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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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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4 08:24:27
第七百六十章 分歧

    之前朱瑩的婚禮,沒有送請柬給宮中那些公主,所以,永平公主理所當然地沒去參加,因為她有一個最好的藉口,她死了哥哥,還是兩個。哪怕她知道四皇子偷偷去了,父皇也帶著三皇子悄悄去了,可父皇沒帶她,她也就只當不知道。

    而且她明白,父皇絕不是因為什麼偏愛,而是怕她和朱瑩自小就是冤家對頭,什麼東西都愛爭一爭,搶一搶,所以她見了朱瑩那風光大嫁的場面,於是心裡不痛快。他擔心的是她因景生情,自傷恨嫁。

    當然,她其實一點焦急待嫁的心思都沒有——更準確地說,她根本就想不出放眼所及之處,有什麼男人是值得嫁的。然而,她卻終究不想讓人拿來和朱瑩做比較。只不過,朱瑩在婚後三天,張壽都已經放完婚假回去複課之後,邀請了她們齊聚一堂,她也不得不來。

    不過,在看過那張名單之後,她就發現,除卻朱瑩之外,其餘女夫子們不是未嫁之女,就是孀居的寡婦,這樣的格局,反而朱瑩這樣一個新婦夾在其中,其實會顯得突兀而尷尬——雖然以她對朱瑩的瞭解,橫衝直撞的朱大小姐大概就根本不知道所謂尷尬為何物。

    永平公主沒去參加張園那場婚禮,但洪氏接到了請柬,她自然去了。然而,她只是陪著張壽的養母吳氏說了一會兒話,沒有像葉氏那樣,貿貿然親自去朱瑩和張壽的新房。

    畢竟,她和朱瑩其實並沒有那麼熟,而且也不能說是什麼相見恨晚的知己,與其對坐之際要拼命找話題來試圖裝作熟稔,還不如陪著吳氏待客。

    而陪著吳氏的她也確實幫上了很大的忙。所以,今天她和永平公主以及朱瑩在選定的女學這座軒敞院子聚首的時候,朱瑩就撇下永平公主,笑意盈盈地特地感謝了她一番。對此,洪氏見永平公主一言不發,一副你們就當我不存在的架勢,她也只能連連自謙。

    雖然是冤家對頭,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的朱瑩也不再如當年一般,為了一丁點小事就會和永平公主爭個沒完。永平公主不吭聲,她也沒有喋喋不休在那炫耀自己的婚禮,反正該有的風光她已經全都有了,只是饒有興致地和洪氏商討著各家有意送過來的女學生們。

    而對於這件事,就連身為金枝玉葉的永平公主,卻也還是第一次聽說,她也只能看著朱瑩在那津津樂道於誰家的女孩子靦腆,家裡人預備送她到女學來,希望人能開朗性情;誰家的女孩子太羞澀,連一句囫圇話都不敢說;又是誰家的姑娘不善於計算,管家不行……

    聽到最後,永平公主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你這說來說去,全都是些官宦乃至於勳貴千金,這距離洪娘子之前說的,希望天下女子能夠在自重自愛之外,還學會自強自立的本事,這好像相差太遠了吧?”

    “難道女學只是單單惠及這些原本就不愁沒有老師教導的官家千金嗎?這些有家世背景的姑娘,她們就算不上女學,也自然有家裡人撐腰。”

    “不比天下很多看似殷實小康之家重男輕女,家裡哪怕供出了舉人秀才,女孩子卻目不識丁,嫁人之後也是任人宰割,有苦不能訴,洪娘子你不是一直都想為這些人張目嗎?朱瑩你不是說希望這些人學會自立自強嗎?”

    此時此刻,葉氏等幾個朱瑩親自去請的女夫子們正好陸續抵達,發現永平公主竟然和朱瑩以及洪氏爭執了起來,她們不禁面色各異。她們大多也就是和朱瑩打過交道,對永平公主根本就不熟,只知道人從前主持月華樓文會,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名。

    所以,她們彼此對視了一眼,絕大多數人非常謹慎地沒有貿貿然插話,只有葉氏皺了皺眉,竟是率先開口說道:“想當初東漢權臣梁冀的妻子色美而善為妖態,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以為媚惑,然而,封國乃至於天下婦人卻以為美,於是群起仿效。”

    “由此可見,很多風尚,本來就是從官宦貴族之家傳出去的。女學也不例外。”

    葉氏竟然如此直接地為自己說話,朱瑩頓時神采飛揚。她卻沒有順著葉氏這話頭繼續往下說,而是笑吟吟地側頭看向了洪氏,果然,洪氏也微微點了點頭。

    “我之前是沒有想到,居然真有這麼多官宦勳貴之家的千金願意到女學來,所以只打算從殷實小康之家中招收一些女學生。因為她們既然生計不愁,家裡父兄長輩肯定會希望她們借此機會學會一些東西,將來嫁得更好,甚至帶挈親友更上一層樓。”

    “但是,我沒想到朱大小姐的名聲和影響竟然這麼大,竟然有很多人家沖著她的名聲,就願意把家裡的千金送來。如若真的因為我那點宏願就不收,那豈不是把她們排除在了天下女子之外?我想,官宦之家都肯送女入女學,消息傳揚出去,很多普通人家一定趨之若鶩。”

    “而只要能教好這些學生,各位女夫子也自然名聲在外,受人敬重。”

    今天來的這些女夫子們,除卻兩個是在京城確有才德之名的孀居寡婦,但其餘包括葉氏在內的四人,全都是因為皇子選妃而在宮中經歷了不止一次遴選,而等到大皇子和二皇子敗落之後,選妃暫停,她們一時處境尷尬,於是權衡再三,方才答應了朱瑩的邀約。

    而即便是這樣的邀約,也不是她們能夠自主的,很多人為了說服家裡人,甚至還想出了各種的說辭招法,所以,眼下洪氏這名聲在外,受人敬重八個字一出,葉氏也就罷了,其餘三人卻是無不心中振奮。

    都是花信一般的好年紀,又能在選妃中過了複選,無論性情還是才學,不說第一流,那也是相當不錯的,誰會真的甘心孤老終生?

    而朱瑩之前登門拜訪時,口口聲聲說皇帝並不希望耽擱了她們的終身,可她們家裡卻有各種各樣的顧慮,又或者家人倒是想給她們另外找好人家,宗族鄉里卻阻力重重,她們當然也希望能在女學中做出一番成績,闖出一點名聲,也免得終生為人所制,不得自由。

    因而,當下清苑陳氏就第一個贊同道:“沒錯,尋常人家多數會看著官宦人家行事,一旦有眾多官宦千金入學,其他人自然也會群起效仿。”

    “路要一步一步走,急不來。自上而下地收人入學,這也是一個辦法。”

    “女學和公學不一樣。貧寒之家的兒子們也許還能少做一天工,少種一天地,擠出時間去入學。可貧寒之家的女孩子,卻根本等不到這一天,因為她們早就被父母長輩賣了換錢!”

    說這話的是和葉氏一樣來自通州的胡氏,她聲音尖利,明顯帶著幾分旁人沒有的淩厲,最後竟是直接抒發了自己的怨氣。

    “就和我族中那些所謂親長捶胸頓足,大為遺憾我沒能給他們掙回一個皇子妃的名分一樣。要知道,家裡小一輩的男孩子都不會讀書,在科場上考不出什麼名堂,這希望就放在女孩子身上,所謂婚姻,也不過是最好能賣一個好價錢!”

    “所以,女學也是這樣,只要有名門千金入學,多少人家擠破頭也想把女兒送來。不是為了讓她們自立自強學本事,而是希望她們攀龍附鳳,好帶挈自己!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這樣的道理!”

    儘管胡氏這話犀利到有些刻薄,但眾人聽在耳中,大多卻覺得非常贊同。而剛剛第一個出言為朱瑩說話的葉氏,此時卻覺得有一種不那麼妥當的感覺。

    不是因為胡氏這話不對,就是因為人這番話實在是太對了。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見永平公主哂然一笑道:“就是因為世人常常喜歡東施效顰,一味盲從,所以我才不願意招收太多官宦人家的千金。這些女孩子難免會自恃出身,萬一她們不服女夫子們的管教,反而倒是居高臨下,炫耀家世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四面八方想要攀龍附鳳的人家要是全都把家中女兒送過來,那時候怎麼遴選?怎麼保證公平?到時候外間本來就看不慣女學的人再煽動一二,屆時流言蜚語亂傳,那是個什麼結果?”

    “公學有陸綰和劉志沅這樣的老臣,有朱瑩你家相公張九章這樣的能人,尚且都要常常靠葛老太師出面,甚至有時候還需要太子來做後援,女學呢?”

    “女學充其量也就是我一個沒什麼分量的公主,加上你這個身世顯貴的趙國公千金,再加上洪娘子的書香門第名聲,還有這些女夫子們的才德之名而已。但相較公學,單薄何止幾倍,禁得起別人眾口鑠金嗎?”

    “最重要的是,被你們本想教化的女孩子在背後戳著脊樑骨罵,你們不會覺得委屈嗎?”

    永平公主這突如其來的反擊,不論是剛剛滿腔怨憤的胡氏也好,還是兩個斟酌利弊沒有貿然開口的孀居女夫子也好,又或者最先開口的陳氏和另兩個點頭的也好,全都不禁愣住了。而剛剛已經有所預料的洪氏頓時大為棘手,想了想就打算開口緩和一下氣氛。

    然而,她卻沒有想到,朱瑩竟是不慌不忙搶在了她的前面:“女學初開,不可能面面俱到,如官宦千金,我打算只收那些家裡官職不大,權勢不顯的,也就是說,勢要之家的千金,一概不收!想來各位女夫子也不希望被達官顯貴拐彎抹角找來求照應,隨後束手束腳吧?”

    朱瑩說著看了眾人一眼,見葉氏首先點頭,胡氏等人對視一眼,猶豫片刻,也大多點頭表示贊同,她就笑看了一眼如釋重負的洪氏,又氣定神閑地站起身來。

    “至於民間女子,女學也絕不能送上門來就照單全收。有道是,寧缺毋濫,就和公學一樣。哪怕不能如九章堂那樣貼出考題,任憑人交上答卷作為初試篩選,也可以另尋他法。我既然應了皇上來做這個督學,那麼,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訪查。”

    說這話的時候,朱瑩嘴角一翹,恰是顯得神采煥發:“趙國公府當然有的是人手,但是,這並不是我的憑恃,因為如今我是出嫁的女兒,沒道理什麼都要麻煩娘家的人。我家有個打遍京城三教九流的阿六,所以只要阿六出馬,有的是人去奔走,去摸清楚報名各家的底細。”

    這下子,就連永平公主也不由得愣住了——居然三教九流之徒能這麼用的嗎?

    今天朱瑩特地要求,把朱宏等人打發去跟著張壽去公學了,卻把阿六給帶了過來。因此,這會兒朱瑩在裡頭炫耀似的把自己拿出來說事,阿六先是一愣,隨即就有些哭笑不得。

    他之前打遍了京城各處三教九流,那也是因為最初和王之子鄭承恩鬧出來那件事的教訓,於是想著為了給張壽打造出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順帶也好廣布眼線,留意各方動向,所以很多事情他事先都能有所準備——可現在聽朱瑩這麼一說,他突然發現眼界一下子開闊了。

    這次因為大皇子和二皇子的事,朱廷芳所領的五城兵馬司和秦國公張川掌管的順天府衙正在整個京城內外開展打擊,很多三教九流之徒都嚇得不敢冒頭,號稱都快餓死了。

    如果能開發出這些傢伙的新用途,那麼很多人也就可以有一份正經營生了……這就好像是自家少爺曾經說過的,所謂金盆洗手,上岸做好人?

    阿六在外頭浮想聯翩,朱瑩則是在裡頭侃侃而談自己的收人準則。除卻小官宦以及無名宗室家的千金之外,她的招人目標確實就和永平公主以及洪氏最初的設想一樣,放在小康殷實之家,但並沒有對家境以及家人的特別要求。

    用朱瑩的話來說,閑著也是閑著,如果有那種父兄長輩重男輕女,貪得無厭,把家中女兒當成奇貨可居的家庭,而那位姑娘又有自強自立之心的話,她倒很樂意把人招收過來,為此要和人家大戰三百回合也在所不惜……

    當然,她是這麼說,永平公主和其他人誰都只當耳旁風就是了,就連洪氏聲稱想要替天下弱女子張目,卻也不想在一開始就開啟困難模式,自找麻煩。而外間阿六更是暗自發誓,絕對不會讓這種極品之家的姑娘進了女學。否則朱瑩跑去戰天鬥地了,張壽怎麼辦?

    就在這時候,守在門外的阿六突然捕捉到了外間似乎有動靜,他毫不遲疑地悄然離開,等到了出了這個院子,快到大門口時,他就只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容舉步而來,恰是楚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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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一章 鷹犬和評判

    阿六對楚寬這個人,那自然是非常熟悉了。而且,說得過分一點,他對楚寬甚至比張壽對楚寬還要熟悉。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從前在融水村張家時領著什麼機密任務,需要不時回宮中找楚寬彙報——其實他認識楚寬也是從跟著張壽回京之後。可是,要知道他還額外從皇帝那邊另外拿一份武藝教習的俸祿,因而通籍宮中,於是“偶爾”碰到楚寬的機會非常多。

    只不過現在阿六卻已經意識到,所謂的偶爾,其實壓根就不是偶爾,因為楚寬好像一直都對張壽很感興趣,甚至常常會去演武場旁觀他和人交手。所以此時此刻,面對這麼一個不速之客,哪怕聽張壽說過,三皇子會派人來送信給葉氏,他依舊對楚寬顯得不那麼客氣。

    “楚公公親自出馬,太子殿下身邊沒人了嗎?”

    “你的話比從前多了。”

    楚寬的回敬直接而又犀利,見阿六看向自己的眼神頓時有些不好,他就呵呵一笑道:“太子殿下身邊確實沒什麼人,要知道,之前孔大學士就差沒有逼著皇上答應,慈慶宮中不用識文斷字的內侍。如今我是掛著萬安宮管事牌子的名義,做著慈慶宮管事牌子的事。”

    見自己說了這麼多,阿六終於沒有再繼續攔路,而是漠然退到了一邊,只是那眼神分明依舊帶著警惕和提防,楚寬也不在意,不慌不忙地徑直往前走。當察覺到身後那少年緊隨而來,他就頭也不回地說:“你是皇上派去跟著你家少爺的,可現在好像早就忘了自己的職責。”

    “我不是御前近侍。”阿六不假思索地迸出了一個完全八竿子打不著的回答,但當接下來楚寬回頭看他時,他卻閉上嘴再也沒有隻言片語。

    楚寬想起如今花七總領御前內侍的那份職責,當然就明白了阿六的弦外之音。

    可想想花七把這麼一個人直接丟在宮外張壽那裡,只定期去傳授一下武藝,也不讓人刺探傳遞消息,任由其日久天長和張壽朝夕相處,也難怪最後會把這麼一個天賦和努力全都不缺的少年完全變成張家的人,而皇帝卻竟然聽之任之,他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皇上都沒說什麼,你不用擔心我會蠱惑你去幹什麼。就憑你對張學士的忠心耿耿,我總不至於自取其辱。”他轉頭繼續往前走,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太子殿下非常敬重張學士,甚至比皇上當初敬重葛老太師更勝一籌。有這樣的基礎,論理張學士可以說是穩如泰山。”

    說到這,楚寬突然詞鋒一轉道:“但是,就因為他穩如泰山,勢必會受到兩代天子的信賴,他才招人嫉恨。就算是葛老太師的出身資歷和才能,昔日在當帝師的時候,也曾經有當時的閣老尚書等等試圖動搖他的地位,更不要說你那位少爺了。”

    “你要想保護他不受侵害,那就要豎起耳朵,睜大眼睛,時刻磨利自己的爪子,自己的獠牙,隨時準備撲上前去,咬破敵人的喉嚨,一擊制勝,讓人絕對沒有任何反撲之力。”

    “這就是當初我曾經為皇上做過的事。這就是身為鷹犬的作用。”

    阿六的眉頭非常明顯地緊皺了起來。鷹犬兩個字,想當初花七也對他說過,但現在他聽在耳中,卻總覺得不那麼得勁。

    然而,此時他們已經快抵達永平公主和朱瑩等人說話的地方了,包括跟著朱瑩來,特意做了男裝打扮的湛金流銀,還有宮中的兩位女官以及幾個女夫子的侍婢和僕婦都在,所以他最終沒有出聲,只是在心裡默默反駁了一句。

    少爺雖然從來都沒說過,有沒有把他當成鷹犬,但人卻常常都說,他是家人。

    楚寬的到來,除卻朱瑩事先從張壽那兒知道風聲,其他人都很意外。

    永平公主常常由對方陪著去月華樓主持文會,按理說是對楚寬最熟悉的人,她從前只認為對方是父皇的心腹,司禮監未來的掌舵人。

    可自從楚寬順理成章接任司禮監掌印,卻突然毫無預兆地一跤跌到底,隨即又被皇帝派去慈慶宮,青衣小帽充當一個毫無名分的隨侍,她就覺得自己看不懂這個人了。等到人突然又搖身一變成了太子生母的萬安宮管事牌子,她就徹底覺得,這人城府比她曾經以為得更深。

    所以,楚寬姿態謙遜地聲稱,代替皇貴妃前來,再捐助女學一筆錢,她只覺得人是打著皇貴妃的旗號別有用心。要知道,雖說曾經的和妃如今已經是皇貴妃,甚至比她身懷六甲的母親裕妃還要再高一截,但這位為人謙遜的太子生母,那根本就是能不出頭就不出頭的性格。

    就連現如今,人在打理宮務時,更多的還是倚重于太后派來輔佐的那個女官,如果不是裕妃身子漸重,行動已經有些不便,這位皇貴妃十有八九會把大權都推給裕妃。

    而就是這樣一位恨不得自己不起眼再不起眼的太子生母,會派楚寬來送錢資助女學?如果是跟著太后做這種事,那還差不多!

    永平公主的警惕心已經提到了十分,在宮中呆了許久的洪氏也隱隱察覺事情好似有些複雜,葉氏則是因為自己參選的經歷,對這些宮妃之間的勾當一向敬而遠之,於是三個人誰都不吭聲。而其他人卻壓根沒意識到,全都在那又驚又喜。

    之前率先附和朱瑩的陳氏,就忍不住開口稱讚道:“皇貴妃這真是及時雨,之前我們還在議論朱大小姐的方案,回頭招生報名時,派人去訪查核實這些報名者呢!”

    見陳氏照舊還是拿舊日稱呼來叫朱瑩,而朱瑩明顯皺了皺眉,楚寬就笑道:“哦,原來皇上欽點的督學禦史居然想出了這樣的辦法?這是要利用趙國公府的人手,還是要用我們小六爺那打遍京城無敵手的威名?反正兩者都行,但也確實是需要錢鋪路,那就儘管去用吧。”

    “這筆錢說是皇貴妃的體己,不算多,一千貫,但其中有一半是太子殿下攢下來的錢,這一次也是太子殿下提請皇貴妃來做的這件好事。”

    點了點題之後,見朱瑩笑吟吟地面色如常,其他人包括永平公主在內,恰是全都微微色變,或疑惑,或驚喜,或沉吟,或期待,楚寬這才若無其事地說:“當然,太子殿下也有一樁非常不得已的事情,希望能夠求助於諸位。”

    “事情是這樣的,太子殿下一向親厚的弟弟,也就是四皇子,之前一直都負氣呆在宮外,被張學士安置在公學。”

    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四皇子在公學的那點學習生活經歷——當然省略了假扮齋長去有困難的同學家裡家訪,以及慫恿阿六和蕭成小花生去孔家扮鬼這種非常要命的事——楚寬又頓了一頓,等眾人好歹明白了一下事情經過,他這才拋出了四皇子和張琛賭鬥這件事。

    當然,他也不會忘記,替張壽好好提一提打算推出的那公學雙重資助計畫,以及巡生前去各區給貧家子講課這一做法。

    見眾人有人驚歎張壽想得深遠,有人卻在攢眉沉思,仿佛不明白這件事和她們有什麼關係,楚寬也不解釋,而是笑容可掬地說:“張學士把賭鬥的地方設在了通州,可他卻是分不開身的,所以就需要有人去做評判。”

    “說實話,眼前就有皇上欽點的督學禦史大人,她其實最合適,但是,要知道張學士和她新婚燕爾,張學士自己都不能去,哪會放她去?至於張學士那些學生們,誰能壓得住四皇子和張琛?所以,太子殿下知道諸位當中就有出身通州的,方才派我送了他的親筆信來。”

    “太子殿下無所謂四皇子和張琛誰輸誰贏,但是希望公平公正,如此四皇子才能心服口服儘快回宮,他希望有人能鐵面無私當好這個評判。之所以想到諸位之中也許有人適合,也是因為他覺得,諸位當中有通州本地的,而四皇子和張琛對女人總會多幾分敬重。”

    才怪!別人不說,永平公主至少對四皇子和張琛有幾分瞭解。和三皇子這個太子相比,四皇子脾氣要衝動執拗很多,他發起脾氣來,管你是不是女人!

    而張琛那就更不用說了,也不看自己有多少斤兩,放出話說非絕色美人不娶——當然,也不是沒有容貌出眾的姑娘主動接近他,試圖成為未來秦國夫人,可這時候張琛卻又矯情了,說什麼那些女子是看中他的地位,而非本身。

    張琛那傢伙以為除了身份還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隨著不少人碰了一鼻子灰,受了一肚子氣,甚至還有人被殃及池魚,張琛在京城某些世家千金的小圈子裡,也早就敗了名聲。

    這兩個人賭鬥,若是哪個朱瑩之外的女人自以為厲害去做評判,那簡直是自取其辱!

    而永平公主冷眼旁觀,便發現此時在場的女夫子們全都是聰明人,竟是全都默不作聲,沒有一個開口大包大攬的。於是,微微松了一口氣的她就打算開口替眾人推卻了此事,誰知道楚寬卻沒有被眾人的沉默逼退,而是笑呵呵地又開了口。

    “我知道諸位難免會有顧慮,太子殿下也並不是強求。他之前已經請示過皇上,又親自見過秦國公,兩位都很認同他從女學中邀人評判的做法。如若各位誰能助一臂之力,便是太子殿下和秦國公欠她一個人情。”

    他知道自己這麼一說,難免就會有人出於功利之心答應,當下卻又鄭重其事地說:“太子殿下和秦國公說了,若是四皇子又或者張琛犯渾,那兩個都是吃硬不吃軟的,想當初張學士能讓他們服氣,也沒少用硬手段,所以必要的時候,那位評判也可以來硬的。”

    “……”在一張張目瞪口呆的臉中,葉氏那張詫異的臉顯得尤為突出。話說到這份上,她如何不知道這是暗示除卻朱瑩之外,眾人當中唯一能打的她接下這個任務?

    要說她對四皇子和張琛都完全無感,也完全沒有恨嫁之類的迫切心思,其實自身也不是特別在乎所謂太子和秦國公的人情。

    然而,她父親已老,弟弟還小,如果能讓那兩位將來照拂家人,她日後若想飄然離京,暢遊天下時,那豈不是也能少些牽掛?畢竟,這狹窄的一片天,她實在是看夠了。

    想到這裡,在一片遲疑和顧慮之中,葉氏就開口說道:“楚公公此話當真?只要能公正評判,餘下的都可以隨我自主?哪怕我看不慣他們,揍他們一頓?”

    聽到明顯不是女人應該說的這個揍字,一群女夫子們幾乎齊齊為之側目。等看見葉氏那赫然一臉若無其事,她們方才有人想起,這位將來的同事據說是曾經當街把狗腿子打到不能自理,最後還把那位見色起義的公子哥割了一個耳朵,拎到順天府衙去的!

    而人家到女學來,教的也和她們完全不同。這位教的不是什麼柔順,什麼卑微,而是教女子如何自保,如何防身,如何不被宵小欺負!說實話,她們其實也想學學……

    而楚寬終於等到了葉氏的回答,當下就笑容更盛了:“只要能懾服四皇子和張琛,那自然是悉聽尊便。但是,葉小姐也需要把握好分寸,否則就不是評判,而是結仇了。”

    “這我自然省得。”葉氏淡然一笑,當下就對永平公主和朱瑩開口說道,“招生之前,想來我這個只教防身術的女夫子也沒什麼用,太子殿下既然派楚公公給出了這樣優厚的條件,就容我去通州做這樣一個評判。我也沒什麼所求,只求將來老父幼弟能夠有人照拂。”

    這種日後在關鍵時刻也許能派上大用場的人情,葉氏在此時此刻坦坦蕩蕩地說了出來,其他人雖說之前覺得這未免有一種欽定的感覺,可眼下卻都為之啞然,只能眼睜睜看著楚寬含笑將東宮太子那封親筆信呈遞給了葉氏。

    而葉氏從容接過信之後,卻大大方方當眾取了信箋展開一掃,隨即就淡淡地轉送了給永平公主:“回文我就不寫了,還請公主回宮後替我轉致太子殿下。通州乃是京城水陸要衝,貧富不均,貧兒眾多。要是四皇子和張琛真心做事,我當然不會亂挑刺,但是……”

    “但是他們這賭鬥要只是為了自己的意氣,卻不顧他人死活感受,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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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5 02:05:20
第七百六十二章 忽悠的功力

    “這天氣怎麼越來越冷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的課結束,當四皇子從課室中出來的時候,被迎面而來的冷風一吹,他恰是使勁跺著腳,搓著手,一副冷到有點受不了的架勢。

    然而,他固然不像往日在宮中似的皮裘裹身,但最外頭那層半舊不新的袍子裡,還有一件輕軟的絲棉小襖,所以當他看到小花生和蕭成跟了出來,兩人無不斜眼睛看他,再看到自己那些每天換一輪的同學們,他就抱怨不出來了。

    因為這些比他大的同學們,身上雖不至於破衣爛衫,但很多人都裹著和自己身材完全不相襯的厚重大襖。很顯然,這並不是他們的衣服,而很可能是家中父兄長輩的。

    而他聽小花生和蕭成說,夏日來上課的早上,這些學生都會沐浴更衣,穿上一身家裡最好的衣服,以免帶著一身味道在公學被人瞧不起。但這種越來越天寒地凍的天氣,這樣的整潔也越來越難以維持。比如這幾天他就發現,那些同學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實在是難以忍受。

    但此時,他就只見眾人裹著大襖匆匆而走,臉上全都寫滿了喜悅。

    就在今天下課之前,張壽代公學祭酒陸綰公佈了一個消息,公學出資向京城一家制衣坊定了幾百件棉袍,還在公學一角修建了一座大澡堂子。今後每日早課延遲半個時辰,以便學生在早課之前,先進行沐浴,然後統一更換校服,放學時再留下那套校服,以備七天后穿。

    雖然這校服只是給學生們上課的時候穿,不能帶回去,但公佈消息的時候卻說得清清楚楚,每個人的校服上會繡制姓名和班級,所以哪怕學生們不過是七天來一次,也絕對不會出現一件衣服輪換給別人穿的現象,真正做到一人一衣。因而,學生們無不喜出望外。

    畢竟,對於大多數京城貧家而言,夏天還能沖個涼就當洗澡,到了冬天,燒熱水洗澡就變成了一種奢侈。而四皇子恨不得舉雙手雙腳贊成張壽公佈的這做法,結果之前張壽宣佈之後,他卻被小花生蕭成的帳給嚇住了。

    一件棉衣的價格微乎其微,但幾百件就是一樁很大的開銷;而一個人洗澡所用的木柴也同樣微乎其微,幾百個人洗澡,從木炭又或者煤,再到供水,又同樣是一個非常大的開銷。小花生對物價了若指掌,蕭成則很會算帳,最後兩個人展示給四皇子的恰是一個很大的數字。

    偏偏就在四皇子心情極度複雜的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討厭的聲音:“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沒想到朝廷都沒能為寒士做到的事情,公學卻為一群貧家子做到了。”

    “你以為是朝廷不想做嗎?天下寒士有多少人,朝廷能顧得上多少?而天下貧家子又有多少人,公學能周顧得上的,也就眼下這幾百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以為這一人一件棉袍校服,每天來上課洗一個澡,這得多少錢?”

    四皇子看到和自己一番衝突之後,又被張壽打發去繼續授課的羅三河也從課室裡出來,竟然還在那空口說白話,想到自己之前在蕭成和小花生面前吃的癟,他不由得氣急敗壞,直接就針鋒相對。

    反正這會兒其他學生都走了,他也不怕這番相爭被張壽看到,然後又挨上一頓罵。

    而這一次,就連小花生和蕭成都沒幫羅三河——人剛剛那話聽上去好像沒錯,但卻太脫離實際了。學過杜工部這首《茅屋被秋風所破歌》之後,他們還聽張壽講解過,因而當然都知道,天下寒士俱歡顏是不可能的。

    而四皇子旗開得勝,此時那就更加現學現賣了起來。

    “而且,你又不是寒士,更準確地說,你也好,我也好,還有小花生和蕭成,全都壓根不是什麼士,當然這公學裡的學生,就連夫子們,能夠被那些真正掌握話語權的士大夫承認是士的,估計也找不出幾個!”

    “頂了天也就是陸祭酒,劉老大人,還有從前在這裡教過書的唐解元,去了通州開公學的謝萬權,大概就這麼幾個人。就連張學士都被人譏刺是不學經史的暴發戶。自詡為士的那一批精英讀書人,向來是天下最難滿足的群體。衣食足而後知榮辱?不,大錯特錯!”

    “他們衣食足,就想要話語權,有了話語權,就想要指點江山,指點江山就免不了要罵貪官,罵朝廷,罵了朝廷之後就自詡懷才不遇。自詡懷才不遇之後,不免就要追念古今……嗯,現如今是我大明威淩四海,沒有敵手,否則他們就不止追念古今了。”

    “要是海外有什麼大國勝過大明,他們指不定還要吹噓他國,貶低我國,以此來炫耀先見之明!所以,寒士這種人物,拿著朝廷的錢,也未必會說朝廷的好話,也不可能個個歡顏!而且,你見過住著大宅,坐著寶馬香車,卻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寒士的傢伙嗎?”

    “張學士就從來都不說自己是寒士,他從來都承認自己是運氣很好的暴發戶。那些擁裘賞雪願天寒的傢伙,作詩論文的時候卻悲天憫人,也不見他們真正為治理地方出什麼力,就只見在給做事的循吏挑刺,這種人簡直是無恥之尤!”

    “光會歎民生多艱有什麼用,只說不做的人最可恨!就連舍粥舍衣做表面善事的,也比這種傢伙強!”

    四皇子努力回憶張壽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某些話語,此時一口氣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來,眼見羅三河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滿是不可思議,他只覺得意極了。

    想在我面前炫耀學識?開什麼玩笑,我可是從小聽著父皇那些“異端邪說”長大的!

    用父皇的話來說,太祖皇帝滿腦子都是不合時宜的奇思妙想,所以後來一時想不開就去周遊四海,結果就再也沒了音訊。但是,鄭家人喜歡這些新奇想法的血脈卻傳了下來。

    所以,父皇很喜歡張壽那些新奇的想法,他也很喜歡張壽和別個夫子的不同,尤其是學著張壽那口氣說話,尤其是駁斥別人,那種感覺真是太痛快了!

    嗯,幸好他記性好,又常常喜歡豎起耳朵留心張壽說的每一句話,哪怕不求甚解也先背下來再說,這會兒就派上大用場了!

    眼看羅三河再次被四皇子說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而四皇子卻又洋洋得意,小花生終於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沒好氣地咳嗽了一聲,正打算揭穿四皇子這是鸚鵡學舌,卻沒想到四皇子竟是搶在了前頭,直接承認了。

    “這些都是我平日跟著老師耳濡目染學的!所以,你要想在公學當好夫子,還早八百年呢,不是把你在司禮監內書堂學到的那些東西生搬硬套拿出來,這就夠了!話說回來,我之前和張琛打了個賭,你現在要不要也和我打那個賭?”

    “別看你出身民間,可自從進了內書堂,早就脫離民間了,你這次跟我去通州,要不要也去試一試,如何從貧家子中遴選可造之才?你,我,再加上張琛,三個人一塊比一比!當然,準確地說,我不是一個人,畢竟我年紀可比你們小,所以我要加上小花生和蕭成!”

    “要知道,我們三個加在一起,也沒有你們讀的書多!但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看到羅三河真的露出了認認真真在那考慮的表情,小花生簡直想捂臉,就連相對老實的蕭成也露出了不忍看的表情——這四皇子是賭鬥上癮了嗎?這竟然連自家太子兄長特地送過來輔佐他的人,也要就這麼忽悠進去一塊賭鬥?

    四皇子信心十足地看著對方,終於,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既然是打賭,那賭注是什麼?”

    沒想到這呆子竟然不傻……還知道要賭注!四皇子心裡這麼想,但臉上依舊顯得很從容:“我和張琛打賭,說的是誰要是贏了,那就能任意支使對方做一件事,日後要無條件敬著對方。你既然加入進來,那賭注當然也一樣。雖說你是內侍,但打賭不看出身,只看勝負!”

    羅三河沒想到這個賭注如此寬泛,如此優厚,雖說這只是四皇子單方面的表態,並沒有代表張琛,但他本來就對贏過張琛沒什麼興趣。反倒是四皇子……他此時心裡一心想著如果自己贏了,那是不是就能順勢要求四皇子安分守己,好好地做一個本本分分的皇子?

    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那好,我和你賭了!”

    當張壽從神氣活現的四皇子口中得知這新鮮出爐的賭約時,他簡直想要為熊孩子的創意豎起大拇指點個贊。堂堂太子特意送來的人,哪怕是楚寬推薦的,他不能拒絕,也不好擱置,所以才想了個損招,可沒想到四皇子越戰越勇,直接一個大圈套把人給套了進去。

    然而,既然羅三河也跟著四皇子一塊來了,哪怕他真的想好好誇獎四皇子,卻還不得不板著一張臉,非常嚴肅地批評教育了熊孩子幾句,大意是你太子三哥送來的人,怎麼能這樣那樣……可他這場面話都還沒說上幾句,羅三河就替他把剩下的話說了。

    “張學士,我是自願的,只求您能允准。張大公子如果不同意也沒關係,反正,我只要和四皇子分個勝負就行了。我只是不知道,屆時誰來做這個評判?”

    見羅三河一副我有權力懷疑評判是否會不公平的樣子,張壽頓時呵呵一笑。而這時候,他聽到外頭傳來了阿六的聲音:“少爺,我回來了。”

    張壽當然記得早起阿六就是跟隨朱瑩出門去的,此時人卻突然回來,他就知道朱瑩那邊應該是告一段落了。想起之前他去慈慶宮授課時和三皇子約定好的事,他心中一動,立刻把阿六叫了進來,隨即就笑問道:“女學那邊進展如何?”

    阿六知道張壽想聽什麼,再加上這裡還有外人,他避而不提朱瑩和永平公主的紛爭,只著重提了提楚寬代三皇子來請人做評判的事。

    果然,一聽到評判者竟然是女學的一位夫子,羅三河的眉頭立刻皺成了大疙瘩。

    可四皇子卻驚呼道:“是碰到惡少調戲搶人,隨後當街割了人一隻耳朵,把那些狗腿子打得落花流水,而後還把人拎去順天府衙的那位葉小姐?想當初大哥二哥聽到是這麼一位姑娘,聽說都趕緊想方設法把人在終選上篩下來,誰也不想把這麼一個母老虎娶回家裡來!”

    羅三河畢竟曾經是司禮監答應。四皇子這麼一說,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何許人也。然而,他還聽到有人暗中傳言,說那位葉氏過了複選之後名聲在外,所以有競爭者的家中長輩一時昏頭,於是挑唆了一個初來北地,不知天高地厚的惡少,試圖壞了葉氏的名聲。

    當然,這一腳踹在了鐵板上……事後順天府宋推官親自登門拜訪致歉,卻被葉氏直接拒之於門外,道是秉公處斷就好,道歉之類卻是不必。

    她還對外說,順天府衙又不是只管著一條街兩條街,總不可能面面俱到。這次事情之後,想來若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那就要有斷耳乃至於斷頭的覺悟!至於這件事後大皇子和二皇子是什麼反應,葉氏壓根就沒理會,因為她放言,人品不正的傢伙,沒資格做她夫君。

    而羅三河因為和現任司禮監掌印錢仁也算是有點交情,還聽這位錢公公說過另外一種少有人知的推測,那就是……興許挑唆那個惡少去對葉氏下手的不是別人,正是二皇子,甚至大皇子也有可能。因為皇帝突然定下皇子妃只能從五品之下選這個前提條件,他們都很不滿!

    當初只聽到工部侍郎之女劉晴可能是未來正妃的傳言,二皇子就敢當街堵路叫囂謾駡,更何況葉氏家裡父祖都已經不做官了?

    所以,當阿六沒有回答四皇子那個問題,而是認認真真地複述了葉氏的話,甚至連哪怕揍一頓,我對他們不客氣這種也沒有略過時,羅三河就忍不住斜睨了四皇子一眼。他本以為會看到對方的發怵又或者不滿,誰知道四皇子那赫然是滿臉的勁頭。

    “只要評判公正就行,我還會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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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三章 擇日不如撞日

    幾天前張壽那場婚禮辦得風光盛大,絲毫不亂,秦國公府以及各家府邸抽借過去的那些素質上佳的下人,以及每一個流程都嚴格把關,這自然居功至偉。當然張園從上到下的人都知道,此番婚禮能夠辦得毫無紕漏,最應該感謝的就是義務來幫忙的張壽那些學生們。

    而其中最突出的人,除卻陸三郎這個贊者,那就是張琛了。

    要知道,張琛從迎親到待客,全程彬彬有禮,談吐大方,哪怕很多人都聽說過張琛的改變,但到底人不是陸三郎那樣的皇帝金口玉言浪子回頭變天才,所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親眼看到往日京城紈絝子弟中的頭面人物現如今竟能待人接物這般成熟,無不唏噓至極。

    而張琛自己卻在婚禮第二天就如同蔫了的菜,好幾天都沒出門。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到底是對朱瑩舊情難了,所以在人真的嫁為張門婦之後,心裡過不去……但如秦國公府張家的人,比如張琛的父母雙親卻知道,張琛那是一下子用勁太猛,所以後續乏力。

    打扮得光鮮亮麗充當儐相去迎親,而後又在人前迎客待客,各種平時不願意打交道的人物全都得笑臉相迎,各種平時不喜歡說的話全都得硬著頭皮說……最重要的是,某些看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眼裡卻還只有一個張壽,讓原本打算借機獵豔一番的張琛大失所望。

    而去往張園赴宴的未婚千金實在是太少,所以想要借機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可以作為婚姻備選,這一個目的也完全泡湯,也難免張琛事後提不起勁。

    所以,他完全把賭約的事情拋在了腦後,當這一天早上照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而後聽到下人報說,張壽來了時,腦袋還沒清醒的他竟是懵了一會兒,隨即才呆頭呆腦地問道:“他來幹什麼?我沒翹課啊,從滄州回來,我在半山堂修業的事兒就結束了。”

    “我現在可不是監生了!”

    那個來通報的小廝簡直被自家大少爺蠢哭了。半山堂現如今也已經不在國子監了,可您還不是把張學士當成您的老師?而且問題是,我沒說人家是來抓你翹課的啊!前些天您還氣勢洶洶地說什麼和四皇子打賭如何如何,這才過了幾天,怎麼就完全忘了?

    於是,他只能委婉提醒,偏偏張琛這幾天吃了睡,睡了吃,其他時間就是發呆,腦袋比平日遲鈍了幾倍都不止,他都已經把打賭兩個字點明了,張琛竟然還在那茫然。

    這下子,深信自家少爺已經沒救了,小廝乾脆直接退了出去,畢恭畢敬地直接把張壽清了進來,當然,也包括貌似跟班的四皇子以及其他人若干。

    雖說那小廝一眼就看出張壽身後某個眼睛滴溜溜四處亂看,沒有半點規矩的小孩兒絕對不是跟班,肯定就是和自家少爺打賭的正主兒,但他還是沒有出言揭穿。反正自家老爺早就說過,如果是張學士登門,不管他在不在都要好好接待,那麼,張琛的心意就無關緊要了。

    這麼一個鹹魚似的少爺,是該有人像抽陀螺似的把人給抽起來,否則再下去就真的要被冬天的太陽給曬乾了!

    果然,當這小廝把張壽一行人直接帶到張琛跟前時,就只見還在那呆呆放空的少爺盯著來人看了好一會兒,隨即就怪叫一聲直接跳了起來。

    “小、小、小、小……老師!”

    當聽到這麼一個稱呼的時候,張壽還好,四皇子直接就笑噴了。很明顯,這是本來打算叫小先生,結果咬到舌頭之後,想著還是叫一聲老師更加合適!而四皇子身後,雖說遠遠見過張琛幾次,但這麼近距離接觸還是第一次的羅三河,那更是把對張琛的評價又下調了三分。

    然而,口吃之後,張琛就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陡然之間清醒了過來:“這是我和四皇子的打賭就要開始了,打算去通州了?”

    說完這話,見張壽似笑非笑地端詳他,想起這兩天自己的頹廢,他就故作輕鬆地睨視了四皇子一眼,一臉贏定了的表情:“就憑他們三個,想贏我,還早了一百年呢!我這幾天那是養精蓄銳,到時候看我穩贏他們!”

    要是從前,四皇子聽到這樣輕蔑的話,那絕對是立馬暴跳如雷。然而,現在他卻出奇地冷靜,反而還淡淡看張琛一眼,就仿佛一個成年人在看一個不懂事的毛頭孩子,完全倒過來了。果然,他這一眼,立刻看得張琛火冒三丈。

    可是,沒等張琛再繼續挑釁,張壽就結束了這簡短的對峙,把新加入的羅三河,以及評判者先公佈了一下。他這麼一說,剛剛還和四皇子慪氣的張琛立刻轉移了注意力,先上下打量了羅三河兩眼,繼而就把這位司禮監答應給丟開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另一件事上。

    “這又關那位葉小姐什麼事?京城男人都死絕了嗎,要她一個女人做評判?”

    “你要是敢當她的面說這句話,張琛,你這會兒就死了。”四皇子說了一句酷酷的話,見張琛臉色頓時黑了,他就語重心長地說,“老師不可能跑去通州給我們當評判,那麼,陸師兄他們無論誰去,我們誰能服氣?六哥倒是很適合,問題是,六哥他也不能離開老師啊。”

    “這種時候,能說的不如能打的。所以葉小姐這個評判,老師肯定是想著她能打,我們打不過她。而就算我們想倚多為勝……對付一個女人,你好意思嗎?”

    我當然好意思……才怪!張琛額頭青筋直跳,很想直接給熊孩子一頓老拳。然而,四皇子仗著張壽在旁邊,趾高氣昂地沖他做鬼臉,他卻只能把這股火氣壓在心裡。別說朱瑩還撮合過他和葉氏,結果沒成,但就算沒有這回事,他也不至於去為難一個女人。

    當然,這個女人也不會柔弱到會被輕易難倒就是了……而且沖著人那性格,估計不會偏袒四皇子,當然也絕不會偏袒他。至於偏袒羅三河一個乾清宮的內侍,那就更不可能了。估計能選的話,葉氏一定會讓他們三個齊齊落敗。

    於是,他就不再去看四皇子的挑釁,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那就這樣吧,什麼時候去通州,老師你直接說一聲。”

    “那就今日吧。”張壽淡淡地說出了這五個字,見張琛一時目瞪口呆,他就呵呵笑道,“有道是,擇日不如撞日,你們打賭也有好些天了,這是剛巧因為我的婚事耽誤了幾天,如今再不開始,那可就要過年了。如果今天去通州,趕在過年前,好歹能夠出一個結果。”

    見張琛那張臉依舊有些呆蠢,他就不緊不慢地說道:“再者,你不是說,早就已經養精蓄銳了嗎?難道是還沒做好準備?”

    儘管剛剛只是嘴硬逞強,可張壽真的拿他的話來堵他的嘴,張琛還是啞口無言。他只能悻悻點了點頭:“今天就今天,我讓人去收拾一下行李,這就出發!”

    然而,還不等他琢磨著自己要帶哪幾個人去,四皇子就搶在了前頭:“只要帶兩套換洗衣服就行了,用得著什麼收拾?而且,去的就是在這兒的咱們五個人,多一個也不行。這萬一有人倚仗家中勢力,帶上幾十個人手,那另外兩方不是輸定了嗎?”

    這下子,張琛頓時真正怒了。他好歹是個從小養尊處優的貴介公子,出門只會糾結於到底帶幾個隨從這種問題,而絕對不會不帶隨從……他雖說還不至於沒人伺候就連衣服都不會穿,但他沒有隨從是真的就沒有生活能力!

    然而,他若是就此反駁四皇子這提議,又會顯得自己心虛,一時間,張琛只覺得一股氣憋在喉嚨口,憋得都快內傷了。

    而張壽哪裡不知道熊孩子突然這麼說是何用意,雖說他是想要借機給眼前這些人一個考驗,但也不至於故意給張琛設定一個噩夢一般的難度。

    所以,他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正自以為得計的四皇子,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按照鄭鍈你這麼說的話,那你有本事也別讓小花生和蕭成照應,那才是真正公平合理。畢竟,小花生和蕭成一個熟悉市井,一個還會武藝,有一文一武兩個輔佐,你可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四皇子沒想到張壽竟然一言戳中自己的軟肋,頓時一張臉漲得通紅。然而,熊孩子也知道自己剛剛這話有趁火打劫之嫌,所以也就苦著臉沒敢再說話。

    而這時候,羅三河倒是一副想要說公道話的樣子,可他話到嘴邊卻被張壽給噎了回去。因為張壽說出來的話,赫然是他心下唯一的顧慮。

    “張琛去邢臺和滄州那一次算是接觸了一下民生,但大多數時候也只是和當地的土豪士紳打交道,那些紡工織工,想來你就算親自接觸,也不可能瞭解人家家裡的孩子資質如何,是否讀書識字。至於羅三河,你自從讀書之後,多久沒有接觸過民間了?”

    “所以,這次下去,羅三河,我從公學借你一個隨從,你帶著去通州,也免得兩眼一抹黑,到時候反過來抱怨鄭鍈算計你。至於張琛,我本來想讓你從家裡挑選一個精幹隨從,但轉念一想,說不定鄭鍈還要擔心你借助秦國公府在通州那些產業裡的人。”

    見張琛頓時大怒,張壽就慢條斯理地說:“你這個人爭強好勝,但卻也是光明磊落,所以我想你一旦答應了條件,就絕不會求助於他人,但你們秦國公府出來的人,說不定會自作主張幫你,所以到時候就說不準了。所以,不如我從張園借一個隨從給你。”

    “人就是融水村出來的楊好。他也算是阿六半個徒弟,雖然有點笨笨的,但還算能打,當小廝雖說不熟練,但至少也學過如何照料人的起居,畢竟阿六那會兒是把他當成我的跟班培養的。最重要的是,他能保證一切都聽你的吩咐,絕不做多餘的事。”

    張琛對楊好這個名字稍微有些熟悉——再仔細一想,他就記起那是楊老倌的孫子。雖說不能讓他帶自己的隨從,這個條件實在是有點苛刻,但四皇子那兩個小夥伴也是剛認識沒多少天的,而且三個人加一塊也沒讀過多少書,他就覺得張壽這條件還可以接受。

    沒錯,張大公子就是迷之自信地覺著,他讀過的書比四皇子那三個小傢伙加在一塊還多。他完全沒去想,自己當初在半山堂是翹課的祖宗,從小到大也不知道氣跑過多少個老師……

    而羅三河也覺得張壽這附加條件沒有什麼太大問題,可對於自己的那個隨從,他還是謹慎地表示,希望能夠由他自己指定。他一口就叫出自己今天教過那個班的某個學生——那是上課的時候唯一開口提問的那個,他對人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

    對此,張壽當然一口答應,只當沒看見四皇子在背後和小花生以及蕭成瘋狂打眼色。四皇子確實是幸災樂禍到快要瘋了。雖說他們仨是中級班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中不變的三個兵,但對於那些流水似的同學,他還是努力記下了每一個人的名字以及大致特點。

    比如羅三河挑中的那個,在他看來就完全是想出風頭想瘋了,平日那些夫子早已經對人不耐煩,根本就懶得回答人那層出不窮的低級問題。也就是羅三河這樣初為人師,什麼都不懂的人,才會挑上這種問題多多的傢伙。

    反正不出幾日,羅三河就一定會為自己的決定後悔,所以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對手!

    而張琛……別看人得到了出自張園的小廝一人,但他去過張園幾次,那個楊好是何許人也,他也有所瞭解。在他看來,人也就是因為和張壽是同一個村出身,再加上又是村中最“德高望重”的楊老倌的孫子,所以這才會最早被帶到張園,而後又得到了很多機會。

    可那小子莽撞中還有些呆蠢,就真的和張壽所言一樣,有些笨笨的。相形之下,小花生那簡直是聰明太過,靈活機敏到他都有些把控不住,蕭成雖說死心眼,但為人方正至少也是個優點,更別提師承朱廷芳的那一身不錯武藝了。

    於是,信心滿滿的四皇子悄悄對兩個小夥伴揮了揮拳頭,隨即就看著張壽,滿臉期待地問道:“老師,我們到通州之後怎麼比?是在通州城裡每個人劃定一個區域,然後講課挑人,還是同樣的區域三撥人輪流講,看看如何在同樣的學生裡篩選可造之才?”

    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張壽那意味深長的笑容:“等到了你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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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四章 透心涼

    等到了你們就知道了。

    如果四皇子和張琛對張壽的瞭解更深一點,他們就會意識到,這意味深長的幾個字絕對不能從字面上衡量。然而,兩個人雖說自認為已經很熟悉張壽了,但到底認識還是不夠。尤其是張壽竟然命人送信回張園,捎話給朱瑩說今天夜裡先不回去了,於是他們都被帶歪了。

    就因為他們這狗屁倒灶的賭約,剛剛和朱瑩新婚燕爾的張壽,這竟然要連夜陪著他們一塊去通州?一想到朱瑩得知此事後,會不會深恨他們這兩個鬧出這種賭約的傢伙,四皇子和張琛都覺得脖子有點發涼。

    先不論輸贏,他們會不會日後回京時被朱瑩狠狠揍一頓啊!

    於是抱著這般惴惴然的心思,在和張壽同車離城時,四皇子就在那拼命勸阻張壽不用送他們下去,他們自己也會好好把賭約完成,而一向和四皇子犯沖的張琛也難得在旁邊拼命幫腔。然而,他們說了一路口乾舌燥,張壽卻始終笑眯眯看他們說相聲,兩人頓時大為無奈。

    從傍晚時分趕在京城諸門關閉前出發,在車上簡簡單單吃過一點隨身帶著的熟食,哪怕有腳爐手爐,車廂四周也包上了厚厚的車圍子,但四皇子和張琛還是覺得天氣太冷,穿得太少。以至於到最後兩個人情不自禁地靠在一起,第一次有點後悔這個莫名其妙的賭約。

    要打賭應該等到開春之後的,這也實在是太冷了!

    這年頭的車轎,要想做到密不透風完全不可能,所以張壽當然也冷。然而,他有朱瑩這個多寶小仙女,為了這次出行,夫妻倆事先就說好了,所以朱瑩早就給他預備了厚實的皮裘、暖襪、護腰……反正禦寒寶貝準備了齊全,他從頭武裝到腳,懷裡還揣著一個帶著嬌妻無限心意的紅螺炭小手爐,所以當然還算能熬得過去。

    可想想這是走夜路,外頭駕車的車夫和跟車的阿六那才叫辛苦,他不禁在心裡打定主意,這次把自己車裡兩個,外加三皇子和楚寬送來的那個扔去地方之後,他管他們是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呆足一個月,他絕對不會讓他們回來,省得這兩個沒事再折[八一中文網 www.81zw.xyz]騰麼蛾子!

    以為這是一趟輕鬆的通州之旅,輕輕鬆松教書家訪,語重心長,然後就能發掘到什麼蒙塵明珠,然後一舉定輸贏,風風光光回歸京城?呵呵,想得美啊!

    因此,眼看車上大號熊孩子和小號熊孩子被顛簸得昏昏欲睡,張壽雖說自己也一樣飽受折騰,卻始終帶著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自始至終也沒有往車外看過——畢竟,在這種沒有路燈的年代,只要一入夜,外頭除卻馬燈的光亮,那就什麼都看不見。

    甚至如果不是訓練有素的人,夜行車馬甚至還會有生命危險。所以,要不是有趙國公府出身的那個車夫,他根本不敢陪著走這一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連張壽自己都快被顛得懷疑人生的時候,他終於聽到了外頭傳來了阿六的聲音:“少爺,已經到了。”

    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張壽見張琛和四皇子已經快擠成了一團,但凍得瑟瑟發抖並不影響同樣快被顛暈的他們在那眼皮子打架直打瞌睡,於是,他呵呵一笑,直接一把掀開車簾,隨即就推開了車門……當然只是一小條縫。

    即便如此,幾乎在那一瞬間,一股極寒的冷風仍然帶著歡呼闖了進來,在張琛和四皇子反應過來之前,就把他們的腦門給凍得透心涼。兩個人慘叫一聲,眼見得張壽再次去推車門,他們趕緊手忙腳亂地把身上衣裳裹得緊緊的,這才硬著頭皮迎接那更猛的夜風。

    當下了馬車的兩人腳踏實地時,卻只覺得雙腳就猶如針刺一般疼,卻是在車上坐得腳麻了。儘管之前打賭時還好像是死對頭,可剛剛在車上還不得不抱團取暖,這會兒四皇子和張琛也就不計較這麼多了,不得不彼此攜手,一塊使勁蹦跳跺腳。

    因為不扶著一把的話,他們很擔心自己是否會腳麻直接一跤跌在這凍得硬梆梆的地上!

    而張壽也同樣緊了緊身上皮裘。要說獨霸車廂中最舒適座位,他這會兒的腳麻程度要比張琛和四皇子輕得多,但也腳麻,可他畢竟要講風度,不能亂蹦。此時此刻,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見恰是滿天繁星,哪怕這些年來這一幕早已經看得審美疲勞,他卻依舊覺得賞心悅目。

    而這時候,他終於聽到了四皇子的一聲驚呼:“這是什麼鬼地方?”

    張壽側頭看了一眼兩人,見四皇子固然滿臉發懵,張琛卻也同樣呆頭呆腦,他就笑眯眯地說:“這是通州城外白家村。嗯,不是什麼有名的村子,和我當初住過的融水村差不多。我之前讓瑩瑩問過葉小姐,這裡七八十戶人家,幾百號人,大多都姓白,所以叫白家村。”

    我問的是這個嗎?我問的是明明說好了去通州,怎麼突然來到這麼一個犄角旮旯的地方?

    四皇子臉上滿滿當當都是驚怒,而張琛這一次則是比小號熊孩子要反應快點兒,他倒吸一口涼氣,滿臉驚恐地問道:“這意思是,我們要完成這次打賭,不是在通州城裡,而是在這偏遠的村子裡?”

    這村子裡能有多少認識字的人?能有多少人讀過書?如果說之前那已經是困難……那現在這就簡直是噩夢了!饒是以張琛那樂觀主義者的天性,此時都忍不住頭皮發麻,就更不用說只有惟一一次鄉村生活經驗的四皇子了。

    可那一次,出身宮中,從小養尊處優的四皇子住的是海澱趙園,去的是趙國公府的田莊,撿麥穗騎牛什麼的,說到底其實也就和玩差不多,只不過就是稍微累點兒……

    相形之下,羅三河的反應卻要相對平淡……或者說平穩。很顯然他並沒有夜盲症,此時掃了一眼四周,他就只見入眼就是一片漆黑,勉強能分辨出不遠處好像有一座座瞧不見任何燈火的低矮屋子。

    大概是因為他們車馬過來的關係,這會兒能聽到不住的狗吠聲,然而,真正點燈的屋子卻只有一座,似乎是有人正準備出來看看什麼動靜。見此四皇子和張琛仿佛想要抗議,羅三河就沒好氣地說:“村裡和城裡有區別嗎?到哪裡來教書不是教,哪有這麼多講究?”

    一直都覺得自己能把羅三河忽悠得團團轉,可這會兒反而被人嘲諷了,四皇子哪裡能忍。然而,還不等他重振旗鼓反唇相譏,就只見張壽又不慌不忙開口說話了。

    “這白家村的村長,我已經早就聯絡好了。村中從五歲到十五歲,總共大概是四五十個孩子,有幾個是粗粗識字,但大多都目不識丁。臘月這種時候,沒有什麼太多的農活要幹,所以村長同意騰出兩間屋子給孩子們讀書。”

    “你們要做的,就是在這一個月時間裡,確定這些孩子有資質與否,然後通過葉小姐的評判。沒錯,她已經答應了帶著幾個家人到這裡暫居。用不著擔心什麼閒言碎語,這村子裡的人,大多數連通州都沒去過,更不要說京城。”

    四皇子頓時驚呆了。明明是距離通州城並不太遠的村子,卻居然很多人連通州都沒去過?

    張壽才不想被四皇子這個好奇寶寶給東問西問浪費時間,眼看人又要提問,他就咳嗽一聲,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當然,我其實選取了三個狀況類似的村子,你們要是不願意呆在一起,也可以一個人負責一個村子。”

    “所以,是你們全都紮堆在這一個村子裡,還是每個人負責一個,你們可以自己選。”

    還不等四皇子和張琛回答,羅三河就當機立斷地說:“我帶著公學我教過的那個學生張小海去另一個村子。這樣也能更公平一點。”

    張琛倒是無所謂三撥人是否紮堆在一個村子裡,可偏偏這會兒小花生和蕭成也都下了馬車,正聚集在四皇子身邊和人嘀嘀咕咕說些什麼。他心中一動,總覺得自己要是帶著楊好也去別的村子裡,說不定熊孩子會耍花招。

    “我就在這白家村好了,好歹也有這麼多學生,我要是不幫一把,他們這三個怎麼忙得過來?我可不想回頭四皇子回宮的時候哭鼻子說我欺負他。”

    四皇子沒想到張琛竟然打算和自己同台唱戲,他登時為之氣結。可是,張壽卻直截了當地點頭答應道:“也好,那張琛你就留在這裡,否則就鄭鍈小花生和蕭成三個小傢伙在,我也確實不放心。只不過,同台競技,你要是輸了,那可就沒藉口了!”

    “我還會輸?”張琛看也不看不遠處那兩個打著燈籠匆匆朝他們趕來的漢子,惡狠狠地說,“我可不是嚇大的,小先生你就看著吧,他們三個加一塊,那也不是我的對手!”

    就這麼一幫村裡的小孩子,那還有什麼好怕的,威逼利誘,棍棒之下再給點甜頭,許諾一些未來的好處,誰能禁得起那誘惑?

    反正又不是從裡頭挑什麼狀元解元,這麼多人裡頭能挑出一兩個有資質的頂天了!當然不可能一個都沒有,否則張壽不至於選了這麼個地方……

    眼見張琛和四皇子再次針尖對麥芒了起來,而羅三河則是一臉我不摻和你們,我自己去開闢第二戰場的表情,張壽不禁暗自呵呵。

    他之前在人前說什麼巡生,什麼篩選人才,其實那只是名頭好聽,其實那只是換個說法。

    在後世,這種事幾十年來一直都在大力提倡,大力推行。曾經有多少滿腔熱血,胸懷壯志的年輕人們前赴後繼,到最偏遠的地方去下鄉支教?在這種村子裡,貧窮其實不是最大的問題,和貧窮相對應的短視,小聰明多多,卻沒有大見識,那才是最大的問題。

    於是,絕大多數滿心熱血的青年在冰冷的現實面前碰撞得頭破血流,黯然又或者忿然離開,只有極少數理想主義者毅然留下,為那些貧窮小村中的孩子支起頭頂一片天。他一向都很佩服這些人,就算是去過卻堅持不住離開的人,也比沒去過卻說怪話的人強。

    現如今,這白家村還算是天子腳下,可相比冠蓋如雲的京城,卻儼然是換了人間,四皇子和張琛體驗一下之後,就該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民間了。至於讓兩人借此收一收脾氣什麼的,他根本就沒有這樣想過。兩個人如果能在那一腔衝勁之外,更瞭解現實,那就夠了。

    把張琛和楊好,四皇子以及小花生蕭成交給了前來迎接的村長兒子,眼見那個大漢滿臉堆笑地把眾人往自家那大宅領,張壽就對阿六使了個眼色,眼見人把羅三河給攆去了馬車上等,他就對那臉上滿是刀刻一般皺紋的老村長笑了笑。

    “這兩撥人我就交給你了。您老是楊老倌的老相識了,想來也知道輕重。他們出身不凡,家裡都是有長輩的,而且還是很厲害的長輩。您若是想賣慘哄哄他們,敲點竹杠,又或者刮點油水,那無所謂,但只要別過分。要知道,他們之前也去過鄉下。”

    “而且,回頭明日會過來的那位葉小姐,她是眼睛裡不揉沙子的主,您老最好能管住村裡人,不要胡說八道。她是割過登徒子耳朵,打到狗腿子哭爹喊娘,若是有人寫傳奇話本,她也就是其中一號劍仙俠女之類的角色,可不會和那些嘴碎的人客氣。”

    老村長點頭哈腰,連道不敢,自始至終壓根沒問張壽,今天來的那兩位是誰。因為想來這些貴胄子弟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肯定沒兩天就能探問出來。當然,楊老倌給他牽線搭橋,通過張壽送了這麼一些貴人過來,他不會這麼愚蠢地貿貿然去試探。

    那融水村上下昔日裡不過是趙國公府的莊戶,現如今就因為出了張壽這樣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聽說合村上下的地租被趙國公府直接從三成減到了兩成,這簡直是一個讓他羨慕到死的數字,因為整個京畿地塊,就沒有比這更低的了,而且那邊還大多是肥沃的水田。

    因此,他壓根沒有因為張壽那一口一個您老而得意,畢恭畢敬地把人送到了馬車前。等到一旁的阿六塞過來一個沉到幾乎能壓死人的包裹,他臉上那笑容頓時更盛了。而阿六的話,卻比張壽要簡單粗暴得多。

    “六十貫錢票,另外二十貫現錢,開銷足夠了。別克扣,否則你就雙倍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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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5 02:06:23
第七百六十五章 夜行

    抵達白家村,留下四皇子小花生蕭成以及張琛和楊好,然後又把羅三河以及他認定是可造之才的公學中級班學生張小海送去了距離不到五裡地之外的何家屯,交待了另一位村長一番話,張壽就立刻動身返程了。

    去的時候三輛馬車,滿滿當當都坐著人,外加十幾個護衛,在這將近寒冬臘月的天氣裡趕了一個半時辰,而回程的時候,三輛馬車卻空得只剩下了張壽一個,以至於他幾乎想把阿六和其他護衛都叫上車輪流休息,禦寒避風。

    然而,他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阿六就直接先搶在了前頭:“少爺,回程路上既然不急,不妨走慢一點,十二個人分成兩撥,六個一組,輪流在兩輛車上好好歇一會兒,養精蓄銳,然後就照著之前和少夫人商量的那樣,歇在她在通州到京城間的那個莊子。”

    就算朱廷芳掌管五城兵馬司,之前請示了皇帝,一直都留著內城宣武門的一道券洞通行,以備內外城隨時聯絡,有事可以立刻彈壓,但在夤夜時分貿貿然開啟京城外城的任何一道城門卻是不可能的。別說張壽是妹夫,就是三皇子這個太子,沒有旨意也不能通行。

    甚至說得再嚴重一點,哪怕皇帝自己微服溜出城去玩了,錯過城門關閉的時辰,那還是老老實實在外頭找個地方宿一夜,否則開城門那動靜鬧大了,被大臣噴一臉都是輕的……

    當然,就張壽所知,哪怕以皇帝昔日的荒唐,這種事都沒做過,所以他既然打算在張琛和四皇子反應過來之前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那麼就沒打算進城,走一段夜路,然後住在朱瑩的一個陪嫁田莊上,那是他早早就和朱瑩商議之後做好的決定。

    儘管朱宏想要爭辯一下,至少想要自己陪著阿六一起,結果阿六卻一句話就把他給噎得沒法反駁:“我就不用了,論夜間目力,你和他們比不上我。論持久,你和他們也比不上我。”

    阿六的夜箭,朱宏是見識過的,而阿六的馬術,他也同樣是見識過的。這兩項就連天賦異稟,名師教導的大公子也很難說是不是對手,就更不用說更專精劍術一項的他了。

    再者,他也聽說過,阿六是自家那位花七爺從草原上馬賊堆裡撿回來的,說不定在馬上睡覺都是常有的事,他也沒必要非得和人去比,所以此刻想想還是答應了下來。

    而眼看那夜風漸大,氣溫也好似越來越低,阿六一臉嚴肅地在車外巡弋,獨佔一輛馬車的張壽雖說很想囑咐人一聲,不用過分緊張,可阿六卻仿佛知道他心意似的,瞧見朱宏正在把人分班,就悄然策馬來到了張壽的車廂旁邊,撂下了一句極其認真的話。

    “少爺,我答應大小姐,此行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阿六這話說得簡單,甚至一時情急保留了對朱瑩的舊日稱呼,可張壽麵對少年這嚴肅的口吻,最終還是打消了讓人上車的念頭。他也知道,雖說這是京畿地界,但這年頭就是太平盛世也不可能治安好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更不要說走夜路了。

    哪怕現如今他的仇人們應該都死了,可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廢後和大皇子是肯定死了,二皇子那沉船就說不準了。更何況,他又怎麼能確定自己的仇人就那母子三個?比如孔大學士這種人,算不算敵人,還有之前致仕的江閣老,算不算敵人?至於國子監那些學官,以及隱藏著的政見不同者,敵視者,那就更說不準了。

    接下來,坐在寬敞到有些冷清的馬車裡,隨著馬車的前行和顛簸,想著即將度過至少大半個月下鄉支教之旅的張琛和四皇子,以及那個自己送上門來的羅三河,想著他們在接下來如何克服萬難,摸著石頭過河,然後開始人生頭一次為人師長之路,他不禁呵呵一笑。

    想當初他在村裡教那些孩子,折騰得雞飛狗跳,最後真正帶出來的也就是齊良和鄧小呆,白家村和何家屯都比融水村更大一點,就不知道一個月時間,這三個人能不能有所收穫。

    想著想著,之前一直都強打精神的張壽漸漸困倦上來,不知不覺就打起了瞌睡。

    睡夢之中,他依稀感覺到外間好似有人說話的聲音,好似還有些什麼異樣的響動,但既然有阿六在,還帶著張園那幾個由阿六一手教導出來的幾個護衛,以及跟著朱瑩陪嫁過來的朱宏等人,已經很有些迷糊的他索性閉著眼睛繼續睡。

    反正就算天塌下來,這些人應付不了的話,再加上他一個,對局勢也沒有什麼幫助,說不定還會幫倒忙,還不如繼續睡……然而,他還真的就睡著了!

    當打開車門,然後揭開裡頭那一層棉簾子的阿六發現,張壽裹著厚厚的皮裘,赫然睡得正香時,他本待稟告一下剛剛發生的某些情況,那到了嘴邊的話不得不又吞了回去。

    雖說初步問出來,這是幾個號稱餓瘋了的小蟊賊,打算搶一票之後去落草為寇,不是什麼蓄謀已久居心叵測的設計,他和朱宏等人也算處理得非常快,然而,他真沒想到張壽竟然能睡著——畢竟,外頭那呼喝廝打的動靜,其實還是很明顯的。

    而他身後的朱宏也看到了張壽那酣睡的樣子,最初的一愣之後,他就忍不住低聲笑道:“都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要我說,六哥,咱們公子是只要你在,那就隨時隨地都能睡著。因為他根本沒什麼可擔心的。”

    阿六從前對朱宏的定位是切磋的對手,等朱宏確定會跟著朱瑩一同陪嫁過來,供事于張園,他就把人的定位改成了同事——而等朱瑩親自發話,說他這個管家可以把她陪嫁的人在內,一塊管進去,他又把和對方的相處模式改成了上司和下屬。

    畢竟,在少年的心中,朋友這種生物,暫時還是不存在的。

    可此時此刻,聽到朱宏這句話,阿六突然覺得,眼前這個自己覺得一貫還不錯的對手、同事、下屬,真的很有眼光。一時間,他連看人的目光都顯得柔和了許多,隨即就嗯了一聲,又輕手輕腳放下簾子,重新關好了車門。

    做完這些,重新翻身上馬之後,阿六看著馬後被捆成一串的那幾個剪徑賊人,這才淡淡地說道:“走吧,速度加快一點,趕緊到莊子上,少爺好休息。”

    朱宏哪裡會不明白,這一路的速度如果加快,那麼,被拴在馬後的那幾個傢伙一定會吃盡苦頭,因為人腿本來就跑不過馬腿,再加上在這樣漆黑的夜裡,人肯定會變成一串滾地葫蘆,最後摔倒在地被一路拖行,皮開肉綻是輕的,皮開骨裂那才是最可能的。

    然而,他怎麼也不可能為這幾個剪徑者求情說話,畢竟如果按照律例,這些傢伙都已經不再是普通賊人的範疇,而要歸之為盜!盜案不比竊案,衙門判下來,十個裡頭有九個都是絞刑,哪怕不是立決,最後不是苦役終身,就是流放三千里。

    而盜案的元兇被苦主當場拿獲之後,在解官途中死傷……這算是正常損耗,而在對付盜賊的時候將人格殺,這完全是正當防衛。別說官府,就連言官也無權置喙。畢竟,他們還繳獲了一些粗製濫造的弓箭和樸刀之類的兵器,足以作為證據,讓這些傢伙把牢底坐穿。

    話雖如此,當真正重新開始趕路之後,發現阿六那速度雖說比之前稍快,卻依舊也不過停留在策馬小跑這種程度,朱宏就不禁在心裡暗歎,阿六到底面冷心熱,不至於草菅人命——哪怕是幾個盜賊的命。

    他卻不知道,阿六一面前行,一面在不時打量張壽所在的那輛車,心裡盤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讓這段夜路走得又快又平穩,不要把馬車中正在酣睡的張壽吵醒。

    也正因為如此,這一路行車的速度始終被阿六壓在一個相對平緩,比來時稍慢的速度。

    即便如此,被拴在馬後拖行的那幾個盜賊仍然是苦頭吃足,其中體弱的人早早就跑不動跌倒在地任由馬匹脫行,也有身體勉強還算強壯的,勉強發力跟一段時間,卻又被跌倒拖行一段,隨即又在減速時奮力爬起身追上,生怕自己會被這麼一路活活拖死……

    當最終聽到前方一個聲音說已經到了時,苦苦掙扎的小蟊賊們固然是松了一口氣,來回冷風吹了一路的護衛們也都如釋重負。回程時原定的輪換也因為遇到劫道而終止,現如今他們也是從頭到腳哪都冷,只希望莊子上得到消息,做好了從熱水到床鋪的萬全準備。

    然而,當看到莊子那院門上赫然掛著兩盞巨大而明亮的氣死風燈時,朱宏就知道,自己是不用擔心了。果然,門上似乎是聽到了他們這車馬的響動,很快就有人出來詢問,等到他表明身份,又拿出了信物腰牌之後,裡頭立刻騷動了起來。

    頃刻之間,大門敞開,匆匆迎出來的幾個漢子,有人上前牽馬,有人繞到後頭解下馬匹上拴著的繩索,手腳麻利地把一個個小蟊賊給捆了起來,沒有一個多問是非的。

    而面對這樣一群訓練有素的家丁,阿六自然也就不再擔心馬匹和其他人如何照料的問題,徑直來到了張壽那輛馬車前。一如最初那樣打開車門,掀開車簾,他就看見裡頭張壽仍舊睡得正香,一點都沒有因為外頭動靜而醒來的意思。

    見此情景,他想了想就伸手在嘴邊哈了一口氣,又使勁搓了搓,這才悄然鑽上車去,伸手在張壽額頭上探了一探。果然,雖說他已經暖了暖手,張壽仍舊是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

    “嗯,到家了?怎麼這麼冷……”

    阿六無奈地對著明顯還有些起床氣的張壽歎了一口氣,隨即就加重了語氣說:“少爺,這是少夫人的莊子,我們已經到了。”你這一路都在睡,也太沒有警醒之心了吧。

    雖然後一句話阿六沒說出口,但張壽和人相處那麼多年,怎麼會聽不出這弦外之音,他怔了怔仔細一想,這才想了起來,當下就打了個呵欠:“有你還有其他人在,我警醒有什麼用?就算發生事情,我是打得過別人,還是跑得過別人?我還不如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

    一旁帶著莊頭過來的朱宏聽到這類似於自己之前所言的話,頓時會心一笑。而他上前之後,剛剛對張壽引薦了那個曾經供事于趙國公府,現在也等同于和朱瑩一同陪嫁了過來的莊頭,卻不想人滿臉堆笑地行過禮後,就說出了一番讓他大吃一驚的話。

    “大晚上的,沒想到先是大小姐趕了過來,然後姑爺也到了,雖說事先有人來通報過這事兒,但小的還真是覺得好似做夢一般!”

    “瑩瑩居然也在這?”

    “大小姐來了?”

    張壽和阿六幾乎同時問出了這麼一句話,等得到了那莊頭肯定的答覆之後,主僕倆不約而同地去看朱宏,結果就看到了一張貨真價實的苦瓜臉:“公子,六哥,我真的不知道少夫人也來了。少夫人之前一個字都沒透露過,還有這該死的傢伙,他竟也是對我隻字不提。”

    那莊頭這才意識到自家大小姐竟然是偷跑出來的。而再品品朱宏對張壽的稱呼,他立刻意識到了自己最大的錯誤,連忙跟著改口,順便叫起了撞天屈:“天地良心,小的還以為宏爺您知道,更以為公子也知道。少夫人早就歇下了,我們還不敢去驚動她……”

    朱瑩如果真的已經趕到了,別看這是大半夜,人會好好歇息才怪!張壽拍了拍腦袋,突然睡意全無。他也懶得聽那麼多解釋,直截了當地打斷道:“瑩瑩眼下人在哪?帶我過去!”

    而阿六在跟上去之前,卻突然停下步子,對朱宏低低囑咐了兩句,把那一串小蟊賊的處理交托了出去,這才匆匆轉身去追張壽。對於他來說,確定那莊頭沒有打誑語,朱瑩確實是過來了,這比那些劫道的傢伙要重要得多。

    於是,當在半道上看見了裹著厚厚一件大氅,一陣風似的匆匆出來的朱瑩時,少年立刻毫不猶豫地停下了腳步。尤其是看到朱瑩笑吟吟地直接投入了張壽懷中,他更是一把拎起了那個煞風景的莊頭,恰是扭頭就走。然而,那銀鈴一般的笑聲,卻依舊鑽入了他的耳畔。

    “阿壽,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我和娘早就說好,然後特地到這裡等你!”

    “與其說驚喜,還不如說驚嚇!瑩瑩,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就不能好好在家裡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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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5 08:08:35
第七百六十六章 心有靈犀

    “不能!”

    這就是朱瑩斬釘截鐵一般給張壽的回答。而大小姐說這話時,態度也非常理直氣壯。而她接下來說出的話,則是讓張壽那冰冷的身體都忍不住漸漸有些熱了起來:“咱們這才新婚沒幾天,你就要在外頭過夜,我能放心才怪!”

    “瑩瑩,這可是你的陪嫁莊子,你難道還怕有人膽大包天給我來一場夜襲嗎?”張壽簡直是哭笑不得,調侃了一句之後,他突然注意到朱瑩那兩個侍女湛金和流銀一面縮手縮腳,一面在那竊笑,至於自己這邊,不知道什麼時候,阿六已經把帶路的那個莊頭給拎走了。

    當下他沒等朱瑩開口說話,就直接握住了她的手,因笑道:“早知道你會過來,我還不如和你一塊送人下去呢,也省得我去的路上聽張琛和鄭鍈兩個傢伙一搭一檔說相聲,耳邊想要清靜都不得消停,回來的路上卻只能無聊到一個人蒙頭大睡。”

    朱瑩被張壽這話說得眉開眼笑。她立時反握住了張壽的手,一時變成了她拉著張壽快步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嗔道:“這天寒地凍的天,我們回房去說!要不是今天我正好去見明月那丫頭還有其他女夫子,我當然要跟你一塊去!不過,阿壽,你說的相聲是什麼意思?”

    張壽笑著把張琛和四皇子之前在車上竭力勸自己不用親自送的話說了,朱瑩哪裡不知道那兩個是害怕她找麻煩,到底還是嘀咕了一聲,算他們識相。而她卻沒忘了自己剛剛追問,張壽卻沒回答的相聲,於是,張壽不得已,只能信口胡謅說那是街頭藝人的一種賣藝形式。

    奈何朱瑩仍不死心,硬是要追根究底,無奈之下,張壽不得不隨口照搬了那個打油詩的經典單口段子。

    然而,那是一個挺長的段子,他當然不可能全說,因此只說了最前頭那一段,朱瑩聽到老大一句出門上雕鞍,老二一句上馬手接鞭,老三一句此去誰得中,正琢磨張壽口中那個忠厚老實的老四會對出怎樣的最後一句,她就在猝不及防之下聽到了一個簡單直接的“咱”字。

    結果,大小姐先是一愣,等細細一品,她險些笑岔了氣,結果被冷風一吹,就嗆得咳嗽了幾聲,結果非常不幸得打起嗝來。好在湛金流銀反應得快,趕緊把兩人帶進了燒著熱炕的屋子,又張羅了熱水,朱瑩猛喝了兩大口,這才緩過神來。

    “什麼街頭藝人最新的花樣,你以為我是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嗎?如聽雨小築那種地方,我都能去,什麼酒樓飯莊乃至於街頭賣藝的花樣我沒見過?”

    “你又自己胡謅一個名目,然後推在別人身上!”

    朱瑩嗔怒地瞪張壽,見人恰是笑而不語,可說完之後,她又回想了一下剛剛那個段子,忍不住又笑得花枝亂顫,當即逼著張壽把這段說完。然而,張壽就算再好的記性,那也不可能把那極長的段子背得滾瓜爛熟,因此只能揀自己能記住的四兄弟那打油詩說了幾段。

    結果,朱瑩果然越發笑得樂不可支,到最後直接忍不住伏在了他的肩頭,笑得肩膀抽動,一隻手按著肚子,直嚷嚷肚子都要抽筋了。

    夫妻之間本來就最愁無話可說,哪怕他們倆還是未婚夫妻,或者說,在婚約那一層關係還沒有徹底敲定之前,便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可朱瑩卻知道,婚前和婚後是不同的。

    所以,她哪怕是一晚都不願意和張壽分開,寧可在這冷夜匆匆離京,在這裡提早等候,就好似張壽見了她之後,也願意用心逗她歡笑一樣。

    這一夜……準確地說,應該只剩下後半夜,張壽自然是過得非常完美,非常圓滿。而折騰了半宿的阿六和其他護衛們,也總算在暖烘烘的屋子裡,在鋪蓋厚實的床上睡了個好覺。然而,次日清早,真正因為補眠而晚起的人,那卻是一個都沒有。

    朱瑩一貫有早起練劍的習慣,哪怕如今初為人婦,也已經好幾天起得遲了耽誤了這場早課了,但住在自己的陪嫁莊子上,她卻不願意被那些莊丁下人在背後亂嚼舌頭。

    至於張壽……他之前在馬車上那一覺,睡得也還算不錯,而後半夜陰陽調和,早起那就更加神清氣爽了。更何況,從這裡回京還有一段路,他與其在這裡睡懶覺,還不如早點起床早點回京,到張園再去好好吃一頓午飯,剩下的時間去午休小憩一場來得好。

    什麼,是獨自小憩,還是鴛鴦嬉戲……那還用得著特意說嗎?

    而昨夜張壽到時,天色實在是太晚,燈籠下頭看人也只能看一個大概,當張壽和朱瑩洗漱更衣用了早飯,預備出發時,匆匆召集了所有人前來相送的莊頭看見相攜而出的張壽和朱瑩,竟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從前那一次看到自家大小姐時,他就覺得那簡直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一直都在想,會是什麼樣的男人才能把她娶回家去。那會兒京城傳來一個個消息時,他還有些不相信,只可惜他不過是個莊頭,再加上年關將近,佃租催收要緊,他也沒時間去趙國公府瞅一眼姑爺。

    而昨夜見到時,他就覺得人長得好,今天他終於看清楚了……那真是和朱瑩再登對不過的人!現在他知道了,什麼才是真正的美男子!那竟是比什麼美女都來得更引人注目!

    而前來相送的都是莊子上有職司的人,其中自然也有幾個僕婦。平日朱瑩去海澱趙園去得多,她們都很少見朱瑩,如今這莊子被趙國公府當成嫁妝給了朱瑩,她們更是恨不得上前說上一籮筐恭維奉承的話。

    奈何她們要是那樣伶牙俐齒,也不至於只能在莊子上做事,因而哪怕絞盡腦汁,顛來倒去就是那麼幾句。就連那個每年也會往趙國公府走幾趟的莊頭,滿臉褶子都仿佛要笑得舒展開來了,卻也是反反復複就念叨天作之合,百年好合……就和人家新婚時去賀喜似的。

    而難得心情很好的朱瑩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哪怕上了年紀的莊頭和僕婦們絮絮叨叨都說著類似的恭維,她也始終含笑相對,直到拉著張壽上了自己那馬車,她才直接往人懷裡一靠,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要是從前我早就不耐煩了,可今天有你在,我想想就忍了。否則,要是當著你的面把他們訓一頓,人家背後還要委屈,覺得說好話還被訓。可你聽聽他們的話,在那胡說八道什麼世代公侯,什麼文曲星下凡,什麼必然中狀元……你稀罕什麼公侯,什麼狀元嗎?”

    張壽頓時笑出了聲,攔著她就溫聲說道:“其實是稀罕的。只不過,狀元我考不上。至於公侯,我這個沒有戰功的也當不了,既然如此,聽聽他們這些好話也不壞。”

    所以我才氣啊!偏偏這些不著邊際的恭維,你居然還聽得笑眯眯的,我要是開口訓人,豈不是回頭會被人說姑爺和善,小姐太厲害?朱瑩心裡實在是氣得夠嗆,可張壽偏偏又輕輕抱著她,猶如哄小孩似的拍打著她的脊背,她一時又羞又怒,突然很想咬上這男人一口。

    相處這麼久了,她就幾乎都被人牽著鼻子走!張壽就是慣會哄人!

    惱歸惱,但畢竟是半宿沒睡,等著張壽回來,再加上車廂中暖和,到底不比一路騎馬似的寒風撲面,而漸漸出來的日頭曬在車廂上,一時暖意更甚,因此朱瑩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當她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叫自己時,卻還有些不太願意睜開眼睛。

    結果,下一刻,她就感覺自己一下子騰空而起,這下子登時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竟是裹著一襲厚厚的大氅,被張壽抱在了懷裡。

    嚇了一跳的她正想要掙扎下地,冷不防耳畔傳來了張壽那低低的聲音。

    “瑩瑩,你可別亂動,我力氣小,手勁更小,要是一下子手一松把你摔了,那我們兩個的臉可就都丟盡了!”張壽嚇唬了朱瑩之後,見人果然乖乖抱著自己的脖子不敢動了,他就一副勉力支撐的樣子抱著人走了幾步,隨即方才彎腰把她放上了停在不遠處的一輛清油車。

    等朱瑩慌忙坐好,他才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和腰背,笑著對那跟車的車夫點了點頭,見人立刻退到了一邊,站在車廂前的他就一手打著車簾,笑意盈盈地看著內中那明顯還呆愣沒回過神的妻子,和顏悅色地說:“本來我還想在家好好歇一天的,沒想到臨時有事。”

    “老師和陸祭酒劉老大人他們捎話,說是為了講學的事情要找我商量,我不得不過去。”

    說這話的時候,張壽明顯加重了幾分語氣,見朱瑩登時氣惱地瞪大了眼睛,他就索性又湊近了一些,一字一句地說:“所以,我這會兒去葛府。瑩瑩你用不著等我回來。”

    而說到這裡,他又頓了一頓,沖著人輕輕眨了眨眼睛:“如果你非要等的話,記住,那就算好時辰。”

    當車簾放下的時候,朱瑩簡直氣得七竅生煙,這真是讓不讓人過日子了,婚假只有三天也就算了,竟然還一樁事情接著一樁事情!

    就算我還想好好享受一下夫妻二人世界,並不急著生兒育女,甚至張壽還傳授了很多讓她面紅耳赤的避子偏方——純物理的,而且她自己也有事情要忙,可她還是覺得攪局者可恨極了。尤其是借著他們的婚禮拼命折騰出一場群賢會,於是很可能讓張壽變得更忙的人!

    哪怕是葛爺爺,那也不行!不過張壽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非要等的話,就算好時辰?朱瑩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聽見外頭傳來聲音[筆趣閣 www.xbqg5200.me],說是已經到了,裹著厚實大氅的她陰著臉下車,腦門被冷風一吹,昏昏沉沉的她才一下子有了體悟。

    張壽既然已經表達了不得不去的意思,那麼,就是叫她算好時辰想辦法去攪局,讓他能夠早點得以脫身?

    如果是別的男子,朱瑩還不會這麼確信,但是,張壽那脾氣卻和她見過的大多數人不同,甚至可以說南轅北轍。這種號稱群賢薈萃,很多人都希望儘量得到認可和好評的場合,她卻知道張壽未必感興趣,

    這就和之前葛雍找張壽去接待那些應召而來的天文術數人才,討論編修曆法以及星象那些事時,張壽明顯很敷衍一樣。至於她怎麼知道的……當然是張壽告訴她的。張壽明確告訴她,他只懂得算學,一點都不懂天文,距離精通更是還差十萬八千里。

    張壽還說,如果有願意探討算學的,他很歡迎,但如果是非得找他討論星象二十八宿,什麼時候日食,那他恨不得有多遠躲多遠。尤其是那些拿著一把算籌,苦口婆心對他說太祖皇帝推行的數字背棄了周易和九章算術等典籍的人,他更是完全不想搭理。

    想到這裡,之前還有些迷糊的朱瑩一下子就清醒了。她隨手丟下外頭那件大氅,一把拉住了正忙著鋪床,打算讓她補眠的湛金。

    “我不睡了!你去看看阿壽是不是已經走了,如果沒有,你就給我給阿六捎兩句話。”

    看看姑爺有沒有走,但要捎話的對象卻是阿六……如果不是湛金非常瞭解朱瑩的行事作風,此時絕對會想歪了。果然,在她點了點頭之後,朱瑩就對她耳語吩咐了一番。

    哪怕受到了莫大驚嚇,可湛金見流銀對她露出了愛莫能助的表情,隨即就溜之大吉了,她仍然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趕緊匆匆出去。這時候,她唯有在心中默默禱祝張壽還沒走,自己能找到阿六,否則……她很擔心自己會被大小姐直接打發去葛府送信!

    好在老天爺終究還是聽到了她的禱祝。當她得知張壽尚未出發,阿六則是在馬廄親自喂馬時,她立時找了過去。雖然這裡哪怕日日洗刷,也不免有一股不那麼好聞的味道,但她還是忍住這一點點不適,一陣風似的在裡頭找了一遍,最終找到了捋起袖子在角落飲馬的阿六。

    論好看,阿六較之張壽相差甚遠,可在此時的湛金看來,露出結實小臂,面上正帶著愉悅笑容的少年,那真是天底下最可愛的人——一想到只要把小姐的話傳到,她就可以完成這樁任務了,她就想歡呼!於是,她快步走上前去,直截了當地叫了一聲六哥。

    而趁著阿六轉頭看她,她迅速一看四周,繼而就三下五除二地把朱瑩的吩咐說了。當她把話傳達完畢之後,她就只見阿六眼神中露出笑意,隨即就簡簡單單地說:“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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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七章 會客,師生

    張壽很佩服那些回到古代就能通曉經史,博古通今,然後開創學派,永垂不朽的人。

    就他那點在後世積累起來的學識,看懂古文還算勉強湊合,畢竟他也是古文閱讀題都能拿高分的優等生,因為記性的緣故,他也能背出不少詩詞文章,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記憶力甚至又得到了加強。然而,這遠遠不夠他應付這年頭那才子滿地,大儒如林的學術環境。

    最重要的是,在他這具身體生長發育的最佳時間,並沒有一個相應的老師來教他這些!如果說,有人能輕輕鬆松就自學四書五經,然後還能和什麼名士大儒談論其中的道理,那絕對不包括他。

    畢竟,他老師葛雍固然是貨真價實的大儒不錯,可他和葛雍的關係那真是一言難盡。真正說起來,葛老師的著作他還是回京之後才真正開始看的,而之前葛雍留在翠筠間那座竹屋中的算學典籍……因為保存不善早就化成灰灰了。

    但多虧這個美麗的誤會,他方才成了葛雍的學生,然後方才能夠像現在這樣招搖撞騙……可正因為葛老師也沒來得及教他經史之類的東西,所以他在引經據典這方面,當然跟不上那些真正博覽群書,而且說話還喜歡旁徵博引的老學究。

    所以,此時張壽呆在葛府正堂,面對葛雍引介給他的那幾位據說德高望重,名聲顯赫的名士高人,他看似舉止風雅,謙遜有禮,談笑自若,但心裡卻著實是無聊極了,也無奈極了。

    他也知道,這年頭士人的認可乃是在官場立身的基礎,否則,別看你昔日權勢赫赫,可死後蓋棺論定的時候,一群執掌春秋史筆的人,卻能把一大堆髒水潑在你身上。於是,你明明頗有文采,著作等身,卻可能被人說成不學無術,為人粗鄙,至於你的著作……

    呵呵,如果沒人印書[孤城讀書 www.guchengdushu.com],沒人買書,那些著作失傳之後,你難道還能從墳墓裡跳出來和人打嘴仗嗎?畢竟,被這麼蓋棺論定的傢伙,一般都已經後繼無人了,但凡有人繼承衣缽,依舊握有權勢,那這種士林的反彈,又或者說反擊,就會不斷被推後。

    所以,他當然明白葛雍是好意,是真心想要把他這個關門弟子推介給其他人。而陸綰和劉志沅也同樣是好意,因為他們是順著他最初的理念,希望把公學做大做強,那麼就勢必把之前很多被排擠在朝堂核心權力圈子範圍之外的士人拉進來。

    然而,沒有共同語言,甚至基本三觀都相差很遠的人,卻硬是要坐在一起談天論地,那實在不是什麼好感受。在張壽看來,這些人和自己的老師葛雍還截然不同。

    葛雍年紀大,卻有一顆童心,這童心並不是指葛老太師童心未泯,為老不尊,而是說,葛雍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在學術上已經攀到了頂峰,於是排斥接受新鮮事物,就連從前一直都不願意接受的阿拉伯數字,現如今也在他這個學生的影響下用得得心應手。

    更不要說,葛雍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他硬栽了《葛氏算學新編》那一座書山,最初為了推廣,老人家不得不默認,後來卻索性爽快地當眾承認那是他這個學生寫的。

    而且,葛雍還有最大的一個特質,那就是從來不喜歡吹噓從前,吹噓舊功,從來都致力於看今後。喜歡憶往昔崢嶸歲月,那是老人家;而喜歡不斷鑽研新問題,接受新事物,那不管年紀多大,心裡卻是永不言老的年輕人。

    所以,哪怕眼前這些人在談論學問之餘,也不動聲色地對葛雍誇讚著他這個學生,誇耀著他的成就,帶出來的那些學生……但更多的時候,大多數人卻都在忿忿不平地談及往日朝中誰誰的打壓,家鄉那些父母官以及地方官民百姓對自己的尊重,自己的門生弟子如何如何。

    當然,今天統共八位來客,也並非人人都是這種滿腹怨尤牢騷,至少,張壽就只見敬陪末座兩位,一直都是聽得多,說得少,那些經史之類的學術問題還偶爾會插插嘴,但只要是牢騷這些話題,兩人就果斷不摻和了。

    一個是約摸四十上下的瘦削中年人,葛雍介紹說是來自廣東的名士陳石齋,早年鄉試中舉,只可惜會試屢試不第,隨即葛雍就一口一個石齋來稱呼對方。張壽按照常理就能推斷出,石齋二字肯定不是表字,多半就是自己起的號。

    然而,別說如今的大明迥異於歷史上的明朝,就說歷史上的明朝,他或許還記得一些人的表字,那號卻是一竅不通,再說這一年多來他也沒碰到什麼歷史名人,因而沒有過分深思。只是覺得相比那些以老賣老的傢伙,此人不卑不亢,著實看著順眼,應該是個真儒。

    而坐在其人下首,據說乃是其入室弟子的那個表字叔厚的梁姓少年,則是忍耐力明顯差很多,出於同樣的敷衍者角度,張壽看得清清楚楚,人一直在悄悄調整坐姿,大概是這少年人覺得既然坐在末位,別人都忙著和葛雍攀談還來不及,當然也就不可能注意到他。

    但張壽既然看見了,不禁覺得有些意思。於是,當有葛府小廝送上茶來時,他就借著禮敬師長的名義,親自起身給葛雍送了一盞,隨即又一一遞給了其他的賓客。

    對於張壽這樣尊師敬老的舉動,那幾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少不得稱讚了幾句,隨即又順勢對葛雍推介起自家的學生和晚輩——毫無疑問,其中大抵是明年參加會試的。

    而說話間,他們卻都在不動聲色地悄悄瞥看末位那師生二人。

    葛雍下帖子相邀他們過府論文,說還請了別的人,地方有限,所以下次有機會再請他們帶上門生子侄,可這兩位明顯是師生的卻破了例。要說對方有名,他們卻沒怎麼聽說過廣東陳石齋的名聲,而且聽口氣,人會試幾次落第,年歲又輕,距離創建一個學派想必還早得很。

    而陳石齋帶著的這個梁叔厚瞧著不過十五六,頂了天是一個少年得志的秀才,哪裡有值得葛雍注意的地方?

    張壽注意到了那師生二人的特別,也注意到了其他幾個老頭兒對人的隱隱敵視和孤立,不過他當然也不在乎他們的態度,繼續笑容可掬地送上茶水,到最後兩位時,那陳石齋搶先起身還禮道是不敢有勞,而那梁叔厚則跟著起身,竟是搶了他端過去的茶,送給了自家老師。

    緊跟著,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就嘿嘿笑道:“今日我能夠有幸踏入葛府,也不知道走了什麼運,論理應該是我來給大家端茶遞水的,怎麼敢勞動張學士您?”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這才又有些尷尬似的咳嗽了一聲:“可我來之前緊張得有些口幹,喝了一肚子茶水,這會兒已經有些坐不住了,張學士能不能好心給我指個路?”

    見人居然能把出恭方便說得如此直接,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再看到做老師的那位陳石齋也是一臉不忍直視的模樣,他沒聽到自己背後主位上的葛雍反對,也就順勢笑道:“我正好茶水喝得不少,也打算去淨房一趟,你跟我來吧。”

    帶著弟子……其實也是因緣巧合收下的學生一塊上京城,陳石齋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不注意,這太年輕的小子就會有無數麼蛾子湧現出來。此時此刻,他不用想都知道,自己這個學生對年紀只大那麼一丁點的張壽很感興趣,所以才借出恭為藉口打算和人說說話。

    可問題是,張壽年紀是不大,資歷也不深,架不住這樣一個人卻娶了趙國公的女兒,如今正當著東宮太子的老師,而且還很得皇帝的信賴,這樣的人能夠用等閒少年的心思來衡量嗎?他固然願意出仕,願意竭盡所能為國為民做一點事,但他的願望是和權貴拉開距離。

    對於他們這種在京城在朝中毫無根基的人來說,貿貿然踏入政爭的漩渦,那是不明智的!

    然而,陳石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只見張壽已經笑著帶人出去了。饒是他很不贊同自家學生這貿貿然的舉動,可怎麼也不可能自己追出去——難道他也說自己茶水喝多了於是要去淨房嗎?可他不得不留下的結果就是,已經有人不鹹不淡地刺了一句。

    “石齋的這個學生,還真是夠隨便的。”

    隨便這種詞,不但在眼下這種場合,在任何一種場合都不是好話。饒是陳石齋素來與人為善,不喜和人爭,但此時也不禁心頭火起。

    然而,還不等他反擊,就聽到上頭的葛雍突然笑了一聲:“咱們這些年紀大的應該寬容一點兒,要知道,叔厚小友他不過和九章年紀相仿。”

    口中親切地叫著叔厚小友,葛雍又若無其事地說:“自古英雄出少年,九章小小年紀就能在很多我都沒頭緒的問題上提出新見解,別的少年英才當然也不見得輸給他。就比如石齋你的這個學生,真是年少高才,雄姿英發,不但小小年紀便得了院試案首,而且……”

    他頓了一頓,見其他幾人那眼神赫然有異,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而且,這八月桂榜,他赫然題名其上,而且名列前茅,結果最終也不知道跌落了多少眼珠子,我沒說錯吧?”

    此話一出,那才真的叫滿堂譁然。剛剛那姓梁的少年這才幾歲,他們之前還忿然于葛雍明言讓他們不要帶學生,卻分明默許……甚至很可能是明許了這陳石齋帶了一個學生來。結果,現在葛雍竟然說,這小毛孩子已經是舉人了?

    他們這幾個一大把年紀的,有人是進士,有人是舉人——畢竟,這年頭周遊京城的名士,最低門檻,就至少得是個舉人,否則你一個落魄不第的秀才,哪來的臉來往權門?

    畢竟,所謂的名士和高士,那是有很大區別的。

    那些甘於清貧,開山教書育人的高士,根本就是屢征屢辭,根本不願意做官,根本不願意來京城,一心一意在鄉間刻苦鑽研,教授學問。而這麼一批人,無心科場,連個功名都不願意去考,卻自有無數地方官乃至於朝中高官舉薦,可人家就是不樂意到京城折腰為官。

    至於名士,終南捷徑的典故,那就已經把很多人的嘴臉刻畫得很清楚了。

    所以,此時此刻,陳石齋見在場其他人有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尤其是那個率先開口質疑的老者,此時那臉色簡直是陰沉得猶如雷暴雨前夕,他雖說知道葛雍那番說法是一片好心,可還是不禁心情有些糟糕。畢竟,年少成名在很多時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一旦成了眾矢之的,今科又落榜,之後再蹉跎幾科,光是流言蜚語,就很容易讓一個本來志向遠大的少年挫敗到死……

    外間的梁叔厚卻並不知道自己的一時興起,竟然在裡頭惹來了小小的風波。他跟著張壽出了葛雍的書房,就忍不住輕輕舒了一口氣,眼見張壽沒注意到他這放肆的舉動,他就忍不住跟上前兩步,縮短了和張壽之間的距離。

    “張學士,你剛剛是不是覺得那種場合特別沉悶無趣?”

    微微一愣之後,張壽就頭也不回地笑道:“你不也是嗎?我看你坐在那兒變換了不下五六種姿勢,很顯然是坐不住了,這才來了一招尿遁。”

    尿遁這兩個字乍一聽自然極其粗鄙,然而,被葛雍稱讚為雄姿英發的梁叔厚卻只覺得貼切至極,竟是連連點頭道:“沒錯沒錯,我就是覺得,既然葛老太師是請大家來談論學問的,要麼就辯理,要麼就講經,盡在那引經據典地拉關係,豈不是有些本末倒置?”

    引經據典地拉關係……這小子還真敢說!這形容詞真是絕妙!

    張壽差點沒笑出聲來,好在他一時忍住了,保持了他那風雅公子的形象。等繞到了後頭淨房,他本待想說要不要裝個樣子,誰知道這年紀輕輕的梁叔厚甚至連裝樣子都不願意,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這才挺起胸膛正視張壽。

    “剛剛葛老太師對張學士你和其他人介紹我和老師的時候,有些語焉不詳。我姓梁,單名一個儲字,表字叔厚,家裡排行第三。我的老師姓陳,諱獻章,表字公甫,號石齋。但在我們廣東,全都稱呼他為白沙先生。張學士你從前不知道,以後你一定會記住我們師生的!”

    白沙先生?白沙先生陳獻章?明代四個陪祀孔廟的名儒之一?王陽明心學的發端?這種人竟沒有被蝴蝶的翅膀扇沒了?這一刻,張壽第一次覺得,繞了一個彎道的歷史,好像竟是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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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八章 宗師,求救

    當張壽笑吟吟地帶著自稱梁儲的少年回來時,一進書房,他就發現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他二人身上。而他下一刻就分辨出,與其說人們是在看他,還不如說是在看他背後這只比他小兩歲的少年。這下子,他頓時有些迷惑了。

    難道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

    沒錯,就剛剛在淨房前頭的對話——雖然這談話的地點他想想也覺得很詭異——他已經從梁儲口中套出了很多情況,包括人家中有四兄弟,等到過了臘月也就是明年正月時才十六歲,師從陳獻章不過一年,因為這位赫赫有名的白沙先生回鄉也就這點時間……

    可就梁儲所言的這些話,卻似乎並沒有讓眼前這些以老賣老的老頭子都關注這少年的理由。想到這裡,他心念一轉,很快就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這看似多話且性格有些跳脫,耐性不夠好的少年,其實並不是絲毫沒有城府,剛剛看似無話不說,其實還是隱瞞了一些東西。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葛雍笑著招呼道:“叔厚小友這是回來了?我剛剛才對眾人說,你少年中舉,雄姿英發,足可見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山更有一山高。只可惜你老師今年不打算應試,否則這師生應試,卻也是一番佳話!”

    張壽可知道,這年頭的科場有多困難,別看他家裡住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舉人,那是因為他如今的地位加成,這才能夠往來無白丁,不然,你看看公學那一群學生,看看四皇子和小花生蕭成認識的那個同學的大哥,那可比梁儲要大得多,結果卻還剛剛打算去考縣試……

    別說秀才了,沒有通過縣試考核的讀書人,那根本就連個童生都談不上……

    因此,他也忍不住轉身多打量了梁儲兩眼,隨即笑了一聲:“梁賢弟剛剛說了不少,卻唯獨忘了告訴我,你是今科的應試舉人,這也實在是太謙遜了吧?”

    “興許不是謙遜,而是他怕在張學士面前談及功名,到時候徒惹不快。”一旁某個老夫子突然插了一句嘴,而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了自己這話直接把張壽和梁儲一塊得罪了進去。然而,他正想要補救一二,張壽卻已經慢悠悠地開了口。

    “我從小開蒙晚,經史甚至連粗通都談不上,所以從前在半山堂給學生講史的時候,也不能按照朝代變遷連著講下來,只能挑一些我很熟悉的片段拿來講。故而這功名二字,我這輩子是不指望了,可是,對於梁賢弟這樣少年得志的英才俊傑,我還是很佩服的。”

    說到這裡,張壽就笑看著粱儲,微微點了點頭道:“梁賢弟剛剛和我結識,之前在外頭始終避而不談自己,卻在大談特談自家師長如何博學謙遜,孝順親睦,精擅琴藝,聽得我都不禁對白沙先生更加心生敬仰。”

    陳獻章剛剛心情幾度起落,此時聽張壽借著梁儲所言稱讚自己,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前就算有些名聲,那也不過是一隅之名,結果,葛雍知道,張壽也知道?

    要知道,他此次來到京城,是因為在朝廷頗有名望的那位前國子監祭酒向朝廷舉薦了他,他感念對方一再寫信相邀,於是不得不來。

    哪怕對於那樣一份舉薦,朝廷日後給他的,或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吏,可看在那位前輩一片真心實意的份上,他也會好好盡一份自己的心力,至少做滿三年之後再回鄉。

    可誰曾想,七八月間只不過如試水一般參加鄉試的梁儲,竟然真的桂榜題名,於是就以見識一下會試,以及送他這個老師上京為由,堅持送了他來。而他剛剛抵達,就收到了張壽的婚宴請柬,而且還是陸綰和劉志沅雙雙背書的,於是不得已帶著梁儲往張園走了一遭。

    結果,他今天又攜著弟子糊裡糊塗地成了葛府的座上嘉賓。這一切,都遠遠出乎他的預料。就為了他權衡再三,終究還是去了張壽的婚宴,哪怕他還未答應在公學講學,可原本定下的國子監講學之事,就被國子監那位現任的周祭酒給推了。

    哪怕周祭酒明面上的理由仿佛很充分,但陳獻章更明白,這定然是源于張壽和國子監之間的宿怨。他對此沒有什麼怨言,反正真正鑽研學問的讀書人也不在京城。可今天的事若被眼前這些人傳出去,流言蜚語就更多了。於是,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隨即就欠了欠身。

    “我只是一介書生,不敢當張學士這敬仰二字,今日葛老太師相請,我也是誠惶誠恐。叔厚他年少,今科也只是長長見識,沒有多大念想。只不過……”他突然詞鋒一轉,卻是泰然自若地說,“只不過就算科場一輩子蹉跎,也未必就代表一事無成。”

    “我的老師,開創崇仁學派的康齋先生,便是平生從未下過科場。而我也是昔日第一次會試下第之後,方才慕名前去拜入其門下。論功名,他不過白身,我卻是舉人,可莫要說是我,多少進士在他面前執弟子之禮,又有多少人能憑藉功名,憑藉官位,睨視於他?”

    說到這裡,陳獻章便目視此番送自己上京的得意弟子,語重心長地說:“叔厚,致知格物,會於一本,京城繁華,你莫要就此迷了眼!”

    張壽聽得出來,這番話明顯語帶雙關,既是告誡了梁儲,也同樣是告訴其他人,他志不在功名,甚至不在揚名,所以如若師生倆在京城遭遇什麼手段,大不了拂袖而去,淡然歸鄉,今生今世不下科場,也未必就會弱了名頭。

    果然,他就只見剛剛咄咄逼人那位老人家,面色突然變得很難看。而其他人這會兒也在三三兩兩打眼色。

    他本以為這是因為陳獻章那暗藏機鋒的話,卻沒想到葛雍突然呵呵笑了起來:“石齋說到吳康齋,他可真是名揚宇內。我早年去崇仁時,還特地去見過他。這些年他閉門不出,專心教授弟子,不但是師道楷模,而且……”

    仿佛是尋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葛雍足足想了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說:“而且是儒林宗師。這宗師兩個字,現在我不說,日後也會有人送給他。石齋你也是,廣東白沙先生之名,我也聞名已久了。”

    其餘幾個老者,此刻大多數看向那位挑釁者的眼神都有些微妙,甚至還有人幸災樂禍地輕哼了一聲。

    這下子傻眼了吧,你本來只以為是個年紀輕輕的末學晚輩,結果卻一腳踹到了鐵板上,這簡直是咎由自取的典型了。

    好端端的非要惹這位乍一看性格很平和的陳石齋幹什麼,沒想到人出自崇仁學派吧?真以為崇仁學派那一批人是吃素的嗎?

    陳獻章那位老師康齋先生一手開創了崇仁學派,號稱桃李芬芳,但一群弟子大多數都不下科場,絕意不出仕,所以乍一眼看去,那仿佛就是個民間學派,在官場上毫無影響力。可問題是,人家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徒子徒孫已經一大堆了,說是第一學派也不為過。

    而且,在如今這年頭,能夠一心學問,無所謂功名前途的,那都是什麼人?首先,資質絕對頂尖,這才能夠去做這樣的選擇。其次,家裡得至少是殷實,別看外頭常常說誰誰刻苦讀書幾十年,清貧自給,死的時候都沒有好衣服,買不起體面的棺木收殮,唏噓不已……

    你看到有幾個所謂清貧的書生能夠清貧到自己種地,而不用一個佃戶或長工的?

    至於什麼死的時候都找不出好衣服收殮,買不起體面的棺木……那很正常,因為在這個年代,生病到病死這段時間,本來就和後世人晚年病倒一樣,是最花錢的!殷實小康之家都可能因為一場病而傾家蕩產,一個學者病死的時候耗光家財不也很正常?

    難道還真用得著擔心下葬嗎?昔日那麼多學生弟子白教的?那麼多同學都是白結識的?就一場群賢薈萃的喪禮,也許都足夠惠及子侄後人很久了。

    所以,這樣一個學派,由葛雍親口認定是儒學宗師的吳康齋帶頭,一群家境殷實,學問頂尖的中堅弟子學成在各處繼續收弟子,而這些第三代的弟子不少都是頂尖資質,不少都是家學淵源……最重要的是從上到下大多數人在品德操守上都無可挑剔,這能惹嗎?

    只可惜他們之前被葛雍那介紹給帶歪了,畢竟陳石齋三個字沒那麼有名……可陳白沙三個字,那卻赫赫有名!

    見那個挑事的老者在其他人的目光注視下如坐針氈,滿臉不自然,仿佛正在努力找理由試圖先閃人溜之大吉,張壽不禁在心裡歎息,任何時代都這樣,一大堆人在一起,有人就是喜歡柿子挑軟的捏,一旦發現踢到了鐵板,卻又立刻慫了。

    他本來覺得陳梁這師生二人很有意思,但如今發現人家赫然是一對牛人,他卻沒有什麼錦上添花的意思了——難不成他還班門弄斧,去人家面前瞎扯兩句王陽明的學說?開什麼玩笑,他就算背出王陽明全集,他也扮不了那位被很多人稱頌的聖人。

    而且,他又沒打算籠絡陳獻章師生二人……小的就好好考會試,日後好好當官走正路,大的就回去繼續好好教書桃李滿天下,心學這種玩意挑資質挑心性,公學那些真正草根出身的學生,除非真的運氣好撞上一兩個出身貧寒的出類拔萃神童,其他的就算了吧。

    因而,眼見氣氛不對,張壽這一次卻裝死沒出聲。而同樣乖巧猶如鵪鶉的,還有剛剛尿遁用得理直氣壯的梁儲。他這回非常明白是自己的言行舉止引來了這場紛爭,情知回去肯定會惹來老師一番教訓,他哪裡還敢冒頭。

    他不說話,陳獻章面對葛雍的溢美之詞,卻不得不苦笑再謙遜推辭一番。而就在那個如坐針氈的老人家大概在琢磨著是不是要裝體力不支告退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葛老太師,我家少爺眼下能抽出空嗎?趙國公府二公子身邊的人緊急來報,說是二公子和人打起來了。他們不敢去稟告趙國公和大公子,也不敢去找大小姐,思前想後,就只能來葛府找少爺了。”

    別人聽這話時,只聽字面意思,此時只以為是趙國公府那位出名的紈絝子弟朱二,也就是張壽的二舅哥惹出事需要張壽去收場。然而,葛雍又怎會不知道也勉強算是自己徒孫的朱二現如今是什麼狀況?

    這都要成婚的人了,怎麼可能這麼不理智不冷靜?最重要的是……阿六什麼時候這麼饒舌,一開口就說這麼一大堆?這絕對有問題!

    本著沒事找事,順便也讓朱二別無緣無故在眼前那些老人家這兒敗了名聲的心思,葛雍不緊不慢地問道:“朱二郎如今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嗎?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和人動手?”

    面對葛老太師的質詢,外間阿六答得不緊不慢。但熟悉他的張壽卻能聽出來,人正在緊急組織語句:“二公子正好尋訪到兩位曾經寫過農書的士林前輩,沒想到找過去之後,卻發現兩位是五十開外的老舉人,正被幾個年輕氣盛的後輩七嘴八舌奚落,一怒之下就動了手。”

    說到這裡,阿六頓了一頓,這才聲音沉重地說:“結果如何,來找少爺的人沒來得及看到,但大抵事情不小,所以人說還請少爺前去救急。”

    內中的張壽忍不住伸手扶額,心裡第一感覺就是朱瑩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於是設計了這麼一出,好讓他脫身。第二感覺就是——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真的話實在是太巧,而且鬧得太大,可如果是假的……朱二回頭怎麼圓?

    心裡暗自希望這事兒是真的,張壽順勢站起身來,對著葛雍拱了拱手:“老師,朱二郎那邊的事情我不能坐視,能否容我先告退?”

    當我不知道你那花花腸子……這事兒沒鬼,我這個葛字倒過來寫!葛雍沒好氣地瞪了張壽一眼,但面對關門弟子那特別誠懇的眼神,他還是不得不沒好氣地說:“那也是我徒孫,你去就去,見了人記得替我好好罵他一句,君子動口不動手,他也太忍不住了!”

    可說到這裡,葛老太師突然話鋒一轉:“新舉人瞧不起老前輩,這都什麼見鬼的風氣!”

    話音剛落,剛剛還很乖巧的梁儲立刻蹭得跳了起來:“居然有這種事,張學士,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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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5 08:09:49
第七百六十九章 偏袒

    這姓梁的小子似乎很喜歡管閒事啊?怎麼就和四皇子有點像呢?剛送走一個甩不掉的跟屁蟲,現在又來了一個,陳獻章這個當老師的雖說攔了一下,可梁儲堅持要去竟然就偃旗息鼓了。這是不是太放縱了一些?葛雍也竟然沒有幫著說話,於是他就沒辦法甩掉這小子!

    當離開葛府的時候,張壽只覺得特別頭疼。然而,梁儲此時卻變成了特別安靜老實的模樣,哪怕跟著他上車之後,也沒有東拉西扯,迥異于無時不刻不話多的四皇子。

    於是,張壽只能姑且就當這小子不存在,一路上死板著一張臉,就好似真是被二舅哥拖下水非常無奈的姑爺。而外間和車夫對調,再次親自駕車的阿六也沒有半個字廢話,一路驅車緊趕慢趕,大約至少兩刻鐘後,他就停下馬車,隨即跳下車夫的位子,打開了車廂門。

    “少爺,到了。”

    聽到阿六這聲音,率先鑽出車廂跳下車的是梁儲,剛到京城沒幾天的他既然聽說過張壽的名聲,對阿六當然也不陌生。然而,他卻只是瞟了阿六一眼,沒有貿貿然探問,而是好奇地看向了車旁號稱是趙國公府二公子身邊來報信的那個護衛。

    而張壽跟在梁儲身後下車,發現面前一棟二層臨街小樓,那牌匾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蘇州會館。這下子,他的臉色頓時微妙了起來。要知道,他還帶著阿六來這裡品嘗過大廚的手藝,而且,蘇州會館的華會首算是他的老相識了。

    就連蘇州首富華家的華四爺,也因為他的牽線搭橋,而與順和鏢局的曹五聯了手,如今正在運營海上鏢船的業務。雖說才剛起步,但據說兩邊相談甚歡,兩人之前還談妥和他的股份,並打算在原本說好他投資占的股份之外,額外送他一成幹股。

    張壽倒是很想義正詞嚴地回絕……可轉念一想,到底還是笑眯眯收了。

    但在婚事前夕,他就轉手送了皇帝,皇帝打算在臨海大營和鎮海大營中做文章,畢竟,某些利益是要平衡的。而皇帝的回禮也很大方,給朱瑩的添箱是一條,私底下又慷慨大方給了他一家天津的商行。由此,華曹兩家還不知道自家背後,多了一個簡直是硬得扎手的靠山。

    張壽正在心裡這麼想,朱宜就輕咳一聲,低眉順眼地說:“二公子就是在這和幾個舉子吵起來之後又打起來的,我看到蘇州會館的華會首出來做和事佬,但二公子還不依不饒,甚至一定要強壓人道歉,兩邊劍拔弩張,這才趕緊前來給姑爺報信。”

    張壽四下裡掃了一眼,發現並不見朱瑩的蹤影,他心下稍稍有些狐疑。待聽到這蘇州會館中仍然傳來了有些嘈雜的聲音,他不由得眉頭緊皺了起來。

    如果真的是朱宜從這裡過來給他報信,來回半個時辰,也就是一個小時……整整鬧了一個小時,這風波卻依舊沒平息的話,那麼,事情肯定是真不是假,但這也著實鬧得夠大!

    果然,當他沉著一張臉走進去,聽到的就是朱二那招牌式的嚷嚷:“我就是打你,怎麼著?狗眼看人低,覺得人家一次次落榜下第,覺得人家也就寫過幾本農書,不像你們一本本詩文集子在外流傳?我呸,能讓那些什麼樓什麼院的姐兒們唱,就很長臉是不是?”

    “有本事你讓人家聽雨小築的十二雨也唱唱你們那詞,我好歹也說一個服字!”

    說這話時,朱二一腳踩在凳子上,一隻手把一旁的高幾拍得砰砰響,那種做派,像極了街頭欺男霸女的紈絝子弟。張壽很久沒見過人這幅模樣,此時恍惚間又想起了自己拜訪趙國公府的那一次,朱二沖進來要找自己談談的那一幕。

    那一次因為有阿六,於是朱二那是盛氣而來,鎩羽而歸。

    而這一次,對面顯然沒人能治住桀驁不馴的朱二。就只見其中一個年輕人半邊臉又紅又腫,似乎是之前被甩過一巴掌,而另外兩個恰也是滿臉激憤。然而,張壽就只見四周圍那些人看他們的眼神沒有半點同情,反而還指指戳戳……這下子,他就立刻心裡有數。

    很顯然,朱二幫的是不是這蘇州會館的人姑且不提,至少這三個,那絕對是外人。

    果然,正如他所料,朱二仿佛還嫌棄剛剛自己說[紅旗小說 www.hongqibook.com]的話還不夠刻薄,嘿然一笑之後,他就放下腳,隨手一彈袍服下擺,又繼續開起了腔:“有道是文人相輕,可你千不該萬不該輕到我敬重的人身上來了!”

    “罵人家經史不通,詩文不精,這麼多年就寫了兩本沒人看的農書,一輩子就考不上進士?嘿,你難道不知道農乃國本,難道不知道你們吃的是地裡種出來的,穿的棉花也是地上種出來的,那絲綢衣裳用的蠶絲,是桑葉柞樹葉子等等喂了蠶之後結繭才有的?”

    “你難不成覺得你能抱著你引以為傲的詩詞,沒吃沒穿活下去?就是因為這天下一堆堆都是你這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卻還瞎叨叨的書生,所以這天下農田的產量才上不去,天下才會有那麼多人辛辛苦苦卻填不飽肚子!因為你這種貨色根本不懂得這些!”

    雖然朱二這話很糙,如果細究的話,那絕對能挑出一堆錯處,但是,在蘇州會館這種地方,怒駡三個籍貫是南京應天府的舉子,在這年頭絕對是政治正確。

    蘇州乃是絲織重鎮,朝廷的織染局就在那邊,每年稅賦乃是南直隸之最,富戶無數,讀書人更是無數。但是,南京應天府卻是南直隸的首府,乃是天下唯二兩座可以稱作京的城池。就連每次院試取中秀才,南京也能取六十個人,而蘇州卻只得四十人。

    然而,真正等到每次南直隸鄉試的時候,那就不一樣了。南直隸鄉試取解的名額從建國之初的八十人增加到現在的一百三十五人,而在每年鄉試各府舉人的名額上,如果做一個統計,卻是蘇州和常州常年霸佔第一第二,應天府頂多也就輪到個第三。

    至於富庶僅次於蘇州的松江府……蘇州人表示根本就不放在眼裡!誰讓你們的舉人數量在整個南直隸頂了天也大多排在第四?偶爾一次超前,也是超過應天府而已……

    所以,哪怕朱二維護的那兩位老舉人壓根就不是自家蘇州人,此時會館中也正好沒有其他蘇州籍的舉人在,但既然是懟應天人,這自然不妨礙那些住在此時會館中那些人堅定地站在朱二這一邊。尤其是這一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時,也不知道是誰帶頭起哄叫了一聲好。

    這麼一聲好之後,那恰是彩聲雷動。而張壽看朱二那興高采烈,眉飛色舞的樣子,再看到人團團拱手謝過眾人的配合,他就覺得自己仿佛是在看賣藝的感激那些打賞的衣食父母。然而,他正打算繼續在旁邊看一看,卻沒想到身後已然響起了一個絕對無法忽視的聲音。

    “沒錯,若是說農書不如經史,那還能說得過去,但農書怎會不如詩詞小道!家師的老師康齋先生,曾經和弟子親自下地務農,一面做事,一面講學,一面悟道,學生也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別說你們如今不過區區一個舉人,就算今科中了進士,選了庶常,那又如何?”

    “心性歪了,就是讀書的路歪了,讀書的路歪了,今後當官怎麼可能不歪!如果,今天趙國公府這位二公子打人,那是十分錯,那麼你們這就是一百分錯!”

    “科場先後固然無關緊要,但至少你們要懂得敬老愛幼,更要懂得農事艱辛!”

    張壽不禁輕輕嘬了嘬牙。

    他就知道身後這位跟出來,那絕對不會乖乖地呆在原地看個結果就好,果然,人簡直就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看這樣的情形,人這一科還是落榜為好。否則不論是選了庶起士,還是外放地方官,又或者授了國子博士之類的清貴之職,那估計都會四面開炮,得罪人到死。

    怪不得大多數時候,這年頭別說考進士,就連鄉試主考官選舉人,也往往會把太年輕卻又才華橫溢的人壓一屆甚至兩屆,因為官場這種地方,年輕氣盛的傢伙——尤其是不滿二十那種人——就猶如看似溫吞的油鍋中進了一滴水,很容易就炸得油星四濺,傷及旁人。

    所以賞識人才的主考官,才會讓人花三年時間把性子磨穩重再出來考試做官。雖然這樣的結果,往往是把鋒芒畢露的銳意少年磨成滑不留手的油膩青年……

    想到這時,張壽完全沒考慮過,他自己也不滿二十,等發現不少人朝這邊看來,他這才笑呵呵地叫道:“都說紈絝輕浮子往往是衝冠一怒為紅顏,所以我還以為今天朱二哥你這是故態復萌,沒想到卻是衝冠一怒為賢者,和過往截然不同了。可不論如何,打人是不對的。”

    那三個南京籍的舉人情況不同,捂著臉的始作俑者此時面色漲得通紅,另外兩個卻後悔為了同伴義氣,好端端地就陪著同伴到這蘇州會館討回昔日被辱的公道,結果卻遇到了一個根本就不在乎後果,偏偏背景又硬得不能在硬的趙國公府二公子!

    同伴被打了這還不算,蘇州會館這些傢伙竟然還清一色起哄幫腔,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竟然也跳出來說了一番風涼話,這會兒還出來一個管朱二叫朱二哥的傢伙!

    然而,張壽到底說了一句公道話——打人是不對的,因而那個捂著臉的年輕舉人只覺得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時就義憤填膺地大叫道:“沒錯,你當街毆我,這是逃不過的罪過。憑你是趙國公府二公子還是誰,告到順天府衙去也是我有理!”

    華四爺雖說參加完張壽的婚禮就離開了京城,但華會首卻在,剛剛他就是當過和事佬卻無功而返,此時見張壽也來了,隨行的那個少年竟然還唯恐天下不亂地幫著起哄數落人,他自然是一個頭兩個大。

    好在張壽剛剛那番話末尾到底是責備了朱二一句,他正打算趁機再圓個場,卻沒想到某個傢伙惱羞成怒,竟是說出了那樣的狠話。

    心道糟糕的他突然瞥見張壽流露出一絲笑意,這下子猛然想起了對方那性格——毫無疑問,和看似不問世事天上謫仙人一般的外貌不同,張壽這人其實是睚眥必報的狠人。他會幫理不幫親?才怪!張壽從來都是最維護親友學生的人!

    頃刻之間,華會首就下定了決心,他立時一個箭步出來,卻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這位應天府來的舉人老爺,你剛剛說朱二公子痛毆于你,除卻你這兩位友人,還有其他人證嗎?”

    張壽剛剛一出聲,蘇州會館不少人就已經認出他來了——而就算是不認得的,問問旁邊人,又或者猜一猜,也能大略猜個八九不離十。畢竟,能叫朱二一聲朱二哥,而且還這般容貌的人,整個京城只可能找出這一個。

    於是,當聽到華會首這明顯是偏袒到沒了邊的話之後,人們彼此你眼看我眼,立時就有人哄笑道:“沒錯,明明是你自己被罵得情急之下甩了自己一個嘴巴子,怎麼就賴上了二公子?這碰瓷也沒有這樣碰的!”

    朱二發現張壽竟然來了,一時就有些著慌,可發現張壽一來就先褒獎了自己幾句,繼而才輕飄飄地來了一句打人是不對的,他哪裡不知道張壽是在維護自己,登時喜形於色,哪怕自己打過的那傢伙叫囂,他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果然,下一刻他就喜出望外地發現,隨著華會首那露骨的偏袒之詞,這蘇州會館其他的人都跟著起哄了。不但如此,甚至還有人大聲叫道:“咱們蘇州那幾位才子正好出去會友了,等他們回來,請他們寫上幾篇妙筆文章散佈出去,這可真是好大一樁奇聞!”

    “對對,也請他們出去會文的時候,請其他各府的舉人老爺們評評理!”

    隨著這七嘴八舌的聲音,剛剛義憤填膺的那三個年輕舉子登時面色鐵青。他們並不是今科同一屆的,那個挨打的方才是今年的新科舉人,其他兩個是三年前中舉的,不過是陪著同伴來找回場子,據說,人當年被這兩個以老賣老的老舉人罵過,心下鬱結多年。

    誰知道會遇到現在這種棘手的局面!

    眼看這已經把三人架在了火堆上烤,張壽這才看了一眼朱二身旁那兩位滿臉呆滯的老者,尋思著開口打個招呼。然而,他這到了嘴邊的話,卻再次被身後某個舉人少年給搶了。

    “兩位老前輩真的寫過農書嗎?晚輩廣東梁儲,也是應試舉人,請教兩位老前輩姓氏名諱,如今暫居何處?回頭我想奉家師一塊登門拜訪。家師白沙先生素來敬重身體力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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