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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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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9 01:34:05
第六百五十章 嫁妝,土木

    楚寬很確定,這不是一個成熟東宮太子會問出來的問題。

    然而,哪怕是皇帝,在一年前也許有過考慮立三皇子為太子的打算,但恐怕只是模模糊糊一個念頭,並沒有太往深處想。也就是從大皇子滄洲事敗之後,那個念頭方才真正成形。既如此,楚寬怎麼可能從一開始就把三皇子作為東宮的熱門人選來看?

    畢竟,大皇子和二皇子從年紀和出身來說,是他們那些弟弟們難以逾越的兩重大山。而且,過去的三皇子靦腆羞澀,四皇子衝動冒失,從哪方面來看,都不是合格的太子候補。楚寬更多的是希望皇帝能夠保持健康身體,然後再和嬪妃們多生幾個皇子,從中進行挑選。

    而為此,嫉妒心太強,又壓根沒有皇后氣度的那個女人,自然而然就被他列入了一定要清除的目標。如今,那個女人已經成了廢後,皇帝直接把大皇子和二皇子遣出了京城,而三皇子竟是猶如青蟲蛻變成蝴蝶一般漸漸展翅,煥發出了不一樣的光彩。

    如今,三皇子雖然直面自己問出了這種不成熟的問題,但楚寬卻反而覺得心中一松。他深深低下了頭,聲音平實地說:“回稟太子殿下,奴婢確實是故意的。”

    三皇子嘴邊那為什麼三個字幾乎脫口而出,好在昨天晚上被皇帝教訓的記憶還很深刻,因此他總算是忍住了,最後乾巴巴地說:“我知道了。父皇既是命你在此伺候筆墨,那從今往後,慈慶宮內外,便由你管轄。每日講讀官授課期間,只留你一人。”

    “奴婢尊太子殿下令旨。”楚寬深深一躬身,恭恭敬敬地行禮答應,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只是奴婢這一來,之前提請讓目不識丁者入侍東宮的孔大學士,也許會怒不可遏。”

    “孤還用不著他指手畫腳!”

    三皇子少有地憤然冷笑了一聲,因見楚寬直起腰來,面上流露出了某種奇異的神采,他陡然意識到了自己剛剛這自稱和態度好像過分強硬了,登時不自然地錯開了目光,好半晌方才正色道:“父皇相信你,所以孤也相信你,楚公公精明強幹,小小一個慈慶宮就交給你了。”

    想起昨天晚上,和楚寬同來的其餘兩名秉筆是直接革職閑住,楚寬卻在被皇帝解除掌印之職後派到了慈慶宮伺候筆墨,至於品級待遇卻是一個字沒提,他在頓了一頓之後,就繼續說道:“不過,慈慶宮並非孤之寢宮,孤平日起居也不在這裡,所以用不著管事牌子。”

    楚寬沒想到三皇子直接把這條路都堵上了,他微微一愣,隨即就低下頭恭謹地答道:“是,太子殿下常居昭仁殿,由皇上親自教導,慈慶宮只不過是讀書的地方,除卻灑掃之外別無他用,書齋也是由人早晚灑掃,自然用不著一個管事牌子。”

    “奴婢在這兒,除卻伺候筆墨,也就是看管屋子,自當竭盡全力防止有人在角角落落藏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僅此而已。”

    三皇子並不是不諳世事的稚子,此時一下子就聽明白了楚寬的意思,一時不禁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所謂的藏亂七八糟的東西,換一種說法,可能是栽贓陷害,而更嚴重一點,興許還有巫蠱魘鎮……

    可他轉瞬間就安定了下來。本朝幾代皇帝晚期,皇子們爭皇位爭到狗腦子都打出來時,也沒有出現過巫蠱魘鎮這種漢唐常有的把戲,據說是其實被人悄悄收拾下去了。

    因為太祖皇帝在位時就說過,本朝絕不容巫蠱。想來在暗中,也曾經有很多個楚寬這樣的人在忙活,免得氣死老祖宗……不對,是把老祖宗氣得又從墳墓裡活過來!

    因此,深深看了一眼從祖父睿宗那時候就建功立業,又在父皇身邊兢兢業業幹了將近三十年的昔日大璫,三皇子微微點了點頭:“那這慈慶宮就都交給楚公公你了。”

    直到目送三皇子那瘦弱矮小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當中,楚寬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心中對未來這段時間在慈慶宮的日子有了一個大略的評估。他和三皇子之間,沒有和皇帝那樣從小相伴的情分,也談不上經歷過生死而建立起來的信賴,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而數日之內達成了兩次訓誡成就的張壽,出宮時則是著實覺得有些無可奈何。想當初他在村裡本來只是打算借著名士的名頭,發展一下鄉村風雅旅遊業的,結果陰差陽錯之下,他自己反而成了名士(名師),而且還是動不動要拿戒尺打人的老師,這叫什麼鬼?

    楚寬今天出現在慈慶宮,那更是怎麼看怎麼覺得蓄謀已久,他如今甚至懷疑,這些日子發生的各種事情,全都在這個曾經在他面前聲稱薪火傳承靠閹黨的傢伙掌握之中!

    當張壽袖手走出東安門時,阿六就牽馬迎了上來。主僕倆照舊不慌不忙地騎上馬,但這一次卻是往外城公學去。雖說還沒徹底搬完,但國子監那邊他是再也不想去了。

    而比他們早出宮一步的諸多九章堂侍讀,那當然是幾個人合乘一輛馬車走的。這些馬車是公學特有的免費租賃馬車,在陸三郎建議下,陸綰特地動用了各方捐資來維持,在每天早上,中午,下午的幾個固定時間,都會有兩三輛往來內外城接送學生,算准了就能趕上。

    見張壽騎在馬上,對自己說起三皇子今天主動求打,阿六默然聽著,突然開口說道:“我回過家裡,娘子上趙國公府去了,聽說是太夫人和夫人邀她去看那邊準備的陪嫁傢俱。”

    正在滿腹傷春悲秋的張壽陡然一愣,心思一下子從虛無的意識領域轉移到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這種生活領域。

    沒錯,陸三郎是搶先一步成婚了,而接下來就得朱廷芳,然後緊跟著就是他……而對於他來說,婚禮前根本就不用他準備,甚至都不用量體裁衣準備新郎官的行頭!

    沒錯,因為這年頭的平民百姓,成婚的時候是假借九品官的行頭,至於各類官員和貴介子弟,那就簡單多了,直接穿自己的官服就得了!當然,不是用深色的朝服,而是用紋樣更喜慶的公服。當然,想穿紅是別想了,畢竟他才五品,距離穿著大紅招搖過市還有距離。

    張壽輕輕嘖了一聲,隨即有些牙疼地說:“太夫人和九姨她們到底是怎麼想的,居然請娘登門去看未來媳婦的陪嫁?”

    “傢俱又不是普通的陪嫁,都是存了最好的料子早早就做好的,誰知道是不是合少爺你的品味?”阿六認認真真地反駁張壽,見人仿佛要開口,他就鄭重其事地說道,“娘子還說,要請大小姐親自去張園挑將來你們婚後的新房,說現在那個院子就留給你起居用。”

    “反正張園大,之前好多地方都空著,本來也沒有傢俱,填滿正好。”

    張壽頓時訕訕然。張園在皇帝用低到不像話的價格“賣”給他時,確實維護得很好,但是,一座宅院是需要人氣才能維持其生機活力的,縱使此前不斷有人修繕房子,打理花園,灑掃路面,清理池塘……但總不可能動用廬王生前那麼多的人手再來擦抹保養所有的傢俱。

    所以,在幾處主要的院落之中,那些用料上乘,做工極其扎實的傢俱在歷經十餘年歲月之後仍然煥發出古樸光澤時,很多從前給下人住的雜院偏院乃至於給客人住的客院,在他入住後幾個月內就發現不少都是樣子不錯,內中朽壞,最後都只能扔。

    鑒於買了傢俱放在那也是白搭,他和吳氏商量之後,把朽壞的傢俱一一清空,於是,整個張園裡傢俱全無的空屋子空院子自然就很多。

    故而這些日子張園住客越來越多,張壽和吳氏都很高興。因為再不住人的話,那些傢俱尚好的院子說不定也就要廢了。反倒是客人們這一來,張園要多支出的也就是這些人的飲食,至於各種用具……

    那就更簡單了,吳氏帶人把家中那些客院的傢俱清點了一遍,然後把風格差不多的來了個乾坤大挪移,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拆東牆補西牆。反正客院傢俱都差不多,湊一湊就齊了。

    而這些客人們有的自帶隨從,有的喜歡沒事和張園做事的小傢伙們談天說地,在打聽事情的同時,也教一些有的沒的,有的還會非常殷勤地自己打掃屋子……這其中就包括常常被阿六戲稱為宋笨笨的宋舉人。而剩下的人手,張園也有人能補上,正好還能訓練訓練。

    就在之前為了招待客人而進行的乾坤大挪移當中,張園就有幾個景致很不錯,但因為沒有主人,於是傢俱被乾坤大挪移的院子,如今也變得空空如也。雖然張壽眼下已經不怎麼缺錢了,然而沒時間在家賞玩風景的他也懶得去花錢添置傢俱。

    畢竟,什麼雕漆、罩漆、填漆、螺鈿、描金……這年頭最流行的那些傢俱上漆的工藝,全都離不開一個字,那就是錢!

    結果,現在聽阿六的口氣,朱瑩那邊的長輩們赫然打算用這個機會,把那些空屋子一口氣填滿!太夫人她們當初到底是為大小姐準備了多少當嫁妝的傢俱啊?

    而且,京城的規矩,貌似傢俱這樣的大件,不是送嫁妝時算進去的,而會在送嫁妝前悄無聲息先鋪設進來。如此按照傢俱的規模來估算嫁妝的話,朱瑩豈不是真的要十裡紅妝?

    想著想著,張壽不禁若有所思地開口問道:“娘去了趙國公府,那瑩瑩呢?”

    聽到張壽問朱瑩,阿六的表情頓時更加鮮活了起來。他眉飛色舞地說:“大小姐說,今天她請了洪娘子一塊出門,去給女學禮聘女博士。”

    朱瑩還真是全力以赴去做這麼一件事了,相較於從前那位在京城呼朋喚友躍馬長街的大小姐,現在的她真是精神十足,活力四射……只不過,直接把永平公主撇下,她就沒覺得這樣只會把矛盾越鬧越大呢?也許不僅僅是朱瑩,永平公主那也是個不省油的燈……

    想著這些,張壽策馬一路往南,出了崇文門後,他就沒有立刻先去公學,而是看看已經過了午飯時分,乾脆就改道先去了興隆茶社。

    因為第一屆禦廚選拔大賽已經結束,他本以為一度生意興隆的這塊區域說不定會人流量減少,然而,讓他萬萬沒料到的是,這邊廂竟然又在大興土木。想起數日前決賽那天他過來時還沒見到這幅景象,他少不得讓阿六攔了一個路人詢問,結果,人看到他,眼睛就直了。

    雖然張壽從宮裡出來就換下了官服,此時暖帽貂裘把一張臉掩蓋了大半,但卻平添了幾分富貴氣息,因此哪怕他那張臉不至於立刻讓人認出來,但也足夠那個老漢盯著瞧一會兒了。

    “這位公子真俊……咳咳,都說東宮張學士長得猶如謫仙人下凡,我看公子也不差了……”囉囉嗦嗦誇了好一通,他才呵呵笑道,“你要問這兒為何蓋房子,問老漢我算是問對了。我家兒子就是承攬了這裡一宗泥水匠的活計……咳咳,這兒要造的是算經館。”

    見張壽赫然大吃一驚,老漢頓時更加得意了起來:“聽說這是之前張學士那位得意弟子陸家三公子提議的,後來雖說朝中有老大人不同意,但陸祭酒卻很支持,所以暗自籌備之後,就在這兩天特意開工。說是算經館,但他打算捐出家中一部分藏書,供讀書人無償借閱。”

    “但之所以會起名叫做算經館,是他要感謝張學士幫他教出了一個好兒子。”

    哪怕張壽知道這絕對是陸綰的宣傳手段,他仍舊想為這位如今花樣越來越多的公學祭酒點個贊。而且,那老漢說到這裡,隨即就滿臉驕傲地說:“陸祭酒慈悲為懷,再加上又有聖天子澤被蒼生,一眾大戶掏錢捐助,如今我家孫兒也有了上學的地方。”

    “從前花錢送他去先生那兒讀書,實在是貴得不得了,他雖說有點資質,念了一年,也就只認識百十個字,會照著寫幾個,現在他能進公學,每年花費極少,而且老師又教得好,我真是高興壞了!聽說這公學還要再開幾家,教授一些其他本事,老漢我正盼著呢!”

    見人伸出三根手指頭,告訴他家裡還有三個孫子,張壽頓時笑了起來。然而,等笑過之後和這個老漢告別,他卻在心裡想,自家天工坊中的某些試製品,光靠自己生產是遠遠不夠的,是應該拿出來規模化生產了。只有規模化生產,才會產生相應的識字工人需求。

    只不過,獨佔其利就沒必要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一次性授權買斷的方式,大概可以誘使一部分人上船……他正這麼想,就聽到了一個熱情洋溢的聲音:“張學士,你也來了?陸祭酒還想給你一個驚喜呢,沒想到還是瞞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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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0 09:13:16
第六百五十一章 能翻幾層浪?

    聽到這一聲張學士,剛剛才和張壽告別的那個老漢倏然轉身,滿臉不可思議地瞪著張壽。

    不但是他,這附近本來就人流如織,也不知道多少人立時三刻把目光投了過來,一時間,問張學士在哪兒的,誰是張學士的,亂哄哄一片喧鬧,以至於張壽竟來不及去追究誰這麼沒腦子,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叫破了自己的身份,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趕緊脫身。

    春夏秋他還能戴斗笠,這大冬天戴個斗笠招搖過市,反而會引來萬眾矚目,所以自從天氣冷下來,他乾脆和京城那些貴介公子一樣擁裘圍脖,再戴上厚厚的皮帽子,如此一張臉露在外頭的部分就不多了。這種情況下,除非很熟悉他的人,否則不應該認得出他!

    而他很快就知道了那個叫破他身份的傻小子是誰。因為在這一團亂糟糟的場合中,一下子又響起了一個大嗓門:“我說小葉公子,你怎麼這麼冒失,看你這一嗓子嚷嚷之後,這會兒亂的……順天府衙刑房捕頭林老虎在此,若再有喧嘩鬧事的,一律鎖了回衙門打著問!”

    儘管張壽如今在京城名聲很大,然而,在這種大街上,小民百姓紮堆的地方,再什麼張學士,卻也比不上順天府衙刑房捕頭這幾個字來得威懾力強大。張壽就只見最初從四面八方圍堵上來的人們,此時猶如退潮的海水一般須臾退去,在他身邊形成了偌大一塊真空地帶。

    當然,圍觀還是要圍觀的,只不過這些人總算沒那麼放肆了而已。而且,相較于達官顯貴雲集的內城,外城這邊,外鄉人以及普通百姓更多,對於官府的畏懼更強。

    看到自己一吼建功,林老虎方才帶著一群人上前,隨即就笑眯眯地沖著張壽拱了拱手:“張學士,我正好帶著小葉公子和鄒公子他們幾個在這兒逛,沒想到這麼巧您也來了。”

    隨眼一瞥,見剛剛道破自己身份的葉孟秋滿臉尷尬,一旁他那幾個同伴直搖頭,甚至連之前因為落水著涼病了多日的鄒明都和兩個舉人同伴出來了,張壽不禁莞爾。

    雖說除卻林老虎之外的這七個人都是自家住客,但最近大多數時候都是家裡、宮裡、九章堂三點一線轉悠的張壽,這幾日甚至都沒時間見他們。要知道,葉孟秋四人固然常常在九章堂蹭課,但最近皇帝召見在即,據說在家苦苦溫習從小學的那些東西,這三天都沒出門。

    這麼一想,因為剛剛那騷動而生出的幾分惱火煙消雲散,他一躍下馬,笑著和眾人打了個招呼。

    “確實是巧。我出城之後,想起禦廚選拔大賽已經結束,所以到這兒來隨便轉轉,打算一會兒再去公學,沒想到竟然會看到這番大興土木的景象。陸祭酒這驚喜還真是藏得好,就連高遠都沒提過。”

    葉孟秋見張壽沒在意剛剛自己的一時口快,這才松了一口氣。而沒等他說話,林老虎就熱情地說道:“鄒公子大病初愈,這又是在大街上,不妨張學士和小葉公子還有各位到興隆茶社裡頭去說話?也只有那裡沒那麼多人,不至於張學士這樣被人圍觀。”

    這位順天府衙刑房捕頭一邊說,一邊瞅了一眼四周圍觀百姓:“說實話,之前那選拔禦廚的時候,那真是人山人海,現在也不是沒人想來,畢竟,皇上和太后娘娘都來過的地方,誰不想來沾幾分真龍之氣護體?”

    “只不過,興隆茶社裡的那些菜肴,全都是客人點單,然後附近各地老店裡現做的,一樓價錢只貴兩倍,二樓卻要貴四倍,三樓有錢都上不去,否則就憑這名氣,早就爆滿了。最初那些天接待普通客人的時候,我還帶人來維持過,後來見問的多進的少,這才放了心。”

    “不過如今外城有了朱大公子,南城兵馬司的人總算是開始做事,我就閑多了。”

    張壽聞言不禁有些汗顏。想當初他拍拍腦袋想出了禦廚選拔大賽這麼一招,緊跟著陸三郎奔前走後運營了這麼一場大賽,而林老虎作為具體執行安保的負責人之一,那確實是頭髮都不知道掉了多少。這些公門差役就算不白吃白喝,平日大概能暢吃小館子,興隆茶社嘛……

    估計就只能望門興歎了!

    四倍的價格,就算是為了控制人流,其實已經算得上是搶錢了,大概等門可羅雀之後,會把價格降下來。畢竟這名義上是渭南伯張康的產業,實際上卻是皇帝的!

    知道林老虎提議去興隆茶社,絕對不是對自己抱怨從前維持治安的辛苦,也不是暗示自己應該犒勞犒勞他,而是暗指別在這大街上吸引更多人過來圍觀,讓這位刑房捕頭承擔更大的“安保壓力”,張壽就乾脆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說起來林捕頭前前後後幫過我多次,我也還未謝過,我家這些客人更是勞煩你幫忙招待,今天借此機會,就讓我做個東。”

    林老虎頓時一愣,見張壽善意地沖自己頷首微笑,他想起這位素來為人處事的風評,一時不禁大喜。

    宛平縣衙沈縣尊已經遵照上頭的吩咐,快刀斬亂麻把那個撞人落水的惡漢給審完了,按照律例傷而不死,直接定了人絞刑,於是就讓張捕頭傳話給他,他就親自跑了一趟張園給鄒明送信,正好遇到這位大病初愈的舉人想要出門走走,張壽的養母吳氏就把人託付了給他。

    至於其他人也跟著一塊出來,那也是吳氏的託付。用吳氏的話來說,家裡一堆人天天都在忙忙碌碌,卻都成日不出門,如此下來對身體有害無益。要不是楊詹和關秋這兩個嚷嚷著要把自己綁在天工坊,吳氏本來也要把他們攆出來的。

    鄒明的那兩位友人,那當然是不放心大病初愈的朋友,一塊跟了出來。

    一個人帶著七個人,一路上林老虎甭提多費心了。此時見張壽這麼客氣,他就心裡更熨帖了,少不得又好好解說了一番帶人出來的緣由。

    而張壽聽林老虎說起沈縣令審結了案子,他少不得稱讚人雷厲風行,等進了興隆茶社,在掌櫃的親自迎接下上了二樓,他就發現此時人竟然不多,只有兩桌客人,雖說剛剛樓下動靜不小,那兩桌客人明顯都認出了他,此時仿佛猶豫著要過來,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正好張壽也不想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閒人身上,當下就避開能看得見樓下行人的窗戶,選了角落裡一張圓桌坐定,又讓掌櫃擺了隔絕視線的屏風。

    至於阿六,少年按照張壽的吩咐在水牌那兒點完了菜,本打算自己一個人在屏風外獨坐,反正他不是太在乎菜色貴賤好壞,只要管飽就行,卻被林老虎滿臉堆笑拉了過來,見張壽笑著吩咐他只管坐,他才最終坐在了林老虎下首。

    這時候,張壽才低聲提了提昨晚那檔子事。果然,包括林老虎在內,眾人還不知道。

    聽到司禮監這一回的徹底大洗牌,掌印秉筆四個人只剩下一個,隨堂四個也只剩下三個,哪怕是落水一遭,至今心情鬱鬱的鄒明,也不由得對皇帝這番雷霆萬鈞的處置大為悚然。尤其是知道司禮監三個字厲害的林老虎,那更是失態到一聲驚呼。

    張壽只是提了提這件事,卻沒有繼續深入又或者評點的意思,見阿六突然咳嗽一聲,他就知道有人過來了。果然,卻是夥計送了一壺香茗,以及餐前佐茶的各色茶果子幹碟總共八樣,顯然是茶社的老本行。張壽見狀就笑道:“下午九章堂有課,我就以茶代酒,你們隨意。”

    葉孟秋等人全都是跟著老師從小學天文術數的,習慣於擺弄算籌,因此戒酒本來就是長久以來的習慣,此時自然連道不用。而鄒明等三個舉人,在張園免費白吃白住,連帶診療費都是人家慷慨解囊,這會兒張壽請他們到這麼貴的地方來吃飯,他們哪還好意思說要喝酒?

    至於林老虎,他倒真的是無酒不歡的類型,可終於能夠到興隆茶社二樓一飽口福——雖然在這裡吃的和開在附近那些各地老店的飲食沒有任何差別,聽說還因為送來慢的緣故半溫不火,不如在那邊廂新鮮出爐的好吃,但他不是回去可以和如張捕頭這樣的老友吹噓嗎?

    於是,他非但連聲說自己當值期間不喝酒,反而摒退了夥計,親自提著茶壺殷勤地給眾人上茶。雖說知道這樓上的人肯定知道張壽的身份,他卻牢記剛剛葉孟秋一嗓子惹出來的風波,卻是一口一個壽公子,葉孟秋和鄒明等人見狀恍然大悟,立刻把這稱呼學去了。

    而就在眾人安坐等著上菜的時候,卻只聽到樓下突然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鑼聲。

    “聖天子神目如電,洞察奸邪!司禮監那幾個為非作歹的閹宦被重重處置啦!”

    “聖上英明,普天同慶!”

    聽到這咚咚咚的敲鑼聲,眾人頓時面面相覷,就連自己莫名其妙被坑與司禮監能扯得上一點關係的鄒明,也不由得眉頭大皺。而林老虎更是再也顧不得什麼在興隆茶社吃飯值得吹噓這點小事了。他幾乎是直接跳了起來,面色一時發黑。

    “壽公子,各位,我少陪一會兒!”

    見人直接一陣風似的沖下樓去,張壽甚至都不用使眼色,阿六就悄無聲息地起身跟了上去。而這時候,樓下一片喧嘩,而隔著屏風,他也能聽到同樓茶客不加掩飾的議論聲。

    “皇上處置了司禮監的閹宦?掌印楚寬和兩個秉筆都被貶了?這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奸閹伏法,真是值得浮一大白!”

    “確實是痛快,之前那麼多人上書,皇上卻一概留中不發,多虧了宣大總督王大頭!”

    在這一陣喧嘩之後,張壽只聽到一陣匆匆下樓的腳步聲,當他若有所思起身查看時,就只見屏風之外,這偌大的二樓只剩下了他們一桌客人,剛剛另兩桌的人竟是都下樓看熱鬧去了。見此情景,他索性就把屏風挪開了。

    雖說作為正經讀書人,唾棄一下倒了黴的司禮監閹宦是政治正確,但鄒明在冰涼的水裡經歷了一番生死之後,被人救出水後卻還嚷嚷請人去救那個在水裡還對他下黑手的真凶,自然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此時聽到下頭這動靜,他一時不喜反驚。

    “奇怪了,司禮監也沒有這麼惡名昭彰吧!就算之前我被人撞了落水,也只不過是那惡漢本身心存僥倖,這才把科場屢試不第,司禮監卻又拒收的火氣發在我們三個舉人頭上,因此行兇害人。眼下這敲鑼打鼓陣仗這麼大,是不是有人故意想把事情鬧得更大?”

    “鄒兄說得沒錯,我在廣平府也沒聽說過司禮監有什麼很大的惡行……不對,應該說,我在那就沒怎麼聽說過司禮監這三個字!之前最初到京城那幾天,也沒聽到有人議論他們!”

    葉孟秋也不禁疑惑地眉頭大皺,隨即又補充道:“再說,司禮監的掌印秉筆被罷,總有人要接替,而且接替的也是閹宦,天知道新人是好是壞?下頭那些人至於高興到敲鑼打鼓歡天喜地嗎?司禮監換人,關我們這些外頭人什麼事?”

    聽到鄒明和葉孟秋這兩個一語道破關鍵,張壽不禁呵呵一笑。也許有人打算宜將剩勇追窮寇……可問題是,把楚寬一擼到底的功臣,是那些雪片似的彈劾嗎?是王傑一錘定音嗎?都不是,那興許只是皇帝老子煩了,於是翻臉了而已!

    而且他到現在也只是猜測,還沒完全琢磨出皇帝突然這般下手不容情的理由。

    就這光景,竟然還有人嫌棄戰果不夠,還要繼續窮追猛打,簡直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就不知道會不會誤了卿卿性命……

    他正這麼想時,底下已經是傳來了林老虎的喝聲,但那喝聲很快就被更大的喧嘩聲掩蓋住了。沒過多久,他就只聽到蹬蹬蹬的上樓梯聲音,再一看時,恰只見阿六直接把林老虎給拽了上來,林老虎仿佛還在掙扎。

    等見了張壽,林老虎又無奈又焦躁,正打算趕緊對張壽分說此種利害,卻被張壽笑呵呵地打斷了:“這是在外城,有南城兵馬司,林捕頭你不用一個人勞心勞力。再說,別說你就一個,下面這麼多人,就算你把差役都拉來,壓得下去嗎?不如安坐於此,看它能翻幾層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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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0 09:13:34
第六百五十二章 職責所在

    招呼了滿臉惶恐的掌櫃和幾個猶如沒頭蒼蠅似的小夥計,從原本在角落裡的那一桌挪移到了窗前憑欄處的一張大圓桌,張壽帶著其他人一塊坐過來之後,又再次安慰林老虎稍安勿躁,這才好整以暇地拈了兩顆葡萄乾吃了,隨即就居高臨下地往下看去。

    就只見那敲鑼的人並沒有走遠,而是在這塊區域來來回回地走著,嘴裡只嚷嚷著司禮監權閹落馬這個消息,而當有人拉扯他想要更加細問時,他卻壓根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幾趟之後,張壽就看出來了,這個敲鑼的漢子不是什麼含糊其辭,而是精神根本就不太正常,除了那顛來倒去的幾句之外,其他的話,他好似就不會說。

    可就是被他這麼一鬧,從四面八方聚集起來的人們就自行腦補出了各種各樣的細節,尤其是某些讀書人,那更是賣弄似的在那議論分析,當有尋常百姓好奇湊過來的時候,高談闊論的聲音直接都傳到興隆茶社二樓來了,臨窗處的張壽等人恰是能聽得清清楚楚。

    “那司禮監掌印楚寬一向擅權,身為閹宦,他卻在家蓄養嬌妾美婢,認了一堆幹兒孫,每日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全都是民脂民膏!若不是朝中有正人君子看不下去,不顧性命前程彈劾,怎能讓這權閹落馬!”

    “那司禮監的兩個秉筆也不是好東西!聽說他們家裡子侄仗著他們的身份橫行霸道,強娶讀書人家的好女兒……”

    “幾位仁兄這是道聼塗説吧?司禮監六親不認,斷情絕義,不忠不孝,根本就不認父母,哪來的子侄?他們家裡蓄養的小兒根本就不是當兒孫的,也不是當奴婢的,而是他們暗自養著敲骨吸髓的!史書上也說,這些個雄風不振的閹宦,慣愛吃人!”

    耳聽得這論調越來越歪曲,越來越離奇,林老虎一張臉已經是變得慘白。他已經意識到了此事背後絕對大有蹊蹺,指不定是哪位大佬打算趁此機會沖司禮監那幾位落馬的下手,打算斬草除根。可自己身為刑房捕頭,這麼一副亂象卻避而不管,他實在是怕事後被追究。

    可他剛剛在底下時也曾經呵斥過,然而卻不像之前張壽身份被道破,他亮明身份時那般有威懾力了,不但那敲鑼的人照舊乓乓乓在那自顧自擊打,旁觀百姓也是根本不聽他的……

    甚至有人趁亂在那叫嚷,不但要扳倒權閹,還要誅除閹黨,若非阿六把他拽出了人群,他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被那些鼓噪鬧事的傢伙打為閹黨!

    看出了林老虎那一臉惶恐,張壽正想安慰他兩句,恰好聽到耳畔傳來了阿六的聲音。等聽清楚之後,他就笑道:“南城兵馬司的人來了!”

    聞聽張壽此言,別說林老虎,就連鄒明和葉孟秋等人,也不由得齊齊往窗外看去。就只見這興隆茶社兩邊路口恰是幾乎同時出現了一隊人馬,幾個彪形大漢直接拉了繩子將路口堵住,隨即便是比之前那雜亂無章的銅鑼聲更響亮更有節奏的鼓聲驟然響起。

    而之前那首先叫囂的漢子甚至還來不及用力敲打銅鑼,以此反擊,他身旁一個高大的漢子就輕舒猿臂,竟是直接把他手中銅鑼搶了過來,隨即重重摜在地上,砰的一聲巨響,恰是讓人群中倏然為之一靜。

    認出那驟然出手的人恰是朱宜,張壽不禁暗自喝了一聲彩。果然,沒了那銅鑼聲作為對抗,那咚咚鼓聲就猶如響在所有人心裡,倏忽間蓋下了所有嚷嚷的聲音。

    哪怕還有人打算鼓動人群加以對抗,可但凡聲音一出口,背後又或者身側立刻就會有人出手拿人。眼睛極好的阿六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一記記方位不同,手法卻極其相似的手刀,隨即忍不住撇了撇嘴。

    朱宜這些傢伙做事真粗糙!把人打暈之後,還會引來周圍其他人一陣騷動。要是他動手,一定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把人拖走……若非混在人群中的這些人不少,只怕是根本壓不下來。

    阿六正這麼想的時候,張壽也發現了那些帶頭鼓噪的人都已經被摁倒在地。出手的人一個個全都事先潛藏在人群中,他只認出了一個朱宜,其他人卻似乎並不都是趙國公府的護衛家將。而在這樣的威懾和那一陣陣鼓聲下,原本人聲鼎沸的人群終於漸漸安靜了下來。

    剎那間,鼓聲戛然而止。而隨之響起的是一個極大的嗓門:“掌五城兵馬司朱大人通告,有人唆使外城宣北坊歸義寺後陳瘋子敲鑼鬧事,居心可疑,朱大人將親自追查!”

    喝破了敲鑼者的身份後,人又嚷嚷道:“讀書人若有議政之心,那就正經上書言事,莫要在街頭如三姑六婆一般道聼塗説,喋喋不休,胡編亂造,沒來由辱沒了你們讀過的聖賢書!今次只是警告,若有再犯,休怪朱大人記名呈交各省提學道和督學禦史,革掉你們的功名!”

    隨著這個大嗓門的聲音結束,就只聽得一聲收隊,頃刻之間,就只見那敲鑼的陳瘋子連同銅鑼一塊,被兩人夾在當中直接足不點地帶走,至於其餘在嚷嚷之後被制住的人,那卻如同一塊沒人要的破布一般被直接扔在原地,出手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就徑直離去。

    等到剛剛拉繩子堵住大街兩頭的南城兵馬司中人也跟著退去,一度寂靜無聲的大街上漸漸傳來了幾個說話的聲音,卻無一例外把嗓門壓得極低。

    眼看地上那些倒楣傢伙呻吟著爬起來,人群中某些身著儒衫,讀書人模樣的人悄然溜走,就連普通百姓也慌忙散開,剛剛熱鬧猶如集市的大街幾乎是頃刻之間就冷清了下來,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人,張壽不禁對目瞪口呆的林老虎呵呵一笑道:“南城兵馬司果然來得快。”

    “這一擊中的,俶爾遠逝的做派,朱大公子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後,這是把打仗時的兵法用到這裡來了!”

    林老虎目弛神搖,尚未來得及答話,鄒明卻不由得擊節讚歎。不只是他,其他人也都忍不住附和連連,全都覺得南城兵馬司這反應簡直是極其快速,簡直堪稱絕妙。

    可阿六卻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隨即就沒頭沒腦地說:“有人上樓來了!”

    這興隆茶社作為如今外城的地標式建築,有人上樓並不奇怪,但阿六特意示警,張壽卻不禁心頭一動。果然,緊隨著一個不疾不徐的腳步聲,樓梯口就上來一個人。

    只見來人身穿一身樸實無華的黛藍色袍子,看上去有些像是普通讀書人,可臉上那刀疤卻使那張原本俊美的臉有些破相,他腳上卻穿著一雙半舊不新的黑色軟靴,腰間佩著一把劍,那劍黑鞘黑柄,既沒有鑲金嵌玉,甚至連個劍穗都沒有,異常簡樸。

    可張壽見著人時,卻含笑站起身來,客客氣氣地拱了拱手道:“朱大哥。”

    見跟隨張壽站起身的居然有好幾個人,有的自己認識,有的不認識,朱廷芳仿佛有些意外,當下也同樣客客氣氣地頷首為禮。

    他也不避眾人,直截了當地說:“昨夜瑩瑩回來之後,我就從她那聽說了整件事,預料到有人大概想要趁熱打鐵追窮寇,所以先佈置了一下,沒想到竟然真有人這麼愚蠢。”

    “九章,聽說你九章堂已經搬到了內城,打算要擇日為開放日上公開課,那些應召進京的天文術數人才都會來旁聽?如果可以,最好推遲幾日,出了這麼大的事,接下來興許會群魔亂舞,小心別人又盯上你那九章堂,還有這座尚未造起來就備受關注的算經館。”

    見張壽淡然一笑,卻是避而不答,朱廷芳想起人惹是生非的本事比朱瑩從前那闖禍本事還大,他不禁有些頭疼。

    然而,張壽是他未來妹夫,就算人家不聽,他也得勸:“你別覺得我這是危言聳聽。要知道,應試舉子們中間也有不少人在串聯,你那公開課既是公開,說不定有的是人去聽。”

    “那也要他們聽得懂。”張壽若無其事地一笑,“從前九章堂在國子監也有開放日,更有公開課,來旁聽的人多了,多上一些圍觀的舉人卻也無所謂。他們讀聖賢書,做時文的本事那自然是頂尖的,但於算經上頭挑刺,若他們真有那本事,於我來說是意外之喜。”

    張壽這一句那也要他們聽得懂,鄒明這三個舉人頓時尷尬不已。他們也去參觀過天工坊,也看過張園裡隨處可見的《葛氏算學新編》,前頭最粗淺的一兩卷,他們還能讀下來,可後頭那一卷一卷,他們就完全猶如看天書了。

    而葉孟秋四人更是想到了他們當初在陸三郎冠禮上那愚蠢的挑刺,一時更加無地自容。他們還是從小學習天文術數的,如果換成那些唯讀聖賢書的舉人……

    那恐怕就要重蹈經筵之日,張壽當眾演示時,一群朝官在那瞎嚷嚷妖法時的景象了!

    而朱廷芳把張壽這些客人的表情盡收眼底,不禁就有些奇怪。不過張壽如此有把握,他想起自己的老師劉志沅如今也已然是公學一脈,當下也就淡淡地說道:“你有把握就好,這外城我這些天梳理下來,雖不能說無所遺漏,卻也不會再任人橫行。”

    林老虎早就想單獨見一見朱廷芳,只恨一直都找不到機會。今天終於逮著這麼一個機會,眼見朱廷芳說完這話,轉身就要走,他哪肯放過,慌忙追上前去行禮。

    “朱大公子,小人是順天府衙刑房捕頭林老虎,剛剛底下有人鬧事時,小人也趕下去想要阻止,奈何獨木難支,還是多虧了壽公子身邊的六哥,這才總算脫身出來。如今小人是否要趕緊回去,帶人在城中巡邏以防萬一?”

    朱廷芳倏然止步,回頭看了林老虎一眼,他就輕描淡寫地說:“你是刑房捕頭,把精力放在那些竊盜以及各色犯了刑律的官司上就好。至於這些居心叵測煽動鬧事,涉及到某些大人物的,你就別管了。至於城中萬一有人鬧事……我已經傳令給東西北中各城兵馬司了。”

    “要是發生這等煽動人鬧事,他們卻畏首畏尾,不出動彈壓的情形,我唯他們是問!而若是彈壓時惹到了什麼惹不起的人,我來擔!我不一定都在外城,說不定會在哪看著他們!”

    這一刻,林老虎只覺得自己仿佛是看到了昔日頂頭大上司王傑王大頭。那也是什麼事都承攬在自己身上,然後對下屬要求嚴格的人。想當初,順天府衙上下官吏差役簡直是成天兢兢業業不敢稍有懈怠,但也同樣很安心。

    因為王大頭真的是什麼責任都自己扛!而且王大頭還放話出去,誰若是敢對順天府衙執行公務的差役小吏心懷怨憤,於是挾私報復的,他拼卻烏紗帽不要,也要讓人自食其果!

    雖說現在的秦國公張川也同樣也是對內放權,對外擔責,但張川自己也說,他是蕭規曹隨,一切都和當初前任時相同,再加上張川身份本就壓得住陣腳,他自然更欽服王大頭。於是,面對眼前主動把最大的責任都承攬過去的朱廷芳,他不禁心悅誠服地又躬身行禮。

    “小人替順天府衙,替宛平大興二縣衙中所有三班差役,多謝朱大公子!”

    “本就是五城兵馬司該做之事,何來一個謝字!”

    朱廷芳頓了一頓,淡淡地說:“巡捕盜賊,疏理街道溝渠,巡查監牢,留心火禁。凡遊民、奸民鬧事者,立時逮治……這全都是五城兵馬司的職責,如若都推出去,還要五城兵馬司幹什麼?”

    聽到這話,鄒明終於忍不住問道:“朱大公子,這些事你都做了,那巡城禦史呢?”

    這一次,張壽卻是笑呵呵地說:“至於巡城禦史,除卻督促五城兵馬司履行職責之外,其實更多的是為了防止外官進京之後,鑽營囑託,交通賄賂。只不過,放眼看去,歷任巡城禦史當中,有幾個人敢舉告外官勾連朝官的?又有幾個能查到囑託和賄賂的?”

    “這些年來,都察院都快變成內閣和部院大臣的一畝三分地了,那些真正鐵骨錚錚的硬骨頭,反而立足艱難。”朱廷芳不鹹不淡地接了一句,隨即就看向鄒明等人道,“我真的很希望,這次新進士當中,能真正出一批像樣的禦史。”

    “為了彰顯不畏強權,於是對所謂權貴吹毛求疵;為了迎合上意,充當馬前卒;沽名釣譽,甚至沽名賣直;這些都是狗屁禦史!真正的禦史,繩愆糾謬,講的是公正,講的是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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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病急亂投醫

    當九章堂的學生放棄了所謂的搬遷假,老老實實在他們的嶄新課室上課,而從興隆茶社回來的張壽則是定定心心對他們講解習題的時候,京城內外恰是一片狂瀾。

    朱廷芳不但把興隆茶社的這場風波摁下去了,還把那個敲鑼的陳瘋子拎了回去審問——這年頭可沒有瘋子犯法就可以法外開恩的規矩,別說瘋子,就連未成年人也一樣沒有寬免——至於那幾個領頭鬧事的,雖說暫且丟下了,但實則卻早有人盯著,可謂是放長線釣大魚。

    這一回朱大公子奉旨執掌五城兵馬司,那自然是得到了趙國公府的傾力支持,朱家在京城紮根雖不過三十餘年,但外戚加上勳貴,又是堂堂國公,三教九流自然本來就無人不懼,一聲令下,內外城某些往日吆五喝六的幫派無不噤若寒蟬,或縮在老巢,或替人奔走。

    說一句誇張的,出身貴戚,如今又口含天憲的朱廷芳,可以說是耳目遍佈京城內外,除非是假借家中宴客的名義暗自密謀,但只要你需人跑腿辦事,那就根本繞不過這位朱大公子。

    一日之間,內城外城發生了不下於八起鬧事,全都被五城兵馬司用最快的速度彈壓了下來,朱廷芳一次又一次猶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鬧事現場附近,或現場訓誡,或親自掃尾,又或者勉勵嘉獎,又或者責難呵斥……總之,無所不在,神乎其神。

    然而,真正要找朱廷芳說話的人,那卻是完全抓不到這位朱大公子的身影。東南西北中五城兵馬司全都跑一趟卻統統撲空的人不在少數。而就算去趙國公府,別說那國公府的門頭高到一般人根本無法企及,就算是好不容易遞了帖子進去的,最後得到的也都是一個答案。

    大公子事務繁忙,就連晚上也往往要月上樹梢方才回來,又甚至於不回來,眼下大白天的,人怎麼可能在家?

    於是這一天黃昏,張壽還在課堂黑板上奮筆疾書時,就聽到了幾聲非常刻意的咳嗽。被打斷思路的他惱火地一回頭,就只見門口陸綰正滿臉不情願地陪同一個中年人站在那。

    知道這是有人找,但他還是扭回頭去,三下五除二先把剩下的解法一一寫完,隨即方才丟下手中白筆,看也不看那滿臉焦躁的中年人,目光在滿堂學生當中一掃,最終落在了齊良身上,卻是對人微微點了點頭。

    “小齊,你上來給大家講解講解,我看看是誰居然挑在這上課的時候找我。”

    見一大堆學生倏然轉頭盯著自己,不少人的表情都很不友好,陸綰身邊的中年人頓時面色尷尬,直到看見張壽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面前時,他方才拱手行禮道:“張學士,打攪上課事非得已,我確實是有急事,能否借一步說話?”

    看在人沒有直接沖進課堂,再加上有陸綰陪著的緣故,張壽不置可否地一笑,卻是離開了大門口的位置。當他來到院子中央時,他就只聽到這跟上來的中年人急不可待地說:“張學士,我們在高遠的喜宴上見過的,我是陸高遠的表姨父,巡視五城禦史崔宏崔明全。”

    張壽只覺得這個自我介紹實在是新鮮,陸三郎的表姨父這個稱呼在前,正兒八經的官職反而在後,如果陸三郎在這,豈不是會笑到嘴巴都咧開了?這是覺得陸家親戚比禦史重要啊!

    說起來,陸三郎那成親大喜的日子客人實在是太多,陸家的親戚也不少,他還真是不太記得眼前這位。因此,他就敷衍似的笑道:“原來是崔侍禦,不知這麼急找我所為何事?”

    “張學士你能不能請朱大公子他千萬撥冗見我一面?”

    這簡直是新鮮,找朱廷芳的人竟然找到自己這來了!

    看到張壽滿臉好笑,之前被人騷擾到頭疼,方才不得不答應做這個中人的陸綰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張學士,今天京城內外風波不斷,朱大公子運籌帷幄,五城兵馬司彈壓了好幾波鬧事,明全這個新任巡城禦史卻是兩眼一抹黑,所以他這才病急亂投醫找到這兒來了。”

    有了陸綰的這番解說作為底子,崔宏立時用最快的語速說明了情由,眼見張壽默立不語,他只能放下身段再次作揖道:“朱大公子雷厲風行彈壓了各處亂局,那自然是有功無過。然則我這巡城禦史被撇開,回頭朝會上一問三不知,縱使我有罪過,他卻也難逃跋扈之名。”

    想起今天朱廷芳在興隆茶社二樓說的話,張壽略一思忖,索性就實話實說道:“我今日在興隆茶社見過朱大公子,但至於他如今在何處,我這個教書的又怎會得知?不過……”

    見張壽推搪,崔宏原本覺得萬分無望,可聽到這可是兩個字,他頓時又生出了一線希望。

    “不過就算找不到朱大公子,犯人總是押在五城兵馬司的吧?崔侍禦身為巡城禦史,不是可以去親自見一見,問一問的嗎?今天朱大公子還說過,巡捕抓人的事情是歸五城兵馬司管,但這幕後的勾當,卻應該是巡城禦史的職責。”

    崔宏不禁心裡咯噔一下,旋即就強笑道:“五城兵馬司中素來只看朱大公子手令……”

    沒等人把話說完,張壽就笑道:“五城兵馬司從前沒規矩,所以朱大公子新官上任,規矩嚴明,這很正常。可是,我想他最注重權責,既然肯給那些做事的人擔責,那麼,只要崔侍禦也願意承擔自己那一份責任,他是絕對不會故意設什麼關卡難你的。”

    這下子,陸綰也已經完全聽明白了。

    張壽的言下之意是,與其拼命想要去找朱廷芳瞭解事情始末,還不如去五城兵馬司提審人犯,把這些鬧事的案子辦得扎扎實實,查一個水落石出!當然,這件事是很有風險的,因為萬一牽涉到了什麼朝中高官,那麼壓力就得崔宏自己來扛了。

    而且退一萬步說,去提審之後卻查不出結果,這種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

    崔宏面色陰晴不定,尤其是當看到張壽一笑拱手之後,就從容回課室裡去了,不消一會兒,裡頭就傳來了他對學生們細心講解的聲音,他那張臉就更難看了。

    可當他求救似的看向陸綰時,得到的卻是後者的一聲咳嗽。

    “這種事我不好幫你拿主意,你自己決定吧。”話雖如此,見崔宏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本著親戚一場的情分,陸綰還是順道送了兩步,旋即又不動聲色地提點道,“聽你剛剛說的,這些鬧事雖說四處都有,聲勢不小,但其實很拙劣,上不得檯面。”

    “朝中那些老大人們就算是再愚蠢短視,也理應不會這麼亂來才對。比方說,之前人家要攆走張學士,好歹利用的是學官,是監生,不至於在街頭這麼鬧騰。”

    崔宏瞬間茅塞頓開。是呀,朝中那些老大人誰會這麼愚蠢到煽動民意,鬧得天大?

    如果真是他們下頭的門生子侄幹的,有這種蠢到連累長輩的傢伙,那身為長輩的還不如鞠躬下臺算了!而如果不是這些老大人,那麼他這個巡城禦史還有什麼好怕的?

    想通了這些,崔宏頓時喜上眉梢,那真是千恩萬謝。而等到他步伐輕快地離開公學,陸綰一回到自己那公廳,就聽到劉志沅冷淡地說:“身為禦史,遇事想到的是如何對上交差,而不是秉公處斷,公諸於眾,如今這些禦史真是越來越明哲保身了。”

    “完全忘了本朝初年設置禦史的時候,那以卑淩尊的監察本意!”

    雖說是自己的親戚,但陸綰此時完全找不到理由為崔宏開脫,當下唯有苦笑,再想到自己從前頗為倚重的長子和次子,是該把人扔到什麼地方去狠狠鍛煉一下了,也免得如同崔宏此時一般沒擔當,更被人瞧不起!

    一日課程結束,張壽絕口不提外間之事,只問了諸多學生搬到外城是否能習慣。

    因為九章堂從國子監遷出之事,之前作為集體宿舍的蕭家當然是不能住了,現如今眾人住的,恰是公學修建的第一批號舍,四人一間,雖說同樣免不了逼仄,但卻至少乾淨整潔。

    至於內務……毫無疑問,那當然是自己整理。陸三郎把張壽隨口說的宿舍管理條例拿給了自家老爹,結果被陸綰依樣畫葫蘆似的照搬了過來。

    此時面對張壽的詢問,大多數人自然是表示一切都好,唯有紀九在猶豫了一下之後,低聲說道:“我之前去蕭家看過,諸位同學這一搬出來,蕭成那邊就又冷清了下來。我看這邊號舍不缺,不如讓蕭成也搬到外城如何?小花生也可以一起,這邊年少學生多,也能有個伴。”

    被紀九這麼一說,張壽頓時想起了這一茬。

    然而,老喜歡自力更生的蕭成樂不樂意搬出老宅,他卻也拿不准,可想到蕭成和小花生若在這裡,不但可以繼續學,還可以在公學中的其他孩子中找伴,他就覺得這主意著實不錯。

    “此事我回去便安排。倒是你們,在這裡就要輪流擔當為人師的職責,可不要馬虎懈怠。哪怕你們面對的只是赤腳農夫,販夫走卒,小商小販,甚至幾代貧苦人的兒孫,哪怕他們可能資質一般,可能性情頑劣,但是,鍥而不捨,金石可鏤,希望你們記住這句話。”

    當辭過陸綰和劉志沅,張壽帶著阿六離開公學時,他想起今日這一系列事件,朱廷芳的態度,崔宏的拜訪,不由得哂然一笑道:“也不知道今天這一場場戲背後,到底是何方神聖。”

    “有司禮監的人。”

    突然得到這樣一個回答,張壽頓時一愣,隨即不可思議地側頭望去。見阿六一如既往地木然牽馬跟隨,完全看不出剛剛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他就沖著人勾了勾手,見人上前了兩步,他就突然直接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要麼不說話,一說話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快說,你又發現什麼名堂了?”

    見阿六這一回卻不吭聲了,張壽被他氣樂了,直接拽了人過來,仗著個頭優勢,右胳膊一伸就死死夾住了人的脖子:“說不說?不說別怪我不客氣了!”

    而阿六明明躲得開,卻沒躲,反而還小聲嘟囔道:“被人看見,少爺你名聲就沒了!”

    “不是你帶我往這裡走的嗎?說是能躲開人群?”張壽呵呵一笑,“別打岔,照實說!”

    為了避開某些太會鑽營的人,主僕倆出張園也好,去公學也罷,早已不走正門後門側門那些顯眼的門戶了,反正公學沒有高大的圍牆,只有一圈低矮的籬笆,其上那些防止人翻越的小機關還是阿六做的,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再加上兩匹訓練有素的馬,從哪都能走。

    於是,才剛當了幾天跟班的楊好和鄭當,這幾日又光榮下崗了。

    此時此刻,阿六禁不住張壽的逼問,只能無可奈何地坦白道:“少爺在講課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南城兵馬司,審過那個陳瘋子。我挺擅長和瘋子打交道的,從他嘴裡問出,那幾句話是別人反反復複教他的,給了他十個肉餅,還承諾把銅鑼也送給他玩耍。”

    明知道更應該留意後半截話,可張壽的注意力就是詭異地集中在擅長和瘋子打交道這一句上……甚至還在想,花七聽到這話是什麼心情。

    “陳瘋子還顛三倒四地說,他敲鑼敲得太興奮,有一句話忘記說了,人家還要他說,司禮監的人都是禍害,就應該廢除司禮監!我問不出其他,就故意在離開大牢的時候露出了點破綻,引出了一個內鬼。就是那傢伙說,收了司禮監一個秉筆的錢,這才來打探的。”

    說到這,阿六見張壽鬆開手,摸著下巴在一旁沉思了起來,他就開口問道:“那個內鬼只說收錢打探那陳瘋子受誰指使,沒說別的,但我覺得,是司禮監那個秉筆演苦肉計。”

    張壽本來就琢磨著,今天這件事就和昨夜楚寬自請處分,皇帝卻一口氣把司禮監四個頭頭擼掉三個的簡單粗暴一樣,怎麼瞧怎麼都透著詭異的味道,此時阿六一說,他頓時覺得有些豁然開朗。他笑著沖少年豎起了大拇指,隨即就搶過韁繩一躍上馬:“好吧,反正不管我們的事,由得別人去狗咬狗!走,歲暮天寒,我們回家涮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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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0 09:14:09
第六百五十四章 快刀斬亂麻

    吳氏這一日看了趙國公府那一堆陪嫁傢俱之後又歡喜,又赧顏,總覺得占了朱家太多便宜,因而張壽回來,提議晚上涮火鍋,剛巧朱瑩帶著洪氏直接過來,高高興興地嚷嚷說今天出師大捷,要留在這一塊吃晚飯,吳氏自然喜出望外,索性叫了所有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

    家裡上下賓客主僕上百號人全都被叫了出來,正廳偏廳花廳各種圓臺面支了起來,十幾二十多個銅火鍋擺開,從羊肉羊雜到各種蔬菜山珍,這一頓也不知道消耗掉多少,恰是一場熱熱鬧鬧的夜宴。

    至於野味,那當然是壓根都沒有。雖說這年頭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都愛吃點野味號稱嘗鮮,但張壽卻用積德行善這四個字勸了吳氏,甚至還給朱瑩好好洗了洗腦子,用的理由也是嚇唬人的寄生蟲。病毒細菌這種,他說出來現在的人也聽不懂啊!

    什麼禽流感,什麼埃博拉,就算另兩種疫病未必源自野味,他也實在是怕了。

    雞鴨魚肉不好吃麼……好吃還吃野味幹嘛?要不是富貴人家常常拿野味嘗鮮,窮人不得不拿野味填肚子,為什麼時人壽命怎麼就這麼短?常常四十多歲就像小老頭子了?張壽絕口不提生活的艱辛,醫療的落後,再加上自己一貫最講道理的形象,成功把朱瑩給繞進去了。

    他甚至一再苦口婆心地叮囑自家養母和朱瑩,吃什麼務必燙得全熟,甚至還舉了小時候半生不熟鬧肚子的往事。對於他那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做派,就連吳氏都忍不住懷疑張壽那動不動就生病的小時候到底有沒有這回事,而朱瑩更是嚇了一跳,滿口答應照辦。

    而當他們在這其樂融融的時候,在京城內外的更多地方,許許多多的人卻是徹夜不眠,通宵達旦,廢寢忘食。在這一夜熬紅了眼睛,熬出黑眼圈的人……那絕對不止一個。

    這其中,得了張壽暗示,陸綰點撥的巡視五城禦史崔宏,赫然就在其中。

    五城兵馬司全都跑下來,一個個犯人全都審完,這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因此就和阿六一樣,他是主攻朱廷芳直轄的南城兵馬司,而且,那些最初被朱廷芳看似寬縱掉的人,入夜之後大多被一個個拎了回來,他不用死死盯著一個瘋子問個沒完。

    因此,當深夜時分,忙了一天卻因為天賦異稟,身體倍棒,於是照舊精神奕奕的朱廷芳回來時,面對的就是一個面容憔悴,紅眼睛黑眼圈,但眼神卻流露出幾分狂熱的巡城禦史。

    崔宏早就忘了之前找不到朱廷芳的焦躁和煩亂,一見到這位奉旨總管五城兵馬司,直轄南城兵馬司的趙國公府大公子,他就立時三步並兩步沖上前去,直截了當地說:“朱大人,今天這鬧事是有人指使的,而且就是司禮監的人指使的,他們試圖把水攪混,死中求活!”

    朱廷芳隨手把馬鞭丟給了一旁的朱宜,盯著崔宏看了片刻,他就一言不發地徑直往辦事的公廳走去,竟是直接把崔宏就這麼撂下了!

    面對這種待遇,崔宏雖說有些羞惱,但朱廷芳脾氣硬,手段狠,那是出了名的,皇帝讓人來掌管南城兵馬司,本來就是看重了他那一腔殺氣。果不其然,朱廷芳走馬上任三天,南城不少一度風光無限的幫派頭目就被一股腦兒抓了十七個,再然後……

    秋決直接就拉出去砍了其中罪大惡極的八個,外加罪大惡極的狗腿子十個!

    那還是特意送到西四牌樓去行刑的,就連最愛看熱鬧的小民百姓,在人頭落地的次數太多之後,他們的歡呼雀躍就漸漸變成了噤若寒蟬,最後瑟瑟發抖離開的人不在少數。

    於是,他強壓下心頭不滿,卻是轉身就快步跟上了朱廷芳,一個勁地解釋道:“朱大人,我絕對沒有屈打成招,也不曾迫供誘供,這是我交叉逼問之後,又調了南城兵馬司的人,去順藤摸瓜之後的結果,朱大人要是不信可以親自審!”

    “崔侍禦辦事,我當然相信。”朱廷芳的回答很簡潔,可他此時繼續往前走的動作,卻讓崔宏覺得心裡十分沒底。當他亦步亦趨跟隨人一直走進公廳時,就只聽朱廷芳再次說出了一句話:“但我在城裡抓到的那幾個,供述卻和那陳瘋子以及你這裡查出的狀況不一樣。”

    朱廷芳徑直走到自己的主位,背轉身大馬金刀就這麼一坐,見崔宏臉漲得通紅,等發現自己在看他時,這才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他就漫不經心地淡然一笑。

    “我並不是說,崔侍禦你追查的時候有什麼私心,又或者為人矇騙,但你要知道,有些人慣會故布疑陣。你在這南城兵馬司問出的是這個結果,但內城那幾撥鬧事的人,一頓板子打下去,口口聲聲說他們是受朝中某些老大人指使,所以要把司禮監連根拔起。還有……”

    他稍稍一頓,口氣卻是更加嚴峻了一些:“還有就是,趁著如今各省舉子漸漸赴京,滿城都是讀書人的當口,激起眾人同仇敵愾,迫使皇上好好整治司禮監。”

    這一次,崔宏剛剛漲紅的這一張臉,登時又變得殊無血色,連聲音也有些顫抖:“這簡直荒謬!”

    “沒錯,確實荒謬,所以我當然也不信。”朱廷芳輕輕一抖袍子下擺,身體微微前俯,一字一句地說,“但是,這樣的說辭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也有人說,指使他們的人,興許說不定是打著某些老大人虎皮做大旗的傢伙?”

    “現在,你在南城兵馬司問出來的是司禮監賊喊捉賊,我在東西北中四城兵馬司問出的卻是朝中有人推波助瀾,你覺得,這應該怎麼往上稟報?”

    崔宏被朱廷芳問得滿腦門子冷汗,背上也是濕漉漉的。有了張壽的暗示,陸綰的點撥,他方才會親自過來南城兵馬司,發現朱廷芳並沒有禁止他提審人犯,他就更覺得這位朱大公子也是這樣的心思。可現在,朱廷芳竟然說城中那邊抓到的人口供竟然不同!

    他只覺得心亂如麻,沒了主張,竟是不由自主地問道:“那大公子覺得該如何稟報?”

    對於崔宏這種不負責任直接把球又踢了回來的態度,朱廷芳一點都不意外。這年頭的大多數官員,不就這麼一個沒擔當的德行嗎?

    他哂然一笑,這才一振袍角,竟是又站起身來:“怎麼向上稟報?皇上不是給我們開了一個很好的頭嗎?那就是快刀斬亂麻。憑他是誰指使,直接立時斷案了結就好。”

    “可無論五城兵馬司,還是我這巡城禦史,能審能問,但若是斷案定罪……”崔宏頓時欲言又止。雖說大理寺、都察院、刑部號稱三法司,但除非是捅了天的官司,天子下旨要三法司一塊審,否則平日裡全都是各司其職,不管斷案定罪這種小事的!

    沒錯,作為真正掌握天下刑名決獄大權,也就是手掌最終司法覆核權的三法司,平常是真不管審案子的。禦史這種監察官,也就是每年刑部大理寺決獄覆核的時候,在旁邊擺一張椅子旁聽,然後隨時準備挑刺而已。

    朱廷芳輕輕嘖嘖一聲,若無其事地說:“那好辦,順天府衙、宛平縣衙、大興縣衙,按照各自管轄權把人送進去,立時三刻審結,該打就打,該流就流,該徒刑就徒刑!”

    “總而言之,不要拖,動作快,就事論事,不要想著牽連到誰誰誰!”

    崔宏登時面色一寒。他最初查到司禮監時,那自然是非常興奮,只想著王大頭作為帶頭參奏司禮監某些太監貪腐行徑的高官,如今赫然名揚天下,如果自己窮追猛打,順勢將剛剛升任司禮監掌印的那個秉筆錢仁也一塊扳倒,那說不定也能風光萬丈。

    可如今朱廷芳赫然是警告他,不要想著求名,快速了結才是正經,他不禁覺得這就猶如到了嘴邊的肥肉最終丟了,那真是心痛到無法呼吸。

    可是,在那看似和藹,實則犀利的目光注視下,崔宏最終擠出了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也是,太子新立,這種事確實應該快刀斬亂麻,早收拾早好。”

    甭管崔宏是真的服軟,還是僅僅虛與委蛇,朱廷芳根本就不在乎。他緩緩走到崔宏面前,在這種近距離的相處時,比對方高大半個頭的他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一股壓迫力。

    “南城兵馬司這邊的人犯,我會親自問一問。至於內城那東西北中四城兵馬司的人犯,勞煩崔侍禦辛苦一些,夤夜進城再去看一看問一問,也免得事後有人翻供說是我屈打成招。當然,你最好把這一身官袍換掉,也免得有些人看到換人問他們,於是也換一套說辭。”

    見朱廷芳竟然大大方方授意自己進城去親自鞠問,崔宏那最後一絲僥倖也終於沒了。

    如果不是朱廷芳已經問明甚至查實,某些鬧事確實和朝中一些老大人有關,至於這樣爽快?想到自己在京城有座師、同年乃至於親朋好友鄉黨,他再也不敢拖延時間,慌忙連聲答應,隨即也顧不得從黃昏到現在忙著審問追查水米未進,緊趕著進了城。

    等他這個巡城禦史憑藉腰牌進了內城,東西北中四城兵馬司一一跑下來,卻也已經是天亮了。身為禦史,他本來就是常朝官的一員,於是趁著入宮前夕百官雲集的當口,他就緊急把消息都送了出去。

    一時間,本來已經摩拳擦掌寫好奏疏,打算回頭就立刻拜發的科道言官們,不知道多少人陷入了茫然狀態,雖說也有不怕死的,打算回頭去修改一下自己的那篇絕妙好文,把司禮監和大佬們一同掃進去,就算粉身碎骨也要青史留名,但大多數人……

    嗯,大多數人還是正常人,好不容易讀書出仕,卻在這麼一件沒頭沒腦的事情上碰一個頭破血流,最後被革職永不敘用,那就沒意思了。

    因此,這一日的朝會,照舊是按部就班地幾件事說完,最終便安安靜靜地結束了,就仿佛昨日司禮監那樁大新聞公諸於天下後,昨日京城內外那狂風巨浪就沒有發生過一般。

    而在這死水一潭背後,卻是一夜未眠的崔宏馬不停蹄從五城兵馬司派人押解人犯去往順天府衙和宛平大興兩縣衙,一次一次之後,終於清空了五城兵馬司的牢房。

    緊跟著,三大衙門立時三刻開審,月臺上板子打得劈啪響,最終每個衙門的大門口,都直接撂著七八個趴在那曬皮開肉綻光腚的犯人。

    往常挨杖刑笞刑的人也不是沒有,可但凡有一丁點條件的,那都是門板立刻抬回家去,丟不起那人,而沒條件的也大多恥於這樣受辱,爬也得爬回去,可這些曬光腚的傢伙那卻是人人披枷帶鎖,一眾衙役虎視眈眈看著,卻是上頭有命,曬足半天方才准放人。

    更難捱的是此時那寒風凜冽,吹在那皮開肉綻的光腚上,簡直是又一重酷刑!

    最讓人驚悚的是,此番衙門重處鬧事者時,更是放出消息,鬧事者不許贖杖。這還不算,朱廷芳當日命人在外城撂下的那一番針對讀書人的話,也依樣畫葫蘆在京城各處都宣揚過一遍。某些當作耳旁風,依舊蠢蠢欲動的讀書人們,在這天晚些時候就得到了督學衙門的消息。

    北直隸督學禦史通告,如有功名之生員舉子于京城以訛傳訛,喧嘩鬧事的,小則訓誡降等,大則革除功名,絕不寬縱。至於其他各省學政會不會照辦,誰知道呢?

    雖說有人憤憤痛斥這是萬馬齊喑,但到底最終還是偃旗息鼓,一時就連各種旨在結識同道,乃至於揚名立萬的文會詩社都少了許多。

    至於朝中有多少老大人在捱到回家之後,於家中摔了什麼杯盤碗盞,砸了多少筆架硯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可即便是氣息再不順的孔大學士,在打探得知皇帝竟然把之前革退的兩個秉筆攆去了看守皇陵,隨即又揀選出了幾個精幹人去查那些善堂,他也同樣安靜了下來。

    天子沒有把對司禮監的這種無情手段用在他這樣的老臣身上,這就已經是得天之幸了!說起來,就連之前黯然下臺的江閣老,相形之下,那下場也比這些閹宦好太多了!

    在這死水微瀾的情勢之下,國子監第一場篩選東宮侍從的考試,卻是在不太受關注的情況下悄然開始。當眼看江都王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死板著一張臉的徐黑逹緊隨其後,無論周祭酒還是羅司業,又或者眾多學官,全都只覺得一張臉竟是生疼,不知是風吹還是羞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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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五章 太子的三道題

    雖說這年頭王府長史在大部分情形之下沒人願當,畢竟人人都覺得並非仕途正路,但國子監繩愆廳監丞也不像其他的學官,從來都不用進士,一向也只是雜佐官!而自從掛冠而去到出任江都王長史,徐黑逹赫然是從七品升到六品,這官升得比張壽還快!

    俗話說得好,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

    如果照這句話來說,徐黑逹此次回來國子監,那應該是恨不得耀武揚威,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在往日瞧不起自己的學官面前好好抖一抖威風。然而,昔日徐監丞,現如今的徐長史,卻一點都沒有在這些閒人身上浪費力氣的心情。

    在陪同江都王巡視過各處考場——又或者說,是按照他往日在月考季考年考中的規程,檢查了六堂中那些監生的臨考狀態之後,他半個字的廢話都沒有對往日只能仰望的昔日同僚們說,直截了當就公佈了太子殿下的考題。

    結果,第一道題一公佈,如果不是考試要肅靜,六堂之中絕對會傳來一片哀嚎聲。

    那赫然是《九章算術》第六卷均輸中的一道原題,連題目數字都沒有任何改動:今有善行者行一百步,不善行者行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問幾何步及之?而且,要求詳細解法,只給一個答案的只能給個安慰分。

    因見不少學官在面對這道題之後,竟然也面色憤憤,他就淡淡地說:“若是京城之外的學子說《九章算術》難覓蹤跡,那還情有可原,可九章堂在國子監已有一年多,太子殿下在九章堂也並非一日,若是連這道卷六均輸中最容易的題目也毫無頭緒,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見幾個博士憤憤然想要反駁,江都王就笑眯眯地說:“好了好了,太子殿下只是希望東宮侍從都能懂一點算經而已,誰都知道,他天賦異稟,就連張學士也讚不絕口。這不是還有第二題第三題嗎?”

    徐黑逹本來已經掛冠求去,也不是沒動過去公學的主意,但被皇帝硬是塞給江都王做輔佐,他最初還不太情願,直到得知是讓他來做這麼一件事,他方才凜然答應了。

    此時聽到江都王打圓場,他就繼續公佈了第二題。

    “太子殿下策問:農乃國本,然則如今天下荒地多已開墾,富庶如東南,地少人多,昔日農人多棄農為工,又或者棄農為工。今天下百姓數倍于開國,長此以往,有限之國土,如何養無限之國民?”

    見一群學官面對這麼一道細究則有些不倫不類的策問,那表情已經是呈現出僵直狀態,徐黑逹任由底下小吏拿著寫有題目的紙去各處傳達題目,這才不慌不忙地說出了第三題。

    “第三題,太子殿下命以‘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為題,作文。”

    第三題方才是制藝時文,一眾學官當中,也不知道多少人那張臉根本就繃不住。而且,相比如今科舉考試中的那些怪題偏題,三皇子這位太子選擇的題目是《論語》中的原文,完全不是上下不搭,故意為難學生的那種,可以說是煌煌大氣,更彰顯了孝道。

    誰還能都說人題目出得不好?頂多就只能酸溜溜地說,太子殿下這題目順序出得不對,整個調換一下次序,那還差不多!

    而江都王卻不管這個。

    他的未來女婿就不是喜好科舉的人,但好歹有個舉人功名,雖說他最初不滿意,但處著處著他也就終於想通了,如今看某些讀死書的士人不免就覺得不順眼。此時他見徐黑逹把三道題目全都宣佈完了,又有六個小吏去六堂宣佈第三題,他就威嚴地咳嗽了一聲。

    “太子殿下這三道題,既涉及經史,又涉及算經,還有農事,可以說是面面俱到,用來選拔區區東宮侍從,說實話實在是有些可惜了,只希望六堂也不要辜負皇上和太子殿下一片苦心,也能選出幾個像樣的人侍從東宮。要知道,東宮幾位講讀對太子殿下可是讚不絕口。”

    五日一輪換的那些講讀們,全部在上課之前經受了皇帝好一番耳提面命——卻不是恐嚇老師,而是非常嚴肅地提醒他們,講解的時候切勿照本宣科,要深入淺出,簡潔易懂,別把對成年人講課的那一套搬到慈慶宮去。若是生搬硬套,他就只能換講讀了!

    生怕太子挑刺,被皇帝選中的幾個人那自是使盡渾身解數,結果全都被三皇子那良好的學習態度給打動了,出了宮就四處宣傳。宣傳什麼——太子殿下勤學苦讀,這幾日左手不便卻還不耽誤學習!

    至於三皇子挨過打的事,除卻眼尖的楚寬,日日起居都在一塊,根本瞞不過的四皇子,昭仁殿伺候他們兄弟倆的幾個年長宮人,以及看破不說破的皇帝本人,再沒有外人知道……東宮侍讀們還是隔日才得知,太子殿下不慎摔著了左手,卻不願意耽誤一丁點課程!

    如此勤奮的太子,對東宮侍從嚴格要求,這怎麼都不過分吧?

    周祭酒和羅司業對視一眼,全都沒有說話。兩個人全都意識到,如果說太子殿下出的四書題,某些時文優秀的學生絕對十拿九穩,那麼,《九章算術》那一道題目赫然是天塹一般的難關。除此之外,那一道策問,也絕對不是讀死書死讀書,文章做到花團錦簇的人能寫的!

    這寒風凜冽的大冷天,江都王當然不樂意就這麼杵在外頭,考題既然宣佈完畢,他就大剌剌地對徐黑逹說:“找個避風的地方等吧?就你那曾經的繩愆廳如何?”

    “繩愆廳乃是處罰犯事監生的地方,可以說是國子監的刑廳,不適合作為休憩之所。”哪怕是面對如今的頂頭大上司,徐黑逹照舊是一板一眼的黑臉,壓根沒在意那些同僚看自己的目光是何等詭異。

    而當他拒絕江都王的時候,周祭酒眼神一閃,終於不無謹慎地開口說道:“之前半山堂也說要遴選人出任東宮侍從,不知道這遴選的方式和題目……”

    沒等他把話說完,江都王就嘿然笑道:“那當然是同樣的題目。太子殿下說了,如果兩邊出不同的題目,難免會有人說什麼不公,那就索性一模一樣的題目。三題之中,如果做不出《九章算術》那一題,思路全無,那也不要緊。”

    “只要策問和時文做得好,成績總過得去。也不拘算經,三道題之中,要有兩道題過得去,那也算是人才。而且,策問並不強求文筆,只要言之有物,其他條件都可以放寬。”

    面對這看似極其寬泛的條件,徐黑逹看到周祭酒和羅司業在內的眾多學官卻沒有一個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反而那表情更加僵硬了,他哪裡不知道這些人想的是什麼。

    國子監裡各項全都拔尖的監生當然不至於沒有,但頂多一兩個,可要挑出極其擅長寫制藝時文的,卻總還能抓出十幾二十個。可這些人真正好好看過九章算術的,估摸鳳毛麟角,說不定懂算經的還是不會寫時文的。

    而能夠好好回答太子那一篇策問關於農事策問的,也同樣不會有幾個。

    當然半山堂也好不到哪去,寫時文對於那大多數都是學渣的貴介子弟來說,是一樁幾乎難上天的任務,而會九章算術的,那一樣堪憂,雖然那道題聽著好像並不怎麼難。

    至於能答得上那道農事策問的,說實話他不抱希望。貴介子弟要有出息,那也得看是誰教導。

    張壽已經不教半山堂很久了,那些貴介子弟能出色到哪去?再說,張琛這些在實務上漸漸有些手段的人,可是早已經出去各領一攤子,不在九章堂了!

    打從他看到太子殿下出的那三道題起,就覺得之前皇帝撥給國子監六堂和半山堂的那些東宮侍從名額,恐怕根本用不掉!這寧缺毋濫的用意,已經很明顯了

    正當徐黑逹在心中下了定論,覺著今天恐怕連十個人都未必能選出來時,江都王在一片陰沉沉低氣壓的目光中,卻是又不慌不忙說話了:“不過,太子殿下說,真要是做不出兩題,其中一題若能出類拔萃,那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比如,時文能做到比擬進士;策問能做到明顯對農事了若指掌;那道算經題能運用什麼公式……咳咳,總而言之,如果不是全才,那也至少得是精通一項的偏才。”

    直到這時候,周祭酒和羅司業那兩張乾枯猶如老菜皮的臉上,方才有了幾分光彩。時文做到比擬進士,這個要求聽上去非常高,可問題在於……那也得有那評卷的本事才行!

    每年會試的那些考官都是什麼水準?就算只是房官,那也是清一色的進士,主考官副主考官那更是清一色的翰林院高品學士。太子靠誰來看這數千份卷子?張壽這個少年學士嗎?

    這兩位還不至於把這個問題問出來,然而,學官中卻有某位五經博士耐不住性子,直接出聲問道:“這國子監數千名監生,三道題目一一作答,卷子只怕都不得了,全部加在一起,大概都能堆滿一間屋子,到時候誰來批閱?”

    江都王嘿嘿一笑,隨即卻是老神在在地目視徐黑逹。見他這幅光景,眾多學官頓時一下子齊齊盯著徐黑子,就只見人照舊一張冷臉,卻是淡淡地說道:“時文卷子,東宮諸位進士出身的講讀官批閱,關於策問的農事卷子,召明書院嶽山長批閱,太子詹事劉大人總覽。”

    “至於算經卷子,張學士和東宮陸侍讀批答。”

    說到這裡,徐黑逹嘴角微微上翹,對著一眾再次陷入凝滯狀態的學官微微一笑:“當然,所有卷子都會進行初篩。算經的卷子容易,九章堂的學生一眼就能篩完。至於時文卷子,閱卷的講讀官多一些,就不用初篩了。至於農事,嶽山長帶了好幾個學生進京,也用得上。”

    “而這一次遴選之後,下一次乃至於之後所有參與遴選的監生,紙筆自備,也免得那些不學無術的人心存僥倖,浪費了皇上為簡拔人才的一片苦心!”更省得浪費紙筆!

    這樣的閱卷對於那些東宮講讀官來說,看似是一種額外的負擔。但周祭酒和羅司業都知道,皇帝此番選取的諸多講讀官,進士出身有翰林院背景的,僅僅占了一半,而即便是這些翰林,也絕對會很樂意幫太子殿下篩選東宮侍從。

    至於另外這些人,張壽更精通算經,批閱算經題誰都挑不出刺來。而劉志沅這樣年輕時因為家貧而親自下地躬耕,對農事非常熟悉的老前輩,再加上掌管召明書院,擅長農田水利的嶽山長,還能對付不了這些農事卷子?

    於是,見眾人已然無話,江都王也懶得在這裡停留了,索性笑容可掬地說:“好了,徐長史,國子監這邊的監考就交給你了。我還是趕緊去一趟公學,看看半山堂那些小子答卷如何。國子監都如此愁眉苦臉,我看那幫小子這次是懸……嘖嘖!”

    江都王說著就背手往外走去,可走到一半時卻又停住了,卻是頭也不回地說:“我聽說,前幾天好像還有國子監的人在外頭說,我這個主考恐怕要徇私情,還說什麼會送自己的未來女婿到國子監來搶個東宮侍從的名額?”

    他頓了一頓,卻是呵呵一笑,只不過那笑聲著實沒什麼溫度:“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總難免要敝帚自珍,可我那未來乘龍佳婿好歹是一個舉人,還不至於拉低身份要來國子監廝混。他要真想侍從東宮,我涎著臉去求一求皇上,也比進國子監的餿主意強!”

    “有這當長舌婦的功夫,還不如好好整頓一下學風,莫要回頭在諸位講讀閱卷的時候,國子監六堂被人剃了光頭才好!”

    面對這樣尖酸刻薄的話,周祭酒險些被氣得吐血。可江都王乃是大宗正,皇帝相當信賴的宗室,甚至都沒有之一,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人揚長而去。等到徐黑子撂下一句去巡場就不見蹤影,他不禁惡狠狠地瞪視著面前那些眼神閃爍的學官。

    “沒事去惹江都王,這是還嫌樹敵不夠嗎?以為宗室就低調和軟好欺負?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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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六章 視察公學的大宗正

    從國子監趕到外城公學,江都王當然不會和年輕人似的騎馬——雖然比他大的皇帝即便微服出宮,也常常喜歡騎馬招搖過市,但他生性怕冷,又愛享福,所以寧可擁裘抱著手爐舒舒服服坐在車裡。等到外間傳來隨從稟告已經抵達的聲音時,他竟是小小眯瞪了一覺。

    他和徐黑逹先去了國子監,這邊雖沒親自來,卻也派人來公佈了考題——至於公佈考題的人是誰……那還用說嗎?當然是他剛剛在國子監裡對人說的,他那不成器的未來女婿!

    一點都不覺得自己任人唯親,江都王打著呵欠踩了車蹬子下馬,卻發現那大門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壓根不像國子監之前那學官盡出,大張旗鼓迎接自己的場景。

    雖說他一向就不是計較虛禮的人,可好歹也是個郡王,這樣被人怠慢,他心裡當然也絕不會痛快。他左顧右盼,很想問一句這竟然連個看門的人也沒有嗎,終於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岳父大人,您這麼快就來啦!”

    腳下生風竄出來迎接的不是別人,正是宋舉人。見江都王似笑非笑地瞄著他,他就趕緊解釋道:“張學士正在上課呢,畢竟這公學又不僅僅只有半山堂,其他教師也正在上課。劉詹事和陸祭酒這就來了,絕不是不把您這位大宗正不放在眼裡。”

    這下子,江都王頓時心氣順了。尤其是看到劉志沅和陸綰真的一塊出來時,他立時換成了一副笑臉,哪裡還看得出半點責難表情?

    幾句寒暄之後,他就問起了半山堂中的考試狀況。果不其然,他就看到了陸綰臉上露出了相當微妙的表情,緊跟著,人那眼神就明顯飄忽了起來。

    “太子殿下那三道考題著實出得相當精到,半山堂的那些小傢伙,只怕能做出一題就很了不起了,能做出兩題的估計沒幾個,更不要說三題。”說到這,陸綰頓了一頓,旋即不無苦笑地說,“這題目若是放在九章堂,那道算經題自然不值一提,但其他兩道他們估計也難。”

    “半山堂我不知道,但那道以論語中‘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為題的時文,對九章堂那些學生來說,估計很難,能寫好這篇時文的人確實可能沒幾個,但絕不至於一個都沒有。”

    反駁陸綰的不是別人,正是宋舉人。他沒注意到江都王在聽到這話後饒有興致地摩挲著下巴的表情,自顧自地說:“因為陸高遠那書坊印書很多,其中就有時文集子。像三年無改于父之道這種四書題,那範文就多得很,據說他曾經為了推廣算經,將時文集子白送。”

    “而九章堂的學生在公學兼職多少能掙幾個錢,如今算經課本大多有能力買,不再是之前的借用,也就是說,他們十有八九多少有幾本時文集子。就算有些人沒翻過,甚至還因為缺錢轉賣,但肯定也有人翻過,而翻過的就算大多沒記住,但說不定就有人記住了。”

    陸綰見宋舉人說得煞有介事,他頓時氣樂了:“如果九章堂來考,就算是把範文囫圇背下來抄到卷子上,難不成那就算是寫好這篇時文了?你當閱卷的那幾位講讀官都是死人嗎?”

    “講讀官未必是死人,可他們未必就看過如今市面上風行的那些時文集子啊!”

    宋舉人卻一本正經地反駁陸綰,見人頓時啞然,他就加重了語氣說:“時文就是塊敲門磚,考上進士之後的那些官員,多半將其不知道扔哪去了,更不要說去買時文集子,時時刻刻再去揣摩那些時文大家有什麼新範文了。別說這些都不知道多少年前考中進士的講讀……”

    “想當初我在廣東參加鄉試的時候,曾經鎩羽而歸的那一次,主持當年鄉試的主考官就沒看出有人抄了大半篇範文,取了某人為第七名亞元,結果最終被人揭破,那真是丟了絕大的臉,事後灰溜溜不說,還被朝廷申飭罰俸降級。人還是主考官呢!”

    見陸綰那臉色真是平生僅見,江都王只覺得實在是有意思極了,明知道不該笑,卻還是最終哈哈大笑了起來:“賢婿你說得對,這些讀書人沒出仕之前勤勤懇懇磨礪制藝,出仕之後就把這敲門磚扔一邊去了……哎,端尹大人,我可不是說你!”

    明明已經致仕了,這次卻被皇帝特地重新啟用,甚至還硬塞了一個詹事府詹事,劉志沅本來就覺得詭異,而此時被江都王這一聲端尹一叫,他頓時滿心彆扭。

    可剛剛宋舉人和江都王用這種戲謔的口氣說制藝時文是敲門磚,敲開門之後隨手就扔,他縱使部分贊同,可卻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這樣的態度,否則讓人知道他堂堂狀元卻竟然這樣鄙薄八股文……那真的要亂套了!

    只不過,他確實對八股文深惡痛絕……他中狀元的時候都年過五旬了,人生最好的歲月除卻治學,就都在研究這沒用的玩意,即便最終殿試奪魁,那又如何?

    當下他只能冷著臉岔開話題道:“好了,江都王既是來了,就請到半山堂中好好看一看,省得日後有人質疑,道是有人給這些考生行方便。對了,半山堂之前雖說已經分堂,但現在還沒決定他們上什麼課,這些人就讓他們多教一教這些民間小兒好了。”

    “不是為了讓他們知道什麼民間疾苦,純粹是磨礪一下這些小子的性情。不求他們出將入相有什麼絕大的出息,哪怕當個富貴閒人也好,但只求一點,別成了禍害!”

    江都王對劉志沅那當然是絕對服氣的,這麼大年紀的老頭兒卻被皇帝啟用輔佐太子,這若是沒有足夠的能耐,怎麼可能!

    他當即一個勁地贊成,甚至還興致勃勃地說,回頭宗學中的宗室子弟也不如到公學來當個教師鍛煉鍛煉,結果卻被劉志沅冷笑堵了回去。

    “宗學那些宗室一個個都嬌生慣養,上外城這種地方,家裡老子娘誰能放心?這些老爺們還是好好歇著吧。不像是半山堂,在家裡大多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半吊子貨色,其他的不行,《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照本宣科,總歸還勉強能行。”

    見劉志沅反對,江都王打了個哈哈,卻是收回了自己一時興起的話,卻不由琢磨著是不是把自己家裡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丟過來磨礪磨礪。不求成才,只求他們幾兄弟日後能夠把擔子挑起來,別弄得家業崩頹。

    為了彌補剛剛一時嘴快的那個不切實際建議,他接下來就笑容可掬地上前攙扶著劉志沅,那種虛懷若谷好宗室的模樣,就連陸綰都看得有些呆滯。

    而剛剛首先挑起那個話題的宋舉人縮了縮腦袋,跟著陸綰走在後頭時,他就忍不住輕聲問道:“陸祭酒,我這未來岳父大人瞧著好像挺尊師敬老?”

    屁的尊師敬老!想當初江都王和皇帝,還有廬王,那簡直是京城三害!只不過有到現在都特立獨行的皇帝擋在前面,有後來自己的找死的廬王吸引視線,江都王就顯得溫和無害了!

    陸綰很想拆穿這位此時變身賢王的大宗正,可想想人一把年紀,早就是當爹的人了,也已經被宋舉人口口聲聲叫做岳父,他最終還是決定給人留點面子,只是不鹹不淡地對宋舉人告誡道:“你岳父性子有點隨皇上,你日後可要心裡有數。”

    隨皇上這三個字雖說聽著平平淡淡,但宋舉人哪怕被阿六戲稱為笨笨,可到京城這麼久,經歷了禦廚選拔這種平生不敢想的事,那滿肚子不合時宜,如今也已經漸漸凝結成了一團玲瓏心,只不過絕對沒有九竅,頂多是勉強九竅通了兩三竅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想到皇帝那隨心所欲的性情,再想到當日去江都王府,最初時被江都王父子當成洪水猛獸,但等到海陵縣主把話說清楚,江都王又在他的刻意討好之下轉怒為喜,最終認下了他這個女婿,他此時慌忙在心裡往這位未來岳父的身上貼了幾個標籤。

    喜怒無常、變幻莫測、特立獨行……總之日後他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扶著劉志沅到半山堂巡視了一圈,發現那些正在答題的小子果不其然哭喪臉的居多,江都王也顧不得這是在考試的時候,竟是出聲訓誡了兩句。

    話裡話外無非是和他之前在國子監時同一個意思。太子給國子監六堂和半山堂出的是同樣的三道題,若是最終答題的結果都不樂觀,那麼,所謂名額一筆勾銷,寧缺毋濫。

    面對這樣一個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遽然色變的張大塊頭也同樣完全忘了這是考試,竟是忘乎所以地起身問道:“那敢問大王,若是最終我們半山堂答題結果更好呢!”

    江都王詫異地看了張大塊頭一眼,卻不認識人,聽到劉志沅解說方才知道那是襄陽伯的兒子,當即就笑了起來:“哎喲,你這小子心氣挺高嘛?不錯不錯,我可以承諾你,要是你們半山堂真的能有更多的人把這三道題答得漂漂亮亮,而國子監六堂卻沒有……”

    “那他們的名額就讓給你們!”

    面對這一錘定音似的表態,底下其他人先是興奮到發生了小小的騷動,但隨即就陷入了一片死寂,也不知道多少人盯著自己抄錄下來的三道題目,恨不得把那墨蹟淋漓的紙給吞下去。雖然江都王是給出了這樣的表態,可他們實在是不會做啊!

    算經題看上去好像挺簡單的,但細細琢磨,卻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當然也有一些曾經在融水村那翠筠間中跟著張壽學過一些算經的學生,此時有了些思路,但那種極笨的思路改換成真正的解題方法,還需要時間。

    至於時文,他們要是能寫得好八股文,之前還用得著在半山堂中混日子嗎?農事就更不用提了,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別說根本沒下過地,大概連稻子和小麥都分不清楚!

    於是,在沉寂過後繼續伏案苦思的時候,有人是真心卯足了勁想要拿出最大的本領,比如張大塊頭,卻也有更多的人是試圖用儘量寫滿卷子的方式來彰顯自己的學習態度——哪怕是寫一些亂七八糟的玩意……

    而江都王顯然也沒心思一直在那看著這些人絞盡腦汁答題,卻是又在眾人的陪同下,悄然視察了其他課室。

    眼見得有年紀不同的孩子正在那上《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之類的啟蒙課,也有人正在引導孩子們背誦九九歌,甚至還有的正在講加減法,甚至還有明顯出自九章堂的學生,在講解著最粗淺的自然知識,他不禁嘖了一聲。

    “怪不得別人說,公學就是學一點粗淺的東西,但我看這粗淺好。又不是人人都能考進士當狀元,能寫會算的話,哪怕是讀衙門公告,算賦稅,卻也不會被人輕易矇騙了去!”

    話雖如此,他卻在心裡想,聽說東南也是認字的人多,懂大明律的人更多,於是訟棍雲集,不少地方官都深惡痛絕,私底下甚至把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搬出來說。

    想當初皇帝就對他提過,歷代天子都自詡為明君,但凡出錯就都是奸臣的過錯;而官員們都自詡為賢臣,若有差池那就是奸吏為害,刁僕作祟;而小吏僕役之流,雖說很難再把責任往下推,但被逼到實在沒辦法,也會把責任一股腦兒都推在奸民遊民身上。

    卻不知道所謂的奸民遊民,當最終為害時,那便猶如巨浪覆舟!不識字就不會覆舟?那古往今來的那些造反暴動從何而來!只要天下承平,人人溫飽,都知道一些粗淺的道理,鄉民哪來閒心造反?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江都王終於來到了九章堂前,恰是聽到了張壽的聲音。

    “之前我們已經從海上行船進港先見船帆和正午時分高木留下的日影長度變化之道理,證明大地很可能是圓的,那麼我們不禁要問,如若不是天圓地方,而是大地是圓的,那麼在這樣的大地上,姑且認為我們在上方,於是不會掉下去,那麼……”

    “那麼,在圓球下方的人呢?為什麼不會掉下去?為什麼水往低處流,為什麼果子成熟了會從樹上往下掉落?為什麼上次在張園觀星樓做的實驗,大小不一的鐵塊幾乎同時落地?”

    聽著這一個個為什麼,江都王只覺得腦袋一團漿糊,再一看陸綰和劉志沅,那竟是比他好不到哪去。他輕輕嘬了嘬牙,隨即輕輕舒了一口氣道:“幸虧張學士離開國子監,否則就他講的這些,簡直就會讓國子監砰然炸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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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七章 排名大殺器

    在國子監的時候,張壽當然不會講這些。但如今是在外城公學,之前他甚至還召集人到張園觀星樓做過鐵塊落地實驗,再講引力這樣的東西,那他就沒有太大的顧忌了。而且,這一堂課他是面對九章堂兩個年級一塊講的,卻不是用的已經寫好的物理一二卷草稿。

    引力這種很容易引爆某些哲學界人士的知識,他還不至於這麼大剌剌地寫出來。

    儘管是用最粗淺的方式,而且還是通過問為什麼來講的,但對於底下的大多數學生來說,剛剛張壽講的這些東西,仍然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哪怕張壽並沒有完全否認天圓地方,而是假設地圓,然後再佐以問題,他們還是覺得心如亂麻。

    就連一貫自認為功利活絡如紀九,一顆心也幾乎停止了跳動。

    而張壽掃了一眼滿堂學生,見包括從小被自己各種為什麼轟炸慣了的齊良,那也是一臉茫然的表情,他突然有些想念因為婚假而不在此處的陸三郎。

    小胖子要是在這兒,也許會是滿堂懵逼濁浪中的一股鎮定清流。雖說看似肥胖猥瑣,但小胖子那顆堅強的大心臟,大概能夠坦然接受任何不影響其生活的學說。當然如果這種學說能給那小胖子掙錢,就是對那小胖子說黃河之水地上來,人也會堅定不移地點頭稱是!

    此時一堂課上完,張壽本待宣佈下課,卻發現外間竟然出現了幾個身影。陸綰和劉志沅也就罷了,除卻早上來宣佈考題的宋舉人,竟然江都王也在!瞧見那一張張有些發白的臉,他醒悟到自己剛剛灌輸給學生們的那些粗淺引力知識,大概也被他們聽到了,不禁為之莞爾。

    放在中世紀乃至於文藝復興的時候,某些觀點都會被打為異端,而在現如今的大明,航海的發達卻並未帶來科學的革命,張壽當然知道自己適才說的這些是何等離經叛道。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氣定神閑地宣佈了下課,隨即不慌不忙走上前去,若無其事地打招呼道:“大王這是親自來監考?”

    “是啊,半山堂那邊倒沒見麼蛾子,可剛剛聽你講課,我倒是出了一頭白毛汗!”江都王摸了一把額頭其實並不存在的冷汗,隨即搖了搖頭道,“我是真服皇兄,大概也就是他這樣特立獨行的天子,才敢用張學士你這樣離經叛道的俊傑。”

    “多謝大王沒說,我這是妖言惑眾。”張壽呵呵一笑,見陸綰正滿臉唏噓,劉志沅雖說皺眉,但沒有露出太明顯的慍色,宋舉人正一臉發懵的蠢樣,他心想這兒的學術環境確實比國子監好多了,當下就從容念誦起了一首詩。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闇闇,惟時何為……”

    他隨口誦讀著屈原那千古名篇《天問》,約摸數十問之後方才姑且停止,繼而就含笑說道:“屈子的《天問》,字字句句全都是思考,然則直到千年之後,方才有柳子厚的《天對》。世人大多覺得,《天對》不過是借天地陰陽,直抒胸臆,沒有實際意義,因而棄之如敝屣。”

    “其實也難怪,柳子厚的《天對》之中,雖然有不少可取之處,但大多數回答並沒有切實的根據。既然不能用事實來證明自己是對的,流傳不廣,也就很自然了。”

    “正如同我當初解太祖牌匾之謎時的做法一樣,有些東西不能靠說,因為空口無憑。但如果是切切實實地用實驗來證明對錯,那麼別人就無話可說了。當然也不是沒有意外,比如經筵那一次,我在文華殿上的那番實驗,不是還被人說成是妖法嗎?”

    “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親眼看到的,自然比什麼道聼塗説都更有道理。有人說真理不辨不明,但我卻覺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張壽這振振有詞一番話,江都王聽得頭昏腦脹,最後趕緊揉著太陽穴阻止道:“好好好,是是是,張學士你說得都對!但我不是你的學生,勞煩你大發慈悲放過我,就別對我這個木魚腦袋說這些難理解的東西了。”

    見張壽似笑非笑地住了口,他就籲了一口氣,把自己在半山堂中對人的承諾,在國子監中對一眾學官的那番話和盤托出。見張壽聽到要批改這麼多人的卷子毫無異色,他就乾咳一聲道:“料想這一次之後,抱著僥倖之心的人應該會少很多……”

    “不,就算是太子殿下出題嚴格,但畢竟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機會,繼續嘗試的人不會少,只會更多。”張壽卻不覺得江都王之前那一番揶揄諷刺,就能讓國子監的人知難而退。畢竟,在鬧出那麼多負面消息之後,監生才能考的東宮侍從算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倒無所謂,算經題不比其他,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學生們負責初篩就更快了。倒是其他講讀官每個月都要額外批改數千份卷子,哪怕答卷紙由學生自備,他們負擔卻不小。”

    江都王剛剛也只是隨口這麼一說,細細一想,他就覺得張壽說得有道理,既然是終南捷徑,是個人都會心存僥倖試一試!

    可國子監某些學官那以己度人的嘴臉,他覺得很噁心,尤其是居然覺得他會把未來女婿宋舉人給保送進東宮,他更是一想到就火冒三丈。

    於是,他眉頭一皺,計上心頭,當即嘿然笑道:“既如此,每次篩選東宮侍從的月考,就當成國子監六堂的月考結果如何?”

    “不妥,國子監六堂考試,只考經史,不考其他,若是貿然改動,會引來朝中某些老大人們的反感和抗議。”張壽搖了搖頭,隨即笑容可掬地說,“倒是這篩選侍從的月考,考完之後張榜公佈成績優劣的方式,大概更可行。不要只貼錄取者,沒錄取的一樣貼出名次來。”

    “包括他們三道題每一道題得分多少,都一塊張榜公佈。如此一來,一目了然。至於卷子,存檔備查,誰若是覺得不滿,直接貼出去供所有人共同審查,也省得有些人心存不滿。”

    會試有杏榜,鄉試有桂榜,然而,貼出來的不是及第者就是中舉者,落榜者那當然是不會再公佈名字和名次。然而,此時此刻張壽祭出了一招全部排名大殺器,江都王登時怔住了。

    隨即,頭皮發麻的他就連珠炮似的發問道:“排名?幾千個監生,怎麼排?這得增加多少工作量,這得動用多少人!就為了選幾個東宮侍從就如此興師動眾,皇上不會同意的!”

    “如果用不著興師動眾呢?”

    張壽笑得越發雲淡風輕,仿佛沒看到剛下課的九章堂中,今天合起來上課的學生們都已經躡手躡腳出來了,在四周圍虛虛圍了一圈,恰是在那看熱鬧。

    “我知道往日鄉試又或者會試評卷,都有相應的評等,但如果不用評等,而用數字呢?”

    “每道題以一百分為滿分,算學最簡單,解題思路正確五十分,答案正確又是五十分。而如果沒有思路,只有答案,那麼為了嘉獎你看過《九章算術》,整道題可以馬馬虎虎計個三十分。至於那道策問,還有時文四書題,評卷官按照優劣,最高百分,最低零分。”

    “最後匯總,三道題的分數加在一塊,然後按照高低排序。至於同分者,則取做並列。”

    “如果大王覺得這樣的法子繁瑣,覺得用人力太多,那麼,我這九章堂正好有的是學生,全都精于算數,正好可以擔當這樣的重任。”說到這裡,張壽就笑眯眯地瞥了一眼眾多學生,饒有興致地問道,“你們覺得如何?若是嫌累,那就算了。”

    此話一出,紀九幾乎毫不猶豫地第一個贊同道:“如此好的鍛煉機會,學生贊成!”

    這就是純粹睜著眼睛說瞎話了。這完全是機械的重複勞動,鍛煉個鬼啊!

    可是,紀九的贊同卻瞬間點醒了其他人,一想到當初那些陰陽怪氣的監生,如今就要在他們手底下排出名次高低來,說不定某些國子監率性堂中不可一世的優秀監生就要原形畢露,名落孫山,一時間,拍著胸脯表示不怕苦不怕累的聲音此起彼伏,竟是爭先恐後。

    面對如此景象,江都王先是不可思議地愣在了那兒——這年頭他只見過事到臨頭推搪敷衍的,卻沒見過踴躍承擔,唯恐落後的——但他又不是笨蛋,只一會兒就想明白了。

    雖說覺得張壽居心不良,這些九章堂的導生們也是一腔幸災樂禍看笑話的心思,可他也不希望日後每個月都來這麼一場數千人的大考,如此排名張榜公佈出去,大概頂多兩次下來,那些號稱優秀卻不夠全面的人,大概就會知難而退。而陪跑墊底的人,大概也會有自知之明。

    當下他就欣然點頭道:“張學士這主意挺不錯的,這樣,我回去就稟告皇上。”

    “只不過,這數千個人排名可不簡單,最後寫榜單,恐怕也要費不少紙,說不定要貼滿國子監,就算你這些學生不辭辛苦,這開銷嘛……”雖說家財豐厚,但江都王此時說話時,仍然像個摳門的老掌櫃。

    面對他的這幅做派,張壽就不像剛剛答應得這麼爽快了,遺憾地嘖嘖歎了一口氣,卻是再也不接這話茬。一旁熱鬧看夠的陸綰和劉志沅,那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陸綰當即就開口說道:“不過是張貼榜文的那點紙而已。我家裡正好有個造紙坊,就攬去這樁事好了!”

    等的就是陸財主你這句話!

    江都王頓時喜形於色地連連點頭道:“那敢情好,我回去就這麼稟告皇上!”

    而張壽亦是笑道:“有陸祭酒這堅實的後援,我和九章堂的導生們就放心了。”

    看到陸綰聽了兩人這話,不禁一愣,劉志沅就忍不住哂然一笑道:“你這是上了他們倆的惡當,這兩個一個不想出錢,一個隻想出力,不靠你這個財主答應出錢,幾千個人排出名次,然後張榜公佈,這一大攤子事怎麼可能辦成?”

    紀九剛剛是險些想要開口承攬一部分開銷,此時不禁慶倖自己聰明,否則多年積攢下來的私房錢搭進去不說,還壞了老師的好計。於是,反應最快的他連忙帶頭向陸綰道謝,一時間,其他人有樣學樣,恰是一大堆不要錢的感謝結結實實堆了陸綰一身。

    反正也已經當了出錢的大佬,陸綰也懶得計較自己被張壽和江都王聯手算計了這點事,他只是又提了一個要求,把半山堂的學生們摘出來,單獨做個排名。他很清楚,就算國子監那些所謂優秀的監生們不過爾爾,也不是半山堂中那些半吊子可以比擬的。

    對此,張壽欣然答應。等到江都王把宋舉人留下監考,自己緊趕著回宮去向皇帝稟報這件事,他目送人帶著一行隨從護衛匆匆離開,不由得就笑了。

    張榜排名這種事,後世還沒用上電腦甚至計算器的時候,那些老師們就曾經樂此不疲。最誇張的時候,他曾經歷過語數外三門主課,外加地理歷史生物政治四門副課加一起算總分排名的噩夢,任何一門課稍有馬失前蹄,都會導致在全年級十二個班排名時暴跌幾十名……

    現如今不過三道題,總分三百分,縱使人數多一點,但他好歹有四五十個幫手在!總分一加,然後按總分區段進行分別統計,最後排名,就算沒有計算器,這難道很難麼?

    頂了天出現幾十甚至幾百個人並列同一名次而已!幸虧他之前在話出口時,把十分制改成了百分制!要是十分制,說不定會出現上千人並列的壯觀現象!

    當轉過頭來面對一群興奮莫名的學生時,張壽就笑呵呵地沖著眾人說道:“這一次閱卷評分排名算是給你們的預演,回頭我會再給大家加一堂課。很簡單的《統計初步》。”

    見一大群學生們剛剛那興高采烈的表情瞬間凝固,剛剛還有些悻悻的陸綰頓時笑了起來,劉志沅更是忍不住揪了揪鬍子,在心裡數了數自己打聽到的九章堂課程。

    一門算經之外,現在又加了一門物理,再加一門統計初步的話,這就三門課了。據說張壽還打算聘請老師來額外教授歷史和作文,還號稱要隨時加課……照這麼下去,三五年之後這些學生真正出師時,較之於只學經史文章的國子監監生,領先的何止是算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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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八章 教子

    皇帝這個天子有情無情盡在一念間,張壽又不想著升官發財,又不想著爭權奪利,不過是兢兢業業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上想要做出一番事業,因此,他對張壽的容忍度當然很高。江都王回來一稟報張壽的這個新主意,他就立時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又不要他出人,又不要他出錢,他要承擔的,只不過是張榜公佈名次的那點風險而已……可這點風險對於身為一國之君的他來說,那又算得了什麼?

    既然想要躋身東宮侍從,近水樓臺先得月,讓現在的太子,未來的天子,能夠記住你的名字,那麼,就得付出讓人知道你真正斤兩的代價,這不是很正常嗎?

    於是,皇帝只對江都王帶來的張壽這個建議,做出了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小改動——那就是把每次遴選東宮侍從的月考改成季考。

    雖然張壽顯然很願意帶著學生來月月忙活這麼一場,陸綰這個身家豪富的主兒也不缺那點張榜的紙,但他還是要考慮到一個月來一次,會不會把人嚇住,以至於立刻就沒得玩了。他還指望著用這件事來攪混朝堂的那一潭死水呢,當然希望監生們知恥而後勇,前赴後繼,爭先恐後,千萬別一蹶不振,至少得幾百個人參加吧,否則怎麼玩?

    當消息傳到東宮時,剛剛告別了今日講讀官的三皇子,不由得在自家皇叔的注視下發起了呆。好在他須臾就回過神來,畢竟左手挨打之後的疼還沒完全好,沒事走神的教訓還牢牢記在腦海中。因而,他很快就歉疚地對江都王笑了笑。

    “皇叔,為了我的事,有勞你辛苦了。父皇和老師的主意都很好。我沒什麼意見。”

    江都王見三皇子身邊侍立的四皇子正在扭來扭去,似乎有一大堆話要說,他可不願意和這個熊孩子多打交道,當下就打哈哈道:“太子殿下既然同意就好,那我就這麼辦了。要說今天這三道題目著實是出得高,國子監那些學官聽了之後,臉都綠了,哈哈哈哈!”

    四皇子喜上眉梢,正要說話,卻不防三皇子一聲威嚴的咳嗽,他只好怏怏憋住。

    可等到江都王告退了出去,他就再也懶得忍懶得憋了,在那圍著三皇子嘰嘰喳喳八卦個不停,又是猜測回頭榜單名次如何,又是嘲笑國子監學官竹籃打水一場空,到最後……

    三皇子不得不直接把自己這個弟弟給轟了走,這才總算是耳根子清靜了一點。

    此時沒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他就看向了連日以來始終都安安靜靜,謹小慎微的楚寬,卻是猶豫了一下,這才開口問道:“楚公公你覺得,老師提出這樣的建議,父皇答應了之後,又改成了季考,國子監那些學官和監生會有何反響?”

    楚寬已經習慣了這幾日三皇子當自己不存在的態度,此時突然聽到人這詢問,他默然沉吟了片刻,這才開口說道:“如果奴婢沒猜錯的話……他們不會有什麼反響。”

    對於這個自己沒料到的回答,三皇子頓時愣了一愣,可在仔細一想,他又覺得似懂非懂,可繼續問楚寬緣由,他就知道不太合適了。

    因此,他生硬地岔開這個話題,卻是有些突兀地問道:“老師幾日後要在公學繼續開課供人觀摩,孤作為九章堂學生,原本打算去看一看。”

    他特意強調了原本兩個字,就是想突出自己還沒決定是否要去向父皇請示,更沒決定是否和當初陸三郎成婚一樣,讓四皇子代替自己這個哥哥去。不負他期望,楚寬總算沒有用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來敷衍他。

    “太子殿下若是真的想去觀摩,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樣的話,恐怕聲勢要大一些。”

    楚寬說著頓了一頓,見三皇子一副你繼續說的態度,他就垂下眼瞼道:“那就是把東宮其他講讀官全都帶去。畢竟,張學士也是東宮講讀,同僚之間互相觀摩,本來也是應有之義。此外,控制其餘旁聽觀摩的人數,再加上有朱大人掌管五城兵馬司作為戍衛,安全無虞。”

    三皇子最想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贊成,此時終於忍不住露出了極其滿意的笑容。但他很快就立刻藏起了這幅表情,矜持地微微頷首道:“孤知道了。”

    雖然態度仍舊有些提防和生硬,但是,當這一天他離開慈慶宮時,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司禮監之前被黜的那兩個秉筆派人在外造謠生事,混淆視聽,父皇雖說將他們攆去皇陵思過,但也已經查明了很多事,楚公公你之前雖說有過錯,但將功贖過,也應該足以抵償了。”

    楚寬就仿佛不知道宮外發生過哪些事情似的,先是微微錯愕,隨即就苦笑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若不是當年的功勳,奴婢怎麼可能執掌司禮監?如果說是將功贖過,功過相抵,奴婢現在也已經很知足了。司禮監有錢公公在,足以統攬全域,用不著奴婢。”

    因為皇帝說楚寬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故意的,三皇子心裡的結原本就沒有打開,此時聽人這麼說,他也沒有再多言。

    只是在回到乾清宮見到皇帝時,他請示過公學開放日之事,果不其然楚寬的建議得到了皇帝的允准之後,他禁不住又問了之前內外城那連場風波的後續。

    “父皇,只是處置了那些聞聽司禮監人事變動而鬧騰的人,這樣真的可以嗎?那些人背後的指使不是更可惡?難不成是先讓他們放鬆警惕,而後徐徐追查?”

    “順天府衙和宛平大興二縣衙都已經快刀斬亂麻,打過之後當眾曬腚,然後把人給放了,還怎麼徐徐追查?派幾個人沒事盯著那幾個被放出去的傢伙,看他們是不是被人滅口了?”皇帝哂然一笑,繼而就提點著自己一手扶上儲君之位的太子。

    “這些傢伙不過是別人怎麼說他們怎麼做,知道的也就是別人告訴他們的那些話,至於供述出來的東西,那也是亂七八糟,不足為信。朕之所以把那兩個前任秉筆攆去皇陵,那是因為花七已經查到,他們確實首尾不乾淨,這次的事情和他們脫不了干係。”

    “朕可以容忍太監貪賄,但如果連一點分寸都沒有,擅權到在善堂上動手腳還不算,甚至打算賊喊捉賊,那就絕不能人忍了!之前北征,趙國公從北邊帶回來三百幼童,等一一教導之後,資質好的就入內書堂,朕會讓秦國公和渭南伯推薦兩個人來教導。”

    “當年太祖皇帝以為,閹宦制度並不是上古就有,實在有悖人倫,所以即位初年就定下了宮中宦官定額兩百的規矩。故而,那些收養民間棄兒的善堂,並不是太祖年間就有的。”

    “那時候天下荒廢,人口凋零,按戶分田,獎勵生育,還頒下政令,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生子多者更可得獎賞,百姓無不多生,哪裡還需要善堂?太祖太宗年間,幾乎所有宦官,不是來自北面,就是來自高麗,又或者來自交趾,中原百姓,哪裡捨得讓家中丁口淨身入宮?”

    三皇子曾經聽父皇說過很多次太祖舊事,可關於宦官的,這卻還是第一次,自然而然就聽得聚精會神,最後忍不住問道:“那如今宮中宦官出身的那些善堂,又是從何時開始有的?”

    “是高宗時候的司禮監掌印王安。那時候天下承平,人口漸多,滋生人口不加賦,但並不是不加稅,所以不少人家人多難以養活,漸漸棄兒之風又有抬頭。王安自己就是被父母遺棄的孤兒,顛沛流離之後,因為撞上了出身高麗的養父,這才得以淨身入宮。”

    “後來他為司禮監掌印,宮中有人為了討好他,提議他尋找父母,結果被他怒駡了回去。他說,昔日被遺棄時已經六歲,他對自己被父母拋棄,流落街頭的往事刻骨銘心,生育之恩和遺棄之仇互相抵消,不報恩,也不報仇,他已經很公道了!”

    “所以,那些開設在北直隸各地的善堂也好,對那些棄兒從小灌輸君恩,讓他們仇視丟棄他們的父母親人也好,都是從王安開始的。然則他素來極其忠心,再加上又對太祖遺留下來的典籍精心呵護,傳達聖訓,高宗自己也覺得對棄兒談孝道不免可笑,所以就聽之任之。”

    “到了如今,呵呵,楚寬也是棄兒,從來就不曾在朕面前提過找尋父母,又或者認養子,綿延香火這種事。別看呂禪說是他的乾兒子,那只是個稱呼。不止高宗皇帝,朕其實最初也很認同遺棄兒女的父母不配為人父母,可後來才知道,很多人是實在沒法養活多餘兒女。”

    “而且,正因為有開在各地的善堂在,所以很多人丟棄兒女那簡直是心安理得,因為在他們看來,孩子丟在善堂門口,又或者富貴人家門口,至少還有條生路!但首先得善堂真善!”

    “所以,之前外城那些善堂藏汙納垢,已然清理乾淨,司禮監這邊傳承了八十多年的善堂,卻也要好好清理一下了。司禮監之前被朕貶黜的那兩個秉筆,想要把髒水全都潑在朝中某些人身上,期冀於東山再起,朝中某些人又想演一場賊喊捉賊,嘖,簡直是比爛!”

    皇帝嫌惡地冷笑一聲,隨即就教訓三皇子道:“你記住,朝中這些官員,全都殺了不免有冤枉的,但兩個裡頭殺一個,卻又不免有漏網的。只要他們能有個度,朕也不是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身邊的宦官卻不可縱容,因為那是天子最常用的人。”

    “如楚寬曾經打理皇家產業時,數以億萬的錢從手邊過,卻不曾染指,因而,房宅、田地、銀錢,朕都給足了他,而他回報朕的是忠心耿耿。你對他可以謹慎,卻不必疑他忠心。”

    三皇子對自家父皇向來信服,當下就凜然點頭道:“兒臣一定謹記於心。”

    父子倆又說了一會兒,話題就漸漸轉到了改日三皇子去九章堂這件事上。想到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九章堂聽老師講課,三皇子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雖然現如今在慈慶宮,也並不是他一個人枯燥乏味地聽人講課,還有侍讀陪著,可到底場合太過肅然,他總覺得有些遺憾。而且,平日裡父皇從來都不叫他的名字,太后和母妃也一樣。從今往後,大概沒人會像九章堂同學那樣叫他鄭鎔了,就連老師也早已不叫了!

    見三皇子竟是當著自己的面,就這麼微微發呆了起來,想到之前自己聽說那天慈慶宮上課的景象,皇帝突然似笑非笑地問道:“手上的傷好了嗎?”

    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三皇子登時嚇了一大跳,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父皇……父皇您……您知道了?是四弟還是楚寬告訴您的?”

    “用不著誰告訴我,朕在慈慶宮可沒有眼線,楚寬既然去了你那裡,那就是慈慶宮的人,事事向朕稟報的話,這豈不是成了吃裡爬外?至於你四弟就更不用說了,但凡你的事,他就算發現了,嘴也很緊。”皇帝見自己的愛子一時咬緊了嘴唇,他就笑了起來。

    “這幾天你左手老是縮在袖子裡,每次來見朕的時候就特意遮掩,朕要是再看不見,那豈不是成了睜眼瞎?讓朕猜一猜,是不是你那天問過朕之後,一時想不通,於是到上課的時候也在想,然後就走了神,張壽氣不過就罰了你?”

    “是……不是不是!”前頭皇帝猜得一點不差,因此三皇子不由自主地點頭,可隨之就一下子拼命搖頭,“是我自己覺得心緒不寧,所以讓老師悄悄教訓我一頓,讓我別胡思亂想的!我求了好久,老師才不得不動的手,不關他的事!”

    雖然早就明白大概是這麼一回事,但此時三皇子這麼慌慌張張地解釋,皇帝還是覺得心情複雜。他那次確實是有意說一半留一半,讓人自己去細細思考,可現在看來,對於年紀尚幼的三皇子來說,這樣的過程還是太趕太急了一些。

    於是,他沉著臉讓三皇子把左手伸出來,見上頭那紅腫的痕跡已經幾乎看不見了,明顯不至於留下什麼後遺症,他就沒好氣地問當時張壽還說了些什麼,等三皇子老老實實地一一告知之後,他就歎了一口氣。

    “張壽說的,倒是金玉良言。想當初……”皇帝微微眯起眼睛,隨即呵呵笑道,“朕最淘氣最逆反的那會兒連太后都管不住,多虧了有老師。除了太后,也就是老師敢教訓朕!你性子比朕沉穩,但是,別鑽牛角尖,有些事想不通,那是因為還沒到時候……”

    三皇子一邊聽著父皇的教訓,一邊在那點頭,冷不防皇帝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左手手心上。猝不及防之下,他登時痛得叫出了聲,等反應過來之後,他就聽到了父皇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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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1 00:45:54
第六百五十九章 居心不良

    “從明天開始,每日下午,讓花七教你和四郎騎術,你們也該練武了。張壽什麼都好,就是這身體一般,武藝更是稀鬆,要是他能像瑩瑩那樣習武資質出眾就好了!只可惜,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他要是真的文武雙全,和瑩瑩她大哥一樣,朕反而要認為怪物成雙了!”

    見自家呆兒子還在那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皇帝頓時氣結:“還不明白嗎?身體練好一點,日後也能活長一點,再者,挨打的時候也更能扛一點!”

    什麼叫挨打的時候更能扛一點!

    當黃昏時分,張壽收到算經那道題的卷子,隨即分給了眾多學生,讓他們儘快完成初篩,自己則是優哉遊哉帶著阿六照舊從公學某處籬笆悄然離開時,卻迎面撞上了守株待兔的花七。花七沒有半點廢話,直接道出了讓三皇子好好練武的這番皇帝原話。

    張壽簡直啼笑皆非到無語了,等阿六若無其事地牽馬過來,他才無奈地問道:“太子殿下這都挨打好幾天了,皇上怎麼這才派花七爺你來興師問罪?”

    這是不是反射弧太長了一點?還是說,三皇子之前隱藏得太好,別人都沒發現?要說眾多東宮侍讀,好像確實沒人發現,可皇帝身為父親,三皇子起居就在乾清宮隔壁,到今天才發現,這個當父皇的是不是太馬虎了?

    “談不上興師問罪,就是太子殿下本來覺得能一直隱瞞下去,結果被皇上拆穿之後,不得不老老實實說了來龍去脈,皇上就把他們兄弟丟給我,讓我好好教導他們練武,免得回頭不經打。其實皇上沒讓我來,就是我想對你說一聲,這事兒皇上已經知道了。”

    花七聳了聳肩,似笑非笑地說:“我如今沒有了在趙國公府的差事,你那張園的小傢伙們,也不用我日日去看著他們錘煉武藝,這原本好不容易閑下來,卻突然多了這兩個包袱,日後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難道還不能讓你這個罪魁禍首提心吊膽一下?”

    聽到竟然是這麼一個緣故,張壽登時斜睨了這個瘋子一眼。皇帝仿佛是真的對他教訓太子這種事並沒有什麼意見,反而還讓花七教三皇子和四皇子練武,強身健體更扛打,可他怎麼覺著這更像是反話呢?

    若是換成別人,說不定會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仔仔細細琢磨花七到底是打趣還是暗示,但張壽卻壓根懶得想這麼多。他沒有揣摩皇帝想法的習慣,想不通那就不想,當下就若無其事地說:“也是,富貴榮華,滿腹經綸,無上功業,都比不得強健的身體。”

    “有道是,有什麼別有病,沒什麼別沒錢。”

    最後這句話終於成功地噎住了花七。他瞅了一眼沒事人似的張壽,嘿然一笑就悄然消失。而剛剛默不作聲的阿六這才上來,小聲對張壽嘀咕道:“早知道還不如換我打。”

    “我那時候就是信了你的邪……假打不如不打,那十下戒尺打得不輕。”張壽忍不住搖了搖頭,但態度卻依舊坦然,“不過我也不後悔,看太子那時候的樣子,要是我不打,恐怕他能糾結好幾日。當頭棒喝有時候是靠喝,但有時候也得靠打。當然,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太子殿下那麼懂事,肯定不會有下一次。”

    阿六對三皇子的印象確實極好,就如同他對四皇子的印象就牢牢釘死在了熊孩子這三個字一樣。可當他騎馬跟隨張壽往回走時,突然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話說,瘋子特地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對少爺你說這個?他閑得發瘋了吧?”

    剛過宣武門的花七隻覺得鼻子有些癢,連打了兩個噴嚏,他才突然驚咦了一聲,隨即有些自失地拍了拍腦袋:“特地走一趟,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太子殿下回頭要親自帶著那些東宮講讀官去九章堂……哎,算了,反正張壽從來是人越多越鎮定的性子,知不知道無所謂!”

    張壽並不知道,花七忘了道出關鍵來意——甚至真忘又或者假忘還說不清楚。反正這大冷天,夜色降臨得很早,當他踏入張園大門時,早已經是掌燈時分了,見阿六從門房手中接過了一盞明瓦燈,走在前面替他照亮,等走到空曠處時,他忍不住凍得打了個寒噤。

    “這天真是越來越冷了!”

    九章堂搬出國子監,優點是自由了,缺點則是……外城公學實在是太遠了!大冷天的這麼來回跑一趟實在是冷得夠嗆,雖然馬車顛得慌,而且別人容易追蹤,最近還有人認出了家裡馬車動不動尾隨,但到底暖和避風省力!而且無論是國子監還是公學,全都實在是太冷了。

    哪怕陸綰已經考慮到實際情況,在建房子的時候,號舍全都一律燒炕,又根據張壽的建議,教室裡也全都用磚石砌了壁爐,設了煙囪,但如今還沒到最冷的時候,考慮到花費,這些取暖設施當然不可能燒到後世北方供暖那種讓人熱到只穿單衣的程度。

    裹著棉襖坐不至於感到冷,這就是公學裡取暖設施的本意了。至於國子監……對不住,建造于本朝初年的國子監壓根就沒有預埋什麼取暖設備。那時候天下百廢俱興,皇宮中縱有地龍都常常捨不得燒,每個監生也就是定額供應柴炭,僅此而已。

    而時至今日,監生數千人,於是連限量供應的柴炭也沒有了,朝廷是讓你們這些監生來上學的,不是讓人來享福的。也就是曾經的半山堂,內中學生非富即貴,待遇稍微好一點。

    於是,當吳氏看到張壽時,她一面指揮丫頭脫去了張壽那厚實的大氅和圍脖皮帽,卻又趕緊差人去取手爐來。還是張壽受不了她這護雛母雞似的忙活,攙扶了人到一旁坐下,這才笑道:“咱們家地龍燒得早,進了屋子就好似冬天,哪裡還會冷?國子監和公學那才叫冷。”

    “在這種大冷天,絞盡腦汁做根本就做不出來的題目,也難為他們了。”

    吳氏聽張壽前頭半截話感慨天氣太冷,還有些可憐那些學生們,可聽到張壽這後面半截話,她就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即就嗔怒道:“阿壽,你這幸災樂禍也未免太過分了一些,你怎麼知道他們根本做不出來?”

    “娘要不要和我打個賭?這一次我對江都王說了,三道題總分三百分,估摸著九成的人,大概連一百分都拿不到。”

    張壽一邊說,一邊笑眯眯地把今天自己蠱惑江都王,給所有參加考核的人排名次的事說了,當然還特意解釋得通俗易懂,讓吳氏知道自己的不良用心。

    “我才不和你賭!”吳氏又好氣又好笑,“你這法子實在是太招人恨了,簡直是往人心裡戳刀子,何必呢?”

    “否則怎麼辦?一個月來一次幾千人的考試,這簡直要人命啊!就算我給江都王出了主意,臨時找了這麼多閱卷的,可要是這麼短時間就這麼來一次,那麼對於那些讀卷官來說,原本的榮幸也會變成負擔!到時候我這個始作俑者,豈不是要被人恨死?”

    吳氏現如今早已經習慣張壽這實在是讓人無跡可尋的主意,此時也就是嗔了一句,無意于多管。反正她不懂這些紛爭,全都放心交給張壽就好。

    當然,明天朱瑩要是過來,她肯定要對人好好說一說。在她看來,只要朱瑩能夠當好張壽的賢內助,那必定就能抵消掉那些不知道會從哪裡射出來的明刀暗箭。於是,她改為嘮嘮叨叨說著下個月的那樁婚事,順便也沒忘了提一提朱廷芳的婚事。

    而張壽這才想起,大舅哥辣手整治京城治安,那霹靂手段震懾了無數宵小,三教九流無不俯首貼耳,人好像壓根就忘了下個月就要成親大喜。不過就朱廷芳那種人,一看就是冷情冷心,不會把兒女私情放在心上。

    可就算如此,這位大舅哥的婚事,他也不能不放在心上,該送的賀禮要送,而除此之外,等他和朱瑩成婚之後,再上趙國公府時,少不得還要額外備禮。雖說朱廷芳好像不是計較這種虛禮的人,然而,他是不是能借助這送禮的事情,打點別的主意?比方說……

    心裡這麼想,等到晚飯之後,吳氏說起朱瑩挑中了哪處院落打算作為未來新房,趙國公府的人量房之後送來圖紙,商量各種陳設用具應該怎麼擺設……張壽直截了當一一點頭,到最後索性就笑道:“男主外女主內,這些事情娘你做主就好,頂多和瑩瑩商量,不用問我。”

    “瑩瑩是從小見慣大世面的人,您又一貫細心,總比我更懂這些!”

    見張壽說完就溜,吳氏簡直無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張壽根本就對這樁即將到來的婚事無所謂,所以全都丟給她,可看看他只要偶爾閑下來,就常常會約了朱瑩,小倆口赫然說不完的話就知道,他不是不在乎婚事,完全是嫌婚事那些大大小小的細節太麻煩!

    張壽確實嫌結婚麻煩。別說如今這結婚,三媒六禮全都不可或缺,那真是要全家上下忙活許久,就說後世那結婚,從婚紗照到婚宴到婚房到密月……他也同樣覺得麻煩到極點。

    所以後世那會兒,他說得好聽是黃金單身漢,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注孤生!女孩子們太難哄了,偏偏他除卻吃吃喝喝,最恨逛街送禮!

    張壽如今最慶倖的是未來岳父家樣樣人才都不缺,吳氏只要需要,隨時都能要來人手幫忙,壓根就不用他這個當事人費勁,他只要安安心心和朱瑩準備洞房就好。

    溜出屋子的他隨口喚來阿六,直接給人佈置了一個讓其大吃一驚的任務:“瑩瑩她大哥成婚在即,你好好想一想,回頭該送一份什麼樣的賀禮。”

    見阿六呆呆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真要他來想,張壽就對著少年呵呵一笑。

    “你不是說自己是管家嗎?這種事情,不是應該你幫著娘一塊想主意?別沒事只顧著我這邊的事,也別把時間都放在那些打打殺殺上。外城現在就是瑩瑩她大哥的一畝三分地,交好他,比你親自在外城拜訪三教九流要省事得多。”

    “而且,你想想,太夫人和九姨是早就認定了我和瑩瑩的事,瑩瑩她爹和大哥卻一度很勉強,現在對我的態度也很平淡。瑩瑩她大哥又是文武全才,日後肯定要繼承趙國公爵位,前途無量的人,就算我娶了瑩瑩,萬一他還是老挑刺,那怎麼辦?”

    知道阿六素來對自己和朱瑩的婚事舉雙手雙腳支持,甚至素來非常聽朱瑩的話,張壽循循善誘,終於成功地讓少年微微色變。知道這就已經足夠了——畢竟阿六這張臉,想要讓其哈哈大笑,又或者怒形於色,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事件——他這才拋出了最後的用意。

    “當然,娘最近要忙我的婚事,恐怕也抽不出太多空來,城中各處大大小小的店鋪,你可以沒事去轉一轉,看看是否有什麼合適的禮物。”

    阿六那張本來就呆呆的臉一下子更呆了。可張壽隨之說出的話,這才讓呆滯的他更加頭皮發麻:“而且,不止是結婚賀禮,還得備辦一份日後給瑩瑩她大嫂的禮。”

    “畢竟,日後那也是我的大嫂。”

    “怎麼,你是覺得該送什麼,你不知道?這還不簡單,你可以請幫手啊,請個姑娘一塊去挑選,不就得了?瑩瑩她身邊的湛金流銀,都應該是最瞭解瑩瑩她大哥的人。要是你覺得她們不中用,也可以去趙國公府,請太夫人推薦你一個穩妥的。一個不行就換一個。”

    “以趙國公府出身的人那份精幹,總能有人幫得上你的忙……你問為什麼不乾脆交給她們?那還用得著問嗎!是我送禮給人家,不是人家送禮給我,怎麼能全都推到朱家人身上?”

    本來就不善言辭的阿六終於成功被張壽給繞進去了,哪裡知道張壽這是居心不良?

    他最終煩惱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張壽交給他的這樁棘手任務。等到送了張壽回房歇息,他也顧不得這是大冷天,立時三刻就匆匆出了門。

    當太夫人得知阿六求見時,已經是亥時了。她本能地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可當請李媽媽把人帶到慶安堂,她聽到阿六平鋪直敘地說出了來意時,饒是太夫人活了大半輩子,仍舊禁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張壽這小子,果真是貌似清俊閒雅謫仙人,實則滿腹機巧詭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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