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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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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章 公道在人心?

    意識到張壽便是那位如今名滿京城的東宮講讀張學士,寫了《種藝雜曆》的金文權以及寫了《歲時種植》的郭晟,心裡就已經很百味雜陳了。畢竟,自家孫子也就比張壽小點兒,人家卻不但已經是官,還是東宮太子的老師,可他們還在奔波科場,試圖考出一個進士。

    他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也就是張壽並不是通過科場拼殺出來的士子,而是皇帝因偏愛而用,並不符合一直以來的規矩。然而,眼前卻跳出來一個比張壽更小的少年,而且還用特別誠摯懇切的語氣告訴他們,自己也是個舉人!

    這簡直讓他們覺得,三十多歲中舉,而後六七科會試全都折戟而歸,卻也不甘心用一個舉人去求官,他們這一大把年紀簡直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於是,面對梁儲這特別懇切的請教,兩人都覺得實在是有些話說不出口。而朱二見張壽看向了自己,他則是立刻就搶著介紹道:“妹夫,他們倆就是《種藝雜曆》和《歲時種植》的作者。這兩本農書雖說字數不多,但我讓人念給藏海下院那些個擅長種植的大師傅聽過。”

    “他們都說,書裡很多東西寫得確實是很有用,尤其某些增產之法,有嘗試的價值。而且,那些種植訣竅,顯然都是沒有實際經驗的人寫不出來的。”

    聽了朱二這話,張壽此時壓根看也不看那三個倒楣催的舉人,笑眯眯地對金萬權和郭晟說:“我這二舅哥素來好農,之前去滄州時,就曾經遍歷民間,尋訪那些高產的棉種,為此曾宿於民宅,還和不少經驗豐富的農人攀談過,所以之前尋訪二位,想來也是因為這緣故。”

    先幫朱二把人設立住之後,他見沒得到答覆的梁儲正在那尷尬,他就笑容可掬地繼續說道:“梁賢弟之前與其師白沙先生一同應邀造訪家師葛老太師,聽說這兒有事,就自告奮勇與我一同出來。就連家師聽聞此事時也憤然怒斥,新科舉人看不起老前輩,這是什麼風氣!”

    這事兒居然葛雍也知道了?當聽說此間發生的事情竟是壞事傳千里的時候,三個出身應天府的舉人這才真正著了慌。某人急怒於自己很可能被人打了卻白打也就罷了,可另外兩個意識到要陪綁,本來就已經後悔不迭的他們那就不樂意了。

    如果將來傳開這風聲的不僅僅是蘇州人,還有那位在京城被譽為最最德高望重的老太師也推波助瀾,他們明年會試豈不是泡湯?

    而最壞的結果是,不僅明年泡湯,而且他們的名字被有心人牢牢記住,日後每次會試怕不是全都要鎩羽而歸!能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考上舉人,他們可不願意大好前途毀於一旦!

    於是,那兩個本來就覺得自己只是陪同伴來的年輕舉人當機立斷,雙雙上前對著金萬權和郭晟就作大揖道歉。一個說自己不明就裡,只因同伴閒言碎語就錯幫了人,得罪之處請多多包涵;另一個說自己絕沒有不尊重前輩的心思,剛剛自己進來之後就沒來得及說話……

    反正,兩人態度誠懇,語氣謙卑,以至於壓根沒來得及回答梁儲和張壽的金萬權和郭晟二人彼此對視了一眼,這一次卻是終於開了尊口。畢竟,人家已經把姿態放到了最低點,他們也不希望再捲入這種不知所謂的無關人等。

    “二位不用這樣,剛剛……不過是一場誤會。”郭晟年紀更大兩歲,此時開口定下了基調,見朱二撇了撇嘴卻沒反對,周圍的其餘人也沒見起哄,他接下來說出來的話就順溜多了,“畢竟,二位也是陪著友人過來,不免就覺得他有理。”

    然而,對於剛剛那位硬是跑過來叫囂的傢伙,他就沒有這般寬容了,自嘲似的一笑後,又歎了一口氣:“要說我和老金多年相交,志趣相投,所以常常一塊去鄉里走走。數年前,我們春日去應天附近一處村莊時,卻見某位年輕相公帶歌姬賞花,踏壞農人青苗卻不肯賠。”

    人這麼一說,在場剛剛那些只是純粹偏幫的圍觀群眾頓時就爆了。春天農人正播種育苗的時候,就是剛剛這個嘴巴不乾淨辱人卻被打的傢伙,居然帶著歌姬招搖,踩壞青苗還不肯賠?這簡直太人品卑劣了!

    見眾人反應激烈,郭晟就淡淡地說道:“我們那時候一時氣不過,不免責了他兩句,可那位年輕公子卻不服,我們就忍不住端出了科場前輩的架子,把話說得重了一些,沒想到他就這麼記住了我們,也記恨了我們。”

    “你……你胡說八道!”那原本就捂著半邊臉叫囂要去順天府衙舉告的年輕舉人登時又驚又怒,尤其是看見自己那兩個同伴滿臉鄙視地看了過來,意識到自己這下子孤立無援,他就更急了,“你有什麼憑據,莫要血口噴人!”

    “當時的農人曾經說過,你就是化成灰也認得你。而且,郭兄所言若是有一個字虛言,叫我二人日後會試再無機會,你敢發這樣的毒誓嗎?”金萬權忍不住插話,見對方登時面色漲得通紅,他就冷笑道,“拿自己的科場前途來發誓,如何,你敢不敢?”

    “有什麼……不敢!”

    張壽就只見那個死鴨子嘴硬的年輕人在迸出這麼一句話之後,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那毒誓卻是死活沒能發出來。想來這年頭的讀書人,大多數都不可避免地信奉天地鬼神,牙疼咒似的發誓,到底不可能像坊間那些閑漢似的隨口就來。

    見這傢伙眼神閃爍,他就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既如此,看來孰是孰非已經很明顯了。雖說我不是蘇州會館的人,但我要越俎代庖說一句,不願道歉,也不願發誓,那尊駕再留在此處,不嫌臊得慌嗎?”

    他此話一出,朱二立時緊追不放地叫道:“沒錯,不肯承認更不肯道歉,那就快滾!”

    “沒來由汙了咱們蘇州會館的地方!斯文掃地啊,做錯事情還要來倒打一耙,要不是朱二公子仗義,就被你得逞了!”說這話的,赫然是一個蘇州商人,一面說一面還故意對朱二微微頷首,分明是有意攀附這位趙國公府的二公子。

    “作孽啊,踩壞青苗是要遭天譴的!《三國演義》裡頭,就連曹操為了縱軍踩壞青苗,似乎都割發代首的吧?”說這話的是一個老者,人搖頭歎息的同時,卻又對華會首正色說道,“日後這蘇州會館也得好好管住門戶,不能放這種人進來!”

    “還說是舉人,我看還不如那白臉兒奸臣呢!”這是順著那老者的話繼續損人的好事者。

    在這七嘴八舌的聲音中,那兩個在關鍵時刻“回頭是岸”的舉人就只見自家那個年輕氣盛的同伴面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竟是掩面奪路而逃。可人固然是走了,他們心裡卻知道,只要事情傳揚出去,那就算朱二這位趙國公二公子要擔一點打人的罪責,那同伴卻也完了。

    怪不得人之前語焉不詳,只說是當初未中舉之前,被兩個迂腐老舉人給面唾辱駡了一番,所以如今桂榜題名之後,要在會試前找回這個場子,原來是因為本就不占理!

    至於為什麼不是會試之後杏榜提名時再來找回這個場子,原因很簡單——就算是解元,誰能擔保自己一科就能中?多少解元郎也曾經一次甚至數次兵敗會試?這又不是唐朝,只要是長安京兆府的解頭,那就絕對能考中進士,如今不是當年那種可以走人脈通關節的時候了!

    因此,眼睜睜看著曾經的同伴踉蹌逃走,兩人雖不至於立刻落井下石,但不免再次誠摯道歉,等到金萬權和郭晟再次表示了諒解,他們方才趕緊告退走人。

    否則他們留在這,難不成和別人那樣聲討曾經的同伴嗎?

    而他們這一走,朱二登時就覺得腰杆更加筆直了。對張壽他如今自然是服氣的,而且現如今看張壽帶來的梁儲,卻也格外順眼——要換在往日,他是最討厭這種小小年紀就已經考出功名的所謂才子,尤其是這小少年還是個舉人。

    可人既然說了公道話,他就熱情地把自己其實也只是第一次見,壓根就不熟的金萬權和郭晟介紹給張壽的同時,也介紹給了這位舉人少年。

    而兩位到現在還沒完全摸清楚狀況的老舉人面對這位自來熟的趙國公府二公子,那是壓根連推卻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無可奈何地與張壽和梁儲一一相見。而他們很快就被張壽接下來的幾句話給砸懵了。

    “既然這事情已經被老師知道了,想來他也牽掛到底是怎麼回事。如若二位願意的話,能否陪著朱二哥一塊去一趟葛府?畢竟,朱二哥其實也算是老師門下徒孫,若是我回去幫他說話,老師還未必相信,兩位當事者若是同去,那就不一樣了。”

    說到這裡,不等金萬權和郭晟有所表示,張壽就笑眯眯地看向華會首道:“事已至此,華會首也不如和我同去?不過華家和我有些交情,為免被人當作偏袒,還有誰願意作證嗎?”

    聽到竟然要去當朝第一人葛老太師家裡去給朱二作證,這偌大的地方中原本只是看熱鬧的二三十個人頓時轟動了。一時間,那可真是爭先恐後,若不是華會首親自上前維持秩序,那簡直差點要打起來。

    而金萬權和郭晟這兩個老舉人說起來也算是飽經世事了,哪怕知道為自己主持公道是假,替朱二洗脫汙名才是真——當然那些希望同去的傢伙恐怕全都是沖著想在葛老太師面前露一下臉,他們也不得不在心裡承認,張壽真不像那閒雅的外表一般好惹。

    明明一件挺嚴重的事件,如今卻是完全一邊倒了。說不定,等到他們去見了葛雍,這事兒用不著一日就能傳遍全城。

    而剛剛一直都沒得到正面回應的梁儲,此時也在旁邊一個勁幫腔:“是啊是啊,家師白沙先生肯定也在葛府等著,他也很關心這邊到底是什麼情況,二位元不如同去如何?”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其實是少年怕回去受責。然而,兩位老舉人也都聽說過崇仁學派那幾位得意傳人的名聲,其中,廣東陳白沙便是佼佼者。既然人也在葛府,兩人對視一眼,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而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華會首已經選好了五個所謂“人證”。

    雖然人是很明顯多了一點兒,可華會首已經是竭盡全力壓縮了再壓縮,否則在場的人恨不得都跟著去。而面對這龐大的人數,蘇州會館自然是由華會首額外派了幾輛車,這一次,張壽把自己的馬車讓給了梁儲和金萬權以及郭晟,自己卻和朱二坐了一輛車。

    當馬車起行時,他就皮笑肉不笑地問道:“我說朱二哥,今天就真的這麼巧嗎?”

    朱二在別人面前那是滿嘴瞎話張口就來,但在張壽麵前,他卻知道沒法糊弄,此時乾笑一聲就小聲解釋道:“是六哥親自來找我,說是和瑩瑩說好,要我想辦法做點什麼事出來幫你脫身。可這平白無故的,我怎麼幫你?這不是可巧朱宜正好找到了那兩位嗎……”

    他說著就頓了一頓,隨即聲音更輕了:“他們去蘇州會館訪友卻撲了個空,我匆匆趕到,原本打算是去見他們的時候,雇兩個閑漢來鬧點事情,然後我從天而降仗義相助,可我哪能想到,這人手都已經準備好了,竟然剛剛好好殺出來那麼三個人!”

    張壽頓時滿心狐疑。阿六因為朱瑩的吩咐去找朱二出馬,這很正常,因為之前阿六送了他到葛府書房之前,對他說過,朱瑩有話讓他去傳,所以要離開片刻……然而,朱二的安排還沒用上,就遇上了真正的炮灰,這不免太巧了一點。

    他姑且放下這麼一個問題,細細又詢問了朱二之前的經過,包括所謂的打人和衝突始末,得知阿六根本就是在發生衝突之後帶著朱宜一塊跑去葛府報信的,他不禁啼笑皆非,當下就一把扯開窗簾,四下一看就發現,朱宜倒是好好的在外頭跟著,阿六卻不見蹤影了。

    他無可奈何地放下窗簾,這才沒好氣地對朱二說:“到了葛府別那麼浮誇,說不定還有幾個老夫子留在那。即便就算別人都走了,梁儲梁叔厚的老師陳白沙也肯定在。那是老師親口說的儒林宗師的得意弟子,你別亂說話。”

    “妹夫你放心,誠懇認錯,寬大處理,桀驁不馴,屁股打爛,這道理我早就懂了。”朱二那曾經被父兄千錘百煉後方才痛定思痛的覺悟,此時就充分顯現了出來,“再說,這兩位是我好不容易才尋訪到的,還指望他們一塊編農政全書呢,我當然要在他們面前好好表現。”

    張壽無奈伸手扶額。你都已經仗義出手打人了,難不成覺得這就算是表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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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一章 陪襯人

    當張壽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殺了回來時,葛府的客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陳獻章。而這位白沙先生也不是不想走,而是自己的學生還沒回來,於是只能陪著葛雍談天說地。好在葛雍學識淵博談吐風趣,他倒也珍惜這樣的交流,可當一行人回來時,他就不這麼想了。

    怎麼會這麼一大堆人一塊回來?這是出什麼事了?

    陳獻章剛剛生出疑惑,梁儲就已經沖了過來。他對葛雍行過禮後,隨即就站在自己老師旁邊,劈裡啪啦大爆嘴速,把事情原委始末一口氣說了出來,自己看到的部分他當然事無巨細,而即便是自己沒看到的那部分……他也根據之前得到的資訊,補充得八九不離十。

    結果,張壽發現自己又省事了,因而乾脆來到葛雍身邊侍立,什麼都不解釋。而本來準備說一大堆的朱二,此時也不禁在那有些苦惱地撓了撓頭。

    因為他能說的話都被人家說完了,剩下的都是不能說的——否則難道他去對葛雍說,最初那都是自己接到阿六那番聯絡後的謀劃,結果雇來做戲的人根本沒上場,反派的角色就已經被人搶了?這要是敢說出來,都不用他父兄,這位葛爺爺就能捶死他!

    可別以為葛爺爺年邁體弱,這位年輕的時候據說也是文武雙全,路遇刺客不改色的主兒,如今看似走路都要人扶,可一旦火冒三丈的時候,說不定會露出真面目。

    於是,朱二就陪著笑臉道:“葛爺爺,我確實那時候是一時氣急,所以衝動了。我認錯,可看在我把這兩位老前輩帶來的份上,您就寬宥我這一次吧!”

    葛雍瞅了一眼剛剛見禮時頗有些束手束腳的金萬權和郭晟,看也不看朱二一眼,卻是和顏悅色地對兩人說:“二位寫的農書,我也有所耳聞,雖說這不是我擅長的東西,但農乃國本,太祖皇帝也說過,在沒能解決溫飽問題之前,其他的都是空話。所以,二位很了不起。”

    這了不起三個字的評價從葛老太師口中說出來,那自然分量不同。

    饒是金萬權和郭晟從前聽說過這位老太師一向性格詼諧,平易近人,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此刻不禁大為折服,連忙雙雙謙遜,連道不敢。

    葛雍卻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卻是又朝陳獻章笑道:“昔日我去拜訪吳康齋時,他正在親自帶著學生一起耕種,真正做到了身體力行,躬耕不輟,所以,我很佩服他。他說不下科場就不下科場,說不做官就不做官,真正把教化二字貫徹到底,這才是大儒,純儒。”

    “石齋你也算是繼承了吳康齋的衣缽,清明方正,日後說不定還能再開創一個學派。如今你也有了學生,叔厚小友的心性雖說跳脫了一點,但這急公好義的性子卻不壞。就是叔厚小友日後要穩重些,畢竟朝中都是些四平八穩的人,最看不得有人與眾不同。”

    “而金、郭二位,雖說會試幾次挫敗,可就憑著你們寫了這兩本農書,卻也能說是不負此生了。不過,農書是寫給農人看的,農人卻大多不識字,你記得寫得更淺顯一些,否則,就和曲高和寡一樣,你這本該寫給農人看的書,他們卻不懂,日久天長,書豈不是就失傳了?”

    “要知道,天下士人大多如之前折辱你們那年輕舉人似的,重經史,重詩詞,卻輕實務,想來也沒什麼人去推廣你們這些農書,所以方才有人把你們辛苦的成果當成了笑話。”

    “從古至今,雖說農田產量漸有提高,可到底歷經了幾千年,這點進展實在是微不足道。為何?不就是因為鑽研學問的讀書人多,致力於這種實務的讀書人太少嗎?”

    “所以,我有這麼多學生,為什麼最欣賞的卻是九章這樣一個關門弟子?不是因為他年輕,當然更不是因為他長得俊,而是因為……他小小年紀就知道教化的要緊,就知道農事乃國本,就知道若是有高產的糧食,百姓都能溫飽,這天下就能太平。”

    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堆,葛雍沒等張壽插話,他就沒好氣地說:“九章你也用不著在那假謙虛,你小子確實會折騰,但好歹折騰的東西也有點意思。不說別的,朱家二郎當年多混帳一個人,現在居然也知道好農了,總算是好苗頭!”

    而葛老太師長長一番話,把在場眾人全都帶了進去,一時間誰都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足足好一會兒,陳獻章才開口說道:“家師康齋先生曾經說過,葛老太師身居高位卻虛懷若谷,今日晚輩方才真正見識。家師淡泊名利,對於做官的人往往評價苛刻,卻很敬仰葛老太師。”

    “什麼敬仰,他是真淡泊,我卻是跳不出這個名利圈子。老了不管事了,只能瞎折騰,頂多是為年輕人撐撐腰而已。”

    葛雍臉上笑意更深了一些,卻是若無其事地對華會首和幾個證人點點頭道:“今天也多虧各位急公好義,也算是間接為金、郭二位主持了公道。”

    華會首和幾個所謂證人都是第一次見葛雍這種層面的人物,饒是華會首也算是見慣官場人物的都有些戰戰兢兢,更不要說其他人了。

    可從進來到現在,他們就只見葛雍談笑風生,待人接物的態度口吻都使人如沐春風,那種畏懼自然而然就變成了敬仰。

    此時,幾個人那自然是爭先恐後表示是應該的,但肚子裡打點好的那些阿諛奉承卻都不敢倒出來,總覺得說出口反而辱沒了這位當朝帝師。

    只不過,葛雍竟然真的一個一個詢問了他們的名字以及所做的行業,這卻也讓每個人都覺得很高興。畢竟,葛老太師的記性之好,那是天下都知名的。

    於是,等到每個人都被問過一遍,葛雍又問了問蘇州這些年士農工商的近況,眾人再次爭先恐後地一一答過之後,就趕緊知情識趣地先行告退了,就連華會首也不例外。畢竟,他們都不覺得自己和葛老太師會存在什麼共同話題,等到別人下逐客令就沒意思了。

    而繼續攀談了一陣,接下來告辭的則是金萬權和郭晟。雖然和大名鼎鼎的帝師攀上關係確實是天上掉餡餅,可兩人畢竟不是年紀輕輕的毛頭小子,總不至於因為被張壽請了來,就真的把自己當成一號人物了。然而,當葛雍命人送出一張名帖時,他們仍然有些受寵若驚。

    可是,等到朱二滿臉堆笑地說是要送他們出門,兩個年紀加在一塊都要突破一百歲的老者仍然有些發懵。什麼時候能寫農書的人真的變成香餑餑了?

    這也實在是太稀奇了吧?還是說,難不成堂堂趙國公府二公子,現如今真的不好美色而朱公好農了?

    而接下來提出告辭的則是陳獻章。瞧見梁儲在那眼珠子亂轉,盯著去送人的朱二看個不停,那位來自廣東的白沙先生唯恐這個弟子再說出什麼話,惹出點什麼事,那當然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畢竟,要不是等這個太過跳脫的少年,他早就在之前和其他客人一塊離開了。

    今天自己請來的客人全都走了,不速之客也走了,葛雍見朱二送客還沒回來,面前就只有一個張壽,他頓時嘿然一笑,隨即沒好氣地叫道:“瑩瑩,還不出來?”

    見張壽赫然滿臉詫異,老人家就一拍扶手瞪了剛剛在人前盡力維護的關門弟子一眼。

    “裝,你還裝!你敢說不是和你家媳婦早就商量好的?你前腳剛帶著那梁小子走,瑩瑩就後腳登門了,還讓小廝給我送口信說我哪個相熟的晚輩應邀來給我整理園子……”

    張壽這才知道,之所以沒有在朱二那邊碰到朱瑩,原來是人早就直接殺到葛府來了。他正覺得哭笑不得,葛雍已經是罵開了。

    “大冬天的,我這園子裡的花草樹木都已經一片蕭瑟了,整理個屁的園子!就算瑩瑩你在這上頭眼光再獨到,這宅子是先皇臨終賞賜的,你敢隨隨便便就改動?”

    應聲飄然出來的朱瑩聽到葛雍竟然吐字粗俗,她卻也不在意,吐了吐舌頭就悻悻說道:“誰讓葛爺爺你請的這些傢伙名不副實,我可是悄悄繞到後頭看過聽過,他們說的話甭提多無聊了。也就是那陳白沙明顯沒什麼所求,所言反而常常有精到的地方,其他人真沒勁。”

    “你當人人都是你嗎?落地等於就有雙份的爹娘,還是全天下最頂尖的那種。從小不愁吃不愁穿的,等到了要嫁人的時候,還有九章這麼一個天上地下獨一個的人和你配。就你這頭一份運氣,你讓那些辛辛苦苦讀書的傢伙怎麼比?”

    “你一出生就比人強太多了!還嫌人無聊,你這輩子對誰陪過笑臉嗎?”

    見朱瑩這一次終於乖乖不作聲了,而張壽就更是一臉無辜的模樣,葛雍雖說很想再耳提面命教訓幾句,可想想這小倆口又沒有當眾給那些所謂賢達臉色看,他就輕哼一聲住了口。

    “這些傢伙一個一個都是老油子,好在九章總算比瑩瑩你會裝,否則他們當面在我面前奉承他這關門弟子如何如何,背後就敢編排一大堆不是,你們小倆口信不信?”

    “信,我當然信!”朱瑩趕緊連連點頭,隨即則是斜睨一眼張壽,因笑道:“我當然知道阿壽比我沉得住氣,要不他怎麼能遊刃有餘?當然,也是多虧了葛爺爺你。”

    見小丫頭猶如當年那樣竄到自己背後,一下一下地替自己揉捏著肩膀,饒是葛雍有一千一萬的教誨,此時也就只能在那傲嬌似的輕哼哼。而張壽也少不得順口拍了老師幾句馬屁,於是,葛雍終於心氣順了。

    “十個所謂賢達裡頭,五個是追逐名利的,剩下五個裡,三個是假裝淡泊,實則投機,一個是沒那做官的本事,但那剩下的一個,卻很可能是真儒。但這種人,等閒是請不出來的。比如這一次,如果不是那陳白沙正好應人舉薦到京城,根本就不可能來。”

    “你們當我請這一堆人幹什麼?那還不為了他請來的!”

    張壽頓時做恍然大悟狀:“原來老師請其他人都是當陪襯人的!”

    “沒錯,就是當陪襯人……等等,陪襯人是什麼鬼!”葛雍只覺得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忍不住瞪著張壽罵道,“這陪襯人是哪個意思,你難不成又要給我說,出自什麼典故?”

    見朱瑩笑吟吟地看葛雍吹鬍子瞪眼,卻等人罵完之後再幫忙順氣安撫,張壽見她那會說話的眼睛朝自己瞟了過來,他就淡定地說:“老師,這陪襯人出自一個外國故事。姑且,我們將發生故事的那個城市,稱之為巴黎。”

    “在巴黎,一切都能出賣:愚笨的姑娘和伶俐的女郎,謊言和真理,淚水和微笑……”

    張壽看過一大堆外國長篇短篇各種小說,而左拉的《陪襯人》並沒有什麼精巧的劇情,當初吸引他的,恰恰是裡頭那幾幅其實說不上多美的插畫以及那個出賣醜怪之人的創意。此時此刻,他把這個充滿諷刺感的故事娓娓道來,而說完之後,他就只見葛雍的臉色更黑了。

    “你小子這是諷刺我不厚道是不是?覺得我是以某些傢伙跳樑小丑似的嘴臉,來烘托陳白沙的人高潔和豁達?”

    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張壽就知道這必定會引來葛雍一通訓斥,此時既然意料中事發生了,他就笑著說道:“老師,我怎麼會諷刺你?寫這個故事的人,那自然是為了諷刺在物欲橫流的城市,什麼都可以用錢來衡量,而我用這個詞的意思卻是……”

    “不自量力卻又自視極高之輩,以為自己才是那個千嬌百媚的貴族小姐,而那些低調不起眼的傢伙才是醜怪的陪襯人,其實,真實的情況卻反過來了。就比如今天,那些老夫子讓老師和我看到的,不過是他們那不合時宜,而陳白沙師生讓我們看到的,卻是初心和大志。”

    “那不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而是退則教化一方,進則竭盡所能。白沙先生他是被人舉薦來的吧?可他有過不切實際的希望,覺得自己能躍過龍門輕易為官嗎?沒有。可今天那些老夫子呢?仍然念念不忘從前的打壓,希望自家學派青雲直上,繁榮昌盛。”

    “老師,你不覺得這些人裡,答應要去公學講學的人太多了嗎?可聽講舉子總是有眼光的,到時候,有些人發現淪為另一些人的陪襯人,你說他們會不會反過來恨上你這個發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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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二章 好老師

    當朱二一直把自己想要籠絡的兩位農書作者送到葛府大門,隨即問出了他們的住處(雖然他早就打探到了),又約定了下一次拜訪的時日,神采飛揚地回到書房時,恰是看到正在發呆的葛雍,以及正在眉目傳情的朱瑩和張壽。

    如果張壽知道二舅哥心裡在想什麼,他一定會直接一巴掌拍在人後腦勺上。

    眉目傳情個鬼啊,他是希望朱瑩能夠想個辦法,把剛剛聽了他的話之後,明顯神遊天外的老師給拉回來,可朱瑩卻仿佛不明白似的,依舊在幫葛雍輕輕按摩肩背,仿佛想讓人再多發呆一會兒。

    因此,看見朱二進來的他自然而然就重重咳嗽了一聲,結果,剛剛一直都發呆到猶如泥雕木塑的葛老師終於回過神了,這次卻是毫不猶豫地直接擺了擺手。

    “好了,都回家去吧,省得說我把你們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妻,還有一個馬上就要娶媳婦的傢伙留著不放!”

    見張壽還要再說什麼,葛雍就不耐煩地說:“放心,你這意思我都明白了,別以為你老師我連這點人心都不懂。還有,你也別以為那些不下科場,不求功名,更不求前程的高士大儒就真的無欲無求。無欲無求的話,他們還教什麼學生,著什麼書立什麼說?”

    “這些人那是看似雲淡風輕,可一旦真的把人逼急了,就猶如今天陳白沙似的,他能把你直接拍牆角上去!不滿當陪襯人……呵呵,要的就是某些人不滿。想當初太祖皇帝就對我家老祖宗說過,自漢之後,獨尊儒術固然是使得這天下治理更容易了,但學術之爭從無止境。”

    “儒家自己就窩裡鬥個沒完!爭的是什麼,是在朝堂裡的話語權,是在士林之中的話語權!從漢時的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到宋時的新學和舊學,再到後來的理學……太祖皇帝是希望百家爭鳴,可太宗皇帝卻定了程朱理學為官學。”

    “太宗皇帝固然是受了一些身邊人的影響,但既然朝中沒了威望卓著的太祖皇帝鎮壓,朝中那些本來安分守己的文官,早就分了派系,太宗末年差點把狗腦子掐出來!太祖皇帝的初衷是以學校來遴選人才,但此後既是全憑科舉,以什麼為題,那不是重中之重?”

    說了兩句極其粗鄙的話之後,葛雍這才面無表情地說:“我之前說吳康齋是儒學宗師,那是我的心裡話,因為我哪怕七元及第,卻只是家學淵源,祖宗蔭庇,我又正好有那麼一點才能和名氣,所以要說我是什麼文壇泰斗宗師之類的,我自認還是不夠格。但是……”

    “算學宗師我卻是當仁不讓的!可這麼多年,算學為什麼就始終不過是零零落落幾個人才?朝廷從前對天文術數的禁令是一回事,士林瞧不起天文術數,所以後繼無人,那更是另外一回事。之前借著你的婚事鬧那麼一出,你以為我為什麼會答應陸綰和劉志沅?”

    老人家淡淡看了張壽一眼,面上帶出了更深沉的笑容。

    “接下來這公學講學固然看似是揚你的名氣,長你的威風,但有心人看得出來,那是一群被壓制太久的傢伙去和朝中那批舒服太久的老傢伙鬥!而且,九章,知道我為什麼眼看皇上如此給你加官和恩遇,使你成了眾矢之的,卻沒有絲毫勸阻嗎?”

    “我不怕揠苗助長?我不怕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當然怕!但你這個標杆立起來,你看京城乃至於天下有多少人眼睛盯著你那九章堂!”

    “只要人才紛至遝來,何愁算學不興!你要時間,算學也要時間,不讓其他人鬥一場,烘托出公學這個中心,你哪怕是太子的老師,又哪來的機會?我還是皇上的老師呢,還有褚瑛齊景山這樣的老朋友,而且皇上自己也對復興九章堂很感興趣,結果呢?”

    “結果是等到你橫空出世,我這才找到了一個機會!結果是陸三郎在你教導下浪子回頭變天才,我這才有向天下展示算學也能飛黃騰達的機會!”

    葛老師明白無誤地承認了自己的某些心思之後,這才再次下逐客令。

    “好了好了,趕緊回去,省得你們小倆口在我面前晃著礙眼,刺激我這個沒了媳婦的老人家。朱二郎你也是,別拿那種眼神看我,誰讓你是九章的妹夫,是瑩瑩的二哥!”

    難不成我這出身居然也變成罪過了嗎?朱二簡直覺得自己倒楣極了,這也能遭了池魚之殃。要知道,他還沒怎麼聽懂葛雍這些話呢!

    然而,被朱瑩直接拖出去之後,他看到張壽竟是不時轉頭回望書房,他這才想起了葛雍剛剛那番話,頓時有些不安地問道:“妹夫,剛剛葛老太師說的這些……”

    “爛在肚子裡。”沒等張壽開口,朱瑩就直接打斷了朱二,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就是爹娘大哥和祖母那兒也別說。”

    這下子,朱二立刻篤定了。擁有了和妹妹妹夫一模一樣的秘密,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朱二確實就像是葛雍之前說的那樣,今非昔比,已經不再是家中被邊緣化的紈絝輕浮子了。於是,他眉飛色舞地點了點頭,聲稱要去籌畫拜訪金郭兩位的事宜,恰是閃人得飛快。

    而和張壽一塊出門,看到丈夫在上了馬車後,卻也是一臉怔忡的模樣,朱瑩頓時有些擔心,禁不住就開口說道:“阿壽,你不要覺得葛爺爺從前那是把你架在火堆上烤,他其實……”

    朱瑩一開口,張壽終於從恍惚中清醒了過來,他靜靜地聽著朱瑩說話,可沒等人把話說完,他就把她攬入懷中,拍了拍她的脊背後,隨即泰然自若地笑了笑。

    “你想岔了,我要是就因為老師那點話就心生怨恨,那豈不是太狼心狗肺了?”

    “要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出人頭地,奪目耀眼,只有那條看似幸進的路子可以走。而要在短時間之內擁有可以迎娶你的地位,也只有那條路可以走。我之前也說了,考狀元這輩子不可能,下輩子也許有指望,封爵大概再下輩子都未必可能,難不成我要以一個白身來娶你?”

    “老師說,都是他利用我來吸引人學算學,可對我來說,何嘗不是用他的名望來吸引學生學習這‘葛氏算經’?”

    “所以,我剛剛提醒老師,是希望他和劉老大人陸祭酒別玩得太過,回頭把自己陷進去。可老師既然自己早有打算,那就行了。至於老師那一通肺腑之言,我們記在心裡就行。我只希望在老師的有生之日,讓他能夠看到後繼有人的勝景。”

    雖說已經是夫妻了,這些天也沒少一晌貪歡,可被張壽這麼一抱,朱瑩還是覺得面頰微微發燙。然而,聽到張壽開口說出了那一番話,她就知道張壽這會兒並不需要溫情旖旎,而是需要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因此,她就靜靜地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聽著他把話說完。

    “不是我一個,也不是陸三郎一個,更不是九章堂這區區兩屆不到百人。而是成百上千,成千上萬人……我泱泱華夏,從來都不缺人才的土壤,只是很多人從來沒有這個機會,這才會埋沒在污泥之中,沒有綻放就凋零。算學是新事物,那更是如此。”

    直到最後聽見張壽說,很多人缺少機會便泯然一世,朱瑩不禁為之動容。她這樣出身富貴的暫且不提,可天下千千萬萬的人,有多少人確實需要一個機遇方才有騰躍的機會?

    如果那時候因為二哥硬是要把她嫁給陸三郎,她沒有因為祖母的安排而下鄉,沒有遇到張壽……那眼下兩人琴瑟和諧的一幕,豈不是再不可能發生了?而張壽,會不會困頓于那座寧靜卻沒有任何變化的小村子,然後變得平庸無人知?

    張壽如此人才都尚且如此,那天下其他人呢?就如同今日陳白沙那樣的儒者,尚且都在會試中折戟,更何況那些根本就不擅長四書五經,卻在別的地方擁有非凡天賦的人才?

    想到這裡,朱瑩就輕輕搖了搖頭,隨即離開了張壽那懷抱,理了理頭髮就嫣然笑道:“既然阿壽你已經下了決心,那若有什麼事要我做,你就儘管說。民間婦人都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自然是與君為婦,與君同路。”

    見張壽愣在了那兒,仿佛是難以置信自己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朱瑩不禁大嗔道:“幹嘛,你難道覺得我就俗到不會說這些話嗎?還是你不願意和我同路而行?”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會一時這般大嗔,一愣之後,他頓時大笑了起來。如果不是在馬車中,他恨不得把妻子抱起來打個旋兒,宣洩心中那滿腔喜悅。

    他們小倆口正柔情蜜意的時候,從葛雍府中離開的這好幾撥人,卻是以最快的速度將今日這些事情散佈到了城中各地。

    這其中,那些名士賢達們顯然並不在意什麼老舉人被新舉人挑釁這種小事,否則也不會在張壽回來之前就紛紛告辭。

    他們在意的,是如陳獻章這樣的崇仁學派出師弟子竟然也到了京城,是崇仁學派第三代竟然有人考出了舉人,即將邁入會試場。所以,他們幾乎是甫一回到臨時的住處,就立刻派出子侄和學生四下送信,頗有一種狼來了似的擔憂。

    而蘇州會館包括華會首在內的那一撥商人富戶,則是在幫朱二渲染那仗義出手之事。在他們的描述中,金萬權和郭晟昔日怒斥人踏壞青苗的言行舉動被無限拔高,於是,朱二那急怒之下含恨出手的一巴掌,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至於張壽……華會首非常明白在這整件事情中,沒有太大張壽出場的必要,所以在囑咐自家會館裡那些人時,他有意提醒,少提張壽,甚至不提張壽,極力弱化他的存在。

    於是,就在傍晚,乾清宮裡的皇帝也好,三皇子這個太子也好,全都得知了此事。對於張壽婚宴上那場群賢會,親自帶三皇子去過張園的皇帝當然知道。然而,他那時候並沒有喬裝打扮去前邊喜宴上轉一圈,因為他對於私底下見見那些賢達本來沒有太大興趣。

    他當皇帝已經很多年,沒事就微服出宮,見過林林總總各種各樣的人,早已經不是聽聞什麼賢達就慕名前去拜訪的少年了。

    可葛雍這已經是邀約了第二批人到府上了,中間卻蹦出來一對聽著有些意思的師生,皇帝自然覺得頗感興趣。要知道,他不如太宗皇帝那般強勢,太宗皇帝是要你做官你卻不應召,那就滿門禁錮,從子侄後代到學生,那就都不用出仕了,而他素來是一種非常隨興的態度。

    下頭舉薦某某有賢名,他就下詔召入京城,但兩次下詔之後,如果對方推脫,那他就算了,絕不會第三次下詔。做官這種事,合則來不合則去,天下有的是人才,他何必強求?

    所以陳獻章的那位老師,他召過兩次,人家推脫,他就把這個人丟在腦後了,哪怕這些年也聽說過崇仁學派在天下好大的名聲,也有官員上書舉薦,他卻只當耳邊風。

    此時此刻,面對自家一手扶持的太子,皇帝少不得對人灌輸著自己那番理念。然而,三皇子靜靜聽著,到最後卻突然開口問道:“父皇,那位陳白沙今科明顯是不打算和學生一同下場應試,而他又是周祭酒的前任舉薦的,也來了京城,那麼父皇打算讓他做官嗎?”

    “如果做官,父皇打算讓他當什麼官?”

    這是一個很實際,很直接的問題,但三皇子既是坦然問了出來,皇帝也就大大方方地說:“他是舉人,而且如今還不到四十歲,又談不上對朝廷有功,若是以鴻儒啟用的標準,任他為翰林,哪怕只是區區一個檢討,恐怕也會招來攻譖無數。”

    三皇子如今已經能跟上皇帝的思路,此時微微一怔後就點了點頭,隨即就小聲說:“那麼,和當初老師一樣,讓他去國子監教化,這應該很對他的路子……不,周祭酒既然因為他去參加老師的婚宴,就停了他的講學,那麼顯然很排斥他。難道父皇打算讓他去公學?

    “哈哈,知父莫若子,你答對了,只可惜沒有獎勵。”皇帝笑著摸了摸愛子那圓滾滾的腦袋,只覺得手感很好,唯獨發冠硌手。仿佛是看出了三皇子的疑惑,他微微笑道:“公學已經有劉志沅和張壽兩個官,為什麼不能再多一個?而且,你想不想再多一個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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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三章 雪上加霜

    孔大學士自請去皇莊安撫,本來是打算在朱瑩那一趟皇莊之行失敗之後“力挽狂瀾”,當然更重要的是挽回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在他看來,大皇子已經被除去宗籍,朱瑩遇到的那一場騷亂不過是鄉間腐儒帶著一群不明真相的百姓,只要自己露面,肯定很好處理。

    可他怎會想到,大皇子竟然無聲無息地在房裡仰藥自盡了!而且,人完全沒有留下遺言!

    於是,但求有功的他此行卻仿佛變成了只求有過。哪怕竭盡全力,好歹是安撫了那些不明就裡被人忽悠來的百姓,可是,當皇帝派了御前近侍的新任頭子花七來查訪大皇子的死因時,孔大學士還是不可避免地“病倒”了。

    畢竟,在主動請纓來做這件安撫的大事之前,他本來就是躺在床上哼哼的病人,這種時候不病,還能怎麼著?打疊精神和花七一塊去追查大皇子到底是怎麼死的嗎?

    正如孔大學士所料,花七倒是禮節不缺地前來拜會他,可當看到他那說不出是蠟黃還是蒼白的臉色,聽到他那有氣無力的話語之後,人就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安慰他好生寬心養病,然後就自行去查探這樁疑案了,一點都沒有要求他的協助,也沒有再質詢過他什麼細節。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在某天夜裡好端端合眼睡的,可等睜開眼睛時……他看到的竟是自家妻子顧氏那張又驚又喜的臉!

    這下子,本來還有些迷糊的孔大學士登時受到了莫大的驚嚇,打了個激靈之後,他就以一個病人不可能達到的速度猛然彈了起來,竟是失聲驚呼道:“你怎麼來的?誰讓你來的?”

    顧氏沒想到丈夫見了自己竟然和見了鬼似的,哪怕人正病著,說不定這是一覺醒來人在犯迷糊,她仍然覺得大不是滋味。然而,她也知道孔大學士不但是家裡的頂樑柱,還是整個孔氏一族的支柱,只得陪著笑臉解釋道:“老爺,我沒出過門,您這是在咱們家裡。”

    “家裡?”如果說孔大學士剛剛僅僅是驚嚇,那麼他此時此刻就完全是驚怒了,“胡說八道,我昨夜入睡的時候還在皇莊,怎麼就回到了京城家裡?”

    然而,話一出口,他就猛地想起自己這一覺睡得相當香甜……換言之就是睡得相當死!仿佛合上眼睛時還在皇莊,而眼下睜開眼睛時卻如同顧氏號稱的一般已經在自己家裡!他不由得掐了一把大腿,借著那刺痛感確定了自己眼下並不是在做夢,這才死死盯著顧氏。

    “我什麼時候被送回來的?現在是什麼日子,什麼時辰?”

    哪怕顧氏再遲鈍,此時也知道孔大學士恐怕並不是知情狀況下被送回來的,當下就慌忙開口解釋:“如今是臘月初一,眼下快到午時了,老爺剛被送到家裡不到一個時辰。是一隊銳騎營兵馬護送回來的。為首的人說,老爺這些天勞心勞力,累病了,還請在家裡好好調養。”

    見孔大學士那張臉比黑炭還要黑,顧氏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又添了兩句:“而且,他們把您送到這裡之後,宮中又派太醫來過了,還給您把了脈,留下了藥方。”

    這下子,孔大學士頓時氣怒攻心,差點沒氣暈過去。他之前在皇莊時,身邊還有不少親信隨從,不論是請大夫,還是抓藥,這些都能夠由他們去完成,所謂病情如何也完全在掌握之中。可他哪裡能想到,有人竟然能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無聲無息把他送回來。

    還趁著他昏睡不醒的時候,把宮中的太醫都請來把脈開了方子……這他還怎麼裝病?

    幾乎真氣出病來的孔大學士強忍著喉頭腥甜,氣急敗壞地問道:“那個太醫說我是什麼病,他都開了什麼藥?”

    顧氏之前因為太醫說孔大學士沒什麼大礙,於是就開了非常中正平和的養身方子,她還一度如釋重負,可如今孔大學士突然這個樣子,她就意識到事情不妙了。莫非丈夫是裝病卻被人識破,不但在不知情時被送了回來,而且還有太醫和藥方作為鐵證?

    她慌忙把太醫的診斷以及藥方上用的藥大致說了說,下一刻,她就只見孔大學士一下子癱軟在了床上。她趕緊撲上去扶住了人,隨即使勁在其背後塞了個大引枕,這才小心翼翼地安慰說:“如若皇上真的惱了你要降罪,那也不至於派兵護送你回來,再請太醫過來。”

    “你錯了,皇上其實早就惱了我。”孔大學士苦笑一聲,心想自從江閣老去位,自己卻擺出了不偏不倚的態度,而且在很多皇帝堅持的事情上唱對臺戲時,皇帝就已經惱了他,否則也不至於至今都不按照慣例定首輔。

    然而,對他不滿,並不是皇帝會輕易再動他這樣一個閣臣的理由——連續對內閣下手,這是會引起朝廷乃至於士林反彈的,如今不是二十年前,不再是毛頭小子的皇帝當然會謹慎行事。而且,就他之前的那些錯處,也並不足以把他拿下去。

    就算是這次大皇子之死也是一樣,畢竟,從嚴格意義上來說,被除宗籍的大皇子已經是一個庶人,尊稱皇子不過是大家的習慣。而且,那是一個在京城以及在地方煽動百姓,雇請亡命圖謀不軌的罪人,他只不過是沒看好人以至於人畏罪自盡,也就是個疏失的罪過。

    皇帝真要追究下來,有的是人替他鳴不平。可是,沒病裝病這種事,往小了說那是矯情,往大了說,那卻是欺瞞君上。最重要的是,這和他之前與張壽針鋒相對,以及犯的某些小錯誤乃至於笑話不同,這涉及到個人操守問題。

    閣臣最討厭的就是被人揪著操守問題不放,而那是禦史最喜歡攻擊的點!

    孔大學士蠕動著嘴唇,最終還是心煩意亂地點醒了自己的妻子。而顧氏之前只是關心則亂,丈夫一點破這關節,她立刻就完全醒悟了過來,這下子登時大為驚恐。好在她也算是見慣風浪,很快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卻是擠出了一絲笑容。

    “我知道了,老爺放心,我會放出消息,就說您是因為疲累操心過度,這才病了,休整兩天就能重新回內閣辦事。”

    妻子既然明白這一點,孔大學士也就不再囉嗦,畢竟,責備之前的事情於事無補。然而,接下來他詢問離京這些天裡發生的事,不出意料地聽到張壽和朱瑩終於成婚時,他還有心情嗤笑了一聲,可聽到折騰出來的那巨大陣仗,他的臉色就再次變了。

    畢竟,在大皇子突然死了這件事之後,他為了避嫌,立刻停止了和京城的所有消息往來,所以竟還是第一次知道那群賢薈萃的場面。

    “張壽沒有這麼大能耐,必定是葛雍……還有陸綰和劉志沅!”

    說出這三個名字的時候,孔大學士只覺得一顆心沉甸甸的。陸綰和劉志沅昔日就是兵部的同僚,畢竟尚書和侍郎不能完全按照上司和下屬這種定義,可從來就沒聽說過有多好的交情,反而因為性格不合,起齟齬的時候居多,可現在倒好,兩個人完全攪和到一塊去了。

    至於葛老太師,那完全不是孔大學士能動得了的人。因此,他也唯有在心裡恨恨地罵了兩聲,直到……妻子顧氏又吞吞吐吐說出了一個他始料不及的消息。

    “你是說,崇仁學派吳康齋的學生,廣東陳白沙,這次突然帶著學生到了京城?他不但去了張壽的婚宴,而且還帶著學生赴了葛雍的邀約,那個小小年紀的學生還是舉人,這次要參加會試?消息是那些名士傳出來的?”

    得到了妻子再次確定的答覆,孔大學士一張臉已經陰得如同雷暴雨前夕的天空。別看整個崇仁學派看上去就沒出什麼做官的,但是,很多地方官都對他們極其推崇,舉薦自始至終就沒斷過,如果不是吳康齋並不打算到京城來當個官,此刻早就在翰林院佔據一席之地了。

    而他不擔心別的,就擔心吳康齋那身體力行的一套入了皇帝的法眼,於是不用則已,一旦皇帝真的起意,那一大堆徒子徒孫頃刻之間就會得到巨大的機會。

    心情鬱結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蹦出了幾句氣話:“乳臭未乾的少年居然也能中舉,廣東鄉試的主考官也實在是太兒戲,此番會試就沒有那麼僥倖了。”

    雖然論理不該刺激自己的丈夫,但顧氏不得不給孔大學士提個醒,免得人日後知道了又要生悶氣:“老爺,明年會試不是剛好點了吳閣老當主考?”

    這一次,孔大學士頓時怔住了。原本會試主考官未必要閣老來擔當,是吳閣老主動請纓,說是太子冊封之後的第一次會試,總要選一些更富朝氣的人才……什麼叫更富朝氣,難道不是要選一些年輕的人嗎?

    照這麼說來,陳獻章帶來的那個年輕學生,豈不是大有希望?

    孔大學士越想越是不安,越想越是煩亂。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又是一陣哭天搶地的吵鬧,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個丫頭慌慌張張的聲音:“夫人,隔壁九太太來了!她說五城兵馬司的人突然登門,說是要緝拿九老爺歸案……”

    只叫夫人,這自然是還不知道裡頭孔大學士已經醒了。而顧氏知道孔大學士這會兒心煩意亂,哪能讓孔九老爺這狗屁倒灶的事情來驚擾了他?當下她急匆匆地就想出去,可人才剛到門邊,她就聽到了趙氏那極大的嚷嚷。

    “嫂子,那些兵馬兇神惡煞,根本就不聽人說話,我家老爺本來就病得七葷八素,這要是被他們帶走,還有命能回來嗎?我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家老爺吧!”

    又是朱廷芳!又是五城兵馬司!孔大學士心裡邪火直冒,可上次朱廷芳就敢直接沖到他家裡來發難,而且還偏偏自家長子夫婦鬧出了那樣天大的笑話,他這個堂堂首輔大人被氣得告病在家,卻又因為秦國公張川一席話而攬下了大皇子這件事,結果又惹得一身騷。

    現在,朱廷芳再次登門,這卻是直接就要衝著他的族弟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孔大學士按著胸口,隨即一字一句地對回首相望的顧氏說:“你帶上幾個人,跟著去隔壁看一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朱廷芳有沒有親自來。如果親自來,你就請人來見我。”

    見顧氏明顯有些猶疑,似乎是覺得不應該在眼下這種情勢下插手管孔九老爺的事,孔大學士就加重了語氣說:“如果被人覺得,我連自家族弟的事情都沒辦法管,那麼本來在四周圍虎視眈眈的群狼就會一擁而上,到了那時候,就真的是無力回天了!”

    直到這一刻,顧氏方才真正意識到局勢險惡,她慌忙重重點了點頭,慌忙快步出了門。聽到門外傳來了顧氏和趙氏說話的聲音,孔大學士軟軟往後一靠,只覺得一顆心跳得飛快。哪怕之前他斷定皇帝不會輕易再搬開他這個閣老,可朱廷芳的舉動卻依舊讓他心生惶惑。

    趙國公朱涇本來就是皇帝手中一把最鋒利的刀,現如今這把刀至少是藏進了鞘中,可朱廷芳這把新的刀,卻比當父親的更加犀利,如果真的是不見血就不肯收,那便麻煩了!

    雖然狀似閉目養神,但一大堆的事情都沒有解決,孔大學士心裡亂糟糟的,別說睡著了,甚至兩邊太陽穴都隱隱脹痛了起來。

    然而,妻子顧氏被他打發去隔壁看情況,而其他人又似乎是因為顧氏的吩咐沒有進來,他哪怕口乾舌燥,可竟是連一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他幾次張口想要叫人,最終都強行忍住了。如此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終於聽到外頭傳來了動靜。

    “我聽說孔大學士因病被護送了回來,原來這都已經可以見客了。看來這病還算輕。”

    聽到朱廷芳這刻薄的話語,孔大學士忍不住額頭青筋跳了跳,隨即一把拉下了床邊上的簾子,仿佛只要待會不看見對方的人,那就能隔絕一下自己的怒火。

    在一陣腳步聲之後,他終於聽到了朱廷芳那閒適的聲音:“孔大學士安好。”

    安好個屁!孔大學士很想這般回擊,可最終卻還是憋下了這口氣:“朱大公子既然知道我是回京養病,我一回來你就在隔壁要緝拿我族弟,這難道不是在逼我快死嗎?”

    “孔大學士言重了。”朱廷芳施施然在床邊錦墩坐了下來,好整以暇地說,“好教孔閣老得知,多年以來,令弟雇兇殺人、爭產、傷人……劣跡累累,即便說是惡貫滿盈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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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四章 威脅?妥協?

    惡貫滿盈這種形容詞,那是不能隨便用的。至少就孔大學士所知,除了叛臣、謀逆以及不少殺人越貨的罪犯,絕對不會有人輕易把這個詞用在一個太常博士身上。至少,朱廷芳這個人人贊是文武雙全的趙國公長子,不可能連這種忌諱都不知道。

    雖說覺得腦袋挨了重重一棒,但他還是打起精神冷笑道:“朱大公子說他是惡貫滿盈,我倒是很好奇,他到底犯了些什麼罪過,能夠當得起這四個字?”

    見孔大學士這一次直接用他來指代孔九老爺,隱約有些劃清界限的意思,朱廷芳就淡淡地一笑,隨即輕描淡寫把人當初雇凶暗害同僚那個幼子的事說了,又一一羅列出了孔九老爺這些年來和人爭產、爭地、關說人情,甚至還關乎到人命等等斑斑劣跡。

    直到說得孔大學士整張臉都抽搐在了一起,他這才慢悠悠地說道:“所以,令弟媳哭訴說五城兵馬司不管孔大學士您那族弟的死活,硬是要把人帶回衙門去,我卻不得不說一句,他自己傷天害理的時候,可有考慮過別人的死活?”

    孔大學士是真心不知道,自己那個一向看似精明強幹的族弟,竟然會在私底下背著自己做出這麼離譜的事情。爭產這還好說,要知道京城那麼多達官顯貴,有幾家能夠人品高潔到私底下從來不與民爭利?但打著他的旗號關說人情,其中甚至涉及到人命官司,這就惡劣了。

    但是,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那個族弟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連同僚的幼子也能下手暗害……這簡直是心如蛇蠍,罪該萬死了!

    一口氣死死堵著喉嚨口,孔大學士只覺得整個人的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他當然希望朱廷芳這是血口噴人,這是欲加之罪……可問題在於,他非常瞭解朱廷芳這個人,深知其絕對不可能在沒有調查清楚,甚至沒有人證物證的情況下來拿人。

    可是,他又不可能就這麼無可奈何地直接放任朱廷芳抓走自己的族弟,當下就陰著臉說:“朱大公子一張口就是一連串案子,敢問從前怎麼就沒人爆出來這許多?莫非從不怕事王大頭在的時候,他那鐵面無私,還比不上你和秦國公一人坐鎮順天府,一人坐鎮五城兵馬司?”

    要是換成別的年輕人,面對這樣的質疑和挑撥,很可能暴跳如雷,但朱廷芳那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性格,聞聽此言,他卻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王大頭確實是是最有擔當,鐵面無私的性子,但如果連苦主自己都以為遇到的是事故,壓根就沒有去官府舉告,那麼他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可除非夜審陰間,否則也不可能順藤摸瓜查到正主兒身上。所以,這些當初王大頭都沒有發現的案子,我只是運氣好而已。”

    朱廷芳說著嘴角一翹:“誰讓我那妹夫有個樣樣全能的管家?有人想不開非要半路截殺他這個怪物,結果生生葬送了一個非常善於幫這些達官顯貴之家幹髒活的黑手?這傢伙招認了一些事情,當然,孔大學士你也可以覺得他是信口開河,但是……”

    他頓了一頓,若無其事地說:“但是,不久之前你隔壁那位族弟家裡鬧鬼的事兒,你應該聽說了。他派了心腹下人,去好幾座寺觀給一個無親無故,小小年紀就夭折了的同僚幼子做法事,光是供品和香燭就開銷出去兩三千貫,孔大學士你可聽說過?”

    孔大學士本以為朱廷芳那些線索全都是從某個落網的傢伙那兒得來的,原本打算揪著這一點來做文章,可當聽到朱廷芳說,孔九老爺竟然因為區區一次鬧鬼,就花了這麼大本錢,給一個夭折的小孩子做法事,他就不由得心裡咯噔一下了。

    就憑他那族弟無利不起早的性情,這絕對不正常!

    話雖如此,但他還是哂然一笑道:“雖說我不知道他突然花大錢去做法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若是僅僅因此就要定他的罪名,朱大公子不覺得這實在是太牽強了嗎?”

    “牽不牽強,這就是天知道了。至少,當我之前帶人出現在令弟跟前時,他驚恐交加,口口聲聲說冤有頭債有主,讓我去找下手的那個人索命,他說,都是那傢伙幹的!”

    朱廷芳說著就笑了笑,但那笑容卻顯得有些猙獰:“忘了告訴孔大學士,我那個先進去的護衛一身判官行頭,本來就魂不守舍的他大概是被嚇得不輕。”

    扮成惡鬼嚇人這種完全上不得檯面的伎倆,朱廷芳卻說得氣定神閑,仿佛完全不怕孔大學士一氣之下指使人彈劾,又或者是用其他手段來施壓。

    可孔大學士只在最初的時候想過質疑朱廷芳這下三濫的手段,可這念頭轉瞬即逝。因為就算事情傳開了,朱廷芳頂多被皇帝罵一句胡鬧——二十出頭的他也確實有胡鬧的藉口,可孔九老爺卻不一樣。

    最應該懂禮的太常博士卻畏懼鬼神?你不做虧心事,怕什麼鬼敲門!知道敬畏鬼神,想當初就根本別動那種傷天害理的念頭!

    孔大學士那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已經緊握成拳,指甲甚至都深深刺入了掌心,卻是用這種刺痛來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被朱廷芳輕易激怒了。要知道,上一次朱廷芳堵門,如果不是因為他被激怒,而家裡子媳則是被嚇壞了鑄成大錯,也不至於把他逼到了這麼被動的境地。

    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他這才聲音沙啞地問道:“那麼,今天朱大公子是一定要把人帶走了?”

    他本以為會聽到一個肯定的回答,可沒想到首先迎來的,卻是朱廷芳的一聲笑:“那倒不一定,令弟現如今神情恍惚,魂不守舍,仿佛真的撞到鬼了似的,我就是強行把他帶回去,到時候話沒問出來,他有個好歹,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但是,孔大學士你得拿出態度來。”

    儘管朱廷芳流露出了萬事好商量的語氣,但孔大學士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更加警惕了起來。他也懶得來回試探,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什麼態度?”

    “那當然是……誠意。”

    向來油鹽不進的朱廷芳突然擺出了這仿佛是索賄似的姿態,他也知道孔大學士只要沒有蠢到家就不可能相信,當下就索性一把撩開了剛剛孔大學士放下的帳子,和人來了個面對面。

    見孔大學士面色清白,眼神慍怒,面龐比上一次見時竟瘦削了一大圈,仿佛真的病了,他就不禁呵呵一笑:“令弟的案子如果鬧大了,孔大學士你這個閣老恐怕免不了要學當初的江閣老。而家族出了這樣的敗類,只怕要牽連到不少後輩的前途。”

    如此露骨的威脅,孔大學士自然不能忍。他深知在官場上,面對脅迫或者訛詐,後退一步的結果就是可能被人逼得步步後退,到最後更可能落入萬丈深淵。所以,他想都不想就冷笑道:“如果真是那樣,孔家大不了封門讀書,三代不出!”

    這當然是一句仿佛破罐子破摔的氣話,三代不出仕的代價,對於任何一個致力於傳承家名的書香門第來說,都是毀滅性的。更何況,這還不是因為得罪皇帝又或者權臣之類的事情而被迫隱居家中,而是因為出了個敗壞家名的不肖子弟。

    可眼下孔大學士只能用這樣硬梆梆的態度來對付朱廷芳,因為他深知朱廷芳性格和朱涇一脈相承,深得孫子兵法之要。所謂“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說的就是這種人。

    所以,他只能擺出魚死網破的決心,以此表明決不妥協。

    果然,在自己的怒瞪下,孔大學士就只見朱廷芳呵呵一笑,卻是又優哉遊哉地坐了回去:“所以,孔大學士不覺得,你身為兄長,身為閣臣,應該代令弟好好安撫受害者家屬嗎?令弟那位無辜喪子的同僚,自己如今也已經過世了,但他還有女兒在世。”

    “而那些被無辜奪產的人,如今有人生活很艱辛,也有人已經掙扎著重振家業,但都是艱難求存,你是不是該好好幫扶他們一把,又或者用某個始作俑者的家產作為賠補?”

    “再比如那些木已成舟的官司,是不是應該重新翻出來,給原本占理的一方一個公道?”

    孔大學士一下子就聽明白了,朱廷芳的意思是,自己那個族弟最嚴重的一樁罪過,也就是雇兇殺害同僚之子,可以在別人毫不知情的狀況下抹平,而代價則是需要“補償對方”,但這個補償相比後頭那些事件,是可以在私底下靜悄悄進行的。

    當然,孔九老爺仍然會被追責,可那就只是奪產和關說人情這兩樁了,至少不會給孔家背上難以磨滅的惡名。

    對於朱廷芳如此明顯的讓步,孔大學士卻沒辦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因為他知道朱廷芳不好說話。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聲音低沉地問道:“你說了這麼多,那麼,交換條件呢?”

    “交換條件……很簡單。”朱廷芳笑了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前天葛老太師邀了不少人雲集府上,對廣東陳白沙讚不絕口,聽說他是前國子監錢祭酒推薦來京城的,可原定的國子監講學卻被人攪和了,所以就打算請他到公學講一講。”

    見孔大學士那張臉果然就變得相當精彩,似乎是料到了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朱廷芳就笑眯眯地說:“葛老太師欣賞的人,家父當然打算去看一看聽一聽,秦國公也是如此。孔大學士身為德高望重的閣臣,希望也能出席。”

    這無疑就是朱廷芳的交換條件。乍一聽來,仿佛比自己意料中的要簡單,也沒那麼苛刻,但孔大學士之前就因為這件事而心煩意亂,此時哪裡就願意這樣去給人助陣?

    張壽看似風光八面,甚至成了太子的老師,可是,葛雍在士林中確實受到無數人敬重,但這種敬重並不會傳到張壽的身上,因為張壽傳承的並不是葛雍七元及第的文名,並不是期文章詩詞無一不精的才能,而僅僅是算學。

    更何況,葛雍收弟子也收得很隨性,甚至如果對算學不感興趣就不收,所以當朝重臣當中,除卻戶部陳尚書,還有大理寺的李少卿,剩下的幾個葛門弟子都在地方上。看這樣的格局,日後葛氏一系,應該也沒有人會入閣。張壽就更不用說了,哪怕當到帝師也是表面風光。

    但是,崇仁學派就不一樣了。那是一個相當龐大的團體!一旦有了葛雍的支持,那意義就不同了。本來就有很多英傑慕名去求學的狀況,轉瞬間就會變成天下景從。

    孔大學士蠕動了一下嘴唇,乾脆俐落的拒絕已經到了嘴邊,可他最終卻只是哂然一笑道:“葛老太師既然想要這般替公學揚名,那我若是拒絕,豈不是實在太矜持?可以,陳獻章在公學講學的時候,我一定會去捧場。”

    而他卻在心裡又暗自補充道:不止是陳獻章,回頭那麼多去公學講學的名士賢達,我少說也挑個幾人全都去捧場,甚至有些人講學時,我還會邀請更多人去助陣,如此一來,你們想要的目的就無法達成了!

    雖說這也意味著替公學揚名,但反正公學只是作為一個講學的地點,那些學生別說一年半載,就是十年八載甚至更長時間也未必見得能脫穎而出一個,他又有什麼擔心的?

    難不成他還要擔心那些泥腿子的兒子讀了書之後,就能魚躍龍門考進士?就憑公學那種不拘一格招生的模式,十年後公學能出兩個秀才,那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門外的顧氏攔著淚流滿面的弟媳婦趙氏,足足老半天才看到了朱廷芳施施然地從屋子裡出來。這下子,兩個全都很擔心自家丈夫的女人登時再也忍不住了,慌忙齊齊迎上前去。

    她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朱廷芳就輕描淡寫地說:“既然有孔大學士說情,孔九老爺又病得形銷骨立,今日我就不帶他回去了。但是,希望人老老實實呆在家裡,畢竟,很多官司都涉及到他。回頭這些案子全都會移交順天府,自有秦國公來主持公道。”

    見朱廷芳撂下這話就揚長而去,趙氏登時雙腿一軟,如果不是身邊丫頭攙扶及時,她差點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等醒覺過來之後,她少不得對著顧氏千恩萬謝,卻不知道這位一貫敬重的嫂子此時卻心裡發苦。這很明顯是達成了妥協,也不知道自家老爺付出了多大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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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五章 捧場,頭鐵

    公學開第一場講學的時候,恰是一個大晴天。和之前張壽的講學不一樣,因為群賢會這個名稱已經被傳揚了出去,再加上因為嶽山長等人的示範效應,此番上京的名士賢達確實很多,而各地的舉子對本地的這些名人也很熟悉,於是一傳十十傳百,那真是應者雲集。

    第一期包括陳獻章在內,總共是五個講學者,講五天,一千五百張入場券一搶而空,以至於就連葛雍最初承諾留給公學那些學生站著旁聽的名額,卻也有不少舉子心懷不忿。

    畢竟,程門立雪的名頭能夠成為一個成語流傳至今,他們也很希望自己有這樣一個立雪聽講的名頭。然而,陸綰和劉志沅卻沒有放開這一條底線,而天公很不作美,明明已經臘月了,天空的顏色卻非常通透,絲毫沒有任何即將下雪的跡象。

    而舉子們打聽下來,欽天監也說最近不會下雪,這下子也就沒有那麼多人願意在露天站著聽講了。畢竟,吹風受凍還要承擔聽不清楚這種風險,又不能好好表現自己的求知若渴,那有什麼意思?極少部分一心向學的倒是還在設法爭取,但大多數人都放棄了。

    之前已經有過大規模講學的經驗,因此,張壽這一次並沒有動用九章堂和半山堂的學生維持秩序,而是用了之前在已經學習了一段時間,待人接物已大有長進的其他公學學生們。而這些身穿整齊校服,雖說青澀,但卻朝氣蓬勃的少年,卻也讓人見識到了公學的形象。

    可相比這些學生,搶到入場券前來聽講的舉子最關心的,是太子會不會如之前張壽講學那樣大駕光臨,是會有多少達官顯貴前來捧場……而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場試水一般的講學開始時,之前低調返京,據說是累病了的孔大學士竟然也突然來了!

    哪怕這位當朝閣老一身便服,容貌清臒,乍一眼看去就仿佛是哪家屢試不第的老舉人,然而,他並不是單身過來的,而是帶著四名親隨。而在這種每個舉人都要憑之前簽發的入場券入場的時候,有隨從跟著自然稀罕。而這麼多舉人當中,有人見過他,那就更正常不過了。

    於是,隨著第一個人認出他來,一傳十十傳百,孔大學士親自來聽講了,這消息就如同旋風似的,在整個公學裡犁地似的卷了一遍,就連在開始之前還在抽空給半山堂的學生們講史的張壽,也聽說了。

    “孔老頭他來幹什麼?”

    半山堂中,張大塊頭是對孔大學士這種閣臣最不感冒的,所以一張口就是孔老頭——哪怕孔大學士一貫自認為年富力強,一點都不老。

    而附和張大塊頭的人,那也不在少數,甚至有人叫囂孔大學士此來不懷好意,又或者是為了圖一個禮賢下士的名聲。

    面對這亂糟糟的一幕,張壽想起朱瑩告訴他,朱廷芳和孔大學士達成了妥協,讓人去支持陳獻章的講學,可孔大學士眼下卻來了這一出,他不禁啞然失笑。

    孔大學士此舉,大概會讓今天那第一位講學的名士感激涕零。而且那人怎麼都不會想到,孔大學士只不過是為了繞開和朱廷芳達成的口頭協定,在給陳獻章助陣之外,也給其餘講學者助陣。不過,大概那也是挑人的,否則個個講學他都到場,堂堂閣老也未免太閑了。

    那時候他聽朱瑩提起就覺得奇怪——雖說他不覺得朱廷芳這樣出身顯貴的會堅持王大頭那種秉公無私的作風,但人也並不是隨隨便便就會放孔大學士一馬的性格。

    所以,朱廷芳會沒想到孔大學士賴帳?不,他這位大舅哥哪怕不是算無遺策,但這點料敵機先的判斷還是有的。也就是說,人也許根本就不在乎孔大學士是否會耍花招。又或者……人根本就期待孔大學士耍花招!

    說不定站在朱廷芳背後的不僅僅是他那位岳父趙國公朱涇,而是皇帝。所以,朱廷芳才能按下那一樁明明很惡劣的人命官司。

    其實也談不上是按下,因為只是口頭協議,既然孔大學士今天過來,已經等同於扭曲了交易,那麼朱廷芳回頭就去把孔九老爺弄走,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怕只怕……

    想到這裡,張壽微微眯了眯眼睛,輕輕敲了敲講臺示意眾人安靜,這才笑眯眯地說:“今天這講學我提前徵詢過你們,你們都說沒興趣,所以我才沒有讓那邊留你們的座位。當然,就算是我自己,去了大概也聽不懂,所以這會兒才在這裡。”

    張壽和眾人年紀相仿,但卻是師生,除卻從前種種事情建下的威信之外,就是他如非必要,並不喜歡擺老師的架子。此時這一句我去了也聽不懂,底下張大塊頭等人頓時全都樂了。

    張大塊頭就頭一個起哄道:“老師講史,要麼簡明扼要,要麼娓娓道來,就好似在講故事。可這些老夫子講史,那是恨不得照著史書念,之乎者也,要解釋的時候還給你拽文,聽得頭也疼了。所以,什麼鍋配什麼蓋,老師你就認命吧,除了我們這些,別的學生不適合你!”

    張壽簡直被張大塊頭這話氣樂了,此時勾勾手示意人過來,等到張大塊頭一副皮實不怕打的樣子真的站起身上前之後,他就一把拽著人出去了。

    而面對這一幕,半山堂中的學生非但沒有驚愕,反而幸災樂禍地齊齊起哄,甚至還有人開賭局,賭張大塊頭會受到什麼樣的教訓。

    雖說張壽從來都不是武力值出眾的人,然而,人畢竟有老師的名分,又不會如同一般嚴師似的,戒尺揮舞得威風凜凜,自打到了公學,對他們之中那些刺頭還想出了很多新鮮的責罰,所以他們對人都是又服氣又發怵。

    抄書做題這種懲罰,張壽如今已經不太用了,而罰背書尤其是倒背,那真是讓他們叫苦連天,這其中甚至還有學習番語……甚至還有罰唱歌跳舞的!而有一次,一大堆人趁著不是張壽講課而集體蹺課的那一次,最後那蹲馬步的滋味實在是讓他們畢生難忘。

    事後他們的腰腿簡直酸疼得欲仙欲死,很多人都在背後哀歎,那還不如挨一頓打呢!

    而這會兒張大塊頭被揪出課室之後,他想到張壽那層出不窮的體罰,訕訕地正要替自己辯解幾句,卻不防張壽突然松了手,隨即說出了一句讓他完全沒料到的話。

    “你去一趟講學那座大講堂,找到孔大學士,然後低聲問他一句,令弟眼下如何了。”

    見張大塊頭滿臉詫異,張壽就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隨即非常坦然地說:“孔大學士的族弟,太常寺孔博士,你聽說過吧?人犯了很大的罪過,其中甚至有人命重案,現如今幾樁案子還壓在順天府那兒。這話問上去,不免會讓孔大學士覺得這是挑釁,你自己看著辦吧。”

    張大塊頭先是一愣,等回過神,見張壽竟是轉身進門去了,他立刻大聲叫囂道:“我爹本來就和孔老頭不對付,我還怕他?我這就去,說不定回去之後我爹知道我竟敢當面擠兌孔老頭,一高興還從手指縫裡再賞我點好東西!”

    “老師你這就等著吧!”

    張大塊頭雄赳赳氣昂昂地拔腿就走,而他最後一句這聲音極大,傳到裡頭,很多學生不免交頭接耳。於是,當張壽回來時,有人就禁不住開口問道:“老師這是派給了咱們齋長一個什麼任務?他走得這麼歡脫?”

    “就是啊,天知道是什麼任務。要知道,齋長這次月考馬失前蹄,丟了東宮侍讀,差點沒被襄陽伯揍死。”

    說話的是張大塊頭一個冤家對頭,剛剛豎起耳朵聽得認真,此時滿臉幸災樂禍,“剛剛他突然說要去擠兌孔大學士,襄陽伯還會賞他什麼,莫非是真打算去硬杠孔大學士?”

    “你們說呢?”張壽似笑非笑地打量著這些遠比九章堂那些學生更有性格,也更滑頭的學生,隨即好整以暇地說,“他是去特意替我傳話,挑釁孔大學士的,你們要是敢,也可以去把人追回來,把這樁任務搶過來。”

    聽說竟然真的是去挑釁孔大學士,剛剛還在那嘰嘰喳喳的學生們一下子安靜了片刻。

    雖說他們大多非富即貴,而孔大學士近來似乎是有走下坡路的跡象,這閣老還不知道能當多久,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能隨隨便便去杠上這位不是首輔的首輔。

    而在別人面前,他們當然是死不承認自己就這麼慫了,可在張壽麵前,他們卻無所謂丟臉與否,當下就有人訕訕地說:“還是齋長頭鐵,這種事要是我幹了,回頭非得被我爹揍死!”

    頭鐵之類的俗語,這些半山堂的學生跟著張壽,早就已經很熟悉了。而第一個人這麼自嘲了兩句,其他人也紛紛七嘴八舌地附和。

    總而言之,除卻頭鐵的張大塊頭,其他人雖說在外頭也曾經橫行霸道,卻不太敢去杠孔大學士。就是嘴硬說自己也敢這麼幹的,眾人也都看得出來,那不過是說說而已,如果現在攛掇這傢伙去,肯定立刻就慫了。

    而末了,卻也有人突然補充了一句:“這要是張琛又或者朱二郎在,他們和張大塊頭一樣,大概也是敢的。”

    此話一出,登時有人悻悻叫道:“他們兩個當然敢,張琛這些年來誰沒惹過,除卻上次因為小師娘去司禮監外衙堵門,他被秦國公打了一頓,其他時候他什麼時候吃過虧!至於朱二郎……他是從小被父兄打,還偏打不怕,現在有咱們老師撐腰,那就更不怕了!”

    張大塊頭卻不知道,自己那舉動竟然會引來半山堂中的熱議——當然如果他知道了,也一定會昂首挺胸,因為他確信老爹襄陽伯張瓊會支持他。倘若說他是如今半山堂中最頭鐵的那個,那麼,他的父親襄陽伯張瓊,就是勳貴當中最頭鐵的那個。

    就連張武和張陸的父親南陽侯和懷慶侯,遭到禦史的彈劾之後,不是上書自辯,就是上書請罪,總歸會有相應的反應。可如果換成襄陽伯張瓊……禦史的彈劾?那是什麼?沒聽說過,不理他,爺只管自己高興,你彈劾關我什麼事!

    而張瓊和孔大學士的過節,也在於將近二十年前被還是給事中的孔大學士給彈劾過一遭。別的勳貴未必記仇,或者記仇都記在心裡,尤其是在孔大學士青雲直上,一路入閣的情況下。然而,襄陽伯張瓊卻是記仇記了二十年,常常背後嘲諷不說,甚至還當眾罵過孔大學士。

    基於這些緣由,張大塊頭才敢放狂言接下這麼一個任務,否則他也不敢。他又不是身為獨子,在京城驕橫慣了的張琛,沒事硬杠閣老,那是瘋了嗎?

    儘管有父親做後盾,還有張壽這個老師在,當張大塊頭來到孔大學士面前的時候,依舊心裡有些打鼓。其實今天也不知道多少舉子想要和孔大學士打個照面拉近關係,但公學裡初中高三個班的那些學生們,經過老師一次次的反復教導和提醒,如今至少能做到令行禁止。

    於是,除卻奉張壽之命而來的張大塊頭,其他想要套近乎的舉子都早就被攔住了。

    而打足了精神預備在今天應對可能反擊的孔大學士,則是一直都在警惕地提防四周圍的情況,所以張大塊頭一出現他就發現了。此時見人果然來到了自己跟前,他自然是提起了十分精神。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張大塊頭開口說道:“孔大學士,老師有一句話托我問你。”

    張大塊頭卻瞧不出孔大學士這會兒到底心情是好是壞,開了個頭就儘量用最穩定的聲調問道:“敢問令弟眼下如何?”

    孔大學士只覺得心中一塊石頭倏然落地,當下他哂然一笑之後,就淡淡地說道:“有勞張學士差你過問了。他這幾天病得時好時壞,我出來的時候,他還昏睡不醒。”

    因為張壽說孔九老爺涉及到好幾樁大案子,所以孔大學士這個避重就輕的回答,張大塊頭當然不可能滿意。於是,雖說他這會兒可以把這個回答帶回去轉達給張壽,這就算是完成任務了,但鬼使神差之下,他卻突然單刀直入地問了一句。

    “照孔大學士這麼說,無論是犯下多少罪過,只要人病了就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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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六章 姜太公釣魚

    如果張壽在這裡,面對張大塊頭這實在是缺乏經驗的質問,他一定會無奈地提醒,你小子不要沒事強行給自己加戲……然而,他既然打發了張大塊頭來問這句話,那就是壓根沒有指望結果。無論是孔大學士真被問得拂袖而去也好,還是反唇相譏也罷,都無關緊要。

    於是,張大塊頭立時就遭到了孔大學士的淩厲反擊:“什麼叫做無論犯下多少罪過,只要病了就一了百了?孔九犯了什麼罪過,你明明白白說出來,我現在就回去令人去衙門投案!我孔家門楣清白,如果真的出敗類,我絕不姑息放過!”

    這和老師說的不一樣啊!

    如果此時的張大塊頭換成他的老爹襄陽伯張瓊,那絕對是大堆的嘲諷立時三刻就跟上來了,壓根就不會在意孔大學士這聽上去義正詞嚴的話。然而,張大塊頭畢竟不是他那個曾經建功沙場的老爹,被孔大學士這一喝,他頓時有些畏怯。

    好在人性格裡頭也有一股蠻橫的因素在,因此只是片刻的呆愣過後,他就立刻硬梆梆地說:“我爹常說,這世上那些慷慨激昂義正詞嚴的人,自己卻往往禁不起深究,說一套做一套的實在是多了,還動不動就撂挑子,孔大學士可不要學這些口是心非的人。”

    說完這話,他生怕孔大學士再度反擊,正色拱了拱手後立刻溜之大吉。果然,他才轉身走出去沒幾步,就聽到了孔大學士那憤怒的聲音:“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幸虧我走得快,光是這句話,被我爹聽到非但不會發怒,反而還會誇我幾句。張大塊頭一邊在心裡這麼想,一邊趕緊加快了腳步,壓根沒理會四周圍投過來的那些驚異目光。

    來聽講的舉子們實在是沒辦法不驚異。這要是擱在地方,哪怕是豪族縉紳,往往也不會過分開罪地方父母官,別說知府,就連縣令也往往會敬上三分,以免遇到強硬且不怕死的人,到時候破家滅門。所以在他們看來,當朝閣老,那簡直是通天人物。

    現如今孔大學士這樣的人竟然會被一個年輕人當面硬撼了一番?

    而認識張大塊頭的孔大學士,本來還打算當眾和人來一場激烈的辯論,甚至已經準備好了很多激烈的說辭,然後在關鍵時刻再設法爆出某些消息,借此把孔九老爺那些案子對自己以及對家族的影響降到最低點。

    可他哪曾想到,明顯就有些愣頭青的張大塊頭竟然撂下一番話就跑了!剛剛聽到人在轉達了張壽那個問題後又不服氣地和他爭辯,他還以為這傢伙好對付呢,現在看來,但凡張壽的學生,那簡直就沒有一個好對付的,竟然如此滑頭!

    而今天因為張壽的吩咐而在這攬總的齊良見孔大學士那張臉一連數變,最後卻沉著一張臉坐著沒動,他不禁有些佩服這位閣老的城府,但心裡也忍不住奇怪,這種帶話的事,張壽幹什麼要找張大塊頭這樣一塊爆炭。

    換成他的話,不是就不會引起這麼大的騷動嗎?一會兒消息傳出去,今天來講課的那位,說不定還以為張壽故意和人做對,所以想辦法把孔大學士氣跑呢……

    而心有餘悸的張大塊頭,一出大講堂,那是一路小跑,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半山堂。當一溜煙進去的他最終支撐著雙腿站直身體時,卻是發現四周圍鴉雀無聲,直起腰之後,他就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他。

    “看來你是完成任務回來了?”剛剛對其他學生揭示了張大塊頭此去的任務,這會兒見人回來,張壽不禁心情很好地調侃了一句,看到這個膀大腰圓的少年有些發懵,他就笑著說道,“大家知道你去幹什麼,看你這樣子,難不成是被孔大學士反詰得啞口無言,敗戰而歸?”

    “我會敗戰而歸!我說得他啞口無言才對!”

    張大塊頭立刻來了精神,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剛剛在孔大學士面前的光輝戰績說了。即便如此,對於他能夠在孔大學士面前這樣坦坦蕩蕩地說話,大多數紈絝子弟都表示羨慕嫉妒恨。畢竟,能在小人物面前耍橫是一回事,而在大人物面前膽大包天又是另外一回事。

    而張壽雖說有些好笑張大塊頭的多此一舉,可既然沒有什麼太大的衝突,也達到了預想目的,他也就沒有多說什麼,而是示意張大塊頭坐下,隨即就笑眯眯地說:“好了,被耽誤了這麼一小會兒,現在我們繼續講課,還是淝水之戰,我們來複盤,說說前秦的勝機……”

    第一個來公學講課的名士,是中了舉人之後就沒有繼續考進士,而是直接入仕為儒學訓導,此後又在國子監當過幾任大大小小的學官,但卻始終沒能更上一步的閻禹錫。

    據說人是很有名望的河東學派薛瑄的得意弟子,但作為張壽來說……那是誰?師生兩個他都不認識,不知道,不瞭解。

    於是,雖說那並不是上次他在葛府遇到過的名士賢達之一,但他還是果斷地缺了席,優哉遊哉地在半山堂中繼續自己那和學生互動多多的講史。讓他這種哲學稀爛的傢伙去聽什麼理……還不如殺了他痛快。要知道,此理並非彼理,那是純文科的理學!

    張壽沒來,孔大學士暗自得意,因為他不但自己來了,還叫了幾個門生前來助陣,想來只要那位講課的河東學派第二代傑出人物發現自己來了張壽卻沒來,自然會心裡有數。

    而他今天來,另一個原因卻是,他與閻禹錫的老師,開創河東學派,這些年在北方大名鼎鼎的薛河東薛瑄有點交情。對方是理學正宗,從前也是閣老,相較于崇仁學派,他當然更願意表示親近。

    於是,這一番聽講下來,見閻禹錫講的那些受到了不少舉子的贊同,反響顯得相當不錯,選擇了今日第一天就前來助陣的孔大學士心中也松了一口氣。他欣然站起身來,撫掌稱讚道:“都說薛河東乃是朱學傳宗,今天聽了閻子與這講學,果然是深得乃師之風。”

    閻禹錫早就發現孔大學士來了,然而,他素來清貧樂道,對於權貴不說敬而遠之,卻也不願意走得太近,因此孔大學士不出聲,他本來打算講完就靜悄悄走人,誰知道孔大學士竟然當眾表示稱讚。

    雖說始料不及,但這位中年人還是從容笑道:“孔大學士謬贊了,我豈能和老師相提並論?剛剛所言,頂多只能及理之一二,只憾不能為諸位講解得更深入一些。”

    一眾舉子哪敢在當朝閣老面前插話,此時自然不敢吭聲,只能在旁邊殷羨地看著孔大學士在那大贊閻禹錫的才德。有機靈的人便隱隱意識到,只怕是這位閣老有意提攜今天講學的這位名士,一時大為慶倖來聽了今天的課。

    果然,孔大學士竟是當眾開口說道:“子與從前曾經在國子監多年,惜乎卻沉淪下僚,否則國子監想來也不至於如同現在一般沉屙難解。不過如今的國子監困局,其實在於底下的縣學府學,我意舉薦你為禦史,督學北直隸,也改一改現如今生員懈怠墮落的風氣!”

    閻禹錫簡直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聽。要知道,他對科場淺嘗輒止,少年鄉試中舉後就一度做了個小小的學官,而等到母喪之後,他守喪三年,就去拜了薛瑄為師,等學成歸來後,還是孔大學士前任的前任推薦他去國子監擔任學正,只是他沒多久就得罪了正當紅的江閣老。

    於是此後,他磕磕絆絆一直在八九品的小官任上轉悠,前兩年乾脆就辭官在家鄉教書。

    哪怕就在三年前,自己的老師也曾經一度被召入京城入閣,那時候整個河東學派的學生全都振奮至極,可事實證明,薛瑄教弟子固然在行,但和皇帝的性子卻格格不入。

    最重要的是,江閣老排擠人的手段簡直是出神入化。不到一年,老師便告老還鄉致仕了。

    此次來到京城,他也是受其他師兄弟之托,希望瞭解一下當今那位太子,也就是未來的天子脾性究竟如何,日後河東學派到底該致力於出仕還是教化,至於其他的問題則還沒想好。

    所以,此時孔大學士拋出這麼一個巨大的誘餌,他著實不敢吞下去,也不願吞下去。北直隸督學禦史這種位子,輪得到他一個連進士都沒考過的舉人?

    如果孔大學士知道閻禹錫此時的想法,那麼,他一定會大罵沒出息。

    同樣連進士都沒考過的,甚至連個秀才都不是的傢伙,現如今還大剌剌地給太子當老師呢,你堂堂河東學派第二代弟子,當個督學禦史還覺得愧不敢當,這不是笑話嗎?

    於是,當閻禹錫露出了幾分惶恐的表情,誠懇表示茲事體大,需要好好考慮的時候,孔大學士只以為是謙遜,而底下的其他舉子們,大多數人那就是貨真價實地羨慕了。

    之前張大塊頭質疑孔大學士的一幕雖說也有很多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但等到這眾多師生散去之後,外間流傳的風聲卻清一色的都是今天講學的名士閻禹錫即將提學北直隸!

    一時間剩下的四個講學者中,陳獻章固然對結果如何並沒有什麼強求,其他三人卻無不是伏案大做準備,只希望能夠一舉揚名——同時也寄希望于孔大學士又或者其他達官顯貴能夠光臨為自己造勢,又或者想方設法把別人壓下去。

    而東宮太子並沒有親自過來聆聽第一日的講學,這也讓他們覺得希望頗大。

    他們哪裡知道,在得知孔大學士去了公學,還當眾承諾出去一個北直隸督學禦史的舉薦之後,皇帝對自己的小太子說出了幾句讓人聽見絕對會跌落一地眼珠子的話。

    “可惜了,朕本來還覺得這個閻禹錫孝行可嘉,學問也不錯,打算請到宮裡來給你試講一下,如果好就留著給你當老師的。既然孔大學士覺得人適合用來督學北直隸,那回頭朕拖一陣子,就准了他好了。”

    三皇子簡直都不知道怎麼評價自己的父皇。之前才問自己想不想多陳獻章這麼一個老師,這事兒還沒塵埃落定呢,卻又對自己說,其實本來打算把閻禹錫也弄來做他的老師?

    要知道,他現在的東宮講讀官,已經超過十二個了,這要是再加,他根本就要分不清楚每個人講的課了——雖然是每個人講一門課,但不同于張壽,很多講讀官都會不自覺地在內容當中摻雜個人的釋讀,所以他有些頭大。

    可就算父皇一貫對自己關心備至,可這種講讀官的配置問題,三皇子想了又想,還是沒有立時三刻就提出異議,而是在這天下午張壽過來講課時,他連楚寬都摒退了,然後當著張壽和陸三郎的面誠懇請教,他覺得東宮講讀有點多,這樣是不是容易混淆聽講的內容。

    對於這樣一個棘手的問題,唯一不用擔心是否不能連任東宮侍讀問題的陸三郎忍不住覺得一陣頭大。

    這要是別人問,他早就搪塞過去了,但問題是,不恥下問的人是三皇子這個太子。於是,他絞盡腦汁地想了老半天,這才不太確定地說:“太子殿下如果不想再增加人了,又或者覺得現有這些講讀官有什麼缺陷,不如對皇上明說,這些東宮講讀,好就留下,不好就放歸?”

    “這樣是不是會讓人覺得不受尊重?”三皇子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尤其是有人非常自信他的講學,而且世人也都評價很高,可我卻覺得不適合我,把人請來一陣子卻又禮送出宮,那傳揚出去的話……”

    他這後半截話沒有直說,但張壽和陸三郎全都明白是什麼意思。眼見陸三郎已經是滿臉的糾結,顯然想不出好主意,張壽就輕聲說道:“太子殿下不妨直接問皇上,東宮留下那麼多講讀官,一來講課內容易混淆,二來彼此理念有衝突,三來也是最重要的……”

    “難以顯現東宮講讀的重要。所以,皇上但凡遇到有真才實學的就想放進東宮做講讀,這是為了人盡其用,還是為了太子讀書?如果是人盡其用,如孔大學士這樣把人舉薦去督學北直隸就很合適。如果是為了太子讀書,東宮講讀不如也學學東宮侍讀這般,按月輪換?”

    當皇帝聽了三皇子轉述的張壽這番話之後,他頓時哈哈大笑,隨即在三皇子那迷惑的眼神注視下,彈了一下愛子的額頭:“朕確實在一個個試人。但那又怎麼樣?朕的太子要請老師,難道不該整個天下的名師都來試講一遍,然後擇優錄取?朕也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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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七章 揠苗助長,一呼百應

    皇帝這私底下的話話,當然不至於被三皇子貿貿然傳出去,即便是張壽這個老師也不知道——但是,從三皇子之前那糾結的態度,他就能看出這位東宮太子對於那數量實在是太龐大的老師團是什麼感受了。

    雖說後世的學生們從小到大,教過他們的老師數量,少的二三十,多的百八十——這真的不是誇張,因為主課副課的數量實在是很不少,再加上什麼體育老師音樂老師美術老師,老師團就龐大了。但在如今這年頭,一個士人在同一時期的老師數量,絕不會超過一巴掌。

    可三皇子作為堂堂太子,那老師團卻與眾不同。除卻張壽和嶽山長等人教授的內容沒有什麼重疊,都是專業性非常強的,其他的如眾多朝廷重臣舉薦的講讀官,雖說每個人講授一門經義,但在經義的釋讀以及理解上,卻不可避免地有重合,甚至有衝突。

    在後世,語文老師和歷史老師的講課內容,也許在很小一部分上存在重合,但釋讀的時候有衝突,那可能性卻很小。而且,一個學生也不可能有五個語文老師兼政治老師,再加上三個歷史老師兼地理老師這麼誇張。但是,現在三皇子的文科老師就是有這麼多!

    “照皇上這看著個順眼的就要給太子留著的心思,今後恐怕是真的要輪換上崗吧!”

    這一天在給九章堂上課時,張壽寫完板書順利佈置了隨堂考核下去之後,心裡就忍不住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可就算是輪換上崗,他也不覺得自己和嶽山長等人的地位會受到什麼衝擊。退一萬步說,就算有人挑戰嶽山長等人的雜學,也不可能挑戰他的算學。

    比方說他現在教的現代數學這一套,換個人來教教試試?就算是傳教士,他也自信沒他教得好!這是現代教材和現代教學體系的優勢,和個人素質無關。當然,等到將來,他相信九章堂的學生們肯定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如果他們不能勝過他,那才是咄咄怪事!

    真當陸三郎那種天賦是假的不成?真當有陸三郎天賦的就這麼一個不成?

    然而,三皇子這個太子其他的那些文科老師,就算競爭上崗,也估計有人爭。大多數人會因此摩拳擦掌,他那位葛老師也會樂見其成。畢竟,死水一潭,那怎麼行?

    要知道,本朝百年以降,像當今皇帝這樣,在未成年受業時期,居然就葛雍一個老師這種情況,向來是很少見的,皇帝也好,太子也好,老師一大堆輪換,競爭激烈,那才是常理。

    所以,瞅見下頭學生正在冥思苦想面對這隨堂考,哪怕陸三郎這個月大半時間都在慈慶宮當他的東宮侍讀,紀九也在大講堂那邊作為第二次講學日的督察官,齊良則是被秦國公張川請去順天府衙敲山震虎了,這會兒九章堂中沒個攬總的,張壽依舊優哉遊哉地悄然出去了。

    什麼,這種隨堂考也許有人會作弊?

    呵呵,如果這些傢伙記不住教訓,隔壁還有比他們大一級的學長前輩在自習呢,說不定就會偷偷殺過來請教,請教的時候一旦發現有人作弊,那就有的是樂子好看了。

    而且,數學題這種玩意,解題思路很重要,如果真的有人不是抄,而是被人提點一個解題思路就順理成章做下來,那他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此,張壽施施然出了九章堂,來到公學那座大講堂的門口,見門前垂著厚厚的棉簾子,四個看守的學生凍得縮手縮腳,眼神卻很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仿佛隨時隨地揪出擅闖者,他不禁輕聲稱讚了四人幾句。

    這些學生都出身貧寒,家中長輩整日裡忙著做工務農忙生計還來不及,誰會沒事去誇獎稱讚自家孩子?沒有因為在外頭受了氣,就在兒女小輩身上發火出氣,那就已經是很體貼的長輩了。這年頭大多數父母和兒女的相處之道,溫情居次,生存第一。

    而在公學當中,這些基礎本來就太差的學生們哪怕刻苦攻讀,用心讀書,得到老師的誇獎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就算是高級班中,為了舉業而拼命讀書,甚至目標只是一個秀才的學生們,也很難得到他們那些飽學夫子們的褒獎。

    諸如在場的四個學生,他們當然見過,公學中這個長得如同年畫中天上仙人似的,而且還是太子老師的張學士,往往會走著走著卻在半道上突然招手叫停某個人,仿佛漫不經心似的問幾句功課之後,如果答得上來,往往就會點點頭稱讚一番。

    這種待遇,他們往日偶爾有看到自己的同學經歷過,那時候就非常羨慕,而今天卻輪到他們了。一時間,四個人恰是喜不自勝,都站得更加筆直。

    張壽做事素來很隨性,就算是陸三郎,該做對的題目做錯了,他也會張口罵兩句,而如果是九章堂裡一貫駑鈍的人,卻突然開竅做出了某道難題,他也不吝惜誇獎。曾經當過優等生,也曾經沉淪中游,更曾經放蕩不羈荒廢了一陣子的他很清楚,怎樣的老師才是好老師。

    記下每一個學生的優缺點,把關注分到每個學生身上去,而不是僅僅關注優等生又或者差生,這才是好老師。

    雖然單單九章堂和半山堂就占去了他絕大多數的精力,但在公學中常常見到這些帶著憧憬和希望來讀書的貧家子,他別的忙幫不上,但至少能夠多鼓勵他們幾句。

    因為相對於那些被無數讚美寵壞的大家子弟,這些窮人家的孩子需要誇獎。就他所知,講學開始到現在,已經半個時辰了。就比如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裡守著大講堂的門戶,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有幾個能做到?

    因此,笑著又勉勵了四人兩句,囑咐他們別忘了喝姜湯禦寒,張壽這才悄然閃進了大講堂。今天講學的是一個慷慨激昂的中年人,哪怕是他站在最後,他仍然覺得此人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好像在耳邊回蕩。

    “仁義何物?仁,乃是……”

    而張壽從門口進去之後,沒有繼續站在那個最顯眼的位置,而是悄然閃到了角落裡,略站了一站,他就發現底下赫然坐了不少官員,卻沒見孔大學士,他就不禁在肚子裡呵呵一笑,心想孔大學士果然不至於閑得每一次講學都過來。

    可即便如此,有這麼些官員來助陣,也怪不得臺上那位如此精神十足。也許,一個督學禦史大概還不足以成為那麼大的激勵,但恐怕很有些人希望成為東宮太子的老師。

    只不過,聽到人從仁義延伸到物質,開始用這個年代樸素而玄乎的物質觀開始探討宇宙洪荒,對於這種把道德和認知統一在一起,形而上學的古代哲學,他實在是聽得雲裡霧裡,因此悄悄來,悄悄走,只不過是旁聽了一小會兒,他就繼續回九章堂上自己的課。

    而大講堂中,除了那幾百個座位之外,所有站位也都被公學的孩子們占滿了,在維持秩序的同時,他們也靜靜地在那兒旁聽,但絕大多數人都聽得懵懵懂懂。

    當講學結束之後,陸綰和劉志沅親自出面,一個個詢問聽講的學生有何觀後感,結果,十個學生裡頭,八個的回答是乾巴巴的兩個字,很好,還有一個訕訕地說沒怎沒聽懂。

    至於剩下的一個,那也絕對不會朗聲說先生講得很好,而是猶猶豫豫地說,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可這最後一個,也往往會引來陸綰和劉志沅的繼續追問,卻是怎麼個好法,聽懂了什麼,沒聽懂什麼。

    雖說張壽心裡覺得這實在是有點揠苗助長,畢竟,這就好比讓小學生去聽哲學,還要人寫讀後感,可陸綰和劉志沅那種急切地想要做出一點真實成績來證明公學存在意義的做法,他沒辦法去質疑,更沒有任何資格去鄙薄,因為最初的星星之火是他點的。

    雖說張壽覺得公學至少現在還沒有神童和天才,但陸綰和劉志沅還是在聽完兩次課後的學生中,篩選出了七八個少許有所得的學生,打算進一步觀察。

    要知道,往日他們面對的至少都是生員甚至舉人,要不就是地方上的才子,如今為了幾個貧家子這麼費心,他們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會這麼做。

    很快,公學中就迎來了第三位講學的名士,廣東陳白沙。對於葛雍親自定下的這個次序,陸綰和劉志沅之前覺得有些詭異,但兩天下來,兩人已經相當佩服這排兵佈陣。

    第一日河東學派的第二代弟子閻禹錫出馬,孔大學士親自帶了幾個官員助陣;第二日南陽學派的名士,有幾位給事中和幾位六部主事助陣;第三日方才輪到了陳白沙。相較之下,閻禹錫有個當過閣老的老師,作為先鋒也確實比陳獻章更合適。

    只是,聽說過葛雍對於陳白沙師生的賞識,也聽說過外頭鬧出的風聲,兩人卻很擔心,陳白沙的那位師長比起閻禹錫的老師,官場經歷幾乎就沒有,雖說幾百張入場券倒是和其他人一樣被一搶而空,可如果助陣的官員卻一個都沒,那聲勢上就要差得多了。

    到了第三天講學的一大早,聽講的舉子們照例是天光大亮就堵住了公學的大門。

    這是這兩天來常常發生的事,擔心出岔子,乾脆就雙雙宿在公學的陸劉二人還覺得不太奇怪。然而,當陳獻章帶著弟子梁儲竟然也早早趕到了之後,卻不見什麼朝中官員前來助陣,兩人就不禁意識到了其中的貓膩。

    看來,是葛雍的過分賞識,讓某些人同仇敵愾了嗎?

    陳獻章卻並沒有想那麼多,或者說,自從一心求學之後,某些事情他就不那麼在意了。相較於那些講學之外的爭鬥,他不願意去想,更不想將這個放在第一位。故而雖說按照素來講學的習慣早早到了,但他只是閉目養神,並沒有刻意準備,也沒有去和那些舉子深談。

    如若真的有志同道合的,聽完之後自然會有人發問,攀談,乃至於相交,而在講學之前,他必須把足夠的精力留給這一次難得的講學。

    雖說他當日在張園喝喜酒的時候,並不在那些附和的名士賢達當中,可被葛雍請去當了葛府的座上客,葛老太師親自相邀,又有國子監的拒絕在前,他實在是找不出再婉拒的理由。

    “老師,你說今天會有誰來給你助陣?第一天那位閻先生好大的排場,當朝首輔大人都來了。”梁儲心直口快地說了這麼一句,見自家老師投來了責備的一睹,他頓時想起孔大學士其實不是首輔,頓時訕訕地咳嗽了兩聲,但很快又恢復了活躍。

    “照那天葛老太師對老師你的敬重,今天至少他肯定會來的吧?只要他來,那就比孔大學士分量大多了。只要再來那麼一個或者兩個,今天就是一場盛事了。”

    梁儲滿臉雀躍地說到這裡,卻不想陳獻章只是笑了笑:“一場講學是否是盛事,不是因為都有何方貴人來聽講,而是要看講學者是否名副其實,所講的內容是否能打動人心,聽講的人有沒有所得,怎可純粹以功利之心來評判?”

    見梁儲吐了吐舌頭,卻依舊是那副躍躍欲試的表情,陳獻章很不忍心告訴他,今天葛雍絕對不會來。

    畢竟,據說閻禹錫也是受邀去過葛府的,如果是葛雍真的助陣,那麼,也會不偏不倚,從第一個開始,就笑眯眯地前來旁聽。而既然閻禹錫的講學都沒來,那麼葛雍很顯然就不會來了。這位當朝帝師固然是一個很平易近人的老者,卻不會露出那麼大的破綻給人指摘。

    果然,直到講學的時辰一點一滴接近,梁儲也沒有等到葛老太師的大駕光臨。少年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昨晚一宿沒睡以及早起之後依舊精神十足的興頭全都沒了。

    他替老師覺得委屈和不甘心,甚至於隱隱替那位連葛雍都稱一聲儒林宗師的祖師爺不甘心。就是因為人一輩子都在精研學問沒有出仕,於是就不像河東學派曾經當過閣老的那位薛河東似的,在官場一呼百應嗎?

    然而,當他打疊精神跟隨神態如常的陳獻章從休息的小屋中出去時,他突然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不小的動靜,繼而就有人嚷嚷:“趙國公和秦國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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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八章 曲高和寡

    趙國公和秦國公?

    梁儲有些茫然,再看自己那天上地下無所不知的老師,他卻發現陳獻章同樣有些始料不及,但那驚詫的表情一閃即逝,隨即又化作了鎮定。想到老師剛剛教導自己的那番話,少年得志的他不禁有些羞愧,但隱隱又有些欣喜。

    雖說趙國公那是典型的武夫,可秦國公卻是父子兩代都有文名,哪怕不如那些進士及第的閣老尚書們,但老師今天也很風光了。

    然而,趙國公和秦國公的光臨,仿佛只是一個前兆,不一會兒,匆匆趕到的就又有兩位侍郎,一位大理寺卿。而且人來了之後,還首先熱情地過來和陳獻章攀談幾句,梁儲最初還覺得興奮,喜悅,高興,可等一個兩個三個之後竟然又有人來,他就有些忙不過來了。

    之前還擔心老師會在沒有朝官旁聽的情況下獨自登臺講學,現在看來……老師這陣仗根本就是遠超同儕!這簡直是排場大極了!

    而陳獻章縱然寵辱不驚,但眼看一撥撥仿佛是踩點抵達的貴客就要耽擱了最初定下的時辰,他只能和剛剛抵達的兩位朝官打了個招呼,隨即歉意地表示,自己打算開講了。然而,他還根本沒有來得及把這打算付諸實施,外間就又傳來了一陣更大的動靜。

    那是馬蹄聲和車軲轆聲,卻沒有一點一滴的喧嘩。隨著這些聲響停在了門外,不過須臾,他就看到幾個年輕人簇擁著一個俊秀的童子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雖然心裡已經有所猜測,可是,當那個年紀不大的孩子走到了自己面前,隨即非常鄭重地拱手作揖時,他還是生出了深深的惶惑。

    因為對方非常坦然地報出了自己的身份:“白沙先生,欣聞今日你講學於此,孤特意請示父皇,前來旁聽,還請不要嫌棄孤冒昧。”

    年少的太子就這麼真真切切出現在面前,口中說著謙遜得體的話,而那舉手投足之間,既有天家長久以來薰陶的氣勢,卻也帶著小兒的稚嫩和青澀。那一瞬間,陳獻章不禁有些恍惚,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出師時,老師的感慨。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那樣的真正盛世。

    當今皇帝也好,之前的睿宗英宗也好,乃至於再往前,追溯到開國的太祖和太宗那兩位皇帝,大明的歷代天子中,哪怕有好幾位被大臣吹噓推崇的聖君明主,但在士林們看來,卻大多有非常嚴重的缺陷,這其中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無疑就是驕橫獨斷。

    這一點,太祖、太宗、英宗、睿宗和當今皇帝的驕橫獨斷最嚴重。而如今的太子,賢能與否他不知道,但至少謙遜溫和。雖然高宗和世宗也有人稱之為謙遜溫和,但民間流傳的說法卻完全不一樣。那兩位倦政怠政,甚至還賣官鬻爵,做出的某些事情非常不堪。

    因此,遇見一位竟然看似擁有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特質的太子,在最初的愣神過後,陳獻章慌忙行禮道:“太子殿下蒞臨,臣不勝歡欣,自當盡心講學,以求能為殿下解惑。”

    人在學廳的張壽,得知趙國公秦國公之後,七八位官員接踵而至,而後又是三皇子這個東宮太子親自蒞臨,他忍不住想到了和朱廷芳達成妥協之後卻又耍花招的孔大學士。

    想到人不知道是打算拖到講學中途再來,還是原本打算姍姍來遲,眾所矚目,可得知了太子以及這麼多人來助陣的消息之後,那進退兩難的光景,他就很想笑。

    只怕這個時候,孔大學士一定顧慮重重。來了,肯定要被人當作趨炎附勢,不來則被人當成厚此薄彼,正在那拼命糾結吧?朱廷芳還真是惡劣,那個所謂的妥協,所謂的需要孔大學士支援,是不是早就洞悉了這位閣老的性格,所以挖好了一個坑讓人跳?

    想到這裡,張壽今天早就從三皇子口中確定人會來,因此就取消了原定給太子上課這一日程,他便站起身彈了彈衣角,自顧自地走出了學廳。雖然前兩位的講學,他只是站著聽了一會兒就走了,但今天他不妨去露個臉。反正他不是孔大學士,不怕被人說趨炎附勢。

    作為太子的老師……之一,太子出現的地方,他也跟著現身,那是理所當然。

    當張壽悄然進入大講堂的時候,就只見這裡仍然是陣陣騷動。很顯然,對於太子殿下的駕臨,不少舉子都顯得非常興奮。這其中,有曾經來聽過張壽講學而有幸目睹過太子殿下的,也有僥倖搶到一張入場券,壓根沒想過那麼多的,更有仰慕崇仁學派那些大儒的。

    總而言之,哪怕今天陸三郎和紀九齊良都來了,三個人帶著眾多公學的學生在那彈壓秩序,仍然沒能讓人群恢復平靜。

    尤其是當張壽氣定神閑地來到前頭,在和三皇子見過禮後,稍稍錯後地坐在人側後方時,那就更是如此。畢竟,張壽之前兩次講學,一次沒來,一次是中途悄悄過來,沒有聽完就悄悄離開,這是有人親眼看到的。

    張壽卻仿若沒看到那些視線,見三皇子高興地回頭對他說了一句老師你來了,他就沖著小小的太子殿下點了點頭,隨即輕聲說道:“白沙先生雖說是崇仁學派的弟子,但學成之後,好像又有繼承和發揚,他的老師吳康齋說的是理,而他重的是心,太子殿下不妨好好聽聽。”

    至於人會說得晦澀難懂,還是會說得簡單易學,他就沒辦法擔保了。畢竟,這些名士大儒講學的習慣和態度,張壽並不太瞭解。然而,他並不介意再送上另外一個順手人情。

    “不過,今天跟隨白沙先生一塊過來的,還有他的得意弟子,明年要參加會試的梁儲粱叔厚。他既然是這樣的少年英才,那麼應該對老師的學說相對瞭解,不如我請他過來,也好隨時給太子殿下做一些講解,如何?”

    三皇子登時大喜過望。張壽這個建議簡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要知道,他比很多公學的學生還要年紀小,哪怕在皇帝的啟蒙之下早早就認字寫字,也聽過不少古今典故,如今已經正式開始讀四書,然而……年紀小,讀書時間短,畢竟是硬傷!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重重點頭道:“老師所言極是,還請將那位梁公子請來!”

    梁儲此時此刻正站在台下一角,興奮地掃視著今天的賓客。如果說前兩天那兩位講學者都算是得到了很熱烈的反響,那麼,今天老師講學還沒開始,這聲勢就已經空前絕後了。而且,太子殿下都說了是請示皇帝之後趕過來的,那老師真是名動天聽啊!

    正想得眉飛色舞時,他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叔厚,叔厚!”誰在叫我?正出神的梁儲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今天來的也有不少廣東士子,雖說他們大多都曾經聽過陳獻章的講學,但這是在京城,很多人都擔心在廣東名聲赫赫的白沙先生,那名聲在京城不夠大,到時候萬一來聽講的人不多不好看,所以搶到了最早的那些入場券。

    可此時梁儲循聲望去,卻發現那並不是同鄉。那竟然是坐在太子側後方的張壽在朝自己招手!這是要他過去嗎?可那邊坐著太子殿下,這難不成是要把他介紹給太子?

    少年人總有一番揚名立萬的心思,哪怕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梁儲猶豫片刻,可當看見那個小小的太子殿下正朝著自己微笑頷首時,他的心裡就不禁滾燙了起來,一時立刻就打算趕上前去。可他才剛走出第一步,就聽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

    “叔厚,謹言慎行,不要被外物迷惑了心。”

    梁儲打了個激靈,猛然間想起陳獻章往日教的那些點點滴滴,整個人立刻清醒了過來。然而,他還是快步上了前去,等行過禮後,他就只見張壽竟是朝旁邊挪了一個位子,隨即對他點頭笑道:“叔厚,太子年少,你坐到這邊,一會兒白沙先生講的那些,你來做個解說。”

    此話一出,梁儲登時恍然大悟。雖說老師講學的時候大多力求淺顯易懂,可終究是有門檻的。而以太子這般年紀,別說全部聽懂,能領悟一星半點那就很了不起了。想到太子這麼敬重自家老師,親自前來聽講,他立刻覺得肩頭責任重大。

    所以,他連忙肅然拱手應道:“臣一定盡力而為!”

    陪同過來的幾個侍讀你眼望我眼,有人殷羨,有人嫉妒,也有人不以為然。畢竟,他們都覺得自己也能勝任這個釋讀者的工作。

    然而,等到陳獻章在簡短的開場白之後,逐漸上了正題,他們最初還在心裡默默想著如果換成自己,那該怎麼對三皇子一一釋讀,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沒有這個餘裕了。

    從自得之道,到天地吾三者的論證,再到論證理和心的區別和統一……不只是他們,不少平日更多地致力於舉業,很少去思考,又或者只對文章詩詞感興趣,而不會去思考這些複雜事物的舉子們,聽著聽著都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而不僅僅是他們,就連端端正正坐在最前端的三皇子這個太子,聽著梁儲那極力求簡的解說,他依舊難以避免地露出了茫然無措的表情。

    這都是說得什麼?為什麼梁儲解釋了一番之後,他每一個句子都大概能聽懂,合在一起就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張壽一看三皇子那表情,就知道這位太子殿下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如果只是聽過就當耳邊風,只當聽個趣味,那也就算了,偏偏三皇子是認認真真去聽,而且還大概在努力思考。然而,一個世界觀都尚未健全的孩子聽大牛講和道德聯繫在一起的哲學,想想也令人心塞。

    而且,他能感覺到,陳獻章那是故意的,因為在他的印象中,枯燥的哲學也能被某些名師講得生動有趣,絕不至於這麼艱深。而之前岳山長和徐山長的講學也曾經很吸引人。當然,也可能這年頭的哲學就是這麼晦澀,畢竟想當初他講學的方式曾經引起過不小的質疑。

    而在太子身後盡力解釋的梁儲,一面講一面震驚,到最後竟是不知不覺停了下來。老師這講得太深了吧?按照老師從前的講法,吾和心是要在最後才涉及到的,現在從一開始就把天地和吾的關係剖析成這樣,別說太子殿下,底下的舉子們有多少能聽明白,會思考?

    雖說在科場上能千軍萬馬殺出來考中舉人的,確實有很多都是一代人傑,可也有不少人是靠背出無數制藝時文的範文,然後幸運突出重圍的。等到這些人聽完之後卻毫無所得,會不會出去說,老師名不副實?

    見梁儲自己都已經有些迷惑了,張壽不得不思考了一下,然後在旁邊低聲說道:“太子殿下,理也好,心也罷,其實歸根結底,都是一個怎樣看世界,怎樣看自身的問題。如果說,算學和物理這樣的學問,是從實際操作出發,從一個領域來審視世界,那麼……”

    他組織了一下自己的語言,希望能夠儘量讓三皇子聽懂:“那麼,白沙先生所說的這些,就是從整體一個世界,也就是天地為出發,加以概括和理解……”

    竭盡全力地解釋了一下哲學和一般科學的關係,儘量避免用方法論之類的形容方式,張壽見三皇子有些為難地點了點頭,他就繼續說道:“白沙先生應該不知道太子殿下今日要來,所以說的這些,是針對那些曾經思考過天地人,思考過理和心這些基本概念的舉子。”

    畢竟臺上陳獻章仍然在講學,張壽的聲音並不算很大,但他講的話,後三排的人依舊是能夠聽清楚的。少數正聽得如癡如醉,眉飛色舞,茅塞頓開的那些人且不提,比三皇子好不了太多,又或者本來就只是帶著功利心刷個存在感的舉子們,卻不禁面面相覷。

    雖說在這種場合不可能一傳十十傳百,但還是有那些聽不懂的人悄悄把張壽的話往後傳。至於有幸和三皇子坐得距離近的那些人,甚至都顧不得臺上陳獻章在講什麼,而是豎起耳朵偷聽張壽和三皇子的談話。而不但是他們,就連趙國公和秦國公也不禁分心二用了起來。

    “怪不得父皇說,有些讀書人會做事,有些讀書人會做人,有些讀書人卻會思考。”三皇子一面說一面回憶父皇的話,漸漸展顏笑道,“會做事能思考的,才是真正的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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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6 天前
第七百七十九章 父教子,妻說夫

    沒聽懂。這就是三皇子回宮之後,在乾清宮見到皇帝之後,老老實實給出的回答。而對於這樣一個厚道的孩子,皇帝在最初的一愣過後,卻是哈哈大笑到眼淚都差點出來了。作為一個時不時戲弄自家兒子的惡劣父親,他當然算到了陳獻章可能不因太子到來而調整內容。

    只不過,自己這個誠實且好學的兒子如此吃力,那些舉人們就真的好到哪裡去嗎?

    於是,笑過之後的皇帝沖著三皇子輕輕勾了勾手,等人愧疚地上前侍立在他身邊之後,他就事無巨細地詢問了一番今天去公學的情況。得知張壽非常體貼地介紹了陳獻章的弟子梁儲來給三皇子做講解,自己又說出了一番很有見地的話,皇帝不禁饒有興味。

    他揪了揪自己的小鬍子,再次笑了一聲。

    “張壽小小年紀,懂得真不少。而陳獻章就如同朕那老師說得那樣,確實有所堅持。畢竟,去了那麼多人,若單單為了讓你能聽懂就改掉既定的講學,只怕他也對不起自己的那份堅持了。只不過……他真覺得那些舉子是沖著講學去的,不是為了有個對別人炫耀的機會?”

    三皇子也很贊同父皇的話,忍不住就小聲說道:“所以,我覺得老師和我說得那些話,好像不僅僅是說給我聽的,也是說給別人聽的。是不是老師這樣一說,別人就不會在外頭亂評價一通,說那位白沙先生講的東西晦澀難懂了?”

    “沒錯,既然你親口說白沙先生是會思考的人,那麼,這些舉人在往外傳的時候,當然就會好好斟酌,因為深奧是一回事,對外頭人承認自己聽不懂,則是另一回事,那很丟臉。”

    “只不過,陳獻章如果想要借此來篩選合適的學生來傳授他的學問,朕覺得恐怕有點難。你不是也說了,事後的提問環節,真正問到講學內容的舉子不多,更多的人都是自報家門,然後問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

    三皇子今天從聽講時就開始忍,聽到別人提問時也在忍,此時在父皇面前,本來也想忍住這個疑問,可這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

    “沒錯,父皇,兒臣覺得,那些舉人們都是全天下的英才,兒臣聽不懂那位白沙先生的講學,這是因為兒臣年紀小,可他們也聽不懂,難道他們沒有真才實學嗎?”

    “還是說他們考出了舉人,這是主考官看走了眼?可如果一地鄉試主考官看走了眼,這還很正常,總不至於各地那些鄉試主考官都看走眼了吧?而如果說鄉試有貓膩,這就更匪夷所思了……”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此言實在是有些臆測,可想想那時候聽得滿心迷茫時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卻只見很多舉子和自己似的滿臉迷茫,但隨著有人發現了他的注視,頃刻之間,那些猶如迷途孩子似的小眼神,清一色都變成了認真專心。

    如果張壽知道三皇子的疑惑,那麼他一定會語重心長告訴小傢伙,這種情況和課堂上老師刷刷刷奮力板書,一回頭卻發現學生們一堆都在雲遊……不,神遊天外,可一瞪眼之後卻人人聚精會神是同等道理。雖說他如今在九章堂很少發現這種情形,但從前實在是見多了。

    而皇帝同樣被三皇子這話逗得樂不可支。但這一次笑過之後,他的表情卻冷了下來。

    “鄭鎔,你要知道一件事,不論是科舉,還是其他什麼形式的考核,固然能夠篩選出一部分天賦才情能力全都相當卓著的人才,但不可避免地會選拔出另外一種人,那就是沒有什麼本事和能力,但唯獨卻很擅長應付這種考試的人才。”

    “姑且也稱之為人才吧,因為會考試,也是能力。而這種人,他的所有精力全都投入在考試上,投入在分析那些考官群體的性格、為人、文風等等因素上,投入在各種範文的模仿,各種時文大家的揣摩和學習上,投入在自己和本地以及天下各種才子的比較上。”

    “這種人的文章也許很漂亮,文風甚至會很驚豔,但是,那篇應試文章的核心又或者說靈魂觀點,並不是他的,因為他並不會去思考。但這樣的人,真的就一點用都沒了嗎?”

    見三皇子認認真真地思量著自己的話,皇帝就淡淡地說:“就如同都察院中有一批人,他只負責挑刺,不負責解決,因為他有挑刺的能力,而沒有解決的能力。但是,能夠說這些人全然無用嗎?確實,有些禦史是如同煩人的蒼蠅,但他們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朝廷裡的這些言官成了立仗馬,只會唯唯諾諾,那麼就是萬馬齊喑。簡而言之,只要每一屆考中進士的舉人當中,能有十分之一的真正人才,那麼這樣的考試就是行之有效的篩選手段。因為如今的科舉至少是相對公平的,比論家世,靠舉薦之類的都要公平。”

    三皇子沉默了一下,突然不服氣地說道:“但那些並不擅長科舉的人才呢?”

    皇帝終於再次笑了。能夠想到這樣的問題,他自然感到欣慰。早年叛逆的他想到這個問題時,是已經微服在民間混跡了兩三年之後,是他十五歲時候的事了。而現在,他選擇的太子卻還不到十歲,就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他曾經認為這個小小的孩子靦腆、羞澀、不善表達,可現在再定睛一看,人卻如同一粒蒙塵的明珠,正被越擦越亮。他欣然點了點頭,這才氣定神閑地繼續往下說。

    “歷朝歷代以來,往往是開國天子英明神武,而後幾十年以降,天子越來越平庸,最後不是操之於婦人之手……就是操之于大臣之手!”

    “但這些平庸天子,也有人試圖振作,擺脫陳規陋矩,奈何皇朝沉屙已深,自己不過中人之姿,卻想要力挽狂瀾,最終落得個笑話收場。為什麼和你說這個,就是因為當一件事成了制度,那麼,要想從其他方面推翻他,甚至加一個特例,哪怕天子出手,那都極其困難。”

    “你以為你的祖父睿宗皇帝,之前的英宗皇帝,他們不想從別的管道多收納一些人才?舉薦、尋訪、征辟……他們其實用了不少人,但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都沒能適應朝廷這口大染缸,再加上別人的排擠、疏遠甚至於陷害,立足艱難,索性就掛冠求去的占了絕大多數。”

    “就比如陳白沙的那個老師吳康齋,一來因為你的祖父睿宗皇帝行事激烈了一些,而等到大位更迭的時候,朕還小,太后臨朝稱制,卻不得不在某些地方和那些大臣虛與委蛇,中間頗有曲折,所以吳康齋這種名士,當然寧可躲在家鄉不沾惹是非。”

    “鄭鎔,你需得明白,那些並非科場出身的人才,不是沒人肯用,而是他們要花費更多的精力才能在朝中立足,即便有人蔭庇,但很多事情都要靠自己。而且,特例不是制度,可一可二不可再,所以這樣的人才既是零零落落進來的,就很難和科場同年同鄉似的抱團。”

    父皇一次又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而不是叫自己三郎,三皇子當然非常警醒。然而,當聽到父皇最後這話,他隱隱感覺到自己好似抓住了一點什麼,不禁皺著小眉頭冥思苦想了起來。

    好一會兒,他終於恍然大悟,一時大聲叫道:“我知道了,所以父皇才會這麼看重老師,因為老師雖說也常常有事請葛老太師乃至於其他人幫忙,但很多事情他都能獨立扛過去!而且,老師的九章堂就不是特例,而是制度!”

    “只要九章堂能夠好好運轉下去,日後就會有源源不斷的有別于科場的人才可用!”

    “沒錯,沒錯,孺子可教!”

    自己的苦心和用意完全被兒子察覺和理解,皇帝只覺得心情極好,一時忍不住撫摸著三皇子剛剛皺成一團的眉心,隨即含笑說道:“而且,你的老師能夠帶出更多的可造之才,單單一個陸三郎,就已經值回了朕對他的支持,因為他把陸綰拉下了水。”

    “所以,你無需質疑那些舉人,因為良莠不齊才是正常,如若個個都是空前絕後的人才,你駕馭得住嗎?至於他們的人品德行,那更不必苛求。雖然昔日曹孟德的唯才是舉令飽受詬病,但是,科場考德行嗎?不,考的只是經史,只要德行一般的人知道怎麼裝成好人就夠了。”

    “能夠約束人的,從來都是律法!”

    從一個陳獻章起頭,皇帝給自己的兒子上了一堂非常淺顯的帝王學教育。而同樣從陳獻章起頭,張壽在公學這一天課結束之後回到家裡,對朱瑩說的卻是另外一番話。

    “這種講學其實本來就不適合太子來聽,可太子既然說請示皇上,皇上答應了,我就知道多半會有問題。果然,陳白沙作為老師,太認真,而太子作為學生,也太認真,這兩個認真到頂真的人碰在一起,不像是張琛陸三郎碰在一起時會負負得正,他們兩個……”

    “那是要正正得負的!”

    張壽見朱瑩笑得花枝亂顫,明顯是因為近朱者赤的關係,對於一些淺顯的數學知識已經能夠接受並瞭解,他自然大感欣慰,隨即就說出了自己的預言。

    “我估摸著,陳白沙的那個學生梁叔厚,如果明年會試杏榜提名,那麼他說不定會被留京,但陳白沙本人,也許會進入慈慶宮講幾堂課,但十有八九會回去繼續當他的白沙先生。我覺得,五年之後他再來,比現在留下好。”

    朱瑩雖說今天沒有去公學聽講學,但張壽娓娓道來,她就仿佛是到了現場,因此托著下巴的她聽得聚精會神,直到張壽做出了這樣一個判斷,她才忍不住笑了一聲。

    “皇上是但凡遇到厲害的人,都想留給自己的兒子,想當初他其實也希望葛爺爺當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老師,只不過被葛爺爺給一口回絕了。後來他又找到了幾個有本事的先生,可惜廢後一個都看不上,一來二去他也就不管了。”

    “現在皇貴妃那是只要皇上喜歡就好的那類人,太子又根本就不知道拒絕,就算你這麼說,人也肯定會在慈慶宮至少待到明年會試之後。而且,皇上會把人塞到公學,你信不信?”

    張壽愕然回望朱瑩,隨即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才恐怕是對的。他是從合理性去判斷這樣一件事,至於朱瑩……最瞭解皇帝的她,很顯然是從皇帝的性格入手做出的判斷。

    夫妻倆你眼望我眼,最後同時笑出了聲。而笑過之後,朱瑩就突然拖了個長音叫道:“對了,阿壽,幫我一個忙行不行?”

    “娘子大人有命,我自然無所不從。”張壽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卻是連個條件都沒提。

    而對於這樣的答覆,朱瑩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當下就立時把自己的那件事扔了出來:“海陵縣主打算到女學來當一陣子學生,但她爹娘和四個哥哥不肯,她希望宋笨笨去求他爹娘,結果宋笨笨差點沒被她的未來岳父和舅兄們打出來。”

    見張壽頓時露出了不妙的表情,她就笑吟吟地說:“女婿出馬都沒辦法,所以她就來求我了。她是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會,總不能未來全都靠著豐厚的嫁妝飽食終日,所以打算先來學學,日後也在女學當個女夫子。打算把糖水鋪子開遍京城的宋笨笨很支持她的想法。”

    聽到朱瑩口口聲聲的宋笨笨,張壽忍不住替宋舉人掬了一把同情之淚。

    然而,想想也就是海陵縣主這種天之嬌女,那才適合喜歡折騰的宋舉人,他又不禁覺得這一對挺般配,因此他猶豫了一下,這才乾咳一聲問道:“話說江都王一家人為什麼不同意?女學那也是太后資助的,那些女夫子也都是很正經的人啊。”

    朱瑩吐了吐舌頭,隨即一本正經地說:“因為海陵那丫頭說……什麼針黹女紅他不感興趣,看帳算帳她也不感興趣,管家用人,她從小耳濡目染都會了,她要向我和葉氏學武藝。她就是覺得他們一家人都沒有一個武藝好的,這樣日後她的兒女實在是沒個好榜樣。”

    張壽頓時陷入了呆滯狀態,好半晌才滿臉頭痛地問道:“她就不知道,現在學已經太晚了嗎?而且,宋舉人支持她是什麼鬼?他就不怕日後萬一吵起架來,他被打得抱頭鼠竄?”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了朱瑩那略有些幽怨的目光,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當即無縫銜接地繼續說道:“不過身為夫君,也是該有讓妻子得償心願的覺悟,更何況滿門文弱,這樣確實是不好……算了算了,好吧,這事情交給我,我回頭去找江都王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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