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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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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1 20:30:43
第七百四十章 姑嫂

    朱廷芳新房所在的院子是家裡人挑選的,並非他從前的居處。畢竟他最初的院子只是八歲過後自己要求獨立時搬出來的,就在趙國公朱涇的院子旁邊,並不算大。而他的新房則是家裡人佈置的。總之,婚事從頭到尾的準備工作和各種細節,朱廷芳幾乎都沒有過問。

    於是這年頭很多男人都要患得患失的娶親,到了他這裡,仿佛就變成了只要婚事當天迎親就行了。

    當然,迎了新人進門,婚禮的各種繁瑣程式,那就不可能和從前的排演似的,都有朱二代勞了,他必須從頭到尾做完。好在他為人一絲不苟,從頭到尾一氣呵成,並沒有絲毫差錯,只是在準備揭去蓋頭,與新娘喝合巹酒時,他的動作方才突然頓了一頓。

    他皺了皺眉,冷淡地問道:“閒雜人等是不是太多了?”

    一旁的喜娘見朱廷芳那一身紅色新郎冠服卻硬生生穿出了軍袍盔甲的感覺,此時這話又說得生硬,她不禁唬了一跳。要說外間固然有流言說朱廷芳對這樁婚事不滿,但她剛剛看朱廷芳並沒有任何不耐煩,直到此時方才流露出不滿,卻又有些拿不准。

    可就在她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的時候,卻只聽一旁傳來了一個笑聲:“大哥,別人都要擠過來看大嫂,難道你還能把人都攆出去?你以後再和她們家裡男人計較就行了,現在就別婆婆媽媽了。快揭蓋頭,我還等著和大嫂說話呢!”

    什麼叫以後再和家裡男人計較?

    面對朱瑩這毫不客氣的話,來看熱鬧的小媳婦們無不在心裡犯嘀咕,有膽小的就直接溜了出去——畢竟,長輩們總不至於在這時候來新房,來的不是平輩就是晚輩。她們家裡的男人,那還真的扛不住朱廷芳的秋後算帳。

    就算是膽大的,見朱廷芳一眼掃過來,想到這位大公子的為人,大多數人也退縮了。渭南伯張康雖說是勳貴,但據說家中姬妾極多,女兒們也並不常常出來和各家往來,所以即將嫁給朱廷芳的這位張家小姐到底長什麼模樣,竟是沒幾個人見過。

    可就算想見,反正堂堂趙國公府的大少奶奶,日後總不會藏著掖著不見人,她們遲早會見到的,何必眼下杵在這兒惹朱廷芳不高興?

    於是,不過須臾,剛剛還擠得滿滿當當的地方就空了下來,卻還有幾個女人厚著臉皮沒有離去。朱瑩掃了一眼,見都是和家裡沾親帶故的人家,她心裡冷笑一聲,卻是沒有再說話。而朱廷芳皺了皺眉,也懶得理會她們,面無表情地徑直揭開了那大紅蓋頭。

    儘管在場的人不多,但所有人的目光卻全都聚焦在了那大紅蓋頭之下——畢竟,整個京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這位渭南伯府那位並不太在人前露面的庶女,能夠嫁到趙國公府,日後輕輕巧巧就能到手一個頂尖趙國夫人的誥命,多少名門千金求之不得?

    也就是朱廷芳破相再加上克妻的傳聞在外,而趙國公府選兒媳婦的眼光卻依舊很高,太夫人不鬆口,九娘一副任憑繼子自己挑選妻室的態度,朱廷芳更是油鹽不進,於是人們都在等候觀望,誰知道渭南伯張康一介降臣竟突然橫插一刀,成功和朱家結親?

    女人們希望蓋頭下的趙國公府大少奶奶有一張平淡無奇的臉,於是回頭出去也好當成一樁有趣的談資。

    而朱瑩卻知道未來大嫂管家是一把好手,容貌她則是真的記不得了……畢竟,從前她走到哪裡都是天之嬌女,各家千金不是因為嫉妒就是因為自慚,大多離她遠遠的,所以,哪怕她真的在什麼場合見過未來大嫂,那也是在一大堆女子當中見的,她怎麼可能記得?

    而等到大哥定親,她倒是很想提早見見,提早相處相處,奈何這段時間乃是多事之秋冬,她又常常被張壽託付去幹這個,幹那個,於是壓根抽不出什麼時間,哪怕家中李媽媽代替太夫人去過好幾次,回來頻頻誇獎說很出色,大哥也好像挺滿意,可到底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因而,當蓋頭揭開之後,看到大嫂的容貌,她立時輕輕舒了一口氣,嘴角也不由得翹了起來。還好還好,總算是郎才女貌!

    雖然這年頭的新娘妝很容易把人扮醜了,但她此刻看去,就只見大哥面前的女子眉眼精緻如畫,雙頰猶帶紅暈,竟是並沒有像她小時候見過的那些新娘子一般過分濃妝,而是只上了淡淡的妝容,乍一看去濃淡相宜,賞心悅目,那八分的容貌就顯出了十分來。

    而能夠讓朱瑩都覺得有八分的容貌,落在那硬是賴著沒走的幾個女人看來,自然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唯一讓她們覺得能有幾分談資的是,朱廷芳面對新人的姿容,竟然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等她們想到人肯定見過張氏時,就只見朱廷芳已經與新娘子一塊飲下了合巹酒。

    眼見接下來幾道程式走完,朱廷芳站起身來,顯然要出去外間喜宴上接待賓客,她們正要說幾句吉利話,卻不想朱廷芳再次看向了她們。

    “各位難道還沒看夠?”

    這樣明顯的逐客令,幾個女人若是還不知道該怎麼做,那就是蠢貨了。雖說不甘心,她們還是乾笑著退散離去。而眼看人一走,朱廷芳就沉聲說道:“瑩瑩,你回頭吩咐一聲,不許那些雜七雜八的女人進來,她們亂糟糟地只會嚼舌頭。”

    見大哥總算知道維護妻子,朱瑩頓時笑意盈盈地答應了一聲,見朱廷芳就這麼徑直往外走去,她不禁看向了床上愕然抬頭的大嫂。她的期待沒有白費,因為下一刻那位看上去弱質纖纖的大嫂就輕聲說道:“夫君不用替妾身擔心,那些看客無論說什麼,我都不會放在心上。”

    她頓了一頓,又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如若是連這點小場面都無法應付,日後如何侍奉公婆,孝敬祖母,為夫君打理好家中事務,讓你後顧無憂?夫君堂堂大丈夫,更是無數女子求之不得的如意郎君,妾身不想讓人說,只能躲在你羽翼之下。”

    朱廷芳有些愕然地停下了步子,但只是片刻就再次頭也不回往外走去:“那就依你。”

    見自家長兄簡簡單單撂下這四個字就不見了,朱瑩頓時氣得在心裡連罵木頭——張壽從前也是木頭、呆子,可自從與她真正並肩度過困厄,彼此交心之後,就對她放下了心防,兩人相處起來那就猶如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一般,全無隔閡。

    可她大哥倒好,成婚了也這麼死板!

    然而,要她在新進門的大嫂面前抱怨大哥,那卻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只能乾咳一聲,沒話找話說道:“大嫂這應該累一天了吧?要不要我讓廚房再去送點吃的來?”

    “上轎前我吃過一碗甜湯,如今還不餓。”

    床上坐著的張氏抬起頭大大方方地直視著朱瑩,微微一笑,臉上卻只右頰有單個酒窩,看上去卻別有一番嫵媚:“我閨名如玉,小字溫君,日後還要請妹妹多多照應指教。”

    朱瑩沒想到大嫂竟然如此爽利地介紹了自己,她微微瞪大了眼睛,隨即竟是情不自禁地問道:“大嫂,你這閨名應該是渭南伯起的,可你這表字,應該不是渭南伯起的吧?我可不是瞧不起他,要說飲酒騎馬,豪爽仗義,他是一等一的人物,可起表字他就不擅長了。”

    “是我從前及笄之日自己起的。”

    張氏笑了笑,毫不諱言地說:“阿爹說,他起名字的時候想到什麼就是什麼,所以也不想為了兒女的表字去求那些文人,讓我們自己想。我琢磨,玉通君子,君子溫潤如玉,所以就自己起了這溫君二字。我也沒讀過多少書,只是隨便起的,妹妹別笑話我。”

    朱瑩最討厭就是炫耀才藝,眼高於頂的才女,所以才對永平公主敬而遠之,此時聽張氏談及父親渭南伯張康的疏闊,說及自己時的坦然,她就覺得很對自己胃口,當下就笑了起來。

    “我怎麼會笑你!我自己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常常被人笑話不學無術,大嫂不和我開口談詩論文,那就最好不過了!我都沒有表字呢,讓我自己取,我估計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你能想到這樣又好聽又有意境的,那就很不錯了!”

    張氏在家待嫁時,就被渭南伯張康耳提面命,道是朱家太婆婆和婆婆全都是一等一好相處的人,只要善加禮敬就好,而對於外間都說任性驕狂的朱大小姐,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張康則是著重教導了女兒,但那不是什麼深奧的道理,而是簡簡單單四個字……實話實說。

    而從前沒怎麼和朱瑩正面打過交道,今天按照父親的教導與人這麼一接觸,張氏就打心眼裡覺得,父親看得確實比很多人都清楚明白。

    這位被家人捧在手心裡的大小姐其實很好相處,尤其是她又是朱瑩的大嫂,與其小心翼翼,藏著心眼,還不如落落大方,有什麼說什麼。心眼是對外人用的,如果對自己人卻還要算計心眼,那怎麼可能輕易融入這個新家?

    “對了,大嫂,就算之前大哥下了逐客令,他的話應該會傳開來,但世上總有些自以為是的人,所以一會兒想要來偷窺的人應該還有很多。你如果不介意,那回頭我就不攔著她們。”朱瑩笑著對張氏眨了眨眼睛,滿臉狡黠地說,“我們在這守株待兔,以逸待勞!”

    張壽並不知道,才剛見過大嫂的朱瑩,已經在設計給今天某些居心不良的女客挖坑了。朱廷芳從新房出來,以趙國公府少主人的名義接待賓客,之前老是被人圍在當中的他總算再次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躲在一邊好好大吃大嚼填補了一下空虛的胃。

    而這一桌是陸三郎張琛等學生,所以就算有人過來套近乎也有人攔著,更不虞有人挑刺尋釁。就陸三郎和張琛這種性格,這種戰鬥力,普通人也不敢過來自討沒趣。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他混了個半飽之際,朱二突然就不知道從哪竄了過來,有些氣急敗壞地說:“妹夫,挑事的來了,你趕緊過去幫個忙,不然我擔心萬一大哥被人氣得掀桌子,那就完蛋了!”

    然而,朱二以為這話一說,在場眾人一定會拍案而起,可沒想到迎來的卻是詭異的寂靜。不但沒人回應他的話,反而張壽在那神態自若地喝酒吃菜,周遭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異常微妙。須臾打破寂靜的,卻是陸三郎的呵呵一聲笑。

    “趙國公府朱大公子的喜事,有人挑事挑到這兒來?朱二,你睜著眼睛說瞎話也該有個限度!要知道,趙國公坐在那兒,一大群一二品大員都不敢亂說話。而朱大公子坐在那兒,平輩晚輩就絕對不敢吭聲。更何況朱家祖孫三代女人沒有一個好惹的,挑事的是來找死嗎?”

    見平常一直都和陸三郎唱對臺戲的張琛點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表情,朱二那氣急敗壞的表情頓時收了起來。他看到正好還有一個空位,想來是別人不敢和這麼一群人同座,乾脆就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這才沒好氣地說:“一個比一個精明,裝成被我騙倒了不行嗎?”

    “誰讓這一桌沒人比你笨?”陸三郎嘿嘿一笑,見朱二滿臉惱火無趣,他這才有些好奇地往外望了一眼,隨即壓低了聲音說,“今天宮裡沒人來麼?”

    說到這個,朱二就越發看陸三郎不順眼了。想當初這陸小胖子辦婚事,皇帝賞賜,四皇子親自來湊熱鬧,那叫一個風光,等到了自家大哥成婚的時候,卻倒楣催地恰恰好好撞上了大皇子二皇子一個自盡一個沉船!

    縱使皇帝身為君父,不會為兩個被除宗籍的有罪兒子服喪,可心情低落乃至於大壞卻是肯定的。雖說大哥婚期早定,如今繼續大大方方操辦,可要想皇帝和從前對喜愛的臣子辦婚事那樣賜下各種各樣的物事,乃至於親筆字畫什麼的表示榮寵,那卻恐怕很難了。

    就連最喜歡湊各種熱鬧的四皇子,之前正好因錯被逐出宮,據說直到現在都是張壽收留這個熊孩子的,料想人再熊,也不至於在兩個兄長雙雙亡故的時候跑來朱家喝喜酒。結果,今天大哥這婚宴本應有的風光簡直是差遠了!

    就在朱二越想越不忿的時候,外間卻是一陣不小的騷動。緊跟著,就只見一個小廝一溜小跑沖了過來,到這一席邊上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二少爺,太后……太后娘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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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 絕世而獨立

    太后垂簾聽政近十年後,便歸政于皇帝,退居清甯宮二十餘年,這些年深居簡出,頂多也就是召見一些熟悉的命婦和千金,唯一一次出宮,還是十年前皇帝下旨建造的大慈恩寺落成,皇帝親自奉請她去上香。那一次,鹵簿車馬的盛況,老京城人津津樂道至今。

    而今天,太后既沒有坐最正式出行時的二象玉輅,也沒有坐當日去大慈恩寺時上香的安車,更沒有左右夾車宮人手持行障和坐障,而是僅僅坐了一輛對於她來說非常簡肅的馬車,只有車廂罩著相對奢華的紅綃金羅車圍子,而後是一行便衣的銳騎營將士押車護送而已。

    倘若不是趙國公府的門房都訓練有素,一看這陣仗就知道這一行人來歷非常,否則,居然有客人居然在婚宴已經開始時刻才過來,無疑會讓人大為嘀咕。

    因為底下門房報說來的恐怕是哪家宗室女眷,因此門房管事朱安就匆匆親自出來,一看到玉泉先行下車,他就頓時喜形於色。

    雖說這位清甯宮的尚宮並不常常外出,但這些年來也偶爾來過趙國公府,代表太后見太夫人又或者朱涇,當然也有頒賜,因此,朱安一見到她就認為,今日也是太后派她前來觀禮,興許還有額外賞賜。然而,等上前問清楚之後,得知太后就在車中,他就傻了眼。

    茲事體大,他得知太后要去慶安堂見太夫人,連忙一面命人去通報朱涇和朱廷芳朱二兩位少爺,一面命人早一步去慶安堂知會太夫人以及興許在那兒的夫人和大小姐,自己則是畢恭畢敬打開中門,放了車馬進去。

    畢竟,就算太后不想聲張,該有的禮遇卻仍然不能省。

    雖說走的是避開婚宴區域的一條車馬可行的夾道,但這一日來來往往的賓客實在是人太多。哪怕大多數人沒見過太后,但朱安還是生怕出問題,派了自己的兒子親自過去,把原本散在各處防戍的護衛都召集了過來。

    即便早早派人傳信,當太后到慶安堂時,原本在這兒的一群女客也並沒有散去。畢竟,前院男客多,後院女客也一樣不少,太夫人雖說有些驚疑貴為太后的親妹妹親自駕臨,但太后既然沒有吩咐所有閒雜人等回避,她也不能太過分。

    而面對太后親臨這種從未有過的情形,江都王妃、秦國夫人、楚國夫人這些頂尖的外命婦在最初的措手不及之後,當真正面對太后,行禮拜見時,卻是誰都沒有露出半點異色,問好恭維,恰是熱絡卻不雜亂。

    然而,今日特意被太夫人請來慶安堂作陪的吳氏,那就沒有這樣鎮定了。

    她本來就並非這等貴婦圈子的一員,若非九娘親自陪著她,縱使有什麼明刀暗箭也先幫她擋了,她很早就想要逃席離開了。而此時太后這一駕臨,她隨眾行禮時,就更是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甚至說猶如芒刺在背也不為過。

    想當初三個孩子同日降生時,她只知道其中一個是趙國公的女兒,另一個仿佛是趙國公家親戚的女兒,兩者因為那穩婆的疏失而分不清楚。當去年她終於從張壽這兒得知,那另外一個產婦竟然是宮中的裕妃,而兩個女孩子之一便是永平公主時,那才是真的心有餘悸。

    想當年她擔心的不過是兩家人對於分娩結果存疑,於是想要奪去三人之中唯一的男孩,也是難產而死的娘子唯一的子嗣張壽,可後來想想,那時候宮中太后沒有因為三個孩子的身世疑雲就真的如何如何,那已經是非常開明公允了。

    就她看到的那些戲文,什麼狸貓換太子,什麼五花八門的宮鬥,那簡直是讓人毛骨悚然。即便現在,看看皇后被廢後這一系列事件,吳氏也覺得自己和張壽當年實在是很幸運。

    因此,她只希望低調到不讓太后主意,卻沒想到太后在入座之後,對於其他人的問候也好,恭維也罷,都表現得非常平淡,最後竟是藉口要去看看新娘子,讓自家人相陪,結果她就糊裡糊塗地被九娘拉著,一塊陪這位天底下最尊貴的老婦出了慶安堂。

    直到被冷風一吹,她覺得腦門一涼,整個人這才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尤其是低頭看見自己竟赫然攙扶著太后的左胳膊時,她簡直懷疑自己剛剛到底是怎麼會答應的。可就在這時候,她偏偏聽到了太后對自己說話。

    “吳娘子,你是個很有福氣的人。”

    吳氏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答太后這話,愣在那裡足足老半天,她總算福至心靈:“已經過世的娘子把唯一的兒子託付給民婦,所以民婦這福氣,都是她的遺澤。民婦並沒有想過有今天,可如今既然有了今天,唯一的期望也就是希望阿壽能和大小姐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哦?只是白頭偕老,子孫滿堂就夠了?你難道不希望張壽青雲直上,官運亨通?”

    微微一怔之後,吳氏不大明白太后這問題是善意還是惡意,索性直言不諱地說:“官場險惡,如果不是阿壽一到京城就一不留神一頭撞進了官場,民婦更希望他平平淡淡地過日子。趙國公府本來就已經富貴綿長,想來也會庇護他這個女婿的。”

    見九娘頓時笑了,太后雖說從前並不太喜歡這個性格執拗的外甥媳婦,但此時還是忍不住問道:“九娘,你笑什麼?覺得吳娘子太小富即安,還是覺得我這問題太過功利?”

    別人在太后面前謹小慎微,九娘卻早就知道太后一貫對自己的態度,因此並不在意這有些尖刻的反問,也並沒有任何畏縮。

    她對吳氏眨了眨眼睛,示意對方不用驚懼,更不用擔心,卻是氣定神閑地說:“我是覺得吳娘子這想法和我差不多。小富即安挺好的,只要瑩瑩喜歡阿壽就夠了,趙國公府並不需要女婿在仕途上拼命鑽營。只不過……阿壽那個孩子做不到。”

    “當然,他不是做不到不鑽營,而是他這個人,不鑽營也會光彩奪目。”

    她沒有在意太后此時那面色微微一變,自顧自地說:“都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但有些樹木卻很難低調掩藏自己,假裝只是一棵不起眼的平凡小樹。他生來就當立於人上,哪怕不願意去與人爭鬥,卻會因為太過優秀而引人覬覦。”

    說到這裡,她就笑了一笑:“這話我說的可不僅僅是阿壽,還有瑩瑩。”

    吳氏隱隱聽出九娘這話語中仿佛有反駁太后的意思,一時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因此,聽到九娘說這話也能用在瑩瑩身上,她這才如釋重負,慌忙幫腔道:“瑩瑩漂亮大方,凡事從來不人云亦云,最有主見,阿壽一直都說,所謂絕世而獨立的女孩子,就應該是她這樣的。”

    她不過是急中生智這麼一說,沒想到太后和九娘全都看向了她,一時她被看得後背冒汗,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阿壽看似隨和閑淡,其實卻眼高於頂。他常常說,功名利祿無所謂,只要能做出一番對天下蒼生有益的事情就好。可這漫漫一生,難求一知己。”

    “所以,民婦一向覺得,如果他真的遇到一個彼此知心知意的女孩子,是比宦途有成更難得的事。因為那意味著他有什麼話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她說,有事情可以毫無顧忌地和她商量,力往一處使,勁往一處用。”

    這都是前些天,吳氏非常偶爾地聽到張壽教育阿六千萬別打單身主意的話,而且,還是拿朱瑩當作舉例,讓阿六好好地在全天下那無數女子的叢林中用心尋覓一下……此時,她也顧不得這麼多,全都搬到了太后和九娘面前,只希望把話題轉到朱瑩身上。

    因為吳氏不止一次聽太夫人乃至於聽別人說,太后很喜歡朱瑩。

    果然,她就只見太后那臉上明顯流露出了幾分欣悅之色,而九娘也同樣是笑容滿面地輕聲吟道:“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阿壽對瑩瑩確實很好,要知道,從前我一直都擔心瑩瑩這樣性格鮮明的姑娘,得是什麼樣的夫婿才能容得下她,好在有阿壽。”

    儘管太后並不是想從吳氏口中聽到這些,但從這位朱瑩未來必須當成正經婆婆一般禮敬的民間婦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她還是舒了一口氣。朱瑩那樣驕傲而剛強性格的女孩子,若是真的要被什麼庸婦俗夫束縛在後宅,硬生生折斷羽翼,她想想都覺得惋惜。

    畢竟,哪怕她貴為太后,也不可能去插手管人家的家務事。

    接下來的一路上,太后沒有再出言探問,也沒有再故作輕鬆閒話家常,顯得相對沉默。然而,對於平常也話不多的九娘,以及本來就心裡戰戰兢兢的吳氏來說,這反而顯得更加輕鬆。而後頭跟隨的玉泉以及太夫人派來的李媽媽,以及其他僕婦,那自然誰也不會出聲打攪。

    因此,當這一行人悄無聲息地來到朱廷芳那新房所在的璿璣院時,門前守著的僕婦嚇了一跳,等認出是九娘時方才忙不迭讓路,卻是在慌亂之下完全沒注意到太后和吳氏,只以為是自家夫人親自來看未來的長媳。

    而當太后九娘和吳氏這一行人來到正房門前時,恰是迎面遇到了匆匆從門裡出來的幾個年紀不一的女子。

    為首的婦人四十出頭,珠翠滿額,乍一看仿佛是個有品級的命婦,然而,太后見慣了那些內外命婦,只一眼就看出,那誥命頭冠上的金飾只是表面風光,不少地方都露出了銀色,顯然是銀鍍金的,那小珠慶雲冠也已經顯出了陳舊。

    而也就是說,頂了天只是個五品命婦。因為四品以上,這誥命頭冠上全都可以用金飾。

    而緊隨她的三個女子,前面一個大概二十出頭,少婦打扮,容長臉,個子高挑,此時正滿臉忿忿。後頭兩個則是還沒梳髻的雙丫少女。乍一看去,仿佛有些氣急敗壞,但更多的是狼狽。而這還不算,朱瑩那清脆而熟悉的嚷嚷聲竟然追著她們背後過來了。

    “這倒是溜得挺快啊!一來就擺舅母的架子,說不過我就想溜,這就是你剛剛口口聲聲說,需得我敬重的長輩嗎?我從小就被祖母和爹帶著,逢年過節都會去祭拜大娘。我雖說沒見過她,但祖母常常給我和大哥二哥講大娘的故事。”

    “不但祖母,就連家裡上了年紀的世僕,一個個也全都說,大娘為人剛強堅韌,乃是巾幗女傑,當初危急時刻上過戰場的,祖母和爹都很敬重她!”

    “你說她在世的時候,就常常周濟你們,那大概確實是有的,但家裡人都說,大娘常常說一句話,那就是怨天怨地不如靠自己,救急不救窮,絕不養懶漢。大娘最討厭自己不努力,卻一心打秋風的親戚,更討厭有人打著親戚的名義指手畫腳!”

    “哪家的舅母會在嫡親外甥的婚禮上跑到新房對外甥媳婦挑三揀四,哪家的表妹會在嫡親表兄的婚禮上跑到新房對表嫂指手畫腳,冷嘲熱諷,到底是誰沒規矩!大嫂的父親渭南伯那是先帝睿宗爺爺封的勳貴,難道還不比你區區一個五品官尊貴?”

    “這些年我們趙國公府朱家也沒少幫你們吧,可那位舅舅他是怎麼回報的?地方官任上一次不稱職,一次斷獄不公,磕磕絆絆熬到五品知州,卻還和地方豪族沆瀣一氣,把好好的良民逼成了盜匪,直接被革了職,虧舅母還好意思穿這一身誥命冠服到我們朱家來招搖!”

    “我家沒有和你們親上加親,那還真不是大娘去得早。是你們自己沒出息!”

    太后不是不知道朱瑩平日只是懶得和人爭,所以往往以力破巧,懶得吵架,打就完了,可今天見她在長兄的婚禮這一天如此伶牙俐齒地擠兌所謂的舅母一家,她覺得新鮮的同時,卻也不禁想起了前任趙國夫人,朱廷芳和朱廷傑兄弟的生母鄧夫人。

    那確實是一個非常剛強的女人,尤其是出嫁不久就遇到先帝睿宗起兵反正,於是奔前走後,輔佐太夫人的同時,也幫過安撫後方的她不少忙。然而也就是那段時間傷了身體,於是等到朱涇有第一個兒子朱廷芳時,那都已經是夫妻倆成婚之後好幾年的事了。

    然而,太后這追憶只持續了極短時間,因為那幾個從屋子裡出來的女子看到她們這一行人之後,竟非但沒有退避讓路,那個年紀最大,聽朱瑩口氣應是朱廷芳舅母的婦人更是氣勢洶洶地喝道:“快讓開,我要去慶安堂見太夫人評理!富貴不認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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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1 20:31:19
第七百四十二章 柔能克剛

    耳聽得這婦人竟是如此無禮,之前跟在她和九娘以及吳氏身後的玉泉和李媽媽幾乎同時搶上前去,將那婦人以及另外三女一同攔下。而其餘幾個僕婦以及宮人這才反應過來,而她們這撲上前去的動作就粗魯多了,想都不想就把人反剪雙臂摁跪在了地上。

    而李媽媽更是誠惶誠恐地轉身回來跪下行禮道:“太后娘娘,都是下頭人不曉事,沒有把這新房裡的閒雜人等給清理乾淨!”

    那婦人乃是朱廷芳的嫡親舅母秦氏,被人拿下摁跪在地上時,又羞又怒的她還想破口大駡,可當聽到李媽媽這一聲太后娘娘,又說她是閒雜人等,她就猶如被一盆冰水當頭潑下,整個人都快凍僵了!

    她是看到為首的老婦年歲不小,然則卻衣著簡樸,頭上也沒有戴著小珠慶雲冠這樣的誥命頭冠,絕對不是什麼富貴門庭出身,再加上攙扶人的吳氏那裝扮還及不上她,九娘更是正好落後一步,她沒看清,所以急怒之下方才一時昏了頭,哪曾想竟然衝撞了太后!

    秦氏都尚且驚得魂飛魄散,她身後的兒媳和兩個女兒,那更是嚇得整個人都瑟縮在一團,別說開口說話了,就連挪動又或者抬頭都不敢,只是心裡不免都在那埋怨甚至詛咒秦氏。平時在家裡做主慣了,跑到這趙國公府還如此蠻橫,這不是招惹禍事嗎?

    “這天底下確實沒有富貴不認親的道理,但前提是那所謂的親戚需得懂事。”

    當太后悠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朱瑩正好聞聲從正房出來。一見面前這光景,她先是一愣,隨即就喜形於色地沖上前,見九娘笑吟吟地讓開了位子,她就對吳氏先點了點頭,隨即順勢抱著太后的一邊胳膊撒嬌。

    “太后娘娘,原來是您來了!這可是天大的驚喜,我之前一直都有進宮,您也不事先告訴我!您看,大哥這婚事從定下開始就被人說三道四,直到今天還有什麼世交和親戚來擺譜!要是知道您來,誰敢這麼無禮!”

    她一面說,一面看也不看地下的秦氏,直接把太后往房裡請,卻又看著一旁的吳氏說:“吳姨,您也還沒見過我大嫂吧?以後都是一家人,趁著現在一塊兒見見。她可不像我這塊爆炭,溫柔嫺靜,嗯,就是脾氣太好,所以剛剛才被人欺負了……”

    地上跪著的秦氏和兒媳女兒差點沒氣瘋。什麼叫做溫柔嫺靜……朱瑩是不是對溫柔嫺靜這個詞有什麼誤解?就剛剛那個張氏面上笑著,口氣溫和,其實卻話裡藏刀的態度,那簡直就是個黑心黑肺黑透了的女人!

    到底是渭南伯這個粗魯不文的北虜蠻子生的女兒!

    然而,她們就算有再多的怨言也不敢說,只能眼睜睜看著太后和朱瑩以及吳氏消失在了門內。等到剛剛扭住她們胳膊的人終於放開了手,四人好不容易直起腰抬起頭時,看到的卻是九娘那張帶著淡淡笑意的臉。

    她們一向都覺得自家姑奶奶鄧夫人去得早,這才會便宜了九娘,更便宜了如今榮寵加身的朱瑩,現如今經歷了剛剛那一幕,那更是怒火攻心。可九娘接下來的話,卻把她們的所有言語都堵在了喉嚨口。

    “太后娘娘今日駕臨,只敘家禮,不敘國禮,所以你們剛剛縱然失禮,太后娘娘也會看在親戚的面上姑且寬宥一回。前提是,你們知道怎麼做懂事的親戚。大郎前途無量,而他眼睛裡不揉沙子的性子,那也是全京城有名的,你們可別誤了他。”

    眼見秦氏遽然色變,掙扎著站起身之後,拖起兩個未婚的女兒就逃也似地離開,其兒媳婦則是愣了一愣方才慌忙起身跟上,九娘這才不慌不忙地進了屋子。

    她並不擔心剛剛的話被別人聽到,傳去各處相關人等的耳朵裡就如何如何——她不在府裡這麼多年,沒人阻攔朱廷芳兄弟和生母鄧夫人的娘家來往,奈何那些人爛泥扶不上牆,別說朱廷芳了,就連朱二對他們也早已失望,平日幾乎就連面上情分都沒剩下。

    而太夫人從前雖說怪她倔強,但如今也已經對她也不再有芥蒂,至於朱涇……他對元配鄧夫人自然是至今難以忘懷,但那是對鄧夫人的情分,不是對鄧家的情分。她剛剛的話,這些人聽進去還好,日後至少能安分度日,若是聽不進去,鄧家在官場的路子也就要絕了。

    而太后也聽到了外間九娘對那幾個女人的訓誡,但此時此刻,她已經懶得去理會這個了。因為此時此刻,她見到了上前盈盈下拜的張氏。

    渭南伯張康固然是先帝睿宗提拔起來的,皇帝對人也一貫信賴,但張府家眷在後宮走動卻不勤,再加上張氏乃是庶女,她雖說在朱廷芳定下婚事後召見過一次,可也沒有問太多。畢竟,兒孫自有兒孫福,既然是朱家人人都認可的,她無意管得太多。

    然而,先後歷經了廢後的亡故,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死訊”,原本只剩下一個兒子,但膝下孫兒孫女勉強也算是滿堂的她,心中傷感的同時,卻也不禁一時興起,決意在今天親自出宮來看看。

    對於她來說,這種臨時起意非常罕見,就連她自己在趙國公府下車時也覺得自己有些荒謬。她總是指責皇帝白龍魚服,混跡民間,結果今天自己比皇帝還要過分!

    太后微微頷首,等一身大紅衣裙的張氏起身,她端詳了人片刻,就隨口問了幾句。這和她前一次召見人時不同,那一次張氏明顯小心拘謹,此時卻顯得落落大方,仿佛人多的時候反而更讓其平添了幾分自信。

    就算說起剛剛狼狽而走的秦氏那一家人,張氏言談間也顯得非常從容:“不過是因為兩家人如今相差越來越大,舅老爺又官場受挫,所以才一時氣急過來尋釁罷了,這都是人之常情。我並沒有吃虧,更何況還有妹妹一心一意地幫我。”

    朱瑩頓時笑得眉眼彎彎:“這些人也就算了。之前大嫂面對兩個跑到書房要她評鑒詩文的才女,那應對才叫有趣。”

    “她很認真地告訴她們,說自己不會作詩。等到她們冷嘲熱諷的時候,她就說,結婚之前尚在閨閣時,當然可以琴棋書畫詩酒茶,但既然嫁為人婦,就應該先顧著柴米油鹽醬醋茶。”

    “不過她陪嫁的嫁妝裡,就有一套她從小手抄的,太祖爺爺親自總裁,令翰林詞臣編撰的《全唐詩》,問她們要不要看。那兩個還自信說就沒有她沒看過的唐詩,結果,大嫂隨口背了一首極其偏門的,就把人給擠兌得啞口無言了!大嫂之前還騙我說讀書少……騙鬼呢!”

    聽到這裡,就連太后也忍不住驚訝了起來:“太祖皇帝讓人編纂的《全唐詩》?聽說那整整有四萬多首,幾百萬字,你真的手抄過一遍?”

    “其實沒有抄全,”張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爹從前出身北邊,後來歸順了先帝睿宗,沒機會讀什麼書,後來管了軍器局,也就是看一些軍略的書而已。他聽說太祖爺爺曾經聲稱,天下最美莫過於唐詩,所以就乾脆斥鉅資買了一套《全唐詩》九百卷藏在家裡的書庫。”

    “這還不算,他還讓我們從六歲起就逐字抄錄,能抄多少抄多少,但抄得多就有獎。男孩子就賞兵器,女孩子就賞好看的衣服和首飾。這麼一來,自然是人人都精神十足地抄。”

    “但一兩天容易,一兩個月也容易,堅持一兩年就難了。後來我那些兄弟姊妹還有偷偷叫下人抄又或者送出去讓外人抄的,結果讓阿爹知道了,一頓棍子打個半死,就再也沒人敢作弊了。”

    “所以,長年累月下來,就只有我堅持了下來。權當認字讀書,調劑日子,那也挺好的。不過,我也就是抄了兩百卷,不足四分之一。不過借著抄書,我倒是僥倖背熟了一些很冷門的詩,但只是背,不解其意。”

    雖然張氏說得謙虛,但太后很清楚,這所謂的兩百卷意味著什麼。因為那意味著上萬首詩!《全唐詩》裡又不全是短小精悍的五言七言絕句,律詩以及樂府詩之外,還有更長的數百字古詩,這若是抄了幾百卷,每天得抄多少字?少說也得幾百上千字吧!

    而九娘也不由得輕輕吸了一口氣,可卻只聽張氏苦笑說:“我阿爹對我們說,真正的書香門第為了鍛煉兒女,常常讓他們從小抄書,這比請了先生回來教我們讀書強。我是笨笨地相信了他,結果後來他才得意地說,家裡孩子多,抄抄書,也就省得惹事了。”

    “他說,八九歲大滿地亂跑的孩子,人厭狗憎,最是調皮。抄書不認得字就空著,又或者問先生就好,可他哪裡想過,我們六七歲認字寫字,後來開始抄詩,一首詩一多半字都不認得,家裡請來的先生都險些給我們煩死。所以,我家的西席先生,那是全京城換得最快的。”

    “後來話傳出去,就變成了我們家裡到底是蠻夷出身,不懂得尊師重道。”

    說這話的時候,張氏表情很平靜,對於出身也絲毫不避諱。畢竟,她牢牢記著阿爹的話,出身不是因為爵位就能改變的,與其低聲下氣去討好那些瞧不起自家的人,不如大大方方擺明瞭,誰若是還毫不計較地和你來往,那才是真正值得交的人。

    說到最後,她就笑了笑,面上露出了那個極其俏皮的單酒窩:“所以,我那嫁妝因為有這些書,多了好多抬,看上去格外風光,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這話終於把太后和吳氏都逗樂了。太后是聽說過張氏嫁妝不少,當時送嫁妝的隊伍迤邐兩裡地,圍觀人群都說想不到渭南伯這麼有錢,而且添妝的勳貴人家也相當不少,給足了張家面子。只是沒想到,其中恐怕有十抬二十抬都是張氏從小抄的《全唐詩》……

    而吳氏則是想不到張氏堂堂伯爵千金,竟然這麼用心,不由得嗟歎道:“怪不得我家娘子……就是阿壽的娘親還在世時就常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阿壽什麼都好,就是一手字沒能練好,也是我督促不力,日後瑩瑩你要督促他多多練字,哪怕抄書也好。”

    朱瑩沒想到吳氏竟然會由此及彼,突然想到張壽身上,可想想張壽確實是什麼都好,就是那一手字沒法見人,因此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這才低聲說道:“阿壽那是因為太忙了,這才沒工夫練字吧……大不了寫東西他來起草,我來謄抄,那就行了。”

    嗯,她其他的比不上張壽,但她的字可寫得比他好看!

    張氏早就聽說朱瑩和張壽雖說只是定下婚約,但兩人的關係卻是好得猶如蜜裡調油,常常出入成雙。她從前還總覺得興許傳言有誇大的成分,可這會兒聽到吳氏這個事實上的婆婆都這麼說了,朱瑩卻還如此偏袒張壽,就連她也不禁羨慕了起來。

    當然,羨慕的是張壽……能讓全京城最有名的千金大小姐如此傾心偏愛,夫複何求?

    “瑩瑩,你啊!”就連太后也忍不住那手指點了點朱瑩,“你婆婆都已經這麼說了,你居然還不捨得讓他累這麼一點,讓我說你什麼是好。”

    見朱瑩抿嘴一笑,卻就是不願意改口,太后也懶得勉強她,但看向張氏的眼神就多了幾分激賞。因為張氏從前並未宣揚此事,也不知道她這個太后今晚會來,足可見內秀,因而她就點點頭道:“你爹讓你們抄書,雖說有些坑人,但你能堅持下來,卻著實不易。”

    “我今天是以朱家親戚長輩的名分來觀禮,卻不是以太后的身份來指手畫腳,因而沒有什麼貴重的賞賜,只有長輩的禮贈。”

    說到這裡,她就從手腕上褪下了一個鐲子,直接示意張氏把手伸出來。待到人有些惶恐地伸出了纖瘦合度的右手,她就輕輕轉動這光潤的鐲子,耐心地為人戴了上去,這才笑了笑。

    “這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只是多年隨身,戴慣了的舊物。你的夫婿是一個心有主見,但卻對家人訥于言辭的人。只希望你不要嫌棄他冷淡。要知道,柔能克剛,看看瑩瑩就知道了。”不過朱瑩是倒過來了,從前她才是百煉鋼,可遇到張壽就變成繞指柔了!

    張氏只覺得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惶恐,連忙後退一步行禮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能嫁到素來家門嚴謹的趙國公府朱家為長媳,夫君又年輕有為,那些刁難的人,何嘗不是羨慕嫉妒恨?只要我真心相對,一定會和夫君和諧美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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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三章 早生貴子……

    趙國公府並沒有特意張揚太后親臨的消息,當然,也沒有特意隱瞞——否則,以朱廷芳舅母自居的秦氏那母女婆媳四人,就憑她們衝撞太后這一點,根本不可能從璿璣院囫圇完整地出來。

    然而,哪怕秦氏不想張揚這件事,畢竟,那是她丟臉,卻給今天本來就很風光熱鬧的趙國公府錦上添花,奈何她不說,之前在慶安堂裡見過太后的命婦實在是太多了。

    而下人給朱涇父子三人報信的時候,也並沒有特意避開同桌的人。一時間,婚宴四處全都在流傳太后親臨之事,也不知道多少人嘖嘖稱羨。

    而原本打算抽空進去向太后行禮的朱涇和朱廷芳父子得知太后去了新房,知道人是去看新娘子的,他們這會兒追過去反而不妥當,因此商量過後,就打算等太后從新房回到慶安堂再去拜謝。朱涇還有些擔心長媳面對太后時是否會過分緊張又或者說謹慎,朱廷芳卻很淡定。

    就憑他離去時張氏說得那番話,就足可見張氏聰明得體,不會因為新婚的緊張而出差錯。既然如此,哪怕太后是再挑剔的人,也不會挑剔這個孫外甥媳婦。

    然而,就在喜宴上眾人議論紛紛太后親臨之際,又一個消息驟然傳來,卻是宮中頒賜。代表皇帝前來頒賜的,並不是司禮監中人,而是乾清宮管事牌子陳永壽。而他帶來的賜物,一是天子親筆手書“白頭偕老”,一是一對富貴滿堂紋樣的花瓶,最後一樣東西卻出人意料。

    因為那赫然是一袋子吃食——面對滿頭霧水的新郎官,陳永壽笑眯眯地複述了皇帝的話:“這袋子裡是紅棗桂圓蓮子等等,是皇上親自命禦膳房精心挑選,特地賜給一對新人吃的。說是討個好口彩。”

    誰都知道趙國公府不會缺這種東西,因而對於天子這番賞賜究竟是何心意,不免都如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而張壽見朱廷芳鄭重其事地接過,隨即因為要親自去送陳永壽,就把這一袋東西遞給了旁邊的朱二捧著,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隨即面色異常古怪。

    見眾人都在那議論紛紛,他就開口問道:“這袋子裡除卻紅棗桂圓蓮子,還有什麼?是不是還有花生?”

    “呃……”朱二微微一愣,伸手在那小袋子裡一抓一看,隨即立刻抬起頭來,“真的有不少花生,這東西在京城好像還沒種吧,現有的這些應該是從山東帶回來的,倒是比紅棗桂圓蓮子要金貴。話說你怎麼知道有花生?莫非這賞賜的事情,皇上和你事先通過氣?”

    張壽只當沒察覺到四周圍那些驚疑的目光,哈哈大笑道:“不用皇上和我通氣,我剛剛聽到陳公公說討個好口彩,又聽到這袋子裡有紅棗桂圓蓮子,我就猜到了皇上是什麼意思。”

    “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合在一起,可不就是早生貴子?”

    因為這年頭花生這種美洲作物尚未普及推廣,因此後世常常被人撒在婚床上討口彩的四樣東西,如今並不是婚禮壓床必備。可被張壽道破這簡簡單單的諧音之意,四下裡頓時傳來了一陣善意的哄笑。

    能夠這樣肆無忌憚用賞賜來調侃朱廷芳的,除了朱家那些長輩,也就是皇帝了!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誰起哄似的嚷嚷了一聲:“既然如此,那就趕緊去把這些紅棗花生桂圓蓮子扔到新人們的床上,這才對得起皇上一番苦心吧?”

    然而,這人沒等到別人的附和,等到的卻是朱二那幽幽的聲音:“你既然這麼說,那你去扔這一袋子‘早生貴子’?”

    朱二嘴裡說著,心裡冷笑。開什麼玩笑,就因為我之前作死地打趣嘲諷,朱廷芳惱羞成怒,那一番“教導”真是終身難忘。可是,阿六那一句“早生貴子”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皇帝的“早生貴子”賞賜是作為長輩的調侃,其他人你在我大哥面前說這種話試試?

    果然,隨著朱二的反諷,剛剛那個起哄的傢伙立時銷聲匿跡,而其他人也就是乾笑兩聲調侃兩句,隨即就紛紛散去了。而作為揭破這一點的始作俑者,張壽想到朱瑩也對他說過,在孫輩的問題上,朱家的長輩都打算順其自然,他不禁覺得皇帝這舉動頗可玩味。

    也許,皇帝這賞賜只是純粹的調侃,畢竟賞賜的親筆書卷上並沒有寫著“早生貴子”四個字;也許,皇帝是因為大皇子和二皇子的事情心情鬱鬱,因此哪怕是面對一貫很信賴倚重的朱家辦喜事,也禁不住來了點麼蛾子,幸災樂禍地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過皇帝的心情也可以理解。都說男人一生的追求便是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權……可就算權勢赫赫,如若子孫不肖,後繼無人,那晚景不是淒涼,便是落寞。畢竟,那種完全獨夫心態,妻兒親友部屬全都無所謂的皇帝,那是危機之下才暴露的,至少不包括當今皇帝。

    果然,朱廷芳送走陳永壽回來之後,聽說皇帝這賞賜的由來,不禁哭笑不得,卻又不能去怪揭破這一點的張壽——畢竟,這麼簡簡單單的諧音,人們只要弄清楚袋子裡到底有什麼東西,不一會兒就能破解。到時候也一樣要在私底下流傳個沒完。

    而且今天這賞賜的事如若傳開,說不定日後整個京城乃至於整個天下的婚俗都要添上一筆……他也不知道是該感到高興,還是感到無奈。

    由於太后親臨,皇帝頒賜,這一夜趙國公府的這場婚宴,那自然是圓圓滿滿,賓客盡興而歸。當賓客各自散去之後,已經忙活了好幾天的僕婦下人都得到了豐厚的賞賜,收拾的時候自然也打足了精神,每個人都覺得今日趙國公府如此榮寵,他們也面上有光。

    而張壽去慶安堂接吳氏時,這才得知太后從新房出來後,在慶安堂裡就小坐了一會兒,等得知皇帝頒賜之後,這位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沒有多停留就匆匆回宮了。

    仿佛人這次出宮,就只是為了湊一湊朱廷芳婚禮的這番熱鬧——畢竟誰也不覺得人是特意來看新娘子的。作為太后,想要見哪個內外命婦,不是發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

    而張壽自己今天在朱家忙活了老半天,也已經累了,對朱家眾人告辭之後,他和吳氏出門登車,他就不禁靠著引枕閉目假寐,就連吳氏說太后在新房外撞見朱家姻親秦氏那一行人的鬧劇,以及和張氏的那一番奏對,他也沒有太大的驚訝。

    抄書這種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抄上十年八年,累計的數量甚至可以給嫁妝增加十抬八抬,確實很有毅力,也足可見其人品質。

    但那是他大舅哥的媳婦,也是他未來要稱呼一聲大嫂的女人,好不好也輪不著他評判。

    然而,當吳氏詞鋒一轉,說起朱瑩聲稱不用他練好字,日後若要寫什麼東西,她願意幫忙謄抄時,張壽那點睡意突然就無影無蹤了。他固然是能夠理解包容那位大小姐,也很喜歡她那性子,可她那種熾熱如火,且在人前也毫不掩蓋的情愫,總讓他覺得她付出更多。

    最難消受美人恩,幸好再過沒幾天,他就可以抱得佳人歸了!

    正如朱廷芳對下屬所言的那樣,次日一早,他只用了半天時間和新婚妻子拜雙親和長輩,祭拜家廟,隨即就精神奕奕地去了衙門視事。而張氏做好了打起精神伺候太婆婆和婆婆的準備,可她根本就尚未體會到朱家都有什麼規矩,就被當頭壓下來的重擔給砸懵了。

    太夫人和九娘一致表示,既然她這個長媳已經過門,那麼,趙國公府主持中饋就交給她了。交到她手中的,除卻一匣子各式各樣的鑰匙,就是趙國公府內外所有僕從的花名冊。至於是不是接下來要去帳房盤帳還是要如何,全都由她做主。

    饒是之前阿爹說過無數遍,趙國公府朱家是從不苛待媳婦的好人家,張氏也無數次告訴自己,朱廷芳也就是為人冷峻一點,餘下的無可挑剔,可她從昨晚到今天,實在是經歷了太多太多的驚喜——而驚喜太多,也就變成驚嚇了。

    總算在她一再表明這擔子實在是太重之後,太夫人把身邊的江媽媽借給了她,九娘也把身邊一個喚作雲鵲的大丫頭撥給了她聽用,張氏這才松了一口大氣。可接下來太夫人說出的一句話,又再次讓她只覺得壓力山大。

    “大郎如今有了你,我們都放心了,但接下來家裡還有兩樁婚事要辦。一則是瑩瑩和阿壽的婚事,也就是接下來沒幾天的事。雖說是嫁女兒不是娶媳婦,但你懂的,這比大郎婚事更要緊。二則是明年二郎的婚事,他不像大郎這般讓人省心,你這個大嫂不妨多多提點他。”

    哪怕在家裡也是常常管家,但一嫁過來就要幫忙操辦小姑子和小叔子的兩樁婚事,還被交付管家大權,張氏只料到了前半截,沒想到後半截,因為這是信任,也是壓力……因此,答應之後回到房裡,她自然是留著江媽媽開始惡補朱家的人事以及各種成例。

    當她得知,朱瑩的月例錢號稱和太夫人平齊,都是一個月二十貫,但其實執行起來則是根本沒有上限,不論朱大小姐想要什麼,太夫人都會掏錢貼補,而宮中逢年過節都有豐厚賞賜,朱涇也素來對這個女兒極其大方,她還是不由為之咂舌。

    相比之下,直到去年,二公子朱廷傑的月例銀子,還只是可憐巴巴的兩貫零用錢,兩貫書本筆墨費……如此嬌慣縱容,朱瑩卻只是驕縱任性一些,沒有被養歪,那真是太不容易了!

    一邊翻看舊例,一邊提問,張氏算是瞭解了朱家的種種規矩,不免就一時起意問起了朱瑩此時的嫁衣預備得如何。對於這樣一個問題,江媽媽自然是非常樂於回答。

    “大小姐的嫁衣是全京城最好的裁縫來大娘親自出手,量身定制,料子則是太夫人早就令人備好的。”說到這話,江媽媽知道必定會洩露出太夫人的鮮明傾向,畢竟那會兒朱涇不過剛回來正式定下婚書,這邊太夫人卻連嫁衣料子都早早備好,但事到如今也不要緊了。

    “大小姐從小對女紅都不怎麼感興趣,而吳娘子那邊則是早就表示,並不在乎這些俗禮,所以嫁衣的事就沒用大小姐費心。孝敬舅姑,送給壽公子的衣衫鞋襪,也都是來大娘親自動手。大少奶奶若要送大小姐什麼東西添箱的話,只要不是女紅繡品就行了。”

    張氏頓時感激地沖著江媽媽點了點頭。她的女紅功夫其實也不算非常出挑,尤其是繡花針,那真是繡個圖樣就費老大的勁……好在縫衣服卻還是能勝任的,所以對於孝敬給太婆婆和婆婆的衣衫鞋襪,她非常用心,只是現在看來,人家好像並不在乎是否親手做的……

    當然,會不會對朱瑩是一種要求,對她這長媳卻是另外一種要求,那就說不好了。

    這一番家事瞭解和普及,一直持續到了快要黃昏。而在張氏正打算問問晚飯擺在哪兒,自己是否要侍奉婆婆或是祖婆婆,又或者要等朱廷芳回來一同用飯時,江媽媽就又善意地提醒起了她:“老爺和大公子公務繁忙,晚飯常常是回不來的,所以家裡晚飯大多是在慶安堂。”

    “夫人和二少爺一般都會去陪太夫人,大少奶奶也一塊過去就行了。晚飯的時候沒那麼多規矩,太夫人也不喜歡一家人卻有的站有的坐。吃飯的時候雖說大多不說話,以免嗆著又或者積食,但偶爾大小姐或者二公子說笑話,那也是常有的。”

    “哦,對了,大小姐這段日子也常常在外頭忙碌奔走,有時候晚飯也顧不得回來吃,所乙太夫人常常和夫人說,就盼著您和未來的二少奶奶早點進門,也免得她們被撇在家裡,那實在是悶得慌。”

    張氏敏銳地聽出江媽媽這言下之意。朱瑩白天不在府裡,而是常常出去“忙”,這還算正常,畢竟她也聽說朱瑩竟是比永平公主還忙於女學的事情,已經請動了不少人,其中甚至有些人是當初參加過選妃過了複選的。然而,朱瑩連晚飯都來不及回來吃,那就意義不同了。

    晚飯不回家,那是在哪吃的?

    從朱瑩今天在太后面前露出的口風看,答案恐怕只有一個——她這位在京城名聲赫赫,出了名我行我素的小姑子,那真是對張壽這未婚夫喜歡到了骨子裡。因為張壽白天實在是太忙,也就是傍晚從公學回去那段時間有點空閒,朱瑩肯定是去張園會如意郎君了。

    她忍不住輕笑了一聲:“那不知道今晚妹妹可回來了?”

    江媽媽不禁歎氣:“大小姐今天是進宮去了,現在不回來,大概晚飯也是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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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1 20:31:50
第七百四十四章 連心

    正如江媽媽所說,朱瑩朱大小姐這一天確實下午就進宮去了,這會兒確實也是被留在宮中用晚飯。然而,她不是在清甯宮太后那兒,而是在乾清宮皇帝那兒。也並不是她一個人,還有另一個人相陪,正是她的未婚夫,再過些天就要正式升格成丈夫的張壽。

    而被皇帝叫來作陪的另一個人,赫然是作為太子的三皇子。

    皇帝明顯不講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面吃,一面饒有興致地問昨天朱廷芳那場婚禮的經過,仿佛是要彌補沒能親自去現場的遺憾。於是,朱瑩在那津津樂道地說新房佈置,說自家大嫂,張壽則是補充外間婚宴眾生相,包括皇帝賜的“早生貴子”,一時歡聲笑語。

    然而,三皇子明顯心不在焉,甚至幾次三番都漏聽了三人的話,以至於有人提到他時,他恰是滿面茫然,不知所云。到最後,這位小小的太子殿下終於發現周遭安靜了下來,抬頭一看,卻只見皇帝和張壽朱瑩全都正看著他。

    在最初的愣神過後,他就知道自己走神是瞞不住了,索性放下碗筷站起身,退後一步跪了下來。見此情景,張壽和朱瑩自然沒法坐得住,雙雙起身侍立在了皇帝身後。反正他們兩個都不是拘束的人,剛剛陪著皇帝說話歸說話,但也沒少吃,這會兒總算不用餓著肚子罰站。

    而皇帝對三皇子的這番舉動仿佛並不意外。他只是收起笑容,放下筷子,這才淡淡地問道:“三郎,你這是幹什麼?陪著朕好好吃一頓飯,很難麼?”

    “兒臣……”三皇子也是本能地退席起身下跪,之後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父皇難得吃這一頓安心飯時,突然來這樣一個舉動,那實在是太不會察言觀色。然而,這幾天他在學習之餘也算是花了很多功夫在之前那件事情上,奈何收穫確有了,可他卻覺得難以啟齒。

    因此,他鎮定心神,把信一橫就實話實說道:“父皇這些天心情煩悶,兒臣不能為您分憂,反而還打攪了您難得的好心情,實在是有違孝道。可是,兒臣實在忍不住。司禮監所轄善堂竟然有人屈身事賊,險些就禍害了老師家裡,兒臣奉命查訪幾天,已經有結果了。”

    朱瑩本來還覺得,三皇子一貫和皇帝更像父子而不像是君臣,怎麼今天突然就這樣鄭重其事……又或者說誠惶誠恐。可此時聽到人說起那樁還沒查清楚的懸案,她不禁就忘了剛剛的驚疑,關注力完全放在了三皇子所說的“結果”二字上。

    “太子殿下,真的查出結果了?”

    “嗯。”三皇子聲音低沉地輕嗯一聲,腦袋不知不覺地低垂了下來。足足老半晌,他才低聲說道:“之前都說那些賊人是大哥指使,後來懷柔那邊又出了有賊人煽動百姓圍了皇莊的事,再加上大哥自盡,外間不免都說,這確證了幕後的人是大哥無疑。”

    “我還聽說,掌管五城兵馬司的朱大公子上書請罪,說是有冒牌信使在城門張揚大哥的死訊,後來捉拿之後他親自審問,人卻說是大哥派他來的,這才突然就莫名其妙死了。”

    聽三皇子陳述著這些可以說是人盡皆知的事實,而且還少有地稱呼大皇子為大哥,張壽不禁隱隱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能讓如今日益穩重可靠的三皇子忍不住在吃飯的時候就失神,隨即毅然起身稟告,人即將說出來的東西恐怕非同小可。

    然而,朱瑩卻沒想那麼多。她還以為三皇子這是賣關子,此時忍不住急切地問道:“太子殿下能不能說重點?你這真是要急死人了!”

    瞥見朱瑩已經急不可待地開始催促,而張壽沉吟不語,仿佛猜測到了什麼,三皇子很想抬頭看一看,父皇此時此刻又是什麼表情,可他更擔心的是當自己看到之後就不敢繼續開口,因此索性強迫自己不去窺視,而是直截了當揭開了謎底。

    “兒臣從之前那濟民善堂一層一層查下去,順藤摸瓜,揪出了司禮監中的好幾隻碩鼠,最後卻證明了司禮監掌印錢仁的清白。”

    “錢仁執掌司禮監不久,而且從前也與世無爭,和大哥二哥都沒有任何關聯,但他年紀太大,性格又過分忠厚平實,這個掌印當得有名無實,下頭人只是把他當成佛龕上的菩薩供著,自行其是,根本就不聽他的。那善堂的存在,他甚至根本就不怎麼清楚。”

    “而那幾個混在善堂卻實為賊人的傢伙,雖說在拷問之下把罪責都往大哥頭上推,但兒臣親自去問過之後,卻覺得他們所言不盡不實,就從兵馬司那邊,要來了大哥身邊那個石姓護衛,以及二哥身邊那個叫做墨海的書童。”

    “兒臣命人把那石姓護衛洗刷乾淨,請人給他化了妝,穿上乾淨整潔的衣服,又把墨海顏面塗黑,換上猶如廝打後被撕破的破衣爛衫,然後五花大綁,把這兩人一塊帶到了那幾個賊人面前。結果,這幾人異口同聲,指認石姓護衛就是墨海,而指認墨海就是那石姓護衛。”

    當三皇子說到這一幕時,張壽終於忍不住脫口讚歎了一聲好。緊跟著,他仿佛才意識到這是乾清宮而不是慈慶宮似的,滿臉歉意地對皇帝躬了躬身。

    “皇上恕罪,臣只是沒想到太子殿下年紀輕輕,竟然能用好攻心之計。較之嚴刑拷打,這一招確實是用得絕妙。”說到這裡,他就含笑看著四皇子說,“那幾個賊人是不是堅稱,他們指認的所謂石姓護衛,就是奉大皇子之命和他們接洽,指使他們從密道潛入我府中的人。”

    “不錯。他們既然能把人都認錯,那所謂的指使,當然是信口胡謅!”

    三皇子沒想到自己這簡簡單單的伎倆竟然能得到張壽這樣的稱讚,微微一愣之後,他方才有些赧顏地說:“老師過譽了,我只是靈機一動才出了這個主意……”

    他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說,自己是因為在親自審問時,看到那幾個試圖從密道潛入天工坊的賊人遍體鱗傷,顯然是嚴刑拷打造成的,一時有些承受不住——哪怕他知道,君子遠庖廚,其實自己根本不用親自去面對那麼一副殘酷的情景,但他還是希望能夠鬥智不鬥力。

    然而,此時三皇子更知道自己沒有高興得到老師肯定的余裕,因而只是謙遜了一句就沉聲說道:“所以,證明了大哥指使之事乃是子虛烏有,我就嚴詞訊問了他們,而跟著去的楚公公,則是歷數古今酷刑作為恐嚇,果然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

    當然,那時候連他聽著都被嚇了個半死……

    而朱瑩則是聽得不禁笑了起來:“太子殿下瞞天過海,楚公公虛張聲勢,你們這配合得還真不錯。那些人被嚇過之後,可是口吐真言了?”

    這一次,三皇子終於鼓足勇氣抬起頭來看了父皇一眼。見皇帝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裡,臉上無喜無怒,甚至看不出是不是早就由於得到了稟報而知曉,他不禁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這些人因為被拆穿了謊話,又被楚公公酷刑恐嚇,這才吐露實言,說是善堂的那些把柄被人拿捏了要脅,所以他們才不得不聽人指使潛入張園,本待放一把火就走,誰知道正好一頭撞進網裡。楚公公嚴詞逼問他們拿捏要脅的人是誰,他們卻說不上來。”

    這是一個很正常的結果——畢竟,如果拿捏要脅的人反過來卻被人查到究竟是誰,那豈不是笑話?張壽心裡轉過這麼一個念頭,正心想皇帝是不是能因為大皇子罪狀少一樁,於是心中好過一些,誰知道三皇子在替大皇子洗脫一件罪行後,就突然又詞鋒一轉。

    “但兒臣之後調了幾個九章堂出身的侍讀,突然去審核司禮監的帳目時,卻從中發現了到濟民善堂的大筆資金往來不明,但查到的幾個司禮監老人病故的病故,歸鄉的歸鄉,短時間之內竟是無從查證。幸虧朱大公子那邊又查出一件事,說那個書童墨海就出自濟民善堂。”

    “而墨海聲稱,他還讀書於內書堂,卻因姿容,於是被上頭某位公公送給了二哥。兒臣讓楚公公去司禮監內書堂查過,真的有此人的名姓。而且,墨海確實是……確實是宦官。”

    這一刻,張壽赫然看見,皇帝那張原本顯得冷峻……或者說冷淡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了幾分再也難以掩飾的怒氣。尤其是當三皇子接下來說出人竟然是閹宦時,皇帝終於忍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一氣之下將面前一個杯子掃落在地。

    “簡直大膽……簡直荒唐!”

    三皇子說到這裡,又看到父皇如此震怒,他就終於鼓起勇氣說:“其實,追查到最後,楚公公對兒臣說,他懷疑二哥其實還活在世上。”

    那一刻,就連朱瑩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而張壽則是在心裡呵呵一笑。他想的卻不是果然如此,而是……一個生死難以確證的人,無論是真的化身幕後主使,還是被人丟出來當成一個背黑鍋的,那都非常適合。

    剛剛一直都只靜靜聽三皇子說話,始終沒有插話的皇帝,此時卻終於開口問道:“楚寬是這麼說,那麼,三郎你覺得呢?”

    “兒臣……兒臣覺得楚公公所言想當然了!”三皇子終於鼓起了最大的勇氣,此時毫不畏懼地直視著皇帝那驟然轉厲的眼神,“大哥二哥從前確實做過很多錯事,也不能算是什麼好兄長,甚至兒臣到現在還對昔年舊事耿耿於懷,但是……”

    “但是兒臣覺得,他們一錯再錯,又被父皇如此嚴厲處置,若是真的忠義隨從,應該都追隨在他們身邊,而不是在暗中攪動風雲。因為做那些事情是要錢的,在父皇雷霆大怒,將他們身邊的人殺的殺,逐的逐,而後又查抄了他們所有的私產之後,大哥和二哥都沒錢了。”

    “沒有名分,沒有錢財,憑什麼還能做出那些事情?要拿捏住濟民善堂的要害,要脅裡頭的人去為之奔走,未必需要錢,可這樣的把柄幹嘛留在這時候才用,早些利用,無論大哥還是二哥,他們不就能更好地掌握父皇的心思,不至於常常惹怒父皇嗎?”

    “也許是牆倒眾人推,也許是有人想要討好兒臣……又也許是有人別有居心,所以乾脆設下層層圈套,把事情全都推在本來就過錯累累的大哥和二哥身上……”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越說越有些語無倫次,索性就停下了那些猜測,低下頭說:“兒臣惶恐,沒能查個水落石出,反而把自己查得心防大亂。兒臣辜負父皇了。”

    朱瑩這才如夢初醒。她本待開口說話,卻沒想到袖子被人一把拽住,再側頭一看,她就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本該侍立在皇帝另一邊的張壽,這竟然繞到了她的身邊。

    見大小姐對自己投來了疑惑的目光,張壽就搖了搖頭,隨即輕聲說道:“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可太子殿下這愁緒,卻並不是他想得太多。皇上,臣其實很早就想說了,不論是臣當初和瑩瑩在村中竹林翠筠間遇刺,還是後來林林總總……”

    “有些也許真的是大皇子二皇子幹的,有些卻未必就是他們幹的。只不過,錯事惡事做多了,他們就算死不承認,有些案子查不到結果,也會習慣成自然地栽在他們頭上。當然,皇上如果要問什麼證據,臣只能說沒有。臣只是覺得,有些事情不那麼自然而已。”

    見皇帝那犀利的目光終於從三皇子那兒轉到了他的身上,張壽就淡定地看了回去。

    反正他從來沒有自導自演,也沒有什麼虧心之處,就算是坑過大皇子二皇子幾次,那也都是坦坦蕩蕩,早就告訴過皇帝。既然不做虧心事,那他怕什麼龍顏大怒?

    而朱瑩完全沒想到大皇子二皇子那兄弟倆明明說是已經死了的人,如今卻還扯出來這麼一堆紛爭。尤其是看到三皇子此時還長跪於地,面上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哀傷,張壽雖說淡然若定,可皇帝那眼神卻好似要殺人,她終於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

    “阿壽也好,太子殿下也好,本來就不是專門查案子的高手,這天下有的是擅長追查疑難案子的高手,既然有疑點,那就派出這樣的高手去追查好了!”

    “不管大皇子和二皇子是死是活,難道不是查個水落石出才能心安嗎?”

    聽到這很有朱瑩風格的建議,皇帝以為自己會發火,會怒斥天真,會痛責這是這是馬後炮,然而,連日以來心情始終很糟糕的他,竟然忍不住笑了一聲:“瑩瑩,京城現如今擅長這種亂局的人裡,就有你大哥,你難道還想要新婚燕爾的他去趟這種渾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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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1 20:32:04
第七百四十五章 孝子,忠僕?

    我是不是又坑大哥了……他才剛新婚燕爾,結果也就休了一上午,下午就去衙門了,就連那些出鎮邊關的將軍,也沒他這麼勤勉。

    現在要是皇帝真的打算把這一連串事情抽絲剝繭的任務交給大哥,輕描淡寫說不如查個水落石出的我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朱瑩走出乾清宮時,不由很煩惱地晃了晃腦袋。當聽到身邊傳來一聲笑,她側頭一看張壽恰是笑得樂不可支,她就嗔道:“阿壽,你還幸災樂禍!我不就是說了一句請高手去追查嗎,怎麼就非得要我大哥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明明有的是查案子的人才!”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這三法司固然有的是人才,但查這種事,誰不是顧慮重重,瞻前顧後?除非宣大總督王大頭回來,否則要論擔當,滿京城還有人能比得上你大哥嗎?所以,瑩瑩,你這可以稱得上是堅定坑大哥,永遠不動搖。”

    朱瑩終於被張壽調侃得惱羞成怒,一個箭步躍上去就想讓他好看,可卻沒想到張壽一閃身就躲在了某人身後。

    一看那是從乾清宮裡出來的三皇子,再見其面色黯然,欲言又止,她看到張壽正雙手按在這位小太子的肩膀上,她那一顆心不知不覺就軟了。

    “太子殿下,能夠查到那樣的結果,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接下來就交給專業的人去經手。雖然阿壽說我坑大哥,但誰要我大哥有手段,有擔待呢?我就是不說,皇上也會想到他的。”

    雖然朱瑩這話聽著像是犯錯之後再死鴨子嘴硬,安慰別人的同時也安慰自己,但張壽卻知道,雖然皇帝還有花七這樣的心腹可用,但暗地裡的調查結果,是需要明面上的人做配合的,更何況這個明面上配合的人要具有說服力,還要承擔大部分責任。

    秦國公張川論身份地位資歷當然可以勝任,但是,這位畢竟一貫以柔示人。朱涇當然地位更高,更能壓服人,但朱涇那是兵部尚書,不是刑部尚書……

    因此,察覺到自己雙手按著的那肩膀有些僵硬,雖說看不見三皇子的正臉,但張壽還是溫和地說:“太子殿下,那些案子為了能有個結果,早就快刀斬亂麻地結案了,如今就算真的重新查,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所以,別想這麼多,不要覺得什麼事情都是你的責任。”

    “剛剛我在皇上面前說的話也並不是為你開脫,其實我真的一直都覺得,你那兩個兄長固然不是什麼好鳥,亡故的廢後也是死有餘辜,但其中一些事情,指不定是別人栽在他們身上的。就猶如歷史上不少赫赫有名的奸臣惡黨,也常常會背很多不屬於他們的黑鍋一樣。”

    說到這裡,張壽卻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很多歷史上被人唾駡的奸臣,其實都是給皇帝背黑鍋的。

    有好下場的比如秦檜,那至少身前還能夠風光無限,甚至還封了王爵,哪怕死後一度被追奪諡號,可後來照樣又神奇地被另一個奸臣平反。而諸如嚴嵩這種一度權傾朝野的,卻是根本沒能壽終正寢。皇帝一股腦兒把黑鍋往人頭上一推,自己仿佛如同白蓮花一般潔白無瑕。

    奸臣,甚至還包括大多數所謂的權臣,除非能成功謀朝篡位,否則大多數時候,就真是替皇帝背黑鍋的。別看無限風光,然則卻也替皇帝承擔了萬眾怨念,因此一旦成為眾矢之的,皇帝只要從善如流地採納忠言,把這個奸臣除掉,那就又搖身一變成了什麼聖明之主。

    當然,有些時候奸臣不太好剷除,比如韓侂胄,那當皇帝的就不得不用盡手段了……

    咳咳,他好像想得太遠了。但是,從這種角度來說,廢後以及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死,是不是也可能皇帝對這母子三人厭惡透頂,於是乾脆一再縱容,任由他們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然後再做出忍痛大義滅親的樣子,把這三塊最大的絆腳石直接就踢開了?

    正當張壽以最陰暗的心理來分析這個問題時,他突然覺得自己雙手按著的三皇子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人就輕聲說道:“老師,我很後悔……我很後悔剛剛在父皇面前說那些話。其實我並不想為那兩個並不親厚的兄長鳴不平,我只是想讓父皇心裡好過一點。”

    “如果他們沒這麼壞,父皇會不會好過一點?可我錯了,因為剛剛父皇看上去更難過了。”

    張壽頓時微微一怔,隨即他就不由得苦笑了起來,那個大膽猜測也被他丟到了九霄雲外。

    如果皇帝那重情義且特立獨行的一面只是假像,那麼,皇帝也實在是假裝得太好了,因為人成功騙過了大多數大臣,而且一騙就是那麼多年!算了算了,哪怕皇帝真的因為意圖立幼而策劃了這一連串事件,那也和他無關,他和三皇子一樣,又不是真的替人鳴不平。

    他也只是因為驚訝三皇子的選擇,於是選擇了幫腔而已。

    他伸手把三皇子轉過來,迫使其面對著自己,見這個早就不再靦腆的太子殿下恰是淚流滿面,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歎,即便三皇子還小,但上位如此之快,坊間還是有一種聲音,那就是三皇子默不作聲坐山觀虎鬥成功上位,而後再心狠手辣剷除嫡母嫡兄。

    可是,就在一年前,人還僅僅是個被表揚就會興高采烈的靦腆孩子,頂多就比四皇子那個熊孩子懂事一丁點而已。是東宮太子這個位子,迫使三皇子努力成長,但也背上了沉重的負擔,讓其不得不處處用最高標準要求自己。雖然,歷史上的太子長大了也沒幾個好鳥……

    “我說過了,太子殿下沒錯。”

    張壽呵呵一笑,替三皇子擦了擦眼淚,這才淡淡地說:“不用後悔,因為你沒有偏聽偏信,你才盡你所能查到了所有你能查的。所以,把胸膛挺起來,因為你替大皇子和二皇子說話,不是僅僅做出兄友弟恭的樣子給別人看,而只是因為你不忍心你父皇難過。”

    “這種不忍,比什麼都可貴。因為這代表皇上從當年開始就一力維護你們兄弟的那一片心意沒有白費,你心裡就一直把皇上當成最重要的人。這不僅僅是臣子對君王的敬意,也是兒子對父親的孺慕……如果我是你的話,這會兒就轉身進去。哪怕不說話,陪著他也好。”

    張壽沒說這個他是誰,但三皇子哪裡不知道張壽這言下之意?他微微瞪大了眼睛,隨即就不假思索地疾步奔回了乾清宮正殿。

    而他這一走,朱瑩不禁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有些擔心地皺了皺眉:“阿壽,我知道你這是一片好意,但皇上剛剛明顯在氣頭上,你這會不會好心辦壞事?”就和我好心解圍,結果卻很可能坑了大哥一樣……雖然皇帝還沒下旨真把事情丟給大哥,但那不是一句話的事嗎?

    張壽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笑著反問道:“瑩瑩,你爹正因為你二哥的事情生氣的時候,你如果進去陪他,哪怕不說話,他會生你的氣嗎?”

    “當然不會……啊!”

    脫口而出答了一句,朱瑩就明白了張壽的深意。

    她登時想到張琛,張壽曾經公然抨擊秦國公張川管生不管養;又想到陸三郎,張壽曾經帶著她在陸綰面前直截了當地說陸綰小覷了那個小胖子;再想想曾經不被家中重視的張武和張陸;曾經猶如蔫了的菜一般,自己也完全不知未來為何物的自家二哥……

    恍然大悟的同時,她險些就把心裡一句話說出了口——你生來就沒見過父親,居然比那些有父親的人更懂得如何與父親相處!

    張壽並不知道朱瑩在心裡已經把他當成了調解父子關係的專家——他只是旁觀者清,再加上對這年頭父子之間要麼猶如上司下屬,要麼猶如老鼠和貓一般的關係非常反感罷了。

    很多時候,只要當父親的放下一點架子,當兒子的更多幾分勇氣,很多事情就能夠有轉機。這種情況,適用于張川和張琛,陸綰和陸三郎,當然也適用于朱涇和朱二。而皇帝和三皇子之間反而不用這麼麻煩……三皇子只要多在皇帝面前做好那個懂事兒子,那就足夠了。

    太子和皇帝的關係是一個絕世難題,他沒指望父子倆之間的融洽關係一直持續到永遠,但至少多持續一段時間,能管用三五年也好,十年八年更好,因為天知道皇帝活多久。

    於是,和朱瑩並肩出宮上了馬車時,張壽就不想再繼續乾清宮裡那個話題了,反而是饒有興致地和朱瑩談起了數日後他們的婚禮。對於這個話題,朱瑩自然更為關注,畢竟,女孩子沒有一個不注重自己的婚禮,尤其是她即將嫁的還是自己喜歡的男人。

    因而,當張壽說出某個數量的時候,她還是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阿壽,你是說,你問過吳姨發出去的請柬張數,結果算下來,那天張園至少要擺五十桌?”

    “沒錯。”張壽揉了揉眉心,滿臉苦惱地說,“我實在是想不通,就憑我相熟的人,認識的人,哪怕算上所有學生,二十桌人頂天了,怎麼能有五十桌這麼多?可我問娘,娘卻說送請柬的事都是阿六在打理,數目也是他統計的。問阿六,他卻對我說,到時候我就知道了。”

    朱瑩也同樣滿心狐疑。要知道,昨天她大哥娶大嫂,趙國公府前院後院,總共擺了一百多桌,但那是因為男客多,女客更多,很多家裡男丁在外做官的人家,也因為太夫人的面子而前來有女客出席。而對於張家來說,男客也許不少,女客卻真心不會多,因為都去朱家了!

    “話說怎麼會是阿六在送請柬?他不是每天跟你出門嗎?他哪有那麼多空閒?”

    “這也就是我最想不通的問題。”張壽沒好氣地環抱雙手,“你看,我娘都嫌我的字寫得難看,阿六也好不到哪去,但他對娘說,能找到字跡好看的代筆者寫請柬,而且不花錢,娘多相信他啊,當然就讓他去操辦了。這下倒好,除了他,家裡誰也不知道請柬送了哪些人。”

    朱瑩終於忍不住蹙起了眉:“除了向來和你交好的那些人,比方說陸祭酒劉老大人這樣肯定會來的熟客,再加上九章堂這些學生,也許還有太子殿下因為敬你是老師,於是親自來……可聞風而動的那些傢伙肯定不會有請柬。”

    “對,就算太子殿下來,有人打算錦上添花,於是跑到張園來湊熱鬧,那也應該是鳳毛麟角,畢竟,這年頭很多官員都是很講顏面的。”

    張壽說著就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畢竟,我這樣的走運幸進之人,那些好不容易過五關斬六將從科場殺出來的老大人們,在我成婚當日沒有請柬就跑來賀喜,這也實在是太沒有風骨了。所以,最初我打算準備一些酒席以防萬一,但那樣也頂多三十桌。”

    “關鍵就在於,阿六請誰來寫的請柬,那些請柬又發給了誰?”朱瑩見張壽點頭,她就不禁笑吟吟地摩拳擦掌道,“那還不簡單,揪住阿六審問就是了!我就不信他不說實話!”

    面對摩拳擦掌的大小姐,張壽先是莞爾,隨即就歎了一口氣:“我之前和你大哥一樣,都沒怎麼管家裡這婚事籌備,都是娘和阿六在那操辦。等我昨天晚上從娘那兒得知這消息逼問他卻避而不答之後,這小子就不見了。很顯然,他是知道我要追問,所以躲了個沒影。”

    “瑩瑩,你剛剛沒發現嗎?他根本就不在外頭。”

    “他平常最注重你的安危,怎麼可能因為要賣關子就丟下你?”朱瑩滿臉不信,可她探頭到外頭一張望,她就發現,今天跟張壽出來的,是楊好等幾個小的,而車夫也是一個平日裡她也見過好幾次的熟人,阿六確實不知道跑哪去了!

    這下子,不得不信的朱瑩只能坐了回來,見張壽滿臉無奈的樣子,她不禁抱怨道:“都是你平日縱容的他,這下可好,賣關子賣到我們的婚事上了……我就不信他能躲得過今天,還能躲得過明天……有本事這十天八天他都不出來!”

    然而,仿佛是一語成讖,接下來這幾天,朱廷芳萬般無奈地接過了皇帝那個堪稱絕頂大難題的任務,連找孔九老爺茬的時間都沒了,而去懷柔調查大皇子之死的花七卻遲遲沒有歸來。在這段時間裡,阿六竟是真的完全消失在了張壽和朱瑩的視線中,只能從別人口中聽到他的存在,這也讓准小倆口異常無奈……

    很快,趙國公府發妝的日子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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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3 14:25:01
第七百四十六章 嫁妝和迎親

    相比之前趙國公家娶兒媳時,渭南伯府發妝的情景,此番趙國公府嫁女的盛況,親眼目睹的京城百姓無不覺得他們能津津樂道一輩子!

    至於那些搖頭歎息奢侈無度,世風日下的人自然是不少,但他們的話再多,卻也不能讓朱瑩的嫁妝少半抬。

    都說十裡紅妝,奈何京城東西寬度也不過十三四裡,皇帝賞賜給張壽的那座張園,和趙國公府又同在西城,彼此之間相隔距離大概也就不到兩裡地。因而恰是出現了前頭第一抬嫁妝已經送進了張園,後頭最後一抬嫁妝卻剛從趙國公府裡發出來的一幕。

    之所以會比預計的六十四抬嫁妝多了近一倍——就之前那壓縮再壓縮的六十四抬數量,還是太夫人和九娘與朱瑩親自商量過之後,把諸如傢俱之類的東西提早送入張園的結果——那是因為,前一日的添箱實在是太過踴躍,饋贈的人家之多,就連朱家自己也為之瞠目。

    從前還在朝中批評過某些大臣嫁女娶婦大肆鋪張的皇帝,昨日賞賜添箱時,那卻是出手闊綽,竟直接給朱瑩添了一座小田莊和一座工坊,那是皇帝自己的私產。而太后,剛剛晉封皇貴妃的和妃,裕妃以及其他各宮妃嬪公主,聯手又給朱瑩增添了超過二十抬的嫁妝。

    素來很敬重朱瑩的東宮太子殿下,送了一對自己也很喜歡的玉獅子擺件,而哪怕人還在宮外沒回去的四皇子,也央求哥哥出面,給自家瑩瑩姐姐送了一個百寶箱——當然,東西是他在外頭買的,不是宮中內監出品。至於錢哪來的……囊中羞澀的熊孩子當然是借的。

    而與趙國公府相熟的各家女眷,那饋贈也同樣非同小可。哪怕和朱家號稱有仇的楚國公襄陽伯那三家,對朱廷芳娶婦的態度不過平平,送禮之後也就派了個代表來,但朱瑩出嫁的添箱卻一家兩箱子,襄陽伯更是讓夫人親自過來,還捎話說讓朱瑩婚後常去家裡坐坐。

    氣得朱二在那埋怨差別待遇太明顯。須知襄陽伯張瓊在路上看到他,那尚且是理都不理,輕哼一聲仿若沒見似的直接走人!

    而且楚國公那三兄弟,從前對他那非常出色的大哥也毫不熱絡,可每每遇到朱瑩卻有說有笑。他現在都懷疑,這三兄弟是不是早就知道朱瑩興許是公主,所以才如此投機。

    而此時此刻,張園門口壓根就沒有報嫁妝單子的人,直叫翹首看熱鬧的百姓們遺憾不已。他們卻不知道,內中拿著厚厚一摞嫁妝單子的吳氏正在那慶倖,幸虧朱家通情達理,沒有讓人來念這單子,否則恐怕要換幾個人,念上大半天也讀不下來這長長的玩意。

    她哪裡想到,朱瑩和張壽明明都早就商量好了,要刪減這個,要刪減那個,結果朱家壓根就沒聽這對準小倆口的,照舊塞滿了一個個箱子,該送來的都送來了!

    有些箱子那叫塞得一個鼓鼓囊囊,鎖扣一打開東西都快滿溢出來了……

    而張壽卻沒有在意今天趙國公府朱家那浩浩蕩蕩的送妝隊伍,雖然朱瑩的嫁妝是很多——甚至比他料想中的實在是多出了太多。但對於他來說,他早就知道朱瑩會風風光光帶著無數金銀財寶嫁過來,而他也沒有打算和她分彼此,反正他的錢也都是她的。

    他更在意的是,在這種重要的日子,阿六竟然依舊不知道死哪去了!

    “少爺,娘子叫你去呢!”風風火火跑來的楊好見張壽已經在家裡兜三圈了,他就忍不住低聲嘀咕道,“六哥要是躲起來,任憑誰也找不到他,您就死心吧。”

    張壽冷冷瞪著這個濃眉大眼卻叛變的小子,隨即惱火地拂袖而去。而等他見到吳氏時,吳氏卻也絕口不提阿六的去向,只是猶如敲木魚似的重新盤點了一下明日的婚禮,嘮叨到他耳朵都起了老繭,這才把他攆去家廟,讓他再去好好和父母說話。

    對於吳氏這凡事都不忘本的習慣,張壽也唯有心中歎息。然而,畢竟那一對早已經在九泉之下團聚的夫妻,是給了他第二次重活機會的人,他也不會過分吝惜敬意。

    當來到家廟中,面對那吳氏提前一天請出來又細細擦拭過的靈位,以及兩幅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分相似的畫像,張壽拈香行過禮後,他想了想,就默默在心中禱祝了一番,臨到最後,他才說起了明日的婚禮。

    “明日便是我迎娶瑩瑩的日子,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可阿六也不知道在背後搗鼓些什麼,人又消失不見,我實在是沒法放心。只希望二位在九泉之下,保證明日別出麼蛾子。”

    他剛剛說到這裡,就聽到頭頂傳來了一個悶悶的聲音:“少爺就這麼不信我嗎?”

    張壽倏然抬頭,卻只見阿六竟是蹲在那高高的梁上,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阿六是吳氏撿回來的,和他一塊長大,但和他那對死去的父母沒什麼感情,所以在家廟中這麼胡來也可以理解。但可以理解,不代表他就這麼輕輕放過了。

    “你還敢說?這幾天老躲著我的人是誰,是我不信你,還是你非得藏著掖著?這家廟是什麼地方,你還敢這麼高來高去,快,給我下來!”

    然而,阿六卻依舊蹲在梁上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和張壽對視了好一會兒,少年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反正少爺等著做天底下最風光的新郎官就好,別的事不用操心。”

    張壽聽得眉頭大皺,然而,他剛想問個仔細,卻只見阿六一個前撲,倒真的從高高的梁上躍了下來,可緊跟著就猶如一股輕煙似的遁出了門,他根本連抓都抓不著!啼笑皆非的他只能沒好氣地罵了一句臭小子,隨即方才重新拈香供奉在了靈位前。

    對亡者說了幾句安慰話,又替阿六賠了禮,張壽這才從家廟中出來,順帶在心裡安慰自己說,橫豎阿六不會請一堆三山五嶽的好漢來參加喜宴,頂了天是意外驚喜變成意外驚嚇罷了。說不定養母吳氏也是同謀……否則哪來的這般淡定?

    想通了這個,張壽就本著順其自然的心態隨他去了。然而,他能當撒手掌櫃,下頭那些忙著清點入庫的人卻是腳不沾地,好不容易方才把那一箱箱的珍品鎖入了庫中。至於擺出來,那卻得等到今後了,明日賓客眾多,誰也不想冒著失落東西的危險。

    到了第二天婚禮的正日子,一大早張園上下就被灑掃得乾乾淨淨,門前街道亦然。而張壽則是被人當成了衣架子一般擺弄,備用的冠服都不得已試穿了幾套,最後眾人才不得不承認,就是那一套普普通通的五品公服最合適。

    所幸張壽堅持拒絕化妝,這才沒有讓那些三姑六婆在他臉上傅粉——不過,那個趙國公府派來幫襯的媽媽當然不是這麼對吳氏以及主婚的葛老太師說的。

    人那說辭極其討巧:“壽公子穿什麼都好看,臉上更不用和別的新郎官似的塗脂抹粉,那也照舊容光煥發。哎呀,這樣去迎親,路上也不知道多少姑娘會羨慕我家大小姐!”

    吳氏只要人說張壽好,那就立刻會喜形於色,此時那自然是心情絕佳。至於今天特意過來充當張壽父系長輩的葛老太師,那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誇誇黨,但凡涉及到張壽的事,那就沒一個不好的,此時笑得所有皺紋都舒展了開來。

    張壽父親不在,再加上家系單薄,因而他這個老師便代行父責,因此等到張壽穿戴一新前來辭行,他看到吳氏熱淚盈眶,仿佛在惋惜自家娘子沒看到這一幕。他就慢悠悠地照著禮制一字一句地說:“躬迎嘉偶,厘爾內治。”

    “敢不奉命?”張壽答應一聲,再次行過禮後,當即轉身大步出去。當他來到門外時,就只見那迎親隊伍早已經齊了,站在最前頭的,赫然是此前自告奮勇當媒人的江都王長子。

    今天陪同他去迎親的陣容,卻也是異常龐大,除了張琛、張武張陸以及紀九等人,半山堂的學生們幾乎傾巢而出,紀九還從九章堂裡挑出了一些相貌堂堂的同學,然後張琛大手筆資助了眾人今天的一應行頭,這才把大隊人馬拉出來幫老師一同迎親。

    聽說張家那浩浩蕩蕩的迎親馬隊中,一個個都是平頭正臉,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一時無數大姑娘小媳婦聞訊而來,道路兩側恰是擠得滿滿當當。

    然而,張琛早早就計畫好了今天這場面,同時還對眾人許諾說,今天之後,他們的英姿勃發一定會被傳揚出去,成為眾多京城少女的夢中情人,可結果這護送著張壽從張園出來沒多遠,張琛就發現,事情好像完全不是自己想像中那樣。

    緊隨張壽的自己別說得到什麼絕色美人的青睞了,四周圍固然無數驚歎聲,但那全都是沖著張壽去的!

    “都說張學士那模樣是謫仙下凡,但平常他神出鬼沒的,有時候就算看見還會戴斗笠,今天終於見到真人了!啊,傳言真是一點都不假,那真的是天上仙人一般的好相貌!”這明顯是某個犯了花癡的未婚女子。

    “男人不都是覺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可我出入那麼多有名的酒樓飯莊,從來就沒碰上過一次!為什麼這樣的男人從來就很少出門應酬,他怎麼就這樣古板!”說這話的,好像是遊蕩於坊間的歌女。

    “看張學士後頭那些人,簡直就猶如群芳襯牡丹,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說話的是一群小媳婦,此時此刻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甚至還忘乎所以地一個個評判。這個胖,那個黑,這個臉上有麻子,那個笑得太猥瑣……

    如果有桌子可以掀,張琛覺得這會兒自己肯定連桌子都掀了,

    張琛甚至不用看都知道,這會兒背後那些人肯定是個個黑臉,說不得還會有人在心裡埋怨他,所以哪怕氣得七竅生煙,他卻還只能裝成沒事人似的,非常輕蔑不屑地冷哼一聲道:“這些庸脂俗粉懂個屁!看人哪裡能只看皮囊,要看內在!”

    而這時候,他身後傳來了一聲幽幽的冷笑:“比內在的話,你覺得你和其他人比得過咱們這位老師?”

    張琛回頭一看,發現自己這清一色行頭的迎親隊伍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混進了一個衣著不同,身材更不同的小胖子,這下頓時惱羞成怒:“陸三胖,你來幹什麼!你這個已婚的胖子沒資格混進我們當中來!”

    “我是看不下去你這帶頭羊,所以來提醒你一聲,你要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也沒辦法!”陸三郎呵呵一笑,這才輕描淡寫地說,“你還有心思在這招搖過市,四皇子那邊,三個小傢伙天天紮根民間,甭提多刻苦了。”

    張琛登時更加惱羞成怒。他那不是沒空嗎?張壽這婚禮,他是老早就承諾借人手借各種用具包辦一切操辦工作的,這要是他丟下眼前一攤子去專注于和四皇子那三個小子的賭局,回頭豈不是成了失信者?

    因此,他哪裡肯就此服輸,乾脆就不屑地哼了一聲:“那三個小子懂什麼,他們走過的路,還沒我過的橋多!我就當讓他們先跑一程,反正到最後肯定也是我贏!”

    小胖子頓時嘻嘻一笑:“既然張大公子你這麼信心十足,那我可就等著你回頭奏捷了!”

    而張壽耳聽得背後唇槍舌劍,他終於無奈地重重咳嗽。耳聽得後頭總算是沒聲音了,他這才頭也不回地說:“陸三郎,你既然這麼空閒,回頭把我那習題冊第六卷上的第八十二頁到九十二頁的題都做了……張琛,別當沒你什麼事,回頭交一份水力織布機可行性報告。”

    張琛哪曾想鬥嘴鬥得歡,作業砸上來,再一看陸三郎,那張臉一下子也變得比吃了黃連還苦,他就忘了自己這作業簡直是難如登天,恰是幸災樂禍地嘿然笑了起來。

    於是,兩人身後的其他人無不暗自慶倖沒有瞎摻和,躲過一劫。而如此一來,道路兩側看熱鬧的那些人說什麼做什麼,他們就拋在了腦後,有些腦袋活絡的人,還在那竊竊私語,討論所謂的水力織布機是個什麼東西……說不定他們也能請人做出來,不說搶在張壽前頭,但能夠在張壽麵前露個臉,向皇帝推薦推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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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七章 恣意

    簡單粗暴地解決了一場口舌之爭,但四周圍那些各種各樣的目光和議論,張壽就沒什麼辦法了,只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終於抵達趙國公府,在萬眾矚目中下馬之後,他就只見趙國公府之外,一位挺陌生的赳赳大漢正昂然挺立,見了江都王長子這個媒人上前也不露怯。

    那大漢乃是今日充當贊者的朱涇昔日部將楊雄——當然,如果他如今尚是軍職,今日在趙國公府的婚事上擔當這般職司,說不定回頭就會遭人彈劾。然而,他此時這雄壯的姿態卻只是個表像,實則因為嚴重的肩傷而不得不在之前一戰後退還軍職,如今早已經是一介閒人。

    即便如此,哪怕眼前站著的權充男方媒人的,乃是江都王長子,說不定也是日後大宗正的候選之一,他卻依舊不卑不亢,一番接洽之後,這才把人放了進去,自己卻來到了下馬的張壽麵前:“主婚的渭南伯一會兒就出迎了,還請姑爺少待。”

    被這一聲姑爺一叫,曾經聽朱瑩介紹過此人,卻還是第一次見面的張壽不禁莞爾。然而,他很清楚,這會兒若是關心這位身上傷疤累累的老將累不累,態度強硬方才搶到這個贊者職司的楊雄說不定會以為是恥辱,他就笑著說道:“這等良辰吉日,我可是一刻都不想多等。”

    楊雄嘴裡叫著姑爺,但其實對這位趙國公府的新姑爺一點都不熟,只聽說過人那絕大的名聲,剛剛見著那果然和自家大小姐朱瑩絕配的容貌,他在心中讚歎的同時,卻也不免嘀咕人長得是不是太過單薄了一些,又有些隱隱擔心這位姑爺會不會有那些文官矯情的毛病。

    可聽到張壽爽快直言一刻都不想等,他突然就覺得這位看似天上謫仙人的新姑爺一下子變得親近了起來,當即竟是忘了之前就任贊者時,別人千辛萬苦讓他牢牢記下的一應禮儀,心直口快地說:“那是,不論是誰,要迎娶大小姐這樣的絕世美人,那鐵定是一刻不想等!”

    跟在張壽背後的張琛早就把之前那糾結忘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壽笑吟吟地和門前那贊者聊得興高采烈,就連之前同樣也體會過迎親場面的陸三郎,也不由得覺著有些牙疼。

    如此恣意……真的不要緊嗎?

    匆匆趕出門迎接張壽這個新婿的女方主婚者不是別人,正是張琛的父親大人,爵位和趙國公朱涇平齊,私交也還算尚可的秦國公張川。他早在門裡就發現張壽在和贊者楊雄談笑風生,雖說這完全不合禮儀,但他只當成沒瞧見。

    等到他重重咳嗽一聲,眼見楊雄終於如夢初醒似的,趕緊把張壽帶到了自己面前,他就少不得笑容可掬地上前一揖,這才把張壽迎了進去。

    歷經一番行禮、行禮還是行禮的種種儀制,張壽終於來到了正堂。恰是在這時分,內中盛妝的朱瑩也已經在幾位媽媽和丫頭的護送下,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儘管大紅蓋頭一遮,往日那再清晰不過的花容月貌,此時此刻已經完全被掩蓋住了,但張壽還是忍不住朝朱瑩多看了幾眼,這才上得前去。

    而他的這番舉動,朱家父子三人看在眼裡,心情卻是各有不同。

    朱二的心情最簡單,一想到自己之前差點把妹妹許配給陸小胖子,他就覺得自己簡直是鬼門關裡打了個轉——別說陸小胖子那簡直是一等一的陰人,就說那心眼,自己就完全鬥不過。張壽固然心眼比陸小胖子更多,可至少對他卻頗為坦誠,還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如今妹妹終於所托得人,他恰是舒了一口氣。哪怕不是嫁不出去的妹妹終於嫁人了這種感覺,那也是一種頭頂大山終於搬開的舒暢。當然也不是沒有悵惘,因為家裡最肯借錢給他的人沒了。

    而朱涇和朱廷芳,父子倆卻都有一種不甘不願的莫名情緒在那縈繞。

    朱涇刻板地說著“往之女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目光卻猶如小刀似的往張壽身上紮,較之于一旁九娘那笑意盈盈的神情大相徑庭。尤其是發現九娘那“毋違舅姑之命”的吩咐,聲音溫柔悅耳,聽不出一點點對女兒將來的擔憂,他更是皺了皺眉。

    然而,無論他如何不甘,儀式都已經成了。眼見張壽行禮,朱瑩依依拜別,在一群僕婦的簇擁下要往外走,他竟是突然開口吩咐道:“大郎,你親自送你妹妹。”

    知道兄長親送這是一向的規矩,自己這話簡直是廢話,他就板著臉又補充了一句:“你送出門之後,再騎馬把你妹妹護送到張園,參加喜宴再回來。”

    秦國公張川這個女方主婚者的笑臉一下子凍結在了臉上,朱二面上寫滿了愕然。如果是遠嫁,父兄送至夫家常有,但兩家隔得這麼近!九娘不由得扶額,暗自慶倖這正堂之地,其他親友都過不來,否則傳揚出去那就好玩了。可就在這時候,朱廷芳竟是答應得乾脆俐落。

    “是,父親請放心。”

    被嫁衣和發冠壓得脖子僵硬,再加上吳氏對自己就和對女兒似的,朱瑩一點都沒覺得嫁人之後就不能回來,剛剛該哭的在慶安堂就哭過了,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傷感,面對父親和大哥這麼特立獨行的一出,她終於忍不住直接掀起蓋頭嗔道:“爹,大哥,你們這是想幹嘛?”

    新娘子竟然在辭家之前便在正堂揭起了大紅蓋頭,再加上朱涇執意讓長子把朱瑩送到張園,這簡直是一山更有一山高。然而,正堂裡的人今天早就目瞪口呆得習慣了,此時再瞪,眼睛也只有這麼大了……而朱涇被女兒這麼一嗔,反而有些下不來台,當即板起了臉。

    “把蓋頭好好戴上,別忘了姑爺也在這裡,你這像什麼樣子!”

    然而,朱涇這訓斥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了張壽那悠悠然的聲音:“好教岳父大人得知,瑩瑩向來天真爛漫,率性而為,我就是喜歡她這一點,哪裡會在意?”

    如果說剛剛朱瑩這言行舉止已經是出格,那麼,張壽這無條件支持她的言語,九娘和朱二聽了都是樂不可支,秦國公張川則是啞然失笑,可朱涇和朱廷芳就真的是啼笑皆非了。

    尤其是眼看著張壽上前幫朱瑩放下了那大紅蓋頭,隨即又悄聲對著她說了幾句話,父子倆那更是想要挑剔都說不出話來——他們能說什麼?嫌棄又或者責怪張壽偏向朱瑩?開什麼玩笑,當娘家的誰不希望新姑爺偏愛自家女兒?

    正當朱廷芳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總之就裝聾作啞將妹妹送到張園,最好自己再混進那裡好好觀瞻一下這番婚禮,圖個心安的時候,他卻只聽張壽又開了口。

    “不過,瑩瑩你也別和岳父還有大哥鬥氣,京城哪家千金能讓兄長屈尊降貴一路護送到夫家?更何況是大哥這樣名揚京城,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你就好好地讓大哥送吧,如若大哥願意在張園用上一杯水酒回去,我也歡迎之至。”

    不等一旁那父子二人說話,九娘就莞爾笑道:“姑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那大郎就去吧,省得你父親不放心。瑩瑩,你也別忘了這是婚禮的大日子,別沒事就使小性子。到了那裡,可就不能像自己家裡那麼隨便了,凡事忍一忍,至少過了今天再說。”

    朱二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也就是朱瑩,換成他在婚禮之日這麼出格,非得被父母乃至於祖母打死不可!按照繼母這言下之意,豈不是過了今天就可以隨朱瑩高興?

    不過也很正常,就看張壽平日對朱瑩那縱容,吳氏那位婆婆對朱瑩簡直比對女兒還要寶貝,朱瑩這出嫁實在是和回家沒什麼區別……

    能說的話都被張壽和九娘搶著說了,朱涇也已經找不到什麼其他的話好說。只不過,面對今天唯一在場的外人秦國公張川,他還是不得不彌補似的起身拱拱手道:“秦國公,小兒女不懂事,讓你見笑了。”

    “沒事沒事,這京城每年也不知道幾千幾萬樁婚事,像他們這般心有靈犀的卻少,我看著正覺得羨慕呢!”張川呵呵一笑,隨即意味深長地說,“只希望我異日也能有這樣一個好兒媳,能如世兄這般福氣。”

    而被父母和張壽這麼一說,朱瑩總算是扮起了乖乖女,接下來從行禮到出門,大小姐再也沒有鬧什麼麼蛾子。然而,當她上轎之後,聽到外間無數熟悉不熟悉的聲音,她這才終於有了一些離家嫁人的實感。

    從今天開始,她就不再僅僅是朱氏女,而更多的是張門婦了……如果她嫁的不是張壽,日後每次要回家時,都要丈夫首肯,公婆點頭,就算受了什麼委屈,也得全都靠自己扛過去。

    如果那樣的話,她是不是出嫁的時候就會在轎子裡大哭一場?又或者依舊昂首挺胸,猶如還是閨閣千金時一樣,依舊像從前那般決心有什麼不服就一路碾壓過去?

    就在朱瑩浮想聯翩的時候,她聽到轎子外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瑩瑩,不過是三天而已,三天后你就可以回門了。等回過門之後,你想住對月就住對月,想回來探望就回來探望。所謂出嫁,其實對女孩子來說是最優厚的,因為你日後就有兩個家了。”

    朱廷芳眼看張壽到了轎子邊笑吟吟地對朱瑩說話,憑他的耳力,那一字一句恰是聽得清清楚楚。而即便是他,聽了這番話後,此時也不禁為之動容。

    哪怕他一直都知道這樁婚事是對妹妹也是對朱家最好的選擇,因為張壽並沒有什麼顯赫的出身,枝繁葉茂的親戚朋友,但卻是一個橫空出世,才能出眾的英傑,而且也對朱瑩很好。可是,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認同妹妹的眼光。

    就算是他,也不會對妻子說,你日後就有兩個家。對他來說,哪怕渭南伯是岳父,岳父家的事他也會周顧,但絕不會把兩家看得同樣重。天底下除卻張壽,大概找不出第二個男人會對朱瑩這麼說了。畢竟趙國公府家務事固然沒有,但被人找茬的事從來就不少!

    而轎子中的朱瑩那點亂七八糟的念頭,也被張壽這番話沖得一乾二淨。她差點就要掀開轎簾對張壽說話,可手抓到轎簾的時候,她總算醒悟到自己這會兒是在花轎上。因而,她唯有懊惱地放下了手,隨即輕哼道:“阿壽你趕緊去前頭,讓人看見,肯定要說你急不可待!”

    “你若是現在嫌棄我急不可待,那對不住,已經晚了。”

    聽到轎子裡突然就沒聲音了,張壽不禁哈哈大笑,等轉身策馬回到最前頭時,他只當沒看見四周圍一群人看他那微妙的眼神。

    要知道,這會兒曾經傾慕過朱瑩的那些人,全都覺得自己的狗眼都要被閃瞎了。他們從前也試圖用這種好聽的話來撩撥朱瑩啊,可結果卻是……差點被大小姐轟殺至渣!可現在換了張壽說出這種完全是調戲的話,轎子裡的大小姐那簡直是變身文靜大家千金似的,竟然就沒有反應!

    而轎子裡的朱瑩確實嚇了一跳,要知道,之前張壽在趙國公府正堂中那麼說,這也就罷了,可這會兒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不但大哥在,而且還有那麼多認識她的人也在!哪怕她還不至於因此就感到羞怒,但也禁不住用力捶了捶身下的坐墊。

    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張壽卻是越來越不像從前那呆瓜木頭君子了!

    雖說趁著大戶人家成婚的好日子攔轎道喜,隨即趁機討要喜錢,不給足錢就絕對不走,這是京城由來已久的風俗了,但這一日,趙國公府的花轎所到之處,那卻是只有夾道看熱鬧的,沒有一個不長眼睛的乞丐或閒人來討要喜錢。

    尤其是當看到花轎旁邊策馬徐行,猶如護衛似的朱廷芳時,那些忍痛放棄了這一注大財的京城閑漢幫們無不在那慶倖自己的英明。看這架勢,朱大公子赫然要把自家妹妹一路護送到夫家去,若是他們之前攔轎,那豈不是會上了這位朱大公子的黑名單?

    而張壽之所以滿口答應朱廷芳一路護送,就是因為對京城這風俗有所耳聞。雖然他有錢,但如今是有媳婦的人了,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卻沒興趣周濟那些懶漢閒人。就這麼一路前行,眼看張園在望時,他就聽到了劈裡啪啦的爆竹聲。那一刻,結婚的實感恰是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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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八章 人比花嬌,群賢薈萃

    劈裡啪啦的爆竹正是張園中人放的。事實上,爆竹這種事物歷經兩千多年的發展,早已經從最初貨真價實的把竹筒放在火堆裡燒,然後取其中那竹筒爆裂的聲音來圖個喜慶,漸漸變成了木炭硝石填充在竹筒中,獲得更大聲響的爆竿。

    而隨著火藥的逐漸常見,鞭炮這種後世污染空氣於是被四處禁絕的玩意,也已經真正面世,甚至有所謂的一千竿,兩千竿之類的稱呼,就猶如後世的一千響,兩千響。

    只不過,本朝那位太祖對於火藥的管制卻非常嚴,即位之後,他就聲稱火藥鞭炮容易引發火災,難以控制,因此把裝填火藥的鞭炮連帶孔明燈也一塊嚴禁了,甚至還對京城各家官宦和富貴人家下了嚴禁,要求自上而下不放火藥鞭炮,只能放爆竹,字面意義的那種……

    如今哪怕去開國時日長久,很多太祖時期的舊規矩早已經被人丟進了故紙堆,但官宦人家大多數還會守一守這不放鞭炮的規矩,以免被某些矯枉過正的禦史揪住。至於民間那私炮坊子出產的鞭炮,也就是某些百姓私底下在節慶以及婚嫁的時候放一放,衙門也沒法管。

    雖說這爆竹的聲音相比震耳欲聾的鞭炮,不免顯得有些不太給力,但意境既然有了,張壽自然沒有那麼挑剔。而此時,剛剛在路上悄然混進他這一行迎親隊伍,後來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溜走的陸三郎陸小胖子,卻是腆胸凸肚地迎了出來。

    沒錯,今天張園這場婚禮的男方贊者,正是小胖子。這也是他沒有去和張琛等人搶著當儐相的由來。

    此時此刻,滿臉堆笑的他陪著張壽迎了花轎上下來的朱瑩,眼見大小姐那一身大紅嫁衣穿得比其他新娘更加華麗,他就不由得嘖嘖一聲,等送了這小倆口往新房去行同牢以及合巹禮時,他方才壓低了聲音說:“小先生,你今天這場婚禮,回頭可真是要轟動全城了。”

    張壽本來正想著今日朱瑩那紅蓋頭掀得太快,落後一步的他沒能看清楚她到底是濃妝豔抹,還是淡掃蛾眉,又或者別出心裁地不施粉黛,可乍然一聽陸三郎這話,他不禁心裡微微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阿六這些天的反常。

    然而,他還來不及詢問陸三郎太多,這個明明噸位越來越厲害的小胖子卻一陣風似的溜走了。

    等到了新房之中,當張壽挑去朱瑩那一頂紅豔豔的蓋頭時,他就見到了一張豔光四射的臉。大小姐也許平常偶爾會素面朝天,也許偶爾會淡妝示人,但在今天這種場合,從來就很擅長打扮自己的她從早上開始精心描畫,為自己打造了最完美的妝容。

    此時此刻,朱瑩如願以償地看到了張壽那不加掩飾的驚豔表情,頓時得意洋洋地展眉一笑,可下一刻,她就只見他的面色變得有些古怪了起來。被人一聲不吭地這麼盯著好一會兒,她終於覺得有些不安,甚至以為自己的妝容哪兒出了差錯。

    可就在這時候,她聽到面前傳來了一聲歎息:“瑩瑩,今天這新房恐怕是不會有人敢進來的,要是見了你,自慚形穢都是輕的,我怕人掩面而走,回頭後院本來就少的女客要跑掉一多半。”

    “油嘴滑舌!”朱瑩嗔怒地罵了一句,但心裡卻喜滋滋的。就算是聽慣了誇獎的她,在聽到這樣變相的讚美之後,還是覺得極其愉快。

    不過,雖然她很想奉還一句,今天你那迎親的樣子實在是招蜂引蝶,可話到嘴邊,想起離家時祖母和父母的先後告誡,她還是稍微老實消停了一點,只是等到同牢合巹的那些飲食酒水一一下肚,一上午一下午都沒怎麼吃東西的她,這才算是感覺到了饑餓。

    至於之前……她哪裡顧得上吃東西,都在忙於給自己一場不留任何遺憾的婚禮。

    雖然很想在新房中多留一會兒,但當陸三郎新婚燕爾的妻子劉晴在門外讓人通報了一聲,道是陸三郎轉告,今天賓客盈門,還請他這個新郎官去接待一下,這邊新房自有她來看顧時,張壽還是不得不忍痛離開。

    就是為了婚禮應酬太麻煩,所以他才對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完全不感冒……

    雖然吳氏應該非常想到新房來陪著剛過門的兒媳婦,但沒有婆婆新婚之夜跑到兒子媳婦那新房來的道理,所以有劉晴這個熟人過來坐鎮,他也確實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只不過,劉晴口中這賓客盈門四個字,著實讓他心裡犯嘀咕。

    原因就在於那五十桌的龐大數量,以及他根本不知道阿六送給了誰的龐大數量請柬……

    “那……瑩瑩你在這安心等著,有什麼事儘管叫人。”張壽說到這,突然頓了一頓,想到朱瑩口中朱廷芳那場婚禮上的新房攪局者,當下又補充道,“如果有人到新房來找茬,你想怎麼打發就怎麼打發。別擔心鬧出什麼事,不把自己當賓客的人,那就沒必要客氣!”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又不是麵團,我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你還怕人欺負我!”朱瑩簡直哭笑不得,直接在張壽背上推了一把,“去吧去吧,但千萬別滿身酒氣回來,那樣我今晚就不理你了!”

    話一出口,她方才醒悟到這其中的語病,頓時面色微紅。而讓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是,張壽突然靠近她耳邊,仿佛要囑咐些什麼悄悄話,可就在她打算凝神傾聽的時候……他竟是突然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氣,隨即就笑著移開一步,眨了眨眼睛就這麼走了。

    足足好一會兒,耳朵根發紅的朱瑩才醒悟過來,自己竟然又被張壽調戲了!雖然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可今天一次兩次被他這般戲耍,她還是不禁怒從心頭起,偏偏張壽已經出了門,劉晴則是適時進了屋子,她只能氣咻咻地用力用粉拳砸枕頭道:“啊,真是氣死我了!”

    “這是怎麼了?”

    劉晴一進來就看到朱瑩面色緋紅地在那發脾氣,登時嚇了一跳。張壽和朱瑩還沒成婚,那就是蜜裡調油,怎麼如今好不容易成婚了,卻是鬧彆扭了?可她這問題卻完全被朱瑩無視了,因為她就只見大小姐正發洩似的在那軟枕上又掐又捏,仿佛把那玩意當成了張壽。

    且不提剛剛度過新婦階段的劉晴和剛剛進入新婦階段的朱瑩這對閨中好友會如何交流,當張壽出了新房所在的院子,就遇到了在那恭候的陸三郎。只看人臉上那根本藏都藏不住的肥肉上滿是笑意,他就知道之前阿六說的所謂驚喜應該正在那等著他。

    知道陸三郎這個贊者多半已經知道了,此時卻肯定還想賣關子,他乾脆不聞不問,若無其事地往外走去。果然,剛剛還偷跑以求避開他盤問的小胖子,這會兒發現他真的不問了,那卻有點抓耳撓腮似的心癢癢。但最終,小胖子竟是硬生生忍住了!

    於是,張壽也索性本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心態,跟著陸三郎徑直到了婚禮喜宴擺放最多的主會場,也就是張園的中堂九思堂。當真正看到那儒冠如雲,高朋滿座,觥籌交錯的架勢,他方才意識到,今天來的賓客好像真不是湊數的。

    問題是,放眼望去,他就只見陌生的面孔赫然無數!

    而他這個新郎官的登場,自然不會被人忽視。隨著有人嚷嚷了一聲張學士來了,哪怕還沒到剎那之間萬籟俱寂的份上,可剛剛還喧鬧不已的各桌喜宴上,倏忽間無數雙眼睛就改換了方向,談話的聲音也一下子輕了許多。

    而張壽正在煩惱又要陷入認人記臉的麻煩境地,他就聽到了一個聲若洪鐘的聲音:“九章,你可總算是從新房裡出來了!來來來,到這裡坐,這大喜的日子,誰也別想堵住我這關門弟子!還有陸高遠,你小子也給我過來!”

    老早就看見了今天高坐首席的葛老太師,陸三郎頓時滿臉堆笑,連忙低聲對張壽說道:“老師,你看,葛祖師那可真是維護你。之前老師你去迎親的時候,葛祖師那真是大殺四方,把你這個關門弟子誇上了天,那會兒我想插話都沒能插上。”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有葛雍擋著,張壽就省了好大一堆認人敬酒的事情!畢竟,葛老太師的輩分和身份擺在那裡,誰也不好在張壽麵前擺譜!

    張壽也確實是因此松了一口氣,可小胖子跟在旁邊喋喋不休,他就忍不住側頭呵呵一笑道:“都說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我說陸高遠,你要不要替我去逐桌敬一下酒?”

    剛剛還在那口若懸河的小胖子頓時苦了個臉。這種露臉的事情,平日他當然很願意去做,問題是今天整整五十桌啊!逐桌敬酒的話,他豈不是要被灌得醉死?

    於是,他只能趕緊討饒道:“老師,這可千萬別。今天來的賓客,不少那都是京畿乃至於全天下都赫赫有名的,我可還不夠資格!”

    正往葛雍那一桌走去的張壽頓時腳下停了一停,隨即就故意低聲一笑:“全天下都赫赫有名的人?我這婚期確定之後也沒幾個月,等發請柬時更是已經很晚了。這麼算下來,京畿一帶的名人就算真的願意賞光,路途卻還勉強來得及,但天下其他各地的名士賢達,怎麼能趕得過來?更何況,我哪來這麼大面子?”

    “老師你怎麼沒這麼大面子?就憑你是太子殿下最信任的老師,這面子就比天還大了!老師你以為天下名士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嗎?那種本性高潔的人當然不可能沒有,但問題是,大多數人要吃飯,要養家,更要把自己的學派發揚光大,怎麼能不出來?”

    見張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陸三郎又朝著四座繼續開始談笑風生的賓客努了努嘴:“皇上之前把那四位山長召集到了京城,而後又讓其中三位當了東宮講讀,那天下名士賢達,誰不聞風而動,把那三位當成了標杆?”

    “不對,應該說,就在這四位上京的時候,聽說他們可能當皇子師,就已經有很多的人已經心動了。那會兒三皇子和四皇子固然只是序齒靠後的年幼皇子,但皇子師怎麼也是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機會,說不定就能讓自己的學說入皇上法眼?”

    “所以,這些人那時候就已經在動身上京來了,聽到太子冊立,那就走得更快了!”

    “可是,很多人在各地算是一方賢達,就算是地方官府也要敬上三分,到了京城,除了他們當地的舉子,有多少人知道他們?朝中那些老大人們也許知道幾個,可知道並不代表要禮遇,就比如之前那幾位山長,不是有人沒有進士功名?”

    “這些所謂的名士賢達之中,有人著作等身,可奈何朝中一個蘿蔔一個坑,誰願意給他們機會?而他們卻也不想奔走於權貴之門,看別人臉色,仰別人鼻息。既然如此,老師你這一場本來就滿城皆知的婚禮,竟然還特意命人送了請柬給他們,試問有幾個人會不來?”

    大概是之前一直藏著掖著,此時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說的機會,陸三郎自然是大說特說。於是,被蒙在鼓裡多日的張壽如今終於知道,自己這婚宴,恰是成了一場群賢會——這賢達二字,竟是之前送出去的請柬上就這麼寫的!

    敢情如今他張壽敬對方一聲賢達,居然別人就真的高高興興來參加他這場婚宴?

    張壽從來沒想過要在自己的婚禮上增添這樣的政治又或者說文化因素,可當陸三郎添油加醋地說,此番代阿六寫請柬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那老爹陸綰以及劉志沅,而且送請柬的事情,那也是陸府家人代勞,他還能說什麼,怪陸綰坑他?他坑人家的次數好像更多吧……

    當他來到主桌時,葛老太師正笑眯眯地坐在首席,見著他時就乾咳一聲道:“我這一大把年紀,本來早就不收弟子了,結果想當初九章他岳父卻還特意登門相請,我那會兒卻還猶猶豫豫,差點就錯失了英才。”

    葛雍非常隱晦地提了提自己那下鄉教學生卻一點不成功的昔日隱士生涯,見張壽臉色尷尬,他就又笑了起來:“總算是緣分,該是我的學生,那就是我的學生,別人誰也搶不走!”

    一旁陪坐的褚瑛差點沒被葛雍這話給氣歪了鼻子。誰要搶你的學生,葛老頭你用得著特意拿出來說?而齊景山見這兩個老小孩似的傢伙又要爭執,他只能丟下他們,笑著起身說道:“今日是九章大喜的日子,卻也是一樁難得的群賢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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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3 14:25:54
第七百四十九章 能說的都被老師說了

    齊景山從前官最大的時候,做到太常寺卿,赫然是九卿之一,哪怕在朝中的重要性比不上閣老又或者尚書,可他的成就更多的是在著書立說上,而不是在做官上。再加上他性格穩重,又或者說德高望重,此時這一錘定音似的話,立時就吸引了不止一個人的關注。

    於是,哪怕是就在幾天前才從陸綰和劉志沅的聯合登門拜訪之下,才知道自家關門弟子的婚宴竟是被這兩人聯手做成了眼下這種形式,那會兒還火冒三丈把那兩個年歲不小的後輩給狠狠罵了一頓,但這並不妨礙葛老太師此時替張壽張目。

    見齊景山的話引來了不小的反響,他就不理會正朝自己吹鬍子瞪眼的褚瑛,重重咳嗽一聲道:“嗯,九章雖說年輕,但他素懷兼濟天下的大志,所以,有人說他好為人師,我在這倒想問一句,他這老師當得不好嗎?就我葛門這第三代徒孫,拎出去個個都是好漢!”

    這頗帶著幾分匪氣的話,卻從兼為儒學宗師和算學宗師的葛雍口中說出來,眾人雖有不以為然的,有暗自腹誹的,但當面硬懟的,那卻是一個都沒有。

    那麼有(死)骨(矯)氣(情)的人,今天當然不會出現在張園的婚宴上。

    而葛雍卻仿佛沒看到張壽那微微發紅的臉,繼續氣定神閑地說:“而他借著今天這婚宴請來這麼多各方賢達,一來是知道各位名噪一方,如今難得都在京城,所以請各位彙聚一堂,打算趁著天下舉子也同樣雲集京城的這機會,請各位好好辦幾次講學。”

    這無疑是正中許多人下懷的事。雖然各地書院這些年來就猶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百家爭鳴的場面也是司空見慣,但跨區域講學,那也就是全天下寥寥幾個頂尖的名士方才有資格的,而且一個不好還容易被對頭暗算。

    尤其是京城這種達官顯貴雲集之地,再大的文名也未必抵得過的權勢,也就是有些時候閣部官員相對開明的時候,會默許國子監之類的學官邀請各方名士前來講學。但能有這樣榮幸的人,放眼全天下,卻依舊是鳳毛麟角。

    而大多數時候,廟堂都更傾向於官學,對各家私學哪怕不打壓,卻也不會特別提倡。

    真正名噪天下的也就算了,名氣不上不下的人最為尷尬,因為哪怕你走通各方門路辦上一次講學,也許來聽的人還沒有替你奔走組織的人來得多,也沒有你的學生和親友團多,最後的影響力那更是很可憐,說不定還會被人傳為笑柄。

    哪怕他們從前只當張壽是個末學後進的毛頭小子,可人家若是真的能組織這一場活動,他們就不能不承情,更不能再將人視之為後輩。於是,在片刻的沉寂過後,就有人忍不住叫道:“葛老太師,這講學的地方又放在何處,不會放在公學吧?”

    “為什麼不能放在公學?”葛雍輕哼一聲,冷著臉說,“公學的那座大禮堂能夠容納的人之多,僅次於國子監。當然,若是想去國子監講學的,那自然是悉聽尊便,我家九章不屑於和國子監爭。想來桃李滿天下的人,在京城這點門路還是有的。”

    這不屑於三個字,就連張壽自己聽著,都覺得嘴角直抽抽。而當他看到不少人在聽見葛雍這意味深長的有門路三個字時,那臉色都變得非同一般地微妙,他就更想歎氣了。

    京城這兩個字,那真是不止居不易,而國子監門檻更高。這幾十年來,講學過的大儒統共有幾個人?十根手指加在一起不夠數的話,加上腳趾就夠了……而天下號稱名士,名為山長,著書立說,教化一方的人,又有多少?在京城有門路……真有門路早就做官了!

    一心教學生卻不願意做官的……那大多數都是當不了官的。沒看歷史上那位有名的王氏心學開創者,曾經格物格到忘我的陽明先生,年輕的時候那也不是在官場上銳意進取嗎?

    畢竟,這年頭的讀書人,講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厭倦官場再退而從事教化的那一批,才是名士中的佼佼者,如岳山長這些,之所以被人不服,還不是因為從前沒做過官?

    而他這個非正途出身,做[筆趣島 www.biqudao.xyz]官卻猶如坐火箭的,其實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靠山太多太硬了一點!

    明明毫不知情的張壽,被葛雍這麼一說,仿佛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開明睿智的學界領袖。於是張壽那些學生中唯一的知情者,此時敬陪末座的陸三郎,那是著實看得津津有味。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想做個看客好像並不容易。

    因為,葛雍為了提高說服力,直接就把話題轉到了他的身上:“看看我這徒孫陸高遠,想當初他在京城,那可是人人都罵紈絝子弟,不學無術,可現在呢?現在他可是皇上金口玉言,浪子回頭的代表。不說他,秦國公家張大郎也是一樣!”

    “學問是什麼?不僅僅是著書立說,經世致用難道不是學問?張大郎他這邢臺和滄州轉一圈,多少本來已經快要吃不上飯的百姓,一下子就足以飽腹了。所以,哪怕他的算經一竅不通,可有這樣的徒孫,我一樣很滿意!”

    張琛今天可沒資格上主桌,而他父親更是到趙國公府去充當女方主婚者了,所以相比陸小胖子,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在那些所謂名士賢達面前露臉的機會,而且他也不怎麼在乎。

    然而,葛雍這麼當眾誇他,饒是張大公子素來是個傲嬌的人,這會兒臉上也不禁露出了一抹潮紅。尤其是四座眾人看向他的目光全都充斥著羨慕嫉妒恨,他不由腰杆挺得筆直,那真是如同驕傲的公雞。

    當然,他在心裡也把葛雍感謝了一遍又一遍。

    從小到大,他被人誇讚的次數,還沒這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來得多!而且,現在誇讚他的不再是看他什麼都覺得好的母親,而是如皇帝又或者葛雍這個太師似的大人物!嘿,所以哪怕曾經之前闖禍被老爹狠狠拿家法揍過一頓,那也值!

    而點名誇讚過陸三郎和張琛之後,葛雍並沒有就此打住,張武張陸等幾個貴介子弟,鄧小呆和齊良等幾個貧家子,以及九章堂閻良等一些扎扎實實讀書做事的學生,都受到了他的大力稱讚。

    於是,眾多人在對葛老太師感激涕零的同時,卻也同時暗自感念張壽——如果不是張壽常常在葛老太師面前念叨他們這些學生們,就憑葛老太師的地位,哪會記得他們的名字?

    然而,張壽麵對學生們那些孺慕的目光,臉上固然很淡定,但心裡卻是一個大寫的懵字。

    他確實是沒少在葛雍面前誇獎自己這些學生——完全迥異於他在他們面前的嚴厲,但那都是平日裡日積月累,點點滴滴的誇獎,他完全沒想到葛雍這樣的忙人居然能夠記住,而且是全部記住,更沒想到人會在這種關鍵時刻說出來,就為了給他臉上貼金。

    別人覺得他這樣的老師簡直是學生夢寐以求的良師,可他卻覺得,有葛雍這樣的老師,那才是天大的幸運……天下有哪個老師,能如葛雍這樣成天想學生之所想,急學生之所急?

    而葛老師今天的表演,卻還遠遠沒有結束。他目視那滿座所謂賢達,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你們平日在家鄉,不是大多都樂於教化,提攜後進嗎?那到了京城,為什麼不能在公學提攜一下後進?是瞧不起他們?”

    “公學裡確實學生兩極分化,要不就是半山堂那些貴介子弟,要不就是餘下年紀不小卻目不識丁,又或者只認識幾個字,其他什麼見識都沒有的貧家子。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確實不是什麼英傑之才,但凡夫俗子之所以為凡夫俗子,正是因為沒有接觸到天下賢達的機會。”

    “而若是有,焉知其中不會有那麼一兩個人因為各方賢達振聾發聵的講學,一時立大志,奮發向上,最終脫穎而出,化繭成蝶?”

    “我之前就已經說了,九章的意思是,講學就定在公學那座大禮堂,至於聽眾,就和之前嶽山長等諸位的講學一樣,更多的面向應試舉子,但並不是說,沒有舉人功名的人就全都排除在外。”

    “誰能擔保,那些如今沒有功名,看似碌碌無為的人,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後的將來,會不會有人脫穎而出,名震天下?所以,九章意在將來,此次邀請各位講學,而來聽講的人,照舊是如同先前嶽山長等諸位講學一樣,聽講者只要先來登記。”

    “但是,一來旨在面向那些舉子和秀才監生之類有功名出身的人開放聽課名額,二來卻也打算為沒有功名卻態度端正的有志者開放聽課名額。當然,第二類人需要面試,那種抱持功利之心,姑且來聽聽的投機者,絕對不歡迎。”

    “至於公學的學生,九章堂和半山堂之外,餘者不論哪個班,願意的可以來聽,但只能以站在禮堂外旁聽,不占名額,想來如此就不會有人覺得自己的講學是對牛彈琴,還讓他們占了你們寶貴的聽課名額吧?”

    隨眼一瞥,葛雍見主桌上的眾人大多面色沉靜,他自然明白這些人能氣定神閑的理由。能和他同桌的,不是德高望重,比方說褚瑛齊景山這樣的老友,要麼就是曾經官高爵顯,比方說陸綰劉志沅,剩下的三位也是輕易不會表態的那種人。

    然而,在更遠一些的席面上,不少人都露出了極其心動的表情,甚至還有人感激地對著他點頭,那模樣仿佛是恨不得立時答應。但至於是不是假表態,那就只有這些人自己知道了。

    因而,葛老太師當下就話鋒一轉道:“當然,諸位若是在講學期間發現英才……大可擇英才而教之,留下一段佳話嘛!”

    這最後一句話雖說聽著好似是玩笑,然而,不少人聽著卻是不由得向張壽等人看去。學生拜師,就和老師收學生一樣,這就講究一個緣分,比方說葛雍和張壽,這明明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不就是成了師生?

    而且張壽在外頭沒少給葛雍長臉,葛雍在人前也沒少維護張壽,這就是個良性迴圈。而張壽又再收了一大堆學生,哪怕大多數人很平庸,但就因為有陸三郎等等幾個出挑的,再加上當今太子對張壽那簡直是敬服備至,於是張壽在外頭無數人的眼裡看來,就成了名師!

    如若他們能在京城民間尋覓到一兩個英才,於是收在門下當成學生,日後未必就不能有所成就!滿京城的官宦貴介子弟,並不是個個都受家裡重視,也不是個個都能和張壽攀上關係,也許還有人在尋覓機會。

    而且,那些小門小戶出身的英才,說不定就有正好對他們的學術感興趣的嗎?寒門出貴子這種事,張壽已經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

    而且,在京城收的學生,出人頭地的機會遠比南直隸和江西浙江這種魔鬼之地的科場來得多,說不定促成此事的張壽,甚至其背後的葛雍,也會樂於看到他們提高影響力,於是在暗地裡提供一定的幫助呢?若不是為了爭取盟友,張壽何至於提出這樣的建議,葛雍又怎會旗幟鮮明地支持?最重要的是,萬一太子殿下也來旁聽講學呢?

    經營一個學派,並不是學派中有人出任京官就可以達成的。畢竟,京官那麼多,無權無勢的窮京官占了絕大多數。而風光一時的禦史,也可能因為一招失手而被打到永世不能翻身。所以,除卻那幾個出名的學派,大多數所謂地方賢達,學派傳承都很堪憂。

    於是,此時此刻,隨著第一個人大聲稱讚這是一樁盛事,附和的聲音一時間絡繹不絕。哪怕也有為數不少的人保持沉默,顯然是正在觀望,又或者不以為然,但這至少是一個相當良好的開始。而隨著陸綰和劉志沅這兩個曾經的大佬開始月臺幫腔……一場婚宴冷生生吃出了座談會的感覺!

    能說的都被老師說了,張壽乾脆就一邊掛著完美的笑容,一邊在那暗自琢磨。等今夜這些賓客散去,到時候一傳十十傳百,反正不是他籌畫的,也是他籌畫的……當然,這事兒對他沒有多少不利,頂了天就是讓朝中某些老大人恨他而已,反正該恨的早就恨了!

    而混在婚宴上的朱廷芳,耳聽得四座或附和或恭維,張壽雖然應對得體,可怎麼看怎麼好像有些敷衍,他終於品出了苗頭來。看來,張壽難得被別人坑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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