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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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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2 01:42:31
第六百七十章 紛至遝來

    儘管不少監生都希望這次參加東宮侍從選拔的排行榜不要傳開,因為實在是太丟臉,但太子殿下親臨國子監,當眾訓誡了騷動的師生,而後又在聞訊趕來看熱鬧的眾多讀書人面前說了那樣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一時間,京城上下也不知道多少地方都在議論這件事。

    除卻排名先後這個引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之外,最大的話題那便是太子殿下說的話。

    鼓勵舉人們莫要以東宮侍從為念,應該以科舉正途為重,這是大多數官員們認為三皇子要表達的中心意思。但是,層次更高,眼光更長遠的高官們,卻沒有一個會看得這麼簡單,包括孔大學士在內,從三皇子表述的日後遴選東宮侍從的考題,就看出了兼收並蓄的決心。

    太子殿下不但鼓勵大多數舉人們不要把東宮侍從當成近水樓臺先得月,於是捨本逐末去和一群監生搶奪出路,卻也告誡監生,東宮侍從並不需要僅僅制藝時文寫得好的人,聽起來仿佛是東宮侍從更偏向于雜學。如此一來,就和科場出身的進士完美區分了開來。

    這固然是一個有些讓人警惕的苗頭,可問題是東宮侍從沒有品級,而且並不是終身制,如今赫然是三個月輪換,而且一不需要朝廷出錢,二不需要朝廷出人來説明遴選——江都王和長史徐黑逹這兩個朝官們心目中的閒人不計在內——他們還能說什麼?

    至於這一波風潮之下,國子監中不少監生竟是慌慌張張地紛紛結束修業離監,而後前往吏部等候銓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日之內,據說國子監就核准了超過六百名監生的離監,這大概是之前有資格入監的人削尖腦袋往國子監跑之後的另一大奇特現象了。

    在這樣的風波之下,九章堂從國子監搬到公學之後的第一次公開課,似乎就動靜小了很多,因為人們的注意力全都被國子監這風波吸引了過去。

    但這動靜小也僅僅是,這次的公開授課從坊間熱議話題榜跌了下來,在此次應召上京的天文術數人才當中,在赴京應考的舉人們當中,尤其是在三位山長出任東宮侍講之後赴京的名士當中,此事仍舊具有極大的優先順序,也不知道多少人摩拳擦掌,預備登記請柬前往一觀。

    尤其是有資格在文華殿經筵上看到過“自動船”的,都很好奇這次張壽會拿出什麼樣的東西來。於是,公學登記姓名出身籍貫那天,發放的兩百張請柬,須臾被一搶而空。

    於是,公開課這天一早,外城那座占地極大的公學,便迎來了最嚴密的防護。朱廷芳直接把南城兵馬司的三分之二人馬毫無保留地派了出去,在外城四處撒網,各種各樣的可疑人逮住就直接抓起來,而趙國公府的家丁家將們,則是在公學附近四處遊弋,以備不時之需。

    真正負責在現場維持秩序的,除卻南城兵馬司剩下的三分之一人馬之外,就是剛剛走馬上任的花七帶領的那些御前近侍了。

    從正式到見習的五六十號御前近侍拿著和其他人看似一模一樣的請柬進了公學,猶如混在沙漠中的有色沙子,眼睛全都警惕地盯著周圍的人流。想到早上花七的那番話,不少人還覺得隱隱有一種高人一等的驕傲。畢竟,今天這邀請函,很多讀書人都不曾拿到。

    “今天太子殿下也會帶著眾多講讀官親自前來,這算是一場難得的大熱鬧。如果單單是為了防戍,那你們根本用不著這邀請函,但是,因為御前近侍從來不是目不識丁就能勝任的,所以你們能夠和包括太子殿下在內的眾多讀書人一同聽課!”

    “因為你們興許比某些讀書人還能更聽得懂一些!”

    不許宦官識字,把他們的地位死死摁在最卑賤的群體中,於是就不會弄權擅權,這是某些皇帝認為自己充分汲取前朝教訓後,於是定下宮中規矩時的固有認識。

    然而,高階宦官群體的識字率,往往會隨著皇朝的延續而日漸提高——當然,某個全民識字率開了歷史倒車的辮子王朝不在這個範圍內。再說,不太識字又或者文化不高的宦官當中,也會冒出劉瑾魏忠賢這樣的奇葩,足可見皇帝對宦官的倚賴,和識字率無關。

    所以,本朝初年太祖皇帝制定規矩時,只嚴格限定了宦官的人數,宦官的品級,至於自宮者則是一個都不要,一概發往遼東屯田,但他卻並沒有限制宦官識字。相反,隨著當年那位司禮監王安的推廣,哪怕是外皇城的那些青衣雜役,識字率也是相當高的。

    至於御前近侍,讀的書自然比普通雜役更多,甚至不少還能把各種經史背出一兩段來,教導他們這些的大多是從宮中司禮監退下的奉禦,一個月一換,恨不得教得他們忠字掛心頭。不但背書多,背雜書也多,如《九章算術》這樣宮外讀書人都不太學的,他們也背過幾段。

    當然,僅僅是背。如果讀書資質真的這麼好,那當然也不至於走御前近侍這條打打殺殺的路。背上兩段假充懂得一點算經的讀書人,在出任務的時候,就具有相當的迷惑作用。

    畢竟,有時候他們出動的時候,是為了截住某些要緊的帳冊,這要是拿到東西,卻看不懂,丟了西瓜撿芝麻,那怎麼能夠完成任務?

    此時此刻,混在人群當中提防那些有可能圖謀不軌的人士,圍著圍脖以遮蓋喉結變化的他們,甚至還用假聲煞有介事地和人探討著某些學術問題。某個御前近侍就在周圍幾個舉子談及文華殿上那場演示簡直是妖法時,輕蔑地冷哼了一聲。

    見人對自己怒目相視,他就不屑地冷笑道:“當初張學士在文華殿上,就把某位嚷嚷這是妖法的大學士給駁得體無完膚,沒想到今天還會有你這種無知的人混進來,簡直是白瞎了這張請柬!”

    罵過之後,這位年輕的御前近侍竟然一本正經地掰扯起了張壽曾經當眾講過的某些原理——那一次自動行船的道理,張壽當然詳細對三皇子解說過,而三皇子回到乾清宮又原原本本說給了皇帝,皇帝又命人記錄下來,司禮監也有相應的備份。

    而那時候還沒被“攆”去慈慶宮侍奉太子筆墨的楚寬,把這份筆記,連帶在陸三郎那書坊買到的張壽各種老作新作,全都給了御前近侍們一份副本。平日裡練功的間隙,他們也會看一看,權當是訓練之外的休閒活動,雖說那會兒看的時候,他們全都苦著臉。

    自學理解那是不可能的,但背上幾段,日後在需要的時候充充門面,這卻是他們幹慣了的事情。於是,同樣混在人群中的花七見這個御前近侍說得身旁眾人一愣一愣,尤其是剛剛那個嚷嚷妖法的傢伙,那是臉色漲得通紅,偏偏卻沒辦法反駁,他不禁大為好笑。

    說起來阿六的功夫是比這些人強多了,但要論起在這種場合的專業性,阿六卻拍馬都及不上……當然他也及不上,畢竟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御前近侍。

    哎,想當初他是真的跟著睿宗皇帝北征打仗的,誰讓他斥候當得好,入了睿宗皇帝法眼呢?後來不打仗了,他這斥候的本事漸漸就沒有用武之地,於是他就被睿宗皇帝和當今天子開發出別的用場,說起來也是一把辛酸淚……

    就當花七混在人群中,反省自己這些年對阿六的教育偏離了正軌,而張壽竟然也沒好好糾正的時候,他就聽到外間傳來了不小的喧嘩。

    情知是三皇子這位太子帶著那些東宮講讀來了,當然四皇子這個跟屁蟲也肯定會一塊來,他就饒有興致地繼續隱在人群中,等著看張壽的反應。

    反正那天他特意過來時,就是純粹忘記了這回事……至於之後再特意來通知,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哪有這麼閑?

    而張壽的反應花七壓根沒看到,因為張壽壓根不見蹤影。隨著一陣大呼小叫,就是一大堆人湧出來,開始溫和卻又不失強硬地維持秩序時,他方才突然想起,張壽不是光杆司令,人家有的是學生可以使喚。

    此時此刻,陸三郎、紀九、張大塊頭,三個齋長在那指揮著其他同學組織之前徘徊在外的眾人不要在外頭閒逛,立刻進入公學之中那座最大的大講堂。

    對於有人希望留下來近距離看一看太子殿下的要求,陸三郎笑眯眯地回答一會兒進了講堂,三皇子會出現在最醒目的位置,誰都能看見;紀九的回答是太子殿下回頭會親自登臺說話;至於張大塊頭,這位襄陽伯之子就簡單粗暴多了,人直接出口就是威脅。

    “太子殿下金尊玉貴,萬一因為人群擁擠磕著碰著哪兒,誰來負責?要想見太子殿下,簡單,用功讀書,要麼考上東宮侍從,要麼考上進士日後去給太子殿下當東宮講讀!”

    “光是踮著腳看有什麼意思,真要有志氣,將來就立于太子殿下面前!”

    但別說,張大塊頭這話,那還真是比陸三郎和紀九和風細雨一般的勸解更有效。

    很快,這三個人帶著九章堂和半山堂的學生,就把眾人給攆進了講堂。隨著有人嚷嚷請柬上都有標著座位排號,需要對號入座,那又是好一陣亂,但隨著某兩個小機靈鬼帶著一幫公學中年紀很小的學生們出來維持,竟是很快又秩序井然了起來。

    “八排一座?看到沒有,就在那邊最頭裡,往裡走,一人一請柬,自己查看自己的座號!”

    “憑什麼在最邊上?這位舉人老爺,我知道您有功名,您不用顛來倒去說!請柬上早就寫明瞭座位號,您忘了之前來登記的時候,是自己隨手在盒子裡抽取的請柬?”

    “對,沒錯,為了避免先來後到,又或者其他因素被人抱怨座位不夠好等等諸如此類的,所以才用的是抓鬮似的抽取請柬,您運氣不好,這還怪誰?”

    小花生和蕭成一搭一檔,本來就年紀小聲音清脆,此時被他們一說,原本發牢騷又或者找茬的人發現別人都在看自己,一時也只能忍氣吞聲地對號入座。而兩個人一面忙活,一面還指導在講堂中一樣充當“志願者”的小孩子們如何效率更快地幫人找到座位,直叫混在人群中看熱鬧的花七嘴角直抽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凡跟著張壽呆過一段時間的人,那真是全都一個理直氣壯懟人的德行!

    太子今天駕臨的事情,因為皇帝特意吩咐三皇子要事先保密,免得外人得到風聲後有什麼變故,所以應該沒人知道——可就在這不知道的情況下,陸三郎等人那竟然能夠鎮定自若地睜著眼睛說瞎話,什麼位子都安排好了,這不是糊弄人嗎?

    花七一進來就發現,講堂中全都是清一色的條凳,唯一的區別在於每一張條凳上都刻著三個數位,能坐三個人。而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全都是這樣的設置,沒有任何區別,他怎麼也看不出有事先給三皇子這一行人預留的,能夠讓全場人都看到的貴賓座位。

    除非是……那高高的講臺上!他抬眼一看,果然瞧見講臺側後方不遠處恰是有一排椅子!

    很快,他就聽到了一個洪亮的聲音,正是陸三郎:“好了,找到座位的各位麻煩都坐好,陸祭酒和劉端尹已經迎了太子殿下進來了!太子殿下吩咐,今時不同往日,不用行禮相迎,一切從簡,各位若要表示敬意,太子進來之後起身頷首即可!”

    剛剛還在或抱怨牢騷,或交頭接耳的眾人,頃刻之間安靜了下來。但是,免不了有人暗自犯嘀咕,怎麼只有劉志沅和陸綰去迎接太子,張壽人呢?可是,隨著三皇子一行人出現,眾人齊刷刷起身相迎,激動興奮之下,也就姑且把今天真正的主角張壽給忘了。

    而陸綰和劉志沅雖說猜測三皇子這位太子興許會來,但事先沒得到准信,張壽又是一副平常心對待的樣子,他們也不好越俎代庖。可去接人的時候發現張壽赫然不在,他們這心驚肉跳就甭提了。

    最熟悉張壽的陸綰心裡最大的想法就是,那位看似清俊閒雅謫仙人的張學士,又要搞事情!果然,當他看到三皇子溫和地開口吩咐眾人坐下之後,自家那大胖兒子就一溜小跑奔上前來,卻是滿臉堆笑地說:“太子殿下,您和諸位講讀的座位在講臺上。另外,老師今天要當眾演示實驗,得勞煩您做個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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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一章 沉浮

    此次公學說是發出去兩百張請柬,但這兩百人中,也不是個個都是舉人,其中也有幾個出身京畿的生員混了進來。而今天的大講堂中,當然遠遠不止兩百人,還有拿著另外一批請柬進來的,應召上京的天文術數人才,其中就有借居張園的葉孟秋等人。

    此外,毫無疑問還摻雜著一些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傢伙,比方說,方青和宋舉人,還有鄒明等三個舉人,楊詹和關秋也憑藉著自己張園住客的身份,各自都得到了座位。

    此時此刻,雖說迎來了太子殿下,不少初來乍到的人都驚訝於這座講堂中猶如春天一般的溫暖,有低聲感慨公學有錢的,卻也有人在那小聲非議奢侈的,一旁今天過來幫忙的小花生差點就想罵人了。大冷天的,這要是講堂四面的火牆不燒起來,你們不得凍死才怪!

    可就在這時候,小花生也聽到了陸三郎對三皇子說的話。除卻九章堂那些人早就習慣了人從不把太子當成神佛供著的態度,偌大的講堂中,其他人無不為之色變。可讓他們更加意想不到的是,三皇子竟是想都不想就給出了回答:“能給老師做助手,我求之不得!”

    三皇子確實很樂意給張壽做助手。早在半山堂的時候,他就曾經親眼看過張壽做的很多非常簡單卻又非常有趣的實驗,無論是小孔成像,摩擦生電……林林總總全都讓他眼界大開,只覺得這世上蘊藏著無數的秘密。

    此時此刻,他不假思索地站在講臺邊上,當看到齊良搬來一盆水放在高高的講臺上,他不禁好奇地多看了幾眼,正有些疑惑時,底下卻有人忍不住驚呼一聲道:“水晶盆!”

    聽到水晶盆三個字,三皇子微微一愣,旋即卻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這個看上去形狀不大規整的水盆,隨即又敲了兩下,這才抬起頭從容笑道:“諸位沒有見過此物,所以才會誤認為那是水晶。其實,這就是老師那兒前不久燒制出來的玻璃。”

    “老師早已將玻璃配方獻給了朝廷,如今軍器局下轄的工坊,也在嘗試製作,但還沒辦法做出個頭這麼大的器物,沒想到老師的工坊已突破了器具大小的限制,就是還不太通透。”

    說到這裡,他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興致勃勃的聲音:“齊師兄,老師把這個玻璃盆拿出來幹什麼?”

    不用轉頭,三皇子就知道自己身後的人必定是四皇子。果然,人從他背後閃了出來之後,仿佛沒看到他責備的眼神,自說自話道:“齊師兄,就太子三哥一個人做助手,那多沒意思,我也來幫一把手!你們放心,老師不吩咐,我絕對不會亂動手的!”

    混在底下人群中的花七忍不住捂住了額頭。這熊孩子真是一天不惹出一點事來,那就心中不甘,早知道就應該把人留在宮裡!

    而今天來的其他人雖說大多數都不認識四皇子,可看到人這年紀,聽到人一個太子三哥,就知道那是四皇子,此時聽到這小傢伙竟是死皮賴臉也要做助手,再想到剛剛三皇子爽快答應陸三郎時的態度,也不知道多少人對張壽更加羨慕嫉妒恨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他們終於聽到了一個不慌不忙的聲音:“實在是對不住,我在裡頭準備一些東西,剛剛沒來得及出去迎接太子殿下和四皇子,還有諸位同僚。”

    張壽今天沒穿官袍,而是頭戴儒巾,身穿藍色襴衫,可即便是這般讀書人的常見衣裳,穿在他身上,卻是依舊顯得玉樹臨風,一表人才。以至於特意好好喬裝打扮後,女扮男裝混在人群中進來的朱瑩,翹首打量了一番之後,卻忍不住偷偷抿嘴微笑,絲毫沒注意一旁的朱宏已經是面如土色。

    今天他原本應朱瑩之命,跟出來請所謂的女夫子,可誰能想到,大小姐進了一家成衣店,號稱是去訪友,隨即就一直不見出來,他沖進去時,就只見人已經來了個神奇大變身,見了他進來時,不但不慌不忙,還拿出兩份請柬,二話不說地拉了他同來。

    他原本當然是想要拒絕的,可朱瑩卻說早已得到府裡太夫人和夫人允准,之前那藉口不過是糊弄父兄,畢竟那兩位不許她今天過來,他就無可奈何了,只能硬著頭皮跟著。可一想到要和一群讀書人一同聽一大堆自己根本不可能聽懂的東西,他就覺得眼前一片昏暗。

    畢竟,張壽上課的內容有多難,別人不知道,他可知道,因為他曾經多次奉太夫人和趙國公之命,去書坊搜羅過《葛氏算學新編》的所有已出卷目,甚至還因為朱瑩的關係,偷偷潛入國子監聽過張壽給九章堂的學生們上課。他寧可去戰場上殺人也不想再經歷那種洗禮!

    而且此時,坐在朱瑩旁邊的他一面要提防另一邊那書生會不會是登徒子,發現大小姐的偽裝後占她便宜,一邊還要提防人群中是否會有心懷叵測的刺客等等,因此暗自後悔之前不應該單人匹馬護送朱瑩過來。可就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候,突然感到背上被輕輕戳了戳。

    他幾乎一瞬間便渾身繃緊,可很快就意識到那並不是捅刀子,只不過是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脊背,似乎有話要和他說。

    猶豫片刻之後,朱宏最終微微扭過了頭,旋即就發現自己正後方恰是坐著滿臉無辜的朱二。而人的左右兩邊,那赫然是張琛、張武、張陸以及幾個見過的貴介子弟。這時候戳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張琛!

    只見這位秦國公長公子沖他使了個眼色,讓他趕緊回過頭去,不要驚動了朱瑩。可朱宏還來不及照辦,朱瑩就仿佛察覺到了什麼,忽然轉過頭來。

    瞧見自己背後坐了這麼一群人,大小姐只是微微一愕,臉上就笑開了,繼而卻什麼都沒說就轉回了頭去,目光卻往自己另一邊瞥了一眼。當看見那明明應該挨著自己坐的讀書人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筆直,屁股卻只挨著邊緣,和她隔開老大距離,她就輕輕笑了一聲。

    而這一笑,她就發現身邊那人就仿佛僵住了似的,頓時心中了然。毫無疑問,人家認識她,哪怕她經過了喬裝打扮,可陌生人也許會察覺不到她是女子,可見過她的人,卻能從很多細節上看出來,否則,她背後那幾個傢伙怎麼會這麼剛剛好好坐在她身後?

    嗯,當然也可能是張壽在派發請柬的時候就事先安排好的……

    可眼下她身邊這個人卻應該不是張壽的安排,或者說,她覺得身邊這個人有一種宮裡的氣息。那是她從小到大進宮時,在乾清宮以及其他地方見到的某些人身上固有的氣息,除此之外,就是她最熟悉的花叔叔,身上也隱隱約約有這麼一種氣息。

    朱瑩並沒有探究太久,因為此時臺上的張壽已經開始講了。

    “九章堂從前在國子監時,也曾經開過公開課,那時候並沒有照顧到外人觀摩,一味只是講,就如同我不久之前在陸高遠冠禮那天,當場解題而用掉的那些黑板一樣,大多數人都有聽沒有懂,那自然不免失了公開課三個字的本義。”

    “所以,我本來就打算今天化繁為簡,講一切深入淺出的東西,正好太子殿下也蒞臨觀瞻,那我就借助太子殿下之手,當眾演示幾個小小的實驗。”

    雖說有三皇子和四皇子做助手,但陸三郎還是和齊良一塊站在旁邊,準備那兄弟倆如果有什麼不妥,他就立刻沖上去拾遺補缺。然而,當看到站在四周維持秩序的那些同學們,此時都是一臉貨真價實的發懵表情,他不禁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他最初拜師的時候其實還有些小九九,但這麼長時間下來,其實對張壽已經很服氣了。但這位老師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常常在某些時候喜歡瞞著所有人來一出精彩大戲!

    就比如今天,連他也不知道,張壽究竟打算講什麼……

    當然,看到那個玻璃盆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在心裡隱隱有些不那麼妙的預感了。因為就在不久之前,張壽才在他們中間丟下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論斷——鐵船能夠浮於水面!

    而不慌不忙的開場白之後,張壽就隨口先說明了一下自己在經筵上那個曾經讓孔大學士斥之為妖法的實驗,可眼下他並不打算實物展示,而是繼續往下說道:“眾所周知,人落水會沉,鐵塊石塊入水也會沉,而木材等輕質物品入水卻能浮起。”

    “而今天,我這第一個實驗,就是想讓各位看一看一個很簡單的沉浮實驗。”

    說到這裡,張壽隨手展示了手中一顆雞蛋,當雞蛋放入玻璃盆中時,翹首觀察的眾人透過那透明度並不算太高的盆身,卻是大約能看出雞蛋徑直沉底。可還沒等他們想明白張壽想要表達什麼,卻只聽到人又開了口。

    “想來大家都看清楚了。那麼接下來,太子殿下,勞煩將桌子上的東西加入水中。”

    三皇子正思量張壽這話和上一次的課有什麼關係,聽到支使自己,他立刻回過神來,連忙上前幫忙,可手一抖,那旁邊一小包白色粗粒,一下子被他全都倒入了盆中!可他還來不及暗叫糟糕,就只見張壽隨手拿了一根筷子在水中用力攪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就看到了瞠目結舌的一幕。水中那顆雞蛋竟然顫顫巍巍浮了起來!

    底下的人雖說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到底是怎麼個情形,但三皇子這種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的表情,他們卻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至於之前在張壽邀請下於講臺落座的一眾講讀,那更是從下面好奇的觀眾臉色變化中,就已經有了些許預計。

    於是,嶽山長第一個站起身開口問道:“難道是水中雞蛋浮起來了?”

    此話一出,下頭頓時傳來了小小的騷動。雖說之前還有人在背後指責過張壽不過會使妖法,但此時太子殿下當前,誰也不至於如從前孔大學士在文華殿中失態,可心裡大罵妖人妖法的,那卻絕對不止一個兩個。而就在這時候,他們就只聽四皇子咋咋呼呼地嚷嚷了起來。

    “沒錯,確實是水裡雞蛋浮起來了!可是,老師,這到底是為什麼啊,你讓太子三哥加的白色東西到底是什麼?怎麼會攪拌了兩下,雞蛋就浮起來了?”

    見四皇子直接把自己的問題給截住了,嶽山長本待保持沉默,可當看到張壽沒有立刻答話,而是轉身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好像並不在意自己這問題有找茬的嫌疑,他躊躇片刻,索性就開口問道:“如果我沒猜錯,剛剛加入水中的,應該是鹽吧?”

    聞聽嶽山長此言,底下頓時一片譁然,尤其是剛剛還在對同伴小聲嘀咕的人,那更是目瞪口呆。而張壽則坦然笑道:“嶽山長果然慧眼如炬,見識淵博,沒錯,就是尋常人家最最常見的鹽。”

    “哪裡是什麼慧眼如炬,見識淵博,那是因為我兒時在海邊長大。”嶽山長自失地一笑,隨即坦然說道,“歷來海上行船時,難免會發生海難,雖說大多數時候十死無生,但有的時候,也會有一兩個幸運兒遇到漁船而獲救,有的聲稱在海上飄了一兩天。”

    “大海不比江河,縱使善泳者也不可能橫跨幾十上百里。但是這樣的幸運兒有些卻連一塊舢板都沒有,純粹靠運氣獲救。民間雖說大多將此視作為神靈庇佑,但我在聽說之後,也拜訪過幾位死裡逃生獲救的人,最終卻聽他們說過一件事。”

    “那就是在海水當中,如若落水之後不是寒冬臘月最冷的時候,水中溫度也適宜,而且也沒有風暴,再加上善泳,那麼,人在海水中漂浮,比在江河中要容易。”

    聽嶽山長如此侃侃而談,之前聽張壽講過浮力公式的陸三郎登時瞪大了眼睛。今天講的和上一次的課確實有相通之處,但他沒有想到,主動配合張壽講課的竟然會是召明書院嶽山長!

    不但是陸小胖子,就連很熟悉岳山長為人的宋舉人,也忍不住對一旁的方青問道:“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你家老師看似謙和,實則卻是最眼高於頂的人,他會替張學士說話?這裡頭有沒有什麼陰謀?”毫無疑問,他挨了一記宋舉人淩厲的眼刀。

    而張壽見此時下頭議論更甚,他沒有開口提醒又或者訓話,而是點了點頭之後,就慢悠悠地說:“正如嶽山長所言,剛剛太子殿下在水中加入了鹽,於是,本來沉入清水中的雞蛋,最終成功浮了起來,而這就和人在海水中有條件地浮起道理相仿。那麼,這又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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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二章 密度

    張壽的為什麼一向很多,九章堂和半山堂的學生都深有體會。有時候你自己聽著那些很難的內容,已經在發懵的時候,人還會突然甩出來一堆為什麼,讓你猝不及防地再發懵老半天。而且最可氣的是,在為什麼之後,張壽大多不負責解答,而是讓你自己回去思考!

    有的時候,張壽會在他們思考了好幾天卻依舊不得要領之後,在課上大發慈悲加以回答,但更多的時候,他都只是繼續點撥誘導,讓他們繼續去思考,去琢磨。用張壽常說的一句話,世界的神奇和玄妙,不是靠別人解答,而是靠沒事就問為什麼,然後去思量,去領悟。

    可是,今天這種場合,張壽總不會還這麼惡劣地耍人玩吧?

    陸三郎心裡七上八下,很不確定,只能期冀于三皇子和四皇子兄弟能夠給力一點,別讓下頭那些人繼續自己想。果然,三皇子作為勤奮好學的太子殿下,此時真的在那仔仔細細地揣摩為什麼,可四皇子這個熊孩子那卻是毫無顧忌地直接反問。

    “那老師可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見底下已經徹底冷場,眾多讀書人那張臉上不是呆就是懵,嶽山長本打算自己來起這個頭開口請教,卻沒想到四皇子竟然又搶了過去,他就好整以暇地坐下了。要知道,他這個召明書院山長涉獵雜學頗多,但很多現象他固然注意到了,要解答道理卻仍然力有未逮。

    如果張壽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有很多很多的老師,那麼人家此刻敢當著這麼多天文術數人才以及各地舉人的面,直接以這樣一個話題開場,那麼肯定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答。否則那不是耍人玩嗎?

    張壽並沒有立刻回答四皇子的問題,而是繼續問道:“為什麼金鐵石塊入水會沉底,為什麼有的木材能夠浮於水面,有些木材卻會沉於水底?為什麼同樣是液體,油會浮於水面,但水銀卻會沉於水底?”

    又是三個為什麼之後,見底下人已經是起了一陣陣騷動,仿佛還有人在說,這都是世間常理,有什麼好探究的,他就氣定神閑地說:“不要覺得這些隨處可見,卻一向被人覺得司空見慣的現象,那就不足為奇。世間真理,其實全都隱藏在日常所見之中。”

    “要知道,昔日我當眾解決藏有太祖皇帝手卷的那塊九章堂牌匾時,其中原理也和這其中的道理差不多。”

    “物體在水面,又或者其他液體中的沉浮,取決於這些物體以及液體各自的密度,而純水、鹽水以及油之類的液體,它們也有各自的密度。所以,密度大的物體在密度小的液體中就會沉底,而密度小的物體或液體,在密度大的液體中,就會漂浮在表面。”

    “而如果物體和液體的密度幾乎相同,那麼,很可能就會發生其完全浸沒在水中,但卻不是沉底,而是懸浮在水中央的一幕。當然,如果還有人覺得這是妖法,那麼回去之後,都可以好好驗證一下。只要一點一點加鹽,溶解,應該不但可以驗證懸浮,也可以驗證漂浮。”

    再次丟下一顆重磅炸彈之後,張壽看到不少人都躍躍欲試,很顯然真的打算回去之後就驗證這個極其簡單的實驗,他就笑吟吟地繼續說道:“現在,我們繼續說密度。什麼是密度,單位體積物體的品質,那就是密度。而密度這樣東西,在現實生活中有用嗎?”

    “答案很簡單,當然有用。且不說在鑄錢時,常常因為銅的比例太低,而造成銅錢太輕,因而百姓難以信賴,可銅的比例若是太重,則朝廷負擔大,礦工的工作量則是更大,而若是掌握好密度,那麼不但可以鑄銅幣,還可以鑄銀幣,甚至金幣。”

    “當然,錢乃是國之重器,今天我們不談這個,說另外一樣東西,那就是量具。”

    張壽一面說,一面掃了一眼旁邊聽得極其專注的三皇子,這才不慌不忙地繼續。

    “先人曾經發明出稱量米麵以及粟米、高粱等等糧食作物的量具,比如斛、鬥、升、合、勺之類,至今,這些量具仍然是朝廷收取賦稅,乃至於地主收租,平民買糧食等等的憑據。而這些量具,是稱米麵的重量嗎?不是,這些量具實際上測量的,是各種糧食的體積。”

    “也就是說,用量具稱量糧食,和集市上用秤稱量豬肉羊肉等等,完全不同。”

    “太子殿下曾經在考核東宮侍從的考題中,出過一道關於農事的策問,我想這消息如今應該已經散佈了出去,此時此刻,應該不至於再有人問什麼是斛、鬥、升、合、勺,而這些量具又到底是怎麼稱量糧食吧?”

    他頓了一頓,見有些人會心一笑,可也有些人在遮遮掩掩臉上的茫然,他就知道,這些一心聖賢書的讀書人當中,恐怕沒見過升鬥之物的人非常多,當下不由得微微一笑。

    “量具原本是官制,但到了某些心黑傢伙的手中,往往就會拿出自己的一套東西來,比如說,大小鬥。大鬥收,小鬥賣,以此牟利。今天我先不說這個,只說另一種手法,那就是所謂的,淋尖踢斛。我想問問,這四個字,有誰知道是什麼意思?”

    三皇子頓時眉頭緊皺,卻完全想不出來,甚至連這四個字具體是哪四個字,他都不太確定。見底下嗡嗡嗡議論聲一片,雖說大多數人都極力保持面色鎮定,可那飄忽的眼神卻表明,某些人和他一樣,都是第一次聽說這四個字,而某些人,也許是知道其中的貓膩。

    想到這裡,今天本來就不打算僅僅做一個旁聽者的他立刻開口問道:“老師問的淋尖踢斛,真的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見依舊無人響應,他乾脆自嘲地笑道:“看來是各位寧可讓孤做個孤陋寡聞的人了?”

    話音剛落,三皇子就只見底下一個年輕人霍然起身,大聲說道:“回稟太子殿下,所謂淋尖踢斛,那是稅吏們收糧食時的一種弊政!百姓挑著糧食去上交的時候,官府不是用升鬥,而是用斛來稱量的。所謂斛,就是能裝五鬥糧食的量具!”

    四皇子發現人竟然是認得的,曾經在國子監九章堂質疑過自家三哥解題有貓膩,後來又被張壽留在張園的方青,他也顧不得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趕緊附在三皇子耳邊嘀嘀咕咕又提醒了一下。而三皇子登時啞然失笑。還用得著你解釋?我又不是不認識!

    而方青一時義憤站起身揭開此事,雖說已經覺察到下頭宋舉人正在拼命拉扯自己的衣角,他也沒理會。畢竟,想當初他還沒功名時,家中便是遭此盤剝,後來有功名少納糧才好些。

    “論理,一斛也就是五鬥糧食,應該是裝到斛口平齊為准,但胥吏為了能夠多得損耗,往往要求百姓在平齊後繼續往上裝糧食,直到糧食在斛口堆起來冒出尖尖為止。這叫淋尖。”

    “但如果僅僅是這樣淋尖,哪怕是弊政,但也算是為國儲糧,可是,這些胥吏往往還有更厲害的一招,那就是踢斛。要知道,斛是平放在地上的,一旦淋尖之後,一腳踹上去,自然會灑落下來不少糧食,這就可以明目張膽地當成損耗,自己中飽私囊!”

    “有那些心更黑的,為了收更多的糧食,踢斛之外,再次讓百姓淋尖,等收進倉庫之後,再按照平斛重新稱量……”

    方青這繪聲繪色一說,三皇子的臉色終於漸漸變了。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小小的收取稅糧,竟然還會有這麼多名堂。眼見方青就這麼坐下,他忍不住對張壽問道:“老師剛剛說的淋尖踢斛,可是這麼一回事嗎?”

    “是,但也不完全是,我剛剛想說的,還有淋尖踢斛中隱藏的另外一點。”

    張壽若無其事地一笑,隨即就輕輕拍了拍手,不多時,後頭就只見阿六一手提著一個斛,一手提著兩個米袋,輕輕鬆松地走了過來,隨後把東西放在張壽旁邊。只不過,那咚的一聲悶響響起,底下眾人方才意識到,這兩樣東西赫然分量沉重。

    “兩個袋子裡,都是用官斛量過的,五鬥,也就是半石穀子。現在,阿六,你再裝在這官斛中,給大家看一看。”

    阿六素來是張壽說什麼就怎麼做的人,當即依言解開袋子的繩子,單手輕輕鬆松將其提起後,就控制袋口往那大斛中一倒。

    底下眾人雖說看不見具體情形,但穀子一瀉而下的動靜,那卻還是能聽見的。而在旁邊聚精會神看著的四皇子那更是忍不住叫道:“六哥你小心點,快滿了快滿了,千萬別撒出來!”

    阿六一邊看著傾瀉而下的穀子,一邊鄙視地瞄了一眼大呼小叫的四皇子,很想說從前在融水村時,收地租時都不是靠老劉頭那不靠譜的傢伙,全都是靠他。就這種往斛中倒糧食的勾當,他是老把式,還用得著提醒?

    果然,快到斛口時,他直接悄然一收袋口,一時穀子掉落的速度慢了許多,而他巧妙調整手腕和袋口方向,不多時就將袋中穀粒全部倒完,繼而隨手一抹一平。這時候,一旁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就瞧見,穀子竟是恰恰好好和斛口平齊。

    四皇子可不比三皇子矜持,見狀立刻出聲嚷嚷道:“六哥好手段,平了平了!”

    見有了兄弟倆這個見證,張壽就笑道:“這就是真正的一斛,也就是半石糧食,現在,我也不淋尖,阿六,你踢上一腳。給我收著點勁,不許踢倒,不許有穀粒灑出,更不許把這官斛給踢壞了!”

    此話一出,一旁本來打算拾遺補缺,卻根本沒找到機會的陸三郎頓時大汗,而四皇子也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屁股曾經遭過的罪,一時只覺得那官斛就是自己,慌忙直接閃到了自家三哥背後。至於其他講讀官,以及下頭那些來聽講的人,那是發怔的發怔,發昏的發昏。

    他們長這麼大也聽過無數講學,可何嘗經歷過這種別開生面的講學?

    雖然無數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但阿六卻依舊很淡定,他並沒有和官府那些稅吏似的做什麼太多的準備工作,甚至連退後一步都沒有,而是隨隨便便抬起一腳就踹在了官斛上。四皇子甚至發現那官斛連動都沒動一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六哥,你這一腳也太輕飄飄了吧……”難不成是因為今天沒吃飽嗎?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三皇子直接打斷了:“四弟,你不懂就別瞎嚷嚷!他這一腳,剛剛和斛口平齊的穀子沒有撒出來一粒,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看看現在這官斛裡頭的穀子!”四皇子微微一愣,再往裡頭看時,他就瞪大了眼睛:“真的,好像一下子少了!”

    雖說今天拿著請柬過來聽課的人裡,確實都是清一色的讀書人,所以就連淋尖踢斛這樣的伎倆,也少有人得知——否則,在太子殿下面前出風頭的事情,未必輪得到方青,哪怕有人會顧忌到風聲傳開後會招人恨,但這天下從來就不缺敢搏一搏的賭徒,可是,對於此時這種情況,卻還不至於沒人有所預計。

    此時此刻,下頭立時就有人出聲嚷嚷道:“用箱子盒子之類的裝東西不都是這樣嗎?明明裝得很滿,但只要敲一敲拍一拍,那就還能再裝!”

    “說得沒錯,就是這個道理!”張壽在其話音剛落之時就一拍講臺讚歎了一句,可贊過之後,他卻詞鋒一轉道,“但有沒有人想過,這又是為什麼?”

    再次聽到為什麼三個字,陸三郎已經是頭皮發麻,就連四皇子也懵了。還是三皇子一直都努力跟上張壽的節奏,此時沒注意其他人大多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卻是自顧自若有所思地說:“是不是因為踢了這一腳之後,就如同用手壓過似的,那些穀子在斛中更緊實了?”

    “差不多是這個道理。穀子是不規則的物體,所以倒在斛中,穀子和穀子之間往往會存在空隙,所以佔據的體積其實會相對比較大。而這麼狠狠踢上一腳,斛中的穀子受到一個強烈的撞擊,彼此之間排布會發生變化,那些原本較大的空隙就會被填補一些,它們中間的空隙既然縮小了,那麼,原本平齊斛口的穀子,自然就顯得不那麼滿了。”

    “所以,同樣一斛穀子,重量卻不同。測量如穀物這種非整塊性狀的物體大致密度,可以像淋尖踢斛這樣,反反復複踢打,最後抹平,但也可以僅僅是裝滿後就加以計算。然後,稱量穀物的重量,除以官斛的體積,這就是密度,但我們大多數時候可以將其稱之為,容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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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三章 知識就是力量

    《九章算術》中,關於糧食體積的計算項目,占了很大的篇幅。雖說有葉孟秋師兄弟幾人這般感慨于市面上連《九章算術》也很難買到的,但這次應召上京的天文術數人才當中,也有家學淵源,於是從小就在各種算經薰陶下成長起來的。

    因而,聽到張壽竟然當眾用官斛裝穀子的方式,來展示這樣一個算學問題,早早被安排坐在一塊的他們不禁面面相覷。而張壽接下來,讓阿六搬來一塊黑板,當場三下五除二算出了一個標準官斛的體積,對他們來說,反而不算什麼了。

    他們驚訝的,反而是接下來張壽給出的一系列不同糧食種類的容重資料。

    從秈稻、粳稻、小麥、大麥、高粱、粟米、大豆……林林總總一個個資料在張壽筆下婉轉流出,一群素來認為天文術數乃是高深之學的人眼看算學和賦役糧倉有關之外,還能用在這種地方,無不錯愕難當。

    “為什麼要算容重?很簡單,用官斛量出來的糧食,同等體積,一旦容重有差別,那麼最終的重量就有差別。這其中,關係到水分率,關係到儲糧時間,關係到儲糧溫度……”

    眼看著張壽再次在一塊黑板上寫寫畫畫,講述了當年自己在融水村中自家糧倉測得的堆糧半年之後、一年之後以及一年半之後的堆糧高度,由此驗證糧食顆粒之間間隙減小,容重增加,最終推出了同樣一斛穀子,陳穀子比新穀子重這樣一個結論。

    對於那些推導過程,什麼受力分解,底下眾人只覺得張壽最初說什麼今天會講得簡單易懂,深入淺出,那簡直是坑人!前面的演示倒是很簡單,可後頭的東西他們基本上就只能聽懂一個結論,剩下的完全不明白!

    別說他們,就連因為頗通雜學的嶽山長和肖山長三人,此時都只覺得臉上笑容有些僵硬。

    雖然術業有專攻,但他們平日造溝渠水利、園林設計以及舟船等等時,也有需要計算的地方,可好像全都是在老祖宗的基礎上發揚光大,誰會像張壽這樣,居然能推導到別的?

    而早有預備的葉孟秋,直接拿出了備好的紙卷,一個師兄負責磨墨,一個負責抻紙,而他則是提筆蘸墨,迅速做起了筆記。

    哪怕張壽在黑板上寫的東西從他這角度完全看不見,可張壽一邊說一邊寫,已經在九章堂和張園歷練過的他,凝神傾聽,運筆如飛之下,竟是也堪堪能趕上那速度。面對這一幕,坐在他們附近的其他精通天文術數的特殊人才,那就顯得有些尷尬了。

    小抄是有人準備了,算籌也有人帶來了,可此時沒人覺得自己能記得下張壽講的這些。有人自矜師門傳承,不願問他人,卻也有人立刻和葉孟秋的師兄們打招呼,當張壽停止這一部分的講課時,已經有好幾個人談妥了回頭借閱筆記這檔子事。

    可結果,停筆之後揉著手腕的葉孟秋,就說出了一番讓他們又心動又猶豫的話:“光抄筆記有什麼用?張學士現在講的這些,日後他在九章堂裡肯定會細細再講的。我打算回頭去考九章堂,他之前不是對四皇子說過,九章堂可以跳級的嗎?”

    對啊,三皇子之前就是親自去考了九章堂,如今雖說因為被冊封為太子,不能在九章堂繼續上課了,可皇帝不但第一個點了張壽東宮講讀,還在九章堂中擇選了優秀者為東宮侍讀!

    如果他們能考進去,然後再設法跳級……那豈不是也可以躋身東宮?

    一群哪怕曾經聽到九章堂重開的消息,始終都不太願意折節加入九章堂的特殊人才們,臉色都有些微妙。尤其是應葛雍之邀,在葛府和張壽探討過算學問題的長者,都覺得臉面有些拉不下來。畢竟,其他的姑且不提,張壽那會兒自己都爽快承認,對天文著實沒什麼研究。

    他們可是要參與四海測驗,重定曆法的,對於各種天文星象那都嫺熟於心,折節再去向自稱不通天文的張壽求教,那也太丟臉了!

    於是,幾個長者的目光須臾就落在了幾個晚輩的身上。嗯,葛雍那對於他們來說也是老前輩,他們就算再謙遜,也該和張壽平輩論交,至於這些年輕晚輩,那就不妨丟去九章堂,看看能不能從張壽那兒學到一些新奇的東西。

    年輕人嘛,那就是應該時刻學習!

    張壽這堂公開課事先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準備,而是腦袋一拍,就決定利用這堂公開課,給三皇子出的那道農事策問再添一把火。此時,他從容重角度,講了講儲糧和選種,隨即方才又拐回了密度,開始講金銀摻假的辨別,這其中就有所謂丹師用燒銀子為名騙錢的故事。

    九章堂和半山堂早就習慣了這位老師信手拈來的各種舉例,以及舉例之後,就開始瘋狂引用各種公式和定律來計算和證明。但是,今天其他來聽課的人卻完全沒經歷過這樣徹頭徹尾的洗禮。

    如朱宏最初松了一口氣,覺得張壽總算還體諒來聽課的都是門外漢,可聽到此時,他簡直想捂住耳朵來隔絕那魔音貫耳。他甚至幾次三番側頭去看朱瑩,就只見大小姐始終興致盎然,一邊聽還一邊順著張壽抑揚頓挫的語調打手勢,直叫他在心裡嘀咕情人眼裡出西施。

    換成從前那個最恨讀書的大小姐,在這種場合早就睡著了,抑或者是溜號了吧?

    終於,在朱瑩身後的朱二用手指戳了戳自家妹妹的背脊,隨即壓低了聲音問道:“瑩瑩,你都聽明白了?難不成妹夫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教你?”

    “沒有啊!”朱瑩微微一挑眉,卻沒有說明白自己的回答是針對朱二前一個問題還是後一個問題。她回頭瞟了一眼身後眾人,見一個個人全都滿臉苦色,那臉上表情仿佛就寫著,我在哪,我是誰,我在幹什麼,她就不由得莞爾一笑。

    “看看其他人那樣子,心情就好啦!”包括你們這幾頭呆頭鵝!

    再說,反正她又不是來挑刺的,也不是來看看有沒有親近三皇子機會的,也不是謀劃其他什麼的……純粹看張壽變著法子折騰這些聽課的人,那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嗎?

    大小姐很會自己找樂子,她是開心了,可更多人卻是越來越頭昏腦脹,兩眼發花。這其中,當這一堂課最終進入尾聲,張壽宣佈下課時,也不知道多少人長舒一口氣,某些原本質疑張壽真才實學的舉子在溜之大吉的同時,無不在心裡下定了決心。

    下次……絕對不來了!

    就算要質疑,也得先弄清楚人家到底說的什麼,可他們根本就只聽懂了那些人話,至於弄懂那些鬼畫符似的天書,那根本就是強人所難!

    就連曾經受過張壽救命之恩的鄒明,他也忍不住心有餘悸地揉了揉太陽穴,繼而苦著臉說:“真沒想到,算學還能用在這些東西上……而且如此艱深繁難,我剛剛就好像在聽天書!”

    他那兩個同伴你眼看我眼,全都覺得英雄所見略同。不只是他們,一旁的宋舉人誇張地倒吸一口涼氣,搖了搖頭說:“都說生死是大恐怖,我從前卻覺得,成天苦練時文制藝,那才是大恐怖。可現在我終於發現,世間還有算學這等更大的恐怖!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方青差點沒被宋舉人這言辭給逗得笑出聲來。可他一側頭卻發現,一旁的楊詹和關秋正在竊竊私語。兩人都不是研修算學的人,剛剛也不像葉孟秋那樣埋首狂做筆記,可想到張壽一直稱讚兩人天賦異稟,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楊七公子,小關,你們聽懂了嗎?”

    “廢話!”好歹不再骨瘦如柴的楊詹直接翻了個白眼,可隨即就悻悻說道,“當然沒聽懂!”

    他說著又補充道:“我這才學了算經多久,怎麼可能聽得懂這個,連那個官斛怎麼算的體積,我都沒聽懂!倒是小關好像挺有收穫的樣子,也難怪,他一向就是自學成才的!”

    關秋被眾人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打哈哈笑了一聲,這才小聲說道:“各種糧食的容重,本來就是當初張大哥叫了我去一塊測算的,還記下了資料。他說,這只是一個測試,我那會兒也沒想到他會在公開課上拿出來講……”

    這話還沒說完,其他人扶額的扶額,歎氣的歎氣,搖頭的搖頭,誰能想到,一個木匠學徒出身的小子,竟然是他們中間不但唯一能聽懂,而且還早早就參與到張壽這番實驗中去的?

    幾個人和張琛朱瑩他們不一樣,本來就坐在一大群天文術數的特別人才當中,此時不同於面色蒼白落荒而逃的舉人們,大多數人都沒有退場,前後左右當然有聽見他們說話的,當下便有人出聲詢問。

    “敢問這位小公子師承何人,難道也是住在張園的嗎?若是方便,將來能否請教一二?”

    沒想到竟然有人要和自己探討學術問題,關秋登時目瞪口呆。

    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抓了抓腦袋,有些尷尬地說:“我不算讀書人,只是個工匠。”

    “是啊是啊,只是個工匠,還是被皇上稱讚過,親口說不愧是大匠的工匠。”

    一旁的宋舉人忍不住吐槽,待見那開口的傢伙邀約時滿臉誠懇,等聽到關秋只是個工匠時,立馬就眉頭緊皺,雖說沒露出不屑,可到底是表露出輕視的表情,可聽了自己的話後又面露驚容,他不禁暗自在心裡嗤笑了一聲,簡直是變臉狂人。

    他索性不緊不慢地說:“別說今天張學士那實驗了,就是之前張學士做出來的很多東西,也都離不開小關。比方說,什麼紡機、織機、座鐘、玻璃……”

    沒等他把話說完,他旁邊的方青就重重咳嗽了一聲。這下子,宋舉人立時醒悟到自己透露了不該透露的消息,當即打了個哈哈閉上了嘴。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要收回那是不可能的,剛剛那個請教關秋的人便如獲至寶,立時逼問了上來。

    “哦,這位關大匠原來便是一手做出那麼多巧器的人?為何從前就沒聽到過他的名字?眾所周知,無論織機還是紡車,又或者什麼座鐘和玻璃之類的,我都只聽說是張學士的創舉。他這豈不是有欺世盜名之嫌?”

    此話一出,宋舉人登時心裡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剛剛那炫耀似的變化好像是闖禍了。

    然而,還不等他組織語言奮起反擊,卻聽到了關秋那一向顯得很憨厚的聲音:“這位公子,歷來那些某公車,某公鋤,某公鐮,某公渠之類的,難道真的都是名字中的某公親自打造的嗎?我想不可能吧。無論是水車還是農具,肯定是鐵匠木匠按照圖紙式樣打造的。至於水渠水堤,真正的建造者更是數量龐大的民夫……但是,那又怎樣?”

    一貫並不喜歡說話的關秋盯著那個面色極其不自然的年輕人,一字一句地說:“那難道能夠掩蓋懂得如何改進設計農具的人那絕大功勞?那難道能夠抹殺親自主持,籌集資金,組織民夫來修建各種水利溝渠設施的那位發起者他應有的名聲和評價?”

    “剛剛宋公子說的這些東西,有些我確實貢獻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力量,但並不全是我的功勞,更多的是趙四哥和羅師兄他們的功勞。最重要的是,最開始那一絲啟發的靈光,全都是張大哥想出來的!說他欺世盜名的人,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見剛剛那年輕人已經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尤其是被評價為小人的時候,再也坐不住的他乾脆起身掩面而走,關秋這才收起怒色,憨厚地笑了笑:“如今剛剛推廣的紡車,是我的師兄羅小小主導改進的,玻璃更是趙四哥做了很大貢獻,和我沒什麼太大關係。我主要也就是在織機和鐘錶上做了點微不足道的事。但我還是那句話,這更多的是張大哥的功勞。”

    “他鼓勵我讀書的時候,說過一句我最贊同不過的話。知識就是力量!”

    什麼叫做擲地有聲,振聾發聵,宋舉人終於體會到了。神采飛揚的他得意地睨視了剛剛那傢伙的同伴一眼,見那幾人無不回避自己的視線,卻還有明顯不是一撥人的另外幾個人沖著關秋豎大拇指,他就嘿然笑道:“小關這話說得好極了,真該讓所有人都好好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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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四章 星象為虛,農事為實

    預先設想的提問環節根本沒用上,這一堂課就結束了——因為當張壽在下課前開口詢問有誰想提問時,那赫然是一片冷場——說實話,面對這情景,三皇子著實比誰都要失望。

    雖然他在跟上張壽那些計算的時候也極其吃力,但今天畢竟來了好些應父皇徵召的天文術數專門人才。可他沒想到,那些舉人落荒而逃也就算了,那些之前拿著特別請柬過來的人,在張壽宣佈下課,而他沒有表示異議之後,和那些舉人一樣,不少人都行過禮後就趕忙走了。

    雖然三皇子並不認為是個人就非得要攀附自己這位東宮太子,或者好好表現,可是,這種避若蛇蠍的態度卻明顯有些不對頭,他越想越覺得疑惑,到最後不由得就生出了一種猜測。

    難不成……是老師講的這些東西,他們也同樣沒聽懂,生怕過來見他,他一開口詢問的時候,他們答不上來之後露了怯?可他們不是也學過算經嗎?哪怕學的算經和他現在接觸的不同,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修習起來,真的差別這麼大嗎?

    三皇子正覺得心情糾結,突然就聽到背後傳來了嶽山長的聲音。

    “都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學士今天這一堂課,既有世情,也有農事,更有學問,實在是讓我收穫匪淺。只不過,那些計算之類的東西實在是太深奧了,我看之前講堂中十之八九的人大概都沒聽懂。想想也很正常,因為那些具體的計算,我也是一頭霧水。”

    嶽山長如此坦然,三皇子頓時大生好感,當即沖人微微頷首道:“術業有專攻,岳先生又不是專攻算經出身,那些專業的算式和演算法有些不明白,那也很平常。其實……”

    年少的太子殿下靦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那些步驟,我也只聽懂了一小半。”

    聽到三皇子承認自己只聽懂了一小半,孟學士肖山長等一眾講讀,那真是好容易才維持住了一張淡然的臉。尤其是身為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孟學士,那更是深悔今天為什麼不找由頭因病或者因事告假……能聽懂一小半,那簡直是天大的能耐了好不好!

    可就在他們這些講讀猶豫著是否也要學嶽山長那樣說實話,也好讓三皇子在心裡也對他們建立一些好感的時候,卻只聽斜裡插上來一個聲音:“太子殿下,張學士,還有各位講讀大人,剛剛發生了一件事,我尋思著該過來說一聲。”

    宋舉人見一大堆人都齊刷刷看向自己,他不由得趕緊低下了頭,卻是正好忽略了不少人因為他打岔而變得如釋重負的表情。他三下五除二說清楚了剛剛關秋懟人的一幕,隨即就迅速抬頭瞟了一眼三皇子和張壽,同時習慣性省略了其他人,這才不自然地乾咳了一聲。

    “如今那個‘小人’扛不住關秋這番話跑了,他那些同伴也倉皇而走,但還有另外幾位老先生和他們的學生很贊同小關轉述的那句知識就是力量,所以想過來對張學士道一聲謝。”

    關秋居然也會懟人,張壽只覺得異常新鮮。那是個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技術狂人,和楊詹簡直不相上下。他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隨即就聽到三皇子欣然應允。

    “請那幾位過來吧!”

    說是幾位,其實卻有十幾個人,張壽放眼一瞧,就發現幾乎都是曾經在自家老師葛雍那太師府中見過的,當下當然不會真的去聽眾人道謝,而是搶先熱情地向三皇子引介了眾人。

    而三皇子對於謙遜大度且有自知之明的人,素來都觀感很好,此時不但親自攙扶起了幾位要行禮的長者,言語之間還異常尊敬。而面對這樣一位和傳說中一樣言行舉止使人如沐春風的太子殿下,那幾位前輩算學大家自然更添了幾分謙恭。

    當聽到這幾位長者也都慚愧汗顏地表示,幾位弟子聽了自己的課之後大為啟發,想要來年報考九章堂時,張壽不由微微愕然。

    要知道,他前些天隨著老師葛雍在葛府見這幾位時,沒少旁敲側擊,試探眾人是否願意留京共商學術,奈何這些人說天文星象時侃侃而談,卻聲稱對於葛氏算經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也就姑且打住了,可誰曾想這會兒人竟是態度大變,主動把學生往他這兒塞!

    花花轎子眾人抬,不等三皇子表態,他就立時笑道:“各位的學生都是良才美質,我本來求之不得,可是,各位身為師長,那卻是更寶貴的財富,不知可願意也來九章堂講幾堂課?”

    聞聽此言,為首的算學大家韓平頓時躊躇了起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張學士你之前就曾經在葛老太師府上說,你不太懂天文星象?”

    “確實如此,所以,什麼四海測驗,重訂曆法這種需要專業人才做的事,我確實力有未逮。”張壽毫不在意自曝短處,態度顯得異常坦誠,“有道是三垣二十八宿,我能認得出的,大概也就是北斗。其餘的星星我就兩眼一抹黑了。”

    “你們看,我就這點年紀,就算再天賦異稟,也不可能什麼都知道,不是嗎?”

    天文數學不分家,如今這年頭那些算學宗師們都是從小這兩樣一同修習過來的,所以他們真的不信張壽竟然是一個例外,一個隻懂算學不懂天文星象的奇葩。可是,葛雍之前就一口咬定沒教過張壽這個,張壽又矢口否認,他們只能姑且相信。

    因此,韓平和其他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緊跟著,他沒有再含糊其辭,而是爽快地點頭道:“既如此,那我和幾位老友,願意來九章堂試一試。”

    “但我得約法三章,各位來時,只講算學,不講天文。”張壽笑得眯起了眼睛,“哪怕是王孝恭的《緝古算經》,也可以拿來講,但我希望在講課的同時,我能夠在旁邊給學生們翻譯一下。畢竟,這一年多老師的《葛氏算學新編》簡化了很多東西,我怕學生們聽不懂。”

    嶽山長和其他講讀在一旁冷眼旁觀,見張壽矢口否認懂天文,不禁面色各異,心情不一。然而,其中有一種想法,眾人卻是一致的。

    那就是……張壽聲稱不懂天文,對他本人來說,有利無害!畢竟,這年頭的天文星象,不但和數學不分家,而且在某些人心目中,那更是和讖緯不分家。雖說這年頭不再如漢唐,讖緯巫蠱往往是滅族的大罪,但動不動就禁天文術數,無疑就蘊藏著朝廷的某種擔憂。

    而張壽重開九章堂之後,從所用的《葛氏算學新編》到各種上課內容,確實是就不涉及到天文星象!除卻之前聽說人曾經在課堂上聲稱大地是圓的……

    雖說對張壽聲稱要在旁邊翻譯術語的要求簡直哭笑不得,但韓平也翻過葛氏算經,知道用於不同,因而最終答應了,卻要求先旁聽兩堂課再做計較。對此,張壽自然不會拒絕。

    而三皇子則是始終笑吟吟站著,壓根沒有動用自己身為太子的身份為張壽說什麼做什麼,只在韓平提出告退時,他非常客客氣氣地叮囑道:“父皇說,曆法是否準確,不但關乎百姓如何計日,而且還關乎農耕,更關乎我朝頒賜給屬國的曆法是否準確,彰顯天朝之威德。”

    “所以,拜託各位在父皇召見之後,能夠暢所欲言的同時,更摒棄前嫌。葛老太師說,他年事已高,這一次更多的是作為一個評判者,而不是主持者。”

    三皇子沒有說什麼指責欽天監的話,更沒有說自家父皇已經決定把欽天監那些酒囊飯袋掃地出門,讓出身民間更有水準的算學大家來填補空缺,而且會打破世襲制,施行考核制。

    可他這樣的表態,再加上張壽一口咬定不懂天文,絕對不可能來爭話語權的態度,韓平以及其餘幾個長者自然精神大振。幾個人凜然應喏之後,帶著那些較為年輕的學生告退離開九章堂之後,韓平就笑了一聲。

    “不愧是葛老太師,挑學生的眼光比誰都好!學識這一層,我等這些因循守舊的已經很難稱量他了,而他竟然能放下重訂曆法的至高榮譽,甚至也不怕別人笑話,堅稱不懂天文星象,只專攻算經……大家接下來就全力以赴吧,不用考慮葛門弟子出來相爭。”

    而張壽送走了這一堆本來很可能會變成冤家,現在卻心結盡去的同行,就非常虛懷若谷地向三皇子和其他諸位東宮講讀官對今日公開課的過程和結果做了一番自我批評。

    聽到張壽只在那反省講到興起時忘了下頭不是九章堂的學生,把各種演算過程推進得飛快,孟學士忍無可忍地開口打斷道:“張學士,你今日這番授課,別的都無所謂,可你不覺得講解淋尖踢斛實在是有點多餘嗎?”

    “為什麼多餘?”開口反問的不是別人,正是三皇子,他眉頭大皺地說,“孤覺得能夠聽到這般內情,簡直是勝讀十年書!”

    “太子殿下只需把握全域,何須明白這等詭譎伎倆!”

    孟學士那簡直是覺得痛心疾首,可在三皇子那清亮的目光注視下,他意識到自己很難搬出那種面對成年人的水至清則無魚這種論調來加以駁斥,只能唉聲歎氣地說:“有些規矩已經實行了幾十上百年,早已經是約定俗成了。”

    “約定俗成的好規矩,那自然應該延續下去,但約定俗成的陳規陋矩,為什麼還要一直延續,而不能加以變革?”三皇子不假思索地反問。

    發覺其他同僚竟然全都保持了沉默,就連以三大山長為代表的在野人士,那也是滿臉沉肅,孟學士只覺得心累。他只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又不是閣老,其實這根本和他無關!

    一時情急,他不得不開口解釋道:“太子殿下,淋尖踢斛確實是弊政,可那是因為各地官吏的俸祿不少都不足以養家糊口,所以方才出此下策。但這其實並不是本朝就有,而是多年以來就在底層口耳相傳的。而且,並不存在張學士說的那樣,踢斛之後還會再次淋尖……”

    “機會僅僅只有一次,一次若是沒有踢好,撒出來的穀子不見得會很多……”

    “孟學士所言差異,會做這種事的人,大多數都是苦練這一記絕學,保證一腳踢下去,一定會谷粒滿地!”方青剛剛一直忍著沒開腔,可發現孟學士竟然替淋尖踢斛這一弊政說話,他一氣之下就管不住這張嘴了。

    而說都說了,他就索性繼續說道:“我家昔日納糧時,就曾經遇到過那稅吏百般刁難,每一斛被踢出去的穀粒都能在地上灑落厚厚一層!最重要的是,我朝官吏的俸祿不算少,他們憑什麼拿這約定俗成的一套來坑百姓?如果要保護這些讓他們受惠的陳規陋矩……”

    “誰來保護根本就有苦無處訴的小民百姓!”

    孟學士登時啞然。結果,還是張壽的一句話暫時拯救了他:“其實,如今的賦役也有折算成錢來收取的……”

    還沒等張壽說完,如獲至寶的孟學士就立刻附和道:“不錯,如今朝廷收稅,不少都是折算成錢,早就不全都收糧穀了,這弊政自然是也就被掃進垃圾堆了!”

    三皇子聽著兩邊激辯,再見方青滿臉譏刺,卻被宋舉人拽住,他情知這其中另有貓膩,可卻發現其他人都是三緘其口。而張壽麵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意,當他看過去時,人恰是微微搖了搖頭,仿佛是有難言之隱。

    這時候,就算再傻,三皇子也知道這其中奧秘不可說了。他沒有繼續追問,而是一臉倦容地說:“時候不早了,孤也應該回宮了,今日是岳先生的課,岳先生隨孤一同回去吧。四弟,你留一留,替孤謝一謝老師和其他諸位今日辛苦。”

    今天確實是自己的課不假,但嶽山長更知道,此時三皇子為什麼要和自己同車而行。見孟學士投來了警告的一睹,他卻只當成沒看見。直到隨同這位太子殿下和張壽以及其他人道別,繼而默不作聲地出門登車,跟上去的他坐定之後,就直截了當抬起了頭。

    “太子殿下,張學士剛剛說的,確實是全天下大部分稅吏都會做的事。而張學士後來說的,如今賦稅大多都折收銀錢,這其實並不準確,更準確地說,是一部分實物,一部分收錢。但是,收錢的那部分,對於大部分農人來說,負擔卻更大。因為每到收穫時節,他們需要賣糧換錢!糧價貴賤,完全取決於天下糧商的良心!星象為虛,農事為實,張學士很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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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五章 故事裡的事

    三皇子既走,孟學士自然悻悻拂袖而去,然而,方青那滿腔憤懣依舊不得平,卻被宋舉人死死摁住,而肖山長以及徐山長,還有另外兩位翰林學士卻依舊沒走,顯然都是有話要說。面對此情此景,張壽卻朝留下的四皇子和眾人笑了笑。

    “我兒時曾經遇到過一個異人,他姓葉,是一位非常注重教書育人的老先生。他對我講過一個他路過某小城時經歷的故事,嗯,既然要講給大家聽,我姑且起個名字,就叫《多收了三五鬥》。因為只是故事,也沒有那麼多之乎者也,也許不登大雅之堂,但我很喜歡。”

    張壽先聲明只是故事不是文章,這才頓了一頓,慢悠悠地背誦起了那一篇當初因為老師極其喜歡,而強壓著他們這些學生背誦的文章:“萬盛米行的河埠頭,橫七豎八停泊著鄉村裡出來的敞口船。船裡裝載的是新米,把船身壓得很低……”

    他一邊慢慢吞吞地背誦,一邊組織著後頭的語言,盡力把很多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東西去掉。比如說,把銀元洋錢換成這年頭通用的銅錢,洋米洋面這一截去掉,換成外地產糧區用船運來的米,把農民糶米時要經過的兩個局子,改成兩個稅關……

    好在他背的慢,一路順口改下去,倒也算是沒有出大紕漏。然而即便如此,那種豐收之後先喜後憂的氛圍,卻在他這淺顯的文字渲染下撲面而來。聽著聽著,出身貧寒的方青忍不住眼圈發紅,九章堂中某些家中務農的學生,也不由得側過頭去遮掩面上的悲色。

    而張壽當然沒有全盤照搬葉聖陶老先生的這一全篇,畢竟,後頭那些小商小販推銷洋貨小商品的部分,雖然和前文的洋米洋面跨國傾銷相呼應,帶來了一種更大的衝擊作用,卻畢竟是另一回事,和他此時想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沒什麼太大關係。

    所以,他將那所謂銀行的鈔票,改成了三分之二是白條,三分之一是糧商的銀錢。糧商們拍著胸脯承諾,可以憑這些白條,在附近另幾家商鋪中以九五折的優惠價買東西。

    於是,豐收之後的農人們,憑著白條去那些商行買布、買鹽、買各種必需品。辛辛苦苦拿糧食換來的白條,須臾就在換來了一匹匹布,一袋袋鹽之後,被扯得粉碎,甚至還要再添上他們來之不易的銅錢。最終,當船重新回去時,他們的錢袋裡,只剩下了所剩無幾的錢。

    當他最後說到,為了付得起地租,很多人甚至不得不填補上原本自家打算用來吃的米。那一句種田人吃不到自己種出來的米,頓時引來了好幾聲歎息。

    雖說有《蠶婦》中那兩句名傳千古的“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也有《憫農》那兩句在讀書人中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可詩詞是精煉而抽象的,故事卻是生動而具體的。此時張壽娓娓道來,感染力自然更大。

    而且,葉老先生那些非常有特色的對話,張壽儘量少改動,甚至不改動。當他終於背誦完全文的時候,就只見四周圍那些東宮講讀官中,如同泥雕木塑,有些人在偷偷擦眼角,有些人歎息搖頭,有些人一臉尷尬,仿佛覺得不該留下來……

    而在這眾人群像中,四皇子顯得尤其突出,因為他赫然滿臉憤懣。生在宮中,從小錦衣玉食的他平生受到過的最大委屈,不過是和三哥一樣受到另兩位兄長的欺淩和蔑視,不過是宮人內侍的趨炎附勢,陽奉陰違,哪怕下過鄉,下過地,可總覺得辛苦之後,便是收穫。

    谷賤傷農四個字,從未這樣震撼過他的心靈。

    而同樣沒走的那些御前近侍們,他們的反應卻反而更平淡,畢竟,從骨子裡來說,他們並不是讀書人,並沒有某些虛偽的感性——那種一面在私生活上三妻四妾,奢侈享受,一面看到平民百姓的悲慘時,又會感懷落淚,長籲短歎,感慨時艱的,是士人,不是他們。

    御前近侍們見慣了辛苦,見慣了艱難,更知道張壽說的這些豐收之後場景確實如假包換,可在他們心目中,世事就是如此,他們早就被那冷漠的世情磨礪出了一顆冷心。

    要是御前近侍如此多愁善感,那還是一柄握在君王手中的利刃嗎?

    “有什麼好說的,貧富貴賤,生老病死,看多了就看開了……”

    耳尖的花七聽到自己那些人中有人嘀咕,見朱瑩和張琛等人只站在較遠的地方沒有圍過來,但卻明顯聽到了張壽的話,因為大小姐正在那問,豐收之後是否真這麼慘。同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他苦笑搖了搖頭,隨即就悄然走上前去,打算打斷張壽的這番世情教育。

    對於四皇子來說,知道民生疾苦很重要,但也沒有必要只知道民生疾苦。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並不僅僅是說說而已,而是真事。可憐之人,有時候也必有可恨之處!

    雖說太子殿下不在這,可若是四皇子回去告訴兄長,兄弟倆真的被張壽忽悠到覺得小民百姓都是勤懇老實,那反而要出大問題了!要知道,這天下無論是官員還是小民,大多數都是畏威不畏德,並不是什麼純粹的順民!

    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張壽詞鋒一轉道:“葉老先生的這個故事,我當初聽著只覺得谷賤傷農,糧商可惡,但細細品了之後,卻又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後來才想到了朝廷征賦稅時若是有一部分必須收錢,對農人們不但無益,反而更添負擔。”

    “都說無商不奸,無奸不商,但豐年天下豐收,市面上全都是糧食,怎麼可能賣得出高價?資本不夠的糧商說不定就沒有足夠的錢去收糧呢?而且,如若正好還有跨門營生,又或者和其餘店裡有可以換貨的交情,那些能夠兌現的白條,到底算是奸猾,還是實惠?”

    見四皇子已經完全懵了,張壽這才笑呵呵地說:“有些人喜歡說水至清則無魚,我卻喜歡說,有些事情不能隨便定性。嗯,我當時見過葉老先生的時候,還見過另外一位周先生,他也給我講了另一個故事。”

    隨口把魯迅那個《藥》的故事,套在元末太祖起義那種天地熔爐似的大背景中,張壽果然就看到四皇子大驚失色,就連翰林院其他兩位學士也遽然色變。而肖山長和徐山長在面面相覷一陣之後,肖山長就走上了前來。

    “張學士說的那位葉老先生和周先生,倒是很有意思的人,若是有機會,我也想見一見,請教一二。”

    而在對著張壽起了這樣一個話頭之後,肖山長就面向四皇子,鄭重其事地說:“四皇子,張學士這兩個故事,一個是農人辛苦終年卻不得溫飽,一個是小民不明驅除韃虜的大義,有病不問醫藥,卻花大價錢去買反元義士的人血饅頭,妄圖醫治絕症,徹頭徹尾愚昧無知!”

    “其實,天下子民,大多如此,有勤懇樸實的一面,有刁鑽滑胥的一面,有不服管束的一面,有麻木不仁的一面,也有從眾甚至盲從的一面。絕對不可一概論之。”

    對於肖山長這樣的告誡,四皇子微微一遲疑,隨即便習慣性地要去看張壽。可就在這時候,他背後傳來了陸三郎的聲音:“肖先生這話意思是,就和天下有好人,也有壞人一樣?”

    陸三郎故意這樣簡單粗暴地理解自己的話,肖山長不禁有些頭疼,但他學問精深,卻也不至於就被這位九章堂齋長這麼帶到溝裡去。

    當下,他就欣然笑道:“陸高遠你這般理解,只對了一半。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指的這種情況。既然生民多愚,就應該加強教化!”

    此話一出,張壽頓時露出了興致盎然的表情。因為春秋時代那句讀全都是口耳相傳,後來有了印刷術,書上也不印這玩意,所以論語中的這句話究竟應該如何斷句,直到後世仍然有無數專家學者津津樂道。

    而在太祖皇帝登基後,除了推廣阿拉伯數字,還推行了後世那一套標點符號,於是乎,《論語》有了標點,但太祖皇帝大約沒太仔細翻,因此在官方的論語當中,那一句到底還是按照《論語集釋》之類的注疏,用最常見的句讀加以標點。

    因此,此時肖山長竟是當眾如此表述,翰林院的兩個學士登時眉頭緊皺,其中一個年長的立時站出來痛斥道:“明明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聖人之道深遠,人不易知,因而方才有這般解讀,你怎能如此曲解聖賢之書!”

    肖山長旋即神情轉冷:“我怎麼曲解了?縱觀《論語》,內中表述無不親民愛民,何嘗有此等認為生民不可教化,不可習理的想法?”

    “這是太祖皇帝親自定下的《論語》標點範本!”

    “太祖皇帝根本就沒來得及從頭到尾看,分明是當時編撰者不明聖賢本意,肆意曲解,糊弄了太祖皇帝,於是流毒後世!須知論語中還有這樣一句:‘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肖山長說到這怒形於色,那聲音幾乎就如同咆哮:“要是聖人覺得,民不可使知之,那為何還要教之?若不是為了這狗屁不通的注疏竟然堂而皇之成了舉國必尊,某位主考甚至還為此黜落考生,我當初也不會一氣之下發誓今生絕不入仕,恥於和某些愚民之輩為伍!”

    聽到這裡,張壽已然確定,如果自己不阻止,接下來必定是一番火星撞地球的大戰——畢竟,後世因為這句話都可能會造成一場隔空罵戰,更何況一切都要引經據典的如今?

    他可不希望自己這地方成為兩位名士辯論經典的場所,因此搶在氣得七竅生煙的某學士奮起反擊之前,他就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道:“四皇子,其實當初那位葉老先生,還有周先生,倒是對我講過不少故事,你還想不想聽?”

    “當然,都是些口頭講述的小故事,不入名家法眼。”

    四皇子剛剛眼睛看著肖山長突然和人相爭,心裡卻想到,張壽上次在經筵上,就曾經用這句話來懟過孔大學士,後來在對他和三哥講課時,也曾經提過,這短短一句話,本來就可以有多種斷句方式,但到底應該是那種,卻得看自己的理解。

    所以,張壽突然沒有給肖山長二人的爭論做評判,而是岔開話題,他倒覺得正常。

    可他又不是三皇子,壓根沒打算在肖山長和那位學士當中主持公道,立刻眉開眼笑地說:“那敢情好,我很想多聽聽!”

    而陸三郎剛剛躲在一邊給肖山長插科打諢,見人真的怒懟翰林院出身的根正苗紅大學士候補,不由得對人的評價也平添了三分,於是就開口當和事佬道:“二位先生若是有分歧,不妨心平氣和地好好交流,在這爭吵的話須不好看。還請給我家老師幾分薄面,稍稍息怒。”

    陸三郎這麼說,那位翰林院的年長學士登時啞然。他恨恨地看了一眼肖山長,隨即有些僵硬地向四皇子和劉志沅陸綰拱了拱手,卻沒有說什麼賠罪的話,當即拂袖而去。他這一走,另外那位三十出頭的侍讀學士就更加不會停留了,擠出笑容說了兩句場面話就匆匆而走。

    而他們這一走,剛剛怒髮衝冠的肖山長也覺得無趣,乾脆也告了辭。徐山長倒是留下替人說了幾句話,隱晦地提了提肖山長在科場題名後卻不肯做官的那點舊事,最後把此事定性為學術之爭,就也告退離去了。

    他們這一走,再加上舉人們都走了,那些天文術數人才也早就走了,放眼看去都是自己人,四皇子就猶如從鳥籠裡放飛了一般,高興地歡呼了一聲。

    “難得三哥不要我回去一塊上課,老師,你別以後講,現在都說給我聽聽!等我回去之後,一定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三哥……我可會講故事了!”

    面對這麼個放飛自我的熊孩子,張壽饒有興致地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呵呵一笑道:“你真的確定要我現在就給你講?你記得住嗎?”

    見四皇子把胸脯拍得震天響,他終於呵呵一笑:“那好,我再給你講個故事,這故事叫做《稻草人》。”呵呵,我倒要看看你這天性樂觀的熊孩子,聽這隱喻重重的黑暗童話,那是什麼反應!想當初,看了課本外的未刪節版本,他深深抑鬱了……當然不止葉聖陶的,安徒生童話集裡一大堆故事都是治(致)愈(鬱)的,多少慕名而去的小夥伴完全看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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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3 01:39:14
第六百七十六章 鬱鬱

    當慈慶宮中的三皇子聽完岳山長講的這一次課,把人送走時,已經是申正過後了。之前他從公學回到宮裡已經是快要午時,留了嶽山長在慈慶宮用飯,飯後散步一陣子,沒有午休就開始了下午的課。

    此時送走人,他看看已經漸漸偏西的日頭,不由有些擔心還沒歸來的四皇子。當然,他絕不是擔心自家四弟遇到了些什麼狀況,而是擔心……人給張壽添麻煩!

    四弟那種坐不住的性子,他深有體會,這些天陪著他在慈慶宮上課,岳山長肖山長和徐山長的課還好點,但凡翰林院那三位上課,人那簡直就是在苦捱!

    難得可以被放出宮去,四皇子大概不是去了張園,就是在公學裡上竄下跳……

    等了又等,眼看太陽徹底偏西,在慈慶宮中努力專注臨帖的三皇子突然聽到了楚寬的聲音:“太子殿下,四皇子好像回來了。”

    三皇子手一抖,一筆好好的捺最終寫歪了,原本臨了大半頁帖子的這張紙就此作廢。他煩躁地將其揉成一團扔在紙簍中,板起臉來,打算回頭譴責一下自家四弟的偷懶,可在外間一陣說話聲後,四皇子就匆匆沖了進來,那竟然是一見他就眼圈發紅。

    “嗚哇,三哥,稻草人好可憐!”

    三皇子完全被這沒頭沒腦的話給說懵了,眼見四皇子沖過來之後,抱住他的肩頭就在那哭個不停,他更是不知所措,也顧不得其他,連忙一如兒時安慰人一般,拍著人的脊背耐心安慰。終於,他從抽噎的四皇子口中大體搞清楚了是怎麼回事。

    他走了之後,張壽講了兩個故事,後來肖山長和翰林院另一位學士也爭執了起來,而緊跟著,四皇子興致勃勃地要求張壽繼續講,甚至連午飯都是一邊吃一邊聽,然後就被一次次虐慘了。稻草人只是其中一個,但也是四皇子自認為最悲傷絕望的一個!

    心中滿滿當當都是好奇,三皇子立刻要求四皇子轉述。然而,在張壽麵前還拍著胸脯保證說一定能完整講述的四皇子,真正開講時就傻了眼。

    他只記得每一個情節全都讓人傷心,每一個轉折全都是向著不好的方向,可具體如何組織語言,他就有些抓瞎了。好容易磕磕巴巴說到最後田地荒蕪,鯉魚幹死,生病的孩子也奄奄一息時,他忍不住鼻子一抽,再次掉下了眼淚,鼻子就好像完全堵住了一般。

    “嗚嗚嗚,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雖然四皇子的講述語無倫次,但楚寬見多識廣,大體已經瞭解了整個故事的脈絡。他見三皇子手忙腳亂地安撫著自家情緒崩潰的弟弟,他就突然開口說道:“四皇子,張學士那其他幾個故事,也都是這種格調嗎?”

    正在抽噎的四皇子微微一愣,隨即細細想了一想,這才悶悶不樂地說:“反正都是這種挺晦暗的故事,聽得我心裡噎得慌,可難受了……”

    他斷斷續續地又講了《多收了三五鬥》、《藥》、《少年閏土》、《傻子》……雖說有的故事印象深刻,有的故事已經不記得細節,只能說個大概,但大體的基調卻已經在他的講述下顯得非常分明了。

    故事中的場景不再是朝中官員奏疏中的天下承平,不再是文人墨客詩詞中的盛世長歌,而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多了很多沉甸甸的意味。楚寬稍稍遲疑了一下,最終出聲說道:“太子殿下,如果可以,這幾篇最好能請張學士用文字錄入下來送進慈慶宮,以便於您仔細看看。”

    三皇子正有此意,楚寬這建議可謂是正中下懷。他立刻點了點頭,隨即無奈地看了看哭得涕淚齊流的自家四弟,最終開口說道:“楚公公去打盆水來吧,四弟這樣子出去實在是不好看,得讓他洗把臉換件衣服才行!”

    用一連串故事把四皇子說得眼淚汪汪落荒而逃,張壽可不覺得自己是惡趣味,又或者揠苗助長。和所謂的恐怖格林童話相比,葉聖陶老先生的童話故事集,只不過更現實更灰暗而已,反而沒有那種詭異的恐怖,其實在某些方面和魯迅的文章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在揠苗助長。他講的故事中,不少一度進入了後世初中乃至於高中的課本,只有整體風格平實,唯獨最後結尾較為沉重的少年閏土要低幼一些。

    然而,年紀不大的三皇子和四皇子,那可不是他們小學六年級那會兒似的懵懂,生活在宮中的他們固然看似被皇帝養得嬌憨,但其實早知世事!

    雖然有道是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但是,光讀經史,只見帝王將相,興衰存亡,忠奸黑白,卻只能在某些描述中,窺見一點真正的生活,但那大多是泛泛而談。

    真正的生活,在文人筆記當中,可筆記雜談相較於小說,在鮮明生動上就有所不足了。

    只不過,張壽沒想到的是,不只是四皇子,聽了他的故事,同樣致鬱的人裡,還有一個朱瑩。雖說不至於像四皇子這樣情緒外露,但在公學中蹭了一頓午飯,傍晚方才歸家的朱大小姐無精打采,意興闌珊,和早上出門時的神采飛揚形成了鮮明對比。

    聽到下人稟報上來,早就知道朱瑩是去了公學聽張壽那堂公開課的太夫人和九娘婆媳倆不禁莫名其妙。張壽那堂課據說是繁難複雜,眾多去申請旁聽的人根本連任何質疑都說不出來,聽完課之後就落荒而逃,據說對這些心懷不服的人震懾效果很不錯。

    既然如此,朱瑩這麼一副樣子是怎麼回事?在張壽那兒受氣了?不可能啊,想來人在公學中也不會有時間和張壽單獨相處,而朱瑩更不是因為張壽忙於正事就冷落她就耿耿於懷的人,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雖說叫來朱宏,興許能問出究竟,但太夫人和九娘私底下交流了一番之後,還是決定叫了朱瑩到慶安堂親自過問。可不問不知道,一問之下,兩人竟是哭笑不得。

    “這麼說,竟然是張壽閑來無事,給四皇子和其他人講他兒時從什麼葉老先生和周先生那兒聽過的故事,結果左一個右一個全都是格調沉鬱,你聽了心裡憋得慌,所以回來才會不高興!瑩瑩,你都多大的人了,至於嗎?”

    “當然至於!”

    朱瑩忿然挑了挑眉,隨即滿臉不服氣地說:“祖母和娘要是不相信,我說給你們聽!雖說肯定沒阿壽講得好,但最重要的那些東西我還是記住了的!”

    仿佛是生怕太夫人和九娘不信,朱瑩竟是真的徑直開講了起來。頭一個《多收了三五鬥》,就成功地讓太夫人和九娘面上笑容完全退去,等第二個《藥》說完,婆媳倆已經是眉頭緊鎖。待到之後那一個個故事大意從朱瑩口中說出,兩人最終一個揉眉心,一個歎氣。

    九娘忍了又忍,這才讓朱瑩說完,最後方才苦笑道:“我算是明白瑩瑩你的心情了。阿壽這幾個故事說淒慘,確實淒慘,但比起那些血肉橫飛的淒慘,卻又截然不同……這是在心裡剜刀似的難受!”

    “對對,娘說得沒錯,我剛剛就是一時形容不好!憋屈難受,我簡直難受極了!”朱瑩在祖母和娘面前團團打了幾個圈圈,最後方才惱火地叫道:“我一直都覺得阿壽心性豁達,樂觀向上,真沒想到他還能編出這麼讓人難受的故事!”

    “誰說是他編的,他不是說從別處聽來的嗎?”太夫人頓時就笑了,見朱瑩滿臉不信地看了過來,好像是想說那肯定又是他的托詞,她就語重心長地說,“要知道,人力有窮盡,阿壽在算經方面天賦異稟,在其他方面自然就要稍稍欠缺一些,他自己也是承認的。”

    她頓了一頓,仿佛在思量如何組織語言:“剛剛你說,阿壽講的並不是什麼辭藻優美的傳奇,反而好似是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可細細品鑒,卻也仿佛內含深意,不曾經歷過的人,是不可能憑空想出這些故事的。所以,就如阿壽所言,不是他想的,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

    九娘也點頭贊同太夫人:“沒錯,而且瑩瑩你雖說轉述得不那麼清楚,但其中有些語句好像是不經意間重複了阿壽的原話吧?聽著固然猶如市井口語,但細細品讀卻別有一番滋味,很明顯是極有學識的名士手筆。而寫這種東西,風霜或者說閱歷不可或缺。”

    朱瑩當然不會覺得祖母和母親這是小看張壽,她微微瞪大眼睛沉吟了片刻,隨即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好像沒錯,阿壽從小就在那個小村,自始至終就沒離開過,哪怕他再聰明,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應該沒見過那麼多!”

    “哎呀,幸虧他能遇到這些通達博學的老師,否則豈不是白白耽誤了?都是爹不好,娘和我救命恩人的兒子,他居然顧忌這個顧忌那個,險些就害了人家!”

    見孫女習慣性地又開始替張壽打抱不平,太夫人不禁莞爾。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張壽在鄉間這十六年,哪怕生來一副好皮囊,可之所以沒有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鄉下小子,絕對是教育和薰陶的關係。

    腹有詩書氣自華,這絕對不是說說而已。朝中無數貧寒之家出身的官員,哪怕居官清正,可只要官越做越大,治理的人越來越多,居移體養易氣,二十年下來,昔日看上去再普通的相貌,不知不覺也會威嚴自生。

    至於相貌猥瑣的高官,那完全是不存在的,別說一級一級考試就淘汰掉十之八九,甚至就算僥倖考中進士,那也很難再有往上走的機會。而相由心生,張壽能有如今這樣的風儀氣度,自己的努力也許很重要,但師承和資源更重要。沒人教,沒書看,仲永也會泯然眾人!

    因此,安撫了一通情緒一度抑鬱的朱瑩,把人給哄得高高興興回房先去沐浴之後,太夫人眼見朱涇和朱廷芳父子全都沒回來,家裡除了朱瑩就只有朱二,她一面吩咐小廚房晚飯少準備幾個花樣,一面就留下了九娘單獨說話,吩咐了李媽媽等人在外頭守著。

    “張壽的師承雖說有葛老太師一個人給他擋了,皇上心知肚明有問題,卻也不聞不問,但他流露出來的那些異乎尋常的理念越多,就越是瞞不住。所謂鶴立雞群,便是如此。”

    九娘自然贊同太夫人的這番判斷,可心裡卻不免仍有疑竇:“可阿壽那村裡的佃戶,全都是當初府裡安排的人,他最初體弱多病不出門,如今提到的那位葉老先生和周先生,興許還有其他人,又是怎麼遇到的?”

    這還在於其次,她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而這些人又怎麼會到京郊那樣一個村子裡?又如何能避開村中人的耳目?又為什麼要避開村中人的耳目?”

    太夫人正是覺得這個問題匪夷所思:“你問的,恰恰也是我想問的。要是有人教他權術謀略,那麼肯定是沒安好心,可你看看阿壽自從重開九章堂後的所作所為就看出來了,大多數時候是別人瞧著他年輕以為好欺負,於是就去踩一腳,結果就踩上了尖銳的釘子。”

    她說著就覺得有趣,嘴角也翹了起來:“至於他,那是真的對升官發財不怎麼在意。”

    “是啊是啊。”九娘不由得也笑了,“但這一年多,您也看到他如何升官發財了。”

    太夫人一時笑得捶了一記扶手:“你回家這麼久,這才終於有了當年新婦時那活潑愛玩笑的性子,總算這個女婿認得好!總之,既然人家教咱們家的女婿算學,經史底子也略打了一些,又教他世情,讓他不但腹有詩書,為人處事更滴水不漏,咱們家也記他們這份情。”

    站在簷下的李媽媽雖聽不見婆媳倆究竟在說什麼,但屋子裡的笑聲卻清清楚楚,因此她也不由得在心裡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心想如今夫人歸來,兩位公子和大小姐全都姻緣定下,赫然家和萬事興。

    當看到院門有人匆匆過來時,她連忙迎了上去,不欲來人打攪屋內談話。可聽清楚那稟報,她猶豫片刻就轉身回到了門前,:“太夫人,夫人,廣東會館宋會首持書求見,說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如果太夫人和夫人顧忌他是外男,他願意把情由寫成書信呈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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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七章 天驚

    之前還一度因為宋舉人不務正業,半路把人拿下帶回會館痛打一頓的廣東會館宋會首,在宋舉人去江都王府談婚論嫁的那會兒,人就到天津去了,一直都沒回來,以至於宋舉人病急亂投醫,先是找張壽提親,後來則是死纏爛打宋推官,差點把人嚇跑。

    而等到張壽推薦了渭南伯張康之後,宋舉人還嫌不足,甚至還打算請張壽的准老丈人趙國公朱涇一塊去,最後方才被張壽三言兩語嚇住。結果,提親的事都已經辦成了,但宋會首還是沒回來,以至於宋舉人沒事就說幸虧下手快,否則等到這位叔父回來,黃花菜也涼了!

    這事兒太夫人和九娘都聽朱瑩當成笑話似的提過,可如今那位據說是因為有事而緊急趕去天津的宋會首竟然回來了,而且直接跑到她們面前求見,這就匪夷所思了。而且,宋會首明顯考慮到了男女有別,聲稱如若不見就先請她們看信,這就明顯更不是小事了。

    雖說不喜歡多管閒事,可宋舉人還住在未來孫女婿張壽家裡,那樁婚事也可以說是因為張壽方才陰差陽錯鑄成的,因此,太夫人沉吟片刻,最終開口說道:“雖說男女有別,但他既然說是十萬火急,那就請進來吧,也不用什麼書信那麼麻煩了。”

    太夫人既然不避嫌疑願意撥冗接見,李媽媽自然立時親自出去吩咐了一聲,隨即又在二門親自接了那位大冷天卻滿頭大汗的宋會首進來。一看他這樣子,她就確定人已經急壞了,卻也不敢多問,直到把人送進慶安堂,見太夫人沒有吩咐外人進去,她就繼續守在了門口。

    至於屋子裡只有太夫人和夫人兩個女流,卻接見一個外人,這會不會惹人閒話,她是想都沒想。退一萬步說,就算宋會首有什麼不妥,夫人一個人大概就能把宋會首打趴下。

    更不要說,太夫人還寶刀不老呢!

    而太夫人和九娘與李媽媽一樣,看到宋會首那一進來顧不得行禮就在拼命擦汗的樣子,就知道事情恐怕很不小,因此,太夫人也沒有等人寒暄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問道:“宋會首說十萬火急,到底是什麼事?你侄兒和我未來孫女婿相熟,直接去找他不好嗎?”

    “我也不是沒想過去找張學士,但茲事體大,我覺得找朱家這樣的皇親國戚,這才更加穩妥一些。”宋會首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卻是左右看了兩眼,最後乾脆竟是不顧禮儀再上前了兩步。看到那位趙國夫人已經露出了極其警惕的表情,他就趕緊停下了。

    “請恕我大膽冒犯,可我實在是被嚇怕了。這消息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雙腿打顫……”

    即便知道不應該賣關子,可宋會首還是瑟瑟發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之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皇上不是把二皇子送去瓊州府種樹嗎?我們宋家一條船本打算從天津啟程返回廣州,結果才走沒幾天就在海裡救了一個人,他說是那條船上倖存的船工,還說……還說……”

    在聽到“倖存的船工”幾個字時,太夫人就勃然色變,九娘亦是又驚又怒,偏偏這時候宋會首竟然還支支吾吾,骨子裡都是火爆急躁性格的她們頓時急了,竟是異口同聲喝道:“快說!”

    宋會首被嚇得腳下一顫,直接就癱軟在地,牙齒甚至都在打顫:“那個船工說,那條船……那條船在半道上又是著火又是進水,已經沉了!”

    轟——

    即便是乙太夫人半輩子沉浮,此時也不禁有一種天打雷劈的感覺,一下子竟有些坐不穩。而一旁的九娘亦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竟晚了一刻方才發現太夫人的異狀,連忙起身上前半蹲在了婆婆的跟前,急忙問道:“娘,可要我叫李媽媽進來?”

    “不用,不用!”太夫人搖了搖手,緩了一口氣的同時,也緩過神來,這才輕輕握住了兒媳婦的手,再次低頭看向了依舊在地上沒能爬起來的宋會首。

    “我再問你一遍,你剛剛說的這件事,當真?”

    宋會首剛剛還只是雙腿打顫,牙齒打顫,但此時恰是渾身全都在打顫,聲音更是帶出了幾分哭腔:“我也希望這是他胡說八道,可船上的人說,得到消息之後大驚失色,就立刻在周邊四處搜索,結果沒能再救上什麼人,急中生智用了網子,卻打撈到了一些雜物。”

    “什麼雜物?”太夫人自己都沒覺得,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非常尖利。她死死盯著宋會首,見其顫顫巍巍從懷裡往外掏東西,不禁極為不耐煩。而在她旁邊的九娘卻不像她這麼在乎二皇子萬一真死了的政治意義,卻是微微眯起眼睛,同樣是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宋會首身上。

    她不怕別的,卻怕這位是丟出一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來當誘餌,實際上卻趁著掏出東西時圖謀不軌。古往今來,這種例子也不是沒有!專諸刺王僚,荊軻刺秦王不就是如此?

    然而,在她極其警惕的視線下,宋會首卻是從懷中摸索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等到他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打開,九娘就瞧見,其中有一塊烏木牌。她心中一跳,慌忙上前搶著接過,繼而鄭重其事地直接送到了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那烏木牌,就只見其上赫然是刻著三個蠅頭小字——申十二。而當她反過來時,就只見那是一隻說不清什麼動物的爪子,寥寥幾筆,卻頗有幾分殺氣騰騰的意味。只看這一件東西,她最初的那一丁點僥倖就完全無影無蹤。這是御前近侍的腰牌!

    而布包中那繡帶、穗子以及其他幾件亂七八糟的孝東西,她已經無心繼續多瞧,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就沉聲說道:“那個救上來的船工人在何處?”

    “回稟太夫人,人我緊急帶進京來了。”宋會首見太夫人一副冷峻的表情,連忙打起精神答道,“本來想船回天津,但逆風難走,船長就找地方停船,請穩妥人看著,帶著救上來的人和兩個穩妥船工,一路找宋氏商行和友商幫忙,換馬進京,正好在天津遇到我。”

    聽到人在廣東會館,知道這一路也算穩妥,太夫人面色稍霽,然而,一想到此事可能引發的巨大反應和後果,她卻依舊憂心忡忡。因此,撐著扶手站起來之後,她就沉聲說道:“九娘,宋會首我先交給你了,我現在就入宮面聖。等回頭宮中傳話,你就帶他直接入宮。”

    九娘立時凜然答應,卻又親自出門,一來是去叫李媽媽進來,二來是去吩咐備馱轎。

    而宋會首眼看太夫人帶著李媽媽去了東次間更衣,他方才趕緊扶著地面想要站起身,可雙腿卻依舊軟的沒法動。下一刻,他就只聽到咚的一聲,抬頭一看,卻只見九娘去而複返,恰是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自己面前。

    微微一愣神之後,他就如夢初醒,趕緊扶著這把酸枝木椅子,好不容易方才爬起身來,隨即就沖著對方使勁打躬作揖道:“多謝夫人,多謝夫人!”

    九娘也是看不下去人一直在地上起不來,卻又不好伸手去扶,又懶得叫丫頭進來攙扶這個明明還不老卻看著很老的糟老頭子,所以靈機一動,索性就搬了椅子讓人扶著。見宋會首謝了又謝,她便很不在意地打斷了,旋即就示意宋會首跟自己出門。

    等到站在簷下,她打了個手勢讓附近的下人都退得更遠一些,隨即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屋簷以及東西面的圍牆,確定沒有人窺伺,她才壓低聲音追問了一些細節。一問她就發現,宋會首僅僅是因為天津碼頭有事方才趕了過去,恰好遇到回京的船長一行,很多細節也不甚清楚。當然,也可能是人知道卻不敢說太清楚,又或者說是發現事情非同尋常就不敢多問。

    九娘微微沉吟了片刻,突然開口問道:“宋氏那條船上的人在發現二皇子那條船出了問題之後,就沒有想過把救上來的那個人滅了口,然後徹底撇清關係,當成什麼事都沒發生?”

    宋會首哪曾想九娘竟然問得這麼犀利露骨,一時再次額頭出汗。猶豫了老半天,他方才抬手擦了擦汗,小聲說道:“夫人明鑒,宋氏家大業大,雖說知道皇上可能雷霆震怒,遷怒我們,可為了不牽連自己而妄圖瞞下去,紙裡包不住火,消息萬一走漏,反而會是滅門之禍!”

    船長是他那位旁系族弟,說救人的時候沒想那麼多,船上人都沒有避開,所以都聽到人嚷嚷出二皇子這三個字。哪怕是把其他人全都殺了,把船沉掉,那麼也不見得能躲開這是非,因為如果朝廷追查,在這段時間曾于天津以及附近海域行船的,全都逃脫不了干係!

    而九娘聽宋會首如此坦白直言,她就歎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我知道了,你且在這裡等著。”

    見這位趙國夫人再次轉身進屋去了,就不知道是否是對太夫人言說他剛剛那番話,宋會首再次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卻是只覺得自己這個眼看快溺水的人,總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而他從來沒有任何一刻,覺得宋舉人這個侄兒是這般可愛。

    可想而知,如果沒有宋舉人這一層關係,就算他這個廣東會館會首在京城商人那個圈子裡勉強也算是一號人物,仍然怎麼都不可能這麼輕易地出入趙國公府,還勞動太夫人這位太后的親姐姐親自入宮稟告!

    當太夫人帶著李媽媽和九娘再次出來時,原本的家居便服已經換成了命婦的冠服。她剛剛已經從媳婦口中得知了問宋會首的那番話,此時不免多看了汗如雨下的宋會首幾眼,卻是開口告誡道:“你且好好打起精神,回頭若是入宮,不要再像剛剛這樣失態。”

    “要知道,你那侄兒婚事定了,也算是皇上的侄女婿,只要你宋氏自忖坦坦蕩蕩,問心無愧,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宋會首奔波兩地,回京把人丟進廣東會館就直奔趙國公府,壓根沒來得及和人說話,此時聽到侄兒婚事定了這個消息,他簡直是猶如人在夢中,連太夫人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直到被一聲咳嗽驚醒,見九娘淡淡看著他,他才尷尬地咳嗽了兩聲,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夫人,太夫人剛剛所言我侄兒的婚事……”那是什麼鬼?

    九娘可不會提永平公主和朱瑩衝突的那樁公案,輕描淡寫地說:“哦,很簡單,江都王的女兒海陵縣主和你那侄兒一見鍾情,所以你家侄兒去見了江都王之後,就想找你去提親。結果正巧你不在,他只能求助於我那未來女婿,於是就說動了渭南伯出馬登門提親。”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要是一見鍾情就能提親,還要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宋會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就某人那憊懶的性子,匪夷所思的愛好,好好的舉人不去想著應考會試,卻居然去參加禦廚選拔大賽的奇葩個性,竟然能打動一位縣主?開玩笑的吧?這種只會發生在戲文裡頭的事,難道也會在現實中發生嗎?

    可九娘接下來的話,立時就把他給完全砸醒了:“怎麼,覺得不可思議?緣分這東西,素來妙不可言,你那侄兒在你看來有千般萬般不好,但在有心人看來,卻只覺得他不求富貴,心思純淨。再加上也有個舉人功名,又出身廣東宋氏,也算配得上一位縣主了。”

    宋會首唯有苦笑,這一次卻是真的有那麼一點後悔:“就算是真的,也不知道此次這突然發生的事端,會不會毀了這門親事……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太夫人此時也在進宮的馱轎上暗自念叨這句話。她最慶倖的是太子已立,縱使二皇子真的船沉人亡,也動搖不了已經在東宮的儲君,可對於皇帝可能的反應,縱使她身為皇帝的姨母,卻也沒有辦法預料。就如同她此前沒預料到廢後逐子來得這麼快一樣!

    作為通籍宮中的外命婦,哪怕這會兒理應不是進宮的時辰,但她的進宮依舊很順遂。馱轎甚至一路直接從北安門進去,直到玄武門方才停下。

    而虧得有人早一步飛奔過來報信,一乘小轎早已在這裡等候。於是,從馱轎上下來的太夫人,立時就轉乘上了小轎。當小轎晃晃悠悠在乾清宮前停下時,太夫人便只聽轎簾外頭傳來了一個殷勤的聲音

    “太夫人這麼晚進宮,可是有急事?皇上本來打算傳膳,已經吩咐暫緩了。”

    聽說皇帝竟然推遲了晚膳,太夫人不禁搖頭歎了一口氣:“說實話,我真希望皇上這會兒已經用過晚膳了。”等聽完那個消息,那位元至尊還有心情吃飯才是咄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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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八章 有情無情

    姨母突然在這種極度不適合的時候入宮,皇帝自然預料到,恐怕有什麼非常緊急的事情發生了。可即便他事先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當太夫人要求摒退眾人,把事情緣由說完之後,他卻仍然呆若木雞,只覺得自己如在夢中。

    盯著太夫人看了許久,確定這位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姨母絕對不是開玩笑的性子,他才艱難地開口說道:“姨母,這也太荒謬了吧?您說的那些東西呢?”

    見太夫人拿出那個小布包,滿臉凝重地呈遞了上來,皇帝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可手伸到一半卻陡然僵住,接下來去拿東西時,更是忍不住微微一顫。就是這麼一個細小的疏忽,那布包因而墜地,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皇帝還想探手撿拾,可卻難以彎下腰去,還是太夫人親自撿起了東西,隨即在他面前打開了那藍色布包,將內中東西一件一件送到了他的面前。

    “這是申十二的烏木牌,按照這樣的編號習慣,以及背面的圖案,應該是御前近侍所有,查一查此人是否在押送二皇子的船上便知端倪。”

    “這繡帶還有穗子,都理應不是尋常人所有,也可以去查一查。”

    “但最重要的是,派一條船順風直下,去各地大港看一看問一問。只要到了寧波卻依舊沒有那條船的消息,此事恐怕就有七八分准,當然,但還是得先趕到瓊州府看一看再說。”

    “嗯。”皇帝有些僵硬地答應了一聲,隨即把自己的臉埋在了雙手之間。雖然二皇子和他並不親近,他也因為皇后對二皇子的放縱而心灰意冷,這一年多來,他更是因為那一場場的鬧劇徹底放棄了這麼一個兒子,可是,那不論如何都是他的兒子。

    儘管當年的夫妻之情,父子之情,早已在這麼多年的衝突和紛爭中漸漸淡去,可驟然得知二皇子可能葬身海底,葬身魚腹,而這一切就起因於他把人逐去瓊州府種樹,他還是禁不住覺得心裡猶如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巨石,整個人都有些透不過氣來。

    “姨母剛剛說,廣東會館的宋會首人在趙國公府?船長和救上來的人他也都帶進京了?”

    得到了姨母肯定的回答,皇帝就毫不猶豫地說:“宣他進宮,不止他一個,其他人也都捎帶上,朕沒心情一個一個見,一塊見了也省事了!”

    對於皇帝這樣的要求,太夫人自然能夠理解,但還是解釋道:“我進宮之前吩咐了九娘照看那個宋會首,廣東會館那邊,讓她派人去走一趟就好。但是,趙國公府距離宮裡近,外城到宮裡卻遠,而且此時此刻城門也關了,皇上還請先不要太著急,恐怕要先見宋會首。”

    見皇帝默然不語,太夫人就先丟下了他,轉身來到外頭親自叫來了陳永壽:“陳公公,你去一趟趙國公府,皇上口諭,讓我那媳婦把家中客人帶進宮覲見,另外,外城那些客人也不要忘了,如果此時城門已經關閉的話,就讓府裡朱宏陪陳公公你跑一趟。”

    雖說不是皇帝親自傳命,但陳永壽怎麼都不可能懷疑是太夫人假傳聖命,因而慌忙應命而去,但心裡卻是極其納悶。大晚上的,如果召見趙國公父子還說得過去,如果召見那位沒事就入宮一游的大小姐,卻也不奇怪,怎麼先是太夫人入宮,緊跟著皇帝又召見趙國夫人?

    最重要的是,帶家中客人覲見,什麼客人這麼要緊?甚至還要趙國公府派人和他去一趟外城接人?這都來不及等到明天早上嗎?

    而目送陳永壽離去,太夫人這才轉身回到了殿內,見皇帝依舊維持著她剛剛離開時的僵硬坐姿,她就徐徐走上前去,輕聲說道:“皇上,之前我聽到這個消息時,也是如同你現在這樣子。但是,那不是因為我和二皇子有什麼親戚情分,是我想到此事的影響。”

    “若非太子已立,此事能被某些心懷叵測之人編出一千種一萬種流言來!但是,皇上真的因此就後悔當初廢後逐子了嗎?還是說,你後悔立了三皇子為太子嗎?”

    “朕沒有!”

    皇帝幾乎不假思索地迸出三個字,隨即方才陡然醒悟,自己竟是感情用事了。二皇子如果真的死了,作為父親的他在震驚之後,當然會有些愧疚自責,甚至憤懣急怒,可就如同太夫人說得那樣,更大的波瀾來自於別人對此事的惡意懷疑和揣測。

    他是問心無愧,可那些烏七八糟的猜測會少嗎?而三皇子年少,其實根本就談不上任何班底——他也不會把人在九章堂的那些同學,乃至於張壽當成是三皇子的班底。可是,被他廢了的皇后會怎麼想?天下臣民又會怎麼想?會不會有人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三皇子?

    皇帝苦笑一聲,嗓子不知不覺就有些乾澀沙啞:“朕從前一直都覺得,高宗皇帝也好,英宗皇帝也罷,一個偏心小兒子,一個連兒子們都壓不住,一個實在辜負了太祖太宗的英明,一個也實在對不住隱忍多年後捲土重來的手段。可現在看看朕自己,呵呵,比他們更糟糕!”

    “高宗皇帝只是逐子,卻好歹還給了摔斷一條腿的英宗皇帝一個藩王,把人遠遠打發出去。英宗皇帝就算兒子鬧家務,對元後卻始終敬重有加,人先於他崩逝後,不但痛徹心扉連番詩文悼念,更是一度泣血。朕其實不如他們遠矣,更不要說一心一意的先帝了。”

    “至於三郎,他這個太子冊封未滿月,卻是人人稱讚他溫文有禮,好學不輟,大有賢太子之風。朕怎麼會後悔冊封了他為東宮太子?朕只是恨自己思量不周,恐怕要連累他受人質疑,該是朕對不住他才對!”

    見一貫張揚自負的皇帝此時赫然露出了心灰意冷之態,太夫人不禁眉頭緊皺。

    原本以她的身份,應該先去見太后,然後和太后商量好之後,再來告知皇帝這個消息,然而,想到皇帝兒時便有些逆反,成年之後更是如此,甚至連太后為保其令名,親自下詔廢後,他都不怎麼領情,於是她思量再三方才直接來了乾清宮。

    可眼下她卻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先去見太后了,畢竟,如果這會兒有身為母后的太后在,無論當頭棒喝也好,疾言厲色也罷,卻比她一個外命婦要合適得多。

    然而,事到如今,後悔已經是馬後炮,她定了定神,這才淡淡地說:“我為楊氏女十六年,為朱門婦幾十年。太后娘娘是我的妹妹,親生兒子又為國公,如今長孫和未來女婿也蒙皇上重用,人道是榮寵已極,恩遇非常,皇上覺得可是否?”

    皇帝沒想到太夫人竟然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一時也沒來得及細想,竟是木然點頭答道:“是這樣沒錯。”

    可話一出口,堂堂天子就覺得有些不對頭了。太夫人從來不是自矜家門的人,怎麼會突然問這樣一個很明顯的問題?而下一刻,他就得知了答案。

    “但皇上可曾記得,朱家也好,我和太后出身的楊家也好,難道就真的只剩下了我和太后娘娘這一對姊妹,還有涇兒這一家子?我不是只有涇兒一個兒子,還有一兒一女,但那個兒子懦弱平庸,卻想做官,我看他至少不貪,就求了皇上恩典,如今也只在南邊做個參議道。”

    “至於女婿,想當初我那女兒覺得他頗有才華,我又看走了眼,其實人是個恃才傲物的書呆子,瞧不起上峰,卻又轄制不住下屬,官當得亂七八糟,我懶得理他,直接任由他回鄉去做他的名士了,反正他不屑于朱家的名聲,他家的家產也夠他糟蹋了!”

    “而我和太后娘娘還有兩個兄弟,如今都還活著,可他們在先帝睿宗皇帝反正的時候,於最危急時刻一個大敗虧輸,一個畏怯不敢戰,所以如今都在老家安安生生養老。別說什麼世襲爵位,就是官兒都沒有一個,為什麼?因為他們沒能力,沒擔待,甚至心存怨望!”

    “但憑他們有一丁點自知之明,太后娘娘都會讓他們好歹做個富貴閒人!”

    見皇帝面色終於漸漸轉變,太夫人這才一字一句地說:“自從睿宗皇帝一朝功成,太后娘娘和我便商定,楊朱兩家,有能者佔據高位,無能者便當守戶犬,做個富貴閒人。可如果不願意做守戶犬,非要仗著家裡這點名聲權勢出來瞎折騰,那就對不住了,有多遠滾多遠!”

    太夫人微微眯起眼睛,那卻赫然是殺氣騰騰,凶光畢露:“就算這些血肉至親也許會將太后娘娘和我恨之入骨,可那又如何?與其讓無能者拖累一家人,不如壯士斷腕!”

    “所以,皇上,壯士斷腕的事情,我曾經做過,太后娘娘曾經也做過。”

    她甚至還有一句話藏在心裡沒說。想當初如果不是葛雍當了皇帝的老師,在太后面前堅稱皇帝雖說逆反心極重,少年意氣,飛揚跳脫,但只要靜下心來依舊能當個好皇帝,就憑皇帝親政之後那亂來一氣,哪怕就這麼一個兒子,太后重新垂簾然後調教孫子的心思都有了。

    總算最終沒有走到那一步……

    而皇帝也沒想到太夫人竟然會提到朱楊兩家,於是這才想起,並不是只有自己狠心休了髮妻,逐走了兒子,自己的母親當今太后,自己的姨母趙國太夫人,在對待家人方面,亦是嚴苛無情到了極點,甚至連某些外人都覺得有些過分。

    他也曾經試探過太后的意思,問是否要給兩位舅舅隨便弄個小官當當,結果卻被太后直接噎了回去:“我在世的時候休想,我要是不在,隨便你讓他們當什麼官!到時候世人只知道是你這個外甥心疼舅舅,我這個當妹妹的卻冷酷無情,這就行了!”

    經過太夫人這樣一番擺事實,講道理,當九娘帶著宋會首終於來到乾清宮時,皇帝的心情已經徹底平復了下來。他並沒有雷霆大怒,而是神色冷峻地再次仔仔細細詢問了一番事情原味始末,等到把宋會首知道的那點細節全都盡數問了出來,他方才微微頷首。

    “如若事情查實,確實如你所說,宋氏也算是有功無過。”

    宋會首是只要無過就行,根本就不奢望什麼有功,因此,他此時此刻簡直是感激涕零,一時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說了,慌忙跪下磕頭,好半晌才說囫圇了話:“皇上明察秋毫!”

    對於這樣的恭維,皇帝早就習慣性耳聾了,此時只是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吩咐陳永壽先把人帶下去,他並不打算在見宋氏那條船上其他人的時候讓宋會首在旁邊,因為只有如此方才能夠兩相印證。

    然而,等人一退下,他發現面前只剩下太夫人和九娘婆媳倆,這就有些尷尬了。畢竟,九娘從前會在寺中清修十幾年,說到底還是他一時興起帶著裕妃去佛寺進香造的孽,朱涇把張壽養在鄉間,派人看護,這樣的做法雖說是太后首肯,也是他默許的。

    結果,那位表兄當了十幾年的和尚,朱瑩十幾年沒娘,張壽也在鄉下生活了十幾年!

    因此,皇帝勉強擠出了一個很不自然的笑容道:“為了二郎的生死,今夜實在是勞煩姨母和表嫂了。”

    九娘對皇帝談不上什麼怨恨,但也談不上什麼好感,此時只是淡淡謙遜了兩句。而太夫人卻徑直開口說道:“宋會首既然入宮了,宋氏那條船上的人也在路上,那我和九娘也該告退了。若是皇上允許,我和九娘打算先去清甯宮稟告一聲。”

    這麼大的事情,瞞著太后當然不可能,皇帝只能點頭。然而,太夫人帶著九娘一同行禮告退之後,走到門口時,卻突然停住了:“皇上之前就推遲了晚膳,如今人既然還沒來,還請先用膳。聽說太子殿下他們兄弟就住在昭仁殿,相隔極近,皇上還請不要讓他們擔心。”

    皇帝微微一怔,等回過神時,太夫人和九娘都已經離去了。儘管他此時一絲一毫的胃口都沒有,但他也知道這兒的動靜恐怕瞞不住三皇子和四皇子。哪怕他極其希望不要影響到兩人,但就算不用腦子想也知道那不可能。

    因此,微微沉吟了片刻,他最終還是不得不面對,當即就開口吩咐道:“來人,傳膳,讓三郎和四郎過來陪朕一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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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23 07:49:04
第六百七十九章 探視

    清甯宮中,太后早就得知太夫人和九娘先後入宮,九娘來的時候,甚至還帶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到乾清宮,可她卻一直按捺心緒,沒有讓人去乾清宮打探詢問。果然,她沒有白等,太夫人和九娘最終親自過來了,帶來了一個她意料之外,確實可以說會震動極大的消息。

    和面色大變的玉泉不同,太后卻顯得很鎮定,甚至還笑了一聲:“果然,這越是到年尾,亂七八糟的事情就越多,就不知道是群魔亂舞,還是二郎真的命太不好!”

    太夫人沒有說話,而九娘從來在清甯宮就覺得彆扭,因此竟是比在乾清宮時更加沉默寡言。婆媳倆的默然卻並沒有影響太后的情緒,她微微歎了一口氣,卻是又單刀直入地問道:“皇帝這會兒是還要召見那條船上的人?城門關閉,人是怎麼帶進來的?”

    “妾身讓瑩瑩親自去的。”雖說太后驟然目光轉厲,但九娘卻依舊很鎮定,“城門落鎖,百官若非軍國大事之類的緊急事由不得進出城,這種時候,讓瑩瑩藉故說出城去見她大哥,比動用老爺的名義更合適。而大郎權掌五城兵馬司,有通行之權,帶人進城也容易。”

    “太后娘娘也許會說,不該讓瑩瑩牽扯到這種事情裡去,但她不是小孩子了,辦事也有輕重,若是事事都瞞著她,那才小覷了她。至於家裡,我已經交托給二郎了,事情也大致對他提了提,若是他老是沒有獨當一面的機會,又怎麼會長大?”

    太夫人之前吩咐的是讓朱宏跑一趟,可現在聽九娘這麼說,她也覺得媳婦想得更加周到,當下就出聲贊同道:“太后娘娘,九娘這番措置很妥當,在這種時候出城,確實是瑩瑩出面更好,別人回頭頂了天說這丫頭跋扈驕橫,反正她也習慣了。瑩瑩外粗內細,肯定能辦好。”

    “她當然能,這丫頭只要想做肯做,那就能面面俱到。”太后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聲音裡竟是有幾分悵然,“我只是更希望她別沾染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好好的和她那如意郎君做一對神仙眷侶就好。”

    “世上哪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眷侶。如果有,那也不是阿壽和瑩瑩。”

    這一次換成太夫人打趣了。她甚至還把今天朱瑩悻悻回來的事當成笑話提了提,果不其然就把太后逗笑了。但笑過之後,太后立時想起面前的婆媳兩人入宮的時辰,當下就連忙吩咐玉泉去叫人傳膳。而等到玉泉親自出去了一趟又進來時,卻又帶來了一個消息。

    “乾清宮那邊來人說,皇上叫了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一同用晚膳,還請太后娘娘別擔心。”

    “謝天謝地!”太后這才算是真正長舒了一口氣。自己的兒子自己最清楚,別看常常大大咧咧,特立獨行,但皇帝是一個相當感性的人,有些時候甚至會忘記自己為人君的立場,而會更執著于為人子,為人兄,為人友,乃至於為人父。

    如今皇帝既然從可能有的悲慟中回過了神,她就知道,接下來要注意的不過是外間的反應,以及善後事宜而已。因此,留下太夫人和九娘在自己這兒用過晚膳之後,聽到兩人說並不打算等朱瑩一同回府,而是要先行告退,她就沒有挽留。

    “如果瑩瑩執意要回去,皇上自然會派人送她。如果她要留在宮裡,清甯宮也好,乾清宮也罷,都有的是能讓她暫住一晚的地方,你們不用擔心。”

    命玉泉親自送了兩人到清寧門,再用兩乘小轎送她們出宮,太后就一心一意地思量起了此事應該如何應對。因而,當玉泉回來時,看到的就是燭光下猶如一尊佛像似的太后。

    她輕手輕腳地把其他各處燭火都滅去了一些,讓房中光線更黯淡了下來,這才抱著一件披風來到了太后面前,輕聲問道:“太后娘娘,是洗漱就寢,還是在這兒繼續坐一會兒?”

    太后卻沒有理會玉泉這個問題,更沒有提每晚都要做的泡腳,沉吟片刻就答非所問道:“我記得,敬妃之前搬離坤甯宮之後,好像是不願意搬到東西六宮,於是就搬去了清甯宮後頭的咸安宮?”

    玉泉微微一愣,隨即就點了點頭:“正是,因為敬妃最初還吵吵嚷嚷,所以伺候的人生怕她驚擾太后娘娘,常常讓她喝寧神的湯劑。”

    太后想也知道曾經的皇后,現在的敬妃為什麼要搬來本用於安置太妃太嬪的咸安宮。是她親自以不孝為罪名廢的後,而這對於一直都將她當成倚靠的皇后來說,那大概是最難以接受的事,也會覺得是遭到了最大的背叛。所以,皇后大概想見她想瘋了。

    她緩緩站起身來,輕描淡寫地說:“她過來之後,我也沒去看過她。現在去看看吧。”

    玉泉頓時大吃一驚。太后是什麼性格的人,別人不知道,她還會不知道嗎?哪怕垂簾聽政的時間並不長,只有短短不到八年,但能夠在那種主少國疑,女主聽政的情況下平穩將大權交到皇帝手中,又怎麼可能是心慈手軟,顧念舊情的人?

    沒看到就連太后的親兄弟,這些年也沒能踏入京城一步嗎!廢後算什麼,就憑敬妃辜負了太后的慈心和期望,把大皇子和二皇子養成現在這樣子,太后早就對人失望了。

    可玉泉也不敢規勸太后別在這麼晚的時候去咸安宮,因為她深知太后是最不喜歡人規勸的,因而只能一面慌忙給人披上披風,一面跟上去開口問道:“太后娘娘,可要去個人先去咸安宮說一聲?再多叫幾個人掌燈預備著?”

    見太后默許了,玉泉連忙出去吩咐,到最後,卻還額外叫上了清甯宮執役的六個御前近侍隨行聽差。等到她回房,就只見太后的手中赫然多了一串佛珠。

    知道太后那信佛其實更多只是做個樣子,佛珠這等東西更多時候是為了抑制怒氣,心平氣和,她登時捏著一把冷汗,等伺候太后換上了一雙厚實的皮靴子,在披風外頭又裹了一件貂皮大氅,她扶著人出門,上了那一乘暖轎,放下轎簾,就忍不住搓了搓手。

    皇帝正在乾清宮中見宋氏的那些人證,就算真的得知這兒什麼情況,恐怕也不會過來,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更不用說了。太后要真是想做什麼……誰能攔得住?

    可這時候想這些,卻已經來不及了,她只能在心裡暗自祈禱廢後在聽到這消息後千萬別發瘋。因為就太后眼下這種看似平靜,實則摸不准的心情,真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入夜的咸安宮原本早就落了鎖,然而,既然得到了玉泉的緊急傳信,當太后的暖轎在門前停下時,院門早已被人悄然開了。從裡頭出來的幾個年長宮人見轎簾打起,太后仿佛要下轎,為首的一個慌忙上前攔阻道:“太后娘娘,院子黑,直接讓人把暖轎抬到正殿門前吧。”

    看著漆黑一片的院子,太后並沒有堅持。宮中的開銷素來是一切從簡,也就是皇帝每天晚上會去某個宮院時,才會提前在他的必經之路上點石柱路燈,而其他的宮苑入夜也就黑了,更別說絕對不可能會有人來的咸安宮。

    當暖轎再次停下,她在玉泉的攙扶下彎腰走下轎子,最終站在那厚厚的藍綢夾棉門簾前時,她就開口問道:“敬妃眼下睡了?”

    太后要來,就算敬妃真的睡了,人也會把她折騰醒,更不要說敬妃如今根本就是日夜顛倒,一會兒瘋言瘋語,一會兒癡癡呆呆,這會兒人確實還沒有就寢。因此,跟著的那個年長宮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實話。

    “回稟太后娘娘,敬妃在房中寫信。”

    這個回答著實出乎了太后的預料。寫信?在被廢之後,人竟然還有這能耐往宮外送信?想想也覺得荒謬,她頓時微微皺眉問道:“寫給誰的信?寫完之後誰送出去的?”

    “沒人……沒人送出去,奴婢那兒收了整整一匣子。”那個宮人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太后,小聲說道,“自從有了紙筆,敬妃方才安分了許多,整天雖然還會說些瘋話,但大多數時候就是拼命在那寫信。有寫給閣老大臣的,有寫給致仕元老的,也有寫給皇族宗親的……”

    這下子,太后算是徹底明白了。反正是送不出去的信,那這些人自然任由敬妃去寫,反正寫了之後人就不會吵鬧,也能省掉很多麻煩。至於把那些信送到她和皇帝面前,估計誰也不會這麼幹,因為她和皇帝都最不喜歡告密。甚至皇帝在移宮時就撂下過明話。

    據說,皇帝吩咐,不要再拿敬妃的事來煩他,尋死覓活的話,只要救下來就無所謂,找太醫院就好。反正敬妃也出不了宮,更送不出東西,不怕這位廢後會鬧出什麼麼蛾子!

    太后壓根不提要看敬妃到底都寫了什麼,淡然一笑就開口說道:“走吧,帶我去看看這位裝瘋賣傻的前皇后娘娘。”

    包括玉泉在內,誰也沒想到,太后竟然一開口就認定敬妃是裝瘋賣傻。可誰也不敢問太后從何而知,反倒是剛剛那個說收了敬妃那些信的宮人頗有些後悔。

    她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后和皇帝都不是苛刻人,所以每次敬妃讓她送信,她回頭就放進匣子裡存好。早知道如此,她就把這匣子裡的東西一股腦兒都送到清甯宮去了!

    而太后卻沒在乎別人的想法,當跟著前頭帶路的宮人走進西次間,看到那個在昏暗的燭光下專心致志寫信的女子時,她不由得步子微微一頓,卻沒有先仔細看這個自己親自為皇帝挑選,如今卻成了廢後的敬妃,而是打量了一眼四周環境。

    移宮是皇帝安排的,咸安宮的人則是楚寬挑選的,昔日坤甯宮的宮人內侍一個也沒有留,在這兒伺候的所有宮人都是自願留宮,年紀在三十歲以上的,也許不如那些年少的宮人似的鮮活亮麗,卻至少有一樁好處,不會覺得這種侍奉廢後的日子厭倦無趣,所以乍一看去,咸安宮中佈置得井井有條,角落中的瓷瓶甚至還插著鮮花。

    而敬妃從側面看頗有些消瘦,但衣裙卻很整潔,頭上髮髻也是紋絲不亂,至少完全不像是披頭散髮的深宮怨婦形象。只不過,無論敬妃的手腕上還是頭上耳垂上,太后都看不見半點金玉飾物,她知道,這恐怕並非因為人已經成了廢後就心存怠慢,而是因為怕人自殺。

    靜靜地看著那個旁若無人只顧自己寫信的女子,好一會兒後,太后淡淡地吩咐道:“畢竟是敬妃,是她的東西不要短少了,那些金玉首飾該給她的就給她,不要怕她尋短見。”

    之前一直負責答話的那個年長工人本來要拒絕,可當聽到太后最後一句話時,她立時凜然閉嘴,心中冒出來的那個念頭把她自己都嚇著了。

    太后當著廢後敬妃的面說這樣的話,難不成意思是,根本就不在乎廢後的死活,所以讓她們儘管不用提防?要知道,她之所以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就是怕尖銳的簪子會用來刺喉,小塊的金子和玉佩會被用來吞咽……那都是宮中很常見的求死之術!

    而仿佛是聽到了太后的話,剛剛還在埋頭寫信的敬妃終於動了一動。她艱難地轉過了脖子,當看清楚面前的確實是太后之後,她臉上那平板的神情終於發生了幾許變化。

    然而,太后卻依舊沒有給她先說話的機會,卻是不慌不忙地繼續說:“你到這咸安宮已經住了有些天了,我這是第一次來看你,但也是最後一次。今天我來,只為了告訴你,剛剛得到消息,二郎那條去往瓊州的船大概出了岔子。”

    她仿佛沒看到周圍那一張張瞬間僵滯的臉,也仿佛沒看到敬妃那驟然猙獰的表情,繼續開口說道:“也許真的是他運氣不好,也許是有人想著奇貨可居,也許真的只是純粹的海盜,也許是船上發生了騷亂甚至叛亂……可能性很多,但也不是沒有另外一種可能。”

    “比方說,既然他鬧出了所謂坤甯宮投毒事件,以至於你被廢,他已經是和你不共戴天的不孝逆子了,那麼如果能用他的死,給大郎帶來幾分機會,那麼你也大概會賭一賭吧?”

    “犧牲一個逆子,把另一個兒子從皇莊種地的困局中撈出來,何樂而不為?”

    敬妃終於霍然起身,暴怒地撲了上來:“胡說八道,我沒有!”

    眼見兩個宮人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架住敬妃的胳膊,太后轉身就往外走,快到門口時方才停住:“有沒有不是你說的,而是天下臣民如何認定的。你們母子三人做過的蠢事太多,多這一件不多,少這一件也不少。你娘家少了幾個忠心耿耿的世僕,以為我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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