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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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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6 09:22:27
第七百八十章 請君入甕

    雖然按照身為大宗正的立場,以及葛雍的面子,和張壽的交情,公學的那三場講學,江都王確實應該至少挑選一個去好好聽一聽,然而,在皇帝面前都頗受敬重的大宗正閣下,卻沒有那個心情。因為他的寶貝女兒正在和他鬧彆扭,人已經三天沒下那二層樓的閨閣了!

    所以,已經連續三天,江都王甚至壓根就沒有去宗正寺,而是整日在王府中長籲短歎。他這麼歎息不要緊,江都王妃開始還勸解安慰,煩了之後就乾脆躲去別人家做客了。而他四個兒子知道妹妹勸不回來,老父親更是勸不回來,於是也都躲了個乾乾淨淨。

    這下子,江都王只覺得自己變成了獨守空房的孤寡老人,越想越覺得委屈。

    雖說這年頭有些規矩深重的人家,家裡的女兒不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甚至連樓都不下,但是,江都王府卻不一樣,他那王妃連生四個兒子才有了這麼一個女兒,他是把唯一的閨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但凡女兒想做的事,那是一定會盡力促成。

    就比如海陵縣主和宋舉人的這段“一見鍾情的孽緣”,哪怕最開始恨不得把那臭小子給打死,但隨著頭鐵的宋舉人一次次登門,擺出了誠意,江都王最終還是心軟認了。

    可現在海陵縣主堅持的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答應。讓他那個天真無邪的女兒去學武?哪怕不是和那些粗魯的男人學,是和朱瑩以及葉氏學,那也絕對不行!一想到女兒會因為嚴酷的訓練而汗濕重衣,甚至遭到一星半點損傷,他就絕對無法忍受!

    所以,江都王下定決心,哪怕是和海陵縣主繼續僵持下去,也絕不心軟,雖然三天沒能看到女兒的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去女兒那二層小樓上,打躬作揖把人給請下來,可一直都對女兒各種沒辦法的他,此次卻硬生生忍住了。

    偏偏朱瑩還天天派人給海陵縣主送東西。

    他倒想攔著,可女兒人不下樓,消息卻靈通,早早就派了兩個丫頭在門口守著,但凡朱瑩送東西,她們就立刻接下,大箱子小匣子地捧進去,他倒是親自攔過一回,兩個丫頭就苦口婆心地勸他,說是縣主百無聊賴之下恐怕會如何如何,他也只能無奈放任。

    天知道他非常擔心裡頭會不會有傳奇話本裡那些勾索飛刀之類的危險小玩意!以朱瑩的性格,鼓動他的寶貝女兒離家出走,那也是可能的!要不是朱瑩惹不起,趙國公父子他也惹不起,至於張壽……那個笑眯眯的溫文少年也不好惹,他早就登門理論去了。

    你們折騰什麼我不管,我甚至可以舉雙手支援,可你們別打我女兒主意行不行?

    因此,這一天當他在書房裡第無數次歎氣的時候,他就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大王,張學士送了帖子來,說是……邀請您去通州。”

    “不去!”江都王不耐煩地迸出了兩個字,就猶如他之前面對有人請他去宗正寺做什麼主時的反應一樣。然而,他接下來那“叫他們看著辦”幾個字剛剛到了嘴邊,整個人卻陡然之間清醒了過來。他突然起身快步沖到了門口,一把打起門簾就厲喝了一聲。

    “你剛剛說誰送來的帖子?”

    外頭那小廝深知這幾日江都王何等暴躁,因此說話時自然賠了幾分小心:“回稟大王,是張學士啊,張學士下帖子邀約您一塊去遊通州!”

    “遊個屁,我哪來的這閒情逸致!他這個太子的老師整日裡忙成那樣,哪來的空閒?”質疑歸質疑,但江都王的動作卻顯得很直接。他劈手奪過那小廝手中的帖子,迅速流覽了一遍之後,發現上頭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話,只是簡短地邀約他去通州遊玩散心。

    黑著臉的他正要摒退那小廝,隨即卻突然想起什麼,立刻抬頭問道:“送信的人是誰,走了沒走?沒走就給我請進來,我有話問他!”

    這個請字,對這幾日心情極壞動輒發火的江都王來說,那自然是難得至極。然而,他對面的小廝聞言卻是心底一萬個叫苦,可還不得不硬著頭皮照實說,人送來帖子後就走了。好在江都王雖說再次陰了臉,卻竟然沒有開口罵娘,而是冷哼了一聲。

    “派人去送個口信,就說我知道了,回頭准去。”

    江都王終於答應了張壽的邀約,這對於江都王府來說,無疑是一個非常好的消息。畢竟,誰都不願意家中主人成日裡死板著一張臉,卻還守著家裡不挪窩,天天借著火氣各種挑刺。

    就連內心偏向女兒其實已經答應了,卻還礙于丈夫這死腦筋的江都王妃,出門做(躲)客(事)回來之後也不由得連念了幾聲佛。至於海陵縣主的四個哥哥,那就更是歡欣鼓舞了。每個人想到的都是……自家這黑臉閻王似的老爹終於能消失幾天了!

    等到次日一大清早,江都王早早洗漱完畢,只不過胡亂吃了幾口早飯填肚子,就立時匆匆往門外走去。知道他不是急著想見張壽,而是希望通過張壽讓海陵縣主打消主意,因此,江都王妃壓根就沒想著攔人,只是趕緊派了個媽媽去囑咐今天跟著的人。

    自家老爺現如今被是滿腹牢騷和委屈,萬一這要是把脾氣發在張壽身上,這不是要惹大麻煩嗎?千萬看著點拉著點,她可不想愛夫心切的朱瑩打上門來!

    江都王本以為自己已經夠早了,還打算直接借著張壽的邀約去一趟張園,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這才剛剛走到二門,之前差遣去馬廄預備車馬的親隨就匆匆趕了過來,稟告了一個讓他始料不及的消息,說是張壽已經到了。

    “張學士已經在門外等我了?”難以置信的江都王甚至反問了一句,眼見得那親隨拼命點頭,他這才悻悻冷哼道,“年紀輕輕竟然就知道赴約要早,還真夠尊老的……可我還沒老呢,用得著他這麼獻殷勤嗎!”

    張壽這樣一個人品容貌才能全都頂尖的女婿,竟然被趙國公朱涇早早定下了,江都王也曾經後悔過沒有早下手,可想想早下手的話,張壽也就是個鄉間少年,他也知道這是馬後炮。

    可是,這會兒出了大門,看到那個身穿白色狐裘,正站在馬車邊上,光是一看就非常順眼的郎朗少年,他依舊再次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只不過如今張君有婦,他這念頭也就是一閃即逝,沉著一張臉正要上前嘲諷兩句,他卻沒想到張壽行過禮後,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今日天氣正好,大王既然來了,何妨同車?”

    江都王本來就憋了一肚子話想說,此時張壽這提議自然是正中下懷。可是,他到底還有幾分矜持,下巴微微一揚後,他輕哼一聲就徑直上了車,等到張壽也上車坐定,車簾放下,車門一關,他就咳嗽了一聲想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卻沒想到張壽竟是遞上來一個食盒。

    “大清早就啟程趕路,大王大概沒時間好好吃一頓早飯吧?這是宋兄大清早特意為您這個未來岳父新鮮做的,您嘗嘗他的手藝?”

    雖說在老妻以及兒子們甚至女兒面前會抱怨宋舉人這個未來女婿,但在張壽麵前,江都王為了臉面,當然不會這麼幹。恰恰相反,張壽著重點出這是宋舉人早起替他做的早點,他還少不得含笑誇了宋舉人幾句,只是在心裡小聲嘀咕了一句君子遠庖廚。

    平日裡宋舉人孝敬他的次數很不少,所以什麼蘿蔔糕之類的他其實早就嘗過,可這會兒在天寒地凍的天氣,溫暖的馬車中品嘗那因為炭火煨著,口味稍有變化,但吃在嘴裡卻依舊很可口的點心,江都王那心情還是不知不覺轉好了起來。女婿孝敬岳父,那自然是好的。

    而且,張壽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同伴,因為人妙語連珠說著之前公學講學的趣聞,講著孔大學士遇到張大塊頭,那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的窘境,講到講學的名士們竭力爭取關注的表現,饒是他最初只想著怎麼開口說海陵縣主的事,不知不覺也被張壽帶了進去。

    當然,也帶到了溝裡去……

    於是,接下來的一路上,完全掌握了節奏的張壽充分發揮天花亂墜的本領,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總之是充分調動了江都王的注意力,不讓他想到最初的目的——又或者想到了也找不到空檔打斷插話。雖說付出了口乾舌燥的代價,但他成功辦到了。

    如果江都王妃和四個兒子在這裡,此時一定會扶額哀歎江都王的老毛病又犯了。這位大宗正從前素來是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又或者說想著一出是一出的性格,所以這次為了海陵縣主這個女兒的事能憋這好幾天的氣,算得上是很難得了。

    所以,當馬車經歷漫長的行程,江都王聽著張壽那些故事,中間還打了個瞌睡,最終聽到外間通報說,已經抵達通州時,他打了個呵欠後掀開窗簾,隨即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剛剛一路上都在搞什麼?怎麼好像忘了問張壽海陵縣主的那件事?

    江都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方才突然發現,這裡並不是自己想像的通州城內,而是……一處荒郊野地!那一瞬間,江都王心裡甚至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張壽是不是把他騙出來,然後打算用什麼手段逼他就範……

    可下一刻,他就只聽張壽笑了笑說:“接下來我們不太適合這麼招搖過市地過去,所以如果江都王不介意的話,能否在這馬車上換一件衣服?雖說那白家村的村長認識我,但尋常的村人卻不明就裡。”

    這一次,江都王終於不可能輕輕鬆松答應了,他眉頭一皺,大為光火地質問道:“張學士你這究竟是帶我到哪來了?什麼村長,什麼不明就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回事?不是請大王和我一同來探視之前和張琛打賭,在外尋訪人才的四皇子嗎?”見江都王簡直快要把眼珠子瞪了出來,張壽就故作詫異地問道,“難不成大王沒看清楚我那張帖子嗎?我是邀您一塊來看四皇子和張琛的。”

    我明明看得很清楚,哪裡有這麼一回事!江都王氣得額頭青筋都爆了起來,隨即就冷笑連連,伸手去懷中拿那張帖子,可等到他一臉盛氣地在張壽麵前展開,想要揭穿人這不知所謂的謊話時,他自己只瞅了一眼,卻完全呆住了。

    那帖子上原本語焉不詳的邀約最後,竟分明寫著,請他同去通州探視四皇子……

    江都王死死盯著那一行之前根本就絕對沒有看到過的字,隨即突然抬起頭怒瞪張壽,仿佛要把這個耍花招的小子給吞下去。然而,他看到的卻只是張壽那非常無辜的眼神。可是,他怎麼都不至於覺得這是因為自己關心則亂於是看花了眼……他還沒老到那份上呢!

    他強忍住即將爆炸的怒氣,一字一句地說:“好,好!我就跟你換衣服,去看看鄭鍈那小子。”如果發現這小子其實是打著一個光明正大的名義,實際上卻在玩,那我就跟你沒完!我管他是不是太子最疼愛的弟弟,老子現在是個為了女兒正沒地兒出邪火的父親!

    當江都王在馬車上脫下外頭錦袍,重新換了一件皮袍子,又戴了一頂皮帽子下車之後,不多時,他就看到張壽也下了車,卻只是脫了之前那狐裘,而是換上了一件半舊不新的大襖,頭上則是換了一頂儒巾。

    眼看人上前之後,雖說沒照鏡子看過自己眼下的形象,但江都王還是幽幽說道:“張學士這是打算和我假扮成什麼?我可說好,為了那小子我大冷天奔波這麼遠,已經仁至義盡了,若是還要做什麼強人所難的事,那我可沒辦法奉陪。”

    “不用假扮,大王只要說自己是鄭鍈的叔父就行了。至於我呢,當然就是鄭鍈的老師。”

    張壽呵呵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他在這裡,是個和家人鬧彆扭,於是出來想做點事讓家人瞧瞧的離家出走孩子,張琛則是他表哥……哦,葉小姐是評判,她是通州本地人,名氣挺大,再加上擁有白家村那大片土地的某位大地主和她葉家是親戚,所以並不奇怪。”

    聽到那位小有名氣的葉氏竟然也在這,之前並沒有聽說過具體內情的江都王方才微微色變,隨即就不禁生出了幾分希望……朱瑩那邊沒辦法,也許他回頭可以和葉氏攀談一下,然後讓她去出面告知他家裡那個小丫頭,學武並不適合她?哎呀,這一趟真是跑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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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7 13:52:19
第七百八十一章 怨氣

    “好冷……”

    幾乎同一時間說出相同的兩個字,四皇子和張琛你眼望我眼之後,卻是冷哼一聲雙雙把頭轉開。面對這一大一小兩個傢伙,小花生和蕭成已經沒什麼力氣去勸解了。畢竟,兩個人雖說小時吃了很多苦,但被張壽養起來也已經有好幾個月,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當然最重要的是,兩個人全都是城裡長大的,壓根沒見識過這真正的冬日鄉村是怎麼過日子的,所以雖說是幾天,但他們也被這全新的生活環境折騰得手忙腳亂,反倒是從小在融水村長大,卻只不過是在張園呆了大半年的楊好,不到半日就完全熟悉了。

    比如這會兒,他們四個都冷得在這裡烤火發呆,楊好卻興高采烈地一個人在村裡和一群新認識的傢伙打成一片,仿佛根本就不知道冷!

    而發現小花生和蕭成聽到自己的抱怨沒什麼反應,四皇子忍不住氣餒,但還是小聲抱怨道:“老師唬我,什麼值得培養的人才,這小破村子裡根本就一個都沒有!教他們認幾個字,前講後忘記,寫字更是連橫平豎直都做不到!背書就更不用說了,千字文背幾個字都會出錯!”

    他說著就憤憤叫道:“自己都不用心,那日後當然只能一輩子種地!”

    小花生和蕭成對視一眼,雖說不是特別贊同四皇子最後的話,可這幾天忙活下來,他們也同樣被這地方的孩子們給震驚了。他們也不是什麼資質很好的人,從前讀書時,一個被朱廷芳訓過挺多回,一個則是被張壽罰過很多次,在公學也常常被老師說。

    可是,從前他們混跡在公學那初識字的中級班時,他們已經覺得那進度特別特別慢了,可每逢因為老師反反復複講,講到他們耳朵都起了老繭,不耐煩時,他們就會想到,自己畢竟是七天輪換一次同學的關係,那些同學都是七天才能聽一次課,也就勉強還能忍耐。

    可現在,他們明明是給同一批人講課,那些學生卻或頑劣或愚鈍或懵懂,哪怕反反復複講,卻仍舊滿臉蠢相,就算讓他們不懂就問,問的卻是一些完全沒有關係的話題……也就是楊好祭出了表現好然後給獎勵的手段,這才勉強算是讓大多數人每日能來上一個時辰課。

    然而,一個時辰之後,人就一哄而散,哪怕是那些原本認識一兩個字的小子,也完全沒有留下多請教一下,多學習一會的心思。這種地方的這種學生,真會有可造之才嗎?

    而張琛見四皇子這麼抱怨,他也同樣有苦說不出。放著好好的貴介公子不做,跑到這窮鄉僻壤來和四皇子打這見鬼的賭,他真的是腦子壞掉了!他算是看出來了,那些村人對葉氏這個女人的興趣,比他和四皇子這些人的興趣要大得多。

    所以,現實就是在這種地方談什麼教化毫無意義,怪不得他旁敲側擊問過村長,卻得知這裡最近出的一個秀才,都是五十年前了,聽聽,是五十年前!虧那村長還信誓旦旦地說,他們是白居易後代裡的一支,一路遷徙到此安居……

    白居易如果知道自己有這麼愚鈍不堪的後人,大概會哭死吧!

    就算嫌棄科場太死板,可這小村裡也從來都沒出過其他像樣的人才,就連手藝特別好的匠人也沒有,仿佛幾十年來,這裡就是種地種地再種地,可畝產高的種地能手也沒出過!

    張琛一面想,一面坐在那裡烤著火,雖說沒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經因為這幾日的生活而顯得粗糙,但這種小事他如今壓根就沒工夫去理會。

    他只知道,如果再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那麼,別說和四皇子鬥出個輸贏,回頭他和四皇子說不定要一起灰溜溜地滾回京城去!

    正當他在腦海中轉著造假這麼一個念頭時,他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村長那熟悉卻又討厭的聲音:“兩位小公子和他們的伴當都在裡頭,還有一個到村裡逛去了,我這就讓兒子去叫他!哎呀,咱們村裡的人都在奇怪呢,大冷天卻有這樣的貴人上咱們這兒來……”

    “再加上還有城裡葉老大人家的千金到這兒小住,這小小的白家村簡直不知道哪來的福氣!聽您二位這麼一說我才明白,原來他們是想要做出點事情讓家裡長輩瞧瞧,這就了不起了!嘖嘖,自從他們到咱們村裡之後,咱們村裡就連拖著鼻涕的小子,說話都文氣了不少!”

    “這真是咱們幾輩子燒了高香,才能遇到這樣的大好事!”

    張琛自己就是討厭讀書的人,可呆在這村子裡還是覺得格格不入,唯一讓他覺得稍微順眼一點的,那就是認識幾個字,也有那麼一點見識,至少能和自己說幾句話的村長。此時聽到人正在外頭和人說話,甚至給他們掰出了一套很能唬人的說辭,他頓時松了一口大氣。

    如果來的人是張壽,那肯定心知肚明這村長所言不盡不實,可如果不是,他和四皇子這困窘的境地,大概也能稍微遮掩一點。可下一刻,聽到那村長帶來的人沒說話,那村長又絮絮叨叨開了口,他聽到那兩個稱呼,臉色不禁就變了。

    “兩位一是叔父,一是老師,大冷天的擔心侄兒和學生所以過來勸他們回去,真是長者慈心……”

    這一次,就連四皇子也一下子跳了起來。老師這兩個字很好理解,不就是張壽嗎?可叔父兩個字又是什麼意思?一想到某個可能的人選,他就忍不住迅速拍打著灰濛濛的雙手,同時試圖把自己拾掇得稍微乾淨能見人一些。

    然而,他的努力還沒有完全奏效,門口那油黑的棉簾子就被人高高打了起來。然而,來的是誰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撲面而來的寒風就直接把他給吹得打了個寒噤。等看清楚張壽身邊那個黑臉的中年人,他就不由得暗自叫苦不迭。

    老師怎麼會把皇叔給叫了過來?想當初他可是沒少得罪過江都王!

    養尊處優的江都王走在村中凍得硬梆梆的地上時,就在心不在焉地尋思回頭怎麼去見一見葉氏,壓根就沒理會四皇子和張琛到底是什麼光景。此時此刻,當他好不容易適應了室外和室內的巨大光線差別,看清楚面前這幾個小子時,他先是一愣,隨即就完全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你們幾個,怎麼灰頭土臉成這個樣子?”

    被人如此露骨地嘲笑,張琛怎麼能忍?就算人是江都王這個大宗正,從前他也會頭鐵地硬懟一番,然而,看到張壽正似笑非笑地站在江都王身邊,他就收起了這非常不明智的衝動,卻也不起身,不說話,就低著頭在那生悶氣。

    把江都王這個不管事的大宗正帶來幹什麼,看他們笑話嗎?

    然而,四皇子就沒辦法這麼忽略江都王了——他很怕父皇借著江都王這位皇叔之手狠狠教訓他一頓。因此,他老老實實拱手作揖,叫了一聲叔父,又對著張壽叫了一聲老師。

    而同樣認出江都王的小花生和蕭成卻不知道該稱呼什麼,都拿眼睛去瞅張壽,見人沒開口,比較機靈一點的小花生這才試探著開口叫了一聲:“公子,您把鄭員外也請來了?”

    鄭員外!江都王簡直被這個稱呼震驚了。可想想人家不叫他鄭員外,難道還叫他鄭先生,鄭大人,他也只好沒好氣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了下來,繼而就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這才發現四皇子面色憔悴,在地上賭氣沒做聲的張琛也好不到哪去,顯然在這吃了不少苦頭。

    雖說被張壽用了手段騙了過來,但這會兒面對這一幕,他心裡那股火氣還是稍微紓解了一些——這大概是因為看到有人同樣是被張壽騙了,而且更加倒楣,所以心裡終於平衡了一些,又或者說,有些幸災樂禍。

    於是,他清了清嗓子,語重心長地說:“四郎,你鬧夠了沒有?鬧夠了就回去。都要過年了,你還打算和你父親鬧彆扭到幾時?認個錯服個軟,嫡親父子之間,難道還怕揭不過去之前你那過錯?”

    “我又沒錯!”四皇子小聲嘀咕了一句,尤其是當看見那個村長竟然在門口打著簾子張望,卻沒有離去,他就不禁更不願意在這種無關人等面前丟了面子,竟是昂首挺胸地說,“我說了要做出一番事情給他瞧瞧,那我就說到做到!”

    江都王也只是因為來都來了,所以盡人事聽天命地勸一句,也免得回頭皇帝得知他上那兒來,卻對晚輩侄兒不聞不問。

    所以,四皇子這熊孩子竟然在那死倔硬扛,他也懶得和人磨嘴皮子,呵呵一笑低頭看向了張琛:“張大郎,這都已經臘月了,你真的打算等到年關再回去?”

    張琛板著一張臉拍拍雙手站起身來,聲音竟是比一張臉更加死板:“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我既然說了要和鄭鍈比一比,那當然就不能半途而廢。”

    “哪怕在這吃苦受累,連人都瘦了一圈?”江都王故意著重強調了這一點,見張琛乾脆不屑地一笑就不理他了,他也懶得和這大號熊孩子多費唇舌,嘿然一笑就瞅了張壽一眼。

    “九章,看來今天這一趟,我們真是徒勞無功啊。”

    張壽哪裡不知道江都王這會兒滿心都裝著海陵縣主的事,壓根就沒心思和張琛以及四皇子多囉嗦。因此,聽到人這麼一說,他就歎了一口氣說:“都是我沒教好這兩個學生,還勞煩鄭員外大冷天的這麼走一趟。”

    一句客套話之後,他就詞鋒一轉道:“對了,葉小姐如今正暫居於此。令嬡和葉小姐神交已久,鄭員外要不要去探望探望?如果要去的話,我讓小花生給你帶路?”

    這句話終於說到了江都王的心坎上。他幾乎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等張壽招手叫來小花生,吩咐人帶路之後,他甚至都懶得和四皇子以及張琛再說什麼廢話,竟是拔腿就走。

    而送走了這一位,張壽這才目視那張頭探腦的村長,見人乾笑一聲就縮了縮腦袋悄然退走,他方才走上前去,卻是毫不客氣地擠佔了剛剛四皇子的位置,把手放在了炭盆邊烤起火來。看到他這動作,剛剛甩臉給江都王看的張琛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重新坐了下來,而四皇子則是趕緊挪去了小花生走了之後騰出來的位子。

    然而,他討好似的一句老師剛剛出口,就只見張壽倏然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問道:“聽說你們在這很不順心?是覺得這些學生無心讀書,也沒什麼出息,一輩子就只能種地?”

    四皇子頓時嚇了一跳。這是張壽早就來了聽壁角,還是真猜的這麼准?而張琛知道張壽帶著江都王來,怎麼都不可能聽壁角,只不過是猜著了他們的窘境,他就索性實言道:“這破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像樣的人才,一個個笨得要死,要他們讀書就和要他們的命似的!”

    “那你爹當初讓你讀書的時候呢?”

    張壽輕飄飄反問了一句,見張琛頓時不做聲了,他就自顧自地說:“你們以為,我當初在融水村時,是怎麼發掘出小齊和鄧小呆兩個人的?又花了多少時間?”

    四皇子只以為張壽這是要以自己的經歷來責備他們的一時不順就氣餒,當下就小聲說道:“聽說老師你是大病初愈之後,開始在鄉間教人讀書識字的,總共也就三年時間,總不能花了三年那麼久才發掘出齊師兄和鄧師兄吧?”

    “當然不會這麼久。”張壽伸出一根手指,好整以暇地說,“就一個月。”

    此話一出,張琛那忿忿不平頓時僵在了臉上,而四皇子也同樣如此。這時候,張壽方才站起身來,繞到四皇子背後,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熊孩子的後腦勺,隨即又到張琛背後依樣畫葫蘆來了一下。

    “這是白家村,不是京城!這裡的孩子又不是要去考進士,你不給他們家裡好處,就讓這些孩子跟著你讀書……讀什麼書,浪費幹活做事的功夫,人家能樂意嗎?就憑村長那無利不起早的性子,他就等著你們給好處,這才會在背後幫你們,誰知道你們兩個竟然只會凶巴巴訓人,還不如楊好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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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7 13:52:36
第七百八十二章 誘之以利

    讀書還要給好處的道理,四皇子和張琛當然明白。然而,兩個人都是突然被張壽帶出來,一個壓根沒來得及帶錢,一個是出宮時就身無分文,而且張琛連隨從都是張壽給配的,四皇子帶的又是小花生和蕭成這兩個一分錢也要掰成兩半花的摳門小子,他們哪裡給得出好處?

    就連楊好哄人讀書時送出去的糖塊,都是楊好自己掏錢買的……就沖這個,張琛那是感覺太尷尬了,他這還是平生第一次品嘗到了一文錢難死英雄漢的滋味。

    虧他當初還打算靠撒錢開道的,結果那被張壽三兩句話一激,沒反應過來,就這麼兩手空空地出來,然後被張壽扔在了這個窮鄉僻壤……

    什麼這村子是在通州附近,這裡一大堆人根本就沒去過通州,村長倒是去過,但卻非常為難地告訴他,這大冷天路上不好走,村裡總共也沒幾頭牲口,所以不敢借給他去通州,而且張壽走之前有吩咐,不能放他們亂跑,否則出了事他付不起這個責任!

    想到村長之前還隱晦地暗示,張壽說不定在這還有眼線,因此,張壽這會兒說他們不會給好處,張琛不禁悻悻抱怨:“小先生你借我兩百貫,我當然能把好處給得足足的,可我現在不是沒錢嗎!沒錢寸步難行,你都知道這些傢伙是無利不起早了,還讓我們在這白費力氣!”

    而四皇子在張壽麵前卻慣會扮乖巧,他就不像張琛這麼直接了,站起身討好似的繞到張壽背後替人按捏著肩膀,隨即小聲說道:“老師,我也想給他們好處來著,可問來問去,這裡的人又不會紡紗織布,又不會種桑養蠶,而且種地的本事也不過平平。”

    “雖說那些海外的種子很高產,但這不是還沒到春播的時候嗎?”四皇子竭力展示出自己也是思考過的,而不是張琛那種只知道砸錢的土豪做派,見張壽呵呵一笑沒說話,他就繼續巧舌如簧地說,“老師既然來都來了,那就點撥點撥我們唄?”

    這一次,他絕口不提賭約兩個字。要知道,再這麼繼續下去,他和張琛那賭約完全就會變成笑話——而要是某個不願意和他們一道,而被張壽帶去另一個村子的傢伙羅三河反倒是贏了,那他絕對會恨不得一頭撞死!

    張琛雖說沒法像四皇子這麼狗腿,可四皇子先開了口,他想想請教張壽也不是什麼醜事,當下就忍不住小聲說道:“我之前也問過那些小子,就不想進城去看看嗎?城裡有大宅子,有綾羅綢緞,美酒佳餚,還有很多簡直如同畫裡頭的美人。結果……”

    他頓了一頓,臉色又黑了幾分:“結果那些小子固然聽得亂嚷嚷一氣,結果真說要進城時就都在那拼命搖頭。有人說城裡住一夜就要花光家裡一年打的穀子,也有人說城裡一頓飯夠家裡吃一個月,還有人說城裡的女人會騙人,把有錢公子騙成窮光蛋,都不知道是誰說的!”

    張壽聽張琛說得咬牙切齒,他在微微一愣之後,卻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把城市說成妖魔鬼怪橫行的魔窟,這種說法怎麼和大人嚇唬孩子說後山上有大灰狼如此類似呢?看到四皇子也在那拼命點頭,想來是沒法忽悠小夥伴,所以心裡怨氣大發了,他就笑眯眯地問道:“你們想哄他們去通州?”

    見兩人頓時不做聲了,蕭成則是欲言又止,他就似笑非笑地繼續說道:“料想張琛不會因為沒錢沒幫手,而打算去通州城裡找你們秦國公府的人來幫忙,那麼,這次進城是為了讓這些鄉間孩子看看世界之大,於是有走出去的心思,這才能好好讀書?”

    “想法不錯,算是動過腦子的。”

    沒想到張壽竟然會肯定自己的做法,張琛頓時喜上眉梢,可下一刻,張壽卻突然詞鋒一轉問道:“進城的開銷呢?你有沒有和他們說,一切都包在你身上?”

    “張琛當然說了啊!”

    這一次,四皇子也忍不住幫張琛說話。他也顧不得兩個人是打賭的對頭,急急忙忙地說道:“他那時候對那些小子說了,跟他去通州吃香的喝辣的,再挑幾件新衣裳,這承諾是明明白白給出去的!”

    “很好……問題是,人家信嗎?”

    張壽再次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然後就看見大小熊孩子對視一眼,同時不吭聲了,他就知道這兩個甚至拿不出錢哄小孩子的大小窮光蛋,壓根就沒能取信於人。當然,那位很明顯太過聰明的村長,應該也是推波助瀾者。

    “你看看,你們都來了好幾天,不但沒能有一丁點進展,也許還被人當成被家裡趕出來的浪蕩子,這是不是很憋屈?要不是今天我和江都王來探望一下你們,即便再繼續待下去,你們自己說,會有什麼結果?”

    “與其說什麼帶人進城,讓他們吃香的喝辣的好好領略一下通州風光,還不如說只要好好念書,念得好,將來你們就能給他找一份每年二十貫錢的工作!要知道,二十貫錢夠這種莊戶人家幾口人過一年了。至於他們長輩要是不信你們……”

    “張琛,你不會寫一張字條,讓人長輩去通州城找你家產業中的管事,然後給那傢伙一份十天半個月的短工,讓人過年前小小賺一筆?鄭鍈,你也是一樣,寫張字條,介紹人去通州城裡你瑩瑩姐姐的鋪子做幾天活少錢多的活計,這不就行了嗎?”

    “我是禁止你們直接找外援到這村子裡來,擾亂你們的賭局,可我沒有禁止你們充分發揮想像力。記住,坑蒙拐騙的那是騙子,而天花亂墜擅長忽悠的,卻很可能是當朝宰相甚至天子本人。騙子是人人喊打,但後者哄人,上鉤的願者還少嗎?”

    “老師,你這話要是被父皇聽到,他肯定要罵你胡說八道!”

    四皇子嘴裡這麼說,但卻笑得心花怒放。張壽這麼親自一來,解釋清楚了尺度,那他就好操作多了。雖說他不像張琛,整個秦國公府的錢財人力都可以任由調派揮霍,但是,這次張壽也不會任由這傢伙那樣胡來,而且還會借了朱瑩的鋪子給他撐場面,那就拉平了!

    張壽對四皇子這話只是置之一笑,見張琛正在那眼珠子亂轉,他就笑眯眯地說:“但是,別想著借了那邊的產業給你們這裡送錢送東西,秦國公那邊我打過招呼,而瑩瑩的產業那邊也一樣。順便,我給你們一個提示,當初我在村子裡教書的時候,還用過一招。”

    見這一次,連相對老實的蕭成也眨巴著眼睛看向張壽,就更別提張琛和四皇子了。然而,下一刻,三個人就因為張壽說出來的答案而驚呆了。

    “背詩的時候,能背出來的人就給糖吃,但背九九歌,那就是誰背得最快,當年交佃租的時候,少交一半的佃租,我怕有的人不懂,還特意告訴他們,少交一半佃租什麼意思。”

    “那意味著他們家裡可以多吃好些天的白米白麵,意味著不會因為人口多就吃糠咽菜,意味著過年能多做一件新衣……”

    “我當初為什麼會挑出小齊和鄧小呆兩個?小齊且不用說,他爹至少是個秀才,而鄧小呆家裡卻好幾個孩子,他舅舅雖說在順天府衙當個小吏,卻根本照顧不了那麼多外甥。鄧小呆當初剛學的時候,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可因為我說的少交一半佃租,他就上了心。”

    “他確實是天賦異稟,在我剛剛讀完一遍九九歌之後,立刻就跳起來背誦了一遍,竟然一字不差,為此還被其他眼紅的孩子罵是作弊。然而,他確實不怎麼認字,整個村裡除了我這個閒人,也沒人會教他這個。後來我說到做到,求了母親免了他們半年佃租。”

    說到這裡,張壽不由啞然失笑。想當初他還真當附近這一大片土地是他們家的,他是個隱形的大地主,結果過了三年碰到朱瑩,這才知道趙國公朱涇只是用這大片土地的佃租,養著他這個童養婿。當然,現在童養婿是轉正了,而那片土地,朱瑩也帶著陪嫁了過來。

    到頭來那片地真的就成了他張家的!

    而張琛和四皇子卻沒想到張壽這會兒已經思路飛出了十萬八千里。他們聽到張壽這非同一般的獎勵……又或者說激勵,一下子都腦洞大開,思量起了自己該如何從張壽的做法入手,然後把這種激勵手段發揚光大。

    兩人早已經不是不懂人間煙火的金枝玉葉,貴介子弟了,當然知道所謂一半的佃租,對普通人家來說是什麼概念。可如果這是他們自己家裡的莊子,他們當然能這麼幹,問題是,這白家村不是他們家裡的莊子啊,他們怎麼去爭取免佃租?

    見張琛和四皇子正在眉來眼去的,分明是在拼命開動腦筋想辦法,張壽就笑著又提示了一句:“葉小姐不單單是來做評判的。她和這白家村的地主算是親戚,要免佃租的話,日後這筆錢當然你們自己出,所以說動了她的話,其實你們要做事很方便。”

    “總之,要給好處,你們要記住,不能空口說白話,要讓人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別提什麼無利不起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庶民百姓,生計第一,你們一分錢都掏不出來,空口說白話,誰信你們!”

    “小先生你放心,我這次是真明白了!”張琛拍了拍胸脯,隨即瞅了一眼正在那小眼睛亂轉的四皇子,突然開口說道,“不過,我和鄭鍈這賭約,還要延續下去嗎?不是我說,他年紀太小,天生就不容易取信於人。不如我受點委屈,帶上他一起算了。”

    “誰要你帶!”四皇子本能地頂了一句,可話出口之後,他見張壽似笑非笑地看他,想到自己原本和小花生蕭成走訪市井做調查,做計畫,也算是頗有準備,可乍然被丟在這小鄉村裡,還是傻眼到寸步難行,他就最終小聲說道,“我還有小花生和蕭成呢!”

    蕭成卻沒想那麼多,直截了當地點點頭道:“張公子這建議不錯。我們總共就那麼五個人,而且他們現在還都不太相信我們,要是你還和張公子打賭,那勁道分散,說不定一個月後什麼結果都不會有……不過,張大哥,你覺得這白家村真的能選出人才嗎?”

    “誰知道呢?”張壽隨口說出了一句讓人覺得雲裡霧裡的話,可看到張琛和四皇子彼此互瞪,雖說那眼神簡直如同刀槍交擊一般,撞出了非同一般的火花,但最終卻都沒有否定暫停賭約,攜手共贏,他不禁呵呵一笑。

    門外,很想靠近張壽多討好幾句的村長,在張壽幾個隨從的注視下望而卻步,心裡卻實在是很好奇張壽到底在對人說什麼。他本來以為這幾天能輕而易舉套出裡頭那兩位公子哥的底細,結果那三個伴當一個大大咧咧卻嘴很緊,另兩個一個機靈,一個會武藝,也不好對付。

    最讓他無從下手的,是那一大一小兩個公子哥,兩個人竟然真的一門心思想要在這白家村挑出幾個可造之才……可別說他不太相信這就是兩人的真實目的,那些莊戶人家也都不相信,再加上葉氏在通州更有名,於是軟磨硬泡想把自家孩子送去葉家當差的人更多。

    至於讀書……那多費事,讀成了難道還能考狀元嗎?

    於是,當張壽從屋子裡出來時,一直都不畏寒風在那一邊張望一邊等的村長立刻一溜小跑地迎了上前。可他還沒開口說什麼,張壽就呵呵笑道:“看來裡頭那兩個守口如瓶,你現在還不知道他們的來歷是吧?”

    見村長滿臉訕訕然,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那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是秦國公長公子。”

    面對張壽揭開的這麼一個謎底,村長那驚愕的表情一閃即逝,隨即就滿臉堆笑地連說怪不得,可心裡卻在想,大的既然是秦國公長子,那另外一個小孩兒姓鄭,那難道是皇親國戚?地處偏遠,他聽到那些關於張壽的傳言已經很離譜了,所以壓根沒想到四皇子身上。

    而張壽直接把張琛的身份給揭了,頓了一頓,又含笑對那村長說:“接下來,他們幾個如果有什麼事要做,你全力幫忙。且不說他們這次是真心做事,就算只是下來玩玩,從指甲縫裡漏出來的東西,也足夠改變這個村子的將來。”

    “你不是對楊老倌說,很羨慕我那村子嗎?現在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別被那無謂的揣測和猜疑給沖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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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7 13:52:52
第七百八十三章 好有道理

    雖說葉氏曾經通過了皇子選妃的複選,但江都王卻沒單獨見過她,畢竟,那次選妃全都是皇帝一力促成,暗箱操作,又不是他這個大宗正的事,連皇后都沒法插手。別說葉氏還不是皇子妃,就算人真的成了皇子妃,他也不可能沒事見侄兒媳婦。

    然而,自打知道葉氏也在這個偏僻的小村子裡,他就決心非要見到人不可。

    所以,哪怕在那座並不算十分氣派的小院廳堂中,堂堂江都王竟然等了足足好一會兒,他卻依舊耐性十足,甚至連幾個隨從在那東張西望,也被他呵斥了,道是別沒規矩。總算茶喝了半盞,裡頭終於傳來了消息,說是葉氏願意見他,他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雖說他是可以自恃身份強硬一點,但葉氏可是能把攔路調戲的惡少割掉一隻耳朵,把狗腿子打得落花流水的強悍女子,他若是不想用自己的名聲去碰釘子,那當然就只能客客氣氣求見。

    他是為女兒來的,又不是為了貪圖人家的美色!

    為此,江都王甚至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確保自己能夠以大方得體的形象出現,這才昂首挺胸地出了廳堂。幾個隨從自然緊隨在後,可在二門口,他們卻被兩個僕婦攔了下來,而理由卻也讓眾人沒辦法反駁。堂堂葉氏小姐,見江都王也就算了,讓他們跟著算怎麼回事?

    隨從被攔下,江都王卻也沒當一回事,可當見到葉氏的時候,見她一身勁裝,右手還反手持一把長劍,神情清冷,他這心裡就有些打鼓了,很擔心對方是不是會錯了他的來意,一會兒怒火上頭就要給他來上一劍。

    可來都來了,見慣大風大浪,卻沒有親身捲入過大風大浪的大宗正江都王,到底還是把心一橫,吐露了自己的來意:“葉小姐大名,我在京城也是久仰了。小女昔日就對如今的張學士夫人,也就是朱大小姐異常崇拜,如今得知還有葉小姐這樣的巾幗英豪,她……”

    說到這兒,江都王頓了一頓,再次組織了一下語句,這才用最誠懇的態度說:“她就更加動了習武的心思。得知葉小姐也要在女學授課,還是教習武藝,她在家裡和我們爭了個天翻地覆,一定要去女學,一定要向你學武。”

    一臉清冷的葉氏靜靜站在那裡,直到江都王說海陵縣主吵著要去女學,她才嘴角一勾笑了笑,繼而就淡淡地說:“大王既然今天特意來找我,想來是反對縣主這練武的決心?你是覺得女子無才便是德,安分守己做好內宅婦人就好,其他的都根本不用學?”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江都王沒想到剛剛開口,這就被懟了,一時也有些羞怒,“小女是我們全家的掌上明珠,我們不怕她學了武藝爭強鬥狠,反正我們都會無條件幫她。我只怕習武太辛苦,一個不好,練武的時候還會損傷肢體!”

    “她是堂堂縣主,要學這個幹什麼?她要多少護衛我就給她多少護衛,誰敢欺負了她?”

    雖然剛剛阿六來通風報信時,也大體說過江都王所為何事,更說過這位大宗正的性格為人,葉氏從前也瞭解一些,可此時真正面對面地見到江都王,聽了人一席話,葉氏方才確定,這真的是一位無限度疼愛女兒的好父親。

    相較於這年頭很多把家中女孩子當成籌碼的父親以及長輩,江都王實在是強太多了。

    然而,面對江都王這聽似強硬的宣言,她卻仍然淡然一笑,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並不認識令嬡,原本大王所求之事和我並無關聯,所以我是可以毫無負擔地答應你。更何況,我連縣主想要習武是否一時起意都不知道,更沒道理因為縣主的一時起意而開罪大王。”

    聽到葉氏這麼說,江都王卻反而心裡咯噔一下,因為他知道,葉氏既這麼說,那後面肯定還會接上“但是”兩個字。果然,就和他擔心的一樣,葉氏又開了口。

    “但是,大王剛剛所說的話,其中有一些我卻不敢苟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固然是一點都沒錯,縣主這樣的身份,平時出入帶上幾十個護衛,那也確實足夠保證她的安全了。但大王想必應該知道,天有不測風雲,當初業庶人之亂趙國夫人和裕貴妃是如何逃生的?”

    江都王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到了嘴邊的那是她們瞎胡鬧,他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別說趙國公朱涇都沒有因為當時的事怪罪妻子,皇帝也不是一樣?相反,那兩個男人反而還一直都深深地內疚……不過那兩個女人包括張寡婦一同逃出來還真不僅僅是福大命大!

    這三個女人實在夠兇悍的,事後那寺廟中的好幾具屍體上,都驗出了她們各自那兵器留下的致命傷痕。而事後,裕妃和趙國夫人身上據說也都是傷痕累累……

    見江都王沒有說話,葉氏以為這位大宗正心中並不服氣,當下就淡淡地說:“而我當初遇到的那件事,其他人固然不至於那麼倒楣地也碰到,但是,既然有宋時真珠族姬那件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就說明即便是養在深閨的女子,依舊有遇到險境的可能。”

    “所以,縣主若是因為崇拜張學士夫人,又或者覺得我打得那惡少和狗腿子落花流水,於是就想練武,這沒有必要,但是,她若是想學防身術,那麼去女學,我沒有回絕的理由。”

    “我從來都沒打算讓女學中的女孩子全都變成武藝超絕的高手,我只是希望她們在遇到惡人的時候,能夠有一定的自保之力。日後我在女學教授她們的時候,並不打算教很多,就如同程咬金的三板斧,她們只要能學會出其不意地克敵制勝,爭取時間和機會,就夠了。”

    “對於大多數女子來說,習武是為了防身,又不是為了爭強鬥狠。”

    江都王最初覺得意外,漸漸被葉氏說得有幾分動容,到最後他竟是發現,自己打心眼裡贊同葉氏這番話,覺得人說得好有道理!雖然有些惱火自己這耳根子軟的毛病,可他不得不承認,葉氏這種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表述,實在是擊中了他的軟肋。

    真珠族姬那故事,還是發生在太平盛世呢,就如同葉氏上回差點被劫一樣,誰能擔保他精心呵護的天真爛漫的女兒不會遇到某些凶徒?

    因此,猶豫了再猶豫,這位大宗正不禁扭扭捏捏地問道:“葉小姐的意思是說,並不是要把學生教成你和朱瑩那樣的高手?”

    “除非從小開始練,而且持續有足夠的好食材好藥材用下去,本身又有足夠的恒心毅力,一般人想練成朱大小姐這樣也不可能吧?”葉氏不由得被江都王那患得患失的樣子給逗樂了,隨口調侃了一句。而她一旁侍立的曹青青,則是完全忘乎所以地撲哧笑出聲來。

    而笑過之後,小姑娘意識到面前這位不是可以任自己嘲笑的普通人,而是江都王,趕緊就咳嗽一聲補救道:“大王,小姐的意思是,要練成她和朱大小姐那樣的,不但得從小下苦功,打根基,還得吃好,天天好飯菜好藥材養著,沒有別的事分心。”

    “就比如我從前在鏢局,也是從小練武,但那是為了日後保護人家大戶人家的女眷,所以習練的很多功夫是為了關鍵時刻怎麼給保鏢的夫人小姐擋刀劍,學的彈弓,也是很適合女孩子的兵器……可因為沒有足夠的補藥和肉類,我身上練得留下了很多暗傷。”

    “多虧跟了小姐,我調養了好久才補回了一點氣血。”

    “今後女學的學生,怎麼可能這麼練!別說有些人沒那條件,就算有那條件,小姐和朱大小姐也不肯答應!學好防身制勝三板斧,然後多多運動,強身健體,那就夠了。對了,後頭這八個字是張學士說的。他還說,女孩子若是成天守在家裡不動,弱不禁風,壽命不長的!”

    見曹青青這心直口快的話一出口,江都王那張臉就立刻變了,葉氏只得立刻咳嗽了一聲。結果,小丫頭倒是立刻住嘴了,可看向自己的目光卻顯得很迷茫,仿佛不知道錯在哪,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儒家講養生,道家佛家都常講守靜,張學士倒好,常說生命在於運動,結果朱大小姐是聽進去了,還告訴這小丫頭,倒被她記了下來。”

    葉氏當然知道江都王這個麻煩是張壽帶來的,所以不動聲色就把事情往張壽身上一推——反正朱瑩說,那話是張壽說的。張壽總不至於連這也要賴掉。

    而江都王聽到這張氏名言,卻是不怒反喜。這幾天見不到女兒,他表面上固然還堅持著不肯放鬆,但心裡已經快急壞了。如果真的像葉氏說得這樣,女學也就只能教一點點粗淺的防身之術,而且張壽的話聽起來不是宣導習武,那他也不是不能答應海陵縣主……

    畢竟,王府固然也有幾個會武的僕婦,說起來也能教一教海陵縣主,但彼此身份迥異,年紀更是相差一大截,所以當初他提出過這麼一個折衷的法子,她根本就不肯答應。

    現在他想想也是,女學裡的姑娘倒是年紀都差不多,就連女夫子們,也不都是那些死板的寡婦。而且,在家裡沒有姊妹的女兒,到那說不定也能多幾個朋友。這時候,他完全忘了,女兒已經定下了人家,而且按照一般人家嫁女兒的年紀,她其實已經該嫁了……

    於是,他摸了摸下巴,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四個兒子,就這麼一個女兒,不免關心則亂,說實話,那丫頭在家裡和我賭氣好幾天了,所以我聽說葉小姐你在這裡,方才不管不顧一定要見你一面……因為我知道,朱瑩那丫頭肯定是站在我那女兒一邊的。”

    “說不定就連張壽帶我上這兒,也不是為了探望張琛和四郎,而是為了說服我!”

    聽江都王說這話時,竟是滿臉的晦氣,葉氏想到阿六來見自己時傳話的光景,不禁莞爾一笑,隨即就輕聲說:“大王一片慈父愛女之心,我自然能體諒。只希望日後天下有幸如縣主的女孩子能夠多一些,如您這樣的父親也能多一些。”

    這話對於別人興許不過是一句普通的恭維,但江都王聽在耳中,那卻只覺得是最貼切最打動人心的讚美。別的話他不敢當,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他肯定當仁不讓!他壓根沒去想自己那四個臭小子聽到這話是不是會敢怒不敢言,只覺得面前這冷豔的姑娘格外順眼。

    “天下當父親的,本來就應該如同我這樣子。父慈才會子孝,做不到慈的父親,憑什麼要求子孝?”振振有詞地標榜了自己一句,江都王就對葉氏說道,“今天聽你一席話,我回去之後,總算是能和我寶貝女兒和解了。這個人情,算是我欠了葉小姐你的。”

    “今後你要是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哎,想嫁人,我給你做大媒,不想嫁人也無所謂,你家裡的長輩要是囉囉嗦嗦,我也可以幫你擋著!”

    曹青青原本還以為江都王是宗室中的大人物,一定很難說話,此時見江都王竟然這麼爽快地改變了態度,她頓時覺得這位大宗正怪不得能把寶貝女兒輕易嫁給一位窮舉人——她完全不知道,宋舉人其實一點都不窮——原來這是一個如此通情達理的人。

    而葉氏剛剛見識了江都王對父慈子孝四個字的深刻理解,此時反倒不覺得奇怪了。她含笑斂衽行禮,算是謝過了對方的這番承諾。等到她吩咐曹青青去送客,自己默立了一會兒,這才頭也不回地開口問道:“六爺這應該滿意了吧?”

    隨著她這聲音,阿六現身出來,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很直接:“我沒在監視你。”

    而說完這話之後,他沒說張壽擔心葉氏和江都王兩人一言不合衝突了起來,而是真心實意地說:“葉小姐勸江都王的話說得很好。”

    葉氏深知阿六是能夠在借錢的時候都預先聲明九出十三歸的性子,說話壓根不會顧忌你是不是女人,因此他突然這麼贊同自己的話,她倒是覺得有些意外。可她一點都不覺得這麼一個看似古怪的少年,確實是贊同江都王那位千金強身健體……

    據已經還了阿六兩期欠款的曹青青私底下告訴他,阿六好像很推崇朱瑩……但最大的理由不是因為她長得貌若天仙,而是因為朱瑩很能打,關鍵時刻不但不會成為拖累,而且還能克敵制勝。所以,阿六贊同她的這話,應該是想讓海陵縣主將來保護丈夫?

    然而,下一刻,她就只聽阿六開口說道:“宋笨笨太弱了,要是縣主也太柔弱,將來對他們的孩子不好。任何世道都容不得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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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10-7 13:53:10
第七百八十四章 信之不疑

    這話幸虧江都王沒聽見……至於宋舉人聽不聽見卻也無所謂。

    當張壽從阿六口中聽到人複述葉氏和江都王那番對談,以及阿六自己對葉氏說的那句話時,他不禁啼笑皆非。別看宋舉人當初和永平公主相爭的時候好像顯得很膽大很強硬,但那是因為,那涉及到這位看似隨波逐流的年輕人平生最大的堅持。

    但如果是別的事,宋舉人就沒有那麼多無謂的堅持了。自從知道海陵縣主非常支持他把糖水鋪子開遍京城,還說會將來嫁給他之後,願意拿出所有嫁妝資助,於是,喜出望外的宋舉人差點要舉雙手雙腳表示,婚後其他的事情任憑賢妻大人做主……

    比如,對於未來的孩子,宋舉人就曾經信誓旦旦地對海陵縣主保證,任憑孩子自己選擇,如果人願意下科場考功名,他一定會竭盡全力支持,但如果人願意輕輕鬆松走他那位岳父江都王的路子恩蔭入仕,他也絕不會阻止。當然,兒子如果也想走他這條路……

    宋舉人表示自己會欣喜後繼有人,卻也有些糾結兒子會不會被人笑話。所以,兒子能夠身體強健,至少會武能防身,他肯定樂見其成。因為宋舉人每次提到當初被宋會首綁回去挨了一頓打,就常常是滿臉憤憤然,覺得自己若是能打就一定能突出重圍。

    知道自己此時想得有些遠了,張壽就沖著阿六一笑道:“好了,江都王這件事算是有結果了,四皇子和張琛也應該找到了頭緒,我們走吧!”

    阿六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卻又問了一句:“少爺你還要和江都王同車嗎?”

    張壽聞言一愣,繼而就呵呵一笑:“不同車了,他大概幾天沒睡好,這一路回去正好補眠。我是來的時候說得太多,剛剛又說了不少,口乾舌燥,所以回去的路上想省點力。對了,今天有江都王的護衛在,你不用再擔心路上的安全問題了吧?乾脆和我同車回去。”

    阿六猶豫了一下,然而,想到那夥送去順天府的小蟊賊,他的臉上還是流露出了幾分陰霾。人是他吩咐朱宏等人送去順天府衙的,而宋推官也非常重視,立刻就安排了審訊,結果問出的內容,卻出乎他的意料。

    不是什麼陰謀詭計,也不是什麼事先預謀,僅僅是窮瘋了所以才打算攔路搶劫,甚至連綁票後再撕票的主意都已經事先打好了。也就是說,那幾個人已經是窮凶極惡到不要命了。

    可太平盛世,這種不要命的凶人如果是什麼聞名已久的大盜凶賊也就罷了,可偏偏卻不是。幾個人裡,有破產的機主,有妻子是織工卻突然失去工作病亡,自己卻遊手好閒完全沒有工作的昔日閒人,還有被主家趕出來的長工,還有則是家裡出了病人後傾家蕩產的……

    他還記得張壽對他說過,對於缺乏風險承擔能力的小民百姓來說,一場事故就足以奪去他們安穩的生活,把他們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但是,阿六並不打算對張壽說這件事的後續。那一次因為張壽全程迷迷糊糊在打盹,事後又因為朱瑩的出現,於是沒怎麼在意幾個劫道的小蟊賊,因此,他甚至對宋推官都特意打過招呼,吩咐這件事按照律法處置就好,最好別讓風聲鬧大。

    既然有因為之前那些機器而造成的破產乃至於失業的人,也許張壽會覺得自責內疚。可是,這種事又怎麼能怪張壽?

    於是,心裡轉過了萬千念頭,阿六說出來的卻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好。”

    而張壽看到阿六真的去交待了幾句就陪著自己進了車廂,他在坐下之後就舒舒服服往後依靠,笑眯眯地說:“瑩瑩也嫁進來好些天了,你這個管家連他的人一塊管,也已經好些天了。來,你和我說說,都有什麼成就,又有什麼困難?”

    這種日常訓練阿六說話一般的閒聊,就是當初張壽在村子裡病剛好那些日子,窮極無聊下的唯一娛樂。而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很喜歡拉上不善言辭的阿六說話,想當初人是真的頂多只說三四個字,而現在,只要需要,阿六的話是越來越多了。

    此時此刻也是如此,哪怕聲音平板,沒什麼表情,但阿六還是認認真真地複述起了他那其實並不精彩的管家生活。可是,張壽聽著朱宏等人努力融入張園,以及阿六和他們那貧乏卻有趣的互動,他仍是覺得心情挺好。

    突然,他意識到了一件事,阿六這濃眉大眼的小子早早叛變了過去,早早和朱瑩打好了關係,是不是就是想著哪怕朱瑩帶著一大堆人嫁過來,依舊動搖不了人那管家的位置?

    想到這裡,張壽忍不住啞然失笑,手指點點阿六:“你小子真是看著老實,其實比鬼還精明!朱宏他們這些長在趙國公府的,看著精明,其實卻比誰都老實,他們哪裡鬥得過你!”

    對於張壽這樣的評價,阿六的表情卻是異常平淡,但說出來的話卻霸氣十足:“他們打不過我,當然只能服我管。”

    要真是論誰能打,然後定地位高低的話,那還要手段幹什麼?張壽情知阿六的手段哪怕簡單粗暴,卻也往往直指人心,他不禁笑著搖了搖頭,這才若無其事地問道:“朱宏這些懂事的姑且不提,但其他人呢?要知道我們剛搬到張園時,還從趙國公府借過人來幫忙,有沒有人瞧不起家裡那些沒什麼經驗資歷的小傢伙?”

    “內院是大小姐掌管,已經有人多舌被逐回趙國公府去了。”沒有解釋具體情由,阿六只是簡單提了一句,隨即就突然意識到什麼,又咳嗽一聲道,“少夫人說,外院交給我,所以第一天你們去祭祀家廟的時候,我就讓楊好鄭當那些小傢伙結陣和朱宏他們打了一場。”

    用自認為最自然的方式改了對朱瑩的稱呼,阿六嘴角就勾了勾:“然後很多人觀戰,小傢伙們卻贏了。”

    這一次,換成張壽詫異了。朱宏等等這些冠之以朱姓,而且排行都是統一輩數的護衛,在趙國公府朱家也算得上是頂尖的一群人,這是托大只出了朱宏一個還是兩個人,竟然淪落到被一群小傢伙圍毆到當眾輸了?

    就算那些小傢伙是花七教出來的……趙國公府的這些人應該也是吧?一方是頂多速成幾個月,一方卻可能是耳濡目染多年,這居然能打成這樣的結果?

    張壽正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因為婚後沉浸於溫柔鄉,實在是太忽略了家裡的人事,他就只聽阿六在那幽幽說道:“我讓朱宏他們出了六個人,楊好他們加上我之前挑選招攬來的,總共是十二個。他們動用了瘋子傳授給他們的絕學……”

    見張壽抬頭愕然看著自己,阿六自己也禁不住額頭青筋跳了跳,卻極力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他們十二個人一張鋼絲網把朱宏他們都裹了個嚴嚴實實。”

    哪怕張壽在心裡已經猜到了,楊好鄭當那一群人能夠贏下朱宏等人,肯定是另闢蹊徑,說不定還耍了花招。可是,這樣的花招,仍舊著實出乎他的意料。

    他忍不住坐直了身體,隨即卻皺起了眉頭:“鋼絲網這種東西,不可能一人帶一個,只可能是一個人攜帶,然後趁敵不備展開之後眾人配合,這才能夠把人裹住。楊好他們有十二個人,能夠配合得這麼好?朱宏他們應該帶了刀劍吧,就不會破封而出?”

    “而且……這年頭的鋼絲網能夠用多細的絲?”

    一不留神,張壽用上了這年頭三個字當成形容詞。這固然是他的疏忽,可是,確實是這年頭的金鐵冶煉工藝也就那水準,鋼絲這種東西很難得,如果是一張能夠裹住六個人的鋼絲網,那展開來得多大,重量得多重,而且展開的難度又有多高?他實在是不得不覺著驚異。

    真要那麼管用,那麼便於操作,那就不至於沒聽說過出現在某些應用的場合了。

    而阿六知道張壽的性子,聽他一口氣問出這麼多相關問題,他這才一本正經地說:“全都是鋼絲當然不可能,只是當中摻雜了一部分。另外……既然是比試,朱宏他們主動提出用木劍木刀,所以被帶頭的楊好鑽了空子。”

    這真是……一方想要發揚風格地容讓一下,另外一方卻真心想贏,怪不得最後落得個那樣結果!

    心裡這麼想,張壽就哂然笑道:“那事後楊好那幾個小傢伙也覺得好意思嗎?”

    “他們很得意。”阿六用五個字形容了一下得勝者的精神面貌,繼而就頓了一頓,仿佛在傾聽外間的動靜,許久才輕描淡寫地說,“然後我給了朱宏他們真刀真劍,讓他們出手揍這些耍詭計的小傢伙一頓,他們自然不肯,我就代勞了。”

    此話一出,張壽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他就說嘛,就憑阿六這種性格,怎會把這種耍詭計贏得的勝利放在眼裡,罵人一頓把得意忘形的小傢伙們揍一頓,那才是更符合邏輯的。然而下一刻,阿六又補充了一句:“然後我賞了他們每人一條臘肉,獎勵他們想出這個對敵的辦法,又罰他們自己設法修補那張網。”

    打過之後再賞,賞過之後又再罰……要是換成別人,只怕會被這匪夷所思的處置整得茫然無措,好在張園上下早就習慣了。而且,為了耍帥拿出兜底的手段,這也確實該罰。

    當下他一面笑,一面卻贊同地對自家這位少年管家豎起了大拇指:“不錯不錯,阿六你越來越像是一個好管家了。”

    對於這樣的稱讚,阿六顯得一臉理所當然。哪怕很多人都覺得張園的這個人事安排簡直兒戲,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很好的管家。因此,他嘴角一翹再次笑了笑,隨即就認認真真地說:“少爺,家裡現在大了,人也多了,我想把很多事情都分下去,我不用管那麼多事。”

    “嗯,你看著辦。”張壽想都不想就當了撒手掌櫃,隨即笑眯眯地說,“就和我把家裡的天工坊和那些錢財產業包括整個張園都託付給了瑩瑩一樣,家裡上下這些人,我就都交給你了。我信得過你。”

    車外的朱宏當然能聽到張壽和阿六這完全不避外人的談話,既羨慕于阿六在張壽麵前的無話不可說,卻也更嘆服張壽對人的信之不疑,全面放權。當然,聽到張壽把家裡的一切都交給了朱瑩,他更是覺得朱瑩這挑選丈夫的眼光果然出類拔萃。

    就連京城的富貴人家,不覬覦妻子那豐厚嫁妝的人已經算得上光明磊落了,更不要說把自己的財產一股腦兒都交到了妻子手上。

    張壽果然就如同成婚之前對朱瑩的態度一樣,老爺和大公子真的是枉做惡人……

    江都王睡了一路,張壽和阿六閒聊了一路,至於午飯……由於江都王在從白家村啟程時表示,沒心思吃飯,趕緊回程,張壽也就在馬車上和阿六拿著食盒隨便對付了幾口點心。因此,當一行人最終抵達京城時,竟只是午後未初稍過一會兒。

    而江都王甚至一點都不耽擱,被人叫醒後匆匆打起窗簾和張壽交談幾句,就馬不停蹄趕回了家去。為此,他甚至催促車夫把車趕得飛快,又嚴禁護衛提早回去報信。誰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迅速地回程,江都王府幾個門房甚至在馬車疾馳而來停下時,還在那興高采烈吹牛。

    直到有人看見突然停下的一輛馬車,那窗簾一把被人掀起,露出了自家大王那張黑臉。

    被自家大王如此輕易地抓了個現行,幾個好不容易偷閒懈怠下來的門房簡直快要瘋了。然而,還不等他們委委屈屈地上前請罪,江都王卻是突然以少有的矯健鑽出了車廂,壓根不管他們,跳下車之後就一陣風似的往裡沖。面對這一幕,匆匆出來的門房頭頭登時大驚失色。

    他劈頭就沖著護衛們質問道:“大王怎麼這麼早回來了?你們也不提早派人回來報信!”

    一群王府護衛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一個年長的站了出來:“大王跟著張學士去了通州附近一個村子,見著了四皇子和秦國公長公子張琛,還見到了那位葉小姐。我瞅著大王好像被那葉小姐說服,應該已經回心轉意了。”這肯定是回來給縣主服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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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五章 關心則亂,天子挑刺

    回心轉意的江都王在以百米賽跑的速度沖進王府,又是如何哄的海陵縣主,是不是還許下了一大堆不平等條約,這對張壽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好奇的事……反正那位反二十四孝老爹原本就已經糾結到快崩潰了,現如今在寶貝女兒面前潰不成軍才是正常現象。

    而幫了朱瑩這樣一個大忙,又順帶完成了探望四皇子和張琛的任務,張壽在一舉兩得的同時,回家之後自然也得到了愛妻莫大的獎勵。只不過這獎勵的後果,就是他第二天早上起來之後呵欠不斷,等到了慈慶宮時,他不得不拜託楚寬給自己送來了最苦的濃茶。

    他甚至琢磨著,回頭是不是讓家裡那位巧手婆子琢磨兩道藥膳,給他好好補一補……

    三皇子昨天就聽父皇幸災樂禍地提過江都王跟著張壽出了一趟門去通州,回來就向愛女低頭的事,當然知道張壽帶人也去見過四皇子和張琛。而他送去的羅三河那是一去就杳無音信,他和四皇子這一分開,轉眼就已經個把月了,他明明心急如焚,此時卻還覺得不好張口。

    他只覺得自己一張口,張壽就會認為他是在監視其行蹤。然而,他竭盡全力忍住這詢問四弟近況的衝動,認認真真地聽完一堂課,等課間休息的時候,張壽卻竟然主動開了口:“四皇子這些天瘦了一點,但人依舊勁頭十足,太子殿下不用擔心。”

    三皇子登時瞪大了眼睛,慌忙連珠炮似的問道:“他瘦了嗎?難道是沒有好好吃飯,沒有好好睡覺?又或者是,太執著於想贏,於是……”

    話沒說完,他就聽到了楚寬輕輕一聲咳嗽。意識到自己關心則亂,一口氣把心裡悶了好些天的話都吐了出來,他頓時有些赧顏,但想到這是張壽,並不是其他那些他無法交心更不敢交心的老師,他還是低聲說道:“我就是……就是很想他。”

    張壽頓時笑了。這樣一個愛護弟弟的好哥哥,他不確定三皇子是否能夠永遠如此,但至少從現在來看,他無疑樂見其成。因而,他微微點了點頭,輕聲說道:“四皇子應該也很想你,但是,他離宮的時候放過大話,卻又不想回來服軟,所以估計還要再和你分別一段時間。”

    “至於太子殿下上次送去四皇子身邊的那個羅三河……”他頓了一頓,沒有去看楚寬,而是若無其事地把四皇子一番話忽悠了人的事情說了一遍。果然,他就只見自己說羅三河去了另一個村子時,三皇子先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隨即卻又驚怒了起來。

    “怎會如此!他怎麼能這樣自作主張!”然而,惱火地罵過羅三河之後,他又垂下了眼瞼,卻是想到了四皇子的性格。從小就是如此,他那四弟不喜歡的人,又或者發現他不喜歡的人,那麼人想盡辦法也要忽悠走,甚至不惜在父皇面前撒嬌耍賴。

    然而,如果四皇子喜歡的人,那麼人就會千方百計將人留下!這就和四皇子先前曾經因為沒考上九章堂卻負氣而走,可之後照舊追在張壽身後,口口聲聲老師長老師短一樣。

    話雖如此,小小的太子殿下對羅三河的自作主張固然很不高興,然而,他也不希望三弟身邊留一個事事順其心意的人。思來想去,他仍然覺得自己把人送去還是對的。

    就好比楚寬雖然很多時候行事說話都讓他很舒服,可他卻總對人保持幾分距離一樣,他深知在身邊應該留一個常常會看不慣你,會口出諍言的人。

    於是,三皇子最終改口說道:“羅三河固然有錯,但四弟確實太不讓人省心了……等他回來之後,我一定讓他好好收一收這太過恣意的性子!”

    張壽卻呵呵一笑,隨即搖了搖頭說:“太子殿下,恕我直言,四皇子的性格,只能引導,不宜矯枉過正。因為他的鋒芒是他最可貴的東西,矯枉過正的話,那麼他絕不會像太子殿下你這樣溫潤如玉,而是很可能會反而變得偏激。”

    “我們能做的,只不過是讓他明白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然後由著他的性子,讓他去做那些他認為是對的,而不是因為困難重重又或者別的顧忌去阻攔他。至於太子殿下不放心,所以想讓人呆在他身邊這種想法,我覺得沒什麼問題。”

    “這次我去看了張琛和四皇子,卻沒有去見羅三河,不是因為我覺得他不會碰到問題,而是我覺得從司禮監內書堂出來,實際上也脫離民間太久了的他,不見得比三皇子和張琛做得好,那麼,何妨讓現實來矯正一下他那偏激的性格?”

    “他之前在我面前自以為是指斥楚公公,這次見了四皇子又出言不遜,這樣太過自我中心的人,太子殿下指望他在四皇子身邊做一個錚臣,其實他現在還不能勝任。只有讓他明白,不是懷揣一股勇氣和正義就能做好事情,那麼,他才有將來可言。”

    “別看朝中禦史似乎是成天只管挑刺,可是,如果真的只要會挑刺就能當好禦史的話,那就不至於放眼古今,赫赫有名的諫臣言官只有這麼幾個了。那小子是想做錚臣,卻選錯了人,選錯了方法。”

    楚寬知道張壽這個選錯人,那是一語雙關,既指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兄弟,也指的是他和張壽自己。哪怕知道張壽這並非完全是對自己示好,但他還是向人含笑點頭。

    然後,他就輕聲對三皇子說:“太子殿下,雖說四皇子或許真的因為這一陣子的奔忙而累了瘦了,但相比在宮中日日讀書消磨,現在這生活也許更適合他。您不是說,喜歡當賢王還是閑王,全憑他自己喜好嗎?”

    張壽這麼說,楚寬也這麼說,三皇子只好點了點頭,可他猶豫再三,心裡最大的擔心卻還是沒有說出來,因為他怕說出來之後,反而引起張壽和楚寬的異樣關切。

    四皇子不在宮裡,他並不擔心這個弟弟因此而和他疏遠,他卻擔心自己因為繁重的課業,各種各樣的雜事,漸漸忘記了他們往日彼此扶助的歡快時光,忘記了那曾經深厚到好似永遠都不會變的兄弟之情。

    哪怕僅僅是現在,他回首看一年多前剛剛到半山堂聽張壽授課時的自己,只覺得那羞澀靦腆的孩子實在是有些幼稚……那麼,再過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他會不會覺得他和四弟的那點點滴滴的相處也很幼稚?

    父皇曾經對他感慨說,時光會改變一個人,能夠讓人曾經覺得最重要的東西絲毫沒什麼所謂。就好比,父皇時隔多年再翻出兒時記下的那些文字和物品,結果卻絲毫找不到當初那感動一樣。

    父皇甚至對他說,已經記不清廬王的臉,而哪怕再努力地回憶兒時兄弟倆相處的點點滴滴,也只能想到幾個非常貧乏的畫面。每次想到父皇說那番話時的惘然,三皇子就覺得分外惶恐,甚至有些憂懼。

    因為成為太子而不得不盡力顯得早熟的三皇子,他心裡甚至隱隱有一個不能告訴任何人的念頭。他不太想長大,甚至希望父皇長命百歲繼續這麼下去,他只要做一個小太子就好。

    三皇子很惶惑,張壽和楚寬都看得出來。然而,兩人誰都沒有針對這一點給出什麼建議。張壽是希望三皇子這樣的赤子之心能夠多保持幾年,而不要立刻就變得世故而敏感,至於楚寬……他卻有自己另外的想法。

    不論如何,張壽帶著江都王去探望四皇子和張琛這一點小事,只在相關人士那裡激起了小小的波瀾。受到更大關注的,是公學連續五場講學結束之後,葛雍再次請了五位名士過府,然後,精彩的戲碼來了,一群宗室竟然突然齊齊登門,然後群起詰難。

    雖說本朝宗室的地位和歷史上大明中後期養豬似的宗藩制度不同,更多的是類似于唐時的宗室制度,但是卻加入了宗室子弟可以科舉這一條。除卻不能躋身內閣,不能出掌軍權,其他的官兒都可以出任。反倒是憑藉出身就能一輩子被朝廷養豬,這種幸福生活是沒有了。

    所以,這一次聚集在葛府的都不是那些飽食終日的宗室子弟,而是曾經出任過地方官又或者六部司官,屬於太祖皇帝的直系子孫,學識和能力全都頗為出眾的一群人。

    於是,起初名士們還有人自恃學問和名聲不以為然,可應付了一會兒就已經提起了十萬分精神。但是,誰都沒想到,這宗室詰難的一幕壓根就只是個障眼法,皇帝竟然悄然隱身其間。畢竟,無論閻禹錫還是陳獻章,全都沒見過這位剛過中年的天子。

    而皇帝私底下對這些宗室許下只要誰能駁倒一個人,就給這些等缺的宗室選最好的美缺這一承諾,這更是讓幾個宗室都如同打了雞血似的。畢竟,就算是進士出身的宗室,面對文官們的默契打壓,想要最終躋身上流,依舊是只有少數極具才能者方才有幸。

    在這些慷慨激昂的宗室掩蓋下,收斂全部鋒芒,不怎麼出聲的皇帝,那自然是毫不起眼。然而,要是這位天子就這樣安分守己聽完全程,然後在事後再根據觀察到的情況篩選出合適的東宮講讀官,那麼……那也就不是以任性著稱的當今天子了!

    最初仿佛只帶耳朵不帶嘴巴的天子,在旁觀了好一陣子之後,終於開口問道:“敢問各位先生在張學士婚禮時剛剛好好雲集京城,是真的這麼巧,還是因為之前召明書院嶽山長等四位山長應召上京,如今三個都成了東宮的老師,各位也想效仿一下?”

    此話一出,五個名士當中,至少有四個遽然色變,其中便包括陳獻章,最後一個閻禹錫則是面沉如水。而瞧見其他宗室都一時閉嘴,仿佛是唯這個剛剛一直都不顯山不露水的中年人馬首是瞻,此時眾人雖見此人笑吟吟的仿佛很隨和,心情卻都糟糕得很。

    而在別人斟酌之際,陳獻章卻第一個開口說道:“我是應前國子監大司成的舉薦上京的,正好一個學生應試明年會試,於是便一起啟程了。在我動身之前,召明書院嶽山長早已應召啟程,要說我心中並無想法,那自然是虛言,但要說有我可取而代之的念頭,卻也不切實際。”

    “岳山長精于農科,我也曾經去召明書院請教過,所以我知道,他能教授太子殿下的,我絕不可能勝任。至於儒學經史,我雖有自信,但這是聽憑上擇之事,未曾聽說有毛遂自薦的。對我來說,昔日我在國子監時,大司成是我的老師,如今他舉薦我,我不能推辭。”

    “畢竟,我也曾經領過廩生和監生的錢糧,也考中過舉人,家中如今總共有百畝田地可以免賦稅,出外往往能因此得到驛站和官廨的優待,總不能因為只圖自己清閒,虧欠了朝廷的多年貼補,總該做一點事。畢竟,我能在鄉間教書育人,也多虧了功名的蔭庇。”

    皇帝見其他人聽著面色各異,他就饒有興致地繼續問道:“那麼白沙先生的所謂做一點事,想必也不是說,哪怕朝廷不重用你,而只是用你做一個小吏,你也願意一輩子沉淪下僚?”

    這個宗室怎麼說話那麼尖刻?這是閻禹錫以及其他三位名士此時心中最大的念頭,當然也很慶倖不是自己先開口,當然也有人更慶倖的是陳獻章既然把話說滿,那麼這位學問精深的名儒,躋身慈慶宮的可能性應該就很低了。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陳獻章接下來的應對。然而,下一刻陳獻章的回答一出口,哪怕最初被那位中年宗室詰難時也沒怎麼變色的閻禹錫,那張臉也情不自禁變了。

    “所謂做一點事,那自然是償還朝廷在我這個書生身上的投入,等償還完了之後,自然是我歸鄉講讀之時。”陳獻章說得極其坦然,隱隱之中甚至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銳意。

    而皇帝仿佛從人這話中聽出了《孟子》中被大多數天子深惡痛絕的一層意思,那就是……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雖說陳獻章還沒有引申到最後一句,但中間那一句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可是,這樣的大實話,素來特立獨行的皇帝卻不但不惱,反而饒有興味地又追問了一句:“那如果白沙先生要為此事設一個期限,那麼應該是幾年呢?”

    “也就是說,朝廷發給廩生監生的那點糧米,以及你身為舉人免去的那點賦稅,你覺得應該值你為朝廷效力多久?”說這話時,皇帝的表情依舊是笑眯眯的,然而,周遭那些宗室卻都忍不住暗自凜然,全都很擔心這位剛剛實在是太敢說話的白沙先生又語不驚人死不休。

    而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陳獻章竟然真的凝眉思索了一會兒,繼而就笑著說道:“我十六歲中秀才,二十歲鄉試中舉,如今三十七歲,算一算也拿了朝廷四年廩米,而後又是十七年百畝田地免了賦稅。如此算下來,哪怕此次真的只是做一個小吏,我也應該兢兢業業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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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六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換成自己,敢在葛老太師和一群雖說絕不算位高權重,但至少能夠有一定機會和皇帝說得上話的皇室宗親面前,明明白白地表示,如果朝廷不重用自己,只打算將自己當成是一介無足輕重的小吏,那麼,自己為朝廷做事也是有期限的,而這期限只有區區五年嗎?

    閻禹錫在內,每個人都在悄悄問自己同樣的問題,而最終,顯然眾人的觀點就有分歧了。閻禹錫搖了搖頭,沉聲說道:“白沙先生能五年兢兢業業,但若是換成我,我只怕要說,哪怕曾經吃過廩生的廩米,也享受過身為舉人的免賦稅田,可與其做小吏,我不如歸鄉教學。”

    “因為,我做小吏也許會對朝廷有些微的貢獻,但相比我教書育人來說,那卻實在是相差太遠,誰說教授學生就不是為國出力?更何況,上官若是德行上佳,才能卓絕,那麼我自然心服口服,但若是上官大腹便便,屍位素餐,卻還要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卻不能忍。”

    “昔日陶五柳曾說,不為五斗米折腰。我雖遠不如五柳先生高潔,卻也不願屈就區區小吏,因為我若是去小吏,勢必不如那些世代操刀筆吏營生的吏員之家來得嫺熟。而日日埋首於案牘,荒疏了學業,無疑得不償失。”

    對於閻禹錫這同樣言辭鋒利的表態,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卻同樣沒有做任何評判,而是看向了另外三人。結果,三人的表態和陳獻章閻禹錫又有細微不同。

    一個人表示,朝廷廩米也好,免一部分賦役也好,那是為了養士。既然是養士,而不是讓天下生員去和文書小吏爭奪飯碗,那麼既然有重臣的舉薦,朝中皇帝和重臣卻不願意重視人才,卻只讓人做一個區區文書小吏,那就只能拂袖而去了。

    另一個人則是表示,就算是滿腹經綸的名士,但在實際事務上既然沒有經驗,那麼,貿貿然要求過高的官職,以及上官的信任,那有些不切實際。昔日諸葛武侯的隆中對固然名揚千古,但事實證明,天下更多的是自詡諸葛武侯卻沒有諸葛武侯之才的人。

    應該腳踏實地,熟悉了實際事務之後,再展望更高的官職和施政空間。

    最後一個人的態度一樣很強硬,稱地方上縣尉縣丞通判府丞之類的佐貳官,朝廷中樞六部中那些照磨,檢校,全都是留給那些不入流吏員熬資格後入仕的,如若真正的讀書人被人舉薦之後還要屈就這樣的位子,那麼說出去不但是與吏爭位,更是把自己下降到了吏的層面。

    而皇帝一個個聽完五個人一一表態,最終就瞥了一直老神在在的自家老師葛雍一眼,隨即因笑道:“老師看人的眼光果然是不同凡響。這五位曾經在公學講學的先生雖說性子不同,學問也不同,但都是敢言之人,更是敢說實言之人。”

    面前這個問題尖刻的中年人,竟是突然直接叫葛雍老師,眾人登時貨真價實地大吃一驚。可是,還沒等這些終於意識到皇帝真實身份的名士有什麼反應,皇帝就笑呵呵地說:“今日此來著實不虛,朕也從各位的話裡有所收穫。驚擾了老師的客人,朕在此賠禮了。”

    施施然抱拳拱了拱手,皇帝不慌不忙轉身就走,而那些最初充當馬前卒的宗室們,則是趕緊紛紛跟上——不然留下被人問東問西嗎?

    而他們這一走,目瞪口呆的名士們這才終於恢復了正常思維能力,自然是齊刷刷地扭頭去看葛雍。這時候,剛剛一直都沒開口的葛雍方才破口大駡道:“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丟下爛攤子給我收拾,天底下有你這麼不肖的學生嗎?”

    雖說皇帝已經出了門,但閻禹錫很確定,就葛老太師這極大的嗓門,皇帝肯定能夠清清楚楚地聽見。

    哪怕不至於覺得皇帝會因此怪罪葛雍,但他還是捏了一把汗,結果,他沒等到皇帝去而複返,反而等到了外頭一個小廝誠惶誠恐的聲音。

    “老太爺,皇上說了,今天攪擾了您這裡的一場盛會,您罵他兩句也是應該的。作為彌補,他回頭命人從古今通集庫裡挑五套新印本賜給今日應邀而來的諸位,只當是賠禮。”

    說到這裡,那小廝頓了一頓,隨即又小聲說道:“皇上說,聽老太爺您這罵聲中氣十足,回頭就送一匣子羅漢果來,讓您好好泡茶潤潤嗓子。還說,廣東布政司那邊剛剛獻來了一批海外來的算學書,回頭不如先送來給您看看?要是覺得好,就讓通譯翻譯出來?”

    聽到皇帝送羅漢果“敗火”,葛雍自然為之大怒。然而,當聽到有算學書,他這才臉色終於轉好,卻是哼了一聲,不再繼續剛剛那個話題,而是沒好氣地甩了一句下去吧,繼而就和顏悅色地看向了今天自己請來的五位。

    “皇上為人素來有些想著一出是一出,所以今日之事雖說定是他特意安排,你們卻也不必思慮過多。在我看來,你們都表現得很不錯,不枉我請你們第一批去公學講學。要知道,皇上不怕你語不驚人死不休,怕的卻是你附和他人,投其所好。”

    原來剛剛自己決定說實話,卻原來是做對了?

    閻禹錫和陳獻章同時苦笑了一聲,面色恢復了平淡。而另外三人當中,那表情卻截然不同,有人喜形於色,有人強忍懼意,也有人惋惜錯過了一個在皇帝面前暢談的機會。

    然而,和這些名士不同,在出了葛府之後,皇帝就轉過身來,自己帶來的一大幫子宗室微微點了點頭:“今日辛苦各位了,剛剛他們說的這些話,想來你們都不會記錯,那就散佈出去,朕希望外頭那些舉子也好,其他名士也好,全都能知道這麼一件事。”

    這種任務自然談不上什麼難度。然而,七八個宗室你眼看我眼,卻都有些摸不清楚皇帝的用意。人剛剛還在葛雍面前稱讚這五位名士坦坦蕩蕩,實話實說,現在轉頭來又要他們去外頭宣揚這些話,這是明著不在意,實際上卻不然?

    “朕今天問的這個問題,並不僅僅是問他們的,也想想問問天下讀書人,所以當然希望聽一聽其他人怎麼討論。”

    皇帝非常清楚宗室們的顧慮,索性就解釋得清清楚楚:“所以,朕剛剛說的話,你們也不妨一塊宣揚宣揚,以免讓人覺得,朕對他們有什麼不滿。”

    有了天子這樣的話,這些宗室中最聰明的老老少少,自然是明白了,因而送別了天子,他們自是慌忙各忙各的,趕緊去散佈今天葛府的這件事。

    於是,如皇帝所願,五位名士面對皇帝那尖刻的問題,各自有所堅持的不同態度,一時間以最快的速度散佈了開來。以至於陳獻章回去之後輕描淡寫,梁儲沒得知多少實質性消息,可上外頭轉了一圈吃午飯,各種版本的消息他卻聽說了一大堆。

    可那些消息就算眾說紛紜,其中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都在議論陳獻章在皇帝面前那匪夷所思的態度。有功名的讀書人,從朝廷那兒得到的廩米以及免一部分賦役等等特權,這不是應該的嗎?哪裡需要為吏報效?自宋以來,國家養士,不就是一貫如此優厚嗎?

    真正說起來,本朝進士的錄取額度,比起宋朝來已經少很多了!

    匆匆回來的梁儲本來打算好好問一問老師此事,可當在門口張頭探腦之後,卻發現陳獻章竟然還能夠專心致志地看書,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覺得自己就算進去,也只會被自家老師輕而易舉三言兩語給打發了走。

    於是,這位如今也因為老師陳獻章而在京城小有名氣的少年神童,竟是悄悄退了出去,隨即溜出了客棧,直奔張園投帖求見。然而,張壽這個忙人白天當然不在家,而朱瑩也去忙著女學第一批學生招生事宜了,他竟是撲了個空。

    毫不氣餒的梁氏少年問清楚門房,張壽上午去慈慶宮講學了,下午應當是在公學,他就馬不停蹄又徑直出了城去,可到了公學之後,卻又撲了個空。中午慈慶宮中多半會留飯,而且張壽飯後往往還要陪太子說一會話才會離開,至少要未初甚至未正時刻才會到公學。

    這一次,梁少年卻決心在這耐心等,既然張壽要上課,那至少絕不可能不回來。然而,就在這裡百無聊賴地空等,這位在鄉間早就揚名的神童卻也不願意。反正公學又不是國子監,並不禁人參觀,因此他就索性在門房那邊登記了名姓籍貫,隨即大搖大擺地進去。

    他上次隨著講學的陳獻章來過一次,但那時候只顧著緊張了,再加上老師講得太艱深,哪怕有他在旁邊解說,三皇子走的時候依舊滿臉迷茫,所以他壓根沒注意到公學之中其他的景象,而今天他卻決定好好看一看。

    於是,四書五經倒背如流的梁儲,並沒有嫌棄公學中初中高三級班中教授的東西對於他來說簡單直白得簡直不忍聽,而是每間課室都流連了一會兒。

    他甚至還特意去看了保存校服的更衣室,得知是陸綰和劉志沅出去爭取的資助,張壽想出的校服和更衣室這名頭,他不禁百感交集。

    明明只是一群只比目不識丁者稍好一點的學生,就連高級班教授的內容,也只是童生試中最粗淺的知識,可是,如今那些學生和國子監監生一樣,穿上了屬於公學自己的整齊劃一的衣裳行頭,走出來那精氣神立刻就顯得不一樣了。

    當然,梁儲最想看的絕不僅僅是這些實在太過於普通的學生到底是怎麼上課的,他更感興趣的是張壽的九章堂,以及半山堂。尤其是今天張壽不在的情況下,這兩個地方是會繼續上課,還是掛羊頭賣狗肉,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於是,他悄悄先閃去了貴介子弟雲集的半山堂。這才剛在門外張望了一下,他卻發現臺上講課的中年人竟是極其眼尖地看到了他,甚至更是直截了當地喝道:“門外誰鬼鬼祟祟?”

    瞧見一大堆人齊刷刷扭頭看他,梁儲不禁心裡咯噔一下,甚至有一種下一刻人就會一湧而出,和坊間惡少那般口出惡言,甚至揮拳相向的感覺,可是,他下一刻就意識到,自己那種淺薄的認識是錯誤的。

    因為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的人中,竟是有人非常利眼地認出了他來。那是一個很大塊頭,年紀比他稍大的少年,人竟是直截了當地叫道:“先生,那是之前到公學來講學的白沙先生門下高足,今科廣東鄉試的舉人梁相公,不是什麼到這裡來找我們玩樂的狐朋狗友!”

    “林先生,他大概是來參觀公學的。”

    臺上講課的中年人發現說話的是張大塊頭這個齋長,不禁有些惱火地瞪了人一眼,卻沒有張口就罵。畢竟,在京城也算是宋史學界小有名氣的他,其實並不怎麼情願到公學來教一群赫赫有名的紈絝子弟,奈何公學如今的名氣如日中天,這幫小子的名氣也與日俱增。

    隨隨便便拒絕的話,回頭他被這些人的長輩惦記在心裡,那就真的是自討沒趣了。

    此時讓他頗感欣慰的是,那位據說連太子都親自去聽講的白沙先生高足,竟然也會對自己的講學感興趣,這也讓他接下來打足精神,使出了渾身解數,將宋徽宗對待國政的輕佻和在書法繪畫等藝術上的卓絕天賦一一道來,卻是迥異于一般史家批駁玩物喪志的態度。

    而梁儲發現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後,裡頭的師生反而都不理他了,講課的講課,聽課的聽課,他反而覺得自在,站在門口那是聽得津津有味。

    可是,當聽到人聲稱宋徽宗若是不當皇帝,那麼勢必會是青史留名的一代賢王,而宋哲宗如若繼續在位,卻也未必不會有海上之盟時,他就終於忍不住在門外插了一句嘴。

    “宋哲宗雖說未必就稱得上一代英主,而女真強大之後,宋朝君臣也未必就能夠抵抗得了收回燕雲的誘惑,宋金海上之盟未必就不會重演,我對先生這判斷深以為然。但是,宋徽宗如果只是宗室,就憑他蹴鞠踢得好,書法畫畫也能算是一代宗師……”

    “但僅僅是這些,了不起也就是個會頑的宗室,稱不上什麼賢王吧?”

    他這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對於宋朝的宗室來說,只要能安分守己,只要不管事,不論是把女人,還是把書畫蹴鞠金石等等玩出花來,那都是賢王。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林先生剛剛的解說,極其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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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七章 荒謬推演

    梁儲飛快地扭過頭去,當看見身後站著的恰是笑眯眯的張壽,他想到自己剛剛聽講聽得入了神,竟然沒注意到人站在自己身後,這下登時大為不好意思。

    而在講臺上講課的那位林先生,卻是因為視線的關係,最初就注意到了張壽的悄然來臨,此時聽到人誇自己講學精到,雖說他還不至於露出喜形於色的表情,但實質上卻是心花怒放。畢竟,張壽這是支持自己那不同其他史家的觀點,和一般的恭維自然不一樣。

    張壽原本是不打算出聲的,但剛剛梁儲說話,他突然心有所感,最終就開口了。

    此時,見梁儲和那位林先生全都在看他,滿堂學生也全都興致勃勃地回過頭來,仿佛都很好奇他會怎麼繼續說,他就真的煞有介事繼續了。

    “宋太祖是從後周孤兒寡婦的手中奪得了天下,宋太宗更是有燭影斧聲的傳說,所乙太宗對宗室的防範,其實也和防賊差不多。結果,初唐盛唐時,宗室可以根據才能出任地方刺史乃至於各級官制這種好的宗室制度沒學到,宋朝卻把晚唐十六王宅養豬這一套學了。”

    “宋時宗室王位傳承,不是父子相繼,而是兄弟相承,宗室又不能科舉,又不能經商,當然不是當閒人,就是當‘賢人’。兩漢之交,有光武中興,兩宋之間,宋高宗雖說是宋徽宗嫡親兒子,可于國於民,別說明君賢主,甚至在元人的《宋史》都被大加撻伐。”

    “可是,他在被人擁立為帝之前,年輕時難道不也是當成‘賢王’培養的?”

    “今人之中,大多數都只知道風波亭,又有幾個人知道宋高宗趙構的《瀚墨志》?雖說他及不上他的父親道君皇帝宋徽宗書畫雙絕,可縱觀南宋,在書法一道上超越他這位天子的,還真是挑不出來幾個。此父子若只是宗室,那當時人絕不會說他們昏聵,而只會稱之為賢。”

    “宋徽宗絕頂聰明,書畫樂器,花鳥魚蟲,蹴鞠博戲,從藝術到玩樂,他無一不精,當時宋哲宗怎會不覺得這樣的弟弟是很讓人放心的賢王?而宋高宗不但醉心書法,而且大敵當前時,曾經慷慨激昂主動請赴金營為人質,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怎麼就不是賢王?”

    “可壞就壞在他們最終卻成了天子,那本該放在書畫雅事的絕頂聰明卻放在了權謀爭鬥上,那慷慨激昂被權位消磨殆盡,在位時間又長。於是當父親的將北宋大好河山葬送了一半,當兒子的把本來有可能恢復的大好局面也完全葬送,由此留下了千古駡名。”

    “既然一個葬送半壁江山,一個葬送自家大將,誰還在乎他們在其他方面賢不賢?”

    “可天下敗壞至此,也不完全是他們這父子兩任天子的責任。宋時的軍制是因為吸取殘唐五代藩鎮作亂,兵馬動輒逐走主將擁立新主的教訓而設定的,國家養兵雖多,能戰的卻少。到了宋徽宗的時候,就連西北兵馬也已經遠不如從前,所謂的將門也是爛了根子。”

    “而自宋神宗之後,新舊黨爭就是朝中主旋律,神宗時如此,哲宗時如此,到了徽宗時,其實還是如此。哪怕向太后選擇了哲宗皇帝一母同胞的另一個宗室,那也好不到哪去。哪怕宋哲宗在世,一旦看到金國崛起,圖謀遼國,他又會如何?”

    “絕對的利益面前,朝中縱有有識之士覺得唇亡齒寒,可哪一代皇帝真的能夠放下宋遼幾代世仇,燕雲十六州的誘惑?沒有海上之盟,也會有這裡那裡之盟。就算看穿了,不去發兵助金國,可金國破遼,真的缺了宋軍之力就不行了嗎?不打了嗎?”

    “只要不能在金國破遼期間厲兵秣馬,隨時備戰,金國打下遼國之後,遲早會輪到宋。而一個沉屙已深的宋,就猶如步履蹣跚的老者,哪裡是說勵精圖治就能勵精圖治的?上上下下多少盤根錯節的關係?”

    “所以,也許宋金大戰能拖延一下,但勝負如何,卻也很難說。畢竟,金國新生猛虎,銳意進取,而宋朝呢?別看金太祖阿骨打死了之後,吳乞買在位後期金國內鬥……”

    “就算再內鬥,那些金國兵馬也足夠把北宋那些所謂的名門強將和精兵虐一遍又一遍。最重要的是岳武穆這種將軍,宋朝的那些皇帝和文官容得下一時,容不下一世,哪怕換成宋高宗和秦檜之外的其他君臣也不行。這是體制,是上百年以來的傳統,除非……”

    張壽說到這裡,卻是笑呵呵地手指往一個個學生頭上點了點:“除非你們覺得,就在宋徽宗末期,金國滅遼,而後率軍南侵之際,你們自己突然附身在了宋徽宗,又或者後來的宋高宗身上,提早知道金國厲害的你們,能夠竭盡全力把局面扳了回來。”

    這最後一個話題,張壽乾脆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惡趣味。而他這麼一說,就只見這一大堆貴介子弟先是驚愕,隨即人人都露出了興趣盎然的表情。張大塊頭更是拍著桌子說道:“這倒有趣!如果換成我,那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重用岳武穆就完了!”

    只有講臺上的林先生有些呆若木雞。張壽前頭這番話,他至少贊同七八分——世人多歎徽欽二帝如何如何,好像換了誰誰,北宋那局面就一定能扳過來似的,但他卻完全不以為然。

    可張壽最後這番話是什麼鬼?

    假設自己重回徽宗末年,化身為那位道君皇帝,然後在金兵南侵之際力挽狂瀾?

    這簡直是癡心妄想吧,兵馬遠遠不如,朝中還一大堆奸臣當道,更重要的是,據他這些年來研究考證,北宋和南宋之交,那些武將其實也真心不怎麼樣!

    一個個都是缺點比優點多,能打的更是個個一大堆毛病!除卻赫赫有名的岳武穆……可岳武穆仍然是有毛病的,而且人在某些方面固執得簡直如同一塊頑石,功高蓋主的同時,更是犯了宋高宗的兩個絕大忌諱。自古以來,身為皇帝的無不自私,怎麼容得下?

    不對不對,最重要的是,張壽怎麼能夠讓學生這樣假設,這實在是太荒謬了!這不是顛覆了君臣之道嗎?還有這學生,那個大塊頭齋長還真敢說,你以為你重用岳武穆就能天下大吉嗎?你當那時候的其他文臣武將都是木頭不成,能由得皇帝單單重用岳武穆?

    林先生正覺得驚怒,但隱隱之中甚至有一種衝動,那就是自己也回去推演推演的時候,卻不防張壽竟是笑眯眯地說:“林先生剛剛這堂課非常精到,而你們既然挺感興趣的,那不如這樣,嗯,不說玩笑話了,這就當成是半山堂一道集體作業。”

    “你們可以分成四組,一組研究宋徽宗,一組研究宋高宗,至於另外兩組,那自然是從金國入手,就照著徽宗和高宗時期,當時宋金的軍力人力。如此兩兩捉對廝殺,誰要是想盡辦法贏倒了對方,那麼就是勝者。”

    “條件很寬鬆,自由組隊,人數多寡不限。這要是誰贏了……嗯,回頭把這推演辯論的過程寫出來,我請陸三郎結集出書,請老師親自去寫個序!”

    說到這裡,張壽又笑眯眯地看向了不知所措的林先生:“林先生精研宋史,不妨來當一個評判,如何?”

    “呃……”

    林先生頓時大為糾結。這竟然是把荒謬的假設變成貨真價實的推演辯論!按照他素來的性格,那是絕對不肯答應的。可科場也是考到舉人就仿佛到頂,卻特別酷愛宋史,所以最終答應下來到半山堂教史的他,卻隱隱之中覺得,答應做這個評判仿佛會很有意思。

    而他還沒有做出決定,卻只見張壽身旁那個來看熱鬧的白沙先生高足竟是突然開口說道:“張學士,我從前看史書,別的史家寫到兩宋之交,都是或扼腕歎息,或憤然指責,仿佛只要宋徽宗宋高宗振作,就能力挽狂瀾。難道不是如此嗎?”

    “當然不是。要知道,後人重看前史的時候,嘴上放馬後炮當然很容易。就如同如今很多人指點江山時,常常大罵朝中誰誰誰是奸佞,誰誰誰庸碌無能,仿佛換了他們在位,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可事實上,他們如果在罵無能貪婪的人那位子上坐著,只會更貪更無能。”

    張壽說著就聳了聳肩:“其實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看史書時難免把自己代入,然後大罵某某是禍國殃民之輩。俗話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但旁觀者有時候也是自以為清。等到大了,我才知道,很多時候自己挺想當然的。”

    你現在好像也沒多大吧?就比我大那麼一丁點。梁儲心下嘀咕,連忙又問道:“回頭要是他們推演辯論的時候,我能不能也來聽聽?兩宋的那段歷史,我也一向很感興趣。”

    “與其旁聽,你何妨隨便選一方加入,也來推演推演?”

    張壽呵呵一笑,沒等梁儲答應或拒絕,他卻看向了林先生:“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林先生來做評判的原因了。半山堂這些人沒有讀過足夠的史料,做過足夠的研究,對於那些人物的瞭解,不過是道聼塗説和戲文裡的那點故事,回頭最大的可能是推演出一個四不像的結果。”

    “別說他們,就連編撰史書的某些人,感慨其人忠奸,卻往往春秋筆法,又或者為尊者諱,甚至為自己喜歡的人物遮掩,以至於很多人都不知道,某些看似鐵骨板蕩的忠臣,很可能在武略上完全無能,某些陷害忠良的奸臣,年輕時卻也曾鐵骨錚錚。”

    “所以,回頭他們這推演和辯論中,關於那個時期的各種人物,那自然是林先生你來把握,德行優劣才能高低,這都得靠你。否則,就靠他們這些人對宋史那點貧乏的認識,怕不是除了皇帝之外,只知道就岳武穆和韓世忠兩個能打的。”

    “上次我給他們說史的時候,曾經和他們推演過前秦的勝機,結果這幫傢伙,倒是知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但東晉和前秦這段,他們也就知道謝安謝玄,知道前秦苻堅,餘下的人物完全一抹黑,還要靠我畫圖表列人物給他們解說,到最後卻是推演不下去了。”

    “他們倒好,還振振有詞地說在半山堂這段日子只修習過兩宋史,卻不包括兩晉史,如果是宋史,他們絕對能把握好。既如此,今天我就借林先生看看他們是不是說大話。”

    此話一出,張大塊頭等人頓時全都訕笑,而林先生也是暗自凜然。就算是他確實研究過宋時各種名人,可要說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那怎麼可能!

    於是,他想了想就開口試探道:“這評判我一個人來當,恐怕有些不公平。我也有幾個好友,能否讓他們也來聽一聽?”

    “那敢情好。”張壽雖說只是旁聽了一陣子後,發現梁儲這小子對宋史挺感興趣的,再加上有人在他面前告狀,說是如今半山堂這幫小子們閑極無聊常常出麼蛾子,他就心中一動,拋出了一個課題,意圖是讓半山堂這些的學生們有事可做,不至於閑著。

    但林先生打算拉其他人參與,他自然樂見其成。雖然這年頭做戰局推演,大概率做不出什麼結果,就算有結果也不可能準確,就如同他從前寫些自娛自樂的短篇段子,也就是自我滿足一下而已。就當這是閒人說史也好,總比遊手好閒強!

    至於陸三郎出書的花費……那無利不起早的小胖子如果在得知這麼一件事後,恐怕立刻會舉雙手雙腳全力支持,然後派一大堆人去滿大街地宣揚造勢,趁機把自己的書坊給推介一波,然後再替公學吸引一波關注。

    梁儲已經完全忘了自己來公學參觀,那是為了老師在葛府遇到當今天子說的那番話,見林先生的提議被張壽答應,他就毫不遲疑地也答應了下來。可他委實不客氣地進了半山堂坐下,卻是做出了一個別人都驚異的選擇。

    梁小舉人竟然打算從金國的立場來推演!

    張壽從慈慶宮出來時,已經從毫不掩飾消息靈通的楚寬那兒,得知了皇帝去葛雍那兒鬧出來的那件事,所以回到公學門口得知梁儲來找自己,他就猜到了人的來意。此時見人竟是完全忘卻了正事,他當然沒有去提醒人的意思,而是悄然轉身去了九章堂。

    進去隨手板書了幾塊黑板,他拍拍手把新題目佈置下去,就把陸三郎給叫了出來,繼而將剛剛自己那臨時起意的課題說了。見陸三郎那小眼睛眯瞪著,顯然在迅速盤算,他就笑呵呵地說:“從古至今,宋朝以養士著稱,所以常有人說我朝太祖以來就對士人太苛刻。皇上挑了那麼一個話題,那我們不妨借勢開一個話題。宋到底亡於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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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八章 武人之心

    一石激起千層浪,皇帝在葛府問出的那個問題,一傳十十傳百,不但此番應試的舉子人盡皆知,就連街頭坊間小民,卻也同樣傳得沸沸揚揚。而五位名士各自相異的回答,也同樣不脛而走,一時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擁躉,當然也少不了激烈抨擊的反對者。

    而在這個時候,林先生為了張壽拋出的那個課題,思量再三後,竟是真的去邀請自己幾個頗為知心的友人。這其中有人欣然應允參與,也有人覺得兒戲而婉拒。但是,感興趣的那幾個私史學家無不覺得這一話題值得深入剖析,倒是不嫌棄半山堂的學生們不專業。

    而半山堂中的這些貴介子弟們,那卻是離開公學回去之後,就把自家下人差遣得雞飛狗跳……因為他們需要惡補各種史料!

    於是乎,整個京城各大書坊當中,各種和宋史有關的史書,那是幾乎被一搶而空——當然,如宋史這種高達將近五百卷的大部頭,半山堂中的貴介子弟是不會去買的,更何況陸綰友情贊助的圖書館據說已經採購了一套,他們自然是死皮賴臉通過陸三郎敲定了借閱事宜。

    雖說他們各自家裡挺有錢的,對於這種正經的讀書開銷,家裡長輩大多很大方,可買書向來是最貴的,這麼一套《宋史》,那得多少錢……他們又不是錢多了燒手!有這錢,他們還不如去買別的書呢!

    但諸如兩宋的那些稗官野史,文人筆記,諸如《東京夢華錄》、《北狩見聞錄》、《建炎筆錄》、《靖康傳信錄》、《靖康紀聞》……能搜羅的,這些公子哥全都派人搜羅了。當然,光是憑他們自己那點貧乏的見識,以及豪門家奴的那點能耐,開不出來這樣詳細的書單。

    這書單是梁小舉人竭盡全力回憶所學所聞,給人開列出的。因為他的見識廣博,公子哥們對於這樣一個突然橫插一腳的外人倒也不排斥。畢竟,除了此人之外,金國這一方需要兩組,竟是沒有別人願意擔綱,以至於整個半山堂竟是不得不抽籤決定。

    而那支除卻梁儲之外的下下簽,竟是落在了悲憤至極的張大塊頭手裡。

    結果,人回去還想瞞著他爹,可襄陽伯張瓊卻不知道打哪兒知道,自家兒子竟然要站在金國的立場上推演宋金之戰,這下真是氣得夠嗆。他也不用什麼家法,直接抄起連鞘的刀就追在了自家大塊頭兒子後面,把人駭得那是鬼哭狼嚎。

    “這怎麼能怪我!總共四十多根籤子,總共就一根短的,我怎麼知道會這麼倒楣!再說了,那個姓梁的小子,他還是白沙先生的高足呢,要說最懂什麼大義,可他還不是主動說,要從金國南侵開始推演……哎喲!”

    終於追上張大塊頭的襄陽伯張瓊,壓根不管張大塊頭的哭訴,那是一把揪住人的衣領,揮舞帶鞘的鋼刀對著人那肥厚的臀腿就是啪啪兩下,隨即氣不打一處來地破口大駡。

    “這些文人慣不要臉!從前就有人口口聲聲說,南宋末年那些武將吃朝廷的拿朝廷的,最後一抹嘴就降了蒙人,反倒是讀書人出身的文丞相英勇就義,陸秀夫背著小皇帝蹈海,數萬普通軍民相從……我呸,他們當自己遇到危難就是文丞相?”

    “我看他們遇到危局就當張邦昌那個該死的宰相還差不多!”

    張大塊頭被自家老爹揍得嗷嗷直叫,還待申辯幾句,總算他老爹就停下了那在他屁股上肆虐的連鞘刀,甚至又鬆開了手,任憑他在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你給我聽好,從古至今,不論什麼朝代,但凡皇帝還在的時候,縱使被人罵兩句昏君,但大多數黑鍋,那總得是奸臣來背的。但所謂的奸臣又哪裡肯一個人背黑鍋?少不得也要拉人墊背,這時候,打了敗仗的敗軍之將,自然而然就該死了。”

    “所以,從古至今,敗軍之將有戰死的,有自盡的,有脫逃的,有逃回去之後卻被追責乃至於處死的,當然也就絕對少不了屈膝事敵的……但是,屈膝事敵的那些人,其中既有被斷絕了援軍的李陵,也有守襄陽六年不見援兵的呂文煥!”

    “所以南宋會有那樣的結局,都是之前種下的因!兩宋之交,活該那一堆君臣北狩……屁的北狩,打了敗仗淒淒慘慘被敵國擄去做了奴才,真要有志氣,在半路上直接一頭撞死,也能好歹留個不屈之名。居然還有人在那感慨什麼千古艱難惟一死,倒好像還挺委屈似的!”

    尖酸刻薄地罵了好一會兒,襄陽伯張瓊這才瞥了一眼地上呆若木雞的兒子,隨即一字一句地說:“總而言之,既然你抽到了下下簽,要我說,若只有你一個人,哪怕拿著金國那滿手好牌,說不定也會被人陰死。去找那個梁小舉人,你們兩個搭配一下。”

    “張學士那分組實在是浪費,既然都是金國,還要兩組幹什麼,你們兩個人一組就夠了!軍略上,我給你出主意,至於廟算權謀,讓梁小子開動腦筋。對了,你再去問問張壽,他家裡不是還有姓宋的他們好幾個舉人嗎?要是願意,全都拉過來和你一塊參詳。”

    老爹你原來不是因為我不得不選了金國站邊而氣急敗壞的嗎?你都一度這樣,那些舉人怎麼會願意站在金國這一邊?張大塊頭呆滯而茫然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直到發覺襄陽伯張瓊那眼神中又流露出了恨鐵不成鋼的惱火,他才驚叫一聲慌忙跳了起來。

    他也顧不上去揣測老爹到底是什麼意思,卻是點頭如搗蒜道:“爹,我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找人!您且放心,我肯定把那幫傢伙打得落花流水!”

    眼見張大塊頭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張瓊這才沒好氣地呸了一聲。剛剛那確實都是他的心裡話,很久以前,他親率一支偏師作為策應北征時,也曾經誤打誤撞地一頭遇到敵軍主力。那一仗打得昏天黑地,甚至連身邊的親兵都快拼光了。

    那時候,勸降的使者就是拿著李陵和呂文煥的例子來勸他,他也不是沒有生出過猶豫——可最終還是死咬著牙頂住了。

    可那並不是因為,睿宗皇帝的恩遇如何如何……睿宗皇帝對他確實很器重,但他跟著對方奪取了天下,身上創傷處處,拼死拼活,幾度險死還生,並不覺得自己就對不起人,更何況他也已經歷經了三天三夜的拼死廝殺,已經足夠償還了。

    他如果投降了,也許還有一條活路,可他這支偏師已經失期,哪怕他奮戰之後逃出生天,回朝軍法處置,卻是死路一條。

    可是……他絕對不能投降。李陵投降後尚且被株連父母兄弟妻兒,他那時候雖說沒有兒子,卻還有一脈相連的兄弟,他怎麼能為自己的活命而屈膝降敵,然後連累一大堆人?

    想到當年往事,想到在拼到幾乎糧絕水盡,兵疲馬乏之際,援兵竟然從天而降,張瓊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他這支偏師被阻絕,而睿宗皇帝的主力兵馬卻是正巧沒有任何阻擋地直搗黃龍,而得知敵軍主力去向之後,那位天子便親自挑選精銳三千來援。

    雖然那完全不是一個明君英主應該做的,因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況天子。然而,便是那一次,他終於真正認識到,大哥帶著他們兄弟去追隨的主君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哪怕後來睿宗皇帝英年早逝,他要扶助孤兒寡母,他當然依舊心甘情願。

    若是換成那等薄情寡義的昏君,那等口蜜腹劍的文臣,他可不像某些忠心耿耿的傢伙能忍……他肯定是直接提劍反他娘的,大不了玉石俱焚!

    張大塊頭不知道老爹這是發了什麼失心瘋,但既然是人願意給自己當參謀,他當然是直奔張園,可到了門口看到那兩個剛剛亮起來的大紅燈籠,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才意識到,眼下這已經到了什麼時辰。

    在這種已經天黑的時候跑來找張壽……他會不會被朱瑩揍死?正當張大塊頭想打退堂鼓的時候,門房上卻已經眼尖地看到了他。楊好就一溜煙奔了過來,見了他笑嘻嘻打了個躬:“少夫人這還沒回來呢,您這要是想見公子,那是來得剛好。”

    聽說朱瑩竟然還沒回,張大塊頭登時精神就來了。他一點架子也沒有地拍了拍楊好的肩膀,完全沒有責怪對方甚至對自己連個稱呼都沒有——畢竟,這京城姓張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這要是人人都叫一聲張公子,估計誰都不知道那是叫誰。

    果然,隨著他進去,他就隱隱聽到有人在那叫嚷,說什麼是半山堂的張齋長來了。對於這樣一個稱呼,他覺得非常滿意,等最終見到張壽時,他就發現並不是書房,而是在演武場。

    當然,這絕對不是張壽突然一時興起,要和誰誰誰練武強身,而是人正站在那懸掛了一盞盞燈籠的演武場邊上,專心致志地看著內中兩條人影正廝打在一起。

    作為武門世家子弟,張大塊頭雖說自己武藝不咋的,但好歹還有那麼一點眼光,因此當他看到兩人那快如鬼魅一般的動作時,卻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甚至非常不孝地拿時常吹噓寶刀未老的老爹來對比。

    最後他得出了一個可能會讓老爹暴跳如雷的結論,如果這會兒場中任何一個人遇到他爹,估計他爹沒打幾招就會狼狽而逃了。

    不過,這會兒張大塊頭也已經認出了正在對打的兩方,一個是張壽身邊最得力的阿六,就連他也往往會滿臉堆笑叫一聲六哥,另外一個,卻是如今在宮中行走,曾經據說是趙國公府得力家將的花七。當然,他還聽說過,兩人好像是師徒!

    對於這樣一場師徒較量,他駐足看了一會兒,發現一時半會出不了結果,就連忙繞到了張壽身後,沒有顧得上寒暄,就把之前襄陽伯張瓊的意思轉達了一下。

    當然,張瓊某些很明顯犯忌諱的話,他卻隱瞞了下來。雖說他很相信張壽的操守,可他並不希望父親那不為人知的一面暴露在外人面前。

    而張壽也有些沒想到,襄陽伯張瓊這麼一個長輩級別的軍界大佬,竟然願意在這種討論中充當幕後智囊。可既然張大塊頭表示,張瓊只是提供參謀,並不打算參與台前的討論,他就不由得笑了。

    “襄陽伯這是用心良苦,他要是親自上陣,這就不是公學裡半山堂一群學生的兒戲了,只怕朝中有無數人捋起袖子要參與進來,到時候不是借古諷今,那也是借古諷今。”

    而笑過之後,他就若無其事地說:“還有,你說梁叔厚和你算作一方,這事容易,我一會派人送你去見他一趟,你自己和他說就行。他這個人年少得志,為人頗有些真性情,所以和他直說是最好的,你父親當參謀,你也不妨告訴他,畢竟你們是一方的。”

    “至於你說宋舉人他們那幾個……”張壽想了想,最後笑著摸了摸下巴,“宋舉人那性子,他喜歡的東西絕不會放手,但我想他對這種史實爭議恐怕沒有多大興趣,可鄒明那三個是正經打算在科場有所建樹的舉人,還有方青,他們應該會很感興趣。”

    張大塊頭聽到張壽明明白白地建議他放棄宋舉人,雖說這和父親的建議不一樣,但對他來說,把父親的話瞞著一半不告訴張壽是一回事,而在父親和張壽之間更應該相信哪一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爹有好幾個兒子,張壽也有很多學生,但他爹從前對他這個兒子,卻遠不如張壽對他這個學生!張壽說得准沒錯,他就不用指望宋舉人了。

    再說,這又不是什麼原則性的大事,因此張大塊頭一口答應了下來,等張壽招手叫來人帶他去後頭客院,他就瞅了一眼還在打的那師徒倆,最終卻是按捺住好奇心,徑直先去辦自己的正事了。

    而眼看張大塊頭一走,花七和阿六卻依舊打個沒完,張壽就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隨即開口叫道:“阿六,楊好他們以弱勝強,那是耍了小聰明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你還是別那麼死心眼了,花七爺到底比你要強一點的。”

    話音剛落,花七就禁不住覺得面前的少年給自己帶來的壓力瞬間劇增。說時遲那時快,他哪裡不知道張壽這是遣將不如激將?他幾乎想都不想就一甩袖子退出戰陣,隨即一陣風似的來到張壽跟前:“不打了,我這是來說正事的,誰知道會被這小子纏住!姑爺,你心裡有個數,大皇子是被人灌藥,而不是服毒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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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7 13:54: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百八十九章 誰幹的?

    明明就要贏了,卻被花七這麼一句不打了突然一打岔,阿六當然完全不高興。可是,當花七說出這麼一句話之後,饒是他知道這瘋子分明是為了岔開話題,可他卻沒辦法當成耳旁風。大皇子是張壽的仇人不假,也不是什麼好人不假,可皇帝之外,誰敢這麼弄死他?

    見阿六直勾勾地看向自己,花七先是一愣,隨即就醒悟了過來,立刻怒瞪了回去:“看我幹什麼,又不是我幹的!”

    張壽聽到阿六非常沒誠意地哦了一聲,而花七則是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氣惱,哪怕他知道這事情絕對不可能是花七幹的,卻也忍不住隨著阿六調侃道:“是是,花七爺你不要和阿六這小子一般見識,我當然知道不是你幹的。”

    “你們……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花七終於恢復了常態,沒好氣地呵呵一笑後,他就抱著雙手淡淡地說,“之所以知道是灌藥鴆殺而不是仰藥自盡,是因為大皇子的嘴唇有咬傷,雙手的手腕也有反綁的痕跡。想來人就算想要裝成被人害了,也不可能反綁自己再服藥。”

    “是自盡死了之後再被人綁了手,還是活著就綁了手而後被人強行灌藥,在淤痕上有一定差別,而且畢竟有掙扎的痕跡。”說到這裡,花七就瞥了阿六一眼,“這事我回宮稟報之後,看得出來,皇上很震怒。他允准了之後,我就特地來告訴你們一聲。”

    “不論幹這件事的人是誰,不論皇上是不是真的很痛恨這個兒子,可並不代表有人能夠搶在他前面做這種匪夷所思之事。”他說著頓了一頓,隨即自嘲地笑道,“幸虧皇上覺得我是有這個神出鬼沒的本事,但沒有這個時間。”

    “而且要是我出手,怎麼也不至於做出灌藥還要綁人手的事情來。當然,也可能是做此事的人故意用此手段,混淆視聽。”

    花七說著就斜睨了阿六一眼,卻是呵呵笑道,“要不是你天天跟著你家少爺形影不離,沒有離開京城的時間,說不定就連你也要被疑上。而趙國公府的人在那段時間也沒有離開過京城。總而言之,但凡和大皇子有仇的人,總歸有嫌疑。當然,最倒楣的是皇上。”

    張壽想想皇帝在得知這件事時的心情,確實也覺得人心情肯定糟糕透頂。廢後逐子,結果這還沒過多久呢,人就一個個都死了,哪怕皇帝心知肚明不是自己做的,可這種事能夠對外人說嗎?只怕日後青史留名時,在廢後逐子外,皇帝還要再多一個殺妻殺子不逾歲的名聲。

    後人可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隔了幾十年幾百年根本考證不出來,只要史家言之鑿鑿地說你不滿一年殺妻殺子,那你就是殺妻殺子。

    果然,他正這麼想著,花七就又歎了一口氣:“皇上的性子素來不在乎流言蜚語,所以就連廢後也是本打算親自下旨,可誰知道太后那會兒卻主動攬了過去。說實話,我其實不擔心別的,畢竟趙國公也好,你們也好,不會去幹這種事。我只擔心……”

    見花七猶豫了一下,卻又閉了嘴,張壽登時心中敞亮。

    毫無疑問,花七是想說,怕就怕是太后如今打算彌補當年執意立後的錯誤,於是將那母子三人斬草除根。而退一萬步說,人更擔心的恐怕是,事情並不是太后幹的,但太后以為是皇帝幹的,於是主動攬責上身……

    以他對太后和皇帝這對母子的貧乏瞭解都知道,這種非常拗口的扯淡誤解很可能發生。而這種平常人家很好解釋的事情,放在這種天下第一富貴家,那簡直是特別容易擰上。

    而阿六一向對這些複雜的事情不太感興趣,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默默站在旁邊,可此時突然開口說道:“瘋子你好像說過,當年賜死業王和廬王,都是太后的旨意?”

    花七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這個從來都只對打打殺殺感興趣的徒弟,竟然會記得他說過這個?他好像就順口提過那麼一嘴吧?不容易啊,張壽這得是平日如何薰陶,這才能讓人在這方面生出足夠的認識!

    他心裡這麼想,也沒在意阿六對那兩位的稱呼,而是給出了非常語重心長的回應。

    “不錯,當初皇上被那同一天三個產婦生了三個孩子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再加上要收拾平亂,所以當業庶人那兩個被生擒活捉之後,太后就先下手為強,直接先賜死了業庶人,然後親自去看了廬王。她出來的時候,廬王就死了。為了這事兒,皇上和太后大吵一架。”

    “結果,你們應該也能猜到,因為皇上特意吩咐禁口,外頭都只說廬王是畏罪自盡。而皇上憐惜弟弟,就連廬王的王位其實都沒有褫奪,更不像大皇子和二皇子似的,連宗籍都一塊除了。說到底……如果不是太后果斷,大概張園現在的主人,還是那一位。”

    張壽想想皇帝對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一貫的教育,雖說覺得花七的話未必全都是實情,但他也知道,其中至少九真一假。

    但要說太后心硬,他是相信的,因為他第一次隨朱瑩去見這位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時,看到她和朱瑩談笑,那表情和眼神似乎都流露著慈祥關愛,但看他的時候卻帶著深深的審視和警惕。當然,對於曾經垂簾聽政,卻也曾經坦然放權的太后來說,那樣的態度應該只是尋常。

    所以,他在看到阿六似乎還想開口說什麼時,就重重咳嗽一聲,繼而就岔開話題道:“這都已經很晚了,瑩瑩今天和永平公主她們一塊面試女學的新生,難道是人太多了,所以遲遲沒辦法結束?”

    阿六果然立刻被張壽的這個話題吸引了過去,當即完全忘了什麼太后,什麼皇帝,什麼大皇子,立刻躍躍欲試地建議道:“少爺,不如我們一塊去接人?”

    縱使朱瑩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也很高興看到她嫁得好,但此時發現就連阿六也更關心朱瑩,花七仍是不禁心情複雜。尤其是看到張壽幾乎不假思索地點頭答應時,他就忍不住提醒道:“喂喂,大小姐出去哪次不是前呼後擁人手帶足,更何況她自己就是高手?”

    “你們這一出去,說不定她正好回來,一來一去剛巧錯過,那才叫冤枉!”

    “那也比在這浪費時間好。”

    聽到阿六明明聽意思應該是嘀咕,卻偏偏極大的聲音,花七差點沒被噎死。到底是誰在浪費時間。他來了之後,那個一言不合出手就打,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的傢伙是誰?難道不是你這小子嗎?虧我送來了這樣的第一手消息,你這不識好人心的小子!

    阿六只當沒發現花七這怨氣,眼睛只看著張壽。而他這樣簡單直接,本來就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的張壽便笑眯眯地說:“京城的路橫平豎直,再加上瑩瑩都喜歡走同一條路,怎麼可能錯過?至於她是不是帶夠了人,是不是能打,那是一回事……”

    “而我是不是帶阿六去接她,那是另一回事。”

    花七雖說不知道什麼叫做秀恩愛,什麼叫做撒狗糧,但對於單身慣了的他來說,此時還是覺得這張園簡直是沒法呆了。他虎著臉迸出了一句告辭,隨即扭頭就走,這一次卻懶得像來的時候那般飛簷走壁檢視那些小傢伙們的警惕性,而是走了正經的門戶。

    結果,他陰沉著一張臉剛出了二門口時,卻和迎面而來的一行人撞了個正著。發覺那匆匆走在最前頭的人竟然是朱瑩,大感意外的他想都不想就迅速一拍臉,隨即迅速揉了揉,把自己掛在面上的那惱火表情全都揉散了,這才笑呵呵地迎了上前。

    “喲,大小姐這是回來了?剛剛咱們那位姑爺可是和阿六說,你怎麼還沒回來,還說要去接你。我打趣說路上別錯過,人家還一定要去接。嘖嘖,看你們這麼恩愛,大概很快我就能抱上小少爺又或者小小姐了。”

    “花叔叔你胡說八道什麼!”

    朱瑩雖說不怕人調侃,可此時花七連她和張壽未來的兒女都調侃上了,她還是忍不住大發嬌嗔,但罵過一句之後,她卻猶豫了一下,這才悶悶不樂地說:“之前我和明月準備走的時候,清甯宮來人召我入宮,可我和她到了北安門時,卻又被攔住,說是皇上讓我明天再來。”

    “花叔叔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本來笑臉相對的花七,面色頓時一凝。這才剛和張壽阿六說到此節,難道這是已經鬧開了嗎?

    而他雖說瞬間就恢復了鎮定,但朱瑩對他何等熟悉?一看他這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對,立刻想都不想就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花叔叔,到底什麼事?皇上從來不會攔我入宮的!”

    跟著朱瑩出門的朱宏見朱瑩和花七正大眼瞪小眼,雖說按理他應該上前去勸解勸解,但他猶豫片刻,卻選擇了拔腿就跑。張園不比其他深宅大院,除卻張壽和朱瑩以及吳氏之外,就沒有其他女人,因此哪怕他是男子,在必要的時候卻大可悍然直闖內院。

    而不消一會兒,通風報信的他就直接把身手迅速的阿六給帶回來了。

    至於張壽……既然已經從花七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知道自己就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沒用,那當然是對阿六和朱宏吩咐了幾句後,讓人先過來,自己則不慌不忙落在後頭。

    就在朱宏去搬救兵這麼一會,花七已經是把朱瑩給拖到了一邊,言簡意賅地低聲把事情原委大致說了。而朱瑩知道大皇子竟然不是自盡,而是被人鴆殺,那臉上的表情頓時就凍結住了,等聽到花七委婉暗示了某種可能,呆滯的她足足好一會兒才反應了過來。

    “這……這簡直太荒謬了!”又驚又怒地嚷嚷了一句之後,她看到朱宏帶著阿六回來,立刻又說道,“不行,我得入宮去看看!朱宏,你跟我走,阿六,你在家守著阿壽!”

    朱宏還沒來得及答應,卻只見眼前一閃,再一看時,卻只見阿六已經毫不遲疑地張開雙手攔在了朱瑩面前。只知道朱瑩在北安門被攔的他雖說不明情由,可看到這情況,那就算再遲鈍,也知道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於是,他思量片刻,最終靜悄悄地沒出聲。結果,下一刻他就看見花七輕輕巧巧從朱瑩手中脫身出來,繼而就深深歎了一口氣道:“大小姐,這事不是別的事,就算是你也最好別摻和。我這會兒就回宮去,你就好好在家和姑爺一塊呆著,別瞎操心。”

    見花七撂下這話扭頭就走,剛剛一個不備卻被人掙脫的朱瑩頓時大急。可她一跺腳閃過阿六正想再次揪住對方的時候,冷不防旁邊卻再次伸出了一隻手。側頭瞧見又是阿六,一貫很喜歡逗這個少年的她卻破天荒冷臉吼了一聲:“阿六,讓開!”

    然而,她那吼聲換來的卻是對方的紋絲不動。勃然大怒的她登時下意識地伸手一個擒拿,結果竟是輕輕巧巧就鎖住了阿六的肩窩。見如此容易得手,她來不及驚愕,一鬆手就慌忙要追,可眼前倏忽間一花,再一看,剛剛明明已經中招的阿六竟是又攔在了她的面前。

    “你……”朱瑩面對那絲毫不移的堅定眼神,她又知道越不過阿六這十指關,登時氣急了。當然,她知道阿六絕對不會對她出手,可難道她就能因為這一點肆無忌憚地把人打倒然後追上花七?更何況,這小傢伙簡直就是個死硬的木頭人!

    拿人完全沒轍的朱瑩只能在那團團轉,最後方才氣急敗壞地叫道:“不和你說了,我去找阿壽!”

    “喲,找我呢?我這不是來了!”姍姍來遲的張壽遠遠看到這邊的光景,就大略猜到了到底什麼個狀況,因此過來的同時,還少不得沖著朱宏打了個手勢。然後,身為朱瑩身邊第一護衛的朱宏,甚至連自家大小姐都沒有請示,不但自己悄悄閃了,還沖其他人使了個眼色。

    於是,頃刻之間,這二門前偌大的一塊空地上,就只剩下了三個人。而朱瑩的注意力集中在張壽身上,當人過來後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她的手時,她這才如夢初醒,左右一看便發現自己成了光杆司令。可隨著耳畔傳來了張壽的話,她終於冷靜了些許。

    “瑩瑩,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太后和皇上。這時候,一動不如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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