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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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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7 01:28:26
第六百三十章 同袍之誼

    要的是你把人推薦給你家小先生,未來太子三皇子以及四皇子的老師張壽,誰要你把人推薦給那個鐵面無情的王大頭!這才去了多久,王大頭竟然就流水一般換身邊的親信文書,這種不好伺候的上司簡直是下頭人的夢靨啊!

    見鄧小呆掙脫自己的手之後,竟然打開腰邊革囊,拿出了一本小冊子,隨即取出一支炭筆在手,繼而就抬起頭來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剛剛還握著人家的手推介自家兒郎的中年人登時呆若木雞。

    但是,他很快就驚醒了過來,慌忙退後一步道:“我家小兒身體病弱,恐怕不堪王總憲驅使……”

    鄧小呆卻咧嘴一笑道:“這話不對,我家小先生說,天文術數比經史文章更耗費腦子,能學好的人身體不可能病弱的!這位長者您就別謙虛了……”

    眼看自己還沒說完,剛剛那個極其熱絡的中年人就拔腿就跑,鑽進人群中就此不見蹤影,鄧小呆這才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我家王總憲寬厚慈和,是個很好的人啊,否則我家小先生怎麼會把九章堂的學生都送過去歷練呢?這一批人回來,聽說下一批人還要再去呢!”

    “我家小先生還說,日後收進來的九章堂學生,第一件事就要去宣大鍛煉數月。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朝廷最需要的地方去,這才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隨著這一番話,他就只見人群一哄而散,頃刻之間就只剩下了剛剛對自己解說京中近來那些事的幾個小吏。直到這時候,鄧小呆方才撓了撓頭,隨即把小冊子和炭筆重新放回革囊,唉聲歎氣地嘟囔道:“王總憲真的是好人,我家小先生也這麼說……”

    這一次,就連跟鄧小呆進京的那幾個親兵都覺得喉嚨癢癢,紛紛在那咳嗽了起來。而幾個小吏面面相覷之後,剛剛和鄧小呆賣弄張壽那些事的那人就尷尬地上前說道:“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鄧公子您就是張學士的學生……”

    “可別叫什麼鄧公子,我家世代務農,我現在也只是個小吏。”鄧小呆憨厚地朝人笑了笑,隨即認認真真地拱手說,“我離京太久,剛剛多虧尊駕告知京中現狀,否則我恐怕還滿頭霧水。敢問尊姓大名?我回頭一定推薦給我家王總憲……哎,尊駕別走啊!”

    發覺那幾個小吏竟然也飛也似地逃竄而去,幾個親兵方才哄笑了起來,其中有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就差沒有笑到捶地了:“王總憲的名頭在宣府大同那也是能止小兒夜啼,沒想到在京城也這麼能唬人!”

    “那當然,王總憲是做過順天府尹的,我聽說王總憲當時還很賞識下頭一個推官,可他的賞識就是給人一大堆事情做……”

    鄧小呆見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在那笑說閒話,他就幽幽說道:“幾位大哥這次跟著我大冷天跑一趟京城,實在是辛苦了,我回去定要向總憲大人好好說說你們的辛勞苦勞!”

    “別別,千萬別!”

    彼此打趣的眾人這才趕緊打住,等到瞧見鄧小呆翻身上馬,他們也連忙跟上。等到離開了通政司以及一大堆衙門所在的這塊區域,從絨線胡同上了宣武門大街,鄧小呆就勒馬看向左右道:“之前王總憲說,到了京城放三天假,然後啟程回去,你們是先找客棧安置嗎?”

    如果沒有剛剛鄧小呆揣著明白裝糊塗,借助黑臉王大頭的威名,把那些對張壽更感興趣的人給嚇跑了,這會兒幾個親兵說不定還會涎著臉試探一下能不能到所謂的鄧宅去蹭住。

    雖然鄧小呆之前在路上就一再申明,當初進京先暫住舅舅家,後來搬到了順天府衙的吏舍,在京城就根本沒有私宅,可誰相信張壽的學生之一會這麼寒酸?可現在嘛,純屬外鄉人進京的他們就不敢這麼幹了。老實人好欺負?那是假像!

    此時,一群人你眼看我眼,就有人試探著問道:“那小鄧哥你呢?”

    “我?我去拜見老師,去看看舅舅。”鄧小呆並沒有詳細解釋這其中的順序問題,見幾個人眼珠子亂轉,分明是很希望跟去看看,他卻有些猶豫自己是不是該帶這麼多人上門——知道的說是他這個學生回京之後登門拜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去打架呢!

    可想想剛剛自己搪塞了那些熱情過度的傢伙,萬一回頭張園也是這般情景,那他一個人說不定又會被人堵住,於是,他當機立斷地說:“要是你們沒事,跟我一塊走一趟也行。”

    “那敢情好!”幾個親兵本來就對張壽極其感興趣——誰讓九章堂那批人在宣府和大同表現優異,而且鄧小呆也赫然是王傑身邊極其得用的心腹,而那位一貫崖岸高峻的王總憲談起張壽時,就非常贊許呢?如今聽說這位張學士在京城如此炙手可熱,他們就更好奇了!

    眾人騎馬一路而行,過了許久,鄧小呆眼看前頭白牆黛瓦在望,正覺心頭一振,但緊跟著就發現,這邊行人和車馬未免多了一些。雖則數日過去,又有順天府衙的快班捕頭林老虎派人維持秩序,在此碰運氣等機會的人已經沒那麼多了,但還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尤其是當風塵僕僕的鄧小呆一行人到了張園門口時,他們就只聽身後爆發出了一陣議論聲,其中赫然有一種說法讓他們著實無可奈何。

    “看,都有外鄉人聽說張學士的名聲,到這兒來求學了!”

    面對這種聲音,鄧小呆啼笑皆非地到了門前通報,這才發現自己熟悉的同村少年楊好和鄭當並不在門上。他還以為自己要大費唇舌介紹來歷,可誰曾想只是報了個名字,其中一個原本滿臉公事公辦表情的年輕門房就立刻露出了笑容。

    “敢問您是我家公子的學生,跟著王總憲去了宣大的鄧公子嗎?”

    再次聽到鄧公子三個字,鄧小呆覺得自己的臉皮都有些僵了。就他這麼個出身,竟然有朝一日會被人口口聲聲稱之為公子?他乾咳一聲,正打算再糾正一下對方這非常不恰當的稱呼,就只聽身後起了一陣騷動,再一轉頭,他就只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一躍下馬。

    “宋推官?”鄧小呆驚訝地叫了一聲,見人瞪大眼睛端詳了他片刻,隨即就笑吟吟走上前來,他連忙退後一步,恭恭敬敬舉手行禮,結果立時就被宋推官一把拉了起來。

    “聽說你在王總憲麾下如魚得水,幫了很大忙,我還以為你樂不思蜀了,怎麼有空回來?”

    一個是正經的兩榜進士,正六品的順天府推官,一個卻只是區區小吏,居然這般親近,幾個親兵看得全都在發呆。

    只有鄧小呆自己知道,他和宋推官的那點交情緣何而來。還不是自家小先生直接甩包袱,把九章堂第一次初選的事情推給了人家,於是他和宋推官也就結下了深厚的同袍之誼——深夜挑燈夜戰,批各種奇葩卷子的那種同袍!就連被人畏懼的昔日王大尹如今王總憲,也是他的同袍,所以他和這兩人相處,雖說從來不敢得意忘形,卻也沒有那麼戰戰兢兢。

    因而,此時見宋推官笑眯眯地要和他把臂同行,他自然連道不敢。而眼見門上二話不說就放行了他們,他就趕緊將身後親兵一一介紹了一下。果然,得知是王傑的親兵,門上立刻熱情招呼招待,至於把人直接帶進去見張壽……鄧小呆還不至於這麼單純!

    他稍稍吩咐了人兩句,就跟著宋推官往裡走。而在寒暄探問人來意的時候,他就得知了不久之前的那樁奇案。

    對此,曾經見過張壽和朱瑩惹出各種奇案的他,情緒非常穩定——不過是因為一個惡漢懷著對司禮監一群閹宦,以及科舉有成者的不滿以及嫉妒之心,於是撞了舉子下水而已;比得上嗣和王之子給張壽送無刃之劍,在山上意圖綁人威脅;比得上叛賊在勳貴別院挖地道,意圖對張壽和朱瑩不利;比得上張壽在翠筠間裡碰到個莫名其妙的刺客射了一箭?

    但是,對於宋推官,他還是要表示慰問的:“要查這麼一樁案子,宋推官您辛苦了。”

    “辛苦麼……那倒也未必。”宋推官微微一笑,輕鬆自如地說,“你家老師張學士直接把犯人送去了宛平縣衙,沈縣令親自收押的,其實不關我的事。”

    他說著突然詞鋒一轉,又歎了一口氣道:“只不過那時候府衙快班捕頭林老虎正好恰逢其會,於是沈縣尊以他為能,強拉著人幫忙一塊查案子,如今張大尹命我輔佐一二,我也就討了個輕省的差事,沒事到你老師這兒來問問那三個作為證人的舉子,別的忙我可幫不上。”

    鄧小呆這才恍然大悟,隨即忍不住心想,從不甩鍋的王傑一走,張壽終於不再事事都煩勞順天府衙了——雖然秦國公張川那還是張琛的爹,可到底和強項的王大頭不一樣。

    才剛到京城的他只聽說了老師近些日子的風光萬丈,對這案子卻還不太了然,好奇地又問了一些細節,他這才疑惑不解地問道:“宋推官,那如今司禮監就沒什麼反應嗎?”

    “沒有,司禮監掌印楚寬據說感染風寒,人突然病了,這下群龍無首,摸不著方向。”

    宋推官嘴裡這麼說,實際上卻一點都不相信。且不說楚寬那健碩得猶如武將似的身體怎麼可能突然病了,就說司禮監……那也絕不是一個掌印不在,於是就群龍無首的地方。很明顯,這其中有貓膩。

    只不過,這些事情他可以和張壽說,但和鄧小呆說這麼深就沒必要了。他一路前行,繼續和鄧小呆閒聊,問著人追隨王傑外出這段時間以及回京這點事,當人有些靦腆地提到剛剛在通政司被人圍堵,於是無奈之下祭起把人推薦給王傑這一道殺手鐧時,他不禁啞然失笑。

    “京城裡這些人就是這性子,畏難取易,拜入你老師門下,能和太子做個同學,那當然是人人趨之若鶩。可要是去王總憲麾下受人苛責,那就敬謝不敏了。你這推搪的理由我倒是要記在心裡,下次說不定也能用上。”

    “宋推官就別笑我了,我也是急中生智裝傻。要是讓王總憲知道我拿他的威名嚇唬人,回去之後我非得被他狠狠訓一頓不可。”

    鄧小呆口中這麼說,臉上也有些誠惶誠恐,而宋推官知道他確實是相對老實的性格,但老實人逼急了也會咬人,此刻就笑著寬慰了兩句,可隨之就突然聽到了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我道是誰,原來是族兄您來了!您來得正好,我有一件大事想要拜託!”

    看到宋舉人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隨即在身前三步遠處堪堪停下腳步,直接就是一躬到地,宋推官簡直驚呆了。他和張壽交情不錯,當然也認識這個不愛舉業愛庖廚的同姓,可這族兄兩個字,他真是聽到一次,雞皮疙瘩就起來一次。

    他好像不是廣東宋氏的吧?只不過是和宋舉人認識之後,因為張壽一句玩笑話,彼此敘了年齒,然後宋舉人就順杆兒爬上來,一口一個族兄叫到現在。

    此時此刻,他見一旁的鄧小呆已經是在那瞠目結舌了,他只能無奈上前一把扶起宋舉人,隨即又好氣又好笑地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大事,要你如此行禮相托?”

    春風滿面的宋舉人神采飛揚地說:“當然是請族兄幫我去提個親。”

    宋推官原本正扶著宋舉人的胳膊,可此刻聞言他立刻一把鬆開手,急急忙忙退後兩步,繼而就用極其謹慎小心的態度探問道:“令叔廣東會館的宋會首,不是在京城嗎?賢弟怎麼會想起找我?”

    “我家叔父因為有船去廣東,他打算捎帶什麼訊息給族中,前幾日正好緊急到天津碼頭去了。”宋舉人滿臉堆笑地解釋了一句,繼而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鄧小呆,這才正色道:“當日禦廚選拔大賽決賽,我在皇上面前求娶海陵縣主,後來又奉旨去江都王府送了一趟點心,有幸見著江都王和王妃,一時相談甚歡。蒙兩位長者不棄,我……”

    “停,停!”宋推官慌忙舉手讓宋舉人姑且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始努力消化這件匪夷所思之事。他倒是聽人提起那天興隆茶社仿佛有些爭端,更聽到某種傳聞說皇帝想要宋舉人做女婿,打算許配永平公主,這怎麼就突然變成海陵縣主了?這幾天消息太滯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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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一章 負重前行

    在小先生這兒,那真是永遠看不完的好戲連場!

    這是鄧小呆傻呆呆地聽宋舉人娓娓道來那一日興隆茶社的經過之後,他的最大反應。雖然他還不太知道這個撲上來沖著宋推官叫族兄的年輕人,到底是誰,為何又會住在張園,又怎麼會因為廚藝而打動海陵縣主,但他只知道一件事,反正自己看熱鬧就行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阿六那熟悉的人影。因為是同村一塊長大的,他匆匆撇下那一對完全沒血緣的宋氏兄弟迎上前去,隨即試圖向阿六打聽打聽。

    毫無意外地,他就品嘗到了問三句答一句的待遇,不但沒弄清楚事情始末,反而更糊塗了。這種糊塗狀態,一直持續到他跟著阿六去見了張壽。

    師生重逢,那自然是別有一番契闊。而張壽和鄧小呆實在是太熟悉了,壓根沒有什麼大半年不見的疏離感,打趣兩句之後,他得知鄧小呆甫一回京就經歷了這麼好幾件事,他不禁啞然失笑,當下就言簡意賅地給人介紹了一下家中住客,以及別後諸事。

    相較于鄧小呆在通政司門口從小吏口中打聽到的那些,張壽所言雖簡略,一樁樁一件件事情都只是輕描淡寫地大略提了提,但鄧小呆還是瞭解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畢竟,王傑這種上司有一個絕大的好處,那就是上頭的風波全都給你擋了,哪怕外間天翻地覆,在他身邊也是古井無波。但這也就導致了一個絕大的壞處,那就是王大頭覺得你做事不該分心,不該你知道的事根本就不告訴你!

    尤其是鄧小呆這樣做起事來就心無旁騖的性子,別人不告訴他,他又不問,那更是什麼都不知道。此時聽張壽一說,再結合之前從通政司小吏那兒得知的,他只有一個念頭。自己離開京城好像時間不太長啊……怎麼就好像不是大半年,而是過了三年五載似的?

    見鄧小呆竟是當著自己的面就開始發呆,張壽少不得咳嗽一聲,把人的魂姑且喚了回來。

    他知道,鄧小呆從小就清醒認識到自己不是科舉的材料,再加上舅舅世代為吏,於是在很早的時候,就因為他那點小心思而去參加順天府吏考,於是順利進了戶房,可眼看齊良和其他人進入九章堂,名字甚至能入皇帝之耳,可這麼個呆氣少年卻依舊一如初心。

    他笑吟吟地問道:“小呆,跟著王大尹這樣的上司,有沒有覺得又苦又累?”

    “很苦很累,但值得。”

    鄧小呆搖了搖頭,誠懇地說道:“王總憲是很嚴格,但也是一個很有能力和本事的人,只要認真做事就能得到嘉獎,絕不會昧人功勞,這種上司很難得。那些畏懼他的人,只是覺得在他手下不能偷懶耍滑而已,但就連小先生那些學生去歷練後,卻也對王總憲很服氣。”

    能不服氣嗎?葛雍都非常賞識王大頭的算學功底,這些傢伙算什麼?

    張壽莞爾一笑,又聽鄧小呆說起在通政司門前那點事,他就更哂然了。要是那個推介自家兒子的人,真的願意被鄧小呆推薦到王傑那邊去,也許他還會動一下心,可既然是畏難而退,那就沒什麼說的了。

    而且鄧小呆也沒說錯,他確實打算日後九章堂招學生的時候,不再僅僅是一考定終生,而是先進行一個月集中授課和培訓,然後就扔王傑那去,他再根據王大頭的評語,進一步篩選。當然,王傑肯定會怒斥我這不是托兒所幼稚園,把人扔過去前,他還得初篩一遍。

    但初篩的話,他一個人哪忙得過來,也得找其他能幹且可靠的人幫忙。

    比方說,今天來訪的宋推官,那就是個算學功底不錯,自身才能品行也過得硬的人——否則怎麼能得到王大頭的賞識?就是張琛的老爹,據說也對人非常信賴。

    張壽壓根沒去想宋推官如果知道他又要甩包袱,會不會嚇得拔腿就跑,當下少不得又問了鄧小呆此次回京的緣由。得知是鄧小呆的頂頭大上司讓他捎來奏疏,順便回家探個親,他正心想王大頭竟然也有體貼的時候,卻突然發現鄧小呆竟有些欲言又止。

    “小呆,有話就直說,你和我又不是外人,就算說錯了話,我還會怪你?”

    雖然知道自己這話說出來,說不定會讓小先生瞧不起自己,說不定還會惹來什麼事端,但聽到張壽這句話,鄧小呆思前想後,還是鼓足勇氣說:“小先生,王總憲這次的奏疏,他寫完之後直接攤開在書桌上,我那天奉命整理書房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一眼。”

    “我知道不該看的,但看都看了,我一個勁告誡自己就當沒看見,沒這回事,可我……可我總覺得心裡很不安穩。今天終於把奏疏送進了通政司,我這才敢說……”

    張壽見鄧小呆說著就起身上前,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原本還想打趣人兩句的他立刻意識到事情恐怕很不小。他當即起身將人一把拽了起來,沉聲說道:“不要急,慢慢說。奏疏送進通政司,也就是人盡皆知,你能事先三緘其口,那就談不上對不起王總憲。”

    鄧小呆使勁點了點頭,他輕輕吸了吸鼻子,隨即才下定決心似的開了口。

    “王總憲在奏疏上,怒斥宣府那邊有人打著宮中的旗號收養民間孤兒,居心叵測。”

    仿佛知道自己說的這件事很容易讓張壽聽得滿頭霧水,他就趕緊繼續解釋道,“他還勸諫皇上,唐宋以來閹宦亂政,所以太祖皇帝登基之初就嚴格控制宦官數量,最初宮中宦官不過數十,如今又有數百,焉知日後會不會成千上萬?”

    張壽聽鄧小呆細細說著王傑那道奏疏的玄虛,眉頭已經是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鄧小呆是無意中看到那奏疏,張壽當然相信,因為這個曾經的鄉民少年就算在融水村也是極老實的人,不會打誑語。但王大頭到底是不是因為一時不小心,才讓鄧小呆看見了那道奏疏,那就說不準了。雖然為人強項而有擔待,但人家到底是宦海泛舟多年的高官。

    但不論如何,鄧小呆直到把奏疏送進通政司,這才在來拜見他時和盤托出,終究也不算有錯。畢竟,偷看到的東西在心裡憋了這麼久卻不敢傾吐,而且還是這樣的內容,對於閱歷淺的鄧小呆來說,應該是很大的心理負擔。

    果然,鄧小呆見張壽躊躇不語,他就不由得更擔心了:“小先生,其實我好幾次想要對王總憲坦白,卻每次都被他那張鐵面給嚇了回去……我就是想,他雖說是皇上很器重的肱股大臣,可這樣露骨地勸皇上要節制使用宦官,要緊嗎?”

    時至今日,鄧小呆早就不再是昔日聽到宦官兩個字會滿臉茫然,不明所以的鄉民少年了,而且耳濡目染,對某些朝中的紛爭也能有所瞭解。所以在看到王傑奏疏的第一時間,他就覺得這件事好像大得不得了。

    而此時見張壽不說話,他不禁越發心亂如麻:“早知道事情很麻煩,我寧可拼著被王總憲責備乃至於趕回來,也應該勸他一勸的,之前在宣府,他好像就發現楚國公和宮中閹宦有往來,還一度在楚國公那兒大發雷霆……”

    沒等鄧小呆把話說完,張壽就立刻打斷道:“楚國公和宮中宦官往來?此事當真?”

    “我不知道。”鄧小呆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隨即小聲說道:“我只是在隨同王總憲去見楚國公的時候,聽到他們在屋子裡大吵了一番,中間我聽到王總憲怒斥楚國公包庇……”

    他說著就陡然閉上了嘴,仿佛是因為又洩漏了王傑的事情而心中懊惱。

    對此,張壽不禁莞爾,隨即就正色說道:“說了就別說一半,來日我親自帶你去王總憲那兒陳情賠罪就是。這些事情很重要,你不要隱瞞,細細說來。”

    張壽既然都這麼說了,鄧小呆就姑且壓下心頭負罪感,小聲說道:“他們在屋子裡說話,最初聲音不大,我沒聽清楚,但後來兩個人的聲音就提高了起來。楚國公說王總憲吃飽了撐著管這種閒事,王總憲卻怒斥楚國公包庇,說和宦官勾結什麼的……”

    他到底只是在外頭偷聽到了隻言片語,具體事由如何卻說不上來——至少,王傑在宣府時,並沒有查過楚國公張瑞的相關事情,或者說就是有,他也不大知情,所以此時能夠提供的細節非常有限。

    而在張壽一點一點誘導他回憶時,他這才突然想起了一點東西。

    “對了,王總憲好像怒斥楚國公,說他竟然把家中一個舉人出身的幕僚推介給了那個善堂做老師,楚國公卻很不以為然,後來王總憲說到了南陽侯,兩個人聲音才越來越大的。”

    南陽侯張漢洲乃是張武的父親,之前北征在外,駐紮宣府遲遲未歸,據說是領了皇帝的旨意,在宣府協助楚國公裁汰編練兵馬——在之前和趙國公朱涇兩路出兵清掃北虜時,更靠近京城的宣府駐軍戰力低下,因此皇帝一怒之下方才有了此令。

    而張壽又很早就從朱瑩口中得知,懷慶侯和南陽侯這一對兄弟貪財斂財,可以說是渾身毛病,所以王大頭如果真的是發現了張漢洲的什麼把柄,那真的一點都不奇怪。

    可問題是如果真的被王大頭盯上了,一旦罪證確鑿,南陽侯張漢洲也好,楚國公張瑞也好,那都是要倒楣的。更何況有些事情很容易由點到面,由星星之火變成燎原大火!

    想了想王傑的為人秉性,就算負重仍要前行,張壽一點都沒有讓鄧小呆回去之後勸勸這位的意思——這世上哪有勸好官別去揪貪官的?至於勸王傑不要去懟宦官群體這種話,他也說不出來。他雖說不是正經士大夫,但他總不能一屁股坐在閹黨這一邊!

    於是,他思來想去,最終抬起頭對壓力山大的鄧小呆說:“好了,你回去之後,不妨對王總憲坦白你之前無意中看到奏疏,以及聽到他和楚國公爭執的事,請求他寬宥。”

    鄧小呆趕緊連連點頭,卻又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你認錯賠罪了,還要怎麼著?”張壽見鄧小呆已經是化作了一座雕像,他就笑道,“這些事你說出來,就別放在心上了,王總憲是有判斷能力的老手,他在上書之前,肯定什麼都考慮好了。更何況,你是事後再對我說的。”

    “可是……”

    “沒有可是!”張壽不容置疑地打斷了鄧小呆的話,複又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因笑道,“你回去也可以告訴他,這些事都對我說了,我很佩服他這強項鐵面的性情。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結黨營私,絕不能忍。如果有人說他是沽名賣直,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這世上,有些人慣會誘使直臣開炮,自己卻躲在後頭坐享其成,希望他能夠小心一些。若是被小人算計,那豈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

    鄧小呆趕緊連連點頭,道是記下了。而就在他們的談話告一段落時,外間就傳來了阿六的聲音:“少爺,宋推官請您千萬救救他,他快被宋笨笨給纏到瘋了。”

    剛剛還在煩心的張壽一聽這話,頓時樂了。就連原本仍舊有些渾渾噩噩的鄧小呆,在聽明白這話之後,他也不禁撲哧一笑道:“小先生,你家裡現在是越來越熱鬧了。”

    “是啊,原本空著的院落一個個都住進了人,你是不知道,宋舉人本來都沒想到宋推官身上,聽說他叔父這幾日不在京城,他還突發奇想,打算請我來替他去江都王府求親。”張壽說著就輕輕揉了揉太陽穴,隨即揚聲說道,“你去救救宋推官,他的正事要緊。”

    見阿六應聲而去,他就又笑著對鄧小呆解說了一下宋舉人那一手做甜品,差點就被選進禦膳房的本事。對於堂堂舉人如此不務正業,鄧小呆剛剛聽說就很意外,但驚訝的還在後頭。

    當張壽從書架上找出一大摞陸三郎那書坊新印的《葛氏算學新編》最新幾卷給鄧小呆時,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討好的聲音:“張學士,我剛做了牛乳紅豆芋圓,您要不要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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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8 01:56:30
第六百三十二章 保媒拉纖,醉翁之意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從宋舉人端著那個黃楊木條盤進來,殷勤客氣地給張壽送上一碗甜湯,隨即甚至還不忘塞了一碗給自己時,鄧小呆就一直都維持著這個打量人的姿態,直到覺得手燙,他方才驚呼了一聲,隨即趕忙把手中那揣了許久的小碗擱在旁邊的高幾上,使勁用燙紅的手指摸著耳朵。

    “燙著了?哎呀,還能忍麼?能忍就吹吹,不能忍就去拿雪水凉一涼?”宋舉人聽到動靜立刻竄了過來,非常自來熟地說,“聽說小哥你也是張學士的學生?年紀輕輕就在外頭跟著王總憲建功立業?哎呀,真是少年楷模,不像我這沒出息的就喜歡近庖廚……”

    沒等宋舉人把鄧小呆給纏暈,吃了一口所謂芋圓甜湯的張壽就不得不放下了勺子:“宋兄,你放過鄧小呆吧。想當初剛見你的時候,你還是阿六口中那個笨笨的傢伙,現在怎麼突然就變成了纏死人不賠命?”

    “一回生兩回熟,我這個人就這性子,陌生人面前老實,熟人面前不免就有些得寸進尺。”宋舉人仿佛壓根沒意識到,得寸進尺四個字不是什麼好詞。他回到張壽麵前,傻笑著做了個揖,這才滿臉懇求地說,“難得遇到一個好姑娘肯理解我,難得遇到個講道理的岳父……”

    張壽終於聽不下去了。你這都還沒提親呢,岳父竟然就已經提前叫起來了!想當初我直接住在未來岳父家裡,岳祖母把我當孫女婿的時候,我也沒你這麼厚臉皮!

    他沒好氣地輕輕敲了敲扶手,制止了這個越熟就越沒個講究的傢伙,沉著臉說道:“好了,不就是擔心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嗎?你叔父不在,我另外找個合適的人替你登門保媒,渭南伯你覺得怎麼樣?”

    張壽之前推辭時,理由是宋家有長輩在京城,他這個同輩且年紀更小的不適合擔此重任,所以宋舉人也是病急亂投醫,今天逮著宋推官就請求人幫忙。可張壽現在提出了這麼一個人選,他喜出望外地連連點頭,隨即又試探道:“是不是兩個人登門更好?比如趙國公……”

    “要想讓趙國公去?”見宋舉人把腦袋點得如同搗蒜似的,他就笑呵呵地說,“那當然可以,你自己去說就行了。”

    開玩笑,他的未來岳父大人趙國公朱涇,那和長子朱廷芳那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威嚴雄肅之人,他尚且沒事絕不去找這兩位,宋舉人竟然還異想天開想找人去幫忙提親?

    見宋舉人立刻就蔫了,張壽心念一動,卻又笑道:“不過兩個人去也確實更鄭重,畢竟江都王乃是宗室,聽說來日還會掌管宗正司。這樣吧,我陪你去一趟襄陽伯府,一來看看能不能請動這位勳貴,二來也順便探望一下我那學生張無忌。”

    說到這裡,他沒去看喜不自勝的宋舉人,而是沖著鄧小呆點了點頭:“小呆,你也一起,你這次不就是從宣府回來的嗎?也應該見過楚國公吧?”

    鄧小呆這才如夢初醒。他只當是張壽借著宋舉人這件事,要去見見楚國公的三弟襄陽伯,探聽一下某些情況,心中感激的同時,卻又覺得有些利用了宋舉人那一腔熱切。

    可眼看人高興成什麼似的,卻又過來殷勤問他芋圓味道如何,是否可口,他方才趕緊壓下了那亂七八糟的心思,慌忙拿起碗品嘗了起來。

    本來他是打算哪怕不怎麼樣也說好,可只嘗了一口,他就覺得那芋圓軟糯彈牙,而湯底更是濃稠,一顆顆紅豆也不知道是怎麼煮的,又沙又甜,即便是他平時不太愛吃甜的,竟然也忍不住風捲殘雲地開吃,直到見著碗底,他方才驚醒了過來。

    結果他一抬頭,看到的就是宋舉人那張燦爛的笑臉:“如何,是否可口?有什麼缺點?你儘管提,不用顧忌我的顏面!有道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只要知道缺點,我才好改進!張學士平日對我的評語太簡略了,往往就是好或者不好,老讓我琢磨,小哥你可千萬別學他!”

    鄧小呆從前第一次進京看舅舅的時候,見過那些進學的秀才來拜見主持府試的府衙屬官,那會兒就只見人對上官客客氣氣,出了府衙就高談闊論,根本不看他這樣的尋常鄉民少年半眼,於是他就一直覺得,有功名的讀書人都是這般高傲絕倫的性情。

    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宋舉人顛覆了自己對讀書人的固有印象,但也自然而然覺著人很親切,不知不覺就想幫一幫對方。

    於是,面對那死纏爛打,鄧小呆搜腸刮肚地給人想著該具體如何改進……張壽乾脆也不打攪他們,悄然起身出門。果然,剛剛出門去“救”宋推官的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正靠在廊柱下,可他才抬腳跨出門檻,人就把目光投了過來。

    “宋推官去見鄒明他們了。”阿六給出了一個很簡約的回答,絕口不提自己剛剛直接拉了宋推官就走,差點在家裡上演了一場飛簷走壁。

    而發現張壽並不追究事情經過,他才問道:“少爺要出門的話,我去讓他們備馬備車?”

    張壽點了點頭,少不得又補充道:“你去對娘說一聲,備三份禮。一會先去襄陽伯府,再去渭南伯府,最後去秦國公府。張琛那傢伙既然挨了打,我總得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還有襄陽伯家的那個大塊頭張無忌,那天他險些帶人敲了登聞鼓,我也要去慰問慰問。”

    阿六非常理解地點了點頭,等去見吳氏的時候,眼看吳氏在身邊某位媽媽的幫助下非常嫺熟地列出了禮物清單,他就順便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在秦國公府和襄陽伯府那兩份禮中,再加入了兩瓶秘制傷藥。

    那是他平常和家裡這些小的們對練,或者說單方面操練人之後,給他們醫治各種跌打損傷以及淤青用的,對於各種責打之後的傷勢也同樣管用。畢竟,這玩意是花七出品,他從早年自己用,到後來給別人用,一次一次親身或親眼體驗下來,深知效果非凡。

    果然,當阿六帶著鄧小呆,隨同張壽和宋舉人來到襄陽伯府之後,襄陽伯張瓊倒是爽快地接見,但直截了當的開場白,就完全印證了他的先見之明。

    “張無忌那個臭小子,好的不學學人家去鬧事,還居然要敲登聞鼓,要不是正好被四皇子攔了一攔,他這簡直就要闖大禍!我親自打了他一頓家法,結果他這大塊頭不經打,現在還不能下床!”

    張壽頓時無語。他能說什麼?別說這年頭的家長簡單粗暴了,再過個五六七百年,家長如果真的要管教熊孩子,還不是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打打打?

    然而,張大塊頭雖說看似紈絝,卻還是個挺知恩圖報的人,張壽想到上一次分堂試,自己趕到及時,好歹沒讓這小子被盛怒之下的襄陽伯張瓊給打死,這一次人挨打,那也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他就先替宋舉人把來意說了,隨即就起身要求去探望那個曾經的學生。

    因為近來大事小事不斷,而柳楓的事情一出,永平公主和朱瑩,海陵縣主和宋舉人的這點事,那竟是沒有被往常最多嘴多舌的人給傳出去——或者說雖然傳了,散佈範圍還相當有限,所以,正震驚于宋舉人竟然能打動海陵縣主的襄陽伯張瓊,甚至沒注意到張壽的請求。

    他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哪怕張壽沖著鄧小呆使了個眼色,隨即帶著阿六施施然出了門去探望張大塊頭,他也沒顧得上,反正他兒子多,也不在乎這一個。

    可是,兒子多,娶媳婦花費就大,門當戶對的婚事更是難找,這也成了他一個心病,當下少不得就盯著福從天降的宋舉人細細詢問了起來,打算好好取取經。

    這下子,宋舉人就品嘗到了平日自己死纏爛打別人的滋味——因為張瓊那赫然是盤根究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就差沒逼問他,江都王憑什麼會看中他這麼個女婿了。

    一旁的鄧小呆看得想笑卻又不敢,而宋舉人徒勞地四下找人當擋箭牌,發現只有鄧小呆在,而張壽和阿六全都不在,他頓時有些絕望了。他好容易才想到路上時張壽無意間說漏嘴提過的一茬,慌忙竄起身,把鄧小呆拉了過來,隨即就對著襄陽伯張瓊討好地笑了笑。

    “伯爺,這是是張學士的學生鄧艾,之前他跟著王總憲去了宣府和大同的,聽說還見過楚國公,您不想聽聽楚國公在宣府現況如何嗎?”

    張瓊簡直被宋舉人這強行打岔給氣樂了,然而,長兄一直在宣府未歸,他也不是不關心,再加上宋舉人拉過來的少年說是張壽的學生,又是跟著王大頭一塊去宣府的,他自然也就順口問了兩句。

    這原本只是很平常的探問,但鄧小呆猶豫了一下,最終輕聲說道:“楚國公和我家王總憲,除卻公事之外沒什麼往來,具體如何,我也不大清楚。”

    如果是別人,張瓊一定會惱怒地認為這是敷衍和搪塞,然而鄧小呆這麼說,他卻不由得打了個激靈,暗想難不成大哥和王大頭竟然有齟齬?然而鄧小呆除了透露這一句,別的半個字不肯多說,只是在那憨笑,他實在沒辦法,也只能拿宋舉人出氣。

    到最後,保媒拉纖的事他是答應下來了,卻也敲詐了宋舉人一堆承諾——這位擅長庖廚的奇葩舉人也沒什麼別的拿得出手的東西,唯有那手作甜品他品嘗過,確實滋味獨特。

    可眼看他和兩人東拉西扯老半天,帶著阿六去看自家那大塊頭的張壽卻遲遲不見出來,他頓時納悶了。等叫來小廝一問,得知張壽竟然就在人房裡沒出來,他轉念一想,生怕那個蠢兒子在外人面前抱怨他這個爹,他乾脆起身拔腿就走。

    要是別人登門拜訪,這會兒自然老老實實呆著,可宋舉人是什麼人?見張瓊要走,他竟是一拉鄧小呆,直接大搖大擺地跟在了人身後!

    那赫然是一點都不見外!

    然而,張瓊卻也顧不得背後竟然有兩個跟屁蟲,一路走得飛快,當他來到張無忌那並不算寬敞的小院外頭時,就只聽裡頭傳來了哎喲哎喲的呻吟。猜測是自家那個大塊頭兒子在張壽麵前裝腔作勢叫苦不迭,他登時心頭火起,恨不得踹門進去再狠狠打人一頓。

    氣衝衝的他剛準備這麼辦,可等疾步來到門口,他又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呵斥聲:“看你塊頭大,這點疼都受不了!忍著,少爺那些伴當比你還小,上藥也不會哼哼!”

    阿六壓根沒去想,家裡那些小傢伙之所以上藥時不叫痛,那絕對不是因為不痛,而是因為敢於呼痛的傢伙,回頭在對練的時候,那一個個都很慘。此時此刻,他瞅了一眼張大塊頭那慘不忍睹的臀腿,順手抄起旁邊的一塊手絹往人嘴裡一塞,手上動作就更粗放了起來。

    事實證明,他雖然看似沒個輕重,但上藥卻迅速得無以復加,當最終把人衣裳放下,被子蓋好,而後順手抽出那塊堵嘴的手絹的時候,疼出一頭冷汗的張大塊頭只覺得之前猶如火燒火燎一般的臀腿一股清涼感如風一般拂過,到了嘴邊的怨言立刻就改成了感激。

    當然,那感激只是沖著張壽的:“老師,多謝你來看我,我這學生真是沒用,我當初就是想在棋盤街大鬧一場,讓那些傢伙看看國子監那幫子學官虛偽無恥的嘴臉,沒想到……”

    “好了,別沒想到了,要不是四皇子攔你,你登聞鼓一敲,讓你爹怎麼辦?”

    坐在床邊張壽打斷了張大塊頭的傾訴,隨即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才語重心長地說:“凡事想一想後果,不要只顧自己恣意。尤其是大家子弟,背後都有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別覺得你爹對你太嚴,要知道,秦國公一貫不管兒子的,這次張琛也挨了打。”

    張琛那是紈絝子弟中的小霸王,無論出身還是脾氣,張大塊頭都望塵莫及,所以聽到張琛竟然也挨打了,他登時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下子覺得心理舒坦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而想到剛剛聽張大塊頭說家中下人看菜下碟,趁機作踐,連上藥都敷衍,簡直是盼著他死,張壽就笑著說道:“但總而言之,這次你做事衝動,畢竟是有我的緣故。令尊那兒,我會對他賠罪,這傷藥是阿六特製的,別說外傷,傷筋動骨也有奇效,一會再留給你一瓶。”

    “下人慢待你,你就只會生悶氣?直接說出來,難道你爹還會看重一個下人更勝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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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三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

    區區一扇門之外,襄陽伯張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雖然他剛剛沒聽到兒子訴苦,本以為裝腔作勢的呻吟,其實只是上藥,但現在他卻知道了,那個大塊頭訴苦的不是其他,而是府裡下人慢待!正如同張壽所言那般,兒子就是兒子,下人就是下人,更何況張無忌抱怨的必定不是什麼得力管事,而是那些伺候的人!

    而張壽還說,要給他賠罪……他哪來的臉讓張壽給他賠罪?就算是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可首先也是父親的責任,然後才是老師的責任,張壽總沒教他的兒子要去敲登聞鼓吧?說到底,兒子被他養得一股怨氣,這要是一直不排解,日後興許會害慘了家裡!

    後頭的宋舉人和鄧小呆見襄陽伯張瓊竟是就站在門口不進去,還頻頻搖頭,不禁都有些吃不准,人是不是聽到了張壽和張大塊頭的對話,心中有了芥蒂。鄧小呆很想開口提醒,結果卻被宋舉人搶在了前頭大聲問道:“襄陽伯,這是令郎的住處嗎?”

    你這簡直是廢話,想提醒裡頭的我兒子還有張壽,說一句聰明一點的話不會嗎?

    襄陽伯張瓊瞪了宋舉人一眼,如果不是這傢伙走狗屎運名達天聽,而且又即將成為江都王的乘龍佳婿,他根本懶得理這麼個不務正業的舉人。可此時此刻,他見宋舉人抓了抓腦袋,朝自己露出個笨笨的笑容,他又覺得人和自己的大塊頭兒子有點像。

    都是只會勇往直前,都是只會橫衝直撞,區別是眼前這個幸運兒竟然成功了,而他那個只會莽的傻兒子至今找不到路子在哪。其實真正說起來,他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人?所以,他爵位比不上大哥,比不上三弟,文才武略更是拍馬難及,唯一的優勢就是……

    他兒子多,足足有五個,最大的還算出色,最小的卻還在滿地亂爬!

    可現在張瓊聽了張壽對自家這個不成器大塊頭兒子說的話,他卻覺得,他實在是不大會教兒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去看宋舉人和鄧小呆,徑直推門入內,見床上那大塊頭慌得伏起身子,似乎要掙扎下床,卻又被張壽給隨手按了回去,他就虎著臉哼了一聲。

    “逞什麼能!傷沒好就給我老老實實躺著!”

    從小到大,張大塊頭挨打無數,父親也從來都沒探望過他,甚至連傷藥都沒人來送過,也就是嫡母還算公道,吃穿用度傷藥至少都不會短少了他,否則他都不知道自己這十七年怎麼活過來的。只是嫡母去世,家裡主持家務的變成了某個得寵姨娘,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此時此刻,發覺張瓊態度雖說依舊冷淡,可言下之意卻終究是說,知道他傷還沒養好,因此他猶豫片刻,到底是繼續趴在了床上。

    “讓張學士你見笑了。家大業大就是這樣,我顧不上的地方,就有小人趨炎附勢。”張瓊乾脆擺出了非常明確的態度,見張壽照舊是面帶微笑,反而是床上趴著的兒子愕然扭頭看向他,那動作之大,脖子仿佛都快要扭斷了。

    他當下就沒好氣地斥責道:“就像你老師剛剛說的,我是你爹,有事可以光明正大到我面前來提,受了委屈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算什麼,你在外頭不是很橫嗎?但凡拿出一點橫行霸道的氣勢來,還有人敢拿你看菜下碟?”

    張大塊頭頓時有些氣苦。在外頭橫那是他讓別人敬畏自己的表像,可在家裡他拿什麼橫?別說父親那根本就是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摁住,就是兄弟中間,他也顯不出來,那些下人他往常倒是有辦法鬥一鬥,可下不了床的時候,他連性命都在人手,還能拿人怎麼辦?

    張壽見人躺在床上只不吭聲,他就沒好氣地拿起自己帶來作為禮物的書,在張大塊頭腦袋上輕輕敲了敲:“你這木魚腦袋,如果你天天拿著雞毛蒜皮的事到你爹面前告狀,他不被你煩死也被你氣死,但你這兒子偶爾到他面前告一狀,你說他信你還是信幾個下人?”

    “你和他說了,他難道會置若罔聞,不去查嗎?最重要的是,你現在不再是年紀不小卻一事無成的不肖子孫,好歹也是齋長,你覺得你爹是瞎子嗎?這次打你,那就和張琛他爹打他一樣,是擔心走上正途的兒子壞了前途,與其說是恨鐵不成鋼,不如說是滿腔後怕!”

    張瓊只覺自己這個素來嚴格慣了的父親沒能說出來的話,全都讓張壽給說了。可還不等他在惱羞成怒和沉默以對這兩種態度中選擇一種,他又聽到了張壽的聲音。

    “我曾經在皇上面前斥責過秦國公養而不教,不負責任。可孝道之下,多少兒子見了父親戰戰兢兢,如對大賓,甚至嚇得連句完整話都不會說?”

    “而又有多少父親成天端著嚴父的架子,態度冷淡,惜字如金,仿佛恪守君子抱孫不抱子的典範,其實卻是不知道怎麼和兒女相處?”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多關心你爹一些,多體諒一些,多設身處地從他的角度想一想,多去他面前承歡盡孝,不要老是被他那張冷臉嚇住,有時候就不至於一個人在這冰冷的屋子裡灰心喪氣了。說不如做,但說至少好過不說!”

    張大塊頭被張壽說得不由自主去看張瓊,等發現自家素來因急躁而被人批為有勇無謀的父親,赫然是面色尷尬,甚至在發現他偷看時狠狠瞪了他一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睛直接看著頭頂的樑柱,但卻沒有起身,更沒有拂袖而去,他就陡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張壽說的竟然是真的,他父親即便不像張壽說的那樣對他這個兒子怎麼怎麼好,但至少真的覺著他這個兒子比那些下人管事之流更重要!

    他雖說貌似兇橫,其實卻不笨,此時終於恍然大悟之後,那卻是反應相當快。他幾乎是一骨碌就爬起身來,隨即就跪在床上重重磕下頭去。

    “爹,是兒子從小文不成武不就,所以從前破罐子破摔,一直都不成器,後來雖說僥倖因為老師點撥教導有所長進,卻因為兒時那點印象,畏父如畏虎,所以從來不敢和爹交心!這次我去敲登聞鼓,確實是太冒失,是我錯了……”

    可說到這裡,他就低下頭去,老老實實地說:“我那時冒險為之,想的是法不責眾,想的是橫豎有國子監那些鑄成大錯的學官擋在前頭,我們這些人豁出去鬧一鬧,聲稱是為了昔日老師鳴不平,說不定還會有人憐惜我們一片赤誠之心,為我們說兩句話……”

    “我挨打的時候還覺得自己這麼想沒錯,可我現在知道錯了!跟我去鬧的並不是所有人,只是一多半人,還有很多人怕事溜了。而只看朝中人這幾天的反應就知道,他們根本不會幫我們,是我自以為是,甚至都險些連累了家裡!”

    “我錯在從來都不敢和爹你多說一句話,錯在從來不敢請教你這些大事,錯在我已經快要加冠成年了,卻還老是拿著小孩子橫衝直撞那一套自鳴得意……更錯在就連家裡下人趁機在我傷藥裡加料,我也因為害怕爹不信我,所以不敢說。”

    聽到兒子真心實意地開始反省,剖析得頗為入木三分,張瓊自然很滿意。只不過他素來臉板慣了,如今已經是僵硬到沒辦法緩和下來,可等聽到最後一句話,一直在努力維持嚴父面具的他終於一下子就炸了。

    “什麼,有人在你傷藥里加藥?哪個混帳王八蛋這麼大膽子?”

    咆哮過後,當聽到張大塊頭囁嚅報出了一個名字,張瓊壓根不問什麼證據,毫不猶豫地撇下滿屋子的人徑直沖了出去,須臾就聽到他在外頭大發雷霆的聲音。而張壽見跟著人進來的宋舉人在門口張望,似乎還想跟過去看熱鬧,他就呵呵笑道:“家醜不可外揚,別好奇了,一會兒襄陽伯准回來。”

    張大塊頭見張壽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他猶豫了老半天,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老師就不怕我隨口胡謅,騙了我爹?”

    “要是你說了這麼一堆催人淚下的真心話之後,卻只是為了騙你爹處置區區一個下人,那麼,你日後也就這點出息了。”

    張壽哂然一笑,好整以暇地說:“而且,你要真是騙你爹,這會兒還會和我明說嗎?張無忌,陸三郎和紀九從前那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張琛是內秀外莽,但你不一樣,你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就算用心計,也用得很粗淺。”

    雖然這相當於被張壽直說粗笨,但張大塊頭苦笑兩聲,最終直接癱倒在了床上,甚至連阿六什麼時候上前來替他拉上了剛剛滑落的被子,他也沒覺察到。

    “老師說得沒錯,我確實沒那麼聰明,壓根沒想那麼多。剛剛說的我那些想法,那都是振臂一呼,大家一哄而上跟我去棋盤街時,我在半路上臨時想的,其實就是讓自己堅定一點,別動搖的一個理由而已。我這個人就這點能耐,連鬧事也得想理由安慰自己。”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這一次,忍不住出口安慰張大塊頭的不是別人,卻是鄧小呆,“因為衝動之後心中不安,卻又硬著頭皮不得不做,所以就得找理由安自己的心。其實我也是這樣的。不只是我,就連王總憲也曾經在閒談之間對人坦言,就連他有時候做事也是這樣。”

    張大塊頭倒是見過宋舉人,雖然只是遠遠的聽人對這位奇葩的舉人指指點點。至於鄧小呆,他只遠遠和這位據說和張壽同鄉,又從學於其多年的順天府衙小吏照過一面。

    此時聽人說王傑如何如何,他忍不住大為驚訝,一時就好奇地探問了起來。這並不涉及到什麼機密,而且王傑是帶著他接見眾多屬官時當眾說的,所以鄧小呆自然沒什麼顧忌,將王大頭當眾剖析自己強項背後那點憑恃的那番話和盤托出。

    而張壽聽著並不覺得奇怪,因為就王傑這種嚴於律己所以嚴於律人的性格,凡事剖析一下自己,那不是很正常嗎?他任由鄧小呆接替自己來教育一下張大塊頭,心裡卻很好奇張瓊會在多久之後回來。結果,張瓊回來得遠比他猜測的要早。

    因為,鄧小呆還沒說完王大頭那點軼事,滿面陰沉的張瓊就去而複返。

    人一進屋子就怒道:“那個背主的奴僕,抽了幾鞭子就承認確實故意在你藥里加了東西,但他一張口就說,因為你前些日子和司禮監一個宦官的養子在茶樓衝突,所以人家買通了他要讓你躺足三個月。我懶得再問,堵上嘴命人重打四十,回頭藥啞了趕出去讓他自生自滅!

    這樣一個理由,張大塊頭聽得簡直難以置信。他是在外頭挺橫蠻的人,可他一貫還是很注意圈子問題,至少不會在某些達官貴人常出沒的風雅之地,又或者高層級的貴介子弟出沒的風月聲色場所鬧事,頂了天都是在身份能壓得住的地方窩裡橫而已。

    最近他耍橫的次數少了,這次衝突也依稀記得,可並不覺得會惹到人下藥!當下他看向了張壽,結果,張壽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在他肩頭拍了拍,安慰他好好養傷,隨即就沖著張瓊微微頷首,兩人徑直就這麼出去了。面對這般情景,他就算再笨,也知道事情恐怕不對了。

    小半個時辰之後,張壽帶人離開了襄陽伯府,繼而又造訪了渭南伯府,這一次也盤桓了不多久,隨即才告辭出門,來到了秦國公府。雖然理應是散衙時分,但從門上得知秦國公張川尚在順天府衙未歸,他就直接提出要見張琛。

    然而,門房客客氣氣把他請到了花廳奉茶,隨即入內通報,可不到一會兒功夫,人就滿臉誠惶誠恐地出來,打躬作揖地說:“張學士,我家少爺早上去參加了經筵回來,身上就覺得不太舒服,這會兒正捂在床上發汗。他說改日一定親自去拜見張學士,今天卻不想讓您看他那生病丟臉的樣子。”

    見張琛事到如今還要打腫臉充胖子說自己是生病,張壽不禁哭笑不得。雖說態度強硬的話,他肯定能輕而易舉見到人,可那又是何苦?當下他就泰然自若地站起身來,隨即讓阿六把手中的小盒子遞了過去。

    “既然他病了,那這正好用得上,你捎進去給他吧。順便告訴他,好好養著。”

    張琛聽到小廝帶進來張壽的那一句好好養著,這才如釋重負,只當自己蒙混過關。然而,當他打開盒子,看到裡頭那瓷瓶,再打開其中一張夾片,見到內服外敷字樣時,他再細細一看瓷瓶,聞了聞味道,就不由得怒了:“鄭鍈那個臭小子,果然靠不住,簡直是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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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四章 冠服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十幾個噴嚏連著打,四皇子頓時涕淚齊流。蔣妃聽到動靜趕過來,還以為人是著涼感冒,等仔仔細細問過,又試了額頭溫度,發現一切正常之後,她方才放心,卻是又轉身去張羅四皇子那一身皇子冠服了。

    至於四皇子,他對冠服是什麼形制,這還是第一次知道,畢竟,他從前年紀還小,謁廟助祭用不著他,受冊輪不到他,受朝賀那更是不可能,縱使正旦大朝會,他和三皇子這年紀也全都不用參加。所以,無論是袞冕還是皮弁,他不是沒穿過,而是根本就……沒有!

    沒錯,他和三皇子根本連真正的禮服和祭服都沒穿過,而平常皇族家宴這種場合,兄弟倆的常服也就是和尋常貴介公子差不多,甚至連料子都不是什麼頂尖的。

    四皇子當初還覺得他和三哥不上朝不謁廟,和大皇子二皇子的待遇大相徑庭,而連套衣裳都不做,這更是瞧不起他們兄弟,一直都認定這是皇后作祟,心中耿耿於懷。這會兒眼見蔣妃忙忙碌碌給他預備的衣服,他就覺得新仇舊恨齊上心頭,不免就輕哼了一聲。

    “從前連套衣服都不捨得給我做……明天三哥冊封太子,在東宮風光受賀,你也看不到,你兒子更看不到,哼!”你們母子當初欺負我和三哥,現在你們母子都是活該!

    蔣妃聽到四皇子在那嘟嘟囔囔,正在那整理衣袖的她就嗔道:“三郎冊封太子加冠之後,說不定就要輪到你加冠了。既然是大人,心胸放寬廣一點,別再記著昔日這些事。”

    她素來溫柔靦腆,與人為善,哪怕昔日皇后為難,她也從來不曾抱怨,如今皇后被廢為敬妃,她也同樣沒有口出惡言,此時反而還勸起了被那一身禮服勾起一肚子氣的四皇子:“再說,當初不給你們做禮服,這事固然是敬妃提的不錯,但皇上是同意的。”

    “皇上說,因為你們年紀還小,身體長得快,一套小孩子的衣裳,織造起來不比大人的省事,卻只能穿短短一年甚至半年,太浪費了。四郎你看,光是織造這樣的花紋,就要很多個技藝高超的織工工作很久,而織好的布匹再裁制成衣,那又要很長時間。”

    “其實,這一次趕得太急,之前排演禮儀的時候,禮服都沒做好,只能今天拿來給你第一次試穿。這袞冕本來就是給成年人穿的,你和三郎都沒有加冠,明天卻要服冕,卻也只能先事急從權了。”

    如果換成從前,四皇子聽到這樣絮絮叨叨的教訓,早就忍不住打呵欠抱怨了,可手心被責打的疼痛還沒這麼快忘記,三皇子那一巴掌他也沒這麼快忘記,再加上他也去參觀過張壽家中那地下工坊,此時想起那織機和紡機的工作原理,又想到張琛的話,頓時凜然而驚。

    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母妃,我知道了,以後我絕不會再說這種話了。”

    見蔣妃這才放心,卻是親自帶著宮人為自己試穿這套青衣纁裳的袞冕,雖然四皇子覺得麻煩,卻也不好因為這個就和母親頂牛,只能無奈照辦。然而,之前排演禮儀的時候,他都是穿常服的,那沉重的袞冕一上身,他臉色就變了。

    因為那廣袖深衣全都是最好的料子,可最好的料子就意味著質料厚重,一層一層裹在身上,那滋味真是非同一般的微妙,想抱怨的他一想起自己之前的話就覺得啞口無言。

    而身穿這樣的禮服,舉手抬足都要一板一眼,否則很容易自己被自己絆得一跟頭,而且他還有一個更大的感觸,那就是重!

    那藤篾為骨,羅絹為裡,金圈金邊的九旒冕極高,戴在頭上本來就顯得有些不穩當,再加上金飾用得很不少,又平添了那分量。他原本尚在總角,還未束髮,雖說按照身體髮膚授之父母的習俗,幾乎不剪髮,但發量到底還不多,結成髮髻之後,支撐這冕冠就有些吃力。

    而除卻金飾之外,最讓他發昏的,卻是冕冠前方的九串紅白青黃黑五色玉珠,雖說遠遠不至於影響視線,但按照蔣妃的要求,他在戴著這樣的冕冠行走時,手中還必須捧著將近一尺長的沉甸甸玉圭,行走之間,必須要極力保證玉圭不晃,玉珠不搖!

    對於這樣的要求,四皇子簡直瞠目結舌。一想到自家三哥那一身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作為萬眾矚目的中心,還不能出半點錯,他不禁就越發擔心了起來。

    於是,等到黃昏去乾清宮昏定,見三皇子赫然也在,皇帝正在囑咐明日冊封大典上的某些注意事項,他就忍不住當著父皇的面,道出了自己的擔心。

    “父皇,兒臣今日第一次穿那禮服,只覺得衣裳緊,帽子重,三哥明天有那麼多禮儀要行,能撐得住嗎?”

    皇帝只覺得近來事情不斷,不說焦頭爛額,可全都擠在這冊立太子的前夕,未免有些心情不暢,被四皇子這一說,他頓時哈哈大笑。

    而三皇子唯有苦笑,卻也不得不感激弟弟對自己的關心,當下就輕聲解釋道:“四弟,你想得太多了,就算再苦再累,能比農人下地更苦,能比織工紡工紡織更累,能比讀書人寒窗苦讀更辛勞,能比將士們拼死搏殺更危險?不過是袞冕沉重而已,忍一忍就過去了。”

    頓了一頓,他就笑著說道:“我聽說,新娘子嫁人那一天,頭上身上的各種金銀花鈿和釵環,不會比我們這冠服輕到哪去,但成婚大喜蓋過一切,不也是咬咬牙就過去了?”

    這種比方出自一貫不太會開玩笑的三皇子之口,皇帝頓時被逗樂了。再看四皇子那目瞪口呆的樣子,他只覺得很有趣,當下就慢條斯理地說:“不止女孩子嫁人成婚的時候,要忍受那沉重的嫁衣,明天你們那個平常不上朝的老師,最不愛穿冠服的瑩瑩姐姐,也得這麼穿。”

    “你們那老師的行頭是根據品級來的,他好歹穿過幾次,習慣成自然,再加上沒那麼多配飾,這一場大典撐下來自然沒問題,比你們兩個要好得多,但瑩瑩麼……呵呵呵呵!”

    皇帝幸災樂禍的時候,在司禮監狐假虎威,趁著楚寬在養病,直接就翻找出那名冊,然後大搖大擺揚長而去,算是揚眉吐氣的朱瑩,確實正在家裡煩惱。

    “這算什麼,為什麼我要穿這樣一身?我又不是公主!”

    別的女孩子看到那般金玉輝耀的冠服,再體會到這其中的象徵意義,早就目弛神搖,難以抗拒了,但朱瑩是什麼人?她什麼好料子沒見過,什麼好首飾沒戴過,稀罕什麼公主才能戴的九翟四鳳冠?是那口銜珠串的翟釵她沒有,還是那些點翠牡丹之類的飾物她沒有?

    太夫人見朱瑩果不其然不樂意了,她只能給九娘使了個眼色,讓這位親娘上前對朱瑩解說一下。然而,自從歸家之後就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彌補這些年對朱瑩虧欠的九娘,這一次卻也忍不住猶豫了好一會兒,隨即才說出了一句很勉強的話。

    “瑩瑩,論理命婦和千金都是不參加太子冊封大典的,畢竟這又不是冊封中宮皇后,你若是要去的話,看皇上這意思,應該是讓你以公主的身份去。”

    “他就不想想明月那丫頭看到我這一身冠服之後,那是個什麼反應!”朱瑩煩躁地恨不得把那九翟四鳳冠給砸了,可畢竟她也沒有這麼糟蹋東西的習慣,此時就只能發脾氣道,“規矩是人定的,再說,回頭我就躲在奉天殿角門那兒偷看一眼,那也不要緊啊!”

    “當初雖說身世不明,但明月養在宮裡,她就是公主,我養在趙國公府朱家,我就是朱家的女兒,如今即便是皇上挑明瞭,就這樣維持現狀不好嗎,幹嘛非得沒事找事!”

    說到這裡,朱瑩就一錘定音地說:“祖母,派人送信給宮裡,就說冠服我收下了,純當留個念想,明天我肯定不穿!我知道這套行頭能趕上太子冊封大典,絕對不可能是什麼織工繡娘不眠不休趕制,肯定是早就預備好的,我能領會這一片心意,但領情不代表我稀罕。”

    “總而言之,只此一次,沒有下回!如果皇上還想著冊封我一個公主當當,那以後宮裡我也不去了!他和太后娘娘老人家要看我就自己出宮好了!”

    侍立在太夫人身邊的李媽媽輕輕吸了一口氣,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念頭通達,換個公主也不想當!

    而太夫人見九娘立時三緘其口,她頓時搖頭笑道:“好吧,瑩瑩你把我和你娘能說的全都說完了,那還能說什麼?既如此,你明日還是穿平時正旦冬至又或者太后千秋節你去清甯宮行禮的那一套行頭吧。雖說是借了我和你娘的一品,但到底是你穿慣的!”

    “還是祖母和娘好!”朱瑩頓時喜笑顏開,二話不說答應了下來。而等到她步履輕快地離開了慶安堂,看也不看那一套別人求之不得的公主禮服,太夫人就搖搖頭對九娘說:“你親自對瑩瑩他爹和大哥去說吧。這丫頭心正,眼亮,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

    “所以她才是獨一無二的瑩瑩。”九娘滿臉都是笑容,她卻是看了一眼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九翟四鳳冠,屈了屈膝便告退出去。

    等到書房中的朱涇和朱廷芳父子從九娘口中得知朱瑩收了宮中賜下的禮服,明日卻又不肯穿,兩人彼此對視了好一會兒,朱廷芳就笑道:“看母親這樣子,應該是贊成瑩瑩這麼做的?我也是。不管過去如何,現在如何,將來如何,瑩瑩都是我妹妹。”

    朱涇瞅了一眼一旁的長子,想到人從小都最護著朱瑩,他面色冷峻,但說出來的話卻破天荒地不大恭敬:“皇上兒女夠多了,瑩瑩也素來親近他,今天這實在是多此一舉。”

    九娘從丈夫的話語中聽出了濃濃的吃醋味道,不禁為之莞爾,隨即就聲音輕快地說:“總之,不穿就不穿,卻也得和皇上事先打個招呼。”

    雖說冊封太子的正日子是十月十五,但十月十四這一天,諸多事務就已經進入了緊鑼密鼓的準備階段。從奉天殿中提早安設的香案、寶案,到出席這一日冊封大典的各種官員的位置,禮部和銳騎營直接就忙了一個通宵,卻是為了確保每個環節都不出紕漏。

    等到次日清晨,天還沒亮,一晚上都沒怎麼睡好的四皇子就被蔣妃親自從被窩裡拽了起來洗漱。他原本還有些懨懨的,用冷水洗了臉之後,這才總算是精神了一些。可等到青衣纁裳的袞冕穿在身上,他頓時晃了晃腦袋,只覺得很不舒服。

    可他就是再熊,也知道今天不是使性子的時候,只能一面打哈欠,一面拼命填肚子。只不過大典上沒時間給他去淨房出恭,因此哪怕噎得慌,他也只能竭盡全力胡亂吃點幹的墊肚子。等親自打燈籠的蔣妃把他送到了宮門口,見司禮監隨堂呂禪赫然等在那,他就沒睡意了。

    “呂公公?”

    “皇上吩咐,今天奴婢隨侍四皇子,也好拾遺補缺。”

    嘴裡這麼說,但呂禪很清楚,所謂的拾遺補缺也就是到列班為止,因此一路上反反復複對四皇子說著各種禮儀程式。結果,他還想抓緊時間再說一遍,四皇子就煩了。

    “禮部呈送的冊封東宮大典儀制,我都在父皇那兒看過,背都會背了,哪裡就會出錯?少瞧不起人,三哥這麼重要的日子,誰捅婁子也不會是我!你有功夫在這和我耍嘴皮子,還不如去看看楚寬眼下如何。他這結實得如同一頭牛似的,居然也會生病?”

    呂禪被四皇子說得簡直唯有苦笑,卻還不好駁斥——畢竟,這次害得四皇子挨了一頓戒尺的,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司禮監這點事。於是,他只能姑且閉嘴,直到遠遠看見宗室那隊伍,他方才忍不住說道:“四皇子,之前的事情,楚公公也是非常震怒,正命人在追查……”

    “別說了!”四皇子虎著臉打斷了他的話,隨即整整衣冠,一本正經地說,“今天是三哥的冊封大典,我不想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總之你退下吧,皇叔江都王打頭,我有什麼不懂的還能問他,不用擔心!”

    說到這裡,四皇子邁開小短腿蹬蹬蹬就朝江都王趕了過去。他這個皇宮中最小的小不點,再過沒多久就會迎來又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不再是最小的了。現在江都王即將接任宗正,等到二十年三十年後,說不定宗正這個位子就是他的,他得好好向人取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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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冊命

    天色雖未大亮,但隨著一通鼓響,丹墀東西兩側,整齊劃一的甲士已經擺開了儀仗,嚴陣以待,恰是旌旗飄揚,仗馬雄壯,虎豹俯首,鼓樂喧天。

    隨著第二通鼓響,文武百官已經齊齊等候在了午門,而尚寶卿以及諸多侍從侍衛,已經來到了謹身殿外,迎奉在此服袞冕的皇帝。而等到第三通鼓響,一應參加今日冊封大典的文武百官,中外使臣,僧道耆老,乃至於之前因經筵而彙聚于京城的名士大儒,亦是各就各位。

    至於今天最大的主角三皇子,則是在這個時候於奉天門內耳房,開始穿戴自己的那一身繁複禮服。乍一看去,他這一身和昨天三皇子的那一套袞冕並沒有太大不同,甚至連冕冠也是類似,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玄衣纁裳,手中的玉圭更長那麼一點點了。

    然而,就是這一點點的差別,卻是無數龍子鳳孫前赴後繼拼命爭奪的目標。而他更知道,在大皇子二皇子仍舊在世的情況下,以自己如今這年紀這出身入主東宮,著實會成為無數人挑刺的目標,更不要說兩位兄長肯定憤恨已極,可既然答應了父皇,他當然下定了決心。

    一層層的衣裳套上去,革帶和綬環一一系好,當最後戴上那沉甸甸的冕冠時,他只覺得自己甚至連脖子都僵硬到有些動彈不得。他竟是忍不住想到了張壽無意中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因而,他昨日在看到這一套太子袞冕時,心中恰是如同明鏡似的。

    太子的衣色和皇子不同,而這種染色的衣料,並不是尋常織坊能夠趕出來的,必得是江南織染局提前製作,而這樣細密厚重的質地,又要按照他的身量定做,所有圖案必須在規定的位置,絕不是一時一日之功。

    如果按照父皇宣佈要冊立他為太子的日子來算,這袞冕根本是趕制不出來的。也就是說,父皇在更久之前就已經下了決心。

    這怎能不叫他誠惶誠恐?怎能不叫他銘感五內?怎能不叫他發誓傾盡全力?

    隨著冕旒的珠子被侍者理順之後懸垂在前額上方,他就聽到了外間禮樂大作,卻是表明皇帝已經乘輿離開了謹身殿,前往奉天殿,他當下就立刻隨著引導官來到了門口。

    鼓樂戛然而止,皇帝奉天殿升座的聲音傳來,繼而又是三聲靜鞭鳴響。三皇子只覺得天地間仿佛瞬間肅靜了下來,跟著前導四人進了奉天東門時,他甚至有些渾渾噩噩,直到禮樂再次響起,他踏上了丹墀上早就預備好的拜位時,一顆心恰是怦怦直跳,幾乎跳出了嗓子眼。

    拜,興,平身,儘管跪拜行禮的動作一絲不苟,再嚴苛的禮官也挑不出錯處,但三皇子此時卻覺得自己如同提線木偶,腦袋一片空白,外間樂興樂止,他仿佛都完全沒覺察到,全憑本能支撐他的所有動作。

    就在這時候,他陡然聽到了一個極大的嗓門:“有制!”

    三皇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再次長跪於地,可雙膝著地的一瞬間,他就分辨出了這個聲音是誰,再一抬頭,那竟然不是禮部尚書,而是趙國公朱涇這個兵部尚書!

    “詔曰:立太子以尊宗廟,重社稷,非一家一私,為天下之公。夏商周漢唐宋之盛,用此道也。三皇子鄭鎔,聰明仁厚,孝友溫恭,足以嗣承宗廟,乃於永辰二十七年十月十五,立為皇太子。”

    聽到那簡簡單單的八個字評語,三皇子只覺得心中一顫,直到贊禮官長呼俯伏,他這才如夢初醒,慌忙依禮拜謝,隨即亦步亦趨地跟著前導官入奉天殿御座前,行禮再拜。

    他有些渾渾噩噩地俯伏拜謝,直到讀冊寶的官員朗聲念出金冊上的冊文內容,這才陡然驚覺。哪怕不抬頭,他也能聽出,這赫然是張壽的聲音!等到禮畢起身時,剛剛由外入內,經歷了冷暖兩重天的他竭盡全力穩住身體站直,隨即就對上了張壽那張一如既往的笑臉。

    而讀完冊文,張壽便將手中金冊雙手呈給了一旁的孔大學士。雖然孔大學士至今仍未正位首輔,但在這種場合,代替天子授金冊給太子,這事實上的相權卻已經很明顯了。

    對於這樣的殊榮,孔大學士原本應該覺得自己志得意滿,可看到宣讀金冊上冊文的人竟然是張壽,又看到在這種場合,三皇子和張壽對視而笑,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卻又覺得心中極其膈應。

    尤其是想到自己這些大佬舉薦的東宮講讀中,不但最初就被皇帝猶如摻沙子似的加了一個張壽,甚至還被張壽舉薦,塞進了一個劉志沅,他就覺得心情大壞。

    因而,當授金冊金寶給三皇子的時候,他甚至不用裝就繃著一張臉。眼看這位業已成為太子,昔日卻無人在意的小皇子雙手接過金冊和金寶,隨即鄭重交給一旁專司捧金冊和金寶的內使,繼而再次隨著鼓樂行禮俯伏拜謝,他忍不住在心裡哂然一笑。

    大皇子二皇子縱有千般萬般不好,但至少業已成年,可如今這位三皇子,卻實在是太小了——小到如若天子臨時出巡又或者其他,要留太子監國,這位太子也只能把諸般事務全都託付給大臣。而且,人看上去溫厚恭儉,理應比皇帝這樣的天子好對付。

    在同樣全副袞冕,重到不得不死繃著一張臉的四皇子看來,今天自家三哥那就是磕頭蟲,從一開始在丹墀上吹著冷風,聽冊封太子制文開始,就一直在跪拜行禮。他甚至在閑極無聊之下掰著手指頭數了數,駭然發現人起身跪下至少五次,磕頭更是有十幾二十個。

    要當好這個太子,三哥真是不容易!一會兒他陪三哥去清甯宮和兩宮,還得繼續磕頭!

    小小的熊孩子在心中替自家三哥覺著累的時候,三皇子已經在導引官的護送下出了奉天殿,於拜位再次行禮,隨即到了奉天門東耳房,準備先去謁見太后,然後再去謁見兩宮。

    如今中宮無主,裕妃與和妃作為貴妃,一塊打理宮務,雖則對他來說一個是庶母,一個是生母,並非中宮,原本按照儀制去不去謁見均可,但皇帝仍然在禮部的儀制上改了一筆。

    皇帝特意加了讓他去兩宮拜見這兩位貴妃,只是禮儀減省一二。對此,他心中自然極其感激,畢竟生恩如山,更何況和妃一貫對他這個兒子極其愛護,裕妃雖然冷情,卻也從來都不曾自恃聖寵傲視他母子,昔日甚至在廢後面前傾力維護,他當然願意借此機會去拜謝。

    他身邊全都是皇帝精挑細選的人,因此沒人鼓吹他這個太子應該趁著自己入主東宮,想辦法讓生母和妃正位中宮,以斷絕日後寵妃幼子動搖儲位的可能。可這樣的說法,卻也不是沒別人說過。而說這番言語的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害得四皇子挨了那一頓責打的柳楓。

    三皇子當初正在思前想後,是否要到父皇面前去戳穿這傢伙,可隔日四皇子那樁公案就驟然事發了,他聽說柳楓被杖斃,這才後悔不迭,可如果那時候到父皇面前去說,不免有把責任都推卸給死人的意味,因此他最終還是沉默了,可此時此刻不由得又勾起了這樁事情。

    新鮮出爐的皇太子固然要先前往太后以及裕妃和妃兩位貴妃處行禮,然而,文武百官卻也不可能就此散去,因為在朝賀東宮之前,眾人還要護送冊東宮的詔書到午門外開讀,畢竟,這裡還雲集著順天府之前精挑細選出來的順天府官民士紳的代表。

    雖然相比正月十五在東安門上觀燈市胡同那元宵彩燈,此時此刻這午門雲集的成百上千人根本不算什麼,可但凡聰明人都知道,相比上元節天子與民同樂,旨在宣揚天下太平的那種戲碼,今日午門當眾頒佈冊封太子詔,意義自然是截然不同。

    而這一次,在此宣讀冊封東宮詔書的,當然不再是張壽,而是俗稱天子應聲蟲的吳閣老。

    這位雖說往日被無數人背後罵作陰鶩無德,但這會兒真正朗聲開讀詔書時,那卻是一點都不亞於那些從前經過專門挑選,嗓門洪亮的鴻臚寺官員。

    更難得的是,簡簡單單的冊封詔書,竟是被他讀出了抑揚頓挫的韻律感。

    而等到讀完之後,吳閣老面不紅氣不喘,卻是顯得更加意氣風發,尤其是得到了張大學士幾句恭維之後,他就笑得更暢快了。

    “我年輕時膽小,說話吞吞吐吐,待人接物更是不堪,後來痛定思痛,就到後山無人處對著石壁背誦詩詞文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下來,終於能聲音清亮,吐字明晰,便是院試和鄉試,也曾因此引得考官垂青。今日皇上點我宣讀冊封東宮的詔書,著實是神目如電。”

    聽到吳閣老竟然在這種時候還不忘頌聖,孔大學士首先皺眉頭。可縱使他身邊有的是人和他一樣膈應吳閣老那應聲蟲的本性,可耳聽得那些被選出來的京畿僧道耆老都在那歡呼拜舞,誰還會在這種時候說些煞風景的話?

    不過是隨大流頌聖而已。頌聖是最不會出錯的,別看無數人在背後大罵吳閣老是應聲蟲,可誰又不想取代這個應聲蟲?

    而站在不起眼位置的張壽卻忍不住想道,今天文武百官縱使齊聚,但倒是不像經筵那般皇族宗女和各家千金雲集,因而他沒看到朱瑩的影子。但他還記得,當初朱瑩可是神氣活現地告訴他,今天一定會來旁觀這場冊封大典。

    既然如此,人哪去了?莫非真的只是在奉天殿角門偷窺一下就完事了?

    張壽正這麼想時,帶著四皇子一同去清甯宮謁見太后的新太子,在經過一系列樂起樂停的儀制,最終踏入太后所在的清甯宮時,卻見到了非同一般的大場面。

    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樣,生母和妃以及裕妃都在這兒,除此之外,妃嬪齊聚,諸位公主一個不少,而在這些人當中,最顯眼的不是別人,正是朱瑩。

    因為三皇子這位新太子清清楚楚地記著,父皇昨日黃昏的時候還對他和四皇子調侃過,朱瑩那一身行頭一定不會遜色于他那太子袞冕的沉重。四皇子那時候好奇得問了問,父皇卻舉出了九翟四鳳冠作為例子,而他當即醒悟到,父皇是賜了朱瑩公主冠服。

    可眼下,朱瑩那一身真紅大袖衫固然是鮮亮奪目,發間頭飾亦是金玉輝耀,但卻只是一品的形制,甚至因為尚未成婚,髮髻比一品夫人簡單多了。

    完全不知道昨夜趙國公府就派人緊急送了太夫人親筆的表箋入乾清宮,陳奏朱瑩收了冠服,卻不願今日服用,此時此刻,三皇子忍不住盯著朱瑩看了又看,直到人沖著自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他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在女官導引下行了八拜禮。

    “小子鄭鎔,茲受冊命,謹詣太后殿下恭謝。”

    這是東宮朝見太后時的老規矩了,對於曾經當過藩王妃和皇后的太后來說,見過自己的親兒子成為太子,如今再見親孫子正位東宮,她可以說是百感交集。尤其是面前的小兒郎並非眾望所歸,如今卻一板一眼猶如小大人,她就越發想起了曾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兄弟倆。

    朝見儀制上本來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可太后明白,裕妃與和妃今日不約而同來自己這兒的意思,無非是不想讓太子再親去自家宮室拜謝,因而她受禮之後就笑道:“你兩位母妃既然在此,你也一併行禮吧。”

    跟在三皇子身後侍從的四皇子眨巴眼睛,看見自己的母親蔣妃對他使眼色,很明顯是讓他別亂開口,他心裡不禁很不理解,裕妃也就算了,和妃卻特意跑到這裡來,難不成就不想在三哥受封太子的時候,在自己的宮室中,親自和成為太子的三哥說幾句心裡話?

    然而,他不明白,三皇子卻隱隱知道,母親那是不願意給他添麻煩。他恭恭敬敬對裕妃以及和妃行禮,卻是裕妃居前,和妃居次,一如兩人昔日為妃時在宮中的位次。但緊跟著,他卻又不忘對包括蔣妃在內的其餘皇妃一一行禮,那恭謙竟和剛剛對裕妃和妃一模一樣。

    面對這樣一個溫良恭儉讓的新太子,諸多妃嬪誰人不喜?相比大皇子二皇子那種性格的人入主東宮,三皇子成為太子,若是將來萬一她們走在皇帝身後,就不怕沒有好下場了!

    一一謝過諸妃,三皇子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諸位公主身上。如今大皇子二皇子獲譴出京,他兄長全無,就只有這些姐姐們了。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肅然朝著包括朱瑩在內的諸公主深深作揖道:“小子鄭鎔,茲受冊命,今日於此,恭謝諸位皇姐多年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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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六章 慈心不慈

    直到三皇子這位太子起身離去,四皇子猶如跟屁蟲似的緊隨其後,剛剛一片寂靜的清甯宮中,方才重新有了聲音,卻是太后問道:“你們覺得,三郎這個太子如何?”

    太后竟然會問這個,一時間,偌大的清甯宮中再次安靜了下來。和妃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想誇讚自己的兒子,可在這種場合,她總覺得自己不好隨便開口,因此只能悄悄去看裕妃。而裕妃自忖不是生母,平日對三皇子所知也並不多,她又身懷六甲,因此也不想多嘴。

    其他嬪妃倒是有心奉承一下新太子,可和妃裕妃都不開口,她們不免覺得自己搶在前頭,那種露骨的討好嘴臉恐怕有些不合時宜,因此面面相覷的同時,卻也沒有人敢第一個開口。

    至於公主們,德陽公主是很想說幾句好話的,可她素來就不是爭先恐後的性情,此時唯有在心裡乾著急。而永平公主就更不願意被人說自己是想奉承太子,一時也保持了沉默。於是,在這一片靜悄悄中,卻是有人毫不在乎地第一個開了口。

    “太子殿下當然很好,如果不好,皇上會冊封他當太子嗎?”

    朱瑩見太后朝自己看了過來,那臉上分明是啞然失笑,一臉我不是在問你的表情,她卻只當沒看見,笑吟吟地說:“雖然不能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來要求太子殿下,但驟然入主東宮卻不驕不躁,進退行止還是一如往常那般恭謙,太子殿下這平常心難道不難得嗎?”

    太后見朱瑩還是一如既往地敢言,再想到剛剛三皇子行禮向皇姐致謝時,還特意多看了朱瑩一眼,她微微一笑,卻也沒有繼續問其他人,而是慢悠悠地說:“冊封太子之後,慣例是大赦天下,唯大逆罪人不赦。你們覺得,大郎和二郎之前獲譴出京,他們是否該赦?”

    此話一出,剛剛還想附和朱瑩稱讚一下三皇子的妃嬪公主們全都愣住了。也不知道多少人驟然想起,當年就是太后執意為皇帝立了廢後,也就是如今的敬妃為中宮,而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是出入清甯宮最多的皇子,歷來太后給他們的各種賞賜,全都比任何皇子皇女更優厚。

    然而,此次廢後時,卻又是太后親自下的懿旨,責廢後不孝,可現在說這話,難不成是終究祖母憐孫兒,要想借著立太子時的大赦,將大皇子和二皇子接回來嗎?

    朱瑩也同樣沒想到太后竟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滿臉驚怒。而太后這一次卻忽略了七情六欲全都上臉的她,而是向永平公主問道:“明月,你覺得呢?”

    太后不稱封號,而是徑直以閨名來稱呼自己,永平公主不禁心裡咯噔一下。她非常不願意回答這種不論支持還是反對,都明顯很麻煩的問題,可問話的是太后,她根本沒有任何搪塞的餘地。因而她只能快速思量,隨即把心一橫,給出了一個明確的回答。

    “雖說冊立東宮太子乃是普天同慶的喜事,但孫女認為,大哥和二哥才剛獲譴出京,若是立刻就因為大赦而召回,朝令夕改,有損父皇令名。”

    聽到永平公主這絲毫不含糊的回答,太后就挑眉說道:“你就不怕有人在外說你父皇為父不慈?”

    “父皇乃是君父,先為君,後為父。”永平公主一時沒辦法分辨清楚太后的喜怒,只能索性單刀直入地說,“大哥二哥獲譴,固然是因為那些罪名,然則最要緊的難道不是他們為子不孝,為兄不慈?若是此時赦歸,他們甚至都還不曾反省,豈不是更傷父皇慈心?”

    她說著就上前一步,低頭深深施禮道:“孫女些許淺薄之言,還請皇祖母斟酌。”

    儘管習慣了和永平公主針鋒相對,但這一次聽到人這番話,朱瑩卻不管太后壓根沒有問自己,滿臉贊同地點了點頭。而她這幅不能再同意的表情落在其他人眼裡,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種明示,因此,當太后再問時,恰是得到了清一色的回答。

    每個人都反對大皇子二皇子回來,就連往日三緘其口,小心謹慎的德陽公主,面對太后的垂詢,卻也是同樣小心翼翼地表示,不如等到大皇子二皇子有所反省改過之後,再行赦免。

    面對這樣一致的意見,太后這才終於看向朱瑩道:“瑩瑩,你說呢?”

    剛剛強自按捺本心,忍了又忍的朱瑩,此時終於得到了開口的機會,卻沒有像剛剛滿臉贊同一樣開口附和,而是神色凜然:“回稟太后,冊立東宮普天同慶,是該大赦天下,且不論大皇子和二皇子,如果對天下罪人,都是輕罪赦免,重罪改輕,死罪免死,那麼律法何在?”

    “皇上之前就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然則雨露本就應該恩德善者,豈能包容惡者?所以,要是我來說,大赦天下,赦免的應該是殺人、搶劫、姦淫、不孝等等嚴重罪行之外,並不算太惡劣的輕罪,至於雜犯死罪,不妨根據年齡和罪行輕重等情況再議。”

    “總而言之,大赦天下是恩德,豈能變成怙惡不悛之人得脫桎梏,逍遙法外的倚仗?”

    朱瑩真敢說!

    這一次,就連裕妃也不由受到了一點驚嚇。而剛剛橫下一條心力勸不能赦歸大皇子二皇子的永平公主,在朱瑩這露骨的指斥面前,她就覺得,相形之下,自己的話就顯得避重就輕。在她看來,朱瑩固然說的是天下罪人,可簡直是把大皇子和二皇子比作了怙惡不悛之人!

    而太后卻知道朱瑩的脾氣,知道她不提大皇子和二皇子,只是不願人云亦云,而那關於大赦的看法,卻是和皇帝如出一轍——因為太祖皇帝當年也是如此!

    不能忍受僅僅只是向天下昭顯仁德,而不是彰顯法治的大赦,不能容忍超過限度的酷刑,對於株連全族的刑殺更是深惡痛絕。口耳相傳,以及皇族內部各式各樣的手記資料,太祖皇帝給一代代後人留下的,是一個和民間傳聞僅僅英明神武截然不同的君主形象。

    而她那個在群臣眼中特立獨行,在百姓心目中經常出宮溜達的皇帝兒子,便是試圖用自己的方式追尋太祖皇帝不同于歷代明君英主的治國之道。只可惜……

    大部分時候其實都是在瞎折騰!

    好在因為早年的那場動亂,這些年皇帝已經收斂太多了,哪怕這一年多來的動作,也不過是挾北征大勝之威而小修小補,如今九章堂和半山堂直接從國子監挪出來,國子監不論是學風糜爛也好,學官墮落也好,至少都是那個讓士大夫無話可說的樣子。

    唯一容易引人詬病的,大概就只有作為東宮講讀的張壽,作為東宮侍讀的那群學生了。

    太后心下轉過了無數念頭,最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才開口說道:“今日三郎還要去東宮接受朝賀,明日則是前去謁廟。既如此,明日晚間,就在我這兒開家宴,也算是為三郎慶賀慶賀。”

    宮中如今沒有皇后,太后自然是說一不二,因此眾人自然人人附和,只有朱瑩眨了眨眼睛。而太后仿佛看出她想說什麼,卻是直截了當地說:“瑩瑩也記得把你的阿壽帶過來。”

    儘管朱瑩向來大方,但太后這一聲你的阿壽,她還是不由得面色微紅,隨即就嗔道:“太后娘娘一片好意,可這種場合,阿壽過來不合適,他不像我沒臉沒皮的,回頭坐立不安,反而不好!反正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後他是常常要進宮的,不愁沒有見他的機會!”

    太后開口讓朱瑩帶著張壽一同來參加皇室家宴,在眾多嬪妃和公主聽來,那自然就是不同尋常的意味。再加上今日朱瑩也在場,三皇子剛剛恭謝皇姐時,明顯連朱瑩一塊帶了進去,再聯想之前皇帝在經筵大庭廣眾之下說的話,那分明是朱瑩不是公主勝似公主。

    永平公主面色如常,但心中卻如刀絞,如刀割,如果不是朱瑩異常明確地拒絕,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失去一貫的沉靜,露出不合身份的怨尤。

    而太后對於朱瑩的拒絕,在最初的微微一愣過後,卻立時就恢復了往日的閑淡:“既然你這丫頭非要說他臉皮薄,那就罷了。”

    聽到太后這麼說,一旁某位妃嬪仿佛想要從旁打個圓場,當即湊趣似的說:“太后娘娘說的是,張學士是太子殿下和四皇子的老師,兄弟倆若是在家宴上見了他,豈不是要如同老鼠見了貓似的?到時候大家太嚴肅,也就凜然如同國宴,不似家宴了。”

    她說著就笑了起來,可聽到其他人竟然沒有一個附和的,更沒有其他笑聲,她一時就急忙停了下來。

    就在她戰戰兢兢以為自己會迎來太后一頓訓斥的時候,太后卻意興闌珊似的呵呵一笑:“說得倒是不錯,皇帝素來不是嚴父,若不是之前把大郎和二郎兄弟倆攆出京城,他們卻也談不上怕他。至於三郎和四郎,從小在他身邊長大,縱然也挨過訓甚至挨過打,卻也不怕他。”

    “他這個當父親的,實在是失敗了一些。”

    此話一出,別說剛剛那個隨口一說試圖活躍氣氛的妃嬪,就連裕妃和妃為首的諸多妃嬪也連忙站起身來。太后作為母親,固然可以斥責自己的兒子,可哪怕皇帝不在場,他在背後遭到太后這麼說,她們這些在場的妃妾誰還能安坐?

    而朱瑩雖說也跟著站了起來,但在其他人一片肅然寂靜的氛圍中,她卻開口說道:“龍生九種,各有不同,更何況古今中外,明主名臣卻往往會留下虎父犬子的遺憾。因為明主名臣往往心思都放在治國理政上,自然不可能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兒女身上。”

    “都說孟母三遷,如何賢良,可孟母只有孟子一個兒子啊!她也沒有偌大的江山要治理!”

    這話如果放到外頭去,那一定會引來軒然大波,可此時清甯宮中除卻女人就是內侍,再加上剛剛太后對皇帝的指責實在是讓氣氛沉重,因此朱瑩膽大包天駁斥了回去,非但沒有人跳出來指責他,就連永平公主也不得不承認朱瑩這反駁的角度確實找得不錯。

    而朱瑩尚且知道為皇帝辯護,她這個做女兒的又怎麼可能坐視?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正想站出去時,卻不防裕妃竟是輕移腳步,上前對太后襝衽施禮。

    “太后,皇上從前談不上嚴父,恰是因為敬妃這位慈母擋在前頭。大皇子和二皇子此前那些罪過和疏失,皇上為父固然有失察,但慈母多敗兒,敬妃責任更大。”

    “太后娘娘只有皇上一個兒子,卻能言傳身教,因而方才有睿宗皇帝至今這三十餘年太平治世,您還曾經治國理政,卻從不曾縱容,不曾姑息,終究教出了皇上,您昔日所對局面,比起敬妃豈是兇險數倍?您能最終教子有方,敬妃卻不能,由此可見,怪不得皇上。”

    見裕妃巧妙地把皇帝和張壽的對比,乾坤大挪移到了自己和廢後也就是敬妃的對比上,太后忍不住目光轉厲,盯著皇帝最上心的這個寵妃。

    然而,她卻只見裕妃微微垂首,不慌不忙,一如既往地沉靜內斂,仿佛絲毫不擔心剛剛這個話題觸怒了自己。不經意地一瞥眾人,她見永平公主仿佛要站出來,也不知道是打算替自己的母親說話,又或者是岔開話題,乾脆就輕輕咳嗽了一聲擺了擺手。

    “好了,我也不過隨口感慨,引得你們一個個這樣鄭重,卻是我的錯了。今天是三郎的大好日子,記下吧,賞裕妃和妃蜀錦四匹,蔣妃以下賞妝花緞四匹,諸公主賞裝妝花緞兩匹。至於瑩瑩……膽大包天,讓你口口聲聲明君的皇帝去賞你吧!”

    太后見眾人慌忙稱謝不迭,朱瑩也神態自若地跟著道謝,她就慢悠悠地說:“明日太子謁廟,內外命婦還要到我這恭賀。裕妃,和妃,你們既然主持宮務,賞賜的事就多多上心。不要太奢侈,但也無需替皇帝省錢。要知道,他對三郎這個太子,如今正是最滿意的時候。”

    如果皇帝知道,太后當著嬪妃的面數落了自己一頓,隨即又暗暗點出他對三皇子非常滿意,那麼他一定會感慨母子連心,自己什麼都瞞不過太后。

    此時此刻,堂堂天子在更換下朝服之後,竟是在東宮,也就是慈慶宮正殿後的角門處站著,耳聽得內中樂聲大作,百官以及東宮講讀和侍讀們朝見東宮。當聽到那些年輕人整齊劃一的聲音時,他不由輕輕籲了一口氣。想當初他讀書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的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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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七章 十萬個為什麼

    東宮朝賀,並不是文武百官全都參加——畢竟慈慶宮正殿比文華殿還略小一些,而文華殿更是比奉天殿小幾倍都不止,所以這兒壓根容納不了太多人。能來這裡朝賀的,除卻兼了東宮官的文武群臣,以及皇族宗室而已。

    至於文武百官,回頭還有一次上表箋恭賀東宮太子榮膺冊命的過程。

    只是,往日大多數情況,都是當弟弟的諸皇子恭賀長兄皇太子,奈何三皇子根本就不是長兄,弟弟更是只有光杆司令四皇子一個。於是宗室朝賀的時候,作為長輩的江都王這些人都不用出席,因此諸王也就只剩下了小狗小貓兩三隻。

    沒錯,為了避免出岔子,皇帝特意挑了和三皇子四皇子平輩的宗室來東宮朝賀,而且還是年紀甚至比四皇子小的那種!

    此時此刻,六個七八歲的小孩子跪在地上,四皇子煞有介事地帶領他們大聲嚷嚷道:“小弟鄭鍈,茲遇兄長皇太子榮膺冊寶,不勝忻忭之至。謹率諸弟詣殿下稱賀!”

    因為江閣老去位而榮膺太子太師的孔大學士只覺得嘴角直抽抽。而一直都是太子太傅的吳閣老滿臉笑容,贊許地連連點頭。

    他旁邊的太子太保張鈺,那是千般滋味在心頭,臉上除卻僵硬還是僵硬。其他幾個兼了東宮三少,詹事府少詹事等等官職的,就連剛剛被皇帝塞了個詹事的劉志沅,那也是好容易才讓自己死板著一張臉,沒有露出太過分的表情。別看人小,全都是宗室,誰也不能笑話!

    而等到衣著整齊的東宮侍讀們列隊上前拜見時,看見那浩浩蕩蕩幾十人的隊伍,想到天子放出還要選一批東宮侍從在慈慶宮,侍奉太子讀書的風聲,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中琢磨,自己是不是要反對,如果反對的話又該怎麼去召集其他人一同反對,可這事太難了。

    因為據他們所知,別說皇帝放出風聲,首先在國子監率性堂選人,於是原本就是國子監六堂之一的率性堂頃刻之間成為香餑餑,當初還嫌棄在國子監讀書是雞肋,如今學官們又鬧出這樣一個大笑話的官員們頓時糾結了起來。

    明明知道國子監已經爛透了,可就因為率性堂出身的佼佼者可以被選入東宮侍從,於是就趨之若鶩?這是不是太丟臉了?

    就連已經要挪出國子監,曾經被無數人棄若敝屣的半山堂,也因為皇帝準備鼓勵人求學上進,額外撥出了四個名額,據說已經有十幾家消息靈通的打算把自家兒孫送過去。

    至於九章堂……劍走偏鋒的九章堂早早就占下了頗多東宮侍讀的名額,畢竟想當初三皇子就竭盡全力考進了其中,從學于張壽,甚至和很多人都是同學。可你家就算真有人算學天賦上乘,這下一次招生還要等到明年呢,有本事那也考不進去啊!

    此時此刻,打頭行禮的陸三郎和齊良出身不同,那興奮和激動卻一模一樣。略靠後半個身位的紀九也已經熱淚盈眶,至於其他人,不論出身尚可的還是出身寒微的,不論往日和三皇子說過話的,還是沒敢和人有過交流的,總而言之,那都是動作僵硬到猶如提線木偶。

    如果不是一旁還站著張壽,抬起頭就能看見這位老師,也不知道多少人會渾渾噩噩多磕一個頭,又或者少磕一個頭……

    於是,等到一應禮畢,孔大學士幾乎是逃也似的逃出了讓他非常難受的慈慶宮正殿,其他東宮官也是大部分走得飛快,頃刻之間,剛剛擠得滿滿當當的地方,就只剩下了四皇子這個熊孩子帶領的五個宗室孩子,此外就是九章堂眾人。

    倒也不是其他官員沒有一個願意留下來,而是一看慈慶宮正殿中這種留下的人員配置,就連身為太子少保的戶部陳尚書,張壽的師兄,就連和張壽關係不錯如劉志沅,也按照儀制跟隨其他人一塊退了。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留下的話,就拉高了整個慈慶宮眾人的年齡水準。

    畢竟就算一直以中年人自居的陳尚書,和張壽在一起就覺得老了,更何況和那些連十歲都沒有的宗室孩子混在一起。

    而眼見討厭的老大人們都不見了,四皇子頓時喜氣洋洋地大聲嚷嚷道:“太子三哥,我剛剛問過弟弟們了,從今往後,他們也會留在東宮侍讀。他們雖說資質不如我們兄弟還有九章堂這些同學,但兒時學九九歌也都是一遍會背,算學天賦都不錯,加減乘除算起來賊快!”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了張壽,滿臉自信地說:“剛剛我們進來拜謁之前,我親自考的他們,老師你要相信我,粗淺的算學考問,我還是能勝任的!”

    幾個孩子全都是皇帝這些年出宮期間一一看過的,家中長輩也是皇族當中的安分守己派,因此這會兒不但沒人搶著說話表現,反而一個個都規規矩矩站在那兒,顯得頗為沉穩,倒是反襯得四皇子這個年紀更大的一點都不穩重。

    可四皇子才不管這些,他只知道現在自己雖說還沒有弟弟和妹妹,但這麼一群規規矩矩的弟弟在,他終於也可以擺一擺做哥哥的威風了。因此,他非常理所當然地拉著一個個宗室上前,熱情地介紹起了眾人,又軟磨硬泡讓張壽親自考問,也好驗證他的眼光。

    這其中,恰有江都王的一個嫡親侄兒鄭鑰。和海陵縣主口中那些並不喜歡出人頭地,執掌權柄的嫡親哥哥們不同,這個小孩子雖說有些木訥,但張壽隨口考了幾道複雜加減題,人給出答案的速度快而準確,甚至對九章算術中的雞兔同籠問題亦是能隨口答上。

    這就很不容易了,須知這題目雖說有訣竅,可人終究是比四皇子還小!

    然而,被張壽考問了三道題之後,長相並不出奇,除卻答題之外就很沉悶的鄭鑰突然開口問道:“老師,我一直聽說您算學造詣很高,更是葛老太師的關門弟子。那您能不能告訴我,天上群星真的能指點吉凶禍福嗎?如果可以,為什麼欽天監不能從星象中算准?”

    “而如果不可以預示吉凶禍福,欽天監又連星象和日蝕等等都算不准,那麼欽天監還有什麼用呢?那我們學習算學又有什麼用呢?難道就只用來查帳稽核嗎?又或者編制軍情傳遞的密文嗎?如果僅僅只有這麼一點用,那算學又怎麼能讓那些讀經史的士大夫服氣呢?”

    誰都沒想到,就在這朝賀東宮的日子,一個本來就好似跟在四皇子身後湊數的年幼宗室,竟突然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一想到如果這個問題是剛剛當著孔大學士等人之面問的,那會帶來多大的影響,陸三郎就一陣陣後怕。他也顧不得鄭鑰是宗室,縱使父親只是個鎮國將軍,那也不是好欺負的,立時沖上了前去,疾言厲色地呵斥道:“豈有此理,你才學了多少算學,就敢說算學沒用?”

    眼見紀九摩拳擦掌仿佛打算跟著陸三郎展開反擊,而齊良正在勸著其他那些義憤填膺的人,而鄭鑰身邊的其他幾個年幼宗室無不慌慌張張地和人拉開距離,仿佛生怕遭了池魚之殃,四皇子眉頭倒豎,赫然正怒不可遏,可鄭鑰卻依舊滿臉認真,張壽卻不由得笑了。

    “算學有什麼用,這個問題問得很好。”

    張壽明白,這年頭的讀書人不能說沒有質疑精神,因為聽上去仿佛是守舊復古的各種古文運動,其實是為了反對俗濫文字,提倡的是文以載道,賦予文章更深刻的思想內容,實際上質疑反對的是當時最主流的文章潮流。而這種質疑,唐朝有,宋朝有,歷史上明朝也有。

    但總體來說,在這年頭的經史學術界,那是不提倡質疑的。經典的聖人學說不容置疑,而那些大家注釋的經史也同樣不容置疑。至於學生對老師的質疑……那就對不住了。

    大多數情況下,欺師滅祖,目無師長……林林總總的大帽子都會朝人扣下去。

    因此,張壽打手勢示意眾人不要反應過激,不慌不忙地說:“日落星沉,其實和吉凶禍福沒什麼關係,但是,這其中也蘊藏著真理。比方說,我曾經在半山堂給大家演示過的浮力實驗,看似只能夠驗看金銀成色,又是否內有夾層,但你們是否知道,那還有別的用處?”

    “眾所周知,木材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而鐵塊卻會沉底,而鐵塊哪怕打成薄薄一層鐵皮,放在水面上同樣也會沉底。但如果不是鐵塊,也不是鐵皮,而是四四方方,接縫處天衣無縫,不會進水的無蓋鐵盒子呢?這樣的鐵盒子是否可以浮在水面上?”

    “而同樣眾所周知,在高處丟下鐵球和羽毛,鐵球瞬間著地,羽毛卻可能隨風飄走,可如果在高處同時丟下很重很大的鐵塊,以及小小一顆鐵球的話,又是什麼先著地?”

    “天圓地方,那為何於港口遠眺大船入港,會先看到船帆,然後再看到船身?”

    這種十萬個為什麼似的問題,曾經在半山堂呆過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點都不陌生,而九章堂的眾人因為一開始接觸的就是算學,後來又加入了相對淺顯的物理,所以也同樣對張壽這樣的講解很熟悉。然而,對於一群小孩子來說,這些為什麼就讓他們非常興奮了。

    用剛剛張壽這種說話的方式來說,那就是……同樣眾所周知,小孩子本來就是最喜歡問為什麼的!

    哪怕富貴人家的孩子因為讀書開蒙早,見識多,於是懂事得早——這和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兩碼事,一個是早知世事艱辛,一個是早知天下廣博——所以這群宗室孩子們能夠壓住心裡的不安和好奇,在剛剛朝賀東宮時表現得猶如大人,可這會兒他們一個個忍不住了。

    顧不得這兒是慈慶宮,父母耳提面命叮囑他們要恭敬,就有一個孩子忍不住問道:“那老師剛剛那些問題有答案嗎?”

    “當然知道。”張壽呵呵一笑,卻是丟出了一個鉤子,“但只能告訴你們一部分。”

    陸三郎的眼睛已經瞪得賊大,甚至開始左顧右盼,尋找某種他常常見,但在這慈慶宮裡可能會有,但也很可能沒有的東西。但他很快就發現,從前靦腆羞澀的三皇子,此時此刻那臉上流露出了一縷略有些狡黠的笑容。而下一刻,他就明白,這狡黠的笑容是為什麼。

    因為就在張壽剛剛對鄭鑰問出那一堆為什麼,隨即又被一群宗室孩子們問為什麼之後,恰是有幾個身材健壯的漢子搬進來一塊九章堂學生們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幾塊黑板!

    而接下來,仿佛也早有預料三皇子會有這種準備的張壽,笑吟吟地從其中一個漢子手中接過了白筆,繼而就對鄭鑰微微頷首道:“你剛剛問我算學有什麼作用,那麼,現在我給你用算學演示,鐵盒子如何能夠在水面上浮起來。”

    見張壽用xyz標注鐵盒子的長寬高和厚度,然後計算製作鐵盒子的鐵皮面積,隨即用天工坊中測得的粗略精鐵密度,開始計算鐵盒子的重量,要浮在水面上所需的浮力,繼而預設浸沒在水中的深度,開始倒推鐵盒子浸沒在水中的體積……九章堂中眾人倒是反應穩定,但一群出身宗室的孩子們,都被那白板上的算式給徹底弄暈了。

    天可憐見,就算後世的小孩子們,也絕不會在七八歲的年紀接觸這樣艱深的內容!

    然而,寫幾個公式,就轉頭看一看眾人反應的張壽,卻發現那個提出疑問的鄭鑰,那個江都王的侄兒,正死死盯著白板,仿佛只是徒勞地想要理解這些陌生的東西,又仿佛不論是懂還是不懂,至少要把這些公式都牢牢記下。

    當然,也有可能是一個天才正抓住了那靈光。

    當張壽寫完面前的白板,大略推導出了一個公式之後,他就隨手把炭筆遞回給了一旁的大漢,這才輕描淡寫地說:“也就是說,在理想的狀況下,在水中能夠浮起來的東西,不僅僅是木頭這樣的輕質物體,也可能是鋼鐵巨艦!如果加上我在文華殿經筵上演示的裝置……”

    這一日,當這群出身宗室的小孩子們離開慈慶宮時,不是失魂落魄,就是興奮莫名。張壽在他們面前描繪的東西,如果是那些三觀已經穩固的大人,自然一定會當面怒駡,甚至有人會斥之為妖法,可孩子們天生會相信一切飛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奇跡。

    每個人都覺得,原本只當是小心翼翼陪太子讀書,結果挺有趣的!而且,他們將來的老師承諾,以後可以隨便問為什麼,如果他答不上來,大家可以一起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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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八章 思路清奇

    太子冊封,謁廟,宮中家宴,加冠禮……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而對於朝臣而言,曾經母儀天下十餘年的皇后已經被廢了,曾經被視作為東宮最有力競爭者的大皇子二皇子獲譴出京,無主多年的東宮卻陡然有了主人,那還有什麼說的?為了支持嫡長而支持大皇子?吃飽了撐著吧?

    若是有這樣兢兢業業的死忠派,早在皇帝廢後逐子的時候,就有人去伏闕死諫陳情了,還會等到這個時候再跳出來?

    於是,民間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皇帝因為太子冊立而賞賜給七十以上老人的衣食酒水,以及朝廷單獨拿出來的針對貧民的工作機會。至於官場,雖說本朝沒有東宮冊立就大賞群臣,人人升官的規矩,但是相應頒賜也還是有的,尤其是東宮官,更是加賞了禦酒、衣料、飲食。

    而太后頒賞了諸妃和公主,裕妃與和妃又主持頒賞給內侍和宮人,算是從皇帝的內庫中狠狠扒了一層皮,一點都沒為天子省錢的意思。對此,財大氣粗的皇帝揮揮袖子根本沒在意,恰恰相反,心中高興的他一聽說清甯宮中那番情況之後,立時更做出了補償。

    此時此刻,朱瑩再次站在四面都是高高大大櫃子,整整占了外皇城很大一塊的內庫當中,一如她從前常常被帶進此地的情形。只不過,一貫陪她進來的人是楚寬,今天卻換成了呂禪。

    而呂禪從前只聽楚寬提過皇帝對朱瑩這殊遇,今天親自在場,不由得暗自咂舌。他心頭又是豔羨又是驚歎,見朱瑩氣定神閑環視一圈,他就小心翼翼地說:“皇上說,大小姐只要看中的東西,只要能一次拿出去的,儘管拿走。又或者您先看看冊子?”

    “好久沒來了,我先看看。”

    朱瑩毫不客氣地到了靠牆一個櫃子處,拉開中間一個抽屜,見內中用木格分成一格一格,下頭墊著軟絹,赫然是一塊一塊玉石琢磨成的飾物,小的不過是個玉墜兒,大的卻有拳頭大小,是各種各樣的玩物小擺件。

    乍一眼看去所有格子全都滿滿當當,可她卻記得,昔日到這兒來看的時候,這個抽屜裡的玉飾已經很明顯換過一撥了,某些大件已然不見。而她並不記得皇帝曾經把這些東西慷慨大方地拿出去犒賞誰,那麼就和從前一樣,某些時間太長的貢品,已經被處理掉了。

    當然,所謂的處理不是扔,皇帝就算想這麼敗家到亂送人東西節省內庫空間,也會被太后罵死,只怕是漂洋過海,又或者通過其他管道,由不能吃也不能穿更不能用的奢侈品變成了錢,又或者是變成了某些其他東西。

    當初她還很小時,皇帝領著她進來時說過的那些話,儘管皇帝認為她忘記了,可她卻實際上一直都記著:“無論君富國窮,還是君富民窮,又或者君窮國富,君窮民富,全都是禍亂之源!只有君富而國富,國富而民富,這才是天下長治久安的基礎。”

    “所以,小瑩瑩,你要記住,這滿屋子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全都只是看著好看,其實沒有半點實際價值!就如同大富之家有點錢就換成金銀,甚至把銅錢串起來放在地窖裡一樣,那都是最短視的人才會做的!財富就猶如活水,只有讓它流動起來,那才有相應的價值!”

    走馬觀花似的一個個拉開抽屜,看看玉飾,欣賞珍珠,把玩瑪瑙……朱瑩就猶如在自己家似的隨心所欲,後頭跟著的呂禪最開始只以為朱瑩一如外間傳言那樣喜好華服美飾,所以正在盤算能拿走更多東西,可漸漸他就覺得不對了。

    因為朱瑩就好像在盤點自家庫房似的,開開關關,卻沒有取走任何東西。

    直到這樣的閒逛持續了快兩刻鐘,他方才看到,朱瑩竟是隨手從一個抽屜裡取出一串什麼珠子,直接就掛在了手腕上。他不動聲色地多瞟了兩眼,卻見是一串瑪瑙佛珠,繼而就聽到了朱瑩的自言自語:“娘雖說如今不在佛寺了,每天卻習慣了念幾遍經,給她正好。”

    給太夫人挑了一塊溫玉,給朱涇和朱廷芳朱二父子三人各挑了三件個頭不大,可以隨身佩戴的小玩意,給自己選了一個鐲子,給張壽挑了一個扇墜兒,朱瑩就心滿意足地轉身出了內庫。跟在後頭的呂禪緊急估算這些東西的價值,最後就得出了一個結論。

    價值固然不菲,但皇帝卻絕對會覺得不夠!

    果然,當朱瑩回到乾清宮東暖閣,大大方方展示了東西之後拜謝時,皇帝就似真似假地打趣道:“冠服你不肯穿,賞你東西你又這麼見外,瑩瑩你這是要成心和朕劃清界限?”

    “我只是細水長流,這樣一來,皇上以後有好東西的時候也會先想著我。”

    朱瑩大大方方地一笑,隨即就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我之前在清甯宮為皇上說話,並不是因為袒護,是因為我確實這麼想。而我從前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沒大沒小,也是因為皇上和太后于我來說,就和我祖母爹娘是一樣的。既然如此,那皇上何必和我見外呢?”

    “皇上是獨一無二的皇上,我也是獨一無二的朱瑩。”

    親自送了朱瑩從內庫回來的呂禪就侍立在門邊,聽到裡頭這對話,他想起楚寬對皇帝和朱瑩的評判,不由得入了神。楚寬說,特立獨行的皇帝,就喜歡特立獨行的人。

    所以,強項如劉志沅,有擔待如王傑,善體察上意堅持做應聲蟲的吳閣老,絕世而獨立的裕妃,敢拿自己和兒子當賭注的朱涇,明明可以靠家世卻偏偏要拼本事的朱廷芳,一心推廣算學的張壽……所有這些人就和比孔雀更驕傲的朱瑩一樣,皇帝都相當賞識。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皇帝的聲音:“好吧,朕說不過你!本來想封你公主,讓你風光大嫁的,現在看來,瑩瑩你不需要吧?”

    “公主的虛名,我當然不需要。但皇上如果能幫我一個忙,那我感激不盡。”不等皇帝滿口答應,朱瑩就立刻補充道,“選妃名冊我從司禮監搶過來了,懇請皇上能夠允准這些女孩子嫁個好人家。”

    這一次,皇帝不由得微微一愣,隨即就面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說……”

    “歷來宮中選美人也好,皇子選妃也好,通過海選呈遞上來的那份入選大名單,很受人關注,但前提得是那些複選之後才被淘汰下去的女孩子。但是,一路到了最後終選,入了宮中貴人之眼,卻最終因為各種原因落選的,卻往往只能孤老終生。”

    “有人說是她們自抬身價,又或者見識了宮中富貴,於是不肯嫁給凡夫俗子,可要我說,還不如說是他們的家裡擔心她們嫁掉之後會讓宮中貴人們怪罪,所以逼著她們孤獨終老!”

    “這種不成文的陋俗,因為先帝睿宗爺爺壓根就沒費心選過後宮,皇上您也是,所以這些年終於消停了下來,但這一次選妃戛然而止,未免不會有人亂揣摩上意!”

    這種話也就是朱大小姐敢說!

    呂禪再次倒吸一口涼氣,隨之發覺裡頭暫時陷入了難言的沉寂,他想到皇帝之前甚至沒讓大皇子和二皇子成婚,就先把人遣送了出京,他頓時有些拿不准皇帝的真實態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你的意思是,要朕給這些姑娘挑一個好人家嗎?”

    “如果皇上有看好了要留給太子和四皇子的,那且另說,其他人我會去一一見一見。如果自己真的不想嫁人,卻又是德行不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女孩子,那我就代表永平這個女學山長,把人招收過來。而如果不是不想嫁人,那就很簡單了。”

    “如果其中有特立獨行的絕色美人,就讓她和張琛彼此相看一面,然後讓張琛去求親唄!只要成了這一樁,沖著秦國公府長公子都敢去求娶這一點,其他女孩子家裡恐怕立時就會被求親的人踏破門檻了!”

    皇帝一直都知道朱瑩的思路和大多數人都不一樣,而真正再次見證了這一點,他還能說什麼?於是,擊節讚賞,這就成了皇帝此時的動作!

    他為什麼沒有在那些出身不高的女孩子當中為大皇子和二皇子選擇一個,然後讓人陪著他那兩個兒子踏上出京之路?

    因為他覺得,選一個溫文賢慧的皇子妃,人興許會甘於默默忍受這種一嫁人就被公公攆出京城的待遇,因為司禮監很有把握能選出那種從小就被父母教導到恪守婦道的女孩子,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兩個兒子是什麼樣的人。

    只重出身和勢力的這兄弟倆,絕對不會珍惜這樣的妻子,更不會尊重!既如此,與其造成怨偶甚至於釀成慘劇,他還不如先放下此事!

    “很好,就這樣吧,瑩瑩你放手去做,這件事朕認可了!”三年後,如果兩人好歹有那麼一點點悔改,再行婚配也不遲!他可以在三年時間裡好好挑一挑,看看有沒有性格強勢,比朱瑩還霸道的姑娘……等等,好像真有啊!

    皇帝不但點了點頭,隨即突然若有所思地說,“如果說絕色美人,朕倒是記得,通州已故鴻臚少卿葉成安的孫女葉氏,生來殊豔,幼年體弱,所以長輩因大夫之言請了滄州鏢局一位知名女鏢師來教她武藝。”

    “結果,姑娘身體是養好了,但一身武藝卻也一樣藝業非凡,朕看到司禮監呈上來的出身經歷,曾經還打算召她入宮,讓你和她交手試試。結果,她只入了複選就出了一件事,某位色迷心竅的過路惡少見她車馬路過,被美色引誘,帶著一群豪奴半路劫車,圖謀不軌。”

    “最終,護衛被豪奴纏住,那位姑娘裙刀出戰,當場手刃了三個人,削了那惡少兩邊耳朵,然後令人將其扭送順天府衙。楚寬原本覺得人挺適合,這件事後就慌忙稟告朕,說是終選無論如何不能選她。這樣的姑娘要是嫁入皇宮,一個不好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這麼勁爆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朱瑩簡直驚了!這可是足可震動整個京城的大事啊,怎麼會連一點水花都沒濺起來?

    皇帝見朱瑩的關注點歪到沒法說了,他不禁哭笑不得:“複選十人大名單上的姑娘,而且還是家世最好的,結果卻當街被凶徒劫車,然後這位厲害姑娘還把人反殺了,這事情豈不是要鬧到天大?張川本來就頭疼,楚寬親自去對他說不要聲張,當然就壓下了。”

    “當然,葉家就更不想聲張了。雖說自家姑娘厲害,但這難道是很風光的事嗎?”

    朱瑩終於聽明白了,對皇帝的推薦不禁更為好奇,但還是忍不住嗔道:“皇上也是的,這麼有趣的姑娘你怎麼不早說,早說了我早就上門去了!”

    這話說得……就好像你是見獵心喜打算把人娶回家的男人似的!被逗樂的皇帝立時板著臉道:“這樣的好姑娘,朕留給自己不行嗎?”

    然而,他的黑臉在朱瑩面前,卻註定碰壁,因為朱瑩眉頭一挑,用極其理所當然的口氣說:“會武藝的人後宮有啊,裕妃娘娘不就是?得隴望蜀是不好的!”

    得隴望蜀才是人之常情好吧?想到眼前興許是自己的女兒,皇帝只能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隨即異常嫌棄地打手勢攆人:“你這死丫頭朕真的是白疼了,胳膊肘盡往外拐!快走快走,打劫了朕的內庫,又要打劫朕看中的人,朕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走走,快走!”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皇帝攆,朱瑩一點都不生氣。她二話不說屈膝行禮,隨即就轉身輕飄飄地走了,直到門前方才複又轉頭笑道:“我就知道,皇上一向對我最好!”

    聽著人那腳步聲伴隨著清脆的笑聲漸漸遠去,皇帝摸著自己那一抹小鬍子,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要是世人都猶如朱瑩這般七情六欲藏不住,真心實意皆道來的性子,那這世上會多簡單?太多時候,當皇帝的不得不做一個孤家寡人,因為不敢有知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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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8 01:58:46
第六百三十九章 過氣?過火?

    東宮已立,甚至皇帝還為新鮮出爐的太子殿下提早加冠,這自然是民間熱議的最大話題,其他事情都要往後站。可對於很多官員來說,逮住司禮監突然露出來的破綻窮追猛打,這也是當務之急,奈何皇帝拋出的東宮侍從一事,卻也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力。

    能讓自家兒孫提早立于未來天子之側,讓人記住名字,這是何等誘惑?

    畢竟,官二代乃至於官三代這種事,在本朝雖說並不稀罕,但也並不是什麼慣例。即便開國勳貴,也是風流總隨著雨打花落去,如今開國功臣之家,早已經零零落落不成氣候,反而是當初力辭爵位的葛雍那位老祖宗傳下的這一脈歷經風雨,仍然燦爛。

    誰讓葛家人實在是科舉天賦異稟?

    至於閣老和尚書侍郎家的兒孫們在科場上鎩羽而歸,那簡直是太平常了。而科舉不成,就只能恩蔭,可恩蔭的官宦子孫到頂也不過在地方官上轉悠,絕無可能在中樞當到五品,這也幾乎是鐵律了。所以,侍從東宮這種事,最初很多人聽了都大為心動。

    直到國子監六堂依次分到東宮侍從名額,而且名額不看出身,全由考選決定,無數人方才傻眼了,尤其是當人們打聽到主持考選的人之後,那更是跌碎一地眼珠子。

    身為宗正的江都王領銜,前國子監繩愆廳監丞徐黑逹轉任江都王長史,輔佐江都王考選監場,至於出題……那竟然是年少的東宮太子殿下親自擔當!

    “哦,人人都說太子殿下天賦聰明,而且這是太子殿下進諫皇上的?”

    外皇城河邊直房,正在養病的楚寬聽呂禪說著近來這些事,頭上搭著濕潤的軟巾,看上去臉色蠟黃,形容憔悴的他不禁沉思了起來。然而,他卻沒有給出呂禪任何建議,而是輕描淡寫地說:“張壽提出的主意,太子殿下親自施行,皇上又點了頭,呵呵……”

    “如今哪怕諸講讀官輪值東宮,可很難說這些講讀官加在一塊,能不能比得上一個張壽!反正司禮監沒有這種人才,又有人進言慈慶宮不用識文斷字的宦官,現如今慈慶宮乾脆就一個宦官都不用了,他們也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老祖宗,你若是心灰意冷,那可就真的完了!”

    呂禪終於驚得打了個哆嗦,直接就在床前地平上跪了下來:“就這麼幾天您不在,司禮監就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一個個都在拉幫結派彼此串聯,指不定就在想著您騰出那個掌印的位子,就連在我面前說話也陰陽怪氣的!老祖宗,太子殿下身邊從前就沒有一個得力人物……”

    這說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因為一向都是東宮的最強有力人選,所以司禮監早早未雨綢繆,在人身邊都放了素質上佳的新人——儘管就大皇子和二皇子那種德行,精挑細選出來的人並沒有脫穎而出,反而被某些小人蓋了過去,但總比三皇子和四皇子身邊沒放人好!

    “現在正是內憂外患的時候,就別想去打太子殿下的主意了。”

    楚寬哂然一笑,從容自若地的說:“出了個柳楓,別說宮中其他人,就是我,在太后皇上還有太子的心目中,興許也是居心叵測。誰如果還想上竄下跳,那才是蠢貨!當然,你要是想去太子殿下身邊伺候,我可以幫你說。”

    “不不不!”哪怕呂禪確實很想和太子殿下親近親近,但楚寬這話他一點都不敢接,非但不敢接,人甚至也不敢再盤桓,又呆了片刻後就匆匆逃也似地告退。

    他一走,楚寬就隨手扔了額頭上的軟巾,隨即下床擰了軟巾擦臉,不消一會兒,他臉上那蠟黃的顏色就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紅潤。

    正如同包括呂禪在內的很多人猜測的那樣,他這個除卻身體缺陷,自幼習武健身,身體比皇帝都更好的司禮監掌印,根本就沒病。至於蠟黃的臉色也好,憔悴的面容也好,都是輕而易舉就能偽裝出來的。

    甚至連脈象,他也能隨手調製藥劑,又或者自己運功遮掩過去。

    好在皇帝壓根沒費神來質疑他是真病還是假病,直接打發了一個太醫院的年輕醫官送來一大包從人參、鹿茸、靈芝、首烏等等在內的藥材,還吩咐他少胡思亂想,太后派玉泉來送過兩次藥,但玉泉也完全沒有給他把脈看病的意思。至於其他同僚,那就更加好應付了。

    如今太子已立,東宮正在選人,那些司禮監中大璫的關心重點早已經偏離,甚至還有心思忙著內鬥,完全忘了外頭早已圍著一群虎視眈眈的狼。

    想到這裡,他微微眯起眼睛出神,等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他眉頭一皺就立刻舒展了開來,卻是舒舒服服往後一靠,好整以暇地說:“花七爺怎麼有空來看我這個閒人?”

    “當然是奉旨來看看你這老貨是裝病還是真病。”花七無聲無息出現在楚寬面前,見人不躲不閃,滿臉閒適自如地斜倚在那,也沒什麼裝病的意思,他就沒好氣地在人床前一站,抱著雙手說,“怎麼,是想引誘司禮監某些不安分的人跳出來,然後掐滅火頭?”

    “你知不知道,王傑的奏疏之前已經到了通政司?他這個出了名強項有擔待的一打頭,一大堆科道言官緊隨其後,現如今那彈劾司禮監種種作為的奏疏就猶如雪片,再加上外臣的,過不了多久司禮監就真的要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喊就喊吧。”楚寬呵呵一笑,不以為然地說,“司禮監有多大的許可權,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家奴而已,偏偏很多人卻希望得到更多。那些善堂存在的年數太久了,最初那些人興許還有點悲天憫人,但久而久之就變質了。”

    “就和外城那些打著善堂旗號,做某些卑劣勾當的地方,那些善堂真的只教忠義?呵呵,大概教的更多的,是效忠司禮監吧!花七爺你可知道,我這直房裡曾經有個伺候的長隨,是我某次在外皇城隨便走走的時候,一時興起隨口叫住的一個倒馬桶的小廝。”

    本朝宦官數量少,外皇城中做事的都是並未淨身的雜役,而這些雜役,全都是出自司禮監那些善堂的孤兒,十三歲進來做事,二十五歲可要求出宮自行謀生。這些都是在層層篩選中淘汰下來的人,因此花七聽楚寬竟然用了一個原本是倒馬桶的雜役當長隨,不禁大為意外。

    “想不到楚公公還會有大發慈悲的時候。”

    “我那時候是挺閑,但也沒那麼閑。我只不過是問了人出身的善堂,要知道我不管這個的。他號稱識文斷字,我就讓他背誦論語。結果,那個看上去瘦弱沒用的小子,一口氣給我背了論語顏淵篇。我因為好奇,就把人拎了回來當長隨,結果沒幾天,徐公公就來了。”

    知道楚寬說的是司禮監前掌印徐留,花七不禁收起了最初的戲謔之心。自從皇帝登基之後,司禮監掌印換了三個,楚寬是第三個,徐留是第二個,期間執掌司禮監十五年,一直以謹小慎微著稱,和楚寬也一貫相處甚佳,可今天聽楚寬這口氣,分明對徐留不以為然。

    “徐公公說,那小子在內書堂中狂妄自大,目無尊長,所以才被攆了出來倒馬桶。他的天賦固然不錯,但沒長性,不是什麼好材料,不適合給我當長隨。我一貫都讓他三分,當然也不會為了一個雜役讓他心存芥蒂,就讓他把人領回去了。”

    “然後這個小子就再也沒出現在宮裡。要知道,他壓根沒對我說過幾句話。我身邊長隨好幾個,他一個新人哪來靠近我的機會?”

    “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反而要好好追查。這一追查,我才知道,內書堂那固然是號稱教授經史,用培養讀書人的法子來培養司禮監未來的棟樑——雖說我是覺得這棟樑兩個字形容我們這樣的人,實在是自負過了頭——但卻也是一朝進門,永世不脫身。”

    “那個倒馬桶的小子,是曾經的內書堂第一,只是心裡有想法,不想淨身,只希望好好做十年雜役然後出宮去,過普通人的日子,教出個讀書的兒子。結果呢?從小就是善堂長大,讀書寫字養到現在的小子,竟敢如此不忠,那當然就被攆去倒馬桶做雜役以示懲罰了。”

    “等到我再這麼無意一摻和,大概是懷疑那小子還知道什麼,他就是不該死,也該死了!”

    司禮監那點門道,花七哪怕不說門清,卻也知道七八成。畢竟,想當初他還想把天賦不錯的阿六培養成御前近侍呢!至於外頭人如今詬病的司禮監不孝則不忠,他也嗤之以鼻。

    都已經把養不起的孩子扔掉不管死活了,這種父母還要去孝順,瘋了嗎?

    你可以說養不起孩子,所以不得不忍痛含淚丟棄,可既然扔都扔了,那就不是父母,而是害兒女性命的仇寇。恩斷義絕都是輕的,沒聽說過受害者還要孝順加害者的!

    因此,花七嗤笑了一聲,隨即就了然地說:“如此說來,你確實是想借機讓那些傢伙都跳出來,然後一網打盡?得,那我回頭去和皇上說,讓他狠狠申飭你一頓,最好把你再貶三級,我看那會兒宮中就要群魔亂舞了。”

    “那我可就多謝花七爺你成全了。”楚寬呵呵一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我這輩子各式各樣的風景都看過了,也確實早就不在乎什麼權位。既然你說貶個三級,那還不如打發我去乾清宮掃地好了,也正好塞一下悠悠眾口。”

    花七原本已經慢悠悠往門外走去,乍然聞聽此言,他簡直難以置信。回頭瞥了楚寬一眼,確定人沒有發燒說胡話,他皺眉站了一站,繼而就沒好氣地說:“你的話我會帶到,不過你想演戲的話,也別太過火。”

    目送這位神出鬼沒不走正門的傢伙離開,楚寬輕輕搓了搓手,心裡知道自己所有棋都出了,只是有些已經浮於水面,有些依舊沉於水底,接下來便是等待。

    張壽已經有了天時地利人和,如孔大學士尚且都碰得一鼻子灰,他雖說曾經用過洪氏這一步閑棋,但到底作用有限。至於那些名士大儒,他雖然有很多方式可以施加影響,但指望這些人能夠和三皇子建立起如同和張壽一般的信賴,那就是癡人說夢了。

    相逢寒微時,這是最容易結下深情厚誼的階段,哪怕日後也許會共患難後不能共富貴,那到底是以後的事情了。不得不說,張壽的運氣,簡直是好到了極點。

    外間紛爭不休,東宮之內卻書聲琅琅,平靜無波,而隨著三皇子替陸三郎這個師兄討來了十天的婚假,皇帝又特批了九章堂導生的名頭,給了眾人十天假期,用於從國子監搬遷到外城,陸三郎簡直是喜不自勝,乾脆拉了一大堆同學和師弟去給自己做儐相。

    眼看九章堂那簡直是欣欣向榮,之前分班之後就失了精氣神的半山堂眾人聽說皇帝也要把半山堂挪到外城公學去,本來還沖著半山堂也有東宮侍從名額的眾人就炸開了鍋。

    如挨打之後終於能夠下地的張大塊頭,那就振臂一呼,帶了一群人打算投奔張壽,卻也有些人更願轉投國子監六堂。至於本來打算送自家不成器兒孫入半山堂的勳貴和官員們,則是陷入了兩難。

    而難得也偷得浮生十日閑的張壽——畢竟公學有渾身是勁,分心二用卻依舊神采飛揚的陸綰,他一點都沒有和人爭權的意思——他本來還有些好奇朱瑩怎麼去見那本選妃名冊上的姑娘,奈何朱瑩寧可請洪氏陪,也不要他管,他就乾脆交給了阿六一個任務,盯死了張琛。

    至於他自己,那當然是不得不當起了好學生,陪著老師葛雍和齊褚二位接見各路進京的天文術數人才,被各種星宿轟炸得頭昏眼花,還不得不努力學習各種這年頭的天文常識。

    天可憐見,他對星系星團星座的名字大概還更在行些,這二十八宿之類的東西,他記得名字,分辨清楚星星就很了不得了,如今還要幫葛雍改進什麼計算方式……他就真的棘手了。

    三四日下來,就到了陸三郎人生中最高興的日子,洞房花燭小登科!當張壽這天帶著賀禮到了陸家時,陸大郎上前行禮過後,就道出了老爹早就預備好的吩咐。

    “家父說,今天務必請張學士坐首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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