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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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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司馬翎] 劍氣千幻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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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21:05:40 |只看該作者
殿內人影一閃,一個人飛將出來,落在兩人旁邊。

    方巨眼光一閃,喊了一聲,快活地張開雙臂。那根紫檀竹杖,眼嘟掉在地上,
把殿中的地磚都給砸碎了許多塊。

    他連忙彎腰去抬竹杖,那個後來出現的人正是鍾荃。他的眉頭皺在一起,竟沒
有說話。

    方巨括技起身,雖然是個大渾人,但並非全無感覺,這時,忽然覺得師兄的神
情有異。完全不像他記憶中那種熱誠和靄的樣子,不禁也怔住了。

    鍾荃沒有問他怎會來到此地,也沒有問他關於章端巴的行蹤。

    美婦人回眸一瞥,冷然道:「老和尚不會逃跑吧?」

    鍾荃點點頭,道:「他不會跑逃的。大小姐,我這個師弟方巨可不是成心衝著
你來的。」

    她美眸一閃,道:「我想也不是,喂,方巨,你這根竹杖打哪兒來的?」

    鍾荃詫然一瞥,他剛才聽到聲音以及從那砸碎方磚的重量看來,還以為這根杖
是鐵的,卻不料她會說是竹權。

    方巨不大高興地道:「是和尚給我的。」他的確對這位冷冰冰的美婦人不大高
興。尤其是她對鍾荃的態度。

    她面色一變,道:「是什麼和尚?」

    方巨想了好一會兒,還未曾想出來。旁邊的鍾荃忽見她秀眉微聳,似乎是發怒
的樣子,不由得擔心地問道:「你在哪兒得到的,決說出來。」

    方巨道:「是在青海的什麼寺呀……」

    鍾荃立刻遭:「是西寧古剎的秋月大師麼?」

    他立時喜現顏色,點頭不迭道:「對了,就是那和尚……」

    她的臉色登時又平復,冷冷一瞥鍾荃道:「我本不會毀諾出屋,可是,你把我
迫出來。現在,又知道他當年是在此地落髮,後又被人殺死,怪不得他不來找我…
…」說到這裡,忽然頓了一下,美麗清澈的眸子中射出使人毛骨依然的奇異光芒。
她再繼續說下去,卻是用極嚴厲寒冷的聲調。

    「我早該出來,像我那位師兄般橫行震驚天下,然後,隨便什麼結果也不再計
及。可是我那四十載青春歲月,卻像活死人般虛度過,這禍首,哼……都是這萬惡
的佛門。還有什麼說的。」

    鍾荃那張樸實臉龐上,沒有起什麼變化,這些話似乎不能使他震驚。但他卻顯
出茫然迷惑的樣子。

    他同情地道:「大小姐作的話都對,雖然我仍不太瞭解,但你是對的,請你原
諒我不能助你下手……」

    羅淑英怔一下,道:「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鍾荃還未有任何表示,她已縱聲一笑,繼續道:「我問得豈不愚蠢,這些日子
來,早已知道你是個誠實不欺的君子,說的話焉能會假……唉!」

    她輕輕歎息一聲,霎時收致了那過度的激動,舉止嫻雅地將頭上包紮著的絲巾
解下來,於是,一幕可異的景象呈現出來。在嬌艷如花的紅顏之上,一頭雪也似的
白髮,柔軟地向肩後被垂,頭髮仍是那麼豐盛,然而,那種雪白的顏色,卻令人生
出不協調的刺眼之感。

    「唉,這些日子來,你始終不肯相信我的話,對我這件事,更是不置一詞,可
是,你越堅持,我也愈執拗,非要你親自耳聽目儒,衷心地說我是對不可。啊,此
刻你既然信了,我應該高興才對,可是,為什麼我更覺得悲哀呢?為什麼比以往悠
長苦待的時光中更為悲哀呢!」

    鍾荃默默垂下頭,他是連一聲歎息也不敢發出,生恐使她更為激動。

    他知道她為什麼會更悲哀的原故,他本想大聲叫喊:「那是因為你如今也證實
了這件事千真萬確的原故啊!」

    不論是痛苦或幸福,當它來臨之時,若是關係太重大的,都會令人有不真確之
感。或者是說,令人不肯輕易置信。

    當幸福淬然來到,通常都會審慎地先將自己置身事外地觀察一下,待得完全沒
有疑問之後,這才驚喜地去堅信是真確的事。對於痛苦,自然更加不肯相信。

    羅淑英正是這樣,自從鍾荃離開迷魂谷的石室之後。過了許多天,小毛沒有出
現過一次,她尋常已能辟榖許多天,但水則總得要喝。因此,她十分奇怪小毛的失
職。起初她是滿懷不高興,後來忽然想起小毛已是六十多歲的人,身體又不大好,
極可能是病倒了,於是,她立刻焦惶不安起來。

    當她叫了許多退而結果死了這條心時,她本身的煩惱便洶湧侵襲上心靈。

    她為了小毛之故,本應立刻出屋去看看他,可是,這一出屋,無異於自毀諾言。
尤其是她出屋之時,剛好袁文家也尋來了,那時,她四十年的苦心,豈不毀於一旦。

    也許這想法有點兒迂腐,可是在她心中,卻是最重要的一樁事。她的一生中,
唯一便只有袁文宗是她所關心的。這長久的歲月,令她益發將這種情緒尖銳化和深
刻化。其中,也包含有一點點兒自虐的味道。

    但當她想起小毛這四十年小心照顧,毫無怨言。他的犧牲不可謂不大,最少,
他的青春也是陪葬在這迷魂谷口。雖然,小毛的青春不比她的價值更大。然而,青
春有一個特點,便是每個人不論尊卑貴踐,都只有一次青春,並且是一去水不復回。
有了這種特點,任何人的青春都具有其價值,不能拿來比較高下。

    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問題,然而現在卻記起來了。

    他雖然是袁家僕人,但他並沒有義務要這樣同時葬送了一生啊。他大可在谷外
成家立業,只須每天來看看她便行了,然而他沒有,老是陪伴她在這空山寂谷中。
雖然有兩個人,卻終年不聞人語。這滋味可是容易受得的麼?在她而言,當然沒有
什麼,但在小毛,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她只須稍為回想一下,便記得小毛老是用那種熱誠甚至崇拜的眼光瞧她的。

    以往那麼久的時間,他從未曾提起過袁文宗或青田。在她卻極願他以此為話題,
然後可以接嘴聊聊,可是他沒有,半個字也不提。

    最近,他的身體衰弱的很,那佝樓的背影,往往使她忽然記起韻光已逝去多年,
與自己同輩的已垂垂老矣,長一輩的,更加不必說了,因此,她想起外面的世界,
便覺得心寒且灰。

    直到鍾荃忽然闖入谷中,小毛忽然說過,她記得很清楚,因為一方面是他第一
次說起,第二方面,是他語音中有點兒抱怨的味道,言外之意,甚且有點兒即使他
來時,也等不及的暗示。

    當時她叱止住他的話,可是,在她心中,卻沒有一絲真個責備之意。

    「難道他真個等不及了麼?」悄悄地想,一面在屋中不徐不疾地踏著圈子。

    「他的確太苦了,我是無論如何,也應出去瞧瞧他才對。我不會那麼狠的心腸
吧?連他也不瞧瞧。」

    在她思想中極力刪去垂死榻上的字眼,可是在她下意識中,這景象卻是最困擾
她的。

    她咬咬牙,倏然在心中決定道:「我得出去瞧瞧他……」

    於是,她走到窗前,撩起窗帷,瞧一眼那寂靜的山谷。

    她的眼光收回來,習慣地又在窗後那一行小字上,「他終必會來的,除非他…
…死了!」她猛可震動一下。剛才的決心又消散了。她所等待的人.對她是這樣地
重要,其餘的一切,她都可以拋棄不管。即使是有這麼重大的理由而離開此屋片刻,
她也不願意這樣做。

    此情固然真到極點,卻也自私到極點。不過在她而言,的確不能再顧及其他了。

    輕微的語聲,忽然打斷了她焦惶的思潮,她收心攝神地側耳細聽,語聲的來路,
正在她石屋側面,那是在小毛居住的木屋以至於石屋中間。那些語聲越來越近。

    「老邵,你果真已聽清楚那老頭的說話麼?」

    「誰還騙你來著?這老頭我跟他熱得很,不過,他可不認識我,你知道,谷主
的命令是不准咱們全谷的人,到這裡山谷來。即使我每隔十天送一次東西來,也不
准跟他朝相。只准悄悄放在木屋門外,我只知這老頭服侍一位姑娘,住在那所石屋
中,為的是什麼緣故。我可不知道。至於那位姑娘,也未曾見過。她終日深垂著棗
紅色的厚帷,誰也見不著她,咳,那老頭竟然死了,往日他癡坐喃喃自語的話,便
是他早先臨終時的那句話,我怎會聽不清楚……」

    語聲已移到屋前,羅淑英面色蒼白,動也不動,窗帷悄悄滑下來,又把那一絲
兒縫隙掩住。

    先前那人說:「這兒我真不想來,誰教谷主被那廝打死?咳,谷主英雄一世,
料不到卻死在那貌不驚人的少年手上。資少谷主想發奮報仇,怕也不是易事。人家
崑崙派可不怕少林寺……」

    「你別說了,咱們谷主待下不薄,誰不為他之死而痛心。我若……」下面的話,
羅淑英都沒有聽進耳中,她此刻已知道敢情自己禁煙在谷中,仍有別的一個人經常
加以援手,怪不得小毛一點兒也不報告關於田地之事,風雨之災,對他似是全非影
響。而那位所謂賀谷主,卻是被崑崙派年輕人殺死,那人不正是鍾荃麼?「這假仁
假義的畜牲。」她想起了草場上的小動物,不覺暗中罵了一句:「人家數十年來如
一日,還不求我知道,比起他買幾隻小東西,換走了我攔江絕戶劍法又如何?」

    紅窗鐵框上發出敲剝之聲,一個人輕輕道:「裡面的姑娘可在麼,小的陳元乃
是隔鄰斷魂谷資少各主派遣送糧食來的下人。姑娘,姑娘……」

    她沒有做聲,心中空洞洞的,也不知自家在想什麼。

    另外那叫做老耶的聲音道:「老陳,也許她不在室中……」

    陳元又喚聲姑娘,可是始終沒有深手去揭那棗紅帷幕,足見當日賀谷主命令之
嚴厲。

    她忽然用尖銳的聲音問道:『他瀕死時說些什麼話啊?」

    陳元應聲道:「啊,姑娘在麼?姑娘說的是誰?哎,對了,是那位老人家麼?
他說……」

    「他說什麼?快講……」她立刻急迫地追問一句。

    哪位老人家說……這句話是他經常也念叨的。他說:只要在他死時,能夠得到
姑娘到他床前,憐問一句,便是再做一輩子牛馬,也甘心情願

    羅淑英在黝暗的石屋中,彷彿被幾句話所驚愕住,她當然能夠體味出言中之意,
而且,她更感到人性中之偉大、高貴。

    她動也不動,任由兩道熱淚,從面頰上流滴下。

    這種犧牲自我的高資情緒,誰也會因之而感動。她開始感覺到這數十年來,若
是沒有小毛周到的照顧,那將是多麼不便的事,甚至,縱然她武功蓋世,可以數十
日不食,可是能繼續支持多久?那是終必會成為餓淨的,假如沒有小毛的話。

    她曾做下不可挽救的犧牲,是以她更能感到在這過程之中,每一分一秒的煎熬,
乃是多麼地空虛、寂寞和難受。於是,她知道了為什麼小毛這麼容易衰老贏弱,雖
然在這幽靜的環境,仍然極快枯萎。

    她舉袖輕輕拭去淚痕,想道:「我心底的重擔,致令我即使具有道家無上的罡
氣功夫,仍然白了頭髮,小毛心田的枯萎,更容易使他的肉身凋謝,那麼,我是害
了他麼?」

    但她隨即又想起小毛是因為沒有糧食,以致餓死。至於絕糧之故,因崑崙派的
鍾荃,將鄰谷谷主立行孫資固殺死。這樣,追原禍始,鍾荃便是大大的罪人了。

    屋外人聲已沓,她徐徐走近窗邊,習慣地撩但外望,卻見屋前擺著好些東西,
大概是些日用食品。

    她一科手讓棗紅色的厚帷垂下,將一絲光亮掩沒。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迴旋撕扯:「我要不要去看他的屍體呢?」

    「難道我真個這麼殘忍麼?連那最後的一眼,也不肯為他而投瞥麼?只怕他雖
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安息……」

    「但我已經在這裡囚禁了四十年之久,怎能再出屋去呢?或者他忽然來了,豈
不是前功盡棄?」

    「我不能這麼無情,應該立刻出去,瞧瞧他的屍體,為他營葬之後,再找那家
伙報仇,追回到法。」

    心中雖是決定了,腳下卻紋絲不動。到底四十年悠長的歲月,使地形成了很深
蒂固的不出屋門的觀念。她有時甚至會自己默想,假使袁文宗驀然而來到,她也許
不肯出屋,就繼續折磨自己一生,以令那薄情的人也為之痛苦不安。

    她想道:「小毛死了,以後誰來取待我?莫非便這樣困居屋中,等待餓薄的命
運?不,我還要替他報仇呢,焉能任得那假老實的小富牲逍遙世上戶

    回頭一瞥,這屋中的一切,對她是這麼熟悉。尤其是那奇異的四堵壁,竟沒有
一扇門戶。

    她解下頭巾,雪白的頭髮垂技下雙肩。她抬手輕輕撫弄頭髮,心中說不出是股
什麼滋味。

    終於她決然地按目窗外,喃喃道:「屋子啊,是你親睹我的頭髮,一根根由黑
轉灰,由灰轉為雪白。我將留下你,以紀念近去的青春歲月……」

    雪白的頭髮,忽地斜斜豎起,她舉拿一書,尖銳地暴響一聲,那間隔住外面世
界的窗戶鐵枝,遠遠飛出去,留下個齊齊整整的四方洞。

    人影一閃,羅淑英已經站在屋外,她禁不住回頭一瞥,長長歎一口氣。這一口
氣,一似惋惜她經過這模漠的韶光之後,仍然沒有結果地出了石屋。卻又似慶幸已
獲得了自由,心中甚是輕鬆的模樣。

    眨眼之間,她的身形如一縷輕煙,飛進了山腳後面的木屋中。

    一股潮霉的氣味,使她驟然止步。

    屋中窗戶緊閉,只有門是打開著,大概是剛才那兩人所打開的。

    床上直挺挺地躺著小毛,他那佝樓的身軀,如今卻筆直地躺在床板上。地上橫
擱著那根枴杖,一切都像老早這樣地靜止不動,包括那床上的屍身。

    她走近那床前,慢慢地伸出五手,將他的眼皮輕輕按下。

    「體安靜地長眠吧,小毛。在我有生之日,將會永遠記住你對我的好處。而且,
在一些不如意的日子裡,我更會想念起你,我是多麼願意能在你吐出最後一口氣之
前,在你的床前,和你訣別。可是,逝去的永不能挽回,我何曾不是這樣?我會親
手替你安葬勞墓,你可感到高興麼?」

    她縮回那隻手,剛好一顆淚珠,滴在上面。

    「我為你而哭泣了,我真該痛哭一番,不管是為了你抑是為了我自己

    在淚光模糊中,她瞧見小毛的眼睛,果真閉上了。於是,她安心地轉身出屋。

    尖銳而暴烈的響聲,衝破了山谷的寂靜,轉眼間,木屋前多了個深坑,那是她
以罡氣功夫,舉手之間所擊成。

    她將整木床搬出來,上面安穩地躺著小毛,放在坑中之後,再轉身去拆那木屋。

    長長的木板,一塊塊將小毛蓋好之後,她退開一步,眼眶裡淚光閃閃,卻勉強
浮出一個微笑。

    她退:「永別了,小毛,你安靜地躺在這地下,我可要遠走天崖,你不必害怕,
因為你已在這裡度過數十年光陰,而且,我會再來看看你的。」

    雪白的長髮飄飄,尖銳的暴響又衝破山谷的岑寂。堆在坑邊的泥土堆,轉瞬間
便將那坑填平,而且,還在上面拱成一個饅頭般的小丘。

    她重複去搬了塊巨大的方石,放在墓前。那方巨石,怕沒有四五百斤之重,可
是她捧著走過的松泥土面,連步履印跡也沒有。

    這山谷從此沒有了人跡,回復四十年的寂靜。可是那座石屋和山腳後的破木屋,
卻留下人海微波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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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21:06: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回 秋風流人劫運今朝
                                                               
    羅淑英一徑離開西安府,她曾經回家一遭,卻是在晚上人靜之時。

    她幾乎踏遍了家中每一間房子,卻沒有人是她認得的。四十年來的變遷,老的
都逝世,而年輕的也衰老了。加之在睡眠中,她更認不出那些人的樣子。不過,從
廳堂上掛著舊日字畫,卻證明這兒依然是以往的羅家。

    她在一對年老夫婦的房間中,拿了不少銀子,以作為路上盤纏。她很疑心這對
老夫婦是她的兄嫂,可是,她終於沒有叫醒他們。

    不久,她由一些江湖傳說中,追尋到鍾荃的下落,便一徑追到京城。

    她沒有在客店歇宿,這是一來她身上的銀子有限,二來她不想和那些凡夫俗子
說話。於是她順腳走進一座極寬敞的後花園中,其中享謝樓閣,也不知有多少。但
隨意在一座沒人居住的閣樓上歇腳。哪知這裡正是和坤相府的後園。

    這天晚上,她先到萬通鏢局走一遭,卻沒有探出什麼。

    回來時,忽見前面一條影子閃過,忽然已出去老遠。

    她被這位夜行人身手之快,觸動了好奇心,立時施展輕功,銜尾而追。

    一直在西城那邊,那人影在一處屋宇隱沒,她連忙追上窺探。

    只見那是一座大宅的偏院,小廳上燈火猶明,一聲清脆的下棋聲傳進耳中,那
兒赫然有三人,兩個坐著的正在下棋,一個面色血紅的老者,灰白的頭髮鬆鬆散散,
相貌甚是堂皇威武,雖然是坐在圈手椅中,但仍顯見身材極是魁偉。

    另一個卻是個三旬左右的文人模樣,眉宇清秀,兩邊額角極深,顯然是喜作深
思之士。

    那站著的人最是年輕,一襲長衫,一柄折扇,使人但覺儒雅風流。可是那雙黑
白分明的俊眼中,卻隱隱有一種威稜光芒。

    她知道這站著的少年書生,便是所要追的人。此時一見他竟是這種裝束,而且
年紀又是這麼輕,不由得大為駭異。

    眼光移到那位紅面老者臉上,心中猛然一動,洱想道:「這老人面紅得異乎尋
常,似是中了天地間某種奇毒光景。哎,他動作之間與及勉強收來住的眼神,顯然
是精氣已竭,只怕過不了今晚。」

    中年秀士苦思良久, 舉手拍子, 叮地微響。那紅面老者忽然豪邁地大笑道:
「這一下妙絕天下,我這一絕,已得傳人了……」

    那位中年秀士起身恭謹地施了一和。紅面老者轉面顧視,後面的少年書生連忙
繞出前面,朗聲道:「師父,陵兒在這兒……」

    紅面老者點點頭,道:「今晚你來得正好,否則咱們恐怕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少年書生和中年秀士都不敢做聲,似是早知道他言中之意。

    那紅面老者依舊那麼豪邁地宏聲道:「我生平所為,悉隨心之所欲,僅可稱快
一時。可是,當我做完那些事之後,痛快之中,仍然不免有空虛之感。想不到臨終
之時,眼見兩種絕技有了傳人,方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快事

    他的豪氣把那中年秀士那種智者股的光芒,以及這少年儒雅威稜的風度都淹沒
了。但也隨即變得疲倦似地靠在背椅上。

    剩下的兩人,失措地對視一眼,竟沒有半句說話。

    「記得二十年前,我獨自踏踏來到京師……」他的聲音較為低沉,似乎是因為
緬懷當年之事,以致豪氣頓減:「那時候表道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他的眼光,
掃向那中年秀士。

    這位名喚袁道的中年文士應了一聲是,他又道:「虧得你父親好眼力,我便一
直留居在這裡,直至今日,回想起來,我一生予取予攜,榮與辱都是各走極端,有
這麼的下場,可算是得天獨厚。」

    歇了一下,他忽又奮然道:「我素來不慣作退一步的說話,你們此刻聽了那些
話,也許會十分驚異,難道我也像那些凡夫俗子般,落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第
臼中麼?呵呵……」

    少年書生輕輕地叫聲師父,道:「你那局棋,不下了麼?」

    紅面老人像是沒有聽到少年書生的話,忽又將魁偉的身軀坐直,宏聲道:「我
剛剛在想,那一代天驕的成吉思汗,當他瀕死之際,會有什麼感情和遺言……」

    話一出口,頓覺豪氣飛揚,鬚髮俱動,神態威猛之極。外面窺看的羅淑英差點
兒曖地叫出口來。這刻,她心中已知魁梧的紅面老人,乃是她從未見過面的師兄朱
五絕。她推想到這位棋琴書畫加上武功,稱絕天下的師兄,定是中了無可救治的劇
毒,故此有這種臉色和這番臨終訣別的說話。

    朱五絕豪氣斂處,扼腕慨歎一聲,道;「陵兒你已得了我武功之絕,足可橫行
天下,你的身世,袁道尚未知道,停會兒可以告訴他,否則將來你們難免誤會,因
為袁道崇尚德術,見你大開殺戒,便不免會生出嫌隙。其實,在這舉世滔滔,眾人
皆醉的時世,任何人都可以率性而行。我是主張一個人應該完全將世俗用以束縛性
靈的枷鎖都除掉,自由地發展其人格,結果怎樣,便是怎樣……」

    袁道嘴唇囁嚅一下,似是想反駁,可是終沒做聲。

    朱五絕又道:「我的五樣絕技,兩種已有傳人。另外書畫兩道,世間盡有天縱
之才,不必理會。只有琴的一項,恐怕會自我之後,終成廣陵絕響。」

    毒書生顧陵倏忽入房,轉眼出來廳中,手裡抱著一面古琴,龜紋隱隱,古雅可
愛。他將琴放在棋杯上。朱五絕定睛看在這張玄天琴歇了好一會兒,才伸手輕輕一
撫。

    琴竭流轉,隨風飛揚,雖然只有數聲,但外面的羅淑英聽得呆了,但覺心魂直
欲隨著琴韻飛上雲間。前塵影事,陡地兜上心頭,不禁熱淚滿眶。

    地一響,琴弦盡斷。

    朱五絕楸然不樂,對琴道:「你何必再示凶兆,我何嘗不知道啊,琴經所謂:
眾弦俱絕,人琴共亡。果真不誣,果真不誣……」

    他舉目一瞥袁道,說:「此琴系為古昔在隱雨巖控鯉升天的仙人琴高所遺,價
值連城。然而方今天下更無人能配撫弄此琴,適才此琴已示凶兆,欲隨我於泉下,
局勝浩歎……」

    袁道肅然道:「正該如此,此琴若被凡夫所辱,毋寧與師父同為玉碎。」

    朱五絕縱聲長笑一聲,伸掌一拍,几上的古琴,化為片片碎裂。

    羅淑英被他這一下驚醒,收回自家迴腸蕩氣的思潮,暗自忖道:「這位師兄邁
絕古今,在這臨終之際,兀自豪情萬丈,不減昔日,與弟子們談笑從容。這世間上
還有什麼能夠阻嚇他的?只不知他所中的劇毒,有沒有什麼解救之方?若有,我將
不辭關山風塵之勞,為他求取……」

    這封,她忽然動了現身相見之心,當年她師父玉蕊仙人,乃是暗中將太清門秘
錄授與朱五絕,是以朱五絕算得是太清門別傳弟子。

    可是,她還未曾有所行動之時,廳中的本五絕已霍然起身。

    袁道和毒書生顧陵肅然並立,神情上微微顯現得淒惶。

    來五絕拍拍身上衣服的皺紋,倏然轉身而出,將要踏出廳門之際,忽然回睨兩
人一眼。

    那兩人肅立不動,但神色上的淒惶不安,卻已掩飾不住。

    朱五絕呵呵一笑,道:「大丈夫視死如歸,你們何必作兒女之態?我此歸道山,
也是人生必經之路。你們須記取今日之事,以作他年的榜樣……」

    他再舉手作別,然後走出廳於。

    歇了一會兒,廳中的中年文士袁道輕輕唱道:『順父此去,也不知理骨何處,
思之令人淒絕。」

    毒書生顧陵奮然道:「師父一代夫人,脾院當世,豈能臨死遺屍場上,全無氣
慨,臨別之言,教人深省……」

    廳外的羅淑英,早已朱五絕離開之時,跟著走開。

    這時她已知道來五絕乃是趁著尚有餘力之際,自己遠覓僻靜之地,以作理骨之
所。她感染到來五絕那種對死神仍不屈服的大丈夫氣概。這使她滿腔熱心沸騰,一
時覺得人世上種種磨難,在這位豪情的師兄之前,似乎都微不足道。

    她不能暗隨師兄行跡,因為她既已知道朱五絕乃是不願在床第之間死去,而給
別人以無力對命運抗爭的弱態。這樣,她焉能再現身,使得來五絕臨死也無能達成
這願望?

    夜已敲過四更,她在萬籟俱寂中,回到閣樓上。她在朱五絕離開之後,心中一
動,忽又趕回先前那地方,細聽毒書生顧陵對袁道說出他的身世之後,她才悄然而
返。

    她尋了兩晚,仍不見鍾荃下落,結果卻出乎意料地,在後園中發現了他的蹤跡。

    那時,正好毒書生顧陵,使出獨步天下的道家罡氣,要將鍾荃擊斃於掌下,她
發出一掌將他擋住。但顧陵跟著又發一掌,這使她大為不滿。故此她使出長輩的派
頭,硬約束那毒書生頗陵不得再輕易使用她摘傳之道家罡氣。

    毒書生顧陵從那博通古今的朱五絕口中,早已得知太清門的來歷,是以明知美
貌婦人乃是他的師門尊輩。這時羅淑英才知道那朱五絕竟是早已識破那本秘錄來歷。

    她同時也大感意外,因為鍾荃不但練有初步的先天真氣功夫,而且在劍術上的
造詣,的是匪夷所思。竟能將她傳授的攔江絕戶劍,使得發出嘶嘶之聲的真碰弓伯
來。這境界本來極難到達,必須本身功力已臻化境,加上奇佳的天賦,才能夠達到
這一地步,是以她也不免為了這天下無雙的攔江絕戶劍法之得傳而欣喜不置。幾乎
想立刻將最後那第七招正反合空的一劍傳授給他。

    當時,她將鍾荃帶出相府,連夜出了京城。

    鍾荃認得她乃是那山谷中的白髮美婦,那時候他叫她做姑姑,而且還蒙她傳授
了大招十八式的攔江絕戶劍。顯然對自己甚有好感。可是此刻她卻面凝寒霜,而且
不准他叫她做姑姑,只好改口學那老愛小毛的口吻,叫她做大小姐。

    兩人的腳程何等快速,天亮之時,已奔出三百餘里路。

    天色一亮,兩人不便再這樣奔馳,便在一座廟之前停步。

    鍾荃的輕功,自然還不及這位武林奇人,因此一路上拚命故盡腳程,此刻,禁
不住已稍稍喘息,額上微沁出汗珠。

    羅淑英當先入廟,只見廟內一個人睡在地上,厚厚的被褥,將整個身軀包括頭
也包裹住,卻露出預門上的發會。

    她不經意道:「把這人扛到後面的小溪揮掉……」

    鍾荃吃一驚,道:「這人是此處的廟祝呀,而且,天氣又冷……」

    她臉色一流,道:「你敢不聽我的話麼?」

    鍾荃屹然直立,倔強地道:「我沒有意思要違抗你,也知道只要你一舉手,我
便立成商粉。可是,我自問沒有對你做錯什麼事,而且這廟視也沒有開罪別人的地
方,你可以用強力將我生命奪去,但不能迫我心中願意或不願意做某一件事……」

    他自己也驚異起何以能夠侃侃而談,流暢得完全不像以往響言的習性。

    其實他心中早已反覆想過許多問題,但總無法解釋一路上何以她會對自己這樣,
不但拒絕了自己稱謂她為姑姑,而且態度之冰冷,宛如將要置他於死地。

    但這刻他的態度,正是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守志的老話。

    鍾荃自幼在崑崙山上,久受諸位大師範陶,已經形成一種外和內剛的性格,尤
其許多善惡的觀念,更是牢不可拔。

    他的心中,只懸慮著一件事,便是秋月撣師和齊茲去救治陸丹,不知結果如何。
但此事是已經決定的了,無論自己在與不在,也不能改變事實。這時他只好將個人
之事拋於腦後,僅在奇怪這位美貌婦人,何以會這樣對待他。這種行為,不免令他
灰心和反感。因為當日他實是誠心為她做了些事。至於劍法,那不過是碰巧學來,
並非因要學劍法而為她做那些事。

    羅淑英冷笑一聲,道:「嘴巴上說得變好聽的,可是……」

    鍾荃面色毫不變動,也不開口分辯。

    她道:一我自從為了一句誓言,將自己禁煙在那山谷的山屋中,整整過了四十
個年頭,然而,你這可惡的小畜牲,卻把我迫了出來,小毛也因你而餓死。我真看
不出你這種人,還會講究什麼仁義。」

    鍾荃乍吃一驚,神色變動,問道:「我幹了什麼事?」

    地道:「你殺了鄰谷那位資谷主,是麼?人家每隔十日,使命人送一次糧食用
品來,四十年來如一日,也不肯教我知道此事。這樣的人,你卻把他殺死,小毛因
此餓死木屋中,這不是等於你間接殺死小毛。而我因小毛之死,不得不毀諾出屋,
你還不知自己干下什麼事?」

    鍾荃不覺怔住,他哪能知道其中有這種連鎖關係。事實上,他也不想殺死賀固,
只因賀固的外門功夫白骨羅到功太過明毒厲害,迫得自己不得不以未練成的股若大
能力去遮擋,那種先天真氣,無堅不摧,能發而不能收,因此將賀固擊斃。

    他也料不到上行孫賀團,竟是這麼一位人物,能夠為別人效勞了數十年而不求
當事人所知。這才是真正的英雄胸襟啊,他不由得極度後悔和歉疚殺死這麼樣的人
物。

    於是,他的面色由灰轉白,極是難看。

    羅淑英舉棋不定地沉吟一下,她正在疑惑這外表誠樸的少年是否表露出真情來。
若是真情的話,那麼他之殺死賀固,必是另有內情,並非以前所想像的偽君子。

    但忽然間,她又覺得這種誠實的德性並不可貴,這好像是個累贅,常常使人有
束手縛腳的苦惱。

    於是她仍然輕蔑地哼一聲,拋開剛才的思想。重複仔細地打量這少年人一眼,
然而,這少年臉上那種磊落的神情,與及挺直的身軀所表示的堅定意味,使她一時
沒話可說。

    又歇了一刻,她道:「你雖然表示得很堅定,並且對殺死賀谷主之事侮疚,可
是他終是死了,再也不可復生,至於你,也未必硬得過我的酷刑。你信不信……」

    鍾荃暗中打個寒噤,他知道道家玄門,甚多稀奇怪異的法子,尤其她的太清派,
更是玄門中最厲害的一派,武林中各派本也有不少阻毒的手法,能使人苦不可當,
但求速死。她乃是太清派的媳傳掌門人,所施之手法,自然更加厲害。

    低並不想威迫你。」她又道:「我只要你知道一件事,便是普通人所認為對的
觀念,對我未必適用。即如你方才違抗我的命令,只因為我的命令太以殘酷無人道,
故此你寧死不從。這本是丈夫氣概,男兒本色,可是對我而言,卻不適合,你最好
明瞭這一點……」

    鍾荃聽了,茫然點頭。她這番話,未嘗不是道理,但卻是有點兒太過玄妙的道
理,可把他弄得有點兒混淆,似乎許多事情無從推論了。

    羅淑英得意地微笑一下,似乎是甚為欣賞這些自創的道理。

    霎時間,她自己也安心了。自從她在迷魂谷禁煙了四十年,她已不屬於這個世
界,然而,她總未能夠安心地超然於人世之上。如今理論上既有所根據,便能夠安
心了。

    她舉頭四看,這座廟宇因為年久失修,其中一個角落竟然坍崩,露出個大缺口,
神龕上供著的三清神像,都殘缺陳舊不堪,蛛網處處,敗葉滿階,十分荒涼光景。

    這樣子的破廟,又是在人跡罕至的曠野,還有個廟祝,倒是件奇事。不過,她
沒有理會,卻認為這廟祝大是冒讀神靈,也不收拾一下各處,罪已該死。

    她道:「我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操有這世上人們的生殺之權,你可明白?」

    鍾荃連忙搖頭道:「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作越說就越糊塗。」

    她不悅地哼一聲,卻聽鍾荃又道:「除非你已不在這天地之中,否則,總是和
這天地渾然一體,可是你卻否認這道理。」

    羅淑英秀眉徽蹙,慍道:「小孩懂得什麼?你試試幽居四十年而不出屋半步的
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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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荃努力地搜索以往累積的學問,打算發揮一下自己剛才的主張,可是,他終
於被迫放棄這企圖,因為他確實無能為力。

    要知羅淑英幽銀空谷達四十年之久,不免心理有點兒變態,關於事物的是與非,
往往因時間而改變。再說她雖然認為自己已非世俗之人,乃是超乎現世的。殊不知
凡是不滿現實的人,究其本身已是現實的累贅。因為同一個天地產生了現實,也產
生了她本身。她如何能將自己從渾然一體的天地分割出來?有如我們將自己的肢體
分割開?

    當然鍾荃無法說出這番道理,指出她僅僅是不滿現實而已。

    她變得嚴厲地道:「現在我命你將那廟祝擲在廟後的澳中。」

    鍾荃但覺自己許多觀念都崩潰了,那是不但在理論上無法站得住腳,而且,根
本上也無法抗拒強權暴力。

    他悲哀地歎口氣,走過點廊下,一下子將那廟祝連人帶被扛起來,腳尖微一用
力,已飛縱出廟去。

    廟後的小溪離這廟大約有半里之遠。羅淑英等他出了廟後,立刻便攝神靜慮,
傾聽動靜,她這一留上神,可以察知周圍數里內的動靜。

    鍾荃一徑飛躍到半里外的小溪旁邊,忽然心上掠過一個念頭。

    「唉,不管怎樣,胡亂殺人到底不對,即使她有權這麼幹,但我可不能做幫兇
呀!若給師父知道,豈不大大傷心?我不如悄悄將這人放了,另換塊大石擲下溪中
充數……」

    眼光一瞥,正好瞧見不遠處有塊大石頭。

    他這刻卻不知道廟中的羅淑英,這位一代奇人正以無上玄功,傾聽著他的一舉
一動。當他停步思維,羅淑英已經知道了,並且猜疑他有這種企圖,立刻施展出無
上輕功,宛如御風般飛來。

    不久工夫,她已經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後數立之外,察看著他的動靜。只要鍾
荃一違背她的命令,便立刻發出道家罡氣,將他粉身碎骨。

    危機四伏,存亡一發,鍾荃倏然雙手舉起長形被包,高舉過頂。

    她失望地吐口氣,收回那弩張劍拔的勢子,暗忖道:「這少年果真誠實不欺,
心口如一。既沒有違背我的命令,可不便此刻殺他。」

    只見鍾荃雙手一扔,撲通一聲,將手上的長形被包扔在溪中。

    裹住的棉被在水中忽然鬆開,被中的人倏地浮現出水面。

    她的眼力何等銳利,已瞧見那頂會,正是如假包換的那廟祝。立刻如響斯應,
翻身飛縱回廟。

    這裡鍾荃還躊躇溪畔喃喃自語道:「廟祝啊,你別怪我太狠,把你已絕氣多時
的屍身擲在水裡頭。換作我是你,也願意將無知覺的臭皮囊,換回話人的苦難……」

    原來當他想到要暗中放掉的那廟祝時,立刻便發覺肩上的人有異。他將這廟祝
扛在肩上,無論如何,即使沒有醒來掙扎,也應柔軟垂下,但這刻肩上的人仍然硬
邦邦地直挺著,簡直是具僵了的屍體。

    當下伸手一探,觸手處冰冷如石,毫無半絲生氣。這才知這廟祝依然躺在被窩
中之故。

    於是他便決定將這屍體擲下溪去,只因他是個心胸豁達、極為人設想的老實人,
反正人已死掉,擲在溪中還不是所差無幾?殊不知此舉部救了自己一命,亦不可謂
不險了。

    他回到廟中,只見羅淑英盤膝坐在供案前的地上。

    曙色已侵入廟中,晚風刮得階前的敗葉,發出枯燥的聲音。

    她們然地注視著一張殘葉隨風移動,直到那殘葉吹到階邊,再也不能移動,她
的眼光也定在那裡。

    鍾荃在階上坐下,離她不遠。

    他覺得這幾個時辰的盡力奔馳,比之廝殺整天還要疲累。當下雙手托腮,肘子
擱在膝頭上,努力鬆弛一下。心中不由得想起那匹變得神駿非常的黃馬來。

    他將以後的事完全撒開不想,因為他這時感到,自己已經失去自由。以後的事,
全都不由自主了,何況許多事情,都是他無法得到答案的。

    心上忽然湧現起陸丹的倩影,禁不住悵們地歎口氣。

    「她也許趕得及救活,但也許已經死了。唉,這人生是多麼變幻無常啊」他歎
口氣,又癡想道:「若果她還在世上,而我能夠永遠和她在一起的話,即使要備受
無數苦難,才能得到這美滿的結局,我也願意……」

    側面的羅淑英被他歎息之聲驚動,轉眼注視著他,發覺了那種落寞的神情。

    她不滿地搖搖頭,輕輕道:「秋天又到了,然而你這年輕人懂得和遭受過什麼?
也學那些飽受風霜的人般,無端嗟歎。」

    她隨即將視線移開,仍然用輕輕的聲音念道:「少年未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
個秋……」餘韻裊裊,楚楚動人。在她這時候,果然是欲說還休的心境,是以這首
詞,份外能夠感動自己。

    這一剎間,她已流露出女性的溫柔,使得鍾荃不知不覺地對她同情起來。但心
中仍然否認她所誦上半闊的詞中之意。因為他已認為自己懂得了愁的滋味,並非是
如她所說股強說愁。不過,他也已原諒她的錯誤,他自個兒也是到現在才感到墓地
已經長大,從而體味出所謂愁的滋味。

    她大概是太久沒有和別人談話,因此產生一種說話的慾望,不管所談的是什麼,
她也願意談談。當然,這也是基於她認定這少年的確老實可靠,才會撤消了從原始
至今人類仍有的疑懼本能。

    她道:一我在那石屋中,已看過四十次秋天的落葉,那種滋味,並非僅僅一個
愁字,便說得盡。」

    鍾荃忍不住道:「作為什麼要獨個兒住在那屋子裡呢?而且一直住了四十年這
麼長久,我真想不透……」

    她傲然昂起臉,對著簷邊的天空,更為明亮的曉色,將他美麗的面龐映得更清
楚動人,尤其那對秋水般的眸子。

    「我和你一般年輕的時候,我也不會懂的。至於現在呢,我卻可以驕傲了。」

    她中肯地把以往的事,扼要地敘述一遍,廟外的秋風,掠過曠野大地,發出寂
寞的聲音,一似是為她敘述這淒涼遭遇時的伴奏。」

    鍾荃聽完之後,無言地低下頭。他心中完全被她這種偉大的情操而充滿感動之
情,也為了這種堅定互信的愛情而神往不已。

    她是這麼久未曾叫過袁文宗的名字,此時雖然是對著這青年人敘說當日之情,
但每當她提起文宗這名字時,便宛如瞧見他含笑仁立在面前,但那瀟灑的身影,轉
眸幻滅,她流下兩行珠淚,沾濕了襟油。

    最後,她以冷酷的聲音,將結論說出來。那便是她有所懷疑青田和尚沒有去找
到袁文宗,告訴他這回事。她要查明白這件事,假如是這樣的話,她便要將青田和
尚凌遲處死。而且毀壞天下寺廟,殺盡佛門弟子。用血果來補償青田所種下的惡因。

    鍾荃與佛門有極深的關係,當時不覺為之毛骨驚然,但當他想到自己的性命,
也是危於疊卵之時,只好輕嗟一聲,不說一詞。

    這一聲輕嗟,卻使羅淑英驚訝不置。她露出詫異之色,道:「怎麼?像崑崙弟
子,何以不挺身而起,只歎息一聲了事?難道還會同情我的遭遇而不反對這種做法?」

    鍾荃當然不是這意思,可是要他詳細深入地分析,卻也辦不到,只好苦笑一聲。

    她沉思了一刻,便攝神定慮,調息呼吸,行那道家無上坐功。

    鍾荃本也想坐坐,可是,當他一想到命在須臾,似乎大可不必多此一舉,立刻
便放棄這念頭。

    這刻,他宛如那些臨死之前的人一般,心中既空空洞洞,卻又似有千言萬語,
倒把那顆心兒吊上半空,不上不下的,甚是奇特而難受的滋味。

    他懶得去回憶往事,又不願心中空洞無所歸依,不覺有點兒煩躁起來,猛可站
起身,踱出廟外。

    放目曠野茫茫,青綠的顏色中,夾有不少枯黃,尤其是許多樹木,挺著光禿的
枝幹,在秋風中搖額不休。

    他哺南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咳,真個人何以堪?」

    順腳而走,不覺到了廟後半里外的溪畔,岸邊的溪水,都靜止不動,許多落葉
漂浮在上面,每一片的形狀和遭遇都是十分相似,然而,看起來卻像各有各的打算,
彼此絲毫沒有半點兒休戚相關之意。

    他不由得聯想到人生的種種現象。自古以來,多少的苦痛是一再地發生在這世
上。甚至於在同一人的身上,同樣的痛苦會發生兩次或兩次以上。至於同時或同地
而不同人的可怕遭遇,更是常有所聞。然而,人類具有萬物僅無的智慧,何以不能
從累積的經驗中,尋到有效的辦法,將痛苦從這世上連根鏟沒?為什麼就讓這種種
不同的痛苦,一再地在世間發生滋蔓?

    就像這些水面上的落葉般,各不相干和漠然地在互看淒涼的下場。那當然是因
為沒有智慧的緣故。然而人們為什麼不那樣彼此關顧愛護地好好活過一生呢?

    「我寧願像莊子所謂『魚相噓以濡,相濕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我和她一
樣遭受人世痛苦的折磨,本應彼此關懷才對。可是她當然不會這麼做。但即使她育
這樣做,我也毋寧沒有這種痛苦折磨後的關懷。」他悄悄地想著。

    他想得太多了,有些是超乎他理解之上的。譬如論到痛苦,這兩個字眼看起來
簡單,實際上卻是一個極難解釋和給予價值的東西。粗糙地說,人生若除了痛苦這
因素,恐怕便沒有努力奮發以解除痛苦的地步了。

    一株垂柳在溪邊迎風搖擺,軟垂的枝條上已經只剩下稀少的葉子。但在風中飄
拂時,仍是那麼搖曳生姿,甚是動人。

    他又勾起早先的感慨,輕輕誦道:「昔日種柳,依依漢南,今著搖落,淒愴江
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溪中央的水溫柔地流著,帶走了無數落葉,也帶走了韻光。

    陸丹的倩影兜上心頭,使他迷仍地歎口氣,但隨即便消失了。另一個女人的影
子,代替了陸丹的位置,那便是和師父大惠禪師(鐵手書生何涪)苦戀的華山木女
桑清,她的遭遇自然要比陸丹的深刻得多。

    眼前清澈的溪流,使他想像到當日桑清在騰王閣上,眺望茫茫大江的神情。

    他記得師叔常常用一種們然若失的神情,吟誦著她所贈的詩:

    「柔腸百結誰能會?一拗情無歷劫身,萬水千山歸去也,從此蕭郎陌路人……」

    師叔那英俊的臉上,說不出是多麼奇異和複雜的表情,那時候他茫然無知,總
算瞭解一點兒。

    「這是誰作的詩啊?」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背後傳來。他吃一驚,是誰能使他
毫無覺察地來到身後呢?

    扭頭一瞥,只見羅淑英就站在身後三尺之遠,秀眉微顰,眸子中帶著感情地瞧
著他。

    他老老實實說出來。這時,當然也不驚訝她能夠會令自己不察覺的這回事了。

    她道:「奇怪,作本來淳樸的面上,這刻似乎閃動著複雜和深刻的表情,難道
你能夠體味這中間複雜和深刻的表倩。難道你能夠體味出這中間的悲哀麼?我是深
刻的體會。」

    他道:「我想能夠的,因為我並非完全沒有碰上和愛過女孩子,可是,僅僅是
曇花一現的緣會,也落個從此蕭郎陌路人的下場。她這刻是生是死,我仍不知道。
同樣地,我之生或死,也未能確定……」

    她嗯了一聲,輕輕道:「你也很吃過一些苦頭了,是麼?那位女孩子是誰呀?」

    「便是峨嵋派的,姓陸名丹,第一次我遇見她時,便是在你那兒附近,後來又
見兩次,一共只有三次……」

    「啊,我知道是誰了。算起來她說得上是我徒孫輩呢,可是你縱然有情,人家
對你又怎樣呢?」

    鍾荃囁嚅一下,無法將他替她治傷時的情形赤裸地描述出來。最後只好擺擺手,
藉以增強話意,一面道:「她一定和我一般……」

    羅淑英陪了一聲,解開扎頭的絲巾,雪白的頭髮垂拂下肩頭。

    她款款走到溪邊,彎下腰肢,先將水面聚住的枯葉撥開,然後從水面瞧瞧自己
的容顏。

    「要是這樣,那就值得追念了。啼,瞧來我仍和四十年前沒大改變,除了這頭
白髮……」她自言自語般說著,前兩句話是接方纔的話題,後兩句則是另開話柄。

    鍾荃仔細地瞅她一眼,李然道:「大小姐你的確很美麗,比我所見過的女人都
要美麗許多……」

    地橫波嫣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齊的貝齒,風韻極是動人。神色間很是開心。

    「我知道你說的是真話,你不會騙我的。」

    她又將頭髮紮起來,繼續道:「我每逢臨水自攬容顏,總是垂下這頭白髮,好
讓我別忘了那四十年的歲月,別自己哄騙自己,於是,我才能夠維持對這世上的恨
意,以及青田騙了我的恨意。」

    她歇了一下,又道:「其實青田倒是真愛我的,想不到小毛也這樣。」

    鍾荃開始放大膽子.評論道:「他們都應該會愛上你的,你的確太美了。」

    她流波顧盼了一眼,卻沒有做聲,因為她總不好意思說些為自己捧場的話,心
中卻受用得緊。

    「不過,對於青田大師之事,你最好從好處想,我個人則不肯相信他會這樣做。
假使袁大相公另有別故而不來時,他也會來向你報訊的。」

    「但願他是如此。」地答了一句。歇了一刻,她的神情又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顯然她推想假使是這樣的話,豈不是證明袁文宗的無情?

    她揮手道:「你也回廟吧,別到處亂跑,省得惹出殺身之禍……」

    鍾荃默然隨她回廟,直到踏進廟門,才省悟她言中之恩,乃是說倘若他再亂走
的話,被她疑為逃跑,當時立下煞手,豈非惹來殺身之禍?心頭不覺一陣驚然,但
跟著也放寬了許多,因為這樣也同時證明她在短時間內不會殺他。

    到了晚上,他們又復起程。羅淑英已決定直奔西安府的興教寺。因為青田和尚
駐錫何處大概只有佛祖曉得。可是記得最後一次得到消息,乃是在西安府的興教寺
獲得袁文宗的行蹤。是以一開始便徑奔興教寺,反正腳程極快,到時如無頭緒,再
往別的地方去也一樣。

    這時,羅淑英急的倒是要證實袁文宗究竟何故沒來找她。她的自尊心大受損害,
因為鍾荃認為青田和尚不會騙她,等於是說表文宗並非如她所想股愛她。

    為了自尊心,這世間不知出現了多少無謂的悲劇。這次卻挽救了鍾荃一命。雖
則其中或多或少也關係到鍾荃曾與陸丹相愛之故。

    鍾荃一路非常沉默,簡直不再說話。一來他自己的性命毫無保障,已像垂死的
人差不多。二來陸丹不知生死。三來許許多多沒辦完的事,使他也為之煩惱,諸如
求劍、失鏢等。

    羅淑英也陷在自己默思之中,並不和他談話。

    那天的早上,他們已到了西安府外的興教寺。這寺中的老方丈,已非昔年的淨
法大師,而是他的弟子無住大師,年紀也在六七旬之間。他曉得這件事的始末,只
因這是鍾荃打著崑崙的旗號與及昔日殺金蛇驅怪物一段關係來詢問,便照實說道:
「四十年前,倒是有一位俗家名家喚作袁文宗的同門法名圓通。他雲遊四海,半年
後歸來。家師本待等到翌日告訴他關於一位青田師兄留下的話。可是次晨起來時,
這位圓通師弟已經死了,天靈蓋完全碎裂,身上也血肉模糊,簡直不像個人,這樁
事正擬報官備案,那青田和尚忽然來到,制止了報案之舉,親手將圓通師弟焚化,
那骨塔至今尚供在後面塔裡。」

    鍾荃獨個兒在方文靜室中大大發征,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她正在靜室外面的廊上相候,這消息要是她知道,保管方今天下沙門之禍,
比之前代三武之禍還要悲慘,這件事可怎麼辦呢?」

    嘉然間靜室木門大開,風聲一拂,只見羅淑英玉面凝霜,眉寵殺氣,兀立在室
中。

    老方丈無住大師輕啊一聲,卻聽她冷冷道:「你這寺中召集全寺僧侶的信號是
怎樣的?」

    無住大師為她冷冷的容色所懾,脫口道:「鳴鐘三響,全寺僧徒都在大雄寶殿
之前候命……」

    「好。」她簡短地應一聲,用下頷向鍾荃挑一下,示意他去辦。

    鍾荃走出靜室,神魂有點兒不附體地躍上鐘樓。也沒有什麼時間讓他再想了。
噹噹噹三下催魂鐘聲,散佈在全寺每一角落,霎時間,只見各處人影幢幢,飽袖飄
飄,齊向大華寶殿的方向走去,他彷彿還看見當日殺金蛇時曾經見過的知客僧無本。

    大雄寶殿中,那盞長明燈依然柔和地灑下微弱的光線,佛像前香煙裊裊,一派
安詳和穆的氣象,並未有所稍減。

    可是在佛祖之前,那羅淑英正揪著老和尚無住大師的衣服,如拎小雞地站在那
兒。

    她厲聲道:「你剛才所說,都沒半字虛言吧?快說!」

    無住老和尚額聲道:「老衲豈能打誑,全是實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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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天上人間恩怨茫茫
   
    殿外一陣嘩然,因為有些和尚從門隙裡瞧見裡面的情形,不由得嘩叫起來,她
示意鍾荃去將大門閂住。等到鍾荃回來,忽然殿外崩天坍地般大叫之聲,跟著殿瓦
震動,那兩扇大門被人撞倒,來人正是傻大個兒方巨。

    雙方答話之後,羅淑英身形微動,意思是向大殿內縱去。

    方巨倏然橫杖一攔,大聲嚷道:「等一會兒!」

    羅淑英是何等人物,身形不知如何一動,已凌空躍過那根粗大的紫檀竹杖,並
且在身軀過時,腳尖一點竹杖,身形如春絮飄空,直飛起去。

    她這一腳雖然看來甚輕,但其實厲害之極。方巨如同驀地挑了一座大山在杖上
似的,不由得竹杖一沉。

    她咦一聲,身形忽然飄飄而下,落在方巨竹杖之前。

    方巨雖然覺得杖重如山,卻終於沒有讓竹杖砸向地上。但相差也不過半尺左右,
便砸到地上的磚塊了。

    她冷冷道:「很好,敢情你是從青田處學會杖法……」

    原來方巨剛才竹杖沒有砸在地上,全靠學會天竺秘傳的十八路降龍杖法,加上
一些內功口訣,因此杖上反彈之力,便非如中土一般,否則以方巨的道行,雖說兩
膀不下萬斤之力,但怎當得這位絕世異人的借力一點?

    方巨喜道:「你認識師父麼?」

    羅淑英冷冷道:「青田是你師父?他這刻在什麼地方?」語意中雖似平談,但
聲音寒冷之極。

    這可使方巨這懵懂人也覺察出她心中存著什麼念頭,便不大高興地答道:「我
可不知道,不然我不會來找師兄了。」

    她倏然轉面怒斥道:「你這萬惡的小畜牲,為何不早說出與青田的淵源?」

    鍾荃冤屈於心,一時說不出口,瞪眼無語,這一下表情,越發坐實了這罪狀。

    方巨卻替鍾荃不憤地大力跺腳,鳴的一聲震響殿中。

    她橫睨一眼,道:「你想討打麼?」

    鍾荃見她神色不善,深恐她真個一出手,弄死方巨,正待開口攔說。方巨已大
笑一聲,道:「你……想打我?哈哈……」

    他是個天生渾人,早忘卻方才人家輕輕一腳,已差點使他吃不消那苦頭。卻仗
著渾身特別的橫練功夫,以及無窮神力,瞧不起怯弱臨風的羅淑英。

    「大小姐,他可是個渾人……」鍾荃急忙插嘴。
    可是語聲被方巨大笑之聲淹沒。

    羅淑英美眸一轉,恨不得一掌先將鍾荃殺死。可是忽見鍾荃情急護救方巨,義
形於色,的是個捨己為人的漢子。忽然想起他和陸丹那段情史,只因心腸太熱,捨
己為人,先將蠍娘子徐真真救出,以致耽誤了時間而犧牲自己的心上人也在所不顧。

    她知道這是因為他已將陸丹現如自己的身體一般,因此反而先顧及別人然後顧
及自己。是以陸丹不幸而做了他的愛人,這滋味可真難受。

    她倒不是因為這緣故而放過鍾荃,卻是忽然聯想到也許她和袁文宗碰巧正是這
個情形,因此鑄成這精衛難填的大恨。

    當下暫時放過鍾荃,轉面對方巨道:「喂,你笑什麼?」

    方巨瞅見鍾荃神色大為不說,立刻不敢笑了,也不敢做聲。

    羅淑英道:「鍾荃到裡面看守著老和尚,別讓他溜了。」

    鍾荃遲疑地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移步,心中暗忖道:「你為什麼老是要交使
我這樣那樣呢?我干了錯事,大不了被你殺死,卻犯不著在垂死前再當你的廝僕啊?」

    她望也不望他,卻又用堅持的聲音說了一遍。

    他像是屈服在這種女性的堅持之下,朗聲道:「好,我去。可是方巨卻是個渾
人,你別和他計較啊。」

    言中之意,宛如她若果對方巨有所行動的話,必須先衝著他來。

    羅淑英沒有言語,等鍾荃縱進殿裡面,她才道:「我且問問你,方巨,青田往
哪裡去了?他也曾教鍾荃十八路降龍杖法嗎?」

    她是在後來才知道青田的十八路降龍杖法,乃是天竺秘傳。這時一語道破,卻
使方巨十分驚訝地啊一聲。

    方巨道:「對了,正是叫做十八路降龍杖法,這名字真難記啊,是麼?」

    羅淑英不願他岔開話題,雖則她這時忽然覺得這大個兒真的傻得可愛。

    「我問你青田往哪裡去了?你和鍾荃學藝多久了?」

    「我……我不知道呀,師兄可沒有學過杖法,只有我一個人學的。」

    「哦?青田不傳給鍾荃?只將杖法傳給你?」

    方巨點點斗大的頭顱,道:「是的,只傳給我,你知道師兄見過師父麼?師兄
和師父都沒有提過呀……」

    羅淑英真給他弄得迷糊住了,他那些話連接起來,簡直不明其義。

    但她聰明絕頂,只想了一下,便道:「你師父不是你師兄的師父?對麼?」

    這句奇怪的問話,卻搔中方巨癢處,連連點頭不迭。

    羅淑英在山谷石屋中幽錮了四十年,尚有一點童心。這刻但覺有趣得很,又道:
「我猜你這師兄,也不是真正的同一師父的師兄吧?」

    「對,對極了。前些日子,那小子問我,我總沒弄清楚……」說完,哈哈大笑,
自己直在開心。

    羅淑英也自嫣然而笑,率然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在四十年前便和青田交過
手呢!」

    方巨道:「啊,我知道了,那天晚上,師父告訴過我,原來你就是她。」

    提起當年之事,羅淑英立刻又面寒如水,她道:「你真不知你師父的去處?」

    方巨追思一會兒,惘然道:「我真不知,不過,他的話說得很淒涼,彷彿再也
不能和我再見似的……」

    羅淑英像對自己般說道:「是啊,他今年也近七旬了,也許他和小毛般身體衰
弱,活不長久,啊,不,他身懷絕頂武功,怎會像小毛一般……」

    方巨聽懂了一點兒,應道:「是呀,師父身體很強健的。」

    她猛可收攝心神,道:「你把十八路降龍杖法都學會了,是麼?」

    方巨道:「都學會了,喏,我使給你瞧瞧……」

    她擺擺手,道:「我以攔江絕戶劍法,使了正反兩方六招十八式,沒有嬴得他
的竹杖,現在可要跟你試試。」

    方巨歡然道:「好極了,我老是找不到人來和我練杖,再遲些日子,可都會給
忘啦!」

    「可是,我這攔江絕戶劍使出來,再也不能留手,只怕你這傻大個兒今日難逃
大限。」她的神色隨著說話的內容而變得冷酷非常。

    傻大個兒嘻嘻一笑,道:「我不怕,刀劍都傷不了我,可是你沒有劍啊!」

    羅淑英不答話,遊目四顧,卻找不到適合的東西以充兵器,立刻一躍出殿。

    瞬息間,微風颯然,人影閃處,她已站在方巨身旁。

    方巨側眼俯首去看,中見她手中持著一根樹枝,約摸是三尺多長,正是寶劍的
尺寸。

    他眨眨眼睛,道:「喔,我想起你姓什麼啦,你不就是師父心中愛著的羅姑娘?」
當日青田和尚向他敘述往事時,乃是稱呼她為羅姑娘,故此他這樣說法。

    當青田敘完這樁淒絕的往事時,這位傻大個兒的心中,著實曾為了這位美麗多
情的姑娘而感動。他能夠領略到那種一往情深的真摯之愛。他雖是個渾人,但從他
天性純孝這一點看來,已經足夠推測出他是能夠欣賞真摯的感情。宛如純真的赤子,
最容易被真情感動。

    他又率然道:「羅姑娘啊,我聽了師父的話後,心中十分愛你;現在我怎能拿
杖砸你呢?」

    他之所謂愛,當然不是常人男女之間的愛,這個,羅淑英也能夠從他面上那種
純真的表情上看出來,不至於發生誤會。這麼突如其來而又毫無掩飾的真情說話,
的確也教她芳心大震,一時不知所措。

    「可是你別對師兄這樣子啊,我也愛師兄呢……」

    羅淑英這刻只好皺皺眉,道:「你太多事啦!」

    方巨嘻嘻一笑,傻頭傻腦地瞧著她。

    羅淑英又皺皺眉頭,掉轉臉孔,不去理他。這一下動作,顯然是無意識的動作,
她居然會怕這個傻大個兒打量她?

    她並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心中想道;「青田曾經對他說過些什麼呢?他這樣地
看我,哼,青田啊青田,我非要親手把你剝皮銼骨,決不干休……」

    恨意陡生,美眸中閃出可怖的光芒,好比狂風暴雨的黑夜裡,驀然又閃過一道
駭人的電光。

    方巨忽然挪開眼睛,喃喃道:「我不喜歡你眼睛的光芒。」

    羅淑英厲聲道:「方巨,你聽著,青田和你既有師徒之分,我和他卻是仇深如
海,不共戴天,他當年種下的惡因,卻要你來嘗這苦果了。」

    方巨想了一下,道:「你說的很有道理,甚是公平。」

    他又俯下頭,憐憫地瞧著她,繼續道:「你的確很苦,在那石屋裡住了這麼久,
又是那麼孤單寂寞,我想著都害怕。」

    很明顯地,他的意思是要讓羅淑英揍他一頓,等於代替師父讓她出口氣。

    她冷酷地道:「我花去四十年的時間不要緊,可是,他不該知道文宗死了,還
不來告訴我啊......」

    聲音甚是冷酷,彷彿是說起一件別人的事情。然而,那雙秋水般的眸子中,忽
然淚光一閃,兩行珠淚,竟然奪眶而出,沿著白玉的面額一直悄悄流下。

    方巨但覺一陣慘然,瞇眼張嘴,形狀甚怪。

    須臾,他回復原狀,迢:「啊,我哭都哭不出來.....」

    羅淑英猛可一震,緩緩地垂下頭,彷彿這一瞬間,方寸間湧起平生積鬱住的哀
傷和幽怨。

    她在心中歎口氣,想道:「罷了,這大個兒心眼真好,可是我呢?為什麼老天
連可以出出氣的人也不給我一個啊,難道我的青春,我的情感,就和塵土那麼地賤。」

    她大大地喘一口氣,似乎又硬起心腸,道:「方巨,昔年我因十八路降龍杖法
之故,囚禁谷中四十年。如今,我再要試試這降龍杖法,就光用這根樹枝作為寶劍,
而且僅僅使用正方三招九式,我想,這樣總不令你太過吃虧吧?」

    方巨道:「不吃虧,不吃虧,你打我好了。」

    羅淑英臉色一沉,道:「胡說,我打你還不容易麼?只要我一舉掌,哼

    她歇一下,又道:「你聽著,若果你招架不住,趕緊將竹杖撒手,這樣就可以
不傷你性命。」

    方巨俯著頭瞧她,好奇地笑一聲。

    羅淑英冷冷道:「你那身橫練功夫,在我面前卻沒用處,你看。」

    手中樹枝忽然疾點而出,只那麼輕輕一下,點在大個兒腿上的貼骨穴。

    傻大個兒啊喲大叫一聲,龐大的身軀,直蹲下來。

    殿頂的瓦籟籟震動,迴響久久不絕,把殿裡的鍾荃嚇得心膽俱裂,大叫一聲,
迅疾如旋風一卷,直飛出來。

    他一眼瞥見大個兒蹲在地上,抱著大腿,口中仍在鳴鳴而叫。當下心中略放,
知道大個兒未曾遭這美貌而狠毒的婦人毒手,但仍然連聲問道:「方巨,你怎麼啦
……」

    羅淑英沒有瞧他,卻答他的問話道:「這渾人恃著橫練功夫,故此我給點兒苦
頭讓他嘗嘗。」

    鍾荃沒敢再做聲,因為他惟恐出言不善,反令方巨多受痛苦,只要方巨不被她
殺死,便馬虎拉倒。

    羅淑英乃是當今玄門太清派唯一傳人,點穴手法何等厲害,一出手便是透骨打
穴的重手法,是以方巨只這麼一下,饒他身巨如山,也得蹲下直叫。

    她伸腿隨便踢他一腳,當地響了一響。

    方巨大叫一聲,站將起來,皺眉眨眼地哼哈著,道:「方纔我的腿子往哪兒去
了啊?」

    羅淑英嚴霜似的臉上,略為鬆弛一下,眼睛並不轉動,淡淡道:「你還不回殿
後去。」

    鍾荃的嘴唇囁嚅一下,想說什麼話,但終於沒有說出來。低應一聲是,身形一
起,有如輕絮飄空,忽然已縱回殿後,那兒老方丈無住禪師,正盤跌坐,闔眼低念
著佛經。

    前殿的羅淑英輕輕道:「怎樣?還敢讓我白揍麼?」

    方巨搖頭不迭,道:「不行,腿子差點兒不見了,我可不敢再試了。」

    他說得這麼實心實意,以致羅淑英不忍再挖苦他。

    她道:「那麼現在你準備吧,我只用攔江絕戶劍中的三招九式,便要贏你的降
龍杖法。不過,我雖不傷你性命,但也不能輕易放過你,哈,讓我想想著…」

    方巨可真不敢做聲,靜靜等她沉吟忖想出主意來。

    歇了片刻,她矍然道:「這樣吧,你輸了之後,便罰你繞那終南山而跑,力盡
為止,你答應麼?」

    方巨點點頭。

    「但有一點再囑咐你的,便是當你抵敵不住時,趕緊要將竹杖撒手,否則我這
攔江絕戶劍,因你竹杖威力仍在,更見神妙,必定留手不住,將你貴喉刺死,大羅
神仙,也無法挽救,記住啊!」

    方巨應了一聲,便退後兩步。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通體黃澄澄的,其間一圈圈紫暈隱現,十分好看。

    這刻他演杖待敵,羅淑英談談道:「你先進招吧。」

    大個兒人雖然傻,但也有他的心眼,暗中念叨道:「好主意,我那式『西方握
虎』,練得不夠熟,師父一再叮囑我要小心。師父又說,咱們佛門慈悲為懷,故此
武功也不太講究出手進攻的狠辣。可別要中她的計,被她搶了先著。」

    這一下推想,可真花費大個兒的時間,羅淑英催他道:「喂,你想什麼呀?老
是張大嘴巴。」

    方巨得意地笑一下,道:「不行,我先動手會吃虧,你先來吧!」

    這傢伙居然把心思都說出來。羅淑英不覺噗嗤一笑,忍不住逗他一句:「你的
心思倒是不錯嘛!」

    方巨果然滿懷大悅,道:「怎麼,想得不壞吧,他們老說我傻。」

    羅淑英不由得笑出聲來,但她立刻又歎口氣。

    原來她忽然間感慨萬千,只因笑本是人類一種常常使用的本能,可是,對於她
而言,卻是已經闊別了許久的往事,平常人都認為不值一想的事,對於她卻是意味
深長之極。

    歎氣並不能消除心中的感慨悵惘,她記起笑聲蕩漾得最多的沈家園,那兒有不
少人工雕琢的花卉樹木,泉水奇石。年輕的笑聲招來滿園春意。春光也贏蕩著我的
年輕笑聲。這一切一切,都隨年輕歲月,流逝得無影無蹤,再也不可復得。

    方巨宏亮的聲音道:「羅姑娘你先上啊!」

    她像被他驚醒,身軀震動一下。

    她心中想道:「難道我真的老了麼?怎的老是沉而在那回憶裡啊!」

    凝眸一瞥,但見那龐大的方巨,正橫杖待敵,顯得十分神氣。

    她道:「好吧,你準備著,看劍。」聲音餘韻未歇,倏地一劍直挑而至。去勢
似慢實快,簡直使人感到她好像有一種主宰的力量,這一下出手,彷彿應該在極短
促的時間內完成。

    這種完美的感覺,甚至連方巨也如是感到。尤其她手中的樹枝,宛如一柄鋒快
無比的劍般令人如處生死邊緣。

    他的紫檀竹杖較之對方的樹枝,自然長得多。當下嗡然一杖橫掃而出,杖風強
勁無倫。

    羅淑英還記得當年和青田動手時,那青田和尚杖上的力量。似乎尚沒有這大個
兒般強勁,心中喝聲彩,壓劍一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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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銳的嘶嘶聲,錐心刺耳地響起來。

    殿後的鍾荃立刻認出這正是攔江絕戶劍所觸發真磁引力之聲,但覺聲音尖銳刺
耳,相當難受。

    跌坐在地上蒲團的老和尚,忽然跳起身來雙手用力掩著耳朵。

    鍾荃駭一跳,猛然醒悟那真磁引力之聲,既能令自己已具上乘武功的人,也覺
得難受,這位毫無降魔能力的老和尚,當然忍受不住。

    當下氣聚掌心,倏然伸手,將老和尚掩耳雙手撥開,然後替他掩著雙耳,可是
這一來,他便無法出去觀看動靜。

    方巨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移官換位,但覺敵人樹枝尖已劃到肩膀,駭了一跳,
呼呼呼連掃三枝,俱是十八路降龍杖法中妙著,天竺杖法果然與眾不同,饒她武功
妙詣天人,也迫不得已連削兩劍,在暗中使對方身形移開,才遏止住敵杖威力。

    她心中微驚,忖道:「這傻大個兒的是不能小覷,雖則看起來杖法招數間未夠
嚴密銜接,然而卻勝在具有一身移山扛鼎之力,加上這根神奇的竹杖,威力無與倫
比。咳,我可不能放鬆半分哪…」

    原來早先她雖然沒說出若果她輸了時怎麼辦?可是在不言之中,已經含有若果
如是,則她以後便得完全放手,不管是對鍾荃抑是青田和尚。

    數十年的積恨,豈能輕輕放過?她冷哼一聲,眸子中射出那種森冷嚴酷的光芒。

    那錐心刺耳的嘶聲,忽然更加尖銳地響起來。她手中那根樹枝,削的地方雖不
大,可是枝影密佈而出,宛如化為無數根,編在一起似的。

    這一削已使了第二招三式,方巨那麼龐大的身材,如行雲流水般移轉位置,卻
依然不曾覺察,手中那根紫檀竹杖,舞得呼呼地響,剛猛之極。

    她那一片樹枝影網未收,倏然又削出一排樹枝織成的影網。

    方巨大叫一聲,但見敵人樹枝已探將進來,將他那盤打急舞的十八路降龍杖法
完全破開,這還不打緊,奇是奇在自己竟然腰腿一軟,猛然俯身急衝。似乎是自己
覺著活得不耐煩,要用咽喉去碰敵人劍似的樹樹之上。

    百忙之中,已無可救,這刻,即使鍾荃站在旁邊,也無法伸手解救。只因一則
羅淑英的劍法大以神妙,根本無法插手。二則那大個兒又不爭氣,自己俯下身軀,
用咽喉去撞人家的樹技尖,這方巨一身神力,平常俯下身軀,叫人將之扳直,已是
不可能之事,何況他是疾衝俯下的急勁?

    羅淑英這最後一招三式使將出來,已是有發無收的力量。尤其這一趟劍法,稱
為攔江絕戶劍,可以想見是多麼毒辣。她自己即使有心,也無法挽回這形勢,再者,
以她這等功力的人,那根樹枝別說血肉之軀,便銅牆鐵壁也可以刺進去。

    生死一發,命在須臾,方巨忽然又大叫一聲。

    羅淑英啊一聲,身形飄然向後飛起,手中三尺多長的樹枝兀自顫抖不休,發出
嗡嗡之聲。

    方巨龐大的身軀,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向地上,咕隆大響一聲。

    他的頭顱先碰向地上,那個光禿禿的頭,竟比鋼鐵還堅硬,大震連聲中,地上
火花迸射,竟砸碎了四五塊大青磚。

    羅淑英身形飄墜下地,手棒那根樹枝,愕然閃眼四瞥。

    只見空中影子閃處,呼一聲一根長長的什麼東西掉下來,直砸向地上。登時又
發出金鐵理鳴之聲,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地迴盪響著。

    那正是方巨使用的沙門至寶紫檀竹杖,此杖重逾精鋼,堅硬無比。故此落向地
上時,發出這等聲音,又砸碎了幾塊青磚。

    這一來,那大殿上前後被砸碎的大青磚,不下十塊之多了。

    鍾荃在後殿聽得清楚,這時因其磁引力之尖銳聲已歇,便不須再替老和尚掩耳,
腳尖用力一墊,身形如閃電一掣,破空飛將出來。

    「方巨,你……你怎麼啦!」聲音甚是淒惶。

    方巨一骨碌爬起來,面上一片驚懼,用那宏亮的聲音道:「不得了,乖乖,巨
兒差點兒玩完啦……」

    鍾荃那顆心本來已提到喉嚨口,這時一見方巨無恙起身,登時放下心來,臉上
泛起安慰的笑容。

    羅淑英冷冷道:「方巨,你雖然敗了,但那一手救命絕招從什麼地方學來的?」

    方巨吁一口氣,驚魂乍定,直著嗓子道:「哎,你好厲害,巨兒差點兒完啦,
我那一手麼?是……是石頭上的和尚……」

    「是什麼石頭上的和尚?」她的聲音除了冰冷之外,加添了幾分怒氣。

    歇了片刻,她轉眼一瞥鍾荃,只見他臉上笑容末歇,全是自然關切的神情,當
下揮手道:「你進去……」

    鍾荃應了一聲,對方巨道:「你不准再和大小姐動手了,知道麼?」

    方巨張大嘴正待回答,鍾荃已經飛縱回後殿,他只好受委屈地用手掌拍拍胸膛,
沒有再說話。

    要知那方巨當日經過後藏,往薩迦寺拜謁智軍大師之時,曾在石室之中,那許
多刻在石壁上的複雜線條上,學會了密宗無上大法中四個妙絕架式,密宗在佛家中,
等於道家的太清派,俱以具有神奇奧妙的降魔制邪的能力見重本教。

    那太清派所傳的攔江絕戶劍,乃是天下一絕,毒辣無比,當之者,有死無生。
可是方巨以曠世奇緣,學得密宗石室秘傳四式,竟然在危機一髮之間,撒杖伸手,
輕輕一彈,立刻將羅淑英及喉一劍彈開。

    羅淑英身形倏退,那根紫檀竹杖,吃她挑上半空,半晌方摔將下來。她當然不
至於樹枝撒手,然而這一驚也非同小可。因為這攔江絕戶劍,天下決無人能夠輕輕
一指彈開。換了功力較差的人,怕不更反被她所傷。

    方巨因餘勢猶勁,煞不住腳步,咕隆大響地倒向地上。他自幼練的油錘貫頂功
夫,這刻大派用場,無端把鋪殿方磚砸的粉碎。

    羅淑英真個聽不懂他口中所謂石頭上的和尚所指何意。芳心大慍,尖銳地問道:
「你輸了吧?現在怎麼辦呢、』

    方巨昂然道:「你告訴我終南山在哪兒,我跑就是了。」

    羅淑英用手向寺外一指,道:「你出了寺,眼前見到的大山,便是終南山,這
不很明白麼?」

    方巨點點頭,道:「明白得很,我這就開始跑。」

    羅淑英忽然覺得心中一軟,但終於忍住,再不說什麼話。心中卻想道:「咳,
我為什麼老是這樣,硬不起心腸來?就讓他跑跑,直到筋疲力盡而止,也算是個懲
罰……」其實她不過是寬恕自己而已,因為她的心的確硬得很呢。

    方巨扛起那根竹杖,叫聲我去了,邁腿便跑。

    他是個天生的飛毛腿,霎時間已走得無影無蹤。

    羅淑英目送他背影消逝之後,輕喟一聲,徐徐向後殿走去。

    老和尚無住已經重複跌坐在蒲團上,闔目念佛。

    鍾荃卻不住地瞪目外瞧,及至她進來,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再瞧。

    她看看那老和尚,忽然心中掠過一陣厭惡,煩厭地揮揮手,彷彿想擺脫這念頭。

    老和尚低沉而有韻律的經聲,悄悄地散佈開來,把這敞闊的後殿佔據住。

    她在心中跟自己商量道:「把這些可惡的禿驢都殺光吧!」

    「唉,不行,我像是對這殺人之事,感到十分厭倦。」

    「哼,難道我真個心腸變軟了?」

    她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那是一種憐憫自己的笑容。

    「我老了麼?心腸竟然變得軟了,不行,我非顯一點兒顏色,讓這些自命普渡
世人的出家人,知道他們曾經做過多大惡行。那是須要他們的鮮血來酬償…」

    「不過,他們也許不怕死?」

    「管他的呢,死的滋味,總不會快活吧?總不會快活吧?」

    她的心中,老是自相問難,一時未能委決。鍾荃知道她的心思,不覺十二萬分
擔憂,面上的顏色,也跟著她面色的陰晴,瞬息變化。

    在這天人交戰,善惡消長之際,暮地殿外傳來九下連續的鐘聲,悠揚嘹亮的清
音冉冉飄散在全寺每一個角落。

    老和尚大聲地誦一聲佛號,矍然站起來,莊嚴地道:「不知是哪位大師圓寂了?
這九響鐘聲,乃是本寺規定最隆重的圓寂報禮,這是哪一位大師啊?」

    原來這佛門著譽的興教寺,每逢方丈圓寂,方始大鳴九響鐘聲。可是,如今方
丈仍活生生地在這殿堂中說話,那麼,這是哪一位高僧呢?

    鍾荃沒有什麼反應。但那羅淑英聰明絕頂。一見老和尚滿面俱是迷惑之色,忍
不住追問道:「老和尚這鐘聲裡有古怪麼?」

    老和尚無住當下將實情說出,鍾荃這才奇詫地啊一聲。

    羅淑英忽然面色大變,嬌軀搖晃了幾下。

    她隨手將頭上絲巾解下,重複將白髮紮住。這一下動作,顯然是掩飾那惶亂的
心情。

    三人全都閉口無語,殿堂中清亮的鐘聲餘韻,猶自繞樑未消。

    她忽然將這僵局打破,輕輕道:『咱們去瞧瞧吧……」

    老和尚巴不得她有此一說,念聲佛號,當先帶路。

    羅淑英緊跟著老和尚,一直從後殿的側門走出來,穿過一座寬廣的堂屋,再經
過一道長廊,打一個院的角門走出來,眼前樹木迎人,再過去便是那座莊嚴簡樸的
骨塔,歷代本寺高僧,骨灰均藏於此。

    這一路穿行,竟不見一條人影,不聞半絲人聲,一切像掉在死寂的灰幕中。

    現在樹木入眼,似乎有點兒生氣,可是這感覺不過剎那間便逝去,這邊也是一
片死寂,只有秋風吹掠的淒涼聲音。

    羅淑英面色陰晴不定,在她心中,一個意念緊緊地攫住她。那雖然像是不可能
發生的事,然而,她的確有這種懷疑。

    原來當她知道那九下鐘聲,代表的是這種意義之後,然而此刻本寺老方丈卻分
明在她面前,於是,她想到定是另一位重要僧人圓寂。可是事情是這麼突如其來,
那位重要的僧人是誰呢?

    忽然她想起了青田,她沒考慮這個聯想是否合理。但在她心中,的確浮起這個
想法,甚而這想法非常有力地攫住她的心。

    她誠然深深痛恨青田和尚,這個葬送她一生的青春和幸福的人,她是惟恐不能
夠親手將他剝皮銼骨地殺死。

    可是她的心中,並非完全為了不能親手處置青田性命而生出失望,引起這緊攫
著心頭的不安,她自個兒無能解釋,究竟她此刻是怎樣的心情?

    三人魚貫走出兩立許,兩丈之外,便是那座共有五層的骨塔。

    老和尚大膽地轉身道:「女檀樾所尋的那位師兄,法體遺灰正是藏在塔中。」

    她震動一下,停步打量這座骨塔。

    老和尚又迫:「這九響鐘聲,乃是表示骨灰已送到塔前,特地通知全寺僧侶,
前來瞻拜,可是,這裡為什麼沒有人呢?」

    鍾荃道:「也許在塔那邊,我們繞過去瞧瞧……」

    她像是同意他的話,首先身形一閃,疾若飄風,直飛過去,鍾荃忙也施展輕功,
疾跟上去。

    兩人一轉到那邊,只見那骨塔底層的台階上,一個人盤膝跌坐,面前擺著一個
黝黑古舊的骨血。

    這個人頭上光溜溜,風霜滿面,顯出年紀已老,這刻闔目端坐,動也不動。

    羅淑英愕然止步,身形像尊塑像似地,連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鍾荃不認得那老和尚是誰,一徑走過去,不過他仍不敢妄自走到那老和尚身邊,
卻是走上台階,在一旁瞧瞧。

    他道:「咦,這兒有根竹枝,不正是方巨那根竹杖麼?」

    羅淑英沒聲沒息,他又道:「啊,不,這根竹杖可小得多,哎,那老和尚身上
有條毒蛇……」

    人影乍閃,羅淑英有如幽靈般飄忽,不知幾時已住在老和尚身邊。

    她只消一眼,便知道這位青田老和尚已經圓寂歸西,芳心忽覺一陣慘然,溫柔
低聲地叫道:「青田,青田……」

    老和尚端正跌坐,雙目闔垂,莊嚴不動。

    她惘然地蹲下去,靠著那古舊黝黑的骨缸。右手輕輕支在缸上,垂下的手掌,
卻溫柔地撫摸著那缸,彷彿是婦人們溫柔地撫摸她寵愛的兒女似的。

    惘然空虛的眼光,緩緩移向天空,碧空萬里,太陽朗照。一切是那麼實在,然
而,她卻生像掉落在夢幻境中。

    她知道這個骨缸,裡面盛著她真愛的人袁文宗的骨灰。

    青田老和尚灰白色的僧相,在胸口處現出一條蛇影,姿態生動,活像正向著他
的心緊噬。

    她喃喃道:「你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這世界上,寂寞孤單地生活著,
你們不是太狠心麼……」

    清亮的鐘聲悠揚慢慢地響起來,那種稍微帶著寂寞的餘韻,冉冉飛向雲間。

    這鐘聲一下又一下,徐徐地響著。

    她沒有被鐘聲驚動,反而在迷相中,彷彿瞧見袁文宗和袁青田兩人,隨著鐘聲,
冉冉飛上碧淨如洗的長空白雲之上。

    「你們真個去了麼?」她挽留似地輕叫道:「要往哪兒去啊?」

    雲間的人影,並沒有回答她的挽留叫喚,冉冉遠逝天上。

    她歎口氣,垂下頭來,那鐘聲依然響著,大概要連敲一百零八下。

    毒蛇映入她眼中,把她嚇了一跳,仔細看時,那蛇影依依隱隱,似真似幻。

    她的目力何等厲害,定睛注視之後,猛可發現這條毒蛇,只不過是僧抱上的痕
跡,像是畫將上去,但又不似用人工畫的,而是隱隱由裡面透將出來,生動之極。

    鍾荃在一旁也看清老和尚胸前的毒蛇,並非真蛇,心中一陣陣迷惑,卻也一陣
慘然。只因他此時,見羅淑英那只白玉也似的手掌,輕輕在壇上撫摸,那動作太以
溫柔了,於是,他忽然十分聰明地猜測到這罈子裡的骨灰是誰來。

    她伸出右手,將那根紫檀竹杖拾起來,擱在面前,但她隨即發覺那竹杖上刻著
好些字跡。於是,她低頭細看。

    那些字跡並不很整齊,但十分清楚,她在心中默誦道:「……自從我對巨兒敘
述往事,挑觸起舊情之後,忽然覺得這裡並非我該逗留之地,於是,我擔杖獨行。
光頭赤足,穿過沙漠,翻越高山,以及那茫茫的曠野,可是,肉體上的種種痛苦,
都不能減輕心靈上的重擔,盤踞在我心中整整四十年的毒蛇,不住兇猛地噬嚙我的
心靈,四十年來,我雖然隱身在佛門之中,卻難得有安寧的日子。我漸疲力盡,忽
然已到了西安府的興教寺,我聽見她的聲音,然而,我也知道我快要解脫了……」

    字跡到此為止,又轉入下一節上面。比之上一節那些字跡,雖然是同樣地清楚,
但是字劃深淺不一,顏色也略有不同,證明這不是同時刻上去的。

    她繼續往下念:「當你看到我的遺言時,我已不在人間,可是我從你的聲音中,
知道你再不會像從前一般。狠起心時,真個能把天下佛門都毀掉。」

    她略為頓一下,暗忖道:「你說得好,我現在真個做不出這種事了,我老是躊
躇又是躊躇……」

    她輕輕對自己歎息一聲,繼續讀下去:「四十年來,我的苦楚不下於你。然而,
我覺得僅僅是幾個人犧牲了,卻換回天下佛門的浩劫,那該是值得的,你好好地保
重。我……」下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大概是他已經力盡之故。

    四十多年來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後,浮現在僧袍之外,可以想像出這些年
來,青田曾經怎樣地苦苦挨過。

    羅淑英將竹杖擱回石台階上,霍然起立。

    鍾荃可不知她將要幹什麼,面色變了一下。

    她陡然向台階下飄然飛去,鍾荃驚問道:「大小姐,你往哪兒去?」

    羅淑英身形倏止,徐徐回轉頭,道:「我不知道,但我要離開這兒……」

    鍾荃立刻明白她話中之意,心下一陣慘然,又問道:「那麼,這些……這些怎
麼辦?」他用手指指老和尚跌坐不動的遺體與那古舊的骨缸。

    她緩慢地投以最後的一瞥,悵悵道:「他們本來都是屬於佛門的,便讓他們永
歸佛門好了。」

    鍾荃似乎沒有什麼話好說,直在發愣。他雖然很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即使搜
索盡他所曉的詞語,也還無話可說。

    她向他揮手作別,美艷照人的面上,忽然浮現起醉人微笑。

    然後,身形如春天的飛絮,飄飄凌空飛起,恍如姑射仙人,御風飛去,衣袂飄
拂中,隱約可以見到那微帶寂寞的玉容。

    鍾荃心中一陣黯然,默然視道:「但願你能夠在這茫茫天壤之間,找到一個安
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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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21:09: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回 蛇鳥爭藥空山颶尺
                                                               
    盈盈倩影,眨眼從樹梢頂間消失。鍾荃急忙躍下台階,轉過骨塔那邊,只見老
和尚仍屹立在那兒。

    「她走啦,老方丈,這可真是佛門之幸啊!」

    老方丈無住忍不住大聲地誦宣佛號,合十躬身,向鍾荃道謝。

    鍾荃連忙分說不關自己的事,然而他又不能一口氣將四十年恩怨說出來,更無
法說出羅淑英為什麼忽然離開的心情。

    最後他只好道:「那位解救佛門劫難的人,還在那邊跌坐呢!」

    老方文無住驚訝不置,隨著鍾荃走過那邊。

    鍾荃連忙介紹青田和尚的身份,以及告訴老方丈說,青田老和尚已經圓寂了。

    當下無住老禪師立刻便要舉行葬禮大典,鍾荃卻因方巨下落未明,逕自甩開老
和尚,翻屋越殿,疾撲前殿。

    當他經過鐘樓時,卻好是鐘鳴第一百零八下,當地巨響一聲,便戛然而止,他
的心中立刻覺得似乎是從這世間上了卻了一樁大事似的,有點兒輕鬆,也帶點兒空
洞的味道。

    撞鐘的和尚地走下鐘樓。鍾荃驀然止步,朗聲問道:「大師如何省得拯劫
妙音?」

    那和尚癡癡瞧他一眼,並不回答。

    鍾荃猛可施展輕功,繼續迅疾前奔,心中卻忖道:「佛家對於至妙之境,覺得
無以言詮,便稱不可說,這和尚瞧來癡癡呆呆,不正是不可說那種微妙之境。」

    念頭掠過,人也到了前殿,縱落殿中看時,哪有方巨蹤跡。

    他在殿中團團直轉,可也沒有發現血跡或屍體,連那根紫檀竹枝也不曾發現。
一時之間,把這位淳樸的崑崙高弟想壞了腦袋。

    良久,良久,他茫然地緩緩走出殿去,側眼一瞥,忽見殿裡供著一尊坦腹咧嘴
的彌勒佛,衝著他直笑。

    鍾荃皺皺眉頭,哺哺道:「你笑什麼?我卻豈能像你一般無憂無慮地老笑啊?」

    想到這裡,那顆心忽然打個轉,又想道:「咦,我為什麼不能呢?就像剛才那
樁大事,關係到整個佛門的劫運,還不是這樣渡過了?愁又有什麼用呢?」

    登時心中一陣坦然,逕自跨出大雄寶殿。

    當他走出這興教寺的山門時,心中已決定了自己的行止,那便是不再著意去尋
求方巨的下落,直奔京師,最好能在路上碰見方巨,否則也先回去看看究竟陸丹的
毒針傷勢怎樣,是死是活?然後再作計較。
    他果真一徑向北京進發,此處暫時按下鍾荃的行蹤。

    單表那傻大個兒方巨,他邁開兩條飛毛腿,疾奔出寺。

    寺門向著正南,迎面山峰,依約隱現在天邊空間,那便是著名的終南山了。

    他十分老實地直奔向南,打算到達後繞著山腳跑,直直跑到筋疲力盡而死掉,
那就完了。

    他並沒有深想死對他的意義,心中只有達到一個目的念頭,這目的便是死。而
且是筋疲力盡地死。

    迷迷惘惘中,不覺已奔跑了數十里路,到達了終南山腳。

    那山麓間仍有散落的人家,大概是山中的樵夫獵戶。

    他三不管地繞著山腳跑起來,由東面開始,即是向左方開始跑。

    那終南山群巒綿疊,少說也有數百里方圓。他硬是往前奔跑,也不知跑了多少
裡路,但覺身上氣力充沛得很,似乎不是一天半天能夠跑的完的,於是不滿地對自
己的體力咕噥起來。

    忽見左方遠遠有個相當大的市集,許多屋頂上直冒著煙。敢情這刻已將近暮,
人家都開始燒晚飯。

    他邁過一條大路,這條大路直伸入終南山去。而他因為繞山而跑之故,是以徑
自落荒而去。

    只走了數里路,前面已是極少人跡的茂林叢草。

    猛可一聲極清亮的鳥鳴,引起他的注意,掃目一瞥,只見在他右方前面,一塊
山石之上,坐著一位白衣姑娘。

    山石之後,另有一塊較高的石頭,正好給那位姑娘作為靠背。

    她的眼光呆滯地停在山石側面不遠處,那兒有一個小譚,水清見底,四周全是
形狀奇怪的五頭。

    潭邊的一塊丈許大的白石上,長著一株尺許高的綠樹。這棵樹葉子不多,只有
那麼幾片,而且葉子甚是細小。可是因為那樹不論葉子或枝幹,都是一色碧綠,明
淨可愛,故此非常惹目。

    綠樹旁邊盤著一條蛇,渾身細鱗,閃動出黃黑色的光色。

    蛇身粗如拇指,卻非常長,這時雖盤成一團,但從那高度,已可覺出此蛇特別
的長。

    此刻那黃黑色的怪蛇,正昂首向空,約摸突起兩尺左右,那條紅得刺眼和特別
長的蛇信,不住吞吐,發出可怖的嘶嘶之聲。

    這條黃黑色的怪蛇,蛇首所向之處,並非向著山石上的白衣姑娘,卻是向著空
中。

    耳邊又聽一聲特別清亮的鳥鳴,白影乍閃,忽地凌空直墜,直撲那條怪蛇。

    那怪蛇正好偏頭向著那顆綠樹,那白影便墜瀉而下。連忙嘶嘶一叫,昂頭向著
白影來路。

    那團白影神速靈敏之極,猛可風向一掠。而那條怪蛇,也是僅僅伺守著那團白
影的來勢,並不飛噬而起。

    原來那團白影,乃是一隻白色的鳥,不但鳴聲特異,既清且亮,而且動作神速
之極,所採取的路線,甚為乖巧,似乎是早與蛇類有過作戰經驗。

    方巨眼光一掠,便看清楚了蛇鳥正在相爭,心中忖道:「哈,那白鳥倒是神駿
可愛,我要不是忙著,必定捉它玩上一會兒……」可笑這渾人,竟然將賭命之事,
稱為忙著。

    他的眼光又掠過那白衣姑娘,只那麼匆匆一瞥,便已馳過山石以及那一泓潭水。

    但她的印象卻鮮明地浮動在他的腦海中。他好像十分清楚地發現這位白衣姑娘,
正遭逢著某種痛苦和困難。

    她的面龐圓圓的,卻是圓得可愛之極,給予別人一種天真的印象,然而,可惜
的是在天真可愛之中,又蘊含著痛苦和憂慮。

    眨眼間,他已跑得遠了。

    差不多走十五六里路,他忽然憶起那小潭邊的大白石之上,那顆碧綠的小樹,
綠色尖頂前一點紅光,就像是綴著一顆紅透了的櫻桃在上面似的。而那怪蛇正偏首
向著那顆紅色的小果時,白鳥便急衝而下。

    這刻要是換了別人,早就會知道這一蛇一鳥,鬧的是什麼把戲。尤其假使是鍾
荃在此,一見到那位白衣姑娘時,恐怕即使賭下像方巨的約定,也必會為之停步,
因為那位白衣姑娘正是峨嵋派的陸丹啊!

    書中交代,這位陸丹姑娘,自從在京師時,為了知道鍾荃竟然先捨命救出蠍娘
子徐真真,之後才為自己求藥。那股醋意,便無法按捺得住。

    醋海翻波,乃是人間最傷腦筋的事。而且其中情感之夾纏複雜,甚至連當事人
也難以說得明白。

    她又因救傷解毒的人已到了,而鍾荃還未回來,深惱鍾荃太不將他的生死放在
心上,於是一怒之下,拿劍便走。

    那蠍娘子徐真真問她一聲,險些給她拔劍宰了。然而,她終於恨然地悄悄走了。

    天壤之大,地往哪兒去呢?回峨嵋麼?本來很好,可是當日的掌門一葉真人座
下大弟子蒼松羽士,親自到洛陽找她,便是請他特地來京師走一遭,為兩位峨嵋同
門報仇。

    這兩位同門都是死在毒書生顧陵的手中,只因這刻峨嵋派要推這位陸丹為第一
高手,是以那位大師兄蒼松羽士不辭辛勞,特地跑到河南洛陽找她。

    然而此刻她卻不好回去。這並非因為敗在毒書生顧陵手中,不曾替同門報仇雪
恨,因而不回去。卻是為了當日一時之忿,將萬通縹局價值三十萬之巨的紅貨劫了。
其時,她交給那同行的中年人朱修賢覓地埋好,繪了一張藏寶圖。

    只因她乃是奉師父遺命,須趕急送回那本天下無雙的刻書,是以先赴西安,而
朱修賢說定隨後趕到。

    那時還不知會有大師兄蒼松羽士請她進京報仇之事,便和朱修賢約定在洛陽見
面,如果不見的話,便再到西安府一遭,她定必在這兩處地方。

    可是事情突如其來,等不及朱修賢來,便匆匆上京去。現在,卻是必須先將劫
縹之事作一了斷,然後才能返峨嵋山去。否則,豈不真個做了強盜?

    是故她一徑趕去洛陽,然而,卻沒有朱修賢的消息,據觀中的女道士說,甚至
並沒有這個人來找過她。反而將那僕人阿福找她而轉問鍾荃住處之事說了。

    她芳心中一陣激盪,想起了當日在酒樓瞧見鍾荃那種仗義挺身,替人負過的俠
風。

    數日來欲將鍾荃忘懷的企圖,此刻完全失敗。她禁不住癡癡地想起鍾荃的聲音
笑貌。一切見面的經過,以及那片刻令人心跳的摟抱。

    早先毒針之傷,雖已痊癒,但到底大傷元氣,加之又曾被毒書生顧陵震傷內家
真氣,這一路上的勞頓,使她頓時像衰弱許多。

    觀中的女道士見她面色不好,便擔心地勸她休息。

    她勉強答允留下來,可是,這個晚上,她老是心中不寧,在床上翻來覆去,想
到鍾荃的可恨處,忽然一躍而起,隨手抓起寶劍,疾躍出觀,就在半夜中,直奔西
安。

    人的心理,最能夠影響生理,本來以她這種內家高手,即使因種種原因而懨懨
欲病。但只要能夠靜心休息一下,什麼病也得霍然而痊。

    可是她適得其反,本來已經乍寒乍熱,似病非病,偏偏又情緒激盪之極,夜半
起身疾奔。

    出了城外數十里路,腳步便放緩了些,因為這刻她也覺得不太舒適。

    直走到天明,她不能再颼颼飛奔,只好將劍背好,緩緩而行。

    走了好一會兒,身上因奔走而生的燠熱已過,晨風侵體,立刻機伶伶打個寒戰。

    她忽然驚覺自己恐怕會生病,心中一慌,似乎更加不舒服了,想要雇輛大車乘
往西安府去,好歹總要見著未修賢,那時便不至於太狼狽。

    然而當想到僱車,猛可發現自己身邊竟然沒帶銀子,光是一點點零碎銀子,路
上只堪充作食用,再不能花錢僱車了。有心回轉洛陽吧?這一程已趕出百餘里路,
似乎回頭又不甘心,當時咬咬銀牙,便一直往下走。

    兩天之後,到了西安府,卻遍尋不著朱修賢的下落,當時這一驚非同小可,因
為她自己知道,這一路她好不容易苦捱到西安,全是僅著內功底子深厚,硬給挨過
來。但體中所受那點風寒之氣,以及用力過度,卻是再難支持下去,況且,身上已
不名一文,教她如何是好?

    她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唯有立刻回頭,趕緊走回洛陽去。

    然而這一走回頭,因腦昏頭漲,竟然錯了方向。沿著往南的大路,由半夜走到
翌日中午,到達一個名叫玉泉的大鎮。問問路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走錯方向。

    這一下打擊,幾乎令她立刻昏踣於地。

    她忽然作了個奇異的決定,便是她發覺自己已不可能再支持回到洛陽。更不必
說回到四川峨嵋。這刻,她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條。但她卻不能讓自己在死後,仍然
受到庸人俗子的侵擾,是以,她一徑向山腳走去。

    人跡漸杳,而她也覺得更為難受。

    她惆悵地隨便在一塊山石上坐下,稍為憩息一下,然後,再往林中深處,往那
永遠沒有人跡到過的地方。

    那只白鳶在她頭上不住地盤旋叫鳴。它似乎也知道主人體弱難禁,不敢往她肩
上落下。

    她對自己喟歎一下,正想奮起餘力,快點兒動身往森林中鑽進去,然後,靜靜
地結束此生——這可憐和短促的一生。可是,她馬上愣住了,在她側邊不遠一個白
石砌成的湛淨小譚,邊級一塊大白石上,竟然傳來一下啞毒的嘶聲。

    她久居峨嵋,往常見過不少毒蟲惡獸,尤其峨嵋山時有異人來往,耳聞目染,
對於天下毒物,見識極多。這時一聽聲音,竟是傳聞中一種具有靈性的奇毒之蛇,
名為豹蛇。

    這種豹蛇天下罕見,所現之處,必因產有靈藥,因而守護一旁,準備服用靈藥
解去體中天賦奇毒。那種奇毒,不但生物觸上必死。便這豹蛇本身也會因蘊毒太久
而自斃其身,是以非老是找尋靈藥異果以解毒不可。

    她頭上那只白鳶,乃是長蟲的天生剋星,最喜殺蛇充飢。再毒的蛇,也當不起
它鐵爪銀啄凌空一擊。怪不得雪兒不肯下來了。她想,一面縮回下石的勢子,但覺
一陣乏力,便靠向後背的石頭上。

    「我並不怕死,尤其死在這等毒物身下,更沒有痛苦。然而我怎能暴死此地?」

    頭腦中一陣昏眩,使她不得不閉目喘起來。

    雪兒清亮的鳴聲在頭上鏗鏘地迴響不休。忽然間,她記起那天晚上,從相府裡
逃走出來時,鍾荃湊巧趕上她,把她抱住。那時候,雪兒在上面鳴叫引路,他用那
強壯的手臂,將自己整個抱起,平穩地飛躍。

    那是多麼溫馨和值得憶念的片刻啊?而且還將面頰貼上來,她嗅著那男性的氣
息,一種美妙的刺激,使她全身起了戰慄。

    如今,她也在微微戰慄,她痛恨起世上的一切人,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那卻僅
僅是為了鍾荃的緣故。

    雪兒疾急瀉墜而下,沖得風聲激盪,她不必張眼去瞧,也知道雪兒正和那條特
別細長的豹蛇,展開一幕大戰。不過,她還是睜開眼睛,漠然地注視著蛇鳥大戰的
開始。

    那條豹蛇知剋星已到,卻仗著奇毒無生,並不懼怕,早將極長的身軀盤成一餅,
僅僅伸起那三角形的蛇頭,注視空中敵人來咬。

    雪兒似乎不敢吃它毒氣噴著,因此以極巧妙的飛行術,忽而一衝,到了危險的
範圍之內,立時又直直飛起來,神速靈巧之極。

    每當那條怪蛇略一偏頭,向著那株碧樹頂上的朱果,它便疾衝急墜,使得這條
橫行深山大澤的豹蛇,非全神迎敵戒備不可。

    這樣一上一下,或者是盤空打圈,對耗了許久,陸丹心身交疲,頹然閉目。

    猛可鼻端嗅到一陣極幽細的香味,入鼻便覺渾身起了說不出的快感。

    那陣香氣越來越濃,這時,已不只使人生起快感,卻是陶然欲醺的感覺。宛如
美酒入口令人酡然那種飄飄然的感覺。然而有時也覺得有點兒宿醒未解的難過滋味。

    她又睜開眼睛,只見那豹蛇始終沒有接觸那朱紅的果實。

    「其實此蛇太笨了。」她疲然想道:「只要猛然一偏頭,便可將朱果吞下,那
時,即使雪兒撲下,已來不及了。」

    那條豹蛇果真沒有這種突襲的企圖,雖則不時偏首去接近那朱果,卻始終沒有
突然將之吞掉。

    雪兒卻是每當豹蛇首微側,便疾衝急瀉而下,使得那蛇立刻昂首相向,口中血
紅的蛇信直在顫抖吞吐,發出難聽的嘶聲。

    她不解地移開眼光。現在,太陽已隱沒山背後,雖則天色尚早,但因陽光被山
峰擋住,無端浮動起黯淡的氣氛。

    「我太疲倦軟弱了,咳……

    「現在我似乎不能恨,也不能愛,只能模糊零亂地胡想……

    「要是爹爹不是被崑崙的人氣死,那麼,我便可以安心地和他……

    「可是,問題並不是這麼簡單啊。這不單是爹爹之仇,他…我…」

    她漫然地吁口氣,不願意再想下去。

    身上微微覺得寒冷,她看看那輕薄的白羅衣,覺得的確太過薄了。於是,她忽
然想起繡房之中,圍爐擁裘的溫暖滋味。

    漸漸,暮色遮談了天邊的餘暉。

    她麻木地注視那方白石上的豹蛇,以及那時隱時現的矯健白影。

    猛可腳步之聲傳來,跟著一條長大的人影衝了過去。像一陣風似地那麼快。

    她的眼光稍為抬起一下,然後又垂低了,但僅僅這一瞥,卻已看清那人特別巨
大魁偉的身材,光溜溜的腦袋,周圍一圈白痕,那是橫練功夫中油錘貫頂的功夫。
還有那根又粗又長的黃色竹杖。

    在這沓無人跡之地,竟會有人如風而過,而且也不停留一下,似乎並不驚訝有
位白衣人姑娘的存在,還有蛇鳥之戰。這一切一切,都是這麼令人驚訝迷惑。但不
論是那傻大個兒方巨,抑是山石上倦贏待死的白衣姑娘陸丹,都沒有將這些印象擱
在心中。一是忙得不會擱,一是倦累得不能擱。

    她徐徐閉上眼睛,就像那垂死的老人般,緩慢無力地閉上眼睛。

    腦子中許多活動都停止了,她生像要回到那遙遠的本來的地方,微蹙的眉毛,
漸漸放鬆。

    猛可一陣腳步聲,從那大個兒去路傳來,空中的白鳶也急鳴連聲,倏然束翅墜
沖。

    白影一閃,又復飛上天空,那豹蛇嘶嘶急叫數聲。然後,有人山崩地裂地斷喝
一聲,直震得四山迴響,嗡嗡不絕。

    她也震動一下,睜開眼睛,只見那個像座小山的大個兒,已經衝到潭邊。

    隨著震山搖岳的大喝,他已一杖掃出。同時之間,頭上鳶聲急鳴,風聲颯然而
墜。

    那條豹蛇本來身軀一震,似欲飛購模樣,恰好白影當空罩下,立刻又昂首向上。

    砰地響一聲,竹枝橫掃而過。那條豹蛇靈敏之極,倏地縮頭一閃。

    誰知竹杖上帶起的風力,強烈得迥異尋常。那豹蛇擋不住往旁邊滑開數尺,蛇
頭直貼問石上。

    白影閃處,那只異禽白鳶,打石上掠過,倏然凌空又起,那條蛇不知怎地,已
吃它抓著蛇頸要害直衝上天。

    傻大個兒方巨歡喜地大叫一聲,仰頭去瞧,卻見一點白影,筆直凌雲飛上。

    可是他並非愣楞站著,卻是雙足交換躍跳,老不停下。

    陸丹雖然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然而,她的確沒有力氣去想什麼了。

    轉眼間,白鳶雪兒疾飛而下。

    方巨喜叫道:「好乖,小鳥兒,你找我來麼?」

    雪兒疾如隕星飛墜,直衝下來,方巨叫一聲,連忙伸杖去擋,以免它直衝向石
上,以致撞死。可是他卻沒有想到,那紫檀竹杖堅逾精鋼,即是比石頭還堅硬,那
白鳥碰著他的竹杖,豈非死得更快?

    一陣撲翅大響,那白鳶極為靈巧地煞住勢子,倏然翻過竹枝,掉向那方白石上
的碧樹頂端。

    只見它騰踴而起,利啄上銜著那粒朱果,筆直降落在陸丹胸前。鳥啄伸處,竟
將那粒紅色的果實放在陸丹口中。

    方巨一陣驚詫,想道:「原來此鳥是家養的,竟是那位白衣姑娘養的。」

    一時之間,差點兒忘掉繼續跳躍,敢情他這種動作,乃是象徵繼續奔跑之意。
在方巨本身而言,的確沒有偷懶,因為他寧可奔跑得再快些,也不願意這樣像猴子
般跳躍,那是比奔跑更要吃力之舉。

    他一點兒沒有輕視這位白衣姑娘之意,這刻他已有了錯覺,絕不敢輕看任何女
人,只因地敗在羅淑英那柄樹枝劍下,確實輸得心服口服。

    他只想問問這位姑娘,怎樣才能夠收養這麼奇怪可愛的小白鳥。故此他大叫一
聲,可是,陸丹卻閉目不動,理也不理他。

    她的面色由煞白忽然變得嬌紅欲滴,宛如喝了酒的人~般,不但紅得快,而且
蔓延在整個面龐上。

    他叫道:「喂,姑娘啊,你喝醉了酒麼?你可聽見我的話?」

    她忽然張開眼睛,迷迷濛朦地瞧他一眼,星服迷離,極是動人。

    他喜叫道:「啊,你這樣太好看啦!」

    陸丹這刻胸中如被火炙,燙得五臟俱備,渾身冒出點點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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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迷離地瞧他一眼,便閉上眼睛。方巨咕噥一聲,忽然轉身疾跑,霎時遠遠
去了。

    原來陸丹適才所服之果,乃是道家玄門稱為醉果的罕逢靈藥。惟終南山偶爾產
得此果。終南山即秦嶺,據三秦記謂:秦嶺東起商、西盡汕、隴。東西八百里。乃
是我國大大有名的靈山,古名亦稱地肺。

    這醉果常人誤用,視其體質強弱,醉倒十天八天不等。練有正宗內家功夫的人
服了,按照其功力,醉昏三五天個時辰不等。若給道家練氣之士服下,則除面現醉
容之外,並無他異。而且立增修練之功。

    那歹毒無比的豹蛇慣服各種靈藥,是以得識醉果之性,不敢速爾吞已惟恐一旦
醉倒,豈不立刻碎身於白鳶鋼爪之下?

    陸丹乃是峨嵋摘傳內功,服下醉果,但覺酒氣盈鼻,五內俱熱,禁不住立刻運
功行氣以抗拒,正好吸收了那醉果的靈效妙用。

    霎時間五面緋紅,丹暈欲滴,勉強睜眼迷離地瞧大個兒一眼之後,便立刻墜入
一種極離奇微妙之境,似醉非醉,又不是打坐練功時那種人我懼忘的境界。

    但覺此身如真似幻,若有還無。全身一股熱流,貫行經脈之間。那真氣之源的
丹田,更覺凝練沉穩。

    她越坐越舒暢,不覺旭日已升,鳥聲吱喳地跳躍林間。

    太陽直移到中天,她仍在石上盤坐練功,白色的羅衣隨風飄擺,十分好看。

    本來是蔓延到耳後的醉紅,此刻逐漸消退,只剩下頰上兩團紅暈,似是嬌羞時
泛起的丹暈,又似是微酡時的醉顏。

    傻大個兒方巨又從那邊遠遠出現,他可不知終南山究有多大,只沿著山腳而跑。
這一夜零半日工夫,竟也跑出五百多里。剛好繞了一圈。

    陸丹張開星眼,但覺身體十分舒暢,早先困擾她的病魔,不知到哪裡去了。

    白鳶靜悄地在頭上盤旋,這刻清亮地鳴一聲,飛落她的肩上。

    她宛如從別個世界回來似的,感慨地抬手撫摸雪兒健翎。

    她記得十分清楚,那大個兒回轉來一杖掃倒那條毒蛇,然後雪兒便乘隙將那蛇
攫上高空。大概是摔在什麼大澤之中。然後飛回來,將那枚朱紅色的果實給她服下。

    那大個兒的憨直說話,她也聽得非常清楚。他乃是直著嗓子說她好看。那時她
雖然心中傷惚,但也能夠覺出他真誠的樣子。

    然而那大個兒為什麼老是跳著,而且又飛跑而去。這卻是超乎她之外的事,這
刻,她忽然瞧見那座人山似的大個兒,又復扛杖跑來。

    她只須遠遠一瞥,便發現這大個兒有點不對,從他腳步之間,以及那種神態,
分明是經過長久的盡力奔馳而致。

    須知方巨乃是天生的飛毛腿,故此腳程極快。但人的體力總有個限度,最少也
得休息一下,進點兒飲食,然後才能支持長久和極度的消耗。

    可是方巨這時乃是盡力奔跑,一點兒也沒有休息。更不必說進食,正是因為後
面這一個原故,才使他的體力極迅速地不濟起來。他除非吃得飽飽的,否則,氣力
便會因之消失。

    陸丹真個按捺不住好奇心,驀然飄身下石,站在路上。

    方巨一徑衝近來,喘息之聲,已經老遠聽到。

    他老是疲累得想睡覺,肚餓一事,已因過度用力辛勞而感覺不出。

    迎面擋住去路的白在美人,卻令他精神一振。由衷地叫道:「啊、你還在這兒,
沒……事了麼?」

    原來他昨夜忽然折回來,乃是想起那位白衣姑娘滿面病容。這傢伙俠義之心一
動,想出個笨主意,認為只要自己沒有停步,便不算違背諾言。故此回轉去瞧瞧那
位白衣姑娘,看看能否幫助她。

    一到那兒,便見鳶蛇爭持正劇。他當然不喜歡那條難看的毒蛇,便一杖掃去。
那白鳶眨眼間丟掉毒蛇而飛回來,將那粒紅色的果子銜向白衣姑娘口中。之後,她
的面色立刻變得非常之紅,紅得十分好看。不覺心頭大悅,讚美一聲之後,便轉身
跑了。

    這時得見那位美麗的姑娘,白衣如風,迎風仁立路中。心中又是一陣高興,脫
口問候她一聲。

    他本以為那位姑娘定會因自己去勢猛急而躲開,哪知臨到近切,她依然仁立不
動。

    但見她滿頰生春地微笑一下,好看是太好看了,但應該趕快閃開啊!

    心中想著,口上已嚷出來:「你倒是閃閃啊....」

    話聲出口,自己龐大的身軀已衝近了,相距不過兩三尺,以他的腳步,兩三尺
簡直不算是距離。

    鼻端但覺醉人的香氣直撲過來,可是那位白衣姑娘,仍然站在他前面兩三尺遠。

    他一時以為自己已停了步,吃驚地道:「不行哪,我不能停步啊。」

    那位白衣姑娘甜甜地笑~下,道:「你不必著急,因為你還在跑呢……」

    方巨轉眼一看,兩旁樹木直往後退,這才相信自己沒有止步。

    那位白衣姑娘陸丹敢情正施展開上乘輕功,全身紋絲不動,只腳尖輕點,便隨
著那巨人的身形飄飄後退。乍看來果真像是沒有移動。

    這種極上乘的輕功,和移形換位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移形換位妙在方向不定,但迅速得簡直像沒有移動。至於她此刻卻是直線後
退,因別人之快慢而快慢,宛如對方之衝力能夠將她推動似的。

    武林稱為浮光掠影的上乘輕功,便是這一種了。

    陸丹本來未有這種功力火候,但此刻卻不假思索便運用自如。心中立知是因為
服那枚朱果後的靈效,芳心甚喜。飲水思源,這傻大個兒應記首功。

    她的聲音有如銀鈴般清潤,甚是悅耳。方巨心中十分願意聽到她的聲音,正待
告訴她。卻聽她又適:「為什麼你不能停步呢?告訴我可以嗎?」

    銀鈴般的聲音,加上春留玉頰,又是美麗,又是可愛。

    方巨大大喘息一下,用手掌抹面上直流下來的汗珠,道:「我被大小姐打贏了,
我們說過若果我輸了,便要繞這什麼山老跑……」

    陸丹不由得心中一驚,付道:「糟,怎會有這種事發生的呢?若果真是賭約,
我可真無法攔住他,也不忍攔住他而使他毀約敗盟。」

    「是哪一位大小姐啊?」

    「是一位……一位姓羅的大小姐……」這個羅字,特別叫得響亮,顯示出一種
因能夠記憶起這姓字的得意。

    陸丹腦筋一動,立刻聯想到那本劍書的主人,駭然叫道:「是她?怎麼會是她?」

    她立刻覺得絕望了。因為她從師父的口中,曾經得知一點兒關於羅淑英的事,
雖不詳知,也明白這位武功超絕天下的前輩,心腸甚硬。

    這樣,眼前這個傻氣的大個兒豈非無法挽救。因為她早就動過念頭,希望問知
要賭之人是誰之後,也許可以找到那人,然後想法子迫那人立刻來止住這樁事。然
而,那人既然是羅淑英,她便不能妄想了。

    傻大個兒的汗珠顆顆像黃豆般大,直掉下來。

    她滿是憐憫地瞧著他,不知如何是好。

    方巨道:「你說些話啊,我喜歡你的聲音·、…·」

    「啊,是麼?你……菩歡聽些什麼呢?你姓什麼?是哪裡人?」

    方巨氣喘不已地道:「我叫做方巨,媽叫我巨兒……」他可忘了回答籍貫。

    陸丹憫然一笑,道:「你的名字好極了。巨兒,巨兒……」她漫然叫了兩聲。

    「巨兒你為什麼要和大小姐動手呢?啊,你不必費氣回答,讓我猜猜,若是對
了,你就點頭。」

    方巨吃力地應聲好。

    「你得罪了她,所以跟她打起來了?」

    「不是麼,那麼是她先欺負你?」

    「啊,又不是。那麼是因為你和她有過什麼仇恨,可是你年紀太小,哎是不是
你的父母和她有仇?」

    「又不是,可是你師父麼?」

    「這次對了。你師父命你去找她?」

    「啊,既不是你去找她,那便是她找你了?晤,是碰上了?」

    「她說若果你贏了,便繞著終南山跑圈子直到筋疲力盡地死掉?是麼?我想這
不會錯,她大概不肯親手開殺戒……」

    兩個人面對面極迅速而移動,她那好看的飄飄白衣,襯起那人山似的方巨,簡
直是匪夷所思的一幅圖畫。

    經過一座林子,又是一座樹林,怪石亂崗,危崖峭壁,也不知已跑了多遠。

    方巨腳步有點兒踉蹌,那根粗大的紫檀杖,在肩上直向下歪溜,顯然有點兒把
持不住。

    她的眼光,滿是憐憫擔憂的味道。只因為在極短促的時間中,她已和他建立起
甚深的感情。她能夠深刻地瞭解體味出這個傻渾的大個兒天性中的善與美。

    她知道他有一顆善良而俠義的心,而且誠實、坦白,就像天真未鑿的孩子般純
良可愛。卻比孩子多了判別善惡的意識。

    這刻,她能仍然生存在這人世上,以及使用上乘的輕功,這些都是這位好心腸
的大個兒所賜,她豈能忘記他這思德?然而,她此刻只能憐憫地瞧著一切事情發生,
竟無能為力去保護這傻得可愛的巨人。

    她憫然長歎一聲,道:「她的法子真個高明,不是麼?她不必親手殺掉你,只
支使你自己筋疲力盡地倒斃荒山。」

    方巨氣喘喘地駁她道:「不,她不想殺我,只想親手殺掉師父。她還囑我記得
在要緊時丟竹杖,我聽她的話,所以沒有撞著那根樹枝的尖……」

    他一說話,更加喘得劇烈,叭啦大響~聲,肩上的紫檀杖掉在地上。

    方巨沒有停步去抬,卻立覺輕鬆不少。試想那根紫檀杖重逾精鋼打就,在他此
時的疲乏之軀,正如百上加斤,吃力之極。

    他大大喘口氣,又道:「她罰我繞山跑得筋疲力盡,我可不敢怪她。因為我那
時候真不該看不起她人小……」

    陸丹忍不住尖叫一聲,倒把方巨嚇得腦袋清醒一下。

    叫聲中,她倏然向橫一閃,伸腳一勾,方巨噗地絆倒地上。

    他大叫一聲,想爬起來,卻因手足俱已酸麻,竟沒有成功。

    她尖聲叫道:「你不必跑死啦……」

    方巨在地上氣喘吁吁,心中糊塗得緊,不知她話中之意。

    陸丹似乎太興奮了,本來已經嬌紅的面龐,此刻更加紅些。

    她蹲下來,溫柔地問道:「你可曾摔疼了?我可不是想摔你一交,可是,除了
這樣之外,我有什麼法子可以使你不走呢?」

    方巨道:「我為什麼可以不再跑呢?」說著話時,掙扎著翻身坐起來。他僅僅
坐在地上直起身軀,已經高得很。

    陸丹安慰地微笑道:「你可以不跑了,因為大小姐並沒有要你跑到死為止啊,
她只要你跑到筋疲力盡,你瞧,你如今不是已經筋疲力盡了麼?」

    他快活地叫一聲,道:「對呀,哈,你真好,你太好了……」

    她又微微笑一下,道:「你再休息一會兒,我們便出山去。」

    她忽然微微一怔,方巨喜不自勝,道:「你可管吃的麼?」

    這句問話不啻一柄鋒快的利刃,颼的刺進她心中,剛才她正因身邊無錢而微微
發征。

    她趕快笑一下,道:「你放心,我管你吃的。」

    方巨道:「那就行了,巨兒的命真好。」

    他開始休息著,陸丹生恐他因好勝而不肯休息,便逗他說些閒話,方巨對那只
神駿好看的白鳶雪兒,甚感興趣,於是便成了他們的話題。

    陸丹告訴他道:「前年我在峨嵋,因為我是跟著師父住在後山一處叫做碧雲崖
的一座小庵裡,那碧雲崖高插入雲,石崖上滿佈青苔,乍看來真像一片碧綠色的雲,
我練輕功時,常常在這片危崖石壁間上落……」方巨忽然截斷話題,問道:「我想
練那些跳房子的功夫,你能教我麼?」

    她點點頭。

    方巨道:「那麼我先跟著你啦,等學會了跳房子再找師兄去……」

    陸丹道:「你有師兄?那很好,他在什麼地方呀?」

    方巨道:「他……他在那個寺院中。」陸丹本想問問他的師兄叫什麼名字,可
是一聽見是在寺院中,以為是個和尚,便不在意,隨口問道:「你師父也是個和尚
麼?」一面瞧瞧他的光頭。

    方巨點點頭,道:「師父是和尚,但我卻不是……」

    她道:「啊,原來你是練油錘貫頂的功夫,所以像個和尚,咦,我們講到什麼
地方去了?」

    方巨咿唔幾聲,卻說不上來,陸丹星眼一閃,繼續追:「對了,我說到練輕功,
那天拂曉,我出庵走到崖下,忽然瞧見崖上兩文多高之處,一團白影,停在那兒。
當下飛身上去一瞧,原來那裡有個尺許的洞穴,穴口一隻白色的鳥,緊遮住洞口。
我記得這裡本來沒有洞穴,定眼看時,那白鳥已僵斃,但那只鋼爪深深抓在洞口,
用身體遮住洞口。

    當下我輕巧地將那只白色的大鳥弄開,只見那洞穴只有尺許深,洞口周圍都有
綠苔結成的網,碎成一條條地掛著,這時,我才明白這個洞穴本來已經存在,只是
被綠苔封住而瞧不見。」

    「我再定睛細看,只見穴中一隻出毛的小鳥,定睛瞧著我,那樣子似乎在觀察
我是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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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靈鳥報恩古劍組學
                                                               
    方巨又打斷她的話柄,叫道:「這小鳥兒真靈啊,是麼?」

    陸丹螓首輕點道:「是的,當時我忽然不忍嚇著它,便對它說我不是會弄死它
的,然後伸手把把它捧出來。」

    「它果然動也不動,任得我捧出來。」

    「回到庵裡,師父瞧見了,告訴我說,這是大雪山特產靈禽白鳶,啄利爪堅,
飛行絕速,而且能知人意,生平以蛇為主糧,仗著一飛沖天,瞬息千里,故此可以
遠出尋蛇裹腹。

    「師父又看看那只已死的大白鳥,判斷它是因為被一種不知名的毒蛇咬死,這
倒是不時會發生的情形。

    「因為一生以蛇為糧食,想那深山大澤之中,什麼毒蛇都有,往往會不慎而同
歸於盡。」

    「這白鳥臨死時,將小雛銜到峨嵋來,卻不解何故?」

    「過了半年,那鳥兒長大了,渾身也是雪也似白,於是我命名為雪兒。只因它
幼年時,沒有以蛇肉喂哺,故此比它母親差不多小了一半,卻極為靈駿可愛…」

    那白鳶撲翼降在她肩上,鳴叫一聲。

    她又道:「那時它已長成,常常一飛沖天,瞧也瞧不見,忽然在一個月圓之夕,
用嘴拉我衣裳示意,直帶我到往日救它的洞穴之處。

    「那時洞口又被綠苔掛下遮住,我撥開一瞧,只見銀光閃閃,似乎要和天上的
冰盤爭輝,探手一摸,觸處是劍柄。拔出來時,容容易易便拉出一口連鞘的寶劍,
便是這一柄了。」

    她晃晃肩頭,背後斜插的劍柄,那銀白色的穗子,不住搖擺。

    「於是我才知道當日那大白鳶將雪兒放在那洞穴中的用意。師父一見此刻,立
刻大為驚贊,獨自將劍鞘上的字跡研究許久,跟著一次又一次地下山求教飽學宿儒,
差不多半年時光,才弄懂了劍上字跡的意義。

    「我辛勤地苦練了一年,就在前個月師父忽然坐化了。臨死前命我將一部劍書
送回大小姐處,著我不可和她見面,因為她當年求得大小姐的攔江絕戶劍法時,曾
經答應為大小姐辦一件事。可是後來師父忽然又不願辦那件事,結果不敢自己送回,
也著我不可露面,恐怕有意外,唉,以後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也不願意再提起。」

    方巨喃喃道:「大小姐真可憐,師父說給我聽時,我差點兒流下淚來。」

    他隨即將羅淑英那段淒艷的往事說出來,陸丹聽罷,早已清淚滿腮。

    她徐徐拭掉淚痕,仰面看看天空。這時,天色已是近暮。
    她幽幽地長歎一聲,道:「唉,天下的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啊,我再也不願見
到他…」

    柔腸一轉,又想道:「我真不可再見到他,若再見到時,必定會被他那誠樸的
樣子所迷惑,又會聽他的哄騙。當日朱大嬸未死之時,老是說男人不可靠,她的話
真沒錯。」

    想起朱大嬸,便聯想起朱修賢這位年屆中年的男人,原本是她父親陸平的拍檔
夥計。自從二十年前陸平比劍回來,鬱鬱數年而歿後,他也就攜眷長居峨嵋。他的
妻子朱大嬸,除了照顧丈夫和一個十六歲的兒子外,便是照應陸丹的衣食瑣碎。

    她倒是覺得那位朱修賢大叔十分端謹,只不知朱大嬸何以老是說男人不可靠的
評語。

    現在,朱修賢早應回來,可是為什麼沒到洛陽找她?這誠然是不解之謎。

    她自劫鏢至今,為時已有兩個月之久,如今,她已不必找鄧小龍的晦氣。

    因為她能夠比之鄧小龍那種關係更為直接地找到崑崙門人,但正因如此。她必
須立刻將劫縹之事了結。

    不論交還鄧小龍抑是另作處置,也得將這件尚在轟傳江湖之事作個了斷。

    這一點倒是落在天計星鄧小龍的算中。估計如果是她幹的話,只須置之不理,
她會比他更為難受。反正鄧小龍已得到鍾荃之助,有三十萬兩銀票賠償貨主,除了
因名譽受損害而憤憤不安外,卻是一點兒也不必著急。

    不過,她很快便為了目前現實的窘境而擔心,她知道這個長的像座人山似的大
個兒,此刻全部倚賴著她。

    她心中略一盤算,便決定先回峨嵋再作計較。也許朱大叔已返峨嵋,即使不然,
也有朱大嬸或者一干同門可以商議。這樣比起流浪江湖,囊空如洗的是好得多了。

    然而她不知自己應如何應付這漫長的路程。她的心思從沒有轉到過偷盜上面。
這正是名門弟子之與眾不同之處。否則以她的身手,天下財寶,簡直俯拾即是,又
何須傷腦筋費精神。

    她自己是兩日兩夜沒有進食。自服靈藥醉果之後,身體已經完全得痊。和方巨
鬧了一會兒,猛可也覺得腹饑之極。

    暮色漸深,山風清冷吹掠,使人泛起淒涼之感。她記起往昔聽過戲文中,那秦
瓊賣馬的故事。英雄潦倒,窮途末路,的是令人扼腕歎息,而她此刻正是感到這種
況味。

    她轉眼瞧瞧方巨,只見他已經不再氣喘,一切都恢復過來的樣子。

    可是他仍然坐在地上,並不起身。她問道:「你好了麼?」

    方巨道:「好是好了,可是比沒有好之時更壞。」

    她訝道:「這話怎說?」

    方巨道:「剛才疲累得要命,所以不覺肚俄,現在不累了,卻餓得難受。」

    陸丹盈盈起立,星眸一轉,道:「那麼你且坐坐,我…去想想辦法。」方巨還
未曾做聲,她已飄然飛開兩三丈遠。那種飄忽神速,難以形容。

    他一點兒也不知陸丹的困難,以前和張萬那場窘困的經歷,早已忘掉了。

    不過,他到底爬起來,晃呀晃地往回路走。這時,陸丹早隱沒在山中,那只神
駿可愛的白鳶雪兒,也跟著她飛去。

    他走了好遠,才停住腳步,面前的地上擺著那根黃澄澄而帶出圈圈紫暈的紫檀
竹杖。他彎腰拾起來。但覺那杖比平日重了幾十倍。

    當他扛著竹杖,回到老地方不久,叢樹密林中白影倏閃,定睛瞧時,陸丹已飄
飄飛馳回來。

    她的手中倒提著一頭鹿,向他微微一笑道:「你的難題解決了,瞧,這頭鹿好
肥啊!」

    方巨皺皺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她訝道:「咦,你不高興吃鹿嗎?」

    他道:「不是,我……我不敢吃生肉。」

    陸丹這才得知究裡,猜忖出這位傻大個兒乃是因為不好意思拂逆自己的美意,
卻因又怕吃生肉,是以方才著實為難了一陣。

    於是她笑道:「誰要你吃生肉來?剛才我已瞧過,打這兒直穿出去,不過十里
左右,便有人家,大概是些住在山中的樵子獵戶吧,可別要是寺庵才好。我們到那
裡去討個火種,我親自燒烤你吃,這正是我最拿手的好菜。」

    方巨一聽,連口涎都掛將下來,但覺腳軟無力。

    陸丹道:「走吧,要不你慢慢走,我先去燒烤……」

    方巨立刻邁步前奔,一面道:「不行,等會兒若是迷了路,我可要餓死啦,我
是怎樣也跟定你了。」

    她嫣然一笑,身形動處,穩快如行雲流水,輕靈似仙子凌波,忽已趕在方巨前
面。

    兩人穿過密林亂崗,棘叢危崖,方向指向東南。不管前路崎嶇艱險也好,寬闊
平坦也好,一徑前走。

    十餘里地,雖說方巨疲乏之軀,不足言快。但比之普通人已不可同日而語。兩
盞茶工夫,他們已穿過最後一片密林,走出平地。

    但見前面一片土坡,坡上不齊整地蓋著十餘座房子,有的是石屋,有些是木屋,
看起來全都堅牢得很。

    兩人一徑走上土坡,立刻有幾隻狗兇猛地吠叫起來。

    那些屋子後面,有塊平坦的空地,幾個小孩在玩耍著,聽到狗吠之聲,齊齊向
這邊來瞧。

    這些孩子們全都衣衫檻樓破舊,身體卻十分健壯,皮膚被日光曬得紅紅黑黑。

    他們雖然都被方巨的偉巨身量以及陸丹白衣如雪、容光照人的景象所驚訝。但
仍有兩個孩子立刻大聲地喝住狂吠的狗。

    陸丹緩緩向那邊走過去.經過一座石室之前,步聲一響,跟著一片白光,向她
迎頭撒了。

    她是何許人也,雪白的羅衣飄飛一下,人已移開數尺。

    那片白光落向地面,發出沙的一聲。屋子裡立刻出來一個婦女,手中拿出一個
木盆,雙眼愣愣地瞧著陸丹。

    陸丹向地微微一笑,道:「你!」聲音如銀鈴乍響.甚是好聽,

    那婦人猛可驚醒,一迭聲告罪道:「剛才潑水,沒把姑娘濺上吧?咳,真該死
——」

    她的眼光一轉,乍瞧見後面那座人山,禁不住哎地驚詫叫出聲來。

    陸丹微笑道:「不妨事,我沒濺著。請問你這兒可有火種麼?」

    她舉舉手中的肥鹿,那婦人一瞧,已經明白她討火之意,連忙道:「有,有,
這兒都是人山打獵的屠戶。連燒烤用的鐵叉和架子全都有。我這就搬出來……」

    陸丹將肥鹿放在屋側的空地上,然後跟那婦人進屋,把一個鐵腳架子拿出來,
這鐵架少說也有六七十斤重,但她只用一隻手握住一頭,便輕輕取出屋來,她那只
纖細的手粉搓玉琢般潔白和柔軟,卻有這種駭人的力量。那婦人不覺駭得愣了。

    跟著又將鐵叉搬出來,方巨已奉命去弄些干木頭來。

    片刻間,鐵架擺好,木頭也弄來了。而陸丹也依著那婦人指點,尋到一道溪澗,
將那肥鹿剝洗乾淨,用鋼叉貫穿住,回來放在架上,然後燒火烤燒。

    不久工夫,肉香瀰漫.把一旁的方巨引得口涎直流。

    隔鄰的婦人們,都熱心地送給他們一些配料。不過,她們又忙著燒晚飯,故此
沒有呆在一旁絮聒。

    只有石屋這婦人,已將晚飯燒好,不免要招呼一下這位奇異的客人。

    陸丹從她絮絮閒話中,得知她丈夫姓蔣,本來也是行獵為生,後來卻跟著一位
官兒當起差來。

    半個月前她丈夫忽然回來,甚是闊氣,不但有十幾兩白花花的銀子,而且還給
老婆帶回幾件銀打的首飾。

    陸丹聽到這裡,卻見她面上毫無歡快之客,不覺搭口道:「那不是很好麼?不
但有銀子,而且他也很有心啊!」

    那蔣家婦人接著道:「唉,果真這樣就好了。那死漢子以往本來甚是規矩,除
了兩盅黃酒之外,什麼都不愛,事事也不懂。可是自從跟了那姓黃的什麼官兒,在
洛陽住了整整兩年。什麼玩意兒都嗜愛……」

    她頓了一下,瞧見陸丹並無不耐煩之色,便放膽繼續訴苦:「這次那漢子回來,
再耽呆不住腳步,老是往孝僅城裡去。一去使幾天才回來一趟。這也罷了,男人家
總得往外邊走動走動啊!」

    「姑娘你說對麼?可是那死漢子昨天回來,頹頹喪喪的一副模樣,今早又溜了,
卻把我的銀簪給偷走……」

    陸丹這才知道這個婦人對丈夫最大的不滿,還是在於將銀子花光,還偷去首飾。
禁不住舉手摸摸自己的頭,猛可發現一根赤金風頭釵,還別在鬢角上。不由得玉面
生春,丹暈滿頰,高興地笑起來。

    那婦人瞧著她,一時也為這種特別煥發的容光而愣住。

    陸丹懸慮一消,頓覺輕鬆之極,順口吟道:「……顧我無衣搜益篋,為他沽酒
拔金釵……」

    猛可味出這兩句的含意,全不肖這對夫妻的情形。人家是柔情蜜意,憐受到了
極點。

    故此一見丈夫,使搜索箱子,找出衣服來,丈夫無錢沽酒,便拔了頭上的金釵。
這種恩愛的情形又豈是面前的這個滿口死漢子的婦人所省得。不由掩口失笑。

    但她隨即聯想起自己,她是願意這麼做的,假如有這種機會的活,可是為誰而
付出萬縷柔情呢?

    一種心灰意冷的意味,直襲心頭,滿頰丹春,立刻變成含愁脈脈。她輕輕地歎
口氣,眼光惘然地投向熊熊烈火中。

    火舌不規則地躍跳著,在更深了的暮色中,映得周圍都變成明暗不定的紅色。

    山中行獵,往往結隊一去數日,這刻大概是未屆歸期,因此並沒有男人歸來。

    那婦人又嘮叨地說起來:「咳,我早就說過,銀子得來容易,花得也快,那死
漢子還不是一下子賭輸精光……」

    方巨在肉香撲鼻中,肚中咕嚕直響起來,但他忽然瞧見陸丹臉上落寞惆悵的神
色,因而不願做聲。

    陸丹輕輕唔了一聲,不知是對自己的幻思空想而發,抑是下意識地應付這婦人。

    但這婦人立刻像得到鼓勵地道:「那充漢子起初回家時,把什麼都說出來。他
說有一天深夜,被命去扛一口大木箱,埋在後花園中,這樣便得了許多銀子,但也
被打發回來。他說這口箱子必定是有個活人給理了……」

    陳丹微微眉,問道:「為什麼會有個人呢?」

    那婦人囁嚅一下,道:「我說了姑娘可別怪我……」

    陸丹立刻觸起好奇心,追問道:「不妨,你說出來好了。」

    方巨在一旁哎地叫一聲,敢情那只烤鹿已發出焦裂聲。

    肉香更濃,引來好些孩子圍在熊熊火光周圍,瞪眼直瞧那只烤鹿。

    陸丹不歇地轉動架上的烤鹿,轉面向方巨道:「再等一會兒便可以吃了,你且
忍耐一下行麼?」

    方巨嗯了一聲,把唾沫吞回肚中。

    那婦人道:「這是死漢子說的,自從那晚他們闖入後進上房中,卻瞧見紅紗蚊
帳的床上,似乎是那位三妻太躲在裡面。他們將那口木箱扛出去埋好之後,翌日,
聽說那位三妻太自縊死了。」

    她頓了一下,只見陸丹仍現茫然之色,便又道:「姑娘啊,這是……使人猜想
到那些不規矩的事兒上面哪!」

    聲音已壓得很低,彷彿不想給方巨聽見,陸丹猛可醒悟過來,不覺玉頰暈生,
羞得垂下眼簾。

    熊熊火舌吞舞中,但聽那烤鹿吱吱直響。

    她隨手拿過那蔣家婦人搬出來的尖刀,剜下一小塊腿肉,自個兒輕輕咀嚼起來,
試試味道和火候。

    方巨咕的一聲,又吞下一口唾沫,陸丹可聽見了。

    她微笑道:「現在,該是輪到你大嚼之時了……」

    話聲未歇,刀尖微一使勁,割下一大片肉,刀尖一刺一挑,便巧妙地將那塊肉
刺在刀尖上,遞給方巨。

    方巨魯莽得可以,伸掌便捋,那大片肉是被他攫去了,可是手掌也給尖刀刃鋒
劃了一下。

    旁邊那婦人啊了一聲,大聲道:「那刀很是鋒快,你的手指別給割斷了。」

    方巨拿著那塊熱辣辣的烤鹿肉,往大嘴巴裡便送,轉眼間已吞下去。

    陸丹在這頃刻間,靈敏地又割下一大塊肉,掛在刀尖上,遞到他面前。方巨仍
是大拿一伸,沿著刀鋒將烤肉捋去。

    他一連吃了四大塊,快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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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3 21:12:05 |只看該作者
陸丹抽空割了一小塊,放人口中,敢情她也真餓了。

    那蔣家婦人什麼都不注意,只非常留心地瞧那方巨攫肉的手掌。她分明瞧見這
位巨人每次都是伸掌將整柄尖刀鋒刃握住,然後沿著鋒刃抽滑出來,順便將烤肉抓
在手中。

    這柄尖刀原是用作屠殺支解獸類的利刃,鋒快之極。尋常那些野獸骨頭輕輕一
劃,也得開道口子。

    照這樣推論,那巨人毫無顧忌地以掌心或指節劃過刀鋒,早該肉綻骨裂才對。
然而,她卻瞧不見那巨人的手掌有什麼異狀,使她不由得極為驚訝。

    陸丹體貼地道:「巨兒你別吃得太急,當心把肚子撐疼……」

    方巨忙得沒有工夫說話,用眼睛向她笑一下。

    陸丹拿起木盤,利落地割下許多片烤肉,放在盤中。立時香味更濃,隨風四散,
引來不少守門看戶的狗,一徑在四周的孩子之間,鑽來走去。

    她將滿盤烤肉,放在方巨面前,自己也吃了幾片,然後飄飄走開。

    隔了好一會兒,白影一閃,她已回到火堆邊,手中捧著十片巨大的樹葉,水珠
兀自點點滴滴,另外還有幾條山籐。

    方巨不理會地幹什麼,逕自大嚼不休。看他吃相之窮兇惡極,可真是餓得急啦!

    陸丹一面檀口微動地吃著,一面將那些樹葉鋪排好,割下另一邊的脊肉和腿肉,
放在樹葉上,仔細地包裹好,用山籐捆個結實。

    現在,已解決了目前一個問題,微笑一直逗留她的唇邊,配襯起玉頰一片丹暈,
美麗可愛之極。她甚至輕鬆得低聲地哼起兒時熟悉的曲調來。

    早先她去獵鹿之時,不但試出自己的輕功,已臻絕妙之境,而且她還練了一趟
劍。以背上背著的太白劍,練那庚金劍法。但覺內力溢於劍外,那股劍氣,已是銳
利得近乎有形。而且招式間得心應手,極盡這套古代玄妙怪異的劍法之精微奧秘。

    她那失去好久的自信心,在頃刻間已經完全恢復。這正是她之能夠十分和靄耐
心地對待別人之故。每當一個人失去自信心之時,都會變得特別地煩躁不耐,絲毫
不能容忍。

    至少在目前說來,她已暫時忘懷了鍾荃這件事。因為此刻地老是想著明年中秋
之夕,如何能在南昌百花洲的劍會之中,一舉壓倒天下高手,奪得第一劍家的盟主
寶座。這固然是她父親陸平昔年未酬的壯志,同時也是她個人的野心。她將不惜一
切地去達到這個野心。

    據她所知,鍾荃的劍法功力,都可能比她略高一點兒。那名震天下的毒書生顧
陵,練有那種無形的潛力,威力不可思議,更是在她之上。

    然而此刻她因得服靈藥導果,功力陡增,便可以將鍾荃從勁敵之列中除掉。

    武當的玄機子、華山的桑姥,都不必考慮了。只有那毒書生顧陵,卻仍然不能
輕視。

    不過她也發現自己那柄太白古劍上,能夠吐出勁銳的劍氣。這一點大概能夠抵
敵住他那種怪異的潛力。

    在招數上而言,她會峨嵋鎮山的陰陽劍法,道家太清門的攔江絕戶劍,以及太
白劍上刻著的庚金到法。

    尤其是最後的一種劍法,應足以克制住毒書生顧陵的白金折扇。(她仍不知道
顧陵另有一柄阿奇弓,傳了天下第一奇人瘟煞魔君朱五絕的十八路無敵神弓)。

    好在如今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她這次歸返峨嵋,便須痛下苦功,以求屆時一
出手,震驚天下。若那毒書生顧陵不參與劍會,則她還要去尋他,決個高下。

    蔣家婦人終忍不住,問道:「姑娘啊,那位相公好像不怕刀子鋒利,是麼?」

    她微笑一下,道:「你的眼力真不錯,刀子可剁他不動呢……」

    蔣家婦人作出女人特有那種竊竊私語的態度,悄聲道:「他可其高大啊,就像
座人山般,我這一生不要說親眼見過,便是聽也沒聽過,剛才聽姑娘叫喚的口氣,
他敢情是姑娘的晚輩……」

    她又微笑一下,沒有做聲。

    那婦人繼續喋喋道:「起初我瞧見姑娘時,還以為是位仙女下凡哪.這白衣裳
太好看啦,後來見您也吃鹿肉充飢,我才知道您不是天上的仙女,」

    陸丹勞心一動,故意要作弄她一下,倏然力貫雙掌,虛虛向面前的火堆壓下。

    燃燒得正猛的火堆,本來火舌亂吐,這刻忽然暗淡無光,只剩下淡淡的一堆紅
影。火勢一煞,四周立時黑暗。

    方巨剛好已經吃完,她銀鈴似的聲音驀然升起來:「巨兒,走啊……」

    方巨靈敏異常地一骨碌爬起來,扛杖便跑。他是天生的飛毛腿,閃眼間已跑及
沒了影兒。

    那婦人正因眼前一暗,朦朧中但聽那位白衣姑娘以及那座山人,已經沒了影子。

    她嚇得念聲救災救難觀音菩薩,跪倒地上,一面念叨道:「小婦人可不知道是
龍女和金剛顯現,剛才胡說八道,請神仙千萬莫怪……」可笑她竟然將佛門護法金
剛以及菩薩侍女當做道家的神仙亂叫。

    且說陸丹雖是比方巨慢動身,可是她的動作神速之極,撤掉封住火焰的掌力,
拾起那包烤肉,以至於晃身飛走,幾乎是在同一剎那完成。

    眨眼間她已趕在方巨頭裡,逕向南方偏西直走。

    方巨撇開大步,疾如奔馬,激盪起呼呼風聲。可是,前面三尺左右,那白衣飄
飄的身影,老是相距那麼遠。

    他快一些,陸丹也快一些,他慢,陸丹也慢.激得方巨亡命疾奔。

    陸丹走廠一程,忽然完全不必用力,便自然地飄飄直向前飛。她心中一喜,想
道:「天啊,這浮光掠影的輕功,居然我練成啦……」

    原來她這時根本不需著力,憑著那一口幾乎能夠馭氣蹈虛的真氣,極巧妙地借
著後面方巨沖激起的氣流,身形便不即不離地定在方巨身前三尺左右。一任方巨死
沖疾馳,卻連半寸之差也不能改變。

    霎時間,飄飄白衣的倩影又不見了。

    方巨眼睛一眨,以為她給丟掉了。正待停步,卻聽到銀鈴似的聲音在耳後響起
來:「巨兒,別停步啊,你可是累了?」

    傻大個兒嚇了一跳,想不出那陸丹怎會到了身後耳邊說話的。急忙衝刺,立刻
又快得像離弦之箭。

    陸丹芳心又是一喜,因為她敢情吊在方巨身後,也同樣能施展浮光掠影的奇功,
憑藉著方巨衝過空氣那股渦流,便能夠如影之隨形,如疽之附骨,再也被他擺脫不
掉。

    大約跑了兩個時辰,方巨的速度已經緩慢下來。

    她一扭身,又走在他之前,回轉身軀,就那樣面對面地繼續飛移。

    方巨面上已是汗珠點點,本來他已經不歇地奔跑了一晝夜,體力還未曾完全恢
復過來,又覆亡命苦奔,便是鐵鑄的金剛,也吃不消了。她道:「巨兒,我們歇歇
吧,你還不累麼?」

    方巨倔強地搖搖頭,汗珠直飛墜下來。

    陸丹忽然發覺自己的目力,比之未服醉果之前,又增進了不知多少。

    這刻雖是在沉沉黑夜中,但毛髮畢鑒,直是像大白天無異。故此方巨的表情,
完全能夠清晰地瞧見。

    她柔聲道:「你不累麼?可是我卻累了,你要不要陪我休息一下?」

    方巨立即點頭應好,腳步霎時鬆懈下來。

    兩人終於在一個山崗下面停步。她首先登崗,只那麼一閃,瞧也沒有瞧清楚,
便到了崗頂。

    方巨打量一下那山崗,少說也有六七丈高,不由得心中大不舒服,想道:「我
只要有她那種跳房子的功夫,可就心滿意足啦!」

    這便大個兒一點也不明白人家這種輕功造詣,已達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只須有
人家那麼一半功夫,已是十分不錯的事了。尤其以他這種身材,練起輕功來,比喻
作拉牛上樹也不為過。

    她在上面叫道:「巨兒,你上來呀,這兒有光滑的大石頭,可以憩坐。又能夠
瞧見老遠,快上來啊……」

    聲音透出親熱的味道。方巨快活地應了一聲,爬上崗去。

    崗頂竟有兩丈方圓的平坦泥地,草叢處處,其間有幾塊大石頭,看來都十分平
滑,料是放牛的小童給躺臥的平滑了。

    他放眼四望,但見周圍都是黑沉沉的,沒甚看頭,便在一塊石頭上臥倒,把那
根紫檀竹杖當作枕頭。

    她卻站在一塊石頭之上,向南面眺望著,良久,她那銀鈴般的聲音道:「那兒
的城牆房屋,大概便是石泉。離終南山已有三四百里之遠。我們走得不慢,對麼?」

    聲音寂然,竟沒有回答。歇了片刻,鼾聲大作。

    她飄然地微笑一下,道:「巨兒你好好睡吧,你已經太疲累了。我就在這石上
坐一坐。」

    銀鈴似的聲音,在靜寂的初秋夜裡,份外覺出清亮悅耳,也另有一種孤單的味
道。

    她徐徐盤膝坐在石上,涼風吹起白色的羅衣,飄飄若飛。連她自己也覺此情,
既是優美動人,更別有一種詩情畫意。

    她從自己那鏗鏘悅耳的聲音中,也覺出內力充沛異常,居然連嗓子也變一點。
往昔雖是清亮悅耳,卻不似如今直像是銀鈴振鳴,動人肺腑。

    現在,她緩緩闔上眼睛,一切身外之事,有如旭日下的朝露,也像是山巔林表
的晨霧,漸漸地,曬於消散。

    不管回到峨嵋之後,那唯一知道埋寶之處的朱修賢有沒有回家,不管是不需要
重下峨嵋,奔波千里,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那懷著藏寶圖的朱修賢,這些,暫時都不
復能停滯在空靈湛明的心靈中。

    也不知道過了許多久,耳邊到雜亂而輕的腳步。

    她立即便從崗下四周傳來的牛鳴之聲,猜出該是放牛的牧童們。一個童稚的聲
音叫起來:「瞧呀,那人多麼巨大啊……」

    另一個更為尖銳的小童嗓子下個結論道:「這個巨人是天下最大的啦!」

    「不,你懂個腦……」

    第三個小重大聲駁斥:「以前有一個晚上,咱們見到的怪人比他還大哩!」

    「對啊!」第四個插嘴助長聲勢:「那個女人夾在胳窩下面,簡直看不見啦!」

    四個人分成兩派,立刻吵將起來。

    陸丹是何許人也,登時明白了這四個牧童話中之意。

    她心中忖想道:「從這些孩子口中聽來,似是數天前一個月圓之夕,這些孩子
們因結伴在田里夜守,偶然瞧見一個其狀獰惡的巨大怪人,脅下挾著一個女人,經
過守夜的棚屋,一晃即沒。

    「這些孩子們當時因這怪人長相大以恐怖,活像是鬼陸出現,故此都沒有看得
清楚,人執一詞。

    「哼,我可知道那怪人是誰了。細想普天下之中,具有這形象的武林人物,只
有那個雪山豺人正是這種駭人的模樣。記得當年父親就給他氣慘了。我要不要設法
訪查一下呢?」

    耳中忽又聽到那些孩童爭吵的說話中,多出一條新線索,便是這可怖的怪人,
敢情在這兩三年間,屢曾出現,並且不僅限於晚間出現。

    這樣說來,那雪山豺近二十年來銷聲匿跡,卻是躲到這豫川交界的荒避地方。
故此江湖人都不知道。

    但其中可怪的是那雪山豺人既然挾住婦女出沒月圓之夜,這種事應該不能瞞過
江湖耳目才對,然而,江湖上總沒有這種傳聞,豈不奇怪?

    晨風吹拂中,但覺空氣清新中又帶有潮濕,似是陰天光景。

    一個孩子叫道:「哎,大家看啊,這位大姑坐得多好看,就像圖畫中的仙女般
……」

    此語一出,眾聲俱歇,餘下的三個童子,全都凝目打量這位盤膝在上的白衣女
郎。

    這刻,滿天陰雲,因此光線有點兒強暗。可是她那雪白的羅衣,迎風飄拂,果
真加添一份飄逸的仙氣。

    她徐徐張開眼睛,掃射眾重一眼。

    那四個小童和地目光一觸,都不知不覺地各自垂眼移目,不敢和她對瞧。

    陸丹柔聲道:「你們剛才說起的怪人,往什麼方向去的?」

    四個小孩立刻討好地地爭著回答,使得陸丹也聽不清楚。終於還是一個長得最
憐俐的孩子,止住其他三個發言,然後道:「這個怪人我們親自見過一次,那次是
向西面去的。不過村裡的大人們,也傳說這怪人是住在西面的一個小湖邊……」

    有一個長得結結實實的小孩,忍不住插嘴接下去過:「那個盤石潮後面有座亂
石崗,他就住在那兒。」

    陸丹見他說得較為肯定,問道:「那麼有沒有大人到那邊探視過呢?」

    這個結實的孩子道:「沒有人敢去呀,那裡本來便以多產毒蛇蟲虺著名,誰都
不願意到那鬼地方去,現在更加沒有人肯去啦。」

    其餘三個小孩一致同意他的說法,連聲說是。

    陸丹微笑點頭,道:「謝謝你們……」一面起身,站在大石之上。回首向西方
遠眺。

    一道溪流,從隔住目光的樹林中流出來,打崗後繞過。

    四天雲垂,天色十分陰沉。樹林間寵若淡淡的煙霧,竟是快要下雨光景。

    她的心情,頓時為了這陰沉的天氣影響得有點兒落寞起來。

    她自個兒發一陣怔,飄飄邁步下崗,像條白雲般飛過小溪,然後逐漸遠去,隱
沒在被淡煙籠住的樹林中。

    忽地雨絲濛濛,飄灑而下,眾童連忙穿我戴笠。

    方巨被雨絲灑在面上,那陣涼颼颼的感覺,使他從夢中醒來,他張眼坐起,周
圍一瞧,不見了陸丹白衣倩影。

    那幾個小童見他一坐起來,宛如座小山似的,不由得都害怕地躲開幾步。

    方巨霍地起身,四面張望,一個小孩猜出他的意思,叫道:「那位大姑剛剛去
了。」

    「去了什麼地方?」他的聲音甚是宏大,把眾童駭了一跳。

    那個長得結實的小孩,膽子似乎較大,道:「我們告訴她在盤石湖後面的亂石
崗中,有個可怖的怪人。她向那邊望了一會兒,便飛下崗去了。」

    方巨頓時放心,想道:「原來她去瞧怪人,那麼就等她一會兒。」

    忽然念頭一轉,再忖道:「那怪人不知凶不凶,別要給她欺負啦。」

    此念一生,立刻焦急起來,向眾童詢知那盤石湖乃在西面十餘里處,湖後群山
湧起,十分好找。

    當下一彎腰,拾起紫檀竹杖,飛步下崗。眨眼間便隱沒在濛濛雨絲中。

    他經過這種憩睡,雖然尚未睡足,但比之昨夜,已是判若兩人。

    不久工夫,已走了十餘里路,但覺棘叢處處,亂石鋒利刺足。

    超過這荒蕪嶇險之地,果見前面一片白水,約摸有畝許大。

    他留心向湖中一瞧,這刻雖然雨絲紛飛,湖面水紋漾晃,但仍然可以發覺這片
湖底儘是石頭,而且甚淺。

    他留心地向湖後瞧去,只見亂石縱橫,多是如筆立,簡直是片石筍林子。

    超過這片石林,便是一座石壁,拔空而起。沿著這面石壁向兩旁延展,便是巖
石處處的山麓。

    他僅僅略一瞥視,已覺山勢險惡,大非善地。

    他沿著河邊繞河過去,走進亂石林中,周圍都是濕漉漉的泛起一股奇異的臭味。

    他那雙赤足踏在碎石上,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音,生像睡後磨牙那種難聽的聲音。

    這是因為他有一身奇特的橫練功夫,那雙堅如鐵鑄的雙足,踏在鋒銳的碎石上,
硬給磨擦出來難聽的聲音。

    換了尋常穿靴之人,恐怕皮製的靴底也會被這些碎石割破。

    亂石中不時掠過蛇蟲的影子,然而他一無所懼,因為這些毒物都不能咬破他的
皮膚,是以決無中毒之虞。

    眨眼間走到石筍如林的地帶,他長得高大,東張西望,恰好從較矮的石尖頂瞧
見壁下有個大洞。

    他不必忖想,已經認定這個洞穴可能便是那怪人藏身之所。

    當下扛著竹杖,叭噠連聲地大踏步走過去。

    來到洞口之前,只見洞門大概和他一般高,洞內半丈左右,一塊大岩石擋住視
線。敢情到那兒便得轉彎。這一來便瞧不見洞中景象。

    他振吭大叫道:「姑娘,我找你來啦……」

    聲音響亮得如同平地起個霹靂,洞中傳出嗡然回聲。

    他傾耳一聽沒有陸丹的回答,立刻又大叫一聲。

    再聽一下,仍然沒聽到陸丹回答,心中便有點兒懷疑,想到:或者那怪人不是
藏在這洞中,故此姑娘到別處去了。

    心中既有所疑,回頭四礁,視線一觸身後的尖銳石筍,那兒一共三根,成了個
品字形,石筍根處有些什麼東西,使他猛可大駭,定睛凝視。

    原來那兒血肉狼藉,在殘肢斷腿間,有個婦人的頭顱,長長的頭髮,凝結著些
砂石血塊!

    方巨倒抽一口冷氣,大叫一聲。

    這次聲音淒厲猛烈,宛如迅雷乍鳴,四山俱震。

    他踏前兩步,正想用竹杖去拔那婦人首級,看清楚面目。可是,心中一陣悲哀
痛楚,竟然伸不出竹杖。

    一聲怪嚎,從身後響起來。

    方巨驀地大轉身,眼光到處,只見洞口站著一個獰惡無比的人,身軀魁梧之極。
大約只比他矮半頭而已。

    那怪人頭上一窩稀疏的黃髮,目泛綠光,血盆大口中,兩隻鋒利的獠牙,掀露
出嘴唇之外。

    一陣臭味散佈開來,方巨噁心地掀掀鼻子,猛然戟指大叫道:「姑娘是你殺死
的麼?」

    這怪人正是天下武林俱極忌憚的雪山豺人,光是這副長相,已足夠使人退避三
捨,何況這廝武功真高,心狠手辣,行事叵測而可怖。

    雪山豺人慘厲地嚎叫一聲,道:「她的血也是我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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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焚身碧火消彌前孽
                                                               
    方巨咬牙瞪目,猛然豎杖,大叫道:「我非把你這怪物砸死不可。」

    怒叫聲中,兩滴比拇指還要大的眼淚,奪眶而出。

    雪山豺人身形如風,往旁邊一撤,厲聲嚎叫道:「你這廝長的真高大,竟和我
差不多,我真不捨得弄死你。」

    杖風嘯叫而出,方巨已踏步一杖砸下。

    這一式正是十八路降龍杖法中,那一下繼往開來的西方攫虎之式,威力極大。

    雪山材人聽到杖上的風聲,他乃是當今武林中有數人物,焉能不知厲害?身形
一閃,錯開半丈有奇。

    方巨掄杖追擊,雪山豺人又是一閃,砰膨大響一聲,一根較幼的石筍,已被方
巨一杖攔腰擊斷。威勢直如震岳搖山,猛烈驚人。

    雪山豺人厲嚎一聲,光憑著一雙豺狼般毛茸茸的手掌,揉身反攻。

    方巨這刻心中可真急了,十八路降龍杖法施展開來,空中濛濛飄下的細雨,吃
他杖風激盪得四下濺飛,空出一處三四丈大的空間。

    雪山豺人在眨眼之間,已被杖影罩住,迭遇險招。把他打得厲嚎連聲,形勢奇
劣。

    湖那邊人影忽現,疾馳而來。這裡兩人正打得激烈。方巨是滿腔悲痛,搶杖猛
攻,根本沒瞧見有人來。

    雪山豺人在形勢險劣,招架不迭,一時甩不開身。特別是敵杖上的風聲,極為
特別。分明已覺出敵杖及體,但偏偏又是弄錯。

    是以手忙腳亂,一下子給卷在杖影之中。於是也沒法抽空去瞧來人是誰。

    那條人影疾奔而至,快若飄風,眨眼已來到切近。一見這等形勢,猛地大吃一
驚,手揚處,三點銀光,電射杖影圈中。

    那三點銀光,體積細小,電急射出,方向卻是直襲方巨。

    方巨聽到叱聲,頭也不回,暗器風聲襲到時,他正好使出十八路降龍杖法的水
龍吟之式,仗影如牆湧起。

    雪山豺人厲嚎一聲,卻是欲退不能。那三點銀光投向杖形之中,微響一聲,全
部反彈開來。其中一粒,正好疾然反射那人。

    那人料不到暗器撞在敵人兵器之上,竟會反彈出來。因為根本上他乃以一種獨
特手法與力量,發出這種暗器。

    就怕敵人不擋,只要以兵器一磕.那暗器便發生妙用,不但不會被磕飛,而且
借敵人之力,反而轉折一下而疾擊敵人。
    是以防不勝防,為暗器手法中最厲害的一種。

    可是方巨使的是天竺秘傳十八路降龍杖法,專門能以敵方之力量反震回去。昔
年青田和尚力戰大內群魔之首的乾坤手上官民之時.便曾因這種內家真力使得乾坤
手上官民大大震駭,撤回了如山掌力。

    那發暗器的人趕忙大彎腰,斜栽柳,努力一翻,那點銀光恰好從背上飛過。啪
一聲打在一根石筍上,立刻彭地冒出碧色的火焰。

    另外兩點銀光飛得較遠,也是相繼打在兩根石筍上,彭彭兩聲,同時冒起兩朵
綠光。

    那些碧綠色的火焰,冒起之後,便緊附在初冒之處,燃燒不已,發出一種惡臭。

    可知若是在人身上燃著,便再也無法甩掉。而且石筍上水珠點點,也無法稍遏
火勢。這種歹毒的火器,真個駭人聽聞。

    方巨眼睛一轉,被這奇怪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仗法不由得稍稍一鬆。

    雪山豺人豈是易與之輩,猛可連發三掌,不但掌力剛猛無鑄,而且一種特別的
惡臭氣味,忽地打攻入鼻。

    要知雪山豺人生平練了不少奇功,但總以他身上天生的惡臭氣味,最為厲害。

    只要他施展出極猛勁的單力,便能夠陰毒地將天賦奇臭,憑借掌力.直攻敵人
鼻中。敵人立刻因之而昏倒,最少也鬧得頭暈目眩,疲軟無力。

    於是以他這一身功力,任何高手也得手到成擒,或是立斃於拿下。

    方纔他是因為形勢險劣之極,因此什麼功夫都施展不出來。如今一有空隙,豈
有放過之理。

    剛才現身的乃是當今武林稱為一絕的火器專家火神子白大元的一種火器,稱為
碧火銀彈。此彈之毒,不在於銀殼中的碧火,卻是在於這銀彈乃是采大雪山萬載銀
沙所製成,重量極為特別,加以一種特別的手法,使那武功尋常之人,也能百發百
中,除非敵人身法的確靈巧,完全避開。

    否則只要用兵刃或掌力一磕,立刻轉折一下,反而急射上身。

    至於銀彈中之碧火,當然厲害非常,不似尋常之火,可以在地上打滾壓滅。

    這個發彈之人,乃火神子白大元的徒弟冷面閻羅甘炯。本來火神子白大元乃是
正派中人,他的徒弟豈會幫助雪山豺人,妄用這歹毒的暗器。

    原來火神子白大元年紀輩份都比雪山豺人為高,乃是前一輩的人物。那冷面閻
羅甘炯因妄用火器,引起一場火災浩劫。火神子白大元得知此事之後,大為震怒,
便要嚴厲處分。這種罪行,總不能輕過死的界限,差別只在於怎樣死法而已。

    冷面閻羅甘炯卻因以前往大雪山采那萬載銀砂之時,與雪山豺人認識了。知他
武功特強,便逃到大雪山找到雪山豺人,要求庇護。雪山材人正值出道之際,一點
兒不考慮地答應。

    那叛徒冷面閻羅甘炯將乃師的秘技完全告知雪山豺人,以便他能預作防範。

    火神子白大元尋到大雪山,便與雪山豺人動起手來。要知這雪山豺人天賦異稟,
武功特強,又盡知火神子白大元火器底蘊,把個白大元打得慘敗而遁。這一役,雪
山豺人之名便傳遍天下武林。

    自後冷面閻羅甘炯便公然露面江湖,火神子白大元的其他朋友,都沒有出頭尋
他麻煩,只因一則冷面閻羅甘炯本身武功不錯,尤其是火器已得乃師之傳。

    誰也沒有必勝他的把握,既然火神子白大元又隱居不理,他們便犯不著胡亂拼
命。

    那雪山豺人自從當年在百花洲四大劍派比劍大會之後,身負極重的內傷,遁回
川邊,隱居於龍泉劍方致遠的家中,即是方巨之父。

    那千日香張大郎也在那兒,其後雪山豺人內傷稍痊,卻在月圓之夕,設計污辱
了方巨之母,引起禍變。龍泉劍方致遠以及千日香張大郎身死川邊。

    雪山豺人自從隱跡遁世,卻是躲到這盤石湖邊石林後的洞穴中,苦苦養傷。

    他這傷非同小可,乃是被華山木女桑清的木靈掌當胸一掌,本是必死之傷,卻
因她當時功力渙散,故此沒有將他立斃掌下。饒是這樣,雪山豺人也苦捱了多年,
如今才算復原。

    這次,雪山豺人得到冷面閻羅甘炯報訊,得悉四派又要舉行劍會,便又躍躍欲
動。

    冷面閻羅甘炯剛剛重來報訊,便碰見方巨正以一根黃澄澄而紫暈成圈的竹杖,
將雪山豺人打個不亦樂乎。

    他一瞧形勢不對,敢情連雪山豺人也打不過人家,雖然雪山豺人乃是空手,但
人家這份功力也就夠瞧的了。

    當下一揚腕,發出三粒碧火銀彈。本來這歹毒的火器,一粒就足夠使人吃不消,
何況連發三粒?

    沒想到那大個兒簡直有鬼神莫測之能,理也不理他,硬把這用大雪山萬載銀砂
製成的獨特火器撞回來。

    這當兒只因方巨瞧見綠火一冒,杖法稍懈。雪山豺人厲嚎之聲過處,蹈隙搶攻
三掌,並且將天賦體臭發出。

    方巨猛覺一陣噁心,不覺用力皺皺鼻子。

    雪山豺人霍地撤後大半丈,綠光熒熒,死瞪著方巨。心中預料這大個兒縱然天
生異稟,力氣之大,足以移山扛鼎。

    然而,最多也比較常人慢一點兒昏倒。是以乘隙退開,喘一口大氣。

    方巨只覺得那陣氣味甚臭,平生未曾聞過這種怪味,厭惡地皺著眉頭。但隨即
想起這獰惡的怪人,竟將陸丹弄死,心頭熱血漸騰,怒恨衝霄。猛然叱喝一聲,紫
檀竹杖掄處,疾攻猛砸。

    雪山豺人大吃一驚,迅疾如飆捲電掣,已隱沒在石洞之內。

    方巨亢聲罵道:「臭蛋,你躲在洞中也沒用,我把你這鬼洞搗穿,看你是還能
躲不……」

    罵聲未歇,洞中傳出一厲叫,雪山豺人已飄然出洞。

    白光乍閃,如長虹飛渡,直向方巨射至。

    敢情那雪山豺人乃是往洞中取出兵器。

    那兵器卻是柄微彎的利刀,長度在三尺開外,刀身閃爍出強烈眩目的白光,顯
然不是普通平凡兵器。

    這柄刀正是雪山豺人寶藏多年的古代神物利器,名為歐刀。不但削鐵如泥,而
且刀身那片白光,另有妙用,能使敵人為之眼花繚亂,因而心分神散。

    方巨大吼一聲,搶杖直砸,又是使出「西方攫虎」之式。

    須知這一式威力神妙,但也最易露出破綻,當日青田和尚傳授杖法時,早曾諄
諄矚咐過他必須勤練此式。以免在整套杖法使完之後,再重新施展時,便在這一式
繼往開來的招數上吃虧。

    方巨在這一杖能夠發出無窮神力,施展時最感痛快。是以偏偏常用這一招做開
手式。剛才雪山豺人不料他杖法如此奧妙,力量又是這麼驚人,而且那根紫檀竹杖
因杖身微有彈性,更加添了威力。是以一開始便被方巨打個不亦樂乎。

    然而,此刻他神器在手,形勢又大不相同。當下也厲嚎一聲,歐刀猛揮,逕從
杖風如山中,欺身遞招。

    刀光一閃,白氣森森,疾攻方巨。竟自將方巨的力量破掉,急劃而至。

    方巨嘿然一吼,使出十八路降龍杖法中絕妙招數,一式「佛杵挑龍」,雙掌齊
松,竹杖倏然滑下,待滑到杖腰時,雙掌猛把一下挑出。

    雪山豺人刀光如雪,略微一斜,走個孤形直搠進來。

    當地一響,方巨竹杖尾截不知怎地早一步挑出,敲在敵刀之上,把個雪山豺人
狠辣無倫的攻勢硬給震退三步。

    這正是十八路降龍杖法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

    方巨並不停頓,跟著搶杖盤打猛攻。頓時杖影如山,刀光如雪,盤旋飛舞,惡
鬥在一起。

    要知方巨乃是拚命的招數,恨不得一杖把這怪人砸成一堆肉泥。雪山豺人一時
之間,可真被這傻大個兒拚命的打法,加以天竺秘傳的神妙招數,打得無法佔取上
風。反而不斷後退。

    雪山豺人縱橫武林數十年,豈是方巨這種粗笨之人可比。一看今日情勢,便知
非是一時三刻能夠克敵制勝。

    立刻沉下氣,仔細拆招破式,但腳下仍禁不住直往後退。看看也就快要遇到石
壁。

    他屢曾發出體臭,可是對方這巨大如山的敵人,卻只在當初皺皺鼻子,之後,
便毫不理會,宛似連臭味也嗅不著。

    而那個剛才來助他一臂之力的冷面閻羅甘炯,卻因極力去避那反撞出來的碧火
銀彈,冷不防雪山豺人發出使人昏倒的體具,適值處身下風地位,於是猛可栽倒,
昏絕於地。

    雪山豺人一面極力招架,一面瞪著駭人的綠睛,不住地打量苦鬥的敵人,但見
他身材之高大,以及面貌輪廓,都有點兒眼熟,尤其最令他訝駭的,便是這人竟然
絲毫不怕他的體臭,這可是平生未遇過之事啊!

    他厲聲大叫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方巨不經思索,隨口應道:「我叫方巨。」

    「方巨,方巨?」雪山豺人在口中念了兩遍,不覺又後退了兩步,龐大如小丘
的身軀,只差尺許便挨在石壁上。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更加進攻得猛烈了,倏然大喝一聲,又是使出「西方攫虎」
之式。

    雪山豺人刀光忽然一劃,竟自穿破枚影飛出,可是也覺出敵人這一式比之前兩
次施展時,招數和功力都精純圓密得多。

    他的身形如鬼魅般飄飛出去,方巨猛可一衝,差點兒碰向石壁上,連忙轉身一
杖掃出。

    雪山豺人厲喝一聲,手中雪白映眼的歐刀如風遞至,刀風銳利,顯然已盡全力,
方巨轉身慢了絲毫,竹杖力量未曾用上,敵刀已壓杖滑劃進來。但覺敵刀重如泰山,
而且在極沉重之中,又像泥鰍般滑溜得難以捉摸,不禁駭叫一聲。

    雪山豺人招數未盡,忽然撤刀退開兩步,喝叫道:「你是從新疆來的麼?」

    方巨怔一下,一來敵人分明搶到機會,卻忽然撤刀退開。二來這怪人所問的話,
問得離奇。

    他禁不住點一下巨大的禿頭,道:「是啊,臭蛋你怎知道?」

    雪山豺人立刻又退開兩步,碧綠雙睛中,熒熒生光,死死瞅著方巨。

    他雖沒有做聲,但仍然使人明顯地感到他像是忽然掉下泥潭之中,那種狼狽窘
困的樣子。

    「你父親的名字是龍泉劍方致遠,是麼?」

    方巨大叫一聲,道:「臭蛋你說什麼都不行,你殺死了姑娘,我非要把你砸死
不可。」

    話中之意,並沒有否認雪山豺人所問的話。

    雪山豺人喉間低吼一聲,綠睛連轉,似乎在考慮什麼,而且顯然是非常迫切和
重要的一樁事,一時之間,似乎很難決定。

    「你母親還好麼?」他的聲音是那麼刺耳難聽。

    方巨猛可一愣,但隨即忿恨地大叫一聲,舉杖跨步,迎頭砸下。

    要知方巨天世淳厚,每逢提到他母親,他都會情不自禁地悲傷哀悼。

    然而此刻他心中滿是仇恨之火,為的是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他已對陸丹產生
了極深厚的感情。

    陸丹對他那種關心和親切的態度,已經深深刻在心版上,再也不能磨滅。

    他胸中憋著悲憤哀情,然而仇人當前,使他暫時不能痛快發洩出來。

    他非要將這仇人砸死之後,才能好好地哀悼陸丹之死。是以這雪山豺人提起他
母親,仍不能把他的悲憤暫時放開。

    杖風如山,剛勁得直欲裂山坍岳。

    雪山豺人刀光乍現,極巧妙地從側鋒探截敵腕。

    方巨立刻又使出十八路降龍杖法,霎時間,已將雪山豺人圍在杖影之中,形勢
凶險。

    雪山豺人從種種跡象中,判斷這個如山的巨人,便是他當年種孽而得到的遺下
骨肉。

    他生平淫辱女人,都在月圓之夕,而他天賦奇特,力氣又大得異乎尋常,往往
在事畢之後,那女人即使不被他壓死,也得讓他嚇死。是以焉能有孽種留下。尤其
他又喜歡飲人血,那女人弄死之後,便順便喝血解渴。

    不過幸而這個殘怖的雪山豺人,並非每當月圓之夕,便獸性大發。只是偶然發
作而已,因此他隱跡盤石湖近二十年,所殺的女人並不太多,加之又是遠出數百里
之外弄回來,是以江潮並無所傳。

    細數他生平所淫辱過的女人,只有兩個女人沒死,卻都是身懷武功,其中之一
便是方巨之母。

    當年雪山豺人故佈疑陣,淫辱了方母之後,本來已動殺機,發出絕毒掌力,侵
入方母內臟。

    但跟著忽然心動,沒有真個下那毒手,否則方母焉能活得性命。

    是以也可想而知這雪山豺人當日對方巨母親的感情。

    這刻雪山豺人既是推知這方巨乃是他的骨肉,心中那種滋味,可真難以形容。

    在這情感波瀾激盪之時,猛可被方巨這一下急攻猛打,不由得險象環生。

    方巨這一趟降龍杖法,施展得竹杖上帶起鋒銳的風嘯。敢情功力又精進了一步。

    論起這雪山豺人生平惡孽,一枚砸死已是個便宜的收場,可是他名滿天下,能
在四大劍派以及一些奇士高人之外,獨樹一幟,當然武功精絕,不同非響。

    是以儘管他此時心神分散,情感起伏,卻仗著數十年深厚的功力火候,仍沒給
方巨一枝砸死。

    方巨的杖風剛勁絕倫,並且逐漸加強,使得地上的碎石都飛旋移動,聲勢之猛
烈,的確是百世罕睹。

    兩丈外俯伏著的人,微微動彈一下,似是回醒過來。

    本來這冷面閻羅甘炯早知雪山豺人身上那股體臭,能使人昏厥。

    故此剛才他在下風猛一嗅著,立刻封閉呼吸,然而已來不及,故此昏了過去。

    但所嗅之臭氣不多,又有一身武功,故此只這一刻工夫,便醒轉過來。

    他爬伏在亂石上,偷偷睜眼覷看,只見那傻大個兒一支竹杖,舞得有如神龍出
海,打得名滿天下的雪山豺人一個勁兒閃退,手中白光如雪的歐刀,毫無威力。

    這一看,只把他嚇得心驚膽戰。

    只因這個不見經傳的大個兒,不但能以絕妙力量。將自己震駭江湖的碧火銀彈
反震回來。

    而且把雪山豺人那麼一號人物,打個不亦樂乎。兼且不怕那豺人身上臭味,這
大個兒簡直不是普通血肉之軀了。

    他趁著兩人仍然酣戰之際,蛇行出兩丈外的一根石筍後面。想想忽覺不對,連
忙繞個大圈,佔據上風之處。

    那兒後面便是峭壁缺口之處,轉過峭壁,其後山峰拔空而起。再過去全是亂山
叢嶺。

    那邊雪山豺人力拒敵人攻勢,形險勢惡,饒他內功深厚,但一味捱打,總是費
心勞心,禁不住額上微見汗氣。

    要知雪山豺人近十餘年來,就未曾這樣冒出過汗氣。就是夜行千里,擄劫婦人
以償獸慾,也沒有這種困頓之態。

    如今卻因一來敵人那根竹杖越打越勇,不論在招數或是力量,都明顯顯地呈現
進步。再者他心中情感的激盪,也消耗了他許多精力。

    他驀地厲嚎一聲,綠睛中射出奇異的光芒。

    「好小子,我寧願手刃了你,也不能讓我的威名折墜……」

    方巨嚷叫道:「你鬼叫什麼啊!」

    雪山豺人忽然連發三招,都在奇險一發中遞刀攻敵。這三招已是他平生武學積
聚之所在。霎時間那柄歐刀,捲起白浪千重。

    方巨不由得連退三步。

    「你可知我是誰? 」 雪山材人厲聲叱問,方巨不假思索,也自宏聲嚷叫道:
「你是臭蛋!」

    雪山豺人綠眼一閃,緊接著方才攻勢,風狂雨驟般連環進擊。

    藏在兩文外石筍後的冷面閻羅甘炯大喜過望,掏出一粒碧火銀彈,夾在食中兩
指之間,向著方巨,瞄了又瞄。

    打算一抓到機會,立刻疾打出去,使得方巨縱有再妙的招數,也無法躲避這一
下暗算。

    方巨本來佔得上風,正打得開心,忽然被敵人迫得連退數步,形勢大變。心中
一陣彆扭,竟對自己生起氣來。

    他忽叫道:「我要把你這臭蛋砸扁才行。」

    此語一出,遠伏一隅的冷面閻羅甘炯聽得心中一樂。敢情這大個兒是渾人,掄
杖動刀地打了半天,當然存心要打倒對方,何必多此一喊。

    雪山豺人卻冷冷哼一聲,似乎反攻的決心又加強了。手中白光映眼的歐刀威力
更增,招數全是奇險精絕的路數。

    方巨要不對自己生氣,大概還可支持不敗。這一心粗氣浮,立見危殆。

    只聽砰地一響,杖影忽然震開隙穴,敢情雪山豺人使出一招,用刀背橫著一拍
敵杖,力量時間配合得妙到毫巔,竟似毫不費力般,將方巨那根比大鐵棍還要沉重
的紫檀竹杖,拍開尺許。

    這一點兒空隙,在雪山豺人這種絕頂高手而言,已是莫大的機會。

    但見雪白的刀光閃處,疾如驚雷奔電,從杖影中探進方巨胸前。

    這一下已是避無可避,方巨剛才一杖砸出,本身原是個前衝的勢子,這刻剛好
是迎著人家急如星火戳進來的刀尖上撞去。

    他的身軀又特別的笨重,便是站著找人拉動來他也不容易,何況又加上他自己
的力量向前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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