一起能玩出什麼花樣。就算張琛回來也不用擔心,如果人有個管得住他的厲害媳婦,還能這麼任性才有鬼!

    因此,張壽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承諾道:“這事情我之前想著順其自然,現在看來,不能拖了,得給這匹烈馬找個轡頭!”

    然而,說歸這麼說,具體事情,張壽還是只能靠朱瑩,否則,他一個大男人,難不成騎馬四處溜達去相看女孩子嗎?那十有八九會變成別人圍觀他了好不好!總不能讓阿六飛簷走壁,悄悄潛入各家各戶吧?那不是給人保媒拉纖,那是偷窺狂!

    而這一次,朱瑩果然想出了一個絕佳的主意:“之前皇上不是打算給大皇子和二皇子選妃,還打算從五品以下選嗎?我去找司禮監掌印楚寬,把名冊要過來。張武和張陸是希望得貴妻,也好揚眉吐氣,張琛那傢伙卻不在乎什麼出身,只要有性格的絕色,他不會嫌棄的。”

    “司禮監篩選過的人,出身來歷至少沒問題。”張壽倒沒說朱瑩異想天開,可還是忍不住打趣道,“可瑩瑩你上次才堵過人家的門,這次卻又登門去找人要名冊,這面子上下得來?”

    “有什麼下不來?上次是因為他算計你,我堵門去找他算帳,又沒把司禮監內衙給砸了,還看好了他裡頭一堆堆重要文卷,他楚寬還要謝我!再說,這次要不是我和你把鄒明救起來,他司禮監這樁奇案就還要多一條人命,他不是還得謝我?就為這個,一份名冊算什麼!”

    “反正三皇子和四皇子還小呢,那份名冊上的未婚姑娘們就算再好,年紀也和他們不合,當然萬一是皇上讓司禮監選了留給他們的,楚寬也不會給我啊!既然之前都是費了這麼大勁選出來的,就這麼擱置下去也可惜,讓秦國公府這樣的好人家去求娶難道不好嗎?”

    這話真是好有道理……不過大小姐一直都很有道理……

    張壽再一次見證了朱瑩的理直氣壯,而且他甚至覺得,哪怕朱瑩把這話拿到皇帝面前去說,那位特立獨行的天子恐怕也會眼睛一亮,撫掌大贊這主意不錯。

    而如果不是這年頭不存在天子根據自己的心意在那給臣子指婚,皇帝大概會興致勃勃地拉郎配!

    於是,他只能咳嗽一聲道:“那瑩瑩你就試試吧。只不過,你可千萬別拿著一本名冊去秦國公府……”

    “呸呸,我要是拿去,張琛說不定就有那賊膽按照名冊溜過去一個個相看,那時候才叫遭殃!我才不給他……就是你,也別想偷看!”朱瑩見張壽被自己噎了個半死,她這才笑了起來,隨即促狹地說,“我不怕你看中別人,我只怕別人看你清俊閒雅,於是心生不軌!”

    “這種事情,我來做就好,你別管這個,還不如找個機會好好詐一詐那兩個熊孩子,看能不能問出他們倆那點小心思!”

    見朱瑩說完這話就沖著自己一笑道別,赫然是直接轉回去了,但想來不至於是回文華殿,而是去了北面的司禮監找楚寬攤牌,張壽不禁莞爾一笑,隨即就轉身繼續出宮。

    等在東華門的阿六眼見得眾多官員魚貫而出,或三五成群議論紛紛,或獨自而行搖頭歎息,甚至還有人一面高談闊論,一面不時拿目光打量他,可在無數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視之下,他卻始終滿臉淡然,直到人流散盡,他看見了悠悠閑閑袖手而行的張壽。

    那大袖長衫的青色官袍之外,赫然是一件趙國公府所贈的雪白狐皮大氅,從他這位置看去,就只見張壽走得極其閒逸,不疾不徐,就好像是從宮中逛了一圈出來似的。

    他快步迎上前去,卻是徑直問道:“怎麼不見大小姐?”

    “你就記得瑩瑩!”張壽忍不住伸手在阿六腦門上彈了一下,可見人不閃不躲,他不禁有些無趣,等看到楊好和鄭當正站在不遠處馬車旁邊,努力做出目不斜視的樣子,他就忍不住說道,“你這是真準備把他們一直當跟班?之前不是曾經在做門房嗎?”

    “他們不夠機靈。”

    見張壽頓時被逗樂了,阿六卻一本正經地說:“大小姐說,門房要接待客人,迎來送往,需要有足夠的見識和閱歷,而瘸子安陸說,他們兩個還要歷練個十年八年才能勝任。但瘋子磨礪了一下他們的武藝,做跟班已經夠了。”

    好吧……對於這種家中事務,張壽也沒工夫一樣樣一樁樁去安排——從小在趙國公府耳濡目染的朱瑩,在皇宮和趙國公府兩面廝混的花七,在市井混跡多年,能被阿六說一句出淤泥而不染的安陸,這三個人至少比他在這年頭的待人接物上更在行。

    可是,當他登車之後,發覺阿六照舊坐在禦者的位子上駕車時,他就又忍不住開口問道:“我記得之前趙國公府送過一個車夫,也用過好一陣子,怎麼最近又是你親自駕車?”

    “我駕車之術不好嗎?”外頭禦者位子上的阿六悶悶不樂反問了一句,發覺張壽沒說話,仿佛被自己噎住了,他這才繼續嘟囔道,“我不喜歡坐在車廂裡,騎馬在外頭,少爺你要吩咐我說什麼也不方便,天冷,又不能一直都打著窗簾!”

    對於這樣的理由,張壽甚至都沒法吐槽,只能在心裡感慨如此各項全能的保鏢,京城權貴都沒有,自己卻攤上一個,如果還說當初皇帝對自己照顧不周,那真的是萬萬說不過去。

    耳聽得外間寒風呼嘯,坐在車裡的他揣著手爐,雖不能說暖意融融,卻也至少感覺不到寒意。此時隨著馬車前進,他心裡揣摩著今天經筵上那一幕一幕,之前養傷卻也沒耽誤上課那些天一直忙忙碌碌都沒問出來的話,此時就不由得問出了口。

    “阿六,那天你打四皇子鄭鍈也就罷了,打我的時候,你倒也下得了狠手!”

    “是少爺你叫我打的。”阿六低低嘀咕了一句,仿佛有些委屈的樣子,“我想趁四皇子攔阻停手的,誰讓你叫楊好和鄭當把人拖開?”

    這還真變成我的錯了!張壽忍不住一陣氣苦,卻還不得不主動給阿六找原因:“真不是因為你知道玉泉通武藝懂醫術,假打會被人戳穿?”

    “打人還能假打?”

    如果說剛剛已經被噎著一次,那麼,張壽這一次就是貨真價實被噎壞了!敢情在阿六那淳樸的認識中,打人就必得要真打,絕對不可能假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決定從各個角度對人普及一下所謂做戲……又或者說演戲的要訣,保不准日後還會發生這樣的事呢?可他費盡唇舌說了一堆,得到的卻是一個讓他無語的回答:“瘋子其他話都是瘋話,我懶得聽,但他有一句話我卻覺得很對。”

    “能不動手就不動手,一旦動手,那就絕不容情……假打不如不打。”

    這話真是好有道理……才怪!張壽聞之氣結,可轉瞬外頭就傳來了阿六的聲音:“少爺你要生氣,回頭我打回自己雙倍好了!”

    張壽心中咯噔一下,他還真怕阿六鑽牛角尖,當下趕緊阻止道:“什麼打雙倍,你少給我胡說八道!我還指著危急時刻靠你救命呢,所以你千萬別給我亂來!身體髮膚授之父母……我的意思是說,你要珍惜自己,別把自己不當一回事,明白嗎?”

    外頭正輕輕揮動馬鞭的阿六頓時微微一愣,隨即嘴角就浮現出了淺淺的笑容。而一旁騎馬跟車的楊好和鄭當看到他這笑容,卻不約而同地嚇得打了個哆嗦,竟是差點兩匹馬撞到了一塊去。

    在村裡時就不見笑容,在京城更是兇悍和嚴格起來比鬼還可怕的阿六,也會笑嗎?

    雖說明日就是冊封皇太子的大典,但九章堂的學生們原本是壓根沒資格去參加的,然而,誰讓他們的老師張壽也是三皇子的老師,而他們之中很多人也曾經當過三皇子的同學,將來還會根據成績輪流侍讀東宮呢?

    所以,這一天,大多住在蕭宅的他們收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份禮物。一套符合他們身量尺寸的簇新衣袍。那是玉色杭絹,寬袖皂緣的儒衫,外加頭戴的皂絛軟巾垂帶。

    而和這套行頭一塊帶給他們的,還有一道命令——明日太子受冊之後,將會于慈慶宮受禮,而他們這些侍讀,便要在那個時候齊詣慈慶宮行禮。雖然沒有去奉天殿觀禮的機會,但這已經是極為不平常的殊遇了。一時間,也不知道多少出身寒微的學生喜極而泣。

    而張壽也一樣在回到張園時,就看到吳氏正在整理他的那套朝服。雖然他不太上朝,但朝服、祭服、公服、常服,這所謂的文官四套大行頭,那卻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他大多數時候需要去應個卯的,是朔望乃至於正旦聖壽冬至這樣的大朝會,所以穿朝服的次數挺多。

    可此時此刻,他赫然發現,自己那套朝服好似是簇新的!

    他正納悶,迎上前的吳氏笑吟吟開口說道:“這是剛送來的新朝服。阿壽,算一算你這一年多,都換了三套朝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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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7 01:28:05
第六百二十九章 今非昔比

    一年換三次朝服,這在別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這並不是說,張壽在一年之中跨越了三個大品級,正從六個小品級。因為朝服不比公服和常服,沒有那些仙鶴錦雞之類的東西,都是更莊重的大紅純色,上衣下裳,蔽膝等等一應俱全,就算品級升了,衣衫鞋襪幾乎是換湯不換藥,只在革帶綬環上少許有些變動。

    頂多是冠冕加一根橫樑,僅此而已。既然如此,一套朝服,節省的官員能穿好多年。畢竟,建國之初每年給官員的衣料費是挺豐厚的,但百年下來,物價浮漲,再加上銀貴銅賤,如今發的那點錢根本就已經不夠置裝和更換行頭的。

    更何況,張壽入仕就是七品,而後又升了六品,而七品和六品本來就是一模一樣的冠服,連冠冕革帶綬帶都一模一樣,直到五品方才加了一根梁。之所以一年連著新做了三套朝服,很簡單,他這一年來,個子長高太多了。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因為經濟良好,平日的活動範圍大幅度增加,還曾經去了一趟滄州,於是,在越忙越奔波胃口越好,而且飲食結構比在村裡更完善,羊乳牛乳不斷的情況下,張壽個頭確實竄得極快,較之進京時,雖說在村裡沒量過身高,但他少說已經長高了兩三寸!

    所以,按照如今朝服那赤羅裳下擺離地一寸,赤羅上衣長過腰七寸這種硬性標準,別說朝服了,就連他那沒來得及穿幾次的公服,那也同樣是隨著他的身量變化,一次次量尺重做,以至於他都提出過做的時候不如放寬點尺寸避免浪費的建議,結果被朱瑩給攔了回去。

    朱大小姐的理由振振有詞:“你又不是穿不起,幹嘛要節省?這世上有的是只認衣冠不認人的傢伙,與其穿著不合身的衣裳,讓那些小人指指點點,寧可量體裁衣!京城最有名的制衣坊千絲閣,那就是我家的產業,讓他們給你做就是了,好料子堆著存著也是爛掉!”

    “而且,這些衣裳的料子,根本就不經洗,一洗就爛了褪色了,我可不要你新三年老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現在又不是太祖皇帝起兵初期那麼窘迫的時候!”

    此時,張壽看著眼前那一整套行頭,就只見冠冕從最初七品時的二梁冠,換成了如今五品的三梁冠,銀革帶上多了銀鏤刻出的花紋,最初的黃綠赤三色錦綬帶,也改成了黃綠赤紫盤雕花錦的綬帶,銀質綬環也變成了銀鍍金,不變的是那一整套衣裳。

    而這一整套行頭正套在一個和他身高差不多的寬敞衣架上,通體竟看不見什麼褶皺,以如今這年頭的熨燙技術來說,絕對是花費了不小的功夫。

    張壽想著想著,就不禁微微一笑,撩起那袍服的袖子漫不經心地一瞅,他就突然發現這針腳走線和往日趙國公府送來的有所不同,當下立時開口問道:“娘,東西是誰送來的?”

    “是宮裡來的人,一個很和氣端莊的女官。”吳氏見張壽明顯有些意外,她就忙說道,“我仔細問過,說是這次九章堂從上到下都頒賜了冠服,所以你這個老師也有。我還不放心,畢竟之前不是司禮監算計過你嗎?我還特意去趙國公府,當面請教了太夫人。”

    “結果,太夫人說,這確實是皇上的額外厚賜,是因為要對九章堂師生一視同仁,所以才連你的一塊備下了。原本瑩瑩是已經發話要千絲坊做的,可宮中尚服局負責採辦,府裡也只好算了。聽說尚服局在宮裡的制衣坊,裡頭的織女和繡娘全都是江南的,號稱水準一流。”

    “不過我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什麼針腳線頭不好的小事也就算了,如果萬一在形制上有什麼問題,那就說不清楚了。多虧太夫人看穿了我的心思,特意派了李媽媽跟我回來,從頭到腳全都檢查過一遍。”

    對於吳氏這謹慎過度,嚴防死守的態度,張壽並沒有覺得過分。封建社會嘛,因言獲罪只是小意思,穿衣服,造房子,吃東西,全都有各式各樣的規矩,一個不小心還會被人告發僭越乃至於圖謀不軌,就算小心一萬倍也不過分。

    哪怕這衣服是宮裡出來的……

    因此,他自然是對吳氏的細緻謝了又謝,隨即陪著喜上眉梢的養母回房時,他就簡略提了提今日經筵上的那些爭端——太複雜的也就不用說了,然則他推薦了劉志沅,以及駁斥了太子近侍用目不識丁者,他還是先和吳氏通了個氣,省得她從其他管道得知後為他擔心。

    吳氏對外頭那些大事確實是既不懂,也不關心,可事涉張壽,她還是聚精會神聽了,而張壽說得簡單易懂,她自然而然也聽明白了。

    聽說張壽舉薦的是朱廷芳的老師,又是如今致力於公學的劉志沅,她理所當然地大為贊同。而聽到朱瑩竟然頭一個站出來反對那位實質上首輔的孔大學士,她就顯得尤為擔心,等聽張壽說他也出來幫腔時,她方才舒了一口氣。

    “幸好有你出來幫瑩瑩,否則她一時氣盛,萬一被那些老大人頂得下不來台,那不知道該怎麼生氣,皇上再寵她,也不見得會在那種場合幫她!不過她說得確實沒錯,當初你爹還在世的時候,都尚且教書童認字呢,更何況是堂堂太子,用目不識丁的人像什麼話?”

    張壽沒想到吳氏還真是舉出了現成的例子,不禁呵呵一笑。

    他和朱瑩也只是拿這話來寒磣一下孔大學士那幫人而已,最主要的是想要替三皇子張目。

    至於身邊內侍宮人沒文化這種事是不是能忍,那完全得看皇帝的選擇,看看歷史上清朝那些太監,絕大多數確實是以不干政,不識字作為篩選標準,甚至連宮中妃嬪都有不少是漢文水準堪憂的,慈禧太后都談不上多有文化。

    據說,從明朝到清朝,識字率不進反退,尤其是清朝的文盲率,那簡直是讓人不忍直視,可仍然有無數人到後世都不忘歌功頌德,遺老遺少的數量,大概比歷朝歷代加一塊都多。

    然而,連枕邊人都是一字不識的文盲這種事,人家滿清的皇帝不都是挺習慣的嗎?

    反正都已經和朱瑩一塊努力過了,三皇子日後身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張壽也沒懶得再操什麼空心。

    他如今這張園除了宋舉人、方青、楊詹,還有應召天文術數的人才三人,上京趕考的舉子鄒明等三人,陣營正日漸壯大,但壯大之後,一個共通點就日漸突出了起來。那就是一群人現如今都很喜歡跑到天工坊去湊熱鬧!

    當張壽在自家那名為天工坊的地下室,和收留的形形色色人才以及關秋探討改進磨床的時候,在這剛剛下過第一場初雪,如今雪還沒有完全化盡的天氣,幾騎人也抵達了京城西邊的阜成門。為首的一人在驗看路引,從官差的特殊通道進城時,忍不住冒出了一聲感慨。

    “終於回京了!”

    “小鄧哥,京城這地方,我們可是兩眼一抹黑,到這之後可就得靠你這地頭蛇了!”

    聽到這一聲小鄧哥,鄧小呆不禁哭笑不得。他今年才十六歲,後頭這群傢伙小的二十多,大的三四十,這一路上小鄧哥叫得順口,竟然到了京城也這麼嚷嚷。他只能無奈地糾正道說:“我只是京郊村子裡土生土長的,哪裡是什麼京城地頭蛇?”

    “那也比我們這些宣府的粗漢來得強!”

    幾個人又是一陣善意的笑聲,剛剛那個開口叫小鄧哥的親兵就真心實意地說:“小鄧哥,你不但能寫會算,更是王總憲身邊最得意的人,此番回京,我們不靠你靠誰?聽說王總憲這次要掛尚書銜,正式履任宣大總督,不再只是暫代,日後就是王大帥了,還少得了你的前程?”

    鄧小呆有些煩惱地撓了撓頭,最終放棄了和這些親兵說理——雖然他不是秀才,但這是典型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啊!等到對京城比較熟悉的他撥馬在前頭帶路,不多時就來到了棋盤街通政司之外,他拿出公文驗過身份之後,手中的封口奏疏立刻就被送了進去。

    開玩笑,宣大總督王大頭從前可是順天府尹,那是什麼德行,京城百姓也許還有人不知道,但各大官衙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奏疏,誰敢耽擱了?

    而完成任務的鄧小呆長舒一口氣,正盤算是先去見舅舅,還是先去拜見自家小先生,卻聽到幾個從裡頭出來的通政司小吏正在大聲議論。

    “真的,今天那經筵上,朱大小姐頭一個站出來,那簡直是有其夫必有其婦,和當初經筵第一天張博士擠兌孔大學士一樣,把孔大學士這個不是首輔的首輔,駁得灰頭土臉!緊跟著,張博士自己也站了出來,那真是夫婦齊心,其利斷金……”

    “說得你和親眼看見似的!不至於這麼一面倒吧?我聽說,附議孔大學士的足有好幾十個,有朝官,也有此次來參加經筵的名士大儒!”

    “人多有什麼用?人多氣勢不足,再說,人家朱大小姐和張博士那理由簡直是絕了,你們讀書人知道紅袖添香,卻要人家太子殿下用目不識丁之輩?哦,今後不是張博士了,聽說九章堂要從國子監分出去了,要叫張學士才對!”

    鄧小呆聽得心情巨震,他來不及想太多,慌忙沖過去做了個揖,隨即客客氣氣地打聽,緣何張博士變成了張學士。因為他那地道的京城口音,又說是剛從外頭公幹回來投遞公文,那幾個小吏打量了他一番,也就七嘴八舌地解說了一番。

    結果,跟著鄧小呆回來的那幾個親兵無不嘖嘖稱奇,其中一個嘴快的甚至忍不住叫道:“小鄧哥,他們說的已經當了東宮講讀的那位張學士,不也是你的老師嗎?”

    這一句話就猶如石破天驚,鄧小呆就只見剛剛還在對自己賣弄文華殿經筵那點事的幾個小吏登時面色大變,而其餘各處進進出出的人,也有不少扭頭望了過來。他情知不好,當下趕緊就腳底抹油想開溜,可不曾想卻是呼啦啦十來個人圍上來堵住了他的去路。

    見此情景,剛剛一時嘴快道破鄧小呆身份的那個親兵頓時後悔不迭。他趕緊一個閃身擋在了鄧小呆跟前,色厲內荏地叫道:“你們想幹什麼?小鄧哥可是我們王總憲心腹中的心腹!”

    “原來是宣大總督王總憲身邊的人!”

    “那就真的沒錯了,之前張學士不是把九章堂好些學生都送到了王總憲那歷練嗎?”

    “可之前九章堂的學生不是都回來了嗎?怎麼還會多出來這麼一個,不是冒充的吧?”

    鄧小呆就只見一大堆人圍觀打量,議論紛紛,沒有覺察到太大惡意的他微微松了一口氣,正想撥開身前那個發現闖禍後就張開雙臂試圖保護他的親兵,卻沒想到人突然大聲說道:“小鄧哥是張學士的學生,那是我家王總憲說的,怎麼可能冒充!”

    “是王大頭……不對,王總憲說的?那倒真有可能不是冒充……哎呀,我想起來了,聽說張學士之前鄉居那些年的時候也收過兩個學生,其中一個還是九章堂第一期的,對,就是陸三公子的佐貳,聽說陸三公子也叫人一聲師兄的,另一個說不定就是這位小哥呢?”

    鄧小呆聽人說起齊良,他就趕緊解釋道:“小齊是和我一塊從學于小先生的,但他是讀書人家出身,不像我對那些之乎者不感興趣……我就只和小先生學了算學……”

    還沒等鄧小呆把話說完,一旁就搶出來一個人,敏捷地躲過他身前那個保護者,隨即竟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原來尊駕就是鄧公子,失敬失敬!我家中小兒今年十五歲,算學資質上佳,各種數位都能過目不忘,之前葛老太師的那些書也能倒背如流……”

    鄧小呆還在發懵,人就已經連珠炮似的把自家兒子誇了一頓。雖說因為有點呆氣和迂氣,這才被張壽起了這麼個綽號,但當了好些時日的小吏,隨即又跟著宣大總督王傑歷練了這麼久,他已經不再是昔日的鄉民少年,一下子就明白了人家熱忱的緣由。

    因此,眼見周圍不少人全都在豎起耳朵聽他回復,他就靦腆地一笑道:“這位長者,我家王總憲求賢若渴,最需要精通算學的人了,我把令郎推薦給他如何?你且稍等,我這就把令郎的名字記在夾片上!要知道,我家王總憲上任以來,身邊流水一般換文書,最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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