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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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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章 意難平,過不去

    當花七匆匆回宮後直奔乾清宮,發覺皇帝果然不在,病急亂投醫地打算到後頭昭仁殿中找三皇子這位太子,以防真的出現那種天翻地覆的狀況時,也好有個人能去清甯宮勸解時,他卻在昭仁殿外,通向東六宮方向的龍光門那邊,看到了一個不該出現在這的人。

    那恰是一身便服的皇帝正負手慢悠悠地前行,身邊……那卻是一個人都沒跟著。面對這簡直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發覺皇帝第一時間發現自己,還笑眯眯望了過來,自忖縱使身手再好卻也沒辦法躲開,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迎上前去,

    行禮之後,花七就索性實話實說道:“皇上您讓人攔著大小姐入宮,差點沒把她給急死!我好不容易讓姑爺和阿六攔住她趕了回來,還以為您到清甯宮去了。”

    “朕去過了。”皇帝吐出了四個字,隨即就淡淡地說,“太后本來打算下旨說是她賜死的廢後和大皇子,但朕說了,她要是敢,朕從今往後就封了清甯宮。”

    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花七卻聽得忍不住很想抹冷汗。太后的態度是可以預見的,而皇帝的強硬也是可以預見的,但這母子兩人碰在一起,那卻真的是鐵錘碰鋼刀,火星四濺到讓人難以預見!就算是膽大頭鐵如他,卻也不敢問皇帝說了這話之後如何,乾脆閉嘴裝了啞巴。

    而皇帝也不在意花七裝聾作啞,不緊不慢地一面繼續往前走,一面頭也不回地說:“朕這會兒去永和宮看裕妃,你也一塊來吧。”

    這當然完全不合規矩,但這種時候,花七已經顧不得什麼規矩不規矩了,只要能夠脫離這種就他們君臣兩人的尷尬處境,就算讓他陪著皇帝出宮去逛某些難以言說之地尋歡作樂,他也絕對不會說一個不字。只不過,悄然舉步跟上去的時候,他卻還忍不住瞄了一眼身後。

    然而,皇帝卻像是身後長了眼睛似的,氣定神閑地說:“三郎大概是有人通風報信,所以察覺到了事情不對,親自去了清甯宮勸解,朕就把他留在了那裡,讓他這個孝順的孫子代替朕這個不孝的兒子好好陪太后一晚上。”

    這一次,花七別說心思錯亂,差點連步伐都錯亂了。好在他反應極快,立時愕然介面道:“太子殿下沒有這麼快的耳報神吧?呃……難不成是楚寬通風報信?”

    “除了他還有誰,腿快嘴也快,真多事!”皇帝惱火地罵了一句,隨即竟是突然一個急停,恰是和花七來了個近距離面對面。見這個也算是自小相熟的人滿臉無辜地看著自己,他就沉著臉說,“他和你一樣,慣會裝蒜,而且最能摸透人心,你說三郎會不會為他所制?”

    這就是一個很嚴重的指控了。雖說花七和楚寬那談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但他還是立刻義正詞嚴地說道:“太子殿下雖年少,卻很有自己的主見和堅持,別說楚公公,恐怕就連張學士,也只能在某些方面勸解他,要說挾制又或者別的,那卻絕不可能。”

    他說著還想繼續補充:“太子殿下應該純粹是一片孝心……”

    “好了好了,說來說去都是老套,不用說了。”皇帝不耐煩地打斷了花七,繼而就輕哼了一聲,“朕本來正想讓外頭那些所謂賢達之類的人,以及正盯著他們的那些傢伙好好思量朕提出的問題,張壽也極其知機地順勢推出了他的課題,哪知道竟然你竟然查出這結果。”

    “你把皇莊裡的人全都梳理篩選了一遍,恩威並濟地訊問了一通,卻沒有查到可疑的,足可見那個下手的不是逃了,就是藏得很深,所以,把人都圈在那是對的。”

    “大郎雖說可惡,雖說咎由自取,但他就算死,也不該死得這樣不明不白!太后她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只想把事情收拾下去就算完,以為如此朕的名聲就能保住,可她應該知道,朕從來就不在乎這個!什麼名聲,朕死了管人家怎麼說!”

    “將來只要朕選的繼承大寶的三郎足夠出色,他又怎會任由某些人顛倒黑白!而只要他將來選的人也足夠有能力,一樣能壓服胡說八道的人。至於再將來……只要大明能長久,朕的名聲就至少能過得去。日後如果大明都沒了,朕的名聲這玩意還有任何意義嗎?”

    擺明瞭對生前身後名不在意,皇帝就指著花七說:“人手你自己挑,朕一定要結果。不是糊弄別人的結果,是能夠讓朕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的結果。不只如此,廢後的死你也去查一查,如果不是自盡又或者病故,那朕也要一個答案。”

    “如果真的和母后有關,朕至少要看到證據。否則,她就是想認,朕也不答應!”

    好吧,這還真是預料到的結果……

    花七在心中想,皇家的這碗飯果然比趙國公府的飯要難吃,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麻煩棘手的事,然而,這也容不得他開口推脫,因此他索性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只不過也順帶向皇帝提出了一個要求。

    “借楚寬?”皇帝只是微微錯愕了片刻,隨即就啞然失笑道:“他現在是萬安宮管事牌子,你要麼去找皇貴妃,要麼去找三郎這個太子,總之,借他不用找朕。當然,他這個素來最會趨利避害的人願不願意跟你去,那又是另一回事。”

    “皇上這麼說,我就放心了。”花七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口保養極好的小白牙,“我就是綁,也會綁了他跟我一塊去查。這種棘手的案子,怎麼也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是?”

    皇帝並不在乎花七這話,更不在乎兩人為了這件事是不是會打上一場——如果真的打,他大概也會興致勃勃地搬一張椅子在旁邊觀戰,然後絲毫不帶任何偏向性地鼓掌叫好。

    因為沒有事先派人給裕妃傳過話,當君臣二人來到了永和宮的時候,宮門已經關了。雖說按照常理總應該敲門,但花七冷眼旁觀,卻壓根沒有上前代勞的意思,因為他很確定,照皇帝今天這脾氣,說不定會出麼蛾子。

    果然,皇帝抬頭看了看那不高的宮牆,隨即伸手在牆上拍了拍,繼而突然退後幾步,身手俐落地縱身一躍一蹬,竟是輕輕巧巧翻上了牆頭。花七見狀,也只能依樣畫葫蘆跟上。

    結果,在這寒冬臘月的天氣裡,君臣二人竟是就這麼蹲在了牆頭上,誰也沒有後續動作。花七自己當然是不會隨隨便便往下跳,跟著皇帝來對他來說是個好理由,但私自往人家堂堂貴妃的院子裡跳那是怎麼回事?

    別看宮中大多數人如今都按照舊日稱呼叫裕妃,這位大腹便便的貴妃卻是真正管宮務的,不像現在的皇貴妃從前的和妃似的就是一尊菩薩,哪怕很多事都謙讓了,他可不敢隨便亂來!

    然而,瞧見皇帝專注地看著那空無一人的院子,以及亮著燈的正殿,他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道:“皇上,來都來了,難道您準備就這麼在牆頭上呆一晚上?”

    “朕都來了,裕妃竟然沒察覺嗎?從前她很耳聰目明的。”皇帝若有所思地輕輕搖著頭,沒有搭理花七,而是自顧自地說,“莫非是腹中孩子又在鬧她?”

    這種問題你問我一個從來沒有過孩子的人幹嘛!我能知道才有鬼啊!

    之前在張園被人糊了一臉恩愛,現如今又被皇帝當頭砸了一棒子,從來都沒有妻室之念,而是更樂於在某些地方找些漂亮卻沒腦子的女人解決生理需要的花七,不由得平生第一次考慮,自己是不是也要娶一個媳婦。

    至少,在外頭受氣的時候,也有個對人吐露的地方。

    而皇帝那一點點糾結,總算只是持續了一小會兒,他就從高高的牆頭上一躍而落。隨著他向前了兩步,剛剛安靜的屋子裡終於傳來了一陣響動,很快,厚厚的門簾就被人挑起,卻是幾個宮人急急忙忙迎了出來,當然,其中並沒有裕妃。

    產期將近,又是這種天寒地凍的日子,別說平日皇帝就不怎麼和愛妃講禮,就算別人要講,都會被這位元天子罵回去。此時此刻,他沒有理會這些宮人的惶恐行禮,擺了擺手就徑直往裡走去,那模樣就仿佛是堂堂正正走大門來的,而不是在這入夜時分翻牆而入。

    至於陪著皇帝一同來的花七,他想了想,最終還是蹲在了牆上。見那些宮人極力裝作一副看不見他的樣子,他忍不住拉了拉身上那厚實的披風,心中卻不由得祈禱了起來。

    只希望皇帝千萬不要在這流連太久,否則……否則他就先溜了!這也太冷了!

    可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明明已經進了正殿的皇帝,竟是突然又折返了回來,而且還不耐煩地叫道:“來都來了,你還在那愣著幹嘛?快進來,有些事情當然要你來說,”

    花七很想指著自己的鼻子反問皇帝,您確定這話不是在玩笑?可是,在天子那一本正經的眼神注視下,他還是無可奈何地下了牆頭,隨即在幾個宮人畏懼卻又好奇的目光中,不情不願地跟著皇帝進了正殿。

    結果,一進屋子,他就被那撲面而來的熱氣熏得打了個噴嚏,毫無疑問地收穫了好幾道責備的視線。他知道待產的婦人最忌諱生病,一時大為不好意思,但隨之就聽到了一聲輕笑。

    “別那麼大驚小怪,我又不是沒生過。花七也不是外人。”

    裕妃一點都沒有吉凶要聽天由命的忐忑。大概因為這段日子保養得當,又時常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活動身體,雖然整個人豐腴了很多,但她的氣色看上去卻非常好。

    而哪怕皇帝不走正門而是翻牆,甚至還在牆頭和人議論她的耳力是否一如從前這種話題,她也只當沒這麼一回事,更沒有在意皇帝並不是一個人來,而是帶了花七這樣一個外人。她微微頷首,見宮人們忙著給皇帝奉茶安座,原本已經洗漱後換了一身常服的她就再次笑了。

    “大晚上皇上就只帶了花七一個人在宮裡走動,不怕嚇死一堆人嗎?”

    “朕反正從小就幹嚇死一堆人的事。”皇帝聳了聳肩,不以為意地呵呵一笑,繼而就努努嘴示意幾個明顯有些準備不足的宮人給花七也奉上熱茶,再搬個錦墩。等她們都忙活完了,他卻擺擺手吩咐她們姑且退下。

    等閒雜人等都沒了,他這才淡淡地說:“花七查出來,說大郎不是自盡,是被人灌藥。他在那一查就是十天,線索抹得乾乾淨淨,人更是一個比一個無辜,所以他只能把人圈在皇莊,然後回來稟告給朕。”

    裕妃沒有問皇帝為什麼告訴自己此事這種愚蠢的問題。從前的時候,皇帝就不止一次拿外朝的事在她面前說,大多數情況下,她只要做一個安靜的聽眾,但如果僅僅是傾聽,那麼,整個宮裡能做到這一點的嬪妃多的是。她勝過她們的,是因為她願意想,也願意說。

    “皇上這是因此和太后吵了一架?”

    雖然花七豎起一隻耳朵聆聽外頭的動靜,以防有人靠近偷聽,但他也沒忽略皇帝和裕妃。因而,聽到裕妃如此單刀直入,他還是忍不住隱蔽地豎起大拇指搖了搖,本以為裕妃看不見,卻沒想到人竟是看見了,還沖著他微微一笑。

    “應該是太后娘娘又攬在了自己身上,對不對?”見皇帝沒吭聲,裕妃頓時又笑了笑,隨即就神態自若地說,“對於太后娘娘來說,先帝和皇上是最重要的人,所以她願意傾力維護,其他的一切都無所謂。而皇上卻素來只要真相,無所謂名聲。”

    “都被你說中了。”皇帝有些懊惱地摸了摸下巴,繼而就煩躁地說,“朕和太后大吵一架,連三郎都扔在那陪她了,也說出了很過分,但朕不想收回的話。雖說這些案子會繼續追查下去,但最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真相,朕也沒把握。”

    “可恨的是,明年會試在即,正好又有一大堆人為了三郎這個太子而雲集京城,所以朕本來有很多事情要做。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卻絆住了朕的手腳!”

    見皇帝滿臉慍怒,裕妃躊躇了片刻,最終哂然笑道:“綁手鴆殺,欲蓋彌彰。要說不是混淆視聽,我卻不信。皇上要真相,可以讓花七楚寬他們去查,但是,其他人不需要什麼真相。皇上只要秘而不宣就好。為了那麼三個人,和自己和太后甚至和太子過不去,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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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一章 誰善解人意?

    三皇子平生第一次在清甯宮過夜。

    對於他來說,這個地方一直是陌生的,遙遠的,甚至就連他理應叫做皇祖母的太后,也從來沒有祖母的實感。可是,今天當聽到楚寬的報信的而匆匆趕到這裡時,他卻發現,無論是祖母還是父皇,吵起架來也和常人沒什麼不同……

    當然,就連這種常人的吵架,他也是在當初到了半山堂之後才第一次得見,因為他和大皇子二皇子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上,吵不起來,而母親和妃更是最安靜的人。而等到了九章堂之後,他常常被陸三郎拉著,那種面紅耳赤的爭執,也就見得更多了些。

    等他入主了慈慶宮,陸三郎毫不避諱地讓他看到各種東宮侍讀之間的明爭暗鬥,久而久之,他就更習慣了。

    所以,最初上前去勸解的時候,他雖說有些不安,但因為楚寬含含糊糊沒有說清楚具體原委,於是他還沒有太擔心,直到父皇說出那一句讓他簡直覺得如同掉落在冰窟窿裡的話。他完全沒有想到,素來敬重太后的父皇,竟然會露出如此的一面。

    三皇子呆呆地躺在地鋪上,想到自己在大驚失色之下撲上去抱住父皇大腿苦苦懇求的一幕,想到太后那張冷冽到仿佛連血色都沒有的臉,想到父皇掰開他的手,讓他留在清甯宮陪伴太后,想到自己渾渾噩噩地跟著玉泉服侍了太后洗漱,又送人上床安寢……

    可就在那時候,玉泉對他說,要他在床前地平上打地鋪陪伴太后一夜。他當然知道,在這暖意融融的清甯宮中,哪怕床前地平,那也是很暖和的,而且作為孫子,這樣也是盡孝,但他嘴裡答應,心中卻覺得難以置信,不可思議。直到此時,睜著眼睛的他依舊毫無睡意。

    而即便如此,三皇子也不敢出聲。因為驚擾了床上心情本來就不好的太后,他還不知道說什麼話來勸解,那豈不是遭殃?就在他心情鬱鬱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輕輕的歎息,緊跟著就是一個比往日柔和許多的聲音。

    “三郎,睡著了嗎?”

    三皇子頓時愣住了。雖說他知道應該立刻答應,可鬼使神差的,他就是偏偏覺得喉嚨口好似被堵住了似的,竟是就出不了聲。結果下一刻,剛剛的問話聲就再次變成了一聲笑。

    “果然還是個孩子,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最後還是能睡著……也難怪,從小跟著你父皇,總該學會了一點他的滿不在乎。說起來,這又算什麼大事?再大,能大過你父皇即位之初就看不慣那幾個執政老臣,當著他們的面說遲早把他們趕出朝去,根本不怕他們聽見?”

    “再大,能大過他親政之初貿貿然地開始高層人事更迭,恰逢業王之亂,被人打出了廢黜他另立廬王的旗號?再大,能大過我在絞死了業王之後,立刻就親自去鴆殺了廬王,讓他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本想開口的三皇子當聽到太后親自鴆殺了廬王時,他忍不住死死捂住了嘴巴,那臉上不是深深的驚愕,而是深深的驚恐。都說廬王是被幽禁之後鬱鬱寡歡,沒多久就病故的,誰能想到,竟然是太后下的手?而且人竟然是和業王同一日死的嗎?

    據說,廬王也是從小在太后面前養大的,和父皇這個親生兒子差不了太多……甚至他還聽說,太后在有些時候甚至更寵廬王。不但這個王位是太后執意要給的,而且據說廬王死了之後,太后曾經一度生了一場重病,怎麼會事實是這樣……

    三皇子滿腦子都是亂糟糟的,別說出聲,連挪動的能力都暫時失去了。可是,當發現太后沒有再自言自語之後,他意識到自己剛剛這相當於是在偷聽自家祖母的秘密,這下子登時心如鹿撞,思前想後,他最終還是艱難地開了口。

    “祖母,我沒睡著……我剛剛……剛剛……”

    結結巴巴了老半天,三皇子也沒能把話說齊全,一時羞愧交加。可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聲輕歎,緊跟著,床沿邊上竟是垂下了一隻手,有些艱難也有些滯澀地摸了摸他的額頭。覺察到那只手似乎很涼,他微微一猶豫,不由得就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了那只手。

    “你這孩子……”太后似乎是對三皇子這動作有些驚訝,笑了一聲後,人就輕聲說道,“玉泉是怕我想不開,這才讓你在這打地鋪陪我。其實她也不想想,孫子陪我,兒子卻甩手就走,我要想不開早就被氣死了!我要是真想不開,早三十年就想不開隨著先帝去了。”

    三皇子頓時心裡咯噔一下,可還沒等他開口說什麼,就發現床上的太后窸窸窣窣似乎要坐起來。他慌忙跳起身去攙扶,又去幫忙拿一旁的大引枕,可因為人矮小再加上慌亂,他竟是一不小心腳下一絆,結果就這麼跌倒,整個人就橫趴在了太后的身上。

    嚇了一跳的他趕緊就想爬起來,卻不想太后竟是非但沒有惱,反而還輕輕摩挲著他的腦袋,還笑著說道:“看你這段日子一貫沉穩,沒想到也會有這麼冒失的時候。想當年你父皇像你這麼小的時候,那可真是如同皮猴,哪裡有你這麼乖巧。”

    “就連廬王,也是和你四弟似的,整天滿腦子亂七八糟的鬼主意,那簡直是惹是生非的祖宗。再加上仗著有你父皇做靠山,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道闖了多少禍。”

    三皇子沒想到太后竟然拿廬王和四皇子相提並論,一時下意識地就想要跳起來。總算他自製力強,最終老老實實趴在那兒不敢亂動,但還是忍不住反駁道:“廬王從前做了很多荒唐的事,但四弟不一樣,他雖然有時候衝動了一些,但他有分寸的。”

    “他是比廬王有分寸,但那是因為你這個哥哥比你父皇當哥哥的時候有分寸。”

    太后說出這話時,感覺到那個小小的人兒頓時整個人一僵,她便鬆手把人拉了起來。見三皇子不安地跪坐在床前地平上,臉上卻漲得通紅,她就淡淡地說:“你也不用太擔心,你不是你父皇,你四弟更不是廬王。”

    “你性子沒有你父皇那麼飛揚跳脫,任性恣意,而你四弟也不像廬王那樣肆無忌憚,自以為是。你父皇當初讓你們去半山堂,認張壽做老師,我還不太同意,但現在看來,這個老師確實比我想像中好千百倍。但是……”

    太后突然詞鋒一轉,一字一句地說:“你不要覺得張壽什麼都好,於是就什麼都聽他的。就算你父皇對葛太師的敬重,也並非事事言聽計從。畢竟,你今後要面對的很多事情,那都涉及到天下蒼生,不能偏聽偏信。”

    三皇子很想說自己並沒有事事求助於張壽,而張壽也絕非事事都對自己指手畫腳,但他想到今天太后正經歷了一次最大的打擊,因此猶豫片刻,他便乾脆只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而孫子這樣的反應,太后禁不住想到了從小到大就事事都要和自己硬頂的兒子。對比起來,父子兩人簡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因此,她也很容易明白,為什麼皇帝明明對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向都頗為喜愛,卻並沒有早早就在心裡定下東宮人選。因為三皇子實在是和皇帝太不像了,反倒是四皇子有點皇帝那任性恣意的勢頭。只不過,皇帝想來自己也覺得,任性恣意並不適合一個天子。

    因此,太后不由得輕輕歎了一口氣,隨即沖著這個實在是太懂事的孫兒含笑說道:“我說這話,並不是讓你懷疑又或者疏遠張壽,他這個人非常明白自己的優點,也非常明白自己的缺點,所以主動抓大放小,把心思更多放在了學校和學生身上。”

    “你也是他的學生,所以他一定會盡心竭力。可是,他畢竟太年輕了,在算學上有絕頂天賦,並不代表他在治國理政上也有絕頂天賦。所以,其他的老師也許說的話是陳詞濫調,你不愛聽,你也要多聽一聽。”

    “古往今來,明君賢主為什麼那麼少?因為天子是這個天下最容易迷失的人,他的權力太大,如果執意要不顧群臣反對做什麼,雖然困難,但只要強硬,卻也大多能做到。所以,大多數所謂的明君賢主,晚年不是倦政,就是昏頭。能夠自始而終賢明的,幾乎一個都沒有。”

    “當初也有人勸過我不要放權,說你父皇性子輕佻任性,又說我如何英明神武,我也曾經差點被沖昏頭,可我後來想清楚了,垂簾聽政那些年我不過是勉力支撐,娘家的親戚也沒什麼成器的,就一個趙國公鼎力支持,他又沒有太大野心,我又何苦霸佔這一攤子不放?”

    “如果我真是則天皇後那等雄才偉略,也就順勢一輩子攬權算了,可我又不是……對我來說,先帝不在了,你父皇就是我最大的牽掛,為了區區大權鬧得母子失和,何必?”

    三皇子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和太后相處,聽她不知不覺又開始說心裡話,他欲言又止,可最終還是沒有阻止,只是跪坐在那裡靜靜聽著。

    “先帝,也就是你的祖父臨終前對我說,這個江山是他硬搶過來的,就和當年英宗一樣,可英宗沒把兒子教好,以至於這江山被他搶了過去,我千萬要幫著兒子把這江山守住,一代代穩妥地傳下去。所以,為了他說的這穩妥兩個字,我不得不壓著自己的本心……”

    說到這裡,太后頓時笑開了:“想當初,我也是飛揚跋扈的性子,否則和先帝睿宗怎麼合得來?人善被人欺,這世道就是要比惡人更惡,這才能存活下來。我陪著先帝就藩的時候,那裡的王府早就破敗得不成樣子,可當地最大地主卻是坐擁上萬頃地,佃戶數千。”

    “從富紳到地方官,都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地方上的名門貴婦也都對我這個王妃嗤之以鼻。涇兒還小,但卻比他那些飯桶的舅舅強,仗著年紀小,悄悄讓人帶他去不少名門飲宴廝混,為我們探聽到了不少消息,這其中,就包括那家為富不仁的地主和某些齷齪勾當有關。”

    “然後,我和先帝設計,我藉口賞花請了那人家中的老封君以及當地一大堆貴婦到王府賞花,讓會武的王府侍女守在週邊,先帝則是抓著證據要脅那位進士出身的知府,用剿匪的名義,帶領王府護衛把那暗地裡養著那一撥所謂悍匪的大戶連根拔起,人贓俱獲。”

    “事後,我在那些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貴婦人眼前,親自把那個覺得不妙要強行離開的所謂老封君給拿下了。別看那樣一個看似笑得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手底下卻有七八條女子的性命,後院井裡就埋著幾具枯骨。只因為她聽信傳言,說是妙齡女子的心肝可以延壽!”

    說起要脅知府,剿匪拿人,而後又用這些抄來的金銀賄賂了英宗皇帝的左右內侍,而後那些內侍說動勃然大怒的英宗皇帝清洗朝中叫囂的某些文官,然後他們則是借著這一波吃下去的紅利暗中籠絡志士,悄然埋頭發展,又是如何把朱涇安插進衛所,太后頓時有些出神。

    那麼久遠的事情,如今想想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再不說她自己都要忘記了。在深宮的時間太長,她甚至都不記得,當丈夫最吃緊的時候,她也曾經率領婦孺打過仗。

    什麼四平八穩,安定為先……要是當年她也這麼保守,哪裡會有今天?那樣的話,她也不過是守著兒子和小小一個王府過一天算一天的老弱婦人!

    三皇子最開始聽得簡直瞪大了眼睛,因為睿宗皇帝奪位那一段,就算是父皇,也並沒有對他們兄弟提起過——當然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因為父皇說起過睿宗皇帝如何如何打仗,但太后說的那一段,恐怕是父皇自己都沒有出生時的事。

    甚至有可能太后和先帝都沒有對父皇提過,所以父皇也不知道。那麼,這是不是意味著他竟然是第一個知道的?

    有些驚喜的三皇子登時瞪大了眼睛。而既然打開了太后的話匣子,他想著與其相對無眠,還不如讓人把話說下去,因此,見太后停頓下來,他立刻興致盎然地追問後續。

    而顯然被勾起談興的太后,就乾脆把小小的孫子拉上床來,用被子把人裹嚴實,這才繪聲繪色地開始說著從前那些事。

    而寢室門外,聽著這一老一小開始說從前,玉泉不由得舒了一口大氣,對皇帝之前那言行舉動的滿腹怨氣也消解了許多。

    太后這一輩子也不知道吃過多少苦頭,知她懂她的睿宗皇帝卻早早故去。結果那可惡的兒子卻是成天氣她……幸好有個善解人意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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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二章 今夜不能眠

    可惡的兒子打了個噴嚏。

    沒錯,雖然順順利利翻牆進了永和宮,見到了裕妃,但是,皇帝並沒有能夠留在永和宮中過夜。不是因為待產的孕婦沒有往日的柔美,也不是因為裕妃矯情不留他過夜,而是因為……一言指出他們母子實在沒必要爭執的裕妃,還責備了皇帝另一件事。

    “皇上說了那麼過分的話,又把太子留在了清甯宮,自己竟然還在宮裡晃悠,甚至留宿宮妃的宮中,那麼對於太后來說,這難道不是幾十年兒子白養了?如果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了這樣的兒子,那麼,我只會痛恨自己當初生下來的時候沒把他掐死!”

    被罵了啊!皇帝摸了摸鼻子,心裡又想到了從前。最初夫妻恩愛和諧的時候,皇后或喜或悲或怒,全都會流露在臉上,因此分外鮮活動人,而等到她暴躁易怒,疑神疑鬼之後,卻常常陰陽怪氣,有什麼話不好好說,非要拐彎抹角地嘲諷,於是他就越來越疏遠了她。

    而其餘妃嬪在他面前或謹小慎微,或誠惶誠恐,而裕妃……她敢罵他!相比今天那聽上去很嚴厲的責備,當初人指著鼻子罵他的時候,那可是比這次激烈多了。那時候,人好像是罵他……好色沒膽的昏君?

    也就是那一次,他才知道,皇后竟然無故杖殺了一個曾經在西苑中回答過他一句話的宮人。天知道他壓根沒動過好色的心思,甚至連那宮人長什麼樣子都完全不記得,結果卻是葬送了一條人命。哪怕身為天子,很多人頭落地都是他朱筆一點的結果,可那次卻不同。

    那是他絕難忍受之事!也就是那次之後,他和皇后大吵一架,真正決裂。

    跟在皇帝身後不遠處的花七雙手攏在袖子裡,一襲黑色大氅把他裹得嚴嚴實實,仿佛要把整個人都掩映在夜色中。然而,他希望皇帝忘了和夜色融為一體的自己,卻沒想到皇帝壓根沒有忘記,反而還突然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你覺得朕應該去清甯宮向太后賠禮嗎?”

    這日子沒法過了,這種要命的事也要拿來問我,我還不如好好呆在趙國公府當我的閒人呢!花七惱火地哈了一口白氣,卻是不鹹不淡地說:“皇上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這等於是什麼都沒說。然而,皇帝聽在耳中,卻也沒發火,因為這是大實話。可他不想去……但其實又知道自己應該去。他聽到遠處傳來了打更以及搖鈴的聲音,只不過,這些人仿佛千里眼順風耳似的,默契地避開了他的行進路線。

    至少,他從乾清宮出來到永和宮,再從永和宮出來往清甯宮這一路上,愣是沒有遇到半個人影。如果宮中的守備真的就這樣鬆弛的話……那麼,堂堂皇宮也就成了任由蟊賊橫行的普通民宅。於是,他忍不住微微側頭問了一句:“你怎麼做到的?”

    這樣沒頭沒腦的話,花七卻沒有任何理解上的問題。他甚至連眼皮子都沒有眨動一下,就好整以暇地說:“我用腳步聲給那些御前近侍傳了信,讓他們叫人避開皇上要去的地方。至於什麼樣的腳步聲,這卻不能告訴皇上。”

    皇帝頓時沉默了。雖說御前近侍那是宮中最利也是最後的一把刀,但他作為皇帝,只管用而不管練,問這麼多確實沒有必要。可歷經那母子三人的離奇去世,他只覺得自己身為皇帝,卻有太多太多不清楚的地方,不要說天下,就連皇宮中也不能應知盡知。

    因此,他突然停下了腳步,繼而轉過身來:“你去一趟清甯宮,讓玉泉轉告太后,就說朕知錯了,朕去奉先殿向先帝請罪!”

    見皇帝撂下這話拔腿就走,花七倒是想追,可才跟上去兩步,他就想到這位歷來都是說是風就是雨的性格,真正做了決定之後七頭牛都拉不回來。於是,他只能無奈地重重咳嗽了一聲,等不遠處陰影處果然有人閃了出來匆忙上前之後,他才沒好氣地吩咐了一句。

    “護送皇上去奉先殿。不對,不是護送,是遠遠跟著,千萬別上去找死!”

    當不得不撇下皇帝的花七最終見到玉泉,轉告了那句話時,他就只見這位清甯宮的首席女官那臉色陰得和暴風雨前夕似的。他不假思索疾退了一步,隨即乾咳一聲道:“要罵儘管罵,反正皇上不在這,隨便你怎麼罵!他都已經到奉天殿去哭先帝了,還要怎麼著?”

    “呸,什麼哭先帝,他是沒臉來見太后!”玉泉死板著一張臉,著實氣不打一處來,“太后要見大小姐,他都要攔著,又對太后說那樣過頭的話,留下太子自己甩手就走,如今卻還要去奉先殿……他這是想幹什麼?反過來向先帝哭訴太后不講理?”

    “你問我,我問誰!”

    花七一攤手,絕口不提那是裕妃罵了皇帝,皇帝怏怏出來之後,這才選擇去奉天殿。就算太后心裡有氣,玉泉這個身邊人更是氣不過,可得知這一遭時,那絕對不會覺得裕妃通情達理,而說不定會反過來覺得皇帝重色輕孝。

    於是,甩下這不負責任的六個字之後,花七那是拔腿就跑:“至於大小姐那裡,我這就去送信,你告訴太后,不用擔心她。”其實有張壽在,本來就不用擔心朱瑩,可他今天晚上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呆在宮裡,這實在是太危險了,要折壽的!

    且不說花七如何以最快的速度逃出宮去,玉泉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傢伙不走正路卻翻牆,不由得死死盯著那高大的清寧門,忍不住在心裡狠狠咒駡了這個和皇帝行徑如出一轍的傢伙,但終究是扭頭就走。

    雖然她很不情願去稟告太后這個消息,心裡甚至希望裡頭那談興正濃,氣氛很好的祖孫二人已經睡下了,但是很遺憾的是,當她重新來到那寢殿門前時,卻依舊能聽見太后那難得平和而又欣悅的聲音,以及三皇子那絲毫沒有困意的追問、附和以及驚歎。

    從前她怎麼就沒發現,這位小小的三皇子實在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呢?如果知道,她一定會對這小傢伙更好一點……

    想著這些題外話,她最終上前一步,隨即輕輕咳嗽了一聲,發覺裡頭的對話稍稍停頓了一下,她就開口說道:“太后娘娘,太子殿下,皇上去奉先殿了。”

    太后身邊,已經不知不覺整個人都鑽進了被窩裡的三皇子頓時愣了一愣,緊跟著,人就大驚失色地爬了起來。奉先殿是供奉祖宗的地方,他當然不會不知道,而父皇去那邊幹什麼,他又怎會遲鈍得猜不到?

    他下意識地掀開被子,連鞋子都顧不得穿就要往外沖,結果卻被太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領子。他才掙扎了兩下,他身後的太后就笑著開口說道:“怎麼,擔心你父皇?他多大的人了,還用得著你這小傢伙操心?”

    “他從前就是這樣,沒事就常常跑去奉先殿坐一晚上。我對大臣們都說,他是去對先帝好好反省,算是把他們哄走,可我自己知道,他哪裡是反省,他根本就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所以跑去對先帝訴苦!也難怪,先帝最喜歡他這個太子,比我更寵著他。”

    三皇子簡直震驚到難以複加。原來,他父皇那樣強硬厲害的性格,也是會去向人訴苦的嗎?而且是去對已經死去的睿宗皇帝?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心目中素來偉岸如同神明的父皇形象,好像出現了一點點崩塌……

    如果皇帝知道,自己去奉先殿裡枯坐一夜的舉動,竟然無意中起到了某種反效果,那麼……他也一定會去奉先殿裡繼續坐著。畢竟,立時三刻去清甯宮向太后賠禮,他實在是難以做得出來,反倒是兒子心目中的形象問題,那根本不算什麼。

    而他更沒有想到,花七竟是就這麼不管不顧地偷偷溜了出宮,大半夜地再次造訪了張園。

    這一次人非常光明正大地走了正門,於是門房一路通報進來之後,如今並不經常親自守夜值夜的阿六,少不得立刻從溫暖的被窩裡鑽了出來,等出現在人面前時,雖說不至於滿面嚴霜,但至少絕對不會有什麼好臉色:“你來幹什麼?”

    “當然來給大小姐通風報信!”

    大晚上被害得沒法睡覺,此時前來打攪別人好眠,花七卻顯得滿臉理直氣壯:“你去代我稟告一聲也行,我已經都快困死了,說完了我就回去睡覺了!”

    不管阿六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花七直截了當用最快的速度將宮中那些事的來龍去脈講解了一遍,然後他更不管阿六到底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打了個呵欠就揮揮手道:“好了,我把話帶到,我的任務也完成了。都交給你了,回見!”

    人來得快,去得更快,雖說阿六心中有氣,很想出手把人攔下,但猶豫了再猶豫,他最終還是沒有隨隨便便出手。

    不是因為張壽說的,花七還是比現在的他要強一點點,而是因為他知道這人有多卑劣無恥,回頭他一攔,人若是一嗓子嚷嚷出什麼亂七八糟的話來,那就簡直是給張壽和朱瑩添上無窮無盡的麻煩……當然也可能給他招來不計其數的麻煩。

    於是,雖說很不情願去打攪張壽和朱瑩,但他還是悄然來到了他們的居室門外,卻是沒有敲門,也沒有豎起耳朵傾聽裡頭有什麼動靜,而是先有意咳嗽了一聲,只想著如果沒有動靜,那他就別打擾他們了。

    可是,他這明明已經壓得很低的咳嗽,卻得到了裡頭朱瑩的一聲輕咦:“咦,是阿六在門外嗎?是不是宮中有消息了?你等等,我這就出來……阿壽你幹嘛攔著我!”

    意識到朱瑩竟然真的大半夜依舊沒有睡著,阿六不禁微微遲疑了一下,緊跟著卻又聽到了張壽的聲音:“阿六,有話就進來說,瑩瑩是心裡藏不住事的人,這要是再沒有消息過來,哪怕有我安撫,她大概就要不管不顧沖去宮中了。”

    聽到內中傳來了朱瑩那嬌嗔以及張壽安撫的聲音,阿六終究是輕輕推了推門,果然發現門根本就沒有鎖。明白這竟然是為了隨時有消息就能進來通報,他終於跨過門檻進去,隨即反手關上了房門,卻只是前行了幾步,在距離床前屏風還有老遠處就停了下來。

    然後,他當然是逐字逐句地把剛剛花七通風報信的那些事一一道來。雖然期間好幾次他都聽到了朱瑩的驚咦,但是,很明顯一旁的張壽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沒有讓她打斷了他的話,他也就乾脆一口氣說完。

    “原來如此,大半夜的,他也真是辛苦了。”屏風後傳來了張壽的一聲輕歎,旋即就呵呵一笑道,“雖說皇上沒有去清甯宮,但能去奉先殿那裡,已經表現出他的態度了。再者,有太子殿下在清甯宮,瑩瑩你也不用擔心。”

    聽到屏風後傳來了朱瑩的輕嗯聲,阿六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當然再也不會多停留,當下就再次咳嗽一聲道:“瘋子撂下話就跑了,那我也告退了。”

    “早點休息,明天你這個大忙人還有的是事情要做。”

    張壽含笑吩咐了一句,聽到外間阿六那故意放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關門的同時,甚至還有門閂放下的聲音,他就知道是那個心明的少年特意用了小手段。直到這一刻,他才放開了懷抱中的妻子,果不其然就得到了一聲嗔罵。

    “阿壽,你是想悶死我嗎!我又沒打算說什麼,我就是想問問花叔叔還在不在……”

    “如果在的話就把他叫進來再問個清清楚楚?他就是知道你這脾氣,所以才讓阿六轉告,自己躲了個乾淨。他大概也是為了躲事才偷偷溜出宮的,絕不僅僅是單純給你報信。”張壽雖說遠不如朱瑩瞭解花七,但今天這件事,他這個旁觀者卻反而看得更清楚。

    “不論大皇子之死是不是還會繼續查下去,但這件事在明面上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就算孔大學士,回頭知道之後,大概也希望大皇子是仰藥自盡,而不是被人灌藥鴆殺,否則他就不是疏失,而是罪責了。”說到這裡,張壽便笑呵呵地揉了揉朱瑩那緊皺的眉心。

    “他會拼盡全力讓大皇子儘快蓋棺論定的。當然,我更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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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三章 戳人心

    張壽好奇的另外一件事是,孔大學士答應了朱廷芳的條件,卻沒有在陳獻章的講學上露頭,而且是在三皇子這個太子親自到場的情況下——十有八九是覺得那時候姍姍來遲還不如不來,於是就硬著頭皮裝事忙躲懶了——他事後就不擔心朱廷芳的報復嗎?

    更何況,還在第一次講學之前,張壽就讓張大塊頭親自去刺了這位閣老一句,結果品出了一點苗頭,那就是孔大學士好像有所準備。

    於是就在次日,皇帝和太后鬧翻,去奉先殿呆了一晚上的消息並沒有傳出,太子在清甯宮陪了太后一晚上的消息並沒有傳出,可孔大學士家隔壁,孔九老爺一病不起,最後一命嗚呼的消息卻不脛而走。

    可在京城生老病死最多,區區一個太常博士之死根本就不算什麼,頂了天也就因為人是孔大學士的族弟,於是稍微能引起人幾分注意,可這消息卻實在是傳得太快了。因為,人死之前留下遺書,深刻反省了此前那些年犯下的種種罪過,這就著實是大新聞了。

    而比大新聞更大的,就是孔九老爺把所有家產一股腦兒都拿了出來,號稱要賠補之前的受害者,此時傳出,簡直是驚爆!

    孔家本來就是大族,家資豐厚,於是在京城這種房宅最貴的地方,也能夠兄弟二人毗鄰而居,屋宅數進,亭臺樓閣,大氣不失精緻。所以,孔九老爺才能以區區太常博士之官,在京城長袖善舞,交連無數,日子過得可謂是比孔大學士還要張揚。

    而在這天下午,孔大學士人出現在內閣的時候,外人就只見人仿佛是憑空老了十歲,頭上多了無數白髮,雖還不至於形銷骨立,可憔悴的臉上卻是淚痕宛然。

    當然,堂堂閣老絕不會如同祥林嫂似的見誰就說弟弟那點事,別人也不敢隨便上前探問,但吳閣老和張大學士身為地位相近的同僚,卻不能裝聾作啞,勢必要上前慰問安撫。對於這兩位面和心不合的同僚,孔大學士只是木然點頭,到最後方才長歎了一聲。

    “家門不幸,可他到底是臨到末了幡然醒悟,到底兄弟一場,我怎麼也不可能維護他一個劣跡斑斑的罪人。我之前在他府中讓人治喪的時候,已經放出了話去,但凡他的家產若是不夠賠補那些受害者的,我替他拿出來!”

    “都是我身為兄長一直失察,這次又管教不嚴,這才以至於他鑄成大錯!如今人都死了卻幡然醒悟,可那也已經遲了!”

    孔大學士一面說一面重重捶著桌子,赫然是溢於言表的痛心疾首。而張大學士與其到底不那麼熟悉,剛剛勸都勸過了,長歎一聲後就搖了搖頭,卻是顯然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什麼,只能回了自己的直房。然而,吳閣老卻沒有走,反而依舊笑眯眯地看著孔大學士。

    對於這個素來不倒翁和事佬似的同僚,孔大學士從來不敢小覷,此時見人這幅樣子,他立刻提起了十萬分精神,哪怕他臉色依舊憔悴,聲音依舊低啞。

    “吳兄有何賜教?”

    “沒什麼,就是有些事不能和別人說,但不能不對孔大學士你說。畢竟,你雖說沒有首輔之名,卻有首輔之實。”吳閣老滿臉的真誠,仿佛自己這話真的不帶一點點嘲諷,也仿佛完全沒看到孔大學士此刻那張比剛剛更黑的臉。

    他直接搬了一張椅子在孔大學士身邊坐下,這才壓低了聲音說:“你今天早朝正好請假沒來,所以早朝之後,皇上就把我召了過去。唉,皇上昨天在奉先殿待了一晚上……”

    孔大學士直接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這要是從前,他自己沒有任何問題的時候,皇帝的問題他都能非常鎮定地對待,可現在他是內憂外患,一點都不想再遇到什麼麼蛾子。然而,聽著吳閣老用那極輕的聲音說起大皇子之死的傳言,他就只覺得腦袋轟然一響,簡直快炸了。

    大皇子竟然不是仰藥自盡,而是被人灌藥鴆殺?老天爺,如果這件事傳揚開來,皇帝這個做父皇的也許有解不開的嫌疑,他豈不是要被人懷疑那個是負責下手的人?

    否則大皇子怎麼會好端端在他去皇莊那邊的時候死了?

    作為眾所周知的天子應聲蟲,往來乾清宮次數最多的閣老,吳閣老壓根就不在乎孔大學士那猶如針刺似的憤怒目光。他一向都很滿足於自己的定位,而對於給天子傳話的這種簡單任務,哪怕他能夠體會到背後暗藏的深意以及會招來的同僚怒火,他也完全不在乎。

    “孔大學士,之前你是主動請纓去皇莊的,後來出了這樣的事情,你抱病歸京,皇上卻不但沒有怪你,反而還一再命太醫前去給你診治,又是賜藥,又是撫慰。如今有這樣的傳言流露出來,你可得仔細著。”

    這意味著,自己這一次竟是和天子綁在了一起嗎?

    孔大學士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竭力用最冷峻的口氣說:“是皇上一再寬仁,所以那兄弟二人被除宗籍之後,方才會得到如此寬仁的處置。二皇子翻船理應是海上意外,而大皇子心存怨尤,謀逆生事,罪不容赦,是他自己知道難以活命,這才仰藥自盡,何來灌藥鴆殺?”

    既然只是對吳閣老的表態,是要吳閣老去傳話給天子,因此孔大學士雖說聲音很輕,但卻咬文嚼字,竭力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清清楚楚。

    果然,吳閣老這個聰明人立時笑得眉眼彎彎,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孔大學士說得極是,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不過是有些居心叵測之人妄圖生事,怎能讓他們得逞?如今既然人都死了,那麼日後若再有冒稱他們兄弟名義者,那就必定是謀逆謀叛!”

    “這是自然。”孔大學士擲地有聲地說,“別說他們已經被除宗籍,早就已經不是皇族,就是宗籍仍在,人也活著,也不過是有罪宗室,怎能和早已被官民稱頌賢明的太子相提並論?居心叵測之人絕對不可恕!”

    你這個素來自詡板蕩絕不盲從的傢伙,也有說這種奉承話的時候,還不是在御前,而是說給我聽……當然也是希望我轉述給皇帝聽!

    吳閣老心裡呵呵,然而,身為天子應聲蟲,他的操守那自然是第一流的,絕不會做出當面點頭,背後捅刀的事情。就好比他剛剛在孔大學士面前傳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自由發揮,而是僅僅透露了皇帝在奉先殿中哭先帝,以及大皇子是被鴆殺這兩條。

    所以,當他傍晚時再到乾清宮時,那就是一字不漏地複述了孔大學士的原話,眼見皇帝沒有什麼進一步的吩咐之後,這才打算告退離去。可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本一直都默然無語的皇帝竟是突然開口叫住了他。

    “吳卿,朕有件事想要和你這個元老說說。嗯,張壽給半山堂的那幫小傢伙們佈置了一個課題。”皇帝知道消息靈通的吳閣老必定知道,但還是少許解說了一下,隨即才笑眯眯地說,“以朕之見,張壽這大概是想問一個問題。”

    “宋之亡,是亡于昏君?亡於軍將無能?還是亡於奸相庸臣?又或者是亡於國勢確實暗弱,難以抵擋金軍兵鋒?還是從開國時那重文輕武的制度就完全錯了,又或者是其他?”

    見吳閣老微微色變,皇帝就輕描淡寫地說:“這就和朕之前問那幾位名士的問題一樣。朝廷養士,而這些所謂的士又該以何回報?

    “是真的就因為多年來食君之祿,就勉強出仕屈就小吏?還是不得重用,就乾脆在家鄉教化學子,桃李滿天下?又或者是征戰科場,不勝不回?還是考出個差不多的功名,就萬事大吉,然後自尋其志,如同江都王的那個未來乘龍佳婿?”

    吳閣老此刻從臉色到心情,已經完全平復了下來。別人面對這個問題會如何回答,他管不著,但自從接受了現在這個定位以來,他十幾年如一日貫徹的都是一個思想。

    因此,他幾乎想都不想就躬身答道:“皇上,宋養士數百年,因此崖山之變,有陸秀夫背負小皇子跳海自盡,有數萬軍民蹈海相從,但當時天下食君之祿的人不可計數,忠君之事的人又有幾何?所以,如白沙先生這樣的人,認為自己受了民脂民膏的供養,但是……”

    “也有些人,覺得這些民脂民膏供養他們是應該的!因為古語說得好,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他們覺得,既然大宋乃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大臣都能把唾沫噴到皇帝臉上去,那麼這天下就不是天子一個人的,大宋亡國而已,可天下又沒亡,他們才是天下。”

    “所以,這些人面臨國難,會大義凜然地對自己說,也對別人說,他們屈膝投降,保留這有用之身,還能佑護一方子民,他們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職責。甚至他們主動投敵是棄暗投明……可所謂國賊國奸,全都是以這種自以為是的話來矇騙百姓的!”

    “所以,皇上之前問那些名士的問題,是正本清源,問那些讀書人什麼是為國效力!至於張學士的那個課題,正是想讓人明白……”

    吳閣老說到這裡,突然打了個頓,似乎是想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卻一時被卡住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幽幽的聲音:“讓人明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咦!”

    聽出這清脆的女子聲音赫然是朱瑩,吳閣老立刻循聲望去。見是一個火紅衣裙的女子正信步而來,換做別的大臣,此時很可能會勃然色變——也就是立刻翻臉,但他非但連驚愕的表情都瞬間散去,反而還笑容可掬地連連點頭。

    “說得好,說得好,可不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愧是朱大小姐,比我本來想到的那句話更貼切,我本來是想說,天下又不僅僅是君王和士大夫的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朱瑩對吳閣老的奉承卻沒有眉開眼笑,她有些怨氣地掃了皇帝一眼,隨即面無表情地上前行了禮,這才淡淡地說:“吳閣老客氣了,這是阿壽說的,我就是照搬過來而已。阿壽還說,其實這道理根本就不用讀書人去說,每逢打仗,衝殺在前的,不是匹夫匹婦,難道還是天子和平日慷慨激昂的士大夫嗎?”

    皇帝當然看到了朱瑩那張冷面孔,本來還打算裝成沒事人似的應付過去,可是,聽到人竟是毫不客氣地懟了吳閣老一句,他不得不喝止道:“瑩瑩,你隨隨便便闖進來也就算了,怎麼這樣對吳閣老說話?朕惹了你,他又沒惹你!”

    吳閣老聽著前頭還覺得皇帝的責備總算有點氣勢,可聽到後頭,他差點沒笑出聲來。至於受到了冒犯……他可從來都不覺得“平日慷慨激昂的士大夫”指代的是他自己。要知道,他這個人幾乎就沒怎麼慷慨激昂過,如果換成孔大學士在場,大概會氣得七竅生煙。

    所以,沒等朱瑩說話,他就立刻滿臉堆笑地說:“沒事沒事,朱大小姐這也是真性情,而且張學士這話確實是犀利入骨。任憑有些士大夫詩詞文章寫得再慷慨激昂,卻掩蓋不了真正打仗殺敵的不是他們這個事實!更何況,當初太祖皇帝也曾經這麼說過!”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不是說的,而是做的,吳閣老說得對。”見朱瑩這才終於轉惱為喜,竟是盈盈行禮算是對他道歉,吳閣老頓時受寵若驚。然而,既然明白是皇帝“惹了”朱瑩不高興,他當然不會繼續在這多留,反正皇帝的意思他領會了,自然立時提出了告退。

    他得趕緊出去,讓皇帝希望的那大討論更激烈一些才行!

    吳閣老告退之後飛快閃人,而朱瑩瞅了一眼滿臉無奈的皇帝,沒有揪著昨天的話題不放,而是直截了當地說:“皇上,我昨天和明月組織了一下女學的面試,總共收了海陵縣主在內二十個千金,全都一一面試過,剩下的學生一來貼出題目招生,然後收卷之後再面試。

    “當然,不再招五品以上的官宦千金了。”

    見皇帝一副你竟然和我說這個的出離驚愕表情,朱瑩只當成沒看見:“雖說臘月沒幾天了,就算開課也上不了幾天,但招完生之後,我們還是想開幾天課試一試。我打算請太后她老人家親臨觀瞻,順便請她出宮散散心,您就說同意不同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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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四章 皇帝的大禮

    要是覺得朱大小姐只會任性撒嬌……呵呵,那絕對會被人坑慘。

    就比如皇帝,那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直接將了軍。他倒不在乎花七會不會把他在清甯宮中的話轉告張壽和朱瑩,畢竟他自己也當著花七的面這麼承認了,又不負責任地把清甯宮那爛攤子丟了出去,再加上對裕妃也吐露了實情。可他真沒想到朱瑩會這麼“另闢蹊徑”!

    面對那一雙執拗而清澈的眼睛,皇帝哪裡能說一個不字?要是他真覺得自己沒錯,就不會把三皇子這個太子丟在清甯宮陪伴太后一晚上,也不會在裕妃的勸諫下,讓花七去清甯宮捎話說他去奉先殿呆一晚上了。

    於是,他只能苦笑著點了點頭道:“好,好,朕准了你就是。說吧,你幾時請母后出宮,朕事先吩咐好銳騎營,讓他們沿途護衛警戒,以免有人驚擾了太后,惹她老人家生氣。”

    除了你,這世上還有誰敢惹太后生氣?朱瑩迅速斜睨了皇帝一眼,可到底這句話她沒有說出來,也沒有拒絕皇帝的這番好意,只是卻也額外補充了幾句:“日子還沒定,我祖母和娘回頭也會去,秦國夫人還有江都王妃也會去,女眷多,女學附近本來就會派人清場……”

    朱瑩井井有條地把清場和警戒等事情一一說清楚,見皇帝明顯心不在焉,她這才氣定神閑地說:“我這個督學禦史本來打算親自帶隊警戒巡查,以防有不長眼睛的人敢衝撞。皇上既然要派銳騎營,那麼我得不客氣地說一句,回頭這隊人馬要交給我來管帶指派。”

    “乾脆就這樣,就是上次我帶去皇莊的那隊人馬,反正也熟了,比其他人用起來更得心應手。就這麼說定了。”

    幸虧這是臨時歸你管,否則朕豈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咳咳,幸虧沒說出來,否則他真得被氣急敗壞的小丫頭狠狠咬上一口!

    皇帝心中慶倖,但臉上卻從善如流似的連連點頭,一副極其贊同的樣子。直到朱瑩一板一眼地屈膝行禮。說是要去清甯宮,就此告退,他趕緊答應下來,這才輕輕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可誰知道朱瑩這才走出去沒兩步,竟是突然頭也不回地輕吟了兩句詩。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皇上,我娘從小一直都在寺中靜修,我不是時時刻刻都能見到她,但這並沒有絲毫減少我對她的孺慕,她回來之後,加倍對我好,我更是加倍孝順她,哪怕出嫁之後,我也常常去看她陪她。而太后娘娘這麼多年對您的付出比我娘更多,您不該那樣說話,那也太過分了!”

    見朱瑩說完就大步往外走去,皇帝不禁揉了揉鼻子,再次深深歎了一口氣。又被罵了,昨天晚上一次,今天一次,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卻並沒有生氣,因為他很明白一個道理,只要還有人敢罵他,那他就不至於獨斷專行到沒人阻攔的地步。

    因此,等到朱瑩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之中,皇帝不禁伸手敲了敲旁邊的銅罄。直到外間陳永壽忙不迭地閃了進來,他這才沒好氣地說:“瑩瑩闖進來你也好歹出個聲,萬一她遇到的不是老吳這種好脾氣的,而是個暴脾氣的,那豈不是要和這丫頭硬碰硬吵個天翻地覆?”

    我就是看和您說話的是吳閣老,再加上朱大小姐一副你不放我進去我就鬧事的架勢,我才不得已放人的……

    雖然委屈極了,但陳永壽哪裡敢置辯,少不得低頭連聲謝罪。而皇帝選中這麼一個人留在乾清宮,就是看中人的老實本分,因而遷怒兩句也就算了。畢竟,朱瑩剛剛那悍然直闖明顯也是要看人的,換成孔大學士在,她十有八九不會這麼放肆。

    別看朱瑩橫衝直撞,這丫頭聰明著呢!想到這裡,皇帝再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這才又問道:“瑩瑩是先來的乾清宮,還是先去的清甯宮?”

    昨天清甯宮中的那一幕,陳永壽並不知情,但皇帝大半夜的不睡覺卻在宮裡亂逛,在永和宮小坐一會兒就徑直去了奉先殿,而太子此前也留在了清甯宮,他當然還是知道的。

    哪怕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至少知道,這肯定是出事了。於是,他剛剛也故意稍微離遠一點,避免聽到什麼不該聽的,而此時他開口回答,那更是多添了幾分謹慎。

    “回稟皇上,雖然奴婢沒來得及問過,但看大小姐來時那言行舉止,應該是直接來的乾清宮,然後這會兒再去清甯宮。”

    也是,如果真的見了太后,剛剛朱瑩這丫頭罵得估計會更狠。當然也未必,太后素來是很多事情都不願意聲張的性格,說不定會輕描淡寫,太子那就更加是為尊者諱的性格,絕對不會在背後說父皇。想到這裡,皇帝就揉了揉眉角,突然問了一句非常沒頭沒腦的話。

    “朕記得瑩瑩雖說嫁給了張壽,但應該還沒來得及封誥命吧?”

    五品以上授誥命,六品及以下授敕命,對於大多數朝官乃至於妻母來說,五品是一道極大的溝坎,一旦一躍而過,就代表仕途全面打開,等再躍過三品之後,那就更是一片通達。但這並不代表,你當上五品官就能立刻封妻蔭子,光宗耀祖,你一旦加官,妻母就水漲船高。

    因為除卻皇帝特別優待,誥命封贈往往都是批發式的,每年固定時日,一封一大批,一贈一大批,否則一次封一個,吏部專門管封爵和襲蔭事宜的驗封司,估計能忙到昏死過去……

    故而張壽這才剛剛娶妻,朱瑩這個新婚妻子毫無疑問還沒來得及封誥命。一來張壽還沒來得及給妻子請封,二來在大多數人看來,一個五品宜人對從前在京城橫壓一時的朱大小姐來說,實在是太微不足道,還不如別提起惹人生氣比較好。

    所以,皇帝這特地一提,陳永壽想起當初皇帝好像還賜過朱瑩公主冠服,而朱瑩卻不怎麼領情。於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

    “皇上,大小姐是還沒有誥封……不過,這事兒應該不急吧?”

    見皇帝手指輕輕敲著扶手,一臉不置可否的樣子,陳永壽只能硬著頭皮再次提醒道:“都說夫榮妻貴,大小姐這麼看重張學士,肯定是希望夫唱婦隨。誥封的事情其實不急,等日後張學士當到一品太師的時候,誰能不敬她這個一品夫人?”

    “你還真敢說!你怎麼知道他能當到一品太師?”

    皇帝啞然失笑,伸手點點這個低頭作鵪鶉狀的管事牌子,這才淡淡地說:“朕又沒說,要封瑩瑩什麼出格的誥命。你這麼說,五品宜人的誥命封軸要是特地送去張園,確實有點彆扭,這樣吧,朕再給張壽一個職司!”

    然而,陳永壽此時非但沒有釋然,反而更加嚇了一跳。

    張壽這年紀輕輕已經是東宮講讀官了,而且並沒有經歷過科場,卻堂而皇之地在翰林院掛了個侍講學士的名義,朝堂中當然很多官員都有意見,但之所以這些反對沒辦法奏效,那是因為張壽曾經前後兩次解讀過誰都解讀不出來的密碼,但最重要的是……

    三皇子極度推崇張壽這個老師,而且京城那些曾經一度被人認為無可救藥的紈絝子弟們,竟是都對人服服帖帖,不說一個個都非常有出息,但都洗心革面,改過自新了!

    雖說這些學生在家族中大多數都是邊緣人物——張琛這種奇葩除外——但也禁不住一個一個數量太多,而且抱團在一起,竟然也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張壽還給張武和張陸找了兩門世上頂尖的好親事,怎不叫那些學生家裡頭心動甚至心折?

    於是乎,張壽就這麼收穫了一群分量不小的支持者,比方說襄陽伯張瓊,人就在外頭宣揚,張學士的事就是我的事,誰要是敢和他過不去,老子我打到你家裡去。真是不知道楚國公那麼持重到被人稱之為膽小的人,怎麼就有這樣一個兄弟。

    陳永壽想著張壽那些不可小覷的支持者,卻也不由得想到了張壽的那些政敵,因此哪怕剛剛已經攔住了一件事,他此時卻不得不竭盡全力地試圖再攔下皇帝的一時起意:“皇上,張學士管的事情已經真的很不少了,您之前不是還說,他一直抱怨實在太忙……”

    沒等陳永壽把話說完,皇帝就呵呵笑了一聲:“這傢伙是慣會躲懶,如同算盤珠子似的,點一點撥一撥,這才會動一動。更準確地說,他只對自己感興趣的事情盡心竭力,其他事情壓根懶得管。”

    “也就是那些實在是眼睛瞎了心也瞎了的傢伙,才會提防他想要攬權爭權。他這傢伙,不給你躲事就很好了,還覺得他會攬權?他連國子監都不願意呆,乾脆另起爐灶躲開那邊的傾軋,難道他在朝中呆著不順利,他還能另起爐灶弄出一個朝廷來?”

    見陳永壽面如土色,皇帝卻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大不了的:“既然他是老師的弟子,又號稱算學奇才,那麼,之前朕答應賜給老師的那些算學典籍,難道他不應該好好幫一下忙?反正半山堂那討論,他已經找好了評判,佈置了下去,那他就不用操心了。”

    “那些通譯懂海外文字,但未必就懂全部國家的文字,更何況這些傢伙對算學那是一竅不通,之前老師從古今通集庫裡找出來的那一套什麼大部頭,事後就大罵說當時翻譯得太爛。既如此,張壽帶著九章堂那些學生,好好翻譯一下送進京城的這些書,難道不是最合適的?”

    嘴裡這麼說,皇帝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念頭。等做成這件事,就和當年太祖皇帝讓人編《四庫全書》,等到太宗年間方才完成,但編書者卻一個個都加官進爵一樣,他給張壽提個一品兩品的,那應該不過分吧?

    如今又不打仗,張壽又不是地方官,用別的藉口來升官實在是不太方便……只能選取這種比較漫長,但也至少符合張壽路子的辦法了。否則,他好心辦壞事,朱瑩說不定又會沖進宮來找他這個皇帝算帳,這丫頭真敢!

    於是,這天傍晚的時候,九章堂中剛準備宣佈今天下課的張壽,就收到了皇帝打包送來的大禮——滿滿當當一車書!

    九章堂中這些一年級的學生可不是那些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甚至於就連半山堂中的紈絝子弟都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書這玩意很貴重,價值不下於金銀珠寶,因此張壽一出去,他們你眼看我眼,最後紀九帶頭,一群人一窩蜂似的跟著出去看熱鬧。

    而很快,二年級的前輩們也同樣聞訊出來,然後,他們就只見正在翻書的張壽麵沉如水,那張臉上看不見歡喜,反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這要是換成陸三郎在,早就大剌剌地上前去翻書了,可他們卻到底還相對有規矩,最後,還是一個外來者打破了僵局。

    “這是皇上賞給老師的算學書?哎呀,皇上真是太器重老師了!”

    嘴裡說著這話,剛剛聞訊也帶了半山堂眾人來看熱鬧的張大塊頭就湊上前來,見張壽沒反對,他就隨手拿起一本翻了翻,緊跟著,他就化成了泥雕木塑。

    而他這樣鮮明的表情變化,別人自然看在眼裡,有人因為疑惑而沒有動,卻也有人實在是好奇到心癢癢,尤其是看到張壽竟然沒有責備那個大塊頭,於是也悄悄溜了上前,學著張大塊頭那樣拿起了一本書,然後,卻也是和某人一模一樣的表情。

    隨著這些半山堂的學生們一個接一個地陷入僵化狀態,九章堂的眾人漸漸也忍不住了。出身富貴的紀九當然不至於認為這書上施展了什麼魔法,只覺得這肯定是寫著那幫傢伙完全看不懂的艱深算學知識。

    畢竟,剛剛那位來自宮中的陳公公前來頒賜的時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說的是……算學典籍!就憑你們這些算學一竅不通的渣渣,看得懂這個?

    他輕輕哼了一聲,昂首闊步地走上前去,隨即一把從依舊還沒解除石化狀態的張大塊頭手中搶過了那本書。然而,只翻了第一頁,他就覺得眼睛花了。雖說張壽教給了他們一大堆數位記號,所以這一頁書上的大多數字元他都認識,可為什麼合起來他就眼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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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五章 神坑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此時此刻,不但那些學生們一個個陷入了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幹什麼的三重迴圈自我拷問中,就連張壽自己都有些懷疑人生。他這不是已經穿越了嗎,怎麼還會接觸到外文?而且最坑爹的是,這還不是他熟悉的英語!

    也是,英語變成世界最通行的文字那還早著呢,畢竟不列顛人的日不落帝國已經是第二代了,他還記得第一代日不落帝國是借著各種聯姻操作,讓國王頭銜前掛上長長一串國家名的十六世紀西班牙,而在兩代日不落帝國中間,法國也曾經讓法語在歐洲佔據過主流地位。

    但是,如果要說在如今這個年代印製書籍的歐洲最主流語言,那大概是被稱之為死去語言的拉丁語了……這簡直是神坑啊,別說他了,後世就是那些精通多國文字的語言天才,那也有很多不認識拉丁語好吧!尤其是現在這是東方,誰會認識拉丁語才有鬼啊!

    張壽極力維持自己在學生們面前那處變不驚的形象,但那心裡卻不由得大罵皇帝突然出什麼麼蛾子。然而,他卻依舊淡定地翻閱著這通篇鬼畫符他一個都不認得的“算學典籍”,最終才抬眼看向了親自送來這些書的人。

    “陳公公,這些書是……”

    見張壽麵色淡定,陳永壽心想到底是算學宗師葛雍最看重的奇才,果然是有真才實學,這等如同天書的異國之書也能夠看懂。要知道,他之前隨便翻了翻,結果現在腦袋都是昏的,再看看這些學生也是一樣,一個個都快被這些書嚇傻了。

    於是,他就笑容可掬地躬了躬身,隨即非常恭敬地解釋道:“張學士,皇上之前賜給葛老太師一些書,這是另外一部分,是一支船隊正好從海外西洋帶回來的。”

    他當然不會具體說明到底是哪支船隊從海外帶回來的——畢竟他還不清楚張壽是否知道皇家那龐大財產的內情——因此含含糊糊這麼說了一句之後,他卻把後面解釋得很清楚。

    “但這些書都是外國文字,就算是葛老太師,之前把書原樣送過去,他也抱怨沒辦法看。所以皇上答應了老太師,請幾個通譯好好把這些文字都翻譯一遍。但是,這算學典籍不同於其他東西,那些通譯很可能翻譯得不成樣子,所以這還得要靠張學士您和學生們了。”

    聽到陳永壽這番話,紀九登時大驚失色。翻譯這些鬼畫符的文字?他們嗎?他從小到大就只認識方塊的漢字,怎麼可能認識這些鬼畫符似的東西!總不能還要去學這個吧,那樣的話他絕對會死的!

    而原本還動心去考九章堂的張大塊頭,此時則是不由得在心中慶倖自己還沒考上,這要是日後九章堂中還要學什麼番邦文字,那他就算要錯過張壽這樣一個老師也沒辦法了……天知道他剛剛看上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好似被人下了咒似的,腦袋都凍木了!

    張壽此時此刻也同樣覺得皇帝是沒有最坑,只有更坑,然而,罵娘的話可以私底下在心裡說,可以對阿六說,甚至可以對朱瑩說,但絕對不可能在這時候當著陳永壽的面說。

    於是,他眉頭微微擰起,旋即用非常凝重的口氣說:“雖說我確實研修算經也算是小有收穫,但對於這些番邦文字,我實在是無能為力。而那些通譯且不說對番邦文字到底掌握了幾種,但是,他們的算經功底也極其薄弱,就算互相幫襯,要完成這項工作也很難。”

    見陳永壽似乎在斟酌該怎麼向皇帝回報,他這才拋出了一個最重要的理由:“而且,這些番邦文字純粹由通譯來翻譯,哪怕有我帶著學生從旁輔助,因為我們不懂番文,也很容易出現錯漏。最好的辦法是,找幾個通曉此等文字的番邦人士來作為輔助。”

    就現在那些所謂的通譯,東南亞那一帶小國的語言大概能夠做到嫺熟精通,法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之類的他們能懂幾成?就算能懂這些,拉丁語他們能懂?這年頭精通拉丁文的,不是神棍就是大貴族,小貴族沒那個財力,就算學了也多半磕磕絆絆。

    剛剛臉都快嚇白了的紀九終於活了過來,畢竟陸三郎和齊良都不在,他好歹也算是個頭頭。想到自己要是不勸,回來陸三郎知道接了這麼一樁燙手山芋似的差事,那絕對會埋怨死他,他趕緊咳嗽一聲道:“老師說得對,總得有一些精通語言的番邦人士來幫手才行。”

    對於這樣一個要求,陳永壽當然知道很合理,可他卻不由得苦笑了起來:“張學士這話我也知道有理,可我不得不說,那些番邦和我朝截然不同。”

    陳永壽能當到乾清宮管事牌子,那絕對不是因為他老實本分——事實上,他也曾經是在廣州替皇家——或者更準確地說,替皇帝打理船隊事務的管事者之一,到乾清宮來當這個管事牌子,其實有點專業不對口。

    然而,楚寬曾經對皇帝提議,所有在邊遠地帶為皇帝辛苦工作,卻又要不可避免地接觸到大量銀錢的人,必須常常輪換,而且必須是輪換到天子眼皮子底下,以便皇帝有和人近距離接觸以及加深瞭解的機會,於是,陳永壽這才有機會一步登天。

    所以,此時他對張壽和明顯一頭霧水的學生們解釋時,那自然顯得非常專業。

    “在咱們大明,文官實行的是科舉,雖說也會有恩蔭,會有舉薦,會有張學士你這樣的破格任用,但到底都很少,一般來說,要當官就得下科場,秀才舉人進士這樣一級一級考進來。至於勳貴,那也是有了軍功方才能夠世襲,而且若非大功,世襲就要降等。”

    “而不降等的爵位,往往也會在誥命鐵券上寫明白,三代之後降等。”

    見眾人無不點頭,陳永壽就歎了一口氣道:“但是,南邊那些小國姑且不提,西邊那些亂七八糟的番邦,制度卻不是這樣的。他們的國王會因為軍功而分封一大堆貴族,也是公侯伯子男,和我們差不多,但這卻是授封地給實權,說到底,就和周朝的制度相仿……”

    張壽聽到陳永壽在那用心地解釋這年頭西歐的種種制度,他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歐洲的封建領主制嘛,他當然也知道一點。他雖說不及太祖皇帝天賦異稟,連地圖都能畫得那麼像模像樣,但他還是對這時代有些瞭解的。就比如算算時間,現在這年頭恰好是歐洲中世紀已經完全過去,文藝復興的大幕正在全面拉開,牛人一個接一個往外頭蹦……

    而陳永壽介紹了制度,這才詞鋒一轉,非常無奈地說:“所以,不像我朝讀書人遍佈天下,單單生員數量就數以十萬計,那些番邦小國,人口本來就不過一丁點,各個領地之間還要設關卡,稅率也不同,所謂的王更是常常政令不出都城,但最重要的是……”

    “除卻所謂的貴族之外,他們那邊識字的人非常少,少到可憐!”

    見周遭一群學生們全都聚精會神地聽自己說,陳永壽就乾咳一聲道:“這是真的,比方說他們一條船上幾十個人,往往只有三四個會寫字,但也只是粗淺地記述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會算一些帳目,僅此而已。就這樣,已經算是很大的進步了。要知道,就在一兩百年前……”

    “這些番邦小國甚至都不會造紙,只會用羊皮鞣製成紙張,然後在上頭抄寫文字。因為羊皮貴,所以一本薄薄的詩集可能價值一座房子,而一本他們所信教派的經書,甚至可以價值一座莊園。就連世襲領地的小貴族,也不見得認識多少字,讀過多少書,更何況普通人?”

    “所以在這些番邦小國,農民的兒子永遠是農民,鞋匠的兒子永遠是鞋匠,鐵匠的兒子永遠是鐵匠,沒有出頭之日。而一個城市選拔官吏,也只看出身,藏書又或識字有什麼用?”

    就在這時候,紀九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可若是這些書如此珍貴,那把它們千里迢迢運回來,那支船隊的花費豈不是高昂?而要是那賣書的傢伙糊弄人,這些書上不是什麼西洋算經,而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歪詩,那豈不是白白花費?”

    張壽也記得這年頭歐洲的書價雖說比之前的羊皮紙時代稍微便宜了點,但也很有限——畢竟,這年頭就是大明的書價其實也非同小可,那麼運回這些書的船隊買書到底花了多少錢?

    “倒沒花太多錢。”陳永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這些書據說是一個富人珍藏的寶貝,但他的一個親戚卻一時心黑手狠,就串通了他家裡的僕人,把書偷了出來。船長哪裡知道這些,既然對方說要參加舞會,低價用書換絲綢,他就用了三匹雲錦,把這些書換回來了。”

    聽到這裡,一大堆人頓時目瞪口呆。雖說雲錦也很貴,但這不是換……這是搶吧!然而卻也有人在交換眼色,比如說張大塊頭和紀九。作為巧取豪奪的祖宗,他們對於這種勾當天生就有興趣。如今雖說被張壽教育得老實了一些,也知道民間富商大賈不能當成目標……

    但是,如果是海外那些不服王化的小國呢?將來是不是能好好搶一票?聽這位陳公公的口氣,那邊好像是一團散沙。

    對了,記得之前張壽曾經給他們講過元史,好像是當年拔都長子西征的時候,差點就把那一片小國給勢如破竹地都打下來了。如果不是蒙哥死在釣魚城下的話,說不定蒙古人現在就不僅僅是在北邊,而是在西邊還有老大一塊地盤了!

    陳永壽並不知道自己的說法勾起了某些念頭,更不知道一群骨子裡就叛逆桀驁的貴介子弟,在得知海那頭存在的某些小國時,他們心裡盤算的是日後也去那邊賺一票。

    但不論如何,講故事能勾起眾人的興趣,陳公公也當然樂意繼續往下講。

    “商船抵達的那個城市非常盛行利息很高的高利貸,偷了書來賣給我們的那個傢伙,就是從富人親戚手中借了高利貸,還不出錢這才惡向膽邊生。但是,紙裡包不住火,那個富人終究是發現了。可他卻不止想要回自己的書,還想要更多,於是就買通了一位貴族的私兵。”

    “他帶著這些人沖到了港口,指責我們的商船是海盜船。要知道,在那個城市周邊,海盜兩個字是很嚴重的指控,抓住海盜的話,就可以把海盜的所有財產都收歸己有。”

    “結果……”陳永壽拖了個長音,卻是呵呵一笑道,“他們當然是被商船的護衛隊打得落花流水。這些傢伙不長眼睛,那又不是武裝不夠精良的普通商船,那是……京城某位大人物名下的商船,兵器精良,訓練有素,打不過一群烏合之眾才有鬼了!”

    幸好他改口得快,沒說那是皇帝的船,上頭還有多門火炮,攻擊性和靈活性都極其出色……最重要的是,這次停靠港口的是一整支船隊,又不是只有一條船!

    即便陳永壽略去了最重要的部分,一大群人依舊是滿臉興奮,與有榮焉。沒辦法,在如今的大明,陸戰也許還能夠有機會見識,可是船戰……誰都沒見過,甚至這兒很多人連真正的海船都沒見過!哪怕聽陳永壽的意思,未必開了炮,他們也都聽得很興奮。

    “船長坐鎮指揮,護衛隊不但打得他們落花流水,還順便把那些烏合之眾抓了一打。事後更是高高掛出了大明的龍旗,擺明身份,讓對方按規矩出錢贖人。這樣一鬧,滿城皆知。可最有意思的是,那個富人的私生子卻先跑了來,願意先用自己把那些貴族的私兵換出來!”

    這種豪門恩怨,九章堂的學生們也就算了,半山堂的這些學生們卻聽得津津有味,一時間甚至有人哄笑了起來。而這時候,張壽也饒有興致地開口解釋:“西方的私生子和我朝不同,他們那邊的國王也好,貴族也罷,不能三妻四妾,只能有一個妻室,但可以養很多情婦。”

    “而這些情婦生的私生子,沒有任何繼承權,但國王可以給私生子封爵位,大貴族可以把私生子安插在優厚的位子上,而小貴族雖說沒辦法,卻還可以把私生子養在家裡……”

    張壽隨口解釋了幾句,眾人一時嘖嘖,而陳永壽就笑眯眯地說:“沒錯,那個私生子據說就是那個富人和一個農婦生的,從小就養在家裡,很受寵愛,也頗有些才能。船長看他非常鎮定,再說也不想事情鬧得不可收場,就姑且答應了他,放走了那些私兵,讓他爹贖人。”

    “可這小子卻得寸進尺,壓根沒有做俘虜的覺悟,還提出想參觀一下船。那船長覺得人有趣,就沒有把他綁著,而是真的任由此人在船上轉悠,只把火炮武器庫等地方作為禁區,不許他去,誰知道等他被贖回去之後,竟是混在貨箱裡上了船,半道差點沒被水手丟下海……”

    說到這裡,陳永壽突然靈機一動:“說到這個,這小子很聰明,一路漂洋過海期間,竟是學會了說我們的話。雖然還說得非常生硬,但日常交流沒有太大的問題。他好像認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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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六章 來自佛羅倫斯

    這竟然是一出精彩的西洋小子大明流浪記嗎?

    就連自詡為見多識廣的張壽,此時此刻都不禁聽得有些呆滯了。要知道,這年頭的大明海船,因為沒有禁海的緣故,所以從宋元之後的海上貿易得到了更加長足的發展,但與此同時,海船比陸路風險更大,船上的武裝力量就尤為重要。

    所以順和鏢局的海上鏢船業務,才會有人願意大價錢入股。而曹五也同樣非常敏銳,竟是打算先進行海上實訓,甚至還打算訓練炮戰和接舷戰什麼的……至於火炮怎麼來的,接舷戰的教頭是誰,那就不用說了。

    所以,他此時不用猜也知道,陳永壽說的所謂商船是怎麼個名堂。那十有八九是皇帝的船吧?如果沒有足夠的戰力和底氣,怎麼可能在人家的地盤上還能這麼囂張?

    就算不是主力戰船,可那是歐洲任何一個港口城市的貴族私兵能對付得了的嗎?這年頭的歐洲可還不是後世指哪打哪的歐洲諸國,就連大航海時代都還沒開始呢。而且據他所知,幾十年前組織的多國聯軍,才被正在崛起的某帝國揍到元氣大傷,至今還在舔拭傷口。

    當然,之前他在軍器局時,還從張康那兒聽說了帶著某些情報機構影子的人員在西邊那一帶活動。據說,很多都是太祖皇帝年間收攏的番邦人士,如今是否忠誠雖不知道,但如今近百年過去,卻也茁壯成長,如魚得水,據說雖沒出個開國大帝,卻也出過某國權臣……

    如果說航海時代的歐洲盛傳的只有東方的富饒和遍地黃金,那麼,現如今那邊盛傳的還有東方的強大。至於消息麼……那當然全都是當初的這些番邦人士散佈出去的,這麼多年下來,以訛傳訛,早就不像樣了!

    至於是不是因為這些人活動的蝴蝶效應,導致某個歷史上橫亙在西亞大陸上的大帝國,現如今還不能像歷史上那樣控制海路,把持貿易,而是常常陷於奪位內鬥,他就不知道了。

    但張壽很清楚,就算那個大帝國如同歷史一樣崛起,隨著文藝復興以及大航海,各種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以及殖民和傳教步步深入,那些曾經被東方人不屑一顧的西方小國即將上演一場場螞蟻吞大象的教科書式勝利,將一個個大國趕下歷史舞臺。

    如果只想著憑藉人數和冷兵器的優勢,以為從前的雄厚軍事底子能夠繼續稱霸一時,那曾經地域廣闊的大帝國們就要品嘗苦果了。大不是優勢,人口多也不是優勢,一旦理念落後,文明落後,那就有可能從獵人淪為肥羊。

    從西到東,一個個大帝國無一倖免。而歷經劫難真正浴火重生的,更是只有一個。

    當然,現在說這個有點早,所以張壽也就是在腦海中感慨了一下,隨即就不由得好奇陳永壽提到的這個異邦少年。只不過,當陳永壽提到人認識字的時候,他卻不以為然。

    甭管人是法意西葡英之類哪一國的,通曉本國語言甚至於多種外國語言文字都還有那麼一丁點可能。但是,一個私生子卻懂拉丁文?這好像有點扯淡!要麼是正經貴族,人顯然不是,要麼是神學院畢業的,可陳永壽口中那少年的年紀又不太可能。

    因此,他呵呵一笑道:“這少年如今是在廣州吧?番邦人士沒有上報之後經過允准,應該不能進京,等他進京的話,那也應該至少得是過年之後的事了。”

    “不,他正好進京了。”陳永壽說著就不由得掃視了一眼周遭眾人,心想自己剛剛那賣弄好像稍稍有些過頭,但想想事情早就由廣州市舶司報了上去,傳揚出去頂多也就是某些食古不化的傢伙會囉嗦,他也就姑且丟在腦後去了。

    “那個船長沒把那番邦少年丟在海裡,也是因為他在那個城市大鬧了一通之後,驚動了那裡的市政廳,以及教會。雖然從前我朝也有一些商船往來西方,但畢竟那邊的國家城市太多,所以大明的船很久都沒有到過那個城市了。為此,那裡的市長和主教特意給船主寫了信。”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面面相覷,而張壽則是啞然失笑道:“是番邦文字的信?那位船長就這麼帶回來了?陳公公剛剛才說,廣州又或者京城這些通譯本事有限,如此捎回來的信,他們能看懂?就算能看懂,朝中那些古板的老大人們,會不會抨擊這簡直兒戲?”

    “他們會不會覺得,區區市長又或者所謂的主教,怎麼有資格給大明寫信?又不是國書!”

    張壽說這話的時候煞有介事,任憑是誰也聽不出他話語中的譏誚之意。驕傲卻不可傲慢,這是身為大國最該有的意識,結果,歷史上的所謂天朝是反過來了,海禁愈演愈烈,從皇帝到士大夫,前頭不該傲慢的時候傲慢,後頭不該卑怯的時候卻卑怯,於是病虎成了肥羊。

    而陳永壽當然也沒有聽懂張壽的意思,卻竟是就著張壽這表面的問話認認真真地回答了:“那封信自然不是送給皇上以及朝廷的,而是那邊的市長和教會聽說船隊的主人是遙遠東方的一位伯爵大人,所以就送了這樣一封信。”

    “但船長當然不會這麼托大,畢竟買書也好,收留了一個番邦少年也好,送信也好,雖說都在他許可權範圍之內,但回到廣州後,他當然第一時間對主家,也就是渭南伯上報了。渭南伯也不敢馬虎,上奏了皇上。所以,那番邦少年以及那市長以及教會的兩封信一塊送來了。”

    張壽聞言莞爾。

    渭南伯張康那真是背鍋俠,之前那興隆茶社人稱是他的產業,現在可好,人名下竟是還多了一條船……不對,應該是一支在外遊弋,“和氣生財”的商隊!這樣好用的台前白手套,代持工具人,你說皇帝不扶持他扶持誰?

    而其他人則是恍然大悟,張大塊頭更是使勁一拍巴掌道:“怪不得我家老爹一直都說,渭南伯這傢伙,也不過是那點莊子,那點俸祿,可簡直過得是驕奢淫逸,揮金如土,敢情他的錢都是這麼來的!不行,等我回去之後一定告訴我老爹,讓他也整一支船隊去西邊做生意!”

    紀九則是呵呵一笑道:“你以為海上生意那麼好做嗎?得有最好的船長,最好的水手,還得有最準確的海圖,否則在海上迷失方向,那可不像在陸上,隨時準備喂魚。”

    見張大塊頭對自己怒目相視,紀九就對他擠了擠眼睛:“你們張家一門三爵,三家一塊做這門生意,比一家獨幹要強得多。再說了,你確定渭南伯真的只有一個人?”

    陳永壽還不知道,皇帝早就把某些虛實告訴過朱瑩,而朱瑩更是都悄悄告訴過張壽,所以剛剛才會在那煞有介事地編故事。此時發現紀九竟是已經猜到了渭南伯背後有人,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趕緊又圓了兩句。

    “那支船隊當然還有其他股東,並不止一個渭南伯,只不過渭南伯膽大,投入的最多……咳咳,既然那個番邦少年正好在,此時也稟報了皇上,不如就把人帶到公學來?他若是認識這些書本上的文字,那就最好,不認識的話,那這個私入國境的小子也就沒什麼用了。”

    對那等遠在天邊,鞭長莫及,又不是極度富饒的小國,大明沒有太多瞭解的興趣,這又不是太祖年間。沒用的傢伙與其養著,還不如丟在哪個礦山裡,又或者……

    陳永壽心裡也就是轉了一下某個念頭就打消了。皇帝好像未必有興趣在宮裡添一個金髮雪膚的少年內侍……這位天子可是從來都沒有龍陽之好!那小子和大明人士從頭到腳都不一樣,除非口味特異,否則誰要啊!

    張壽不用猜也知道,如果那個少年真的確證了沒用兩個字,那麼會是什麼下場。見四周圍其他人都在那七嘴八舌,他沉吟了片刻就饒有興致地問道:“我曾經有幸去過軍器局,也見過太祖夢天帝而造出的球儀,知道一些地名。此次那個番邦少年,他所在的是那個城市?”

    “好像是……叫什麼佛羅倫斯?”說出這四個字之後,陳永壽突然又皺了皺眉,不太確定地說,“不對不對,那個少年出身的城市是佛羅倫斯,但船當時停泊的港口不是這個,好像是……什麼比薩?咳,這些番邦城市的名字實在是難念,我的舌頭就像打結了似的。”

    他一面說一面搖頭:“就這些詞,還多虧太祖皇帝當初早早畫了地圖示了名稱,否則後人到了那邊真不知道怎麼叫……據說,在西邊那些小國,往往一個城市就是一個國家,然後占了外頭別的城市。如果是讓那些番邦的人直接把自己國家的名字說出來,那就如同天書。”

    其他人或是在驚歎於一城便是一國,或是在驚歎太祖皇帝天賦睿智,竟然早早就繪製了這些遙遠小國的地圖,或是在疑惑於這些番邦小國那奇奇怪怪的名字,而張壽……聽到這情理之中的佛羅倫斯和比薩,他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遠遠比不上太祖皇帝外國史精通,外國地圖技能也點到了滿值,但還是依稀記得,眼下這個年代,曾經風光一時的比薩共和國似乎已經垮了,就連整個比薩市也被打包賣給了佛羅倫斯共和國。而美第奇家族現如今在佛羅倫斯應該正如日中天……

    也就略微一想,張壽就開口道:“既然如此,就把那個膽子實在是太大的小傢伙帶來吧!”

    有了張壽這句話,陳永壽頓時如釋重負。皇帝是找不到藉口給張壽升官,這才想出了這麼一個辦法。

    而那些算學書上如果不是有那麼多各式各樣的圖形,懂得不少天文星象卻又不認識那種番邦文字的船長,怎麼判斷那不是算學書,也是和天文星象有關的書?

    而如果認不出那是算學書,船長哪會這麼輕易換出去三匹雲錦?不就是因為皇帝因為葛雍即將八十大壽,打算用這些當作賀禮?雖說並不是真正的貢品,價值其實談不上特別貴重,但如果因為看走眼而要賠那三匹雲錦的話,船長送給他的私信上也聲稱是很心疼的。

    至於寫書的那種文字,如果那個番邦少年真的翻譯不出來怎麼辦,那小子他自然是不會留著吃白飯,而皇帝借機給人升官的謀劃落空,那他也沒辦法。

    至於某個番邦少年日後糊弄張壽的可能性,陳永壽壓根就沒想過。別看張壽年紀輕輕……那眼光卻簡直是極毒,哪怕是番邦文字的算學書,那也是張壽擅長的領域。

    於是,陳永壽滿口答應之後,去得快,回來得也很快。

    然而,雖說半山堂和九章堂的學生們全都對陳永壽提到的那個番邦少年很感興趣,但張壽可不想放任這一群傢伙圍觀外國友人,因此早早就攆了半山堂的學生們去討論他們的課題,讓九章堂的學生們去征戰他們的題海,他自己單獨在學廳中見人。

    饒是後世見過無數外國友人,也包括外國青少年兒童——畢竟出國對後世國人來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可此時此刻,看到一個身穿長袍,戴著頭巾的金髮碧眼白膚少年,他還是忍不住覺得有一種時空錯亂感。

    尤其是對方走到他面前時,還像模像樣拱了拱手時,他就更加覺得荒謬了。然而,細細一端詳,他就覺察到好似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再一細看,他立刻就看出了問題!

    如今這年頭的人也許不會有那麼深刻的體會,但作為少年時期曾經在班級裡接待過外國交流一日遊學生的穿越人士,張壽卻覺得這小子年紀不對。

    白種人和黃種人不一樣,早熟且早老,一般情況是女人比男人更明顯。但是,就眼下這個少年……見過外國小孩,但沒怎麼問過他們年歲的中國人,說不定會以為人是十五六歲,但在他看來,這個吃好喝好發育不錯的外國熊孩子,絕對不會超過十三歲,說不定更小!

    儘管很想用英語來一句How old are you,但是,考慮到人家出身義大利城邦中的佛羅倫斯,而這年頭的英國其實是鄉下地方,張壽還是忍住了自己的惡趣味,於是好整以暇地頷首回禮:“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這是純粹考驗漢語日常聊天水準了。而他聽到的,竟然是字正腔圓的京城話:“這位大人,我今年十五歲,我有兩個名字,一個是佛羅倫斯的名字,一個是到了大明之後自己起的名字。在佛羅倫斯的名字,我覺得您不會感興趣的,而在這裡,我給自己起了個名字……”

    “我的名字叫吳大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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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七章 求知若渴

    “吳大維……你幹嘛不說你叫屋大維!”

    張壽聽到這字正腔圓,很明顯和原版發音不同,所以他絕對不至於聽錯的那個姓氏,幾乎下意識地吐槽了一句。等發現面前那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見陳永壽滿臉迷惑,乾脆也就索性似笑非笑地調侃道:“如果你是屋大維,那我就是凱撒了!”

    “你竟然知道凱撒和屋大維!”金髮少年登時又驚又喜,竟是眼睛都在發光,“怪不得他們對我說,你能翻譯出那些書來!佛祖在上,你果然是真正的學士!”

    如果讓上帝知道你一個教徒竟然在東方的土地上念叨佛祖在上,那他一定會劈死你!話說這一定是少年在船上學中文的時候,別人教他的,說不定教他的人還會覺得教會信仰的上帝就是西方佛祖,這翻譯准沒錯,卻不知道這簡直是神操作……

    張壽又好氣又好笑,當下就哂然笑道:“我是學士,但我還沒有通曉各國文字的本事,所以翻譯就不要指望我了!我只不過知道凱撒和屋大維是誰而已。你小小年紀,志向倒是挺遠大啊,怎麼,這是想復興奧古斯都曾經締造的那個羅馬帝國?”

    “等一下,等一下,你說慢一點,我沒聽明白……”

    金髮少年終於露出了苦色,趕緊打躬作揖請求張壽暫停,而這一次,他的語音就不像一開始那樣字正腔圓了。很顯然,有些話他預先很好地排練過,而現在說的這些就沒有,而且也露出了中文聽說上的欠缺。

    但是,作為一個在漂洋過海期間學會漢語的人,張壽覺得,這小子已經足夠出色了。要知道,作為世界上最難學習的語言,沒有之一,哪怕是最容易接受新鮮事物的少年人,短時間之內能把咬字發音學到這樣,也著實很不容易。

    當然最重要的是,那個教授他的人竟然不是滿口粵語又或者其他方言,這還真是難能可貴!如果這少年剛剛一張口就是滿口粵語又或者沿海什麼地方的土話,那他肯定滿頭黑線!

    陳永壽雖說完全沒聽懂張壽和這金髮少年之間的談話,但他至少能聽得出來,張壽對這少年所在的國家又或者說歷史竟然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他很清楚,自己今日把人帶來完全是一時起意,而張壽也絕對不可能和船隊的人有任何聯繫,因此,這就非常令人驚駭了。

    他想到皇帝曾經透露過,張壽在葛雍這個老師之外,明顯還有過其他的不為人知的先生,而這些先生應該曾經遊歷海外,所以傳授給張壽的那些東西非常新奇,所以張壽才會在半山堂以及九章堂中,偶爾夾雜著講授一些別人誰都不知道的外國歷史。

    如今出自張壽和這金髮少年口中的兩個人名,很明顯也是屬於外國歷史的範疇,這就證明了皇帝所言。

    因此,見那自稱吳大維的金髮少年明顯因為跟不上聽說而有些慌亂,張壽雖說笑吟吟地停下了說話,但也沒有特別解釋,陳永壽就板著臉喝道:“張學士是大忙人,哪有空陪你學說話!好了,總而言之,你能夠活著踏上大明的土地,是你運氣,接下來你好自為之!”

    說完陳永壽就沖著張壽拱了拱手道:“張學士,這小子你試著用用看,如果不行,就把他扔去礦山!他在海上白吃白喝白坐船,足足大半年,再加上從廣州到京城這一路上走了幾個月的開銷,足夠他去挖一輩子礦了!”

    張壽看到陳永壽撂下這話後就板著臉瞪了金髮少年一眼,隨即扭頭就走,而那個剛剛還顯得有些跳脫的小子,則是瞬間面如土色,充分顯示出人確實還是個孩子,他不禁為之莞爾,等陳永壽消失在門外之後,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

    “如果不想變成礦工的話,吳大維……嗯,我也不想問你到底叫什麼,畢竟遙遠的佛羅倫斯又或者比薩,和我完全沒有關係……你是不是該好好告訴我,那一車書你真的能看懂?不要急著點頭,要知道,雖說我沒有去過你的故鄉,但有些東西我還是知道的。”

    張壽這一次特意放慢了語速,也儘量讓自己不要用什麼成語,見金髮少年吳大維正在那一面聽一面努力理解他的話,頓了一頓的他就問出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比方說,寫書的這種文字,和你們的日常書寫文字不盡相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應該是……Latino,你真的認識?”

    張壽用非常不標準的義大利語吐出了這麼一個代表拉丁文的單詞,然後就只見金髮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緊跟著,人就好似有些心虛地撓了撓頭。

    “我是還沒學過Latino……但我能看懂一部分,因為我平時讀寫的文字好像和Latino有關!反正我肯定比船上的那些人,還有那些通譯懂得多!”

    見人緊張地盯著自己,一臉我行的,我絕對行的,夥計你得相信我行的那強作自信表情,張壽抱著手也不說話,就這麼氣定神閑地審視著對方,老半晌才突然又迸出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剛剛說你今年十五歲?我覺得,你應該沒有這麼大吧?”

    金髮少年愣了一愣,隨即就慌忙解釋道:“我真的十五了,真的!你們的規矩不是過年就長大一歲嗎?現在已經十二月了,馬上就過年了,我當然可以說我十五了!”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中國人的歲數確實往往是虛歲,所以,對於生日在年尾的小孩子,那麼過了年之後,他報出來的數位甚至可以直接大上兩歲。可即便這樣做一下減法,他依舊覺得,面前這少年恐怕連十三歲都未必有。

    不過,看到人那刻意流露出真摯和無辜的眼神,他也懶得再繼續問了。義大利語發源自拉丁語,確實有這麼一說,但據他所知,無論是單詞,還是語法上,其實都有不少區別。當然這樣的區別相比英語和拉丁語這種差別實在是要小多了。

    但這絕不意味著,認識義大利語的人就能夠輕而易舉讀懂拉丁文的書!不過事到如今,與其指望那些通譯,確實還不如指望這個混到大明一游的金髮小子!

    因此,張壽沒有浪費時間,而是起身走到學廳的書架前,把之前陳永壽第一次離開去找人時,他帶著陸三郎等人整理到書架上的那一車書籍中,有意挑選了一本出來。當然,由於這一批書雖然不是羊皮書,卻也是有些年頭的書籍,所以他特意戴上了一雙薄薄的絲絹手套。

    就是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金髮少年卻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最後等書送到了自己跟前時,他竟是二話不說直接伸出了雙手。然而,他並不是接書,而是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張壽手中那手套,那眼神分明是在說,我也要!

    張壽不禁被人這明白無誤的要求給逗樂了。他哂然一笑,沒有脫下自己手中那手套,而是回到書桌旁邊,拉出一旁的三格抽屜櫃中最上頭的一格,隨手又拿出了一副絲絹手套。等再次起身來到金髮少年面前時,他就把手套遞了過去。

    這一次,金髮少年幾乎是飛快地將手套搶了在手,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他一面戴上,一面嘖嘖稱羨道:“居然用絲綢做手套,這裡真富有!在我們那裡,沒錢的女人會省下錢用絲綢做手帕,出去的時候掏給人看,而最有錢的女人,她們用絲綢做裙子,做衣服。”

    “尤其是那些有圖案的絲綢,哪怕用金幣鋪滿這些絲綢都買不到,要堆滿才行。”

    說堆滿這兩個字的時候,正在努力戴上那副絲絹手套的金髮少年,做了一個很誇張的手勢,仿佛是再說得一座金幣堆成的小山才夠,而對於這一點,張壽只是呵呵一笑,繼而就沖著人努努嘴,示意小傢伙翻開書看看。

    見自己的話明顯沒有達到吸引張壽注意力的目的,金髮少年只能悻悻低頭翻書。然而,他的眼睛看似聚精會神地集中在那漂亮的斜體文字上,但實際卻在一心兩用,絞盡腦汁想脫身之計。

    對於一個私生子,而且並不是貴族私生子,而是尋常富人的私生子來說,教授五花八門各種知識的家庭教師是絕對不會有的,而他能夠讀書識字,已經是非常大的幸事了,因為他從小在父親身邊長大,而且父親真正的妻子也對他不錯。

    所以,拉丁文這種東西,他雖然早就下決心去學習,但也只是列在計畫之中,根本就還沒有來得及!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書好似是自己一直很想讀的那本!他努力辨認著書上那一個個單詞,竭盡全力地琢磨分辨其中的意思,一下子忘了身邊還有個張壽。

    畢竟,對於家裡那些據說已經有些年頭的老書來說,哪怕父親一直都把他當成是家中的正式成員,他卻也沒怎麼看過。這些上了年頭的寶貝,並不像是紙張越來越便宜,書籍也漸漸能夠走入小康之家這些年印出來的廉價品,而是羊皮書的代替品。

    所以,燙金奢華的封面,厚實挺括的紙張,這都是他從前看的那些書無法比擬的。那不是無病呻吟的詩集,也不是什麼內容空洞的所謂哲學,又或者是什麼三流文人的故事,而是真正的知識。

    哪怕看不懂,或者說只能憑藉琢磨出來的單詞看懂一點點皮毛,但這並不能阻止金髮少年貪婪地繼續往下看。直到……一隻手突然遮擋住了他的視線,隔絕在了書和他的眼睛之間。

    金髮少年勃然大怒地瞪了過去,可當接觸到那淡然的眼神時,他方才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這可不是在家裡,如果被父親發現偷看他當成傳家寶似的書,那麼頂多就是他被按倒了在地狠狠揍一頓,可這是在異國他鄉,自從他一時好奇偷偷溜上船,希望看看所謂東方國度到底在哪兒之後,他的性命就再也不能掌握在自己手裡!

    因此,金髮少年立刻藏起了自己剛剛流露出來的憤怒,流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惶恐。這也是他平時應付父親的不二法寶,畢竟,哪怕是個私生子,但對於沒有任何其他子女的父親來說,這一招往往能夠讓他逃脫大多數責備,甚至贏得那位母親的同情和袒護。

    如果張壽真的只有外表看起來這麼大,那麼興許就真的被這小傢伙給騙了,問題是他兩世為人,對於這個身世來歷完全不明的金髮小子本來就抱持著深深的好奇,所以當然不會錯過自己做出這一動作之後,對方這一閃念間的情緒變化。

    又或者說,他發現了,這小子真實的情緒不是憤怒,也不是惶恐,而是……懊惱?也就是說,這書哪怕確實是人那位富庶老爹的,但這小子也沒看過,即便很感興趣?

    於是,他好整以暇地問道:“看了這麼久,你能告訴我嗎,這是什麼書?”

    金髮少年如釋重負,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繼而昂首挺胸地說:“這是古希臘非常有名的著作,它叫Στοιχε?α!”用非常快的語速說出了這個單詞之後,他低頭看了一眼張壽那只依舊沒有挪開的手,聲音沉悶地說,“很多有學問的人都說,它記述了世界的真理。”

    “原來是歐幾裡德的Στοιχε?α。”張壽態然自若地吐出了幾個字,見面前的少年露出了很明顯的錯愕表情,他就呵呵笑道,“在一百多年前的元朝,我們這裡就有通譯翻譯出了這部書,那時候還有不少人為了編撰曆法而學習過。如果這樣的話,這書也不算珍貴。”

    這一次,金髮少年差點沒把眼珠子瞪了出來。今天那位來自宮中,別人稱之為陳公公的人把他拎過來讓他翻譯書,他就意識到自己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到東方,不知道國家之大。這個東方國度何止有幾十上百個佛羅倫斯那麼大,恐怕有數百甚至上千個那麼大!

    他對人家的一切很感興趣,可人家對他的國度卻好像不感興趣,甚至把他當成一個蒙混進來的奸細,而且還是沒什麼用的奸細!

    這要是人家不需要他翻譯這些書,他別說連看書的機會都沒有……他是不是連這條命也沒了?

    想清楚了這一關節,金髮少年一下子慌亂了起來,慌忙大叫道:“這些書是從歐幾裡德的原文翻譯過來的,而你們的書肯定不是……不懂這些東西的人,再加上只通過一種種文字轉譯,很容易有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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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八章 最佳捧哏

    九章堂中只有沙沙沙的寫字聲,當張大塊頭在門前張望的時候,就發現沒有一個人回頭張望,和自家半山堂中的情形大相徑庭。於是,雖說對紀九依舊沒有太多好感,但對於這邊學生們的素質,他還是不禁在心中暗自稱羨。

    半山堂那群臭小子,哪裡會有被他管這麼服服帖帖的一天……他又不是張琛,也不是朱二,沒那家世,更沒有那橫蠻的本錢!

    所以他現在過來,就是想拉人和自己一塊去看熱鬧,免得回頭到了學廳那兒偷窺被發現時,連個陪挨訓的人都沒有。於是,發現站了又站卻沒人理自己,他不得不輕輕咳嗽了一聲。然而,這依舊沒什麼人反應,不得已之下他又咳嗽了幾聲,最後終於討來了一句罵。

    “咳什麼咳,你又不是老頭子!”紀九沒好氣地起身大步出來,直接嘿然笑道,“怎麼,是找替死鬼和你一塊去老師那兒打探消息?有膽子就自己去,拖上別人幹什麼!”

    張大塊頭本來就和紀九不對付,此時被人這麼道破來意,他登時火冒三丈。可他扭頭剛走了兩步,卻聽到背後又傳來了紀九那不緊不慢的聲音:“好歹也是齋長,你就說想到什麼事情要請示一下老師不就得了?還非要拉人一塊去,你這膽子也太小了,老師又不會吃你!”

    懶得搭理身後這傢伙,張大塊頭乾脆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當來到學廳門外時,他本能地東張西望,想看看阿六在不在,結果老半晌不見人,反倒又被跟在身後的紀九給低低嘲諷了一句:“咱們那位小師娘這兩天不正在女學忙著招生面試嗎?六哥當然要過去照看照看。”

    見張大塊頭似乎還不相信,紀九就語重心長地說:“放心,六哥人真的不在。就算人在,好好解釋清楚,他也會放咱們一馬的。”

    張大塊頭正要反唇相譏,就只見紀九竟是直接溜到了門邊上側耳傾聽,甚至還扒著門簾的縫隙往內偷看,這下子,他頓時就被這傢伙的無恥給驚呆了。然而,下一刻,他到底也沒忍住,索性占了另一邊的門縫。可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他卻發現屋子裡兩人連姿勢都沒變過。

    張壽坐在書桌後頭的太師椅上,正在那低頭寫什麼東西,至於那個金髮少年,人則是坐在一旁的某張椅子上,正一面專心致志地翻看手中的書,一面在那看不懂似的抓耳撓腮。兩個人全都聚精會神,仿佛壓根沒有注意到他們在外間窺伺。

    面對這樣的景象,紀九這種素來刁滑的人還能忍住,而張大塊頭這種本來就沒耐性的,哪裡能忍住?在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會兒,他只覺得腿酸脖子酸眼睛更酸,一個沒留神,扒在一旁牆上的手多用了點勁,結果……

    那當然不可能把牆掰下一塊來,恰恰相反,他整個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竟是直接朝著門簾摔了過去。一旁的紀九目瞪口呆之下,不由得下意識地伸手撈了一把,結果沒把這大塊頭給扶住不說,整個人甚至也跟著一塊被帶倒了。

    於是,當裡頭的張壽聽到動靜抬頭望來的時候,就只見兩個人如同滾地葫蘆一般從門外撞開門簾跌了進來。他甚至不用細想,就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偷聽不成,反而還把自己摔成了這樣的狼狽樣子,這簡直是兩個活寶啊!

    紀九跟著張大塊頭一塊摔進來之後,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要說又羞又氣都是輕的,他恨不得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好好的在門外偷聽,這個死大塊頭居然能搞出這種鬧劇,這簡直是太丟人現眼了!

    站起身的他低頭訥訥難言,結果,連累他陷入此時這尷尬境地的那個大塊頭,竟然在爬起來之後,頗為理直氣壯地說:“老師,你就和這家夥同處一室,六哥又不在,我們實在是不放心你!這金毛猴子奇奇怪怪的,天知道會不會害了你!”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紀九隻覺得頭痛欲裂,正想解釋一下自己絕不是和張大塊頭一樣的想法,他就只聽張壽竟是笑了一聲:“只是膚色發色不同,就信口開河叫人家金毛猴子,你這泱泱大國的伯爵公子氣度在哪呢?再說,你都在門口偷窺了這麼久,沒看到他正在老老實實看書?”

    椅子上的金髮少年在聽到那一聲金毛猴子的時候就忍不住抬頭怒瞪,他在船上基本的會話學了不少,還打聽到了一點官制,但學會最多的,還有那些水手互罵時的那些髒話……

    也就是船長後來確定要送他進京,於是緊急找了個年輕又腦袋活絡的讀書人教他禮儀和說話,否則他一張口,那精彩紛呈的罵語能把眼下這公子哥擠兌得勃然大怒。

    可此時聽到張壽好像在責備對方,他就立刻低下了頭去,哪怕聽到人家是伯爵公子的時候,他也沒太在意。

    在船上的時候,他經過一番打探和惡補,已經把這邊的官吏和佛羅倫斯那邊的情況進行了對比——雖然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沒法比,因為這個東方國度國土遼闊,人口眾多,佛羅倫斯就算把後來佔有的城市比薩等等以及那些飛地算進去,那也差遠了。

    所以自己那邊的伯爵侯爵大公爵之類的貴族,和這邊的貴族估計也差著十萬八千里……反正孤身在這邊的他誰都惹不起,這個所謂的伯爵公子就更不用說了。

    既然誰都惹不起,那麼他只要聽眼前這位張學士的就好。只要人家願意維護他,其他人罵兩句有什麼關係,能礙著他看書嗎?人家阿基米德在羅馬軍打進來的時候還在計算數學題呢,現如今屠刀也還沒落到他脖子上,他著什麼急!

    雖然手頭這書他看了這麼久,最大的體會就是後悔沒早想點辦法掌握拉丁語!要知道,拉丁語一直都號稱是很多種語言的源頭,但是,畢竟和他能夠熟練掌握的義大利語和托斯卡納語有不小的差別。

    但這樣的差別是可控的,他有足夠的信心!自學算什麼,從小到大,他都是自學的!

    金髮少年一副對別人的指摘不聞不問,穩如泰山的樣子,再加上張壽的責備,張大塊頭頓時覺得自己那蓄力一拳卻打在了棉花上,這下子他頓時連本來只是來打探打探的目的都給忘了。好在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跟著個腦筋九曲十八彎的紀九。

    “老師,我就是來打聽打聽,陳公公不是說這些書要翻譯出來嗎?就算這位來自異國他鄉的小哥真的能看懂,但他對咱們的語言掌握有限,這也需要咱們出力吧?我就是代表九章堂的同學們來問問,有什麼需要咱們的地方。”

    雖說紀九在剛看到這一堆天書的時候,那真是恨不得有多遠躲多遠,但是,他相比張大塊頭實在是要滑頭太多了,此時想都不想就搬出了這麼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然而,他以為這樣堂而皇之的藉口可以蒙混過去,可張壽倒是沒說什麼,一旁卻傳來了一聲嗤笑。他循聲望去,就只見那個長得奇形怪狀的金髮少年竟然滿臉譏誚地看著他:“伯爵公子,你確信你看得懂嗎?”

    要是張大塊頭,肯定會被這話諷刺得七竅生煙,紀九卻知道什麼叫做話不要說得太滿。因而,他面上絲毫沒有動怒,反而沖著對方笑了笑。

    “我不是什麼伯爵公子,你弄錯了。我只是老師的一個普通學生,算經也只學了個皮毛,當然不敢妄稱能看懂這些異國文字的算經。但是,老師不止我一個學生,九章堂也有的是能人,齊師兄陸師兄天賦卓異,還有好些人曾經在各方面施展所學。最重要的是……”

    紀九見那金髮少年正在眉頭緊皺,他也不管這小子到底能不能聽懂,自顧自地說:“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很願意為推廣葛氏算學盡心竭力,就連宮中的太子殿下也是!”

    “等一下,你等一下!”金髮少年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那眉頭更是擰成了一個疙瘩,“九章堂是什麼?葛氏算學是什麼?還有,太子殿下?是Principe ereditario?”

    儘管在船上和陸地上的這將近一年時間裡惡補了很多常識,但很顯然,對於一個在小鎮長大,而後雖說也見過一般貴族生活的外國少年來說,語言還沒完全掌握不要緊,但很多別人理所當然說出來的成語他有很多聽不明白,這卻是一個要命的問題。

    此時,本能地迸出了一個單詞,金髮少年見剛剛闖進來的那兩個人用極其古怪的眼神看他,他一下子就醒悟到自己說的東西對他們來說也是天書。

    然而,如果在這偌大的國度還有其他的同鄉也就算了,可自從他入境到現在,一路上壓根沒有遇到過和自己一樣發色的人,因此他沒覺得自己會說一點人家的語言,而人家卻不懂得自己的語言,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他感覺到的只有非同一般的沮喪。

    東方這個國度的傳說,他從很小就聽說過,據說那邊遍地黃金,河裡流淌著牛奶,樹上結著蜜糖,但是,由於路途太過遙遠,幾乎沒有商船能夠抵達那裡,而且據說那邊的強大軍隊會把每一個抵達的人投入黑牢,但也有人說,東方國度根本就是假的,東方商船也是假的。

    可這一次他卻發現,那幾條船上黑髮黑眼的東方人,他們的神秘和強大幾乎是等同的。這不,他的父親就付出了慘烈的代價,為東方的傳說又添了一段很好的談資。而現在,他已經站在了東方的國土上,可他只會聽說,而且還很生疏,最重要的是他完全不認識人家的字!

    第一次見到那一個個如同方塊似的字時,他覺得自己簡直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因此,鎮定了一下心神,金髮少年就立刻解釋道:“在我們那裡,這個詞就是太子……可是,我很好奇,你們的太子也會看這種書嗎?”

    “那當然!”紀九見自己勾起了對方的好奇,頓時得意地斜睨了張大塊頭一眼,好似在說,你看,還是我行,隨即就輕咳了一聲說,“我們的太子殿下勤奮好學,他也是張學士的學生。他在算學上很有天分……”

    甚至都不用特意去想,紀九的嘴裡就迸出了一長串頌揚三皇子的話,以至於張大塊頭不由得頻頻斜眼看他,那眼神仿佛在罵,你這個馬屁精。可他是什麼樣的臉皮?壓根不在乎張大塊頭的冷眼,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完全不在意人家能不能聽懂。

    而張壽卻也不打斷,只是笑眯眯坐在那兒打量那明顯被紀九的語速給說懵了的金髮少年。這年頭的歐洲王族和貴族是什麼德行,他不說了若指掌,卻還略知一二。

    精通各國語言和紋章學,對文學藝術和詩歌極感興趣,樂於資助科學藝術?啊呸……文藝復興的大幕這才剛剛拉開沒多久呢,中世紀的黑暗還沒完全過去,哪來的那麼多優雅貴族?而且現在大航海時代還沒開始,美洲的黃金白銀還沒運回去,有錢的只是一小撮人而已!

    不少王族和貴族都沒餘糧,哪來的優雅和學問?不學無術的貴族遠比有學問的多!

    因此,等到紀九說完,張壽就輕描淡寫地提了提三皇子的日程表和課程表。這下子,金髮少年那震驚的表情終於再也掩蓋不住了。

    張壽提到的課程,並沒有那些特別深奧的名詞,比如農科、園林、海運等等,他連蒙帶猜,大體也能明白那是什麼意思,這就已經很佩服了。而經史這兩個字,他雖然不太懂,但看張壽特意放在第一位,他猜測是歷史和文學之類的,也勉強能帶過。

    而最後,張壽終於解釋了一下某人剛剛問的九章堂是什麼:“太子殿下曾經是九章堂的學生,至於這九章堂呢,就是我教授學生葛氏算學的地方。葛氏算學是我老師葛老太師結合中外算經締造的算學體系,這些書裡的東西也包括在內。”

    九章堂裡教的竟然是他現在正竭盡全力想要看懂的東西!

    於是,金髮少年立刻丟下了自己剛剛完全不捨得放下的書,下意識地就要朝張壽撲過去,可他動作還是慢了一點,因為之前他嘲諷過的那個大塊頭,竟是一個閃身擋在了張壽的面前,看他的眼神就和看刺客似的。好在他反應極快,一嗓子就嚷嚷出了自己的心意。

    “我也想去九章堂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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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九章 太子的脾氣

    三皇子確實很勤奮,很刻苦,很努力……因為他如果不努力的話,怎麼也不可能應付那龐大的試講老師團。值得慶倖的是,新的老師暫時還沒有選進來,外頭就展開了一場大討論,而他現在的老師都不約而同地生出了深深的危機感,照本宣科的人越來越少了。

    當然,講課的內容生動新奇了許多,不再是往常的枯燥乏味,這也讓本來就還是個孩子的他輕鬆了些許。

    只不過,昨天才經歷了一場變故,心情更是大起大落的他,哪怕今天早上授課的徐山長也算是妙語連珠,他仍然很希望今天來講課的人是張壽。這樣的話,自己哪怕不能和人說昨天晚上的事,卻也能和人說說睿宗皇帝和太后當年的舊事,好歹宣洩一下自己的心情。

    奈何如今張壽的課程已經不是每天都有,他也只能把這分享的心思放在了心裡。可等他上完中午的課後更是發現,楚寬竟然也不見了,這下年少的太子殿下就更加有些急了。

    他甚至想到了四皇子曾經煞有介事地對他灌輸過的某些傳說——比如,誰誰誰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於是被處置了,從此之後消失在了宮裡。而且這並不僅僅是傳說,據說蠱惑四皇子因而被父皇杖斃的柳楓,就是這麼無聲無息消失的!

    一想到是楚寬給自己通風報信,於是他昨天才趕去了清甯宮,三皇子那就更加擔心了。哪怕他和楚寬遠遠沒有那麼深厚的情分,但在慈慶宮的這段日子,人天天陪侍在他的身側,不需要的時候從來默不作聲,需要的時候就會提供各式各樣的建言,他早已習慣了這個人。

    於是,思來想去,眼看楚寬一直都沒有回來,而下午的課卻就要開始了,小小的太子殿下當機立斷,對陸三郎等幾個侍讀囑咐了一聲,讓他們在這兒幫自己頂一頂,隨即竟是拔腿就走,甚至連個理由都沒留下。

    從來不翹課的太子殿下也顧不得自己這一走會不會造成什麼後果,幾乎是一路快走——如果不是被人看見的話說不定會攔路建言,他簡直恨不得一溜小跑。當緊趕慢趕的他終於來到了乾清門時,卻迎面看見兩個自己意想不到的人影。

    雖說是一同出來,兩個人也明顯沒有什麼主從關係,沒有一前一後地走,可兩人中間卻隔著三四步遠,就仿佛彼此嫌棄似的。

    而當看到他時,兩人卻雙雙露出了驚愕的表情。而比他們更加驚愕,又或者說糊塗的,則是四皇子。他有些茫然地盯著兩人看了好一會兒,面上顯得大惑不解,直到許久,他的臉色才顯得平靜了下來,於是口氣就不免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楚公公你怎會在這裡?”

    楚寬本來很想說,這是我想問的話,可且不提彼此身份,他隱隱約約察覺到,三皇子在這本應該是上課的時辰跑到乾清宮來,很可能是為了他的突然缺席。哪怕這不是什麼確信,但對於一直朝著某個方向努力的他來說,這可謂是意外之喜。

    因此,楚寬並沒有一股腦兒把責任都推到花七的身上,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瞼,隨即低聲說道:“太子殿下恕罪,奴婢這是不得不奉旨辦差。”

    他把事情一股腦兒都推給皇帝了!

    面對這樣一個應該在意料之中的答案,三皇子卻並不覺得釋然,反而更加眉頭緊皺了起來。他瞥了一眼花七,腦際突然靈光一閃,旋即聲音淩厲,就連語氣也變得嚴厲了起來:“難道父皇讓你和他一塊去查……的案子?”

    照理說人死如燈滅,可一想到昨天太后和父皇兩個人的爭執,三皇子就實在是叫不出那一聲大哥來。而當他看到自己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果然把楚寬問得一滯,而花七更是心虛地轉過了頭去,他就更加覺得那是父皇在鑽牛角尖了。

    剎那之間,小小的太子殿下完全忘了自己此來的目的,怒氣衝衝地說:“我這就去見父皇!我要問問父皇,他究竟要怎樣的結果才滿意!”

    儘管三皇子撂下此言拔腿就走,但楚寬和花七那是何等身手,後者閃身直接攔在了人的身前,而楚寬更是不顧禮儀地一把抓住了三皇子的胳膊。然而,還不等楚寬想好一番入情入理的規勸,然後趁勢加重自己在這位太子心目中的分量,乾清宮中就又有人出來了。

    這是今天一連跑腿好幾次的陳永壽。雖說是大冬天,但他愣是跑出了滿頭大汗,也不知道是因為趕得太急,還是因為心情太急。他仿佛沒看到楚寬和花七正攔著三皇子去面聖,滿臉堆笑地快步來到三人跟前,隨即對三皇子行了禮。

    “太子殿下,皇上說,您今天下午的課上完之後,可以去公學見見張學士。”

    看到三皇子面上的急躁和惱怒被錯愕取代,整個人都愣在了那兒,楚寬和花七亦是非常意外,陳永壽就賠笑道:“事情是這樣的,皇上之前不是給葛老太師賜了一些算經嗎?那都是來自番邦的,番文書寫,所以需要翻譯出來……”

    他用最簡略的語句敘述了一下前因後果,包括自己送去公學的那個金髮少年,見三皇子的心情漸漸平復了下來,他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雖說張學士歷來專治各種不服——這話是皇上說的——但這畢竟是個不識禮儀的番邦少年,所以人會不會不服管教,這卻說不好。”

    “所以,太子殿下您不如親自去看一看,順便也瞧瞧那些番邦文字的書?”

    三皇子只覺得自己這心情繼昨日之後再次大起大落。本來是因為楚寬的事情來的,結果發現楚寬好似要和花七一塊去查大皇子之死,他立時就想起了昨夜的事情,一時差點沒忍住;可現在,父皇赫然丟給了張壽一件很棘手的任務,這是故意為難,還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越想越覺得胸悶,三皇子最終沉著臉答應了一聲,卻是再也懶得多說什麼,竟是扭頭就走。而看到他就這麼拂袖而去,花七忍不住眉頭大皺,隨即就便掃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楚寬。

    哪怕他對三皇子並沒有什麼深刻的瞭解,他都可以確定,這位太子殿下那是難得地鬧脾氣了!剛剛遇到人的時候,人甚至有些氣勢洶洶,這肯定不是沖著他來的,而楚寬嫌疑很大!

    唯一不知道事情到底什麼狀況,只是奔走傳話的陳永壽看看楚寬,再看看花七,最後選擇悄無聲息地溜之大吉,一來他需要向皇帝去覆命,二來他壓根不想攪和進這紛繁的事件裡。

    於是,當花七無可奈何地帶著自己向皇帝主動要來,現在卻又有些嫌棄的楚寬去查大皇子之死的時候,完成任務的陳永壽繼續著自己乾清宮管事牌子忙忙碌碌的一天,三皇子則是平生第一次在慈慶宮的講學中遲到了,而後更是全程心不在焉。

    當然,這位太子殿下如今已經學會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發呆,不熟悉他的人甚至都沒辦法從他的眼神和動作察覺到他的心態。因為人依舊會不時微微頷首,甚至埋頭記筆記似的寫幾個字。也只有陸三郎這樣的師兄兼侍讀,看得出三皇子那糟糕的狀態。

    而捱到下午的講讀也就是授課終於結束,送走了那位躊躇滿志的講讀官回來,陸三郎正打算旁敲側擊地打探一下三皇子走神的緣由,就看到這位小太子已經是急匆匆地沖了過來。

    “陸師兄,父皇讓我去一趟公學……嗯,天色已經不早了,詳情我在路上對你說!”說到這裡,三皇子又沖著其他幾個侍讀微微頷首,“你們幾個是九章堂的,也跟我來……還有你們,如果願意去就一塊來!”

    見九章堂那幾人,半山堂的那兩個傢伙,以及國子監選上來的那幾人全都滿臉喜色地答應了下來,確信不可能是張壽那邊有什麼意外狀況,陸三郎當然就更不會拒絕了。

    可是,當他硬是被三皇子拽上了同車而行之後,他卻只見太子殿下斟酌了老半天,竟然只是吞吞吐吐地對他說,皇帝賜給張壽一批據說是算經的番文書籍,而條件則是請張壽帶著九章堂學生將其翻譯出來。

    然而,在他想來,如果僅僅是因為這點小事,如今人人誇讚沉穩大氣的三皇子,今天怎會如此失態?好在陸小胖子的優點就是凡事絕對不鑽牛角尖,想不通的事情就扔一邊去,因此他非但沒有刨根究底,反而還非常認真地就著三皇子那個話題深入了進去。

    “陳公公說得也實在是太簡單了,這小子家裡到底是什麼出身,怎麼敢隨隨便便上船,又憑什麼說能看懂那算經上的文字?隨便一想就是一大堆問題!這麼個小子直接丟在公學,皇上這是讓老師幫他甄別奸細呢,還是真的翻譯什麼異國番邦的算經呢?”

    嘴裡說著懷疑人的話,陸三郎心裡卻完全不這麼想。

    相比京城這些爾虞我詐的爭鬥,那個來自番邦小國,混上船漂洋過海到了大明的金髮小子,就算真的有什麼圖謀,那也比現如今的這些事有趣多了!

    管那些複雜的紛爭暗算又或者陰謀幹什麼?他那卓絕的天賦是用來計算那些複雜難題的,而不是不用來盤算局面和人勾心鬥角的,那多沒意思!還是算題和賺錢最有意思!

    被陸三郎這三言兩語一帶,三皇子本來那煩亂的心情漸漸紓解了開來。

    怪不得陸師兄從前那些年一直都被人視作為不學無術的癡肥之人,卻一直都有這麼好的心態,這根本是心寬體胖,大肚能容!

    雖說三皇子出來得急,但這是奉旨而來,因此隨車護送的兵馬雖說是便衣,卻也很不少,乍一眼看去就訓練有素,而且公學的門房已經是不止一次看到這位太子殿下突然蒞臨了,此時眼看馬車到公學門前停下,三皇子率先跳下車,兩個門房立刻分頭行動。

    一個急急忙忙迎上前,一個則是連奔帶跑地去給張壽報信。

    可是,那個跑出去報信的人卻壓根沒來得及離開幾步,就已經被一個肥碩的身影給趕上了。小胖子如今已經充分體會到了生命在於運動的真諦,畢竟他也是京城有名的大忙人一個,因此每天早上從沒忘了鍛煉,遺憾的就是瘦不下來,但至少他已經進階成了敏捷的胖子,

    而在攔下那門房的同時,陸三郎就用最和藹可親的態度說:“太子殿下是想看看那個金髮小子在幹什麼,用不著興師動眾地讓人都出來迎接。他是常來常往的人,無須多禮。”

    無須多禮這種話,如果是三皇子說出來,別人哪怕誠惶誠恐,但接受起來也沒那麼困難,可陸三郎竟然越俎代庖,那門房就忍不住有些犯嘀咕了。可是,偏偏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了三皇子的聲音:“你們聽陸師兄的,我就是來看看,無需多禮。”

    太子殿下都這麼說了,那門房只好怏怏讓路——今天阿六正好不在,這要是他不進去通風報信,大概就真的會被這位太子殿下直接闖到九章堂。他現如今只能在心中默默禱祝,希望九章堂中就在那好好地上課,沒幹別的。

    三皇子卻不知道一個門房在那糾結什麼,趁著陸三郎攔住了人,他乾脆一個人徑直就往裡闖去。而身後幾個侍讀你眼看我眼,全都紛紛快步跟上,反倒是剛剛秀了一手敏捷的陸三郎落後一步,卻是語重心長地對那門房敲打了幾句。

    “下次看到太子殿下,只管上來迎接就是了,跑什麼跑?這是太子殿下素來不喜歡想太多,要是換成別人,指不定覺得咱們這公學是在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可是……”那門房滿臉委屈,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沒忍住小聲說道,“可這是陸祭酒之前特意吩咐下來的,說是,咱們公學又不是集市,不能誰想進就讓誰進,不論是誰來,都得通報一聲……哎喲!”

    被敲了腦袋之後抱頭呼痛的他緊跟著就被陸三郎一句話噎得啞口無言:“太子殿下是外人?我爹就算聽見,也一定會說昏了你的頭!”

    當三皇子匆匆來到九章堂外的時候,就只聽裡頭嘶嘶嘶全都是倒抽涼氣的聲音。他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慌忙三步並兩步沖了進去,結果一下子就目瞪口呆——卻只見一個滿頭金髮,卻偏偏穿著青綢襖子的背影,正在黑板上奮筆疾書,那一串漂亮的花體字母簡直炫得人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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