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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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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游劍江湖[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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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20:54: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回 寶刀未老(1)

  歲將晚,客爭笑,問衰翁:「平生豪氣安在?走馬為誰雄?何似當筵虎士,揮手弦聲響處,雙雁落遙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雲中。」

                         ——葉夢得

  雲紫蘿飛跑回家,剛好碰上負痛狂奔出來的楚天雄。雲紫蘿拔劍出鞘,唰的便是一招「玉女投梭」,向他刺去。

  楚天雄正在痛得眼前金星亂冒,這一劍如何躲避得開?

  「嗤」的一聲劍鋒劃過,楚天雄的左臂給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傷口。

  但楚天雄的功力畢竟是比雲紫蘿高出許多,雙臂受傷,橫肘一撞,居然也把雲紫蘿手中的青鋼劍撞得脫手飛出,大吼一聲,就像負傷的野獸狂嗅似的,落荒而逃,轉瞬間已是滾下山坡,去得遠了。

  劉隱農恐怕雲紫蘿產後腹弱,被敵所傷,不敢去追,先把雲紫蘿扶穩,說道:「紫蘿,你沒事吧?」

  雲紫蘿道:「沒事,可惜給這老狐狸跑了。我的孩子沒事吧?」

  劉隱農笑道:「你進去看看,他正在笑呢。這老狐狸給你刺了一劍,你也可以稍洩心頭之氣了,就讓他去吧。」

  雲紫蘿回到家中,從蕭夫人手裡接過嬰兒,笑道:「你這小把戲,你還得意,你可知道你這小生命是公公給你撿回來的?」

  蕭夫人道:「你怎麼去了這許久才回來,他剛才哭得好厲害,敢情是肚子餓了,你趕快給他餵奶吧。」

  劉隱農哈哈笑道:「好了,現在沒有事了,我的乾女兒也回來了,咱們又可以下棋啦。蕭大嫂,我給你擺個殘局,這個殘局叫做『十王走馬』,瞧你能不能拆解?」劉夫人啐道:「老頭子,你就只會下棋。」劉隱農笑道:「我也會打賊呀,我說過賊人一來,我的耳朵就靈了,我沒說錯吧。」劉夫人道:「呸,誇什麼大口,你還是捉不著這個老賊。」

  雲紫蘿笑道:「乾娘,你別責怪乾爹,他是為了照顧我,才讓這老狐狸跑了的。但乾爹你也別下棋啦,有件緊要的事情、正要請你幫忙。」

  劉隱農道:「什麼事情?」

  雲紫蘿說道:「繆長風在山腰碰上強敵,段仇世已經跑去幫他,但強敵來的不只一人,恐怕段仇世未必對付得了。」

  劉隱農笑道:「既然是老朋友來了,我這老頭子理該略盡地主之誼。好吧,那局『十王走馬』的殘棋,只好留回來,再和你的姨媽拆解了。」

  繆長風力敵兩大高手,饒是他內功深厚,額頭亦已見汗。

  唐天縱的確不愧是號稱天下第一的暗器名家,各種各樣的暗器層出不窮,越打越狠,暗器都像長著眼睛似的,盡朝著繆長風的要害打來,卻沒有一枚誤傷連甘沛。

  連甘沛佔了上風、精神大振,一對判官筆使得龍飛鳳舞,乘暇抵隙,筆尖所指,也全是繆長風的要害穴道。劇戰中繆長風為了閃避唐天縱的暗器,一個疏神,給筆尖劃破了他的袖管。連甘沛得意之極,縱聲笑道:「好,看你還敢賣狂!乘乘的給我磕一個頭,叫我唐老爺子饒你。」

  繆長風大怒,突出險招,銀光疾閃,一劍從連甘沛意想不到的方位刺去。唐天縱一見不妙,連忙發出暗器替連甘沛解困。

  只聽得「嗤」的一聲響,劍尖不但刺穿了連甘沛的衣裳,而且還劃破了他的皮肉。雖然只是輕傷,但吃的虧已是比繆長風剛才所吃的虧更大了。

  可是在廖長風刺傷連甘沛的同時,他也開始吃唐天縱暗器的虧。

  原來唐天縱剛才的那枚暗器,他本來是可以避開了,但若然躲避暗器,就不能刺傷連甘沛。繆長風之所以便出險招,為的就是要報連甘沛一筆之仇,焉肯放鬆了他?是以只好強接唐天縱的暗器。

  這是一枝只有五寸多長的飛鏢,繆長風接到手中出,他感到掌心熾熱,連忙拋開。低頭一看,只見掌心已是起了許多泡。原來唐天縱用的這個暗器名為「蠍子鏢」,鏢上蘸了毒粉,接到手中,就像給毒蠍螫過一樣。繆長風的手裡沾了毒粉,雖然不足致他死命,使劍已是沒有剛才靈活。

  繆長風冷笑道:「天下第一暗器名家,原來用的竟是這等下三濫的暗器。」原來武林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名門正派中人,都是不喜使用餵過毒的暗器的。

  唐天縱老羞成怒,哼了一聲,說道:「勝者為強,你管我用什麼暗器?你若懼怕,趁早投降。」

  繆長風斥道:「放你的屁,我本來尊敬你是武林前輩,你卻甘心做韃子的爪牙,哼,你不知羞恥,我也為你羞恥!」

  唐天縱喝道:「繆長風,你死到臨頭,還敢猖狂?」

  繆長風哈哈笑道:「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大丈夫死則死耳,何足懼哉?繆某人就是死了,也勝於你像一條老狗的活著。好,你不怕天下英雄笑話,儘管把你的毒青子(暗器)朝我打來吧!就只怕你想殺我,也未必就能如你所願!」

  唐天縱給他罵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冷冷說道:「我就是用毒青子殺了你,這裡除了連甘沛之外,還有何人知道?怕什麼別人笑話?好,你說我殺不了你,那就請看我的手段!」冷笑聲中,雙手連揚,鐵蓮子、梅花針、透骨釘、瓦風鏢、飛刀、袖箭,各種各樣的暗器嚴如灑了滿天花雨,全都是餵過毒的。

  繆長風使出一套綿密異常的防身劍法,只聽得叮叮鐺鐺之聲不絕於耳,由於唐天縱怕誤傷了連甘沛,好些古怪的獨門手法不便施展出來,但饒是如此,也還是有一枚骨釘、一枝甩手箭射入了繆長風的防身劍圈之內,險些兒把他傷了。

  在繆長風抵禦這滿空飛舞的暗器之時,連甘沛也是嚇出了一身冷汗。要知唐大縱雖然有把握可以避免傷他:他卻是不能不害怕誤中了有毒的暗器的。

  連甘沛本是和繆長風作繞身游鬥的,繆長風的劍光霍霍展開,把暗器激盪,四處飛散,連甘沛怕受誤傷,和繆長風的距離越來越遠,漸漸他的判官筆已是夠不上和繆長風的長劍交鋒了。不過,他的判官窒卻也是越展越快,好似比作了兩道護身的銀虹,那不是為了攻敵,而是為了預防萬一。

  唐天縱五個口袋的暗器,只有一個袋的暗器是有毒的,已經用得差不多了,還沒有傷著繆長風,不禁心頭火起,叫道:「連甘沛,你退下來吧,你不是幫我的忙,你是幫了我的倒忙了!」此時有唐天縱暴風驟雨般的暗器給他掩護,他要退出圈子,繆長風已是無法阻攔。

  連甘沛在武林中的地位雖然比不上唐天縱,也是武學名家的身份,聽了唐天縱的話不覺羞愧難當。但為了顧全性命,也只好依從唐天縱的吩咐,默不作聲地跳出圈子了。

  正在他朝著唐天縱跑過去的時候,忽地林中竄出一條人影,也在朝著他跑來。

  唐天縱喝道:「什麼人?」一抖兩枝「蠍子鏢」立即朝那人打去。

  那人朗聲說道:「點蒼派段仇世特來領教你們唐家的暗器功夫!」雙手一伸,竟然把他的兩枝蠍子鏢接到手中。

  唐天縱暗器出手,便即冷笑說道:「好,你要見識,那就讓你見識吧。知道厲害了麼?倒也,倒也!」

  不料段仇世接了兩支「蠍子鏢」,只是身形一晃,卻沒跌倒,反而縱聲笑道:「原來號稱暗器天下第一的唐家,使的是這種下三濫的暗器,嘿嘿,領教了!」笑聲中身形幾個起伏,已是撲到了唐天縱的跟前。

  原來段仇世練有毒掌功夫,唐天縱若是使用普通的暗器打他,用上奇妙的手法,段仇世只悄難免受傷,如今用「蠍子鏢」打他,他練有毒掌的功夫,以毒攻毒,接在手中,卻是毫無妨礙。

  唐天縱料不到他的手法如此之快,他只道段仇世接了「蠍子鏢」非中毒暈迷不可的,是以續發的暗器就不是打他而是打繆長風了。

  段仇世身形幾個起伏,繞著「之」字跑來,卻還是快得出乎唐天縱意料之外,暗器是打遠不打近的,待到他要轉過來對付段仇世之時,已是來不及了。

  段仇世一聲大喝,雙掌齊飛,喝道:「讓你也見識見識我的功夫!嘿嘿,你用毒青子對付我,那也休怪我用毒掌對付你。」

  盾天縱橫掌當胸,一招「佛雲手」將他雙掌盪開,「哎呀」的叫了一聲,跌出數丈開外。段仇世哈哈大笑,撲上去便要擒他,忽聽得繆長風叫道:「段兄,小心!」

  話猶未了,只聽得「轟隆」一聲,一枚暗器已是在段仇世面前爆炸開來!原來這是唐天縱一種極其歹毒的獨門暗器,名為「毒霧金針烈焰彈」,內中藏著火藥,爆炸之後,噴出毒霧,而且煙霧之中,還裹有許多細如牛毛的梅花針。剛才他是恐怕誤傷夥伴,才沒有使用的。

  幸虧繆長風及時提醒,在這間不容髮之際,段仇世使出了超卓的輕功,身形平地拔起,一個「鷂子翻身」,斜飛出夫,這才沒惹火焚身。但饒是如此,亦已吸進了一口毒霧,中了兩根梅花針。

  兩根梅花針不是射著穴道,並無大礙。但那口毒霧吸了進去,段仇世卻是不禁有點感覺頭暈目眩了。

  段仇世知道這是生死關頭,稍緩片刻,唐天縱的歹毒暗器陸續發出,自己性命難保。當下不頤業已中毒,連忙默運玄功,暫時閉了呼吸,迅如閃電般的疾撲上去,叫唐天縱騰不出手來。

  唐天縱也怕吸著毒霧,暗器一出手,登時又再滾出數丈開外。剛剛在他跳起之際,段仇世撲了到來,雙掌一交,兩人都是同時退了一步。

  原來唐天縱剛才那一跤乃是假裝摔倒,以便使用暗器的。論他的內功造詣,雖然比不上繆長風,卻也不在段仇世之下。

  段仇世見他連撥自己兩次毒掌,神色如常,不禁好生驚異。仔細看個清楚之時,這才知道唐天縱戴了一對鹿皮手套。要知唐天縱是暗器第一高手,他能用喂毒的暗器傷人,自然也知道如何防備。他這對鹿皮手套,就是用來打有毒的暗器的,此時對付段仇世的毒掌,也剛好派上了用場。

  兩人功力相若,段仇世吸了一口毒霧,不免稍受影響。而唐天縱卻是無須顧忌,如此一來,此消彼長,當然是唐天縱大佔上風了。

  唐天縱哈哈笑道:「你的毒掌濟不了事,認輸了吧。據我所知,繆長風與你也無甚交情,你何苦為他賣命?」

  段仇世吐出一口濁氣,張開折扇,悶聲不響的和他纏鬥。

  另一邊,繆長風亦已追上了連甘沛,在作第三次的交手了。三度交鋒,更為激烈。繆長風吃虧在右掌蘸了毒粉,麻木不靈,只能用左手使劍,劍法的威力不免打了折扣。但雖然如此,也還是要比連甘沛稍勝一籌。

  連甘沛甚是溜滑,一看唐天縱業已大佔上風,便即打定主意,只守不攻,等待唐天縱打敗了段仇世之後再來幫他,他的驚神筆法也是武林一絕,繆長風雖然稍勝一籌,要想在急切之間取勝,卻也不能。

  唐天縱以綿掌功夫應敵,柔中寓剛,能守能攻。段仇世吸了毒霧,精神不濟,相形見絀。劇鬥中唐天縱一招「游空換爪」,嗤的一聲,把他的折扇撕破,哈哈笑道:「我不用暗器,也能勝你,你服不服?」他知道段仇世極為好勝,特地要激惱他的。其實他剛才若不是用了「秦霧金針烈焰撣」,最多只能和段仇世打成平手,此際地的暗器已是所剩無多。還要留來對付繆長風,既然穩操勝棄,自是樂得說些風涼話兒。

  段仇世果然中計,給他激怒,罵道:「呸,不要臉!」一抖破扇,扇骨枝枝露出,好似抓著一把短劍,向唐天縱剁去。一炳破扇,在他手中,竟然變作了一件奇特的兵器。

  唐天縱冷笑道:「好呀,要拚命麼?」雙掌盤旋飛舞,不讓段仇世有反撲的饑會。段仇世這個打法甚耗內力,他本來已是精神不濟,撲攻不逞,漸漸陷於再衰竭的境地。唐天縱找到了他的破綻,猛地一聲大喝,立施殺手。

  在段仇世和唐天縱纏鬥這段時間,繆長風亦是加緊攻敵。他好似看破了連甘沛的心思,十數招過後,劍法一變,完全捨棄穩健的打法,連使險招,招招凌厲,劍尖所指,都是連甘沛的穴道要害。連甘沛號稱天下第一點穴名家,但因功力不及對方,此時反而給繆長風的刺穴劍克制了。

  連甘沛給他殺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心中暗暗叫苦。只怕等不到唐天縱跑來幫他,他己是要傷在繆長風劍下。劇戰中繆長風一劍疾刺過去,連甘沛雙筆橫胸,全力招架,只聽得「錚」的一聲,火花四濺,連甘沛的判官筆損了一個缺口,嚇得心膽俱寒,只道要糟,忽覺微風颯然,繆長風已是從他身旁掠過去。

  繆長風為了替好友解危,無暇傷敵。一招凌厲的劍招,逼開了連甘沛,立即使出「八步趕蟬」的超卓輕功,飛快的撲上前去。他來得可正是時候,唐天縱剛剛在向段仇世施展殺手。

  繆長風大喝一聲,一招「鵬搏幾霄」,腳尖尚未沾地,長劍已是凌空利下。

  掌風劍影之中,只聽得「卡嚓」一聲,段仇世的一條右臂給唐天縱扭脫了臼。唐天縱也給他的一枝扇骨刺傷了小腹。傷得不深,可也見了血了。這還是唐天縱見機得早,他受了一點輕傷,避開了繆長風這足以令他致命的一劍。

  唐天縱一個「鷂子翻身」,倒躍出數丈開外,暗器立即發出。此時他去了顧忌,暗器的手法更見奇妙。繆長風解了好友之困,自己反而給暗器困住了。

  段仇世右臂脫了臼,無法幫長風的忙。只能暫且躲開,忍著疼痛,自行駁續。

  這麼一來,在唐天縱是去了顧忌,在繆長風則是又難免要為段仇世擔心了。要知連甘沛並未受傷,他若是跑來傷害段仇世,段仇世如何抵敵了

  好在連甘沛驚魂未定,一時間可還不敢撲上前來。待他看清楚了目前的形勢,剛剛想到可以趁這機會去活捉段仇世的時候,對方的救星已經來到。

  這個救星乃是從家中火速趕來的劉隱農,他在滿天飛舞的暗器之中,舉起棋盤,大搖大擺的向唐天縱走去。

  只聽得叮叮鐺鐺之聲,不絕於耳,說也奇怪,那滿空飛舞的暗器,竟然紛紛落在他的棋盤之上。原來他的棋盤,乃是一塊磁鐵,鐵製的暗器,全被他的棋盤所吸。多奇妙的手法,也是沒用。

  劉隱農哈哈大笑,說道:「我收了這許多破銅爛鐵,倒可以開個雜貨店了。繆大俠,請你暫且歇歇,讓我見識見識唐家的天下第一的暗器功夫。」須知以他和繆長風的身份,自是不能以二敵一。

  唐天縱一聲不響,在他的笑聲中把手一揚,又發出兩枚暗器,這兩枚暗器帶著碧綠色的光華飛來,劉隱農端起棋盤一接!暗器竟然不是向他的棋盤落下。劉隱農叫道:「啊呀,老頭子這回要糟了!」

  原來這是兩枚玉製的暗器,不受滋鐵吸引。唐天縱好似算準了劉隱農躲閃的方位似的,那兩枚暗器到了他的面前,突然一個拐彎,全都打到他的身上。

  唐天縱得意之極,哈哈笑道:「唐家的暗器功夫怎麼樣?沒有讓你失望吧?」笑聲未絕,忽然定了眼珠,看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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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寶刀未老(2)

  原來他這兩枚暗器是恰好打著劉隱農的琵琶骨的,武功多好的人,琵琶骨一給打碎,也非變成廢人不可。而唐天縱用重手法發出的這兩枚暗器,是自信必定可以打碎劉隱農的琵琶骨的。

  哪知打著的部位絲毫不差,那兩枚暗器卻從他肩上滑下來,劉隱農身形不動,手臂不抬,只把掌心一攤,那兩枚暗器就順著他的手臂滑下,落在他的掌心。

  看來好似玩把戲一樣,其實乃是一種極為高明的卸力消勁的功夫,暗器一觸著他的肩頭,他略一沉肩,就把暗器的力道完全消解。這種功夫,有個名堂叫做「沾衣十八跌」,練到爐火純青之境,多猛的力道打到身上,自己也無須反擊,對方一沾著衣裳,便要摔倒。劉隱農的「沾衣十八跌」功夫尚還未到爐火純青之境,但也相去不遠了。

  劉隱農拈起那兩枚暗器一瞧,笑道:「果然我沒失望,你大概是把尊夫人的飾物都送了給我吧?我可發了一筆小財。多謝,多謝。」

  唐天縱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見他露出了這手功夫,比起自己剛才所發的暗器被他的棋盤所吸,吃驚更甚,哪裡還敢回嘴,連忙再發一枚「毒霧金針烈焰彈」,藉著煙霧遮掩,飛快奔逃。

  連甘沛比他還更機靈,劉隱農一來,他已知不妙,先自逃跑。待到霧散煙消,這兩人的影子也都不見了。

  繆長風在劉隱農未歸隱之前,是曾經和他見過一面的,段仇世和他則是初次相識。此時段仇世的斷臼已經駁好,與繆長風一同上前道謝。

  劉隱農笑道:「謝什麼,繆兄,你若是有功夫陪我下棋,我就高興了。」

  繆長風笑道:「我的棋下得不行,不過這位段兄卻是高手。」

  段仇世道:「繆兄,我和你似乎只談論武功,我的棋下得如何,你又怎麼知道:「

  繆長風說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那是遮掩不了的。我未見過,可也曾聽過呀。」原來段仇世是貴公子出身,琴棋詩畫,樣樣當行,和宋騰霄一樣,都是武林中頗著聲名的才子。

  劉隱農大喜道:「段兄,主人挽留嘉賓,有作平原十日之飲的雅事,我愧無好酒以奉嘉賓,只能和你下十天的棋了。」

  段仇世笑道:「只怕北宮望可不許咱們有這樣十天的閒情逸致呢。」

  劉隱農道:「你怕他們還會再來?」

  段仇世道:「他們今日雖然一敗塗地,但料想不會就此罷休,倒也不可不防!」

  劉隱農大為掃興,說道:「十天不行,三天總行吧。他們要回北京報訊,再來也總得在三天之後。」

  段仇世說道:「難得老前輩有此雅興,我拼著今晚不睡,和老前輩下個一天一夜就是。」

  劉隱農霍然一省,笑道:「我又是老糊塗了,你們今日來到荒山,想必是另有要事,對嗎?」

  繆長風道:「我一來是探望你老爺子;二來是給蕭夫人報訊的。」

  段仇世道:「我則是為了雲女俠的事情來的,她這事說來話長。」

  劉隱農道:「既是說來話長,那就慢慢再說。她已經知道你要說的事情沒有?」

  段仇世道:「剛才我已經見過她了,我的來意,她業已知道。」

  他們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已經回到劉家。劉隱農道:「好,她既然已經知道,咱們現在先去下棋。」

  雲紫蘿抱著孩子迎出來,和繆長風見了面,兩人心裡都有許多說不出的感觸。

  劉夫人搖了搖頭;埋怨丈夫道:「客人遠來,就只知道和人下棋。」

  劉隱農笑道:「我這也是接待客人呀。段兄是初交,由我接待。繆兄是熟朋友,你們替我招呼吧。蕭大嫂,他有消息帶給你呢?」

  劉隱農口裡說話,手裡已是拿起棋盤,走在前頭,給段仇世引路了。

  眾人見他棋癮如此之大,都是不覺好笑。劉夫人不禁又搖了搖頭,說道:「我真是拿他沒有辦法。」

  蕭夫人笑道:「繆大哥,我還以為你是特地來探紫蘿的呢?」

  繆長風道:「大嫂,我給你帶來一個天大的喜訊。邵鶴年已經找著了。還有湊巧的事呢,就在我見著鶴年那天,還見著兩個人,你猜是誰?」

  蕭夫人笑道:「我怎麼猜得著?」

  繆長風道:「就是鶴年的妹妹和你的女兒。」

  蕭夫人大喜道:「啊,這兩個丫頭你也見著了,在哪裡見著的?」

  繆長風道:「在禹城五龍幫的總舵。」當下將那件事情原原本本說給蕭夫人知道,雲紫蘿笑:「這麼說月仙表妹和鶴年已是和好如初了。」

  蕭夫人說道:「鶴年是個老實孩子,只是我家丫頭脾氣不好,老是喜歡和他鬧點彆扭。如今但得他們和好如初,我也可以了卻一重心事了。」接著笑道,「長風,你的侄兒侄女都快要成家了,你還是孤家寡人,不害臊麼?要不要我給你作個媒?」繆長風笑道:「多謝老嫂子關心。咱們今天不談這個。」

  雲紫蘿咳嗽一聲,移轉話題,替繆長風解窘,說道:「繆大哥,你怎麼知道我們這個地址?」

  繆長風道:「我在揚州見著了孟元超,是元超告訴我的。」

  蕭夫人造:「那位扶桑派的女掌門林無雙還是和他在一起嗎?」

  繆長風道:「林無雙已經回轉泰山,元超和他的好朋友宋騰霄、師妹呂思美一同返回小金川。」

  蕭夫人若有所思,半晌說道:「人生真是講究一個緣字,旁人看來,孟元超和他的師妹應該是最合適的一對,誰知他卻和海外歸來的林無雙投緣,而他的師妹卻愛上了他的好朋友。」她特地強調一個「緣」字,自是有意說給繆長風和雲紫蘿聽的。

  繆長風道:「紫蘿,聽說段仇世有緊要事情找你,那是何事?」

  雲紫蘿眼圈一紅,說道:「都是我的命苦,連累了孩子。」當下把卜天雕遭敵暗算,命在垂危,段仇世要為師兄報仇,無暇照顧楊華等等事情,向繆長風說了。

  繆長風道:「既然如此,令郎當然要接回來。」

  雲紫蘿歎口氣道:「我就是只怕顧得了大的,顧不了小的。」

  蕭夫人說道:「你這小寶貝交給我和你的乾娘好啦。反正我們都要離開這座荒山的,到別處地方落戶,我們可以請個奶媽帶他。」劉夫人說道:「即使請不到奶媽也不用發愁,我可以用鹿奶餵他。鹿奶比人奶還要滋補,你不知道你的乾爹就是吃鹿奶長大的。」

  雲紫蘿哽咽道:「你們待我這樣好,我真不知道怎樣報答你們?」

  蕭夫人道:「孩子的事情,你盡可以放心。我倒是有點不大放心你呢?」

  雲紫蘿怔了一怔,說道:「是哪一樣姨媽不能放心?」

  蕭夫人道:「此去滇邊,萬水千山,路上只怕還有鷹爪注意你的行蹤,你又是產後不過百天,武功也未曾完全恢復,一個人行走長途,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繆長風自覺義不容辭,便即毅然說道:「我和紫蘿是結拜兄妹,她有了為難之事,我想我也用不著避嫌了。就由我陪她到滇邊去走一趟如何?」

  蕭夫人正是和他說這個話,笑道:「得繆大哥送我這外甥女兒,我自是放心得下了。只不過你與她兄妹相稱,我豈不是比你長一輩了,我可是不敢當的。」

  商議既定,劉夫人說道:「咱們進去看看你乾爹的這盤棋下完沒有,這樣緊要的事他都不管,我非得現在告訴他不可。」

  劉夫人剛走近棋室,只聽得劉隱農正在拍案叫絕,哈哈笑道:「段老弟,你這一著『脫骨打法』真是妙極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只道已窮底蘊,誰知仍是變中有變。怪不得妙玉要為這局殘棋走火入魔了!」

  劉夫人推門進去,說道:「我看你才是快要走火入魔了呢,只顧下棋,也不理理正事。」

  劉隱農笑道:「妙玉是因參不透這局殘棋,才致走火入魔,我如今已經參透這局殘棋,如何還會走火入魔?」

  雲紫蘿如有所思,忽地說道:「乾爹,你把那著脫骨打法演給我看。」

  「脫骨打法」是圍棋中一種「奇招」(圍棋術語又名倒脫靴),先讓對方吃掉自己一塊,然後再吃回對方,用這種戰術,往往可以死中求活。劉隱農把這著脫骨打法及其變著擺了出來,奧妙之處,果然是令人意想不到。(羽生按:「十王走馬」原載古譜《元元策》,可謂圍棋脫骨打法之代表傑作,近人陳永德整理古譜,曾將此局殘棋收入其所編之圍棋入門叢書第四集,作為學者之典範。)

  蕭夫人笑道:「紫蘿,你怎的也著了迷了。還是快說正事吧。」

  雲紫蘿瞿然一省,說道:「乾爹,女兒這數月來多蒙庇蔭,但只怕明天一早就要和乾爹暫時分手了。」劉夫人跟著說道:「老伴兒,咱們這個老家恐怕也得捨棄了呢。」

  劉隱農聽罷她們所說,歎口氣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咱們但求隨遇而安罷了,不過好在這老家雖然沒了,咱們的乾女兒總還是會回來的,是嗎?」

  雲紫蘿說道:「我也捨不得乾爹乾娘,你們不嫌棄我,我一定會回到你們的身邊的。」

  劉夫人道:「隨遇而安也總得先有個安身之地呀,你想好了什麼地方沒有?」

  劉隱農道:「我早已想好了,要走就走得遠一點,咱們到天山去。」

  劉夫人道:「啊,去這麼遠的地方?」

  劉隱農道:「地方雖遠,我卻有個好朋友在那兒。」

  劉夫人道:「你說的是天山派的掌門人唐經天?」

  劉隱農說道:「不錯,我和他相識還在和你相識之前呢。他那地方是鷹爪所不能到的,無殊世外桃源。到了那裡,孩子也可有人照料。」

  蕭夫人首先表示同意,說道:「聽說唐經天的妻子冰川天女是當世的奇女子,我對她慕名已久,有這個機會結識她也是好的。」

  劉夫人道:「正經事要緊,繆大俠和紫蘿明早要走,段先生也要回去為師兄報仇,你可不能只顧自己盡興,也該讓人家歇息歇息啦?」

  劉隱農哈哈一笑,說道:「我本來最少要和段兄下個一天一夜的,現在得他幫我解拆,已經通解了這局殘棋,當真可說得是我平生第一快事,兵貴精不貴多,那也就不必多下了。」

  計議已定,第二天一早,各人便即分道揚鑣。

  段仇世本來要陪雲紫蘿回去的,此時有了個繆長風和她作伴,段仇世把師兄隱居之處畫了張地圖給她,他自己就逢自去找滇南的焦家四虎報仇了。

  繆長風這次與雲紫蘿結伴同行,比起上一次送她回家的時候,心情又已有所不同。此時他心無渣滓,完全是把雲紫蘿當作自己的妹妹一般,兩人倒是少卻了許多拘束了。

  路上他們談起了劉隱農的嗜棋成癮,雲紫蘿笑道:「乾爹說的那局『十王走馬』的殘棋,倒是頗蘊禪機呢。」

  繆長風笑道:「禪機何在?恕我魯鈍,還是未解。」

  雲紫蘿道:「那局殘棋之所以能夠『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是全靠了一著脫骨打法,方能起死回生,圍棋如此,我想人生有時也是這樣。」

  繆長風道:「不錯,佛家也有脫胎換骨的說法。一個人倘若能夠脫胎換骨,往往也可以到達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的。紫蘿,怪不得你當時若有所思,原來是在參詳禪理。」

  雲紫蘿道:「那局殘棋的深蘊禪機,恐怕還不僅此。」

  繆長風道:「對了,我正想問你一件事情。」

  雲紫蘿道:「什麼事情?」

  繆長風道:「妙玉是什麼人?你乾爹說她為了這局殘棋,曾經走火入魔。」

  雲紫蘿笑道:「這是一個在太虛幻境的人,根本就未曾來過人世。不過,你也可以當作是真有其人。」

  繆長風苦笑道:「你打佛偈,我可不懂。」

  雲紫蘿道:「找說的不是佛偈,《石頭記》這部書你看過沒有?」

  繆長風說道:「可是乾隆年間北京才子曹雪芹寫的一本小說,別名又叫做《紅陵夢》的。」

  雲紫蘿道:「不錯。」

  繆長風說道:「這本小說我是聞名已久,可惜始終找不到抄本。」(按:曹雪芹生於雍正元年,即公元一七二三年,卒於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即公元一七六四年,死的時候,紅樓夢尚未寫完。其後高鶚續作紅樓夢四十回,補成全書。那已是曹雪芹逝世之後二十八年,朗公元一七九一年的事情了。其時去繆長風的時代未遠,是以紅樓夢還只有手抄本。不過在士大夫階層中已是相當普遍的傳閱了。)

  雲紫蘿笑道:「妙玉就是紅樓夢中的一個人物,她是一個頗有才華而自命清高的尼姑,妙玉為瞭解不通十王走馬這個殘局而致走火入魔,乃是紅樓夢中的一段情節。我的乾爹有一部珍藏的手抄本,曾經給我看過。」

  繆長風道:「你把紅樓夢的故事,說給我聽,好嗎?」

  雲紫蘿笑道:「那恐怕要說三天三夜。」

  繆長風道:「先說妙玉的故事。」

  聽完有關妙玉的故事之後,繆長風笑道:「如此說來,這位比丘尼在曹雪芹的筆下雖然好似超然物外,其實心中卻是甚多塵垢,只能說是個『偽君子』呢。」

  雲紫蘿道:「不錯。曹雪芹是用皮裡陽秋的筆法寫她的。我還記得有人在那手抄本批了兩句,說妙玉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呢。」

  繆長風笑道:「這就怪不得她會走火入魔了。依我看來,倒不是為瞭解不通一局殘棋之故。」

  雲紫蘿默然不語,忽地幽幽歎了口氣。

  繆長風道:「有的人人面高潔,內心污垢;有的人看似墮溷沾泥,其實卻是出於污泥而不染。紫蘿,你是永遠不會走火入魔的。」

  雲紫蘿心頭一震,這是一種感到難以明說的喜悅的震動(因為她還沒有說出來,繆長風已經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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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20:55: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回 傾吐衷曲

  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傳。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隴禽有恨猶能說,江月無情也解圓。更被春風送惆帳,落花飛絮兩翩翩。

                         ——歐陽修

  原來她是從妙玉的故事,不自覺的忽地感懷身世,心裡想道:「妙玉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我卻是獨愛梅花高格調,卻傷飛絮已沾泥。嗯,這是造化弄人,還是我自己作的孽呢?」要知由於她和楊牧這段錯誤婚姻,心中總是難免有點自卑之感。

  繆長風幾句話給她解開心中的疙瘩,她感到了好朋友「相知以心」的喜悅,抬起頭來,只見滿眼都是陽光。時序雖是初冬,在她眼前卻是春天了,她微微一笑,說道:「你的話不錯。但出於污泥而不染這七個字,我可是愧不敢當了,嗯,繆大哥,有一件事情,我始終沒有和你說過。」

  繆長風道:「什麼事情?」

  雲紫蘿道:「我和元超的事情。楊華這孩子,他,他——」

  她本來是把自己最隱秘的私事告訴繆長風的,但要說到楊華不是楊牧的骨肉之時,饒是她和繆長風的感情早已超乎世俗的朋友之上,也總還是有點感到尷尬,訥訥不能出之於口。

  繆長風打斷她的話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暗圓缺。人生總不免有點缺陷,過去的事,那也不用太多去想它了。人之相知,貴在知心。我和你是這樣,你和元超,更應該是這樣。你們的事情,我已知道。還是談些別的吧.」

  雲紫蘿吁了口氣,心境豁然開朗。說道:「繆大哥,你想談些什麼?」繆長風道:「我剛剛想起曹雪芹寫的一首詩。紅樓夢我沒看過,這首詩我卻聽人說過據說他寫紅樓夢最少花了十年時間,還未寫成。這首詩就是他自己訴說他寫紅樓夢時的悲痛的。」

  雲紫蘿道:「啊,有這樣一首詩嗎?我倒還沒有聽過呢。你念來給我聽聽。」

  繆長風念道: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雲紫蘿默念「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兩句觸起愁思,自己也不覺癡了。

  繆長風道:「這首詩怎麼樣?」

  雲紫蘿道:「好,就是太傷感了。不過以曹雪芹的際遇,也無怪他寫出這樣傷感的詩。」

  繆長風道:「曹雪芹的身世,我所知無多,你說給我聽聽好麼?」

  雲紫蘿道:「他是八旗世家子弟,祖先幾代,都在江海做內府的織造官,那是一個既接近皇室又容易賺錢的肥缺。當時曹家在官場的地位,真是顯赫一時,康熙六次『南巡』,有五次就住在織造官署裡面。在這五次中,曹家就接了四次『聖駕』。他家的榮華富貴,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後來曹家不知犯了什麼大罪,就像紅樓夢中所寫的賈府一樣被抄了家,一個顯赫萬分的家世,就此毀滅了。那時曹雪芹只有十多歲,在南方生活不下去,遷到北京,仍然一天天窮困下去,經常是全家食粥過日,但他還是一派狂傲派頭,稍有點錢,就縱酒賦詩,有時喝多了酒錢也付不出。他的好朋友敦敏曾有一待送他,這首詩就是寫他當時的這種生活的,我倒還記得。」

  當下念給繆長風聽道:

  「尋詩人去留僧壁,賣盡錢來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殘夢憶繁華。」

  繆長風道:「一個貴公子出身的人,能夠抵受貧窮的折磨,寫出紅樓夢這樣的好書,曹雪芹世真是值得令人敬佩,敦敏這首詩雖好,可比不上曹雪芹自己寫的那首述懷詩。因為敦敏的詩只是替曹雪芹惋惜失去的繁華,意境就未必較低了。」

  雲紫蘿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繆長風忽道:「曹雪芹那首詩,你最喜歡哪句?」

  雲紫蘿不願吐露自己的感觸,反問他道:「你呢?」

  繆長風道:「我最喜歡的是最後兩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我的淺見是曹雪芹這首詩並非甭純傷感,他也有令人奮發的一面!」

  雲紫蘿眼睛一亮,輕聲念道:「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心裡想道:「對呀,曹雪芹以心血寫成的書,他雖然受了十年辛苦,但他也得到了『不尋常』的成功,感到了『不尋常』的喜悅了。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裡面不也是有著自豪的感情嗎,我怎麼只是看到感傷的一面呢?」

  繆長風接著說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對人言只二三。人總難免有受到挫折的時候。但像曹雪芹這樣,不為困難所嚇到,在逆境裡仍然十年如一日的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那就少了。」

  雲紫蘿眼睛裡閃露出喜悅的光輝,緩緩說道:「繆大哥,你說得真好,說下去呀。」

  繆長風道:「我只是一個常人,我不敢希望有曹雪芹那樣偉大的成就,但他的精神我是想要傚法的。」

  雲紫蘿道:「曹雪芹可以把畢生精力放在他所喜愛的文學上,你也可以致力於你喜愛的武功上,為武學開闢新的境界。」

  繆長風道:「這對我是太奢望了,但你的鼓勵我是衷心感謝的。我還在想,咱們傚法曹雪芹的精神,不僅只限於致力武功,還可以放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我的一個好朋友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當一個人只想到自己時,天地就狹小了。我想他這句話是說得不錯的,」

  雲紫蘿聽得出了神,半晌笑道:「繆大哥,你的話也是充滿禪機妙理。」

  繆長風笑道:「我對佛經可是一竅不通。」

  雲紫蘿道:「佛經有『當頭棒喝』,你的這番話對我也等於是『當頭棒喝』呢。不瞞你說,我剛才聽你念曹雪芹這首詩的時候,只是從曹雪芹潦倒的一生聯想到自己不幸的命運。我的境界可就比你差得遠了。」

  繆長風笑道:「你別把我捧到這樣高,我說是會這樣說,做起來可還差得遠呢,但在咱們共通相識的朋友之中,卻是不乏這樣的人。」

  雲紫蘿道:「啊,你心目中所想的是誰?」

  繆長風道:「比如說,孟大哥元超就是這樣的一個。」

  雲紫蘿又是歡喜,又是自慚,說道:「不錯,他為了反清大業,百折不撓,比起他來,我是差得遠了。」

  繆長風道:「元超性情沉毅,豪氣內蘊,他站在你的面前,就像一座山一樣,令人有穩重的感覺。」

  雲紫蘿笑道:「繆大哥,你不知道,我和他和宋騰霄同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是常常把他比作泰山的。我就是喜歡他的這種性格。」說至此處,想起往日三人同游西湖的往事,不覺黯然。

  繆長風道:「我知道。我也是十分喜歡他的這種堅韌不拔的性格。」

  雲紫蘿忽道:「說到泰山,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這個人表面看來和孟元超大不相同,但卻同樣有著不怕困難的性格。」

  繆長風道:「哦,你說的是林無雙?」

  雲紫蘿道:「不錯,不知這位林姑娘現在怎麼樣了?」

  繆長風在內心深處暗暗歎息,想道:「其實紫蘿和元超本來應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的,但可惜命運的播弄,他們現在卻是破鏡難圓了。元超和林無雙結識在前,紫蘿和丈夫分手在後,他們若是有情,這也怪不得元超負心呢。」當下說道:「林無雙從丐幫聽到的消息,說是牟宗濤與清廷勾結,意圖篡奪扶桑派的大權,因此她本來要和孟元超同往小金川的,也不能不臨時改變主意,科她的師兄師嫂重回泰山了。」

  雲紫蘿道:「這位林姑娘年紀輕輕,外貌柔弱,但碰到有重大問題的時候,她卻不怕挺身而出,把重擔子挑起來。說老實話,我是既歡喜又佩服她!」

  繆長風笑道:「我聽元超說過,林無雙和他談起了你,對你也是十分佩服呢。惺惺相惜這句話用在你們身上正合適。嗯,你們雖然還沒正式相識,也可算得相知以心的知己了。」

  雲紫蘿若有所思,半晌說道:「咱們這次南歸,可要經過泰山嗎?」

  繆長風道:「那就要看咱們採取什麼路線了,當然也是可以從泰山腳下經過的,不過,倘若走另一條路,可以縮短兩天行程。」

  雲紫蘿道:「從這裡到點蒼山,總得走一個多月吧?」

  繆長風道:「不錯。」

  雲紫蘿道:「那就不遲在這一兩天的時間了。」

  繆長風笑道:「你是想見一見林無雙對麼?」

  雲紫蘿道:「是呀。我在奶媽家產下孩子那天,聽說她曾經來過,可惜我見不著她。在泰山之會那天,她和孟元超同一起,我見著了她,她卻又不認識我。」

  繆長風道:「所以你想和她正式相識。」

  雲紫籮道:「說也奇怪,我心裡總是有個感覺,覺得她是我的知心朋友,甚至就是我的妹妹一般。當然我想早日找著卜天雕,接回我的孩子,但為了見一見她,我就不在乎遲這麼一兩天了。」

  繆長風笑道:「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是李商隱的詩吧?一般人總是喜歡拿這句詩來形容男女之間的心心相印,其實是不論男女,在知己朋友之間都可以適用的。」

  雲紫蘿笑迫:「這『知己』兩字,甚至還可以包括沒有見過面的朋友在內。」

  繆長風笑道:「一點不錯,像你和林無雙,也就可以適用『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句詩了。為了完成你的心願,我陪你上一趟泰山吧。」

  雲紫蘿道:「好,繆大哥,你真好。」

  繆長風笑道:「其實我也要到泰山去探聽探聽消息的。丐幫打聽到的風聲,是說牟宗濤和宗神龍等人準備在上個月十五那天上泰山搗亂的,不知結果如何,我也很想知道呢。」

  心有靈犀一點通。雲紫蘿在路上想念著林無雙,林無雙在泰山之上,也同樣的在想念著尚未曾相識的雲紫蘿。

  按說牟宗濤要來搗亂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但卻是風平浪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林無雙覺得有點奇怪,但卻以為這是牟宗濤和宗神龍給那神秘的黑衣人嚇怕了的緣故。

  幫中的日常事務,有石衛夫妻料理,倒是不用林無雙費神。這天一大清早,她獨自一人,走到小天燭峰的松林做「例行功課」——練本門的內功和劍法。

  「大天燭峰」和「小天燭峰」是泰山的一處名勝,兩峰夾峙,拔地而立,形似一對摩大蠟燭,每當雲霞飄過峰頂的蒼松,便像「天燭」升起裊裊的紫煙。這是在泰山上看雲海的最佳之地。小天燭峰的山頭雖然較小,但峭扳矗立,卻是比大天燭峰更險更高。

  這天不知怎的,林無雙的心緒有點不寧,做完了例行功課之後,望那翻騰的雲海,那忽聚忽散的浮雲,幻出千奇百怪的奇物,她的心情也像翻騰雲海一樣,禁不住浮想連翩,難以自休。

  變幻的浮雲幻出孟元超的影了。「小金川的戰事不知如何,孟大哥此刻大概是沒有餘暇想及我了。」

  她最惦記的是孟元超,她為孟元超擔心,也為孟元超感到驕做。——她知道在激烈的戰事中,孟元超隨時都會遭受危險。但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是正應當像他一樣嗎?每當她想起他時,固然難免擔心,但內心深妙,也總是感到喜悅的。

  「人生的變化,真像浮雲一樣的變幻難測。」林無雙心裡想,「我和孟大哥相識的日子不算長,他卻像是我最親近的人一樣,我懂得他,他也懂得我。牟宗濤是我從小同在一起的表哥,如今卻是像陌生人一樣了。他空有英俊的外貌,內裡卻包藏著一顆骯髒的心!」

  牟宗濤的影子迅速在他腦海中消失。但隨著孟元超影子的再現,她卻忽地又想起了一個人來。

  她想起的是雲紫蘿。她常常是在想起孟元超的時候,跟著就會想起雲紫蘿的。

  「她不知知不知道,在我的心中,我是把她當作姐姐一樣的。可惜那天我沒有見著她。」

  忽地一個奇怪的念頭在她心中升起:「人家都說她是孟大哥的舊情人,我知道孟大哥也還是愛著她的。如今她和楊牧已經分手,她會不會回到孟大哥的身邊呢?」她感到有點不安,但這不安的感覺也是迅速消失,隨著而來的卻是一陣自慚。

  「孟大哥正在戰場上和敵人廝殺,我卻在為著私情煩惱,不太可羞了麼?」林無雙心想。

  隨著又再想道:「雲姐姐受了許多迫害,在她臨盆那天,鷹爪還找上門來。這還不算,和她同床共枕了八年的丈夫,也誣蔑、折磨她、拋棄她,這是任何女人都難以忍受的事情,她也頂下來了。我應該學得像她這樣堅強才是,我怎能夠還嫉妒她呢?嗯,如果她和孟大哥真的能夠破鏡重圓,我還應該為他們慶幸才對呀!」

  林無雙抬起頭來,迎著初升的朝陽,看著變幻的雲海,心胸豁然開朗,不知不覺念出一首詩來: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毗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是她和孟元超第一次登臨泰山的時候,孟元超念給她聽的一首詩。這首杜甫所寫的「望岳」詩,曾經震動她的心靈,令她得到如此啟發,尤其是最後的這兩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林無雙口裡念著這兩句詩,心裡想道:「不錯,我應當把眼界放闊一些,不該老是想著一些私人的小事情,這才沒辜負孟大哥念這首詩給我聽的用心。我現在正是站在泰山之上,是應該站得高,看得遠的呀!」

  朝陽點紅了天際的雲霞,翻翻滾滾的雲海霎那間靜止了,滿天的朝霞襯托出萬里晴空。林無雙紊亂的心情也重複歸於寧靜,連內心深處的一點「雲朵」,也好像在陽光之下消除了。

  正在她感到心胸豁然開朗的喜悅之時,忽地聽得林間的樹葉沙沙作響。

  林無雙驟吃一驚,連忙回過頭來,喝道:「是誰?」

  只見在「五大夫松」那邊,走出一個少婦,微笑說道:「無雙,還認得我麼?」。

  這少婦面掛笑容,眉宇之間,卻是令人感覺得到有說不出來的許多憂鬱。

  林無雙又驚又喜,又是詫異,說道:「表嫂,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原來這個少婦不是別人,正是牟宗濤的妻子練彩虹。

  林無雙的父親從前是東海飛魚島的島主,練彩虹是島上一個漁民的女兒,也是林無雙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林無雙的父親本來有意收她為徒的,因此也曾指點過她的武功。但因後來倭寇入侵,林家被迫離開飛魚島,此事未能實現。回到中原之後,方始聽到消息,說是練彩虹已被扶桑派的另一位名宿宗神龍收列門下。

  後來宗神龍、牟宗濤、練彩虹等人也都回到中原,宗神龍明目張膽的做了清廷走狗,練彩虹不值乃師所為,於是毅然背叛師門,幫助在當時還是和宗神龍站在敵對地位的牟宗濤清理門戶,把宗神龍逐出扶桑派,並和牟宗濤成了親。

  世事變化如浮雲,當年為扶桑派主持清理門戶的牟宗濤,如今卻和宗神龍成為一夥。而林無雙則是和他易位而處,要把他逐出師門了。

  林無雙對牟宗濤雖極僧惡,對練彩虹卻還有好感。但因模不清她的來意,心中卻是難免驚疑。

  練彩虹道:「不錯,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林無雙道:「不是表哥叫你來的嗎?」

  練彩虹歎了口氣,說道:「無雙,你還能夠像從前一樣相信我嗎?」

  林無雙道:「表嫂,你要我相信你,我希望你先說真話,你的來意到底如何?」

  練彩虹道:「我是瞞著你的表哥來看你的。為的正是和你說心裡的話。」

  林無雙道:「好,那你說吧。」

  練彩虹道:「我見識淺薄,但是非黑白,也還約略懂得。當年我背叛師門,就是為了不願和宗神龍同流合污的緣故。」

  林無雙道:「好,你這件事情做得很好,但你可知道牟宗濤現在又是怎麼樣嗎?」

  練彩虹唰的一下面色變得蒼白,低下了頭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現在已是變得和宗神龍一樣的人了!」

  林無雙道:「既然你已知道,那你準備怎樣辦呢?」

  練彩虹幽幽的歎了口氣,說道:「我也不知應該怎麼辦,無雙,你說呢?」

  林無雙著急道:「你自己總得有個主意,旁人才好說話。」

  練彩虹低聲說道:「他和宗神龍不同,他畢競是我的丈夫,背叛師門容易,做了多年的夫妻要一旦分手,那可就難得多了。」

  林無雙道:「那你打算和他同流合污嗎?」

  練彩虹眼淚掉了下來,說道:「我若是打算和他同流合污,我也不會來找你了。無雙,我知道在你眼中,我已經是一個你所看不起的人了。對不住,打擾了你,我走啦。」

  林無雙見她這個樣子,不覺有點後悔,心裡想道:「與人為善,也該慢慢的來,我是太急躁了。」當下把她拉住,向她道歉,「練姐姐,我的話是說得太重了,你別見怪。不過我的本心是為了你好的。」

  練彩虹擦了眼淚,說道:「無雙,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願意聽你的話。」

  林元雙道:「不,你自己應該拿穩主意,不能只是聽我的話。我說另一個人的事情給你聽聽,你知道雲紫蘿麼?」

  練彩虹道:「我知道她是薊州名武師楊牧的妻子,但聽說她已經和丈大鬧翻。」

  林元雙道:「不僅鬧翻,她已經拿到了楊牧的休書,和丈夫正式分手了,因為她知道楊牧也是清廷鷹犬,雖然這個秘密還沒有在江湖上抖露出來。」

  練彩虹道:「啊,你是勸我學雲紫蘿的榜樣?」

  林無雙道:「但願你能夠勸得表哥回頭,否則你既然不肯和他同流合污,恐怕也就只能各走各的了。」

  練彩虹道:「你知道你的表哥不是容易聽人勸告的人,不過拿你的表哥來比揚牧,這,這——」

  林無雙道:「你覺得這是太過份了?」

  練彩虹道:「不錯,宗濤是和北宮望暗中來往,但他畢竟還是和楊牧有所不同。」

  林無雙道:「怎樣不同?」

  練彩虹道:「楊牧是甘心做清廷的鷹犬,北宮望也不過拿他當作奴才看待。你的表哥可並不是給北宮望當差,他們是以身份相等的朋友會面的。」

  林元雙道:「他給敵人看重,你就認為值得驕傲了麼?」

  練彩虹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他的身份並非清廷鷹犬,他也並沒答應要替北宮望做些什麼。」

  林無雙道:「那麼請問北宮望為何要和他結交?」

  練彩虹道:「無雙,我說真話,你別氣惱。你的表哥是想做本派掌門,他不願意得罪朝廷。北宮望則是希望他不要像你這樣和反清的義士站在一邊,因此也就願意暗地裡為他撐腰了。」

  林無雙冷冷說道:「這不就是交換條件了麼?你怎能說他沒答應替北宮望做什麼?」

  練彩虹啞口無言,過了好一會子,方始歎口氣道:「你的表哥初時其實還不是太壞的,壞就壞在他太過心高氣傲,不甘屈人下。北宮望投其所好,用名利地位來引誘他,他這就上鉤。」

  林無雙道:「你說得不錯,不過依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讓出了掌門,如他聽願,他就可以變作好人了?」

  練彩虹道:「我怎能這樣勸你?不過我也實在不想見到你們表兄妹變作冤家對頭。」

  林無雙心裡想道:「她本來是明白幾分道理的,怎的忽地如此糊塗?」當下正容說道:「我並不是貪圖做這掌門,但我可不能讓給表哥。我已經決定將來由石師哥繼承這個位子了。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

  練彩虹道:「宗濤本來也不配做本派的掌門。」

  林無雙道:「不是他不配,論才幹他是比我強得多。但正如你所說的,他的名利之心太重,名利心太重的人,就有給敵人收買的危險。即使現在不是鷹犬,將來也會變成鷹犬。何況他現在已經上了北宮望的鉤呢!」

  練彩虹咬著嘴唇,聽她說話,臉色越來越是蒼白,顯見內心正是混亂非常。

  林無雙甚是為她難過,說道:「練姐姐,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出海捕魚嗎,那天本是風和日麗的晴天,所以你才敢帶我出海的。不料風暴說來就來,突然間烏雲滿天,海上掀起巨浪。我嚇得哭了,你說別怕別怕,打魚的人要經得起狂風巨浪,勇敢的去應付它,咱們會平安度過的。你穩穩的掌好了舵,咱們的小船果然平安回到岸邊。練姐姐,現在也是需要你拿出勇氣朝時候了。」

  練彩虹眼角蘊著淚光,好久好久,茫然說道:「我恐怕沒有當年的勇氣了。無雙,現在我是要你鼓勵我啦。」

  林無雙心道:「我現在不是正在鼓勵你嗎?但勇氣還是要你自己拿出來的。」當下說道:「表嫂,你這次來看我,表哥知不知道?」

  練彩虹澀聲說道:「你剛才不是已經叫我姐姐了嗎?怎麼又叫我做表嫂了?你說得不錯,我自以為懂得你的表哥,卻還沒有如你這樣的能夠看透他,我是嫁錯他了。但我這次的來看你,卻是瞞著他的,請你放心。」

  林無雙道:「好,你敢瞞著他前來看我,那就說明你並不是沒有勇氣了,但你回去不怕給他知道嗎?」

  練彩虹道:「我不想回去了。」

  林無雙大喜道:「好,那麼我歡迎你重回本門,咱們一同回去見石師哥、師嫂吧。」

  練彩虹道:「不,我也不想留在這裡。」

  林無雙微感失望,說道:「你要上哪兒?」

  練彩虹道:「無雙,我求你一件事情!」

  林無雙道:「你說吧,我做得到的一定答應你。」

  練彩虹道:「你爹好嗎,你離家也有一年了吧?」

  林無雙一時未解其意,說道:「多謝你惦記他。他是老了一點,身體還很壯健。」

  練彩虹道:「無雙,我沒地方可去,你和我到你的家裡去,可以嗎?一來我想見見你爹,二來咱們姐妹也相聚一些時日。讓我避開你的表哥,我就可以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了。這件事情你不是很容易做得到嗎?答應我吧,無雙!」

  林無雙道:「啊,你要我離開此地?」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望著她,似乎是要看穿她的心思。練彩虹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喃喃說:「無雙,你幹嗎這樣看我?」

  林無雙眉毛一揚,斬釘截鐵的吐出兩個字來:「不行!」

  練彩虹頹然說道:「我知道我這是不情之請,但我,我實在沒有辦法。」

  林無雙柔聲說道:「不是我不肯幫你的忙,你知道我不能輕易離開此地。」

  練彩虹道:「你不是說石師哥可以替代你執掌本門職務嗎?」

  林無雙道:「練姐姐,你難道不知你的丈大正在勾結各路的邪派中人,要來這裡搗亂?」

  練彩虹吃了一驚,說道:「我知道他想搶奪你的掌門,但這幾個多月來,他總是在外面奔跑,我很少見到他的面,他的計劃,我更是毫無所知。」

  林無雙說道:「他們本來約好了在上個月的某一天要來與我為難的,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那一併沒有來。不過時機仍然未過,我必須留在此地。練姐姐,好在是我,我可以信得過你。若是換了石師哥,你和他說這樣的話,只怕,只怕……」

  練彩虹苦笑道:「只們他就要懷疑我別有用心了,對麼?」

  林無雙道:「其實你只是想要避開他,那是躲避不了的。不過你去見見我的爹爹也好,我可以把地址告訴你。」

  練彩虹歎口氣道:「用不著了。尤雙,我的心事只能和你商量,多謝你今天給了我許多良言,我已經有了一點主意了,讓我獨自回去想一想吧,我走啦。」

  林大雙甚是為她難過,說道:「那也好,但願你早日想好主意。我送你一程。」

  練彩虹道:「你今日還能夠相信我,我已是感激不盡,請回吧。」口中說話,便與林無雙握手道別。剛剛說到「相信」二字,突然中指一戳,點了林無雙手少陽經脈的「冷淵穴」。

  林無雙相信她,反而就著了她的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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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糊塗受騙(1)

  離別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憐人意,薄於雲水,佳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前番同。

                         ——晏幾道

  練彩虹將她抱起,躲到那塊形如巨燭岩石後面,輕輕放下,低聲說道:「無雙,你別怪我,你聽我說。」

  林無雙給她用手法點了穴道,身子不能動彈,有口不能說話,只能瞪著眼睛,如寒冰,如利剪的目光冷冷的盯著練彩虹,心裡想道:「且看你還能用什麼花言巧語騙我?」

  練彩虹感覺得到她憤恨的目光,不由得心中難過之極,眼淚情不自禁的一顆顆滴了下來,說道:「無雙,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是在用花言巧語騙你,我也不敢求你原諒,但我現在和你說的可都是真話。」

  林無雙初時在心裡罵她:「哼,你倒很會做戲,可誰還會相信你呢?」但聽她說得十分誠懇,那副急淚和難過的神情也不像是偽裝得來的,不由得心中一動:「難道她當真是另有隱情?」憤恨的目光也漸漸變得柔和了。

  只聽得練彩蚯緩緩說道:「不錯,我是騙你,我說我不知道宗濤的圖謀,那是假的。」

  「你得到的消息卻是不假,他的確勾結了許多邪派中的厲害人物,可能還有北宮望暗中派來的人幫他,就在今天,要上泰山和你為難!說不定他們如今已經到了玉皇觀!」

  林無雙聽得又驚又怒,只恨罵不出來。練彩虹一聲長歎,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在心裡罵我,可是我也是為了你好的呀!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你知道。」

  「他邀請來的個個都是好手,你和石師哥是決計對付不了他們。動起手來,只怕本門的弟子要傷亡不少。尤其是你,他們更不會將你輕易放過。你和他們硬拚,只有平白送命!」

  「可是你若是不在玉皇觀,這場災禍或許就可以減輕許多。不知你知不知道,本派的弟子有一半以上是你的表哥收賣的,他們會擁護他做掌門的。你不在場,就有希望可以避免自相殘殺。」

  「我並非要幫你的表哥搶你掌門位子,但我非救你的性命不可!我也非盡自己的力量挽救本派的內禍不可!唉,我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林無雙又氣又急,心裡暗罵練彩虹太過糊塗:「你以為這樣可以保全我的性命,卻不知這正是把我毀了!毀了我不打緊,還毀了整個扶桑派!我身為掌門,讓本派落在奸賊手中,縱使我能逃出性命,還有何顏活在世上?」

  她恨不得跳起來和練彩虹辯個清楚,她心裡在叫:「你快解開我的穴道,你快解開我的穴道!孰是孰非,我一定要和你說個明白!」

  可惜練彩虹聽不到她心裡的說話。而她被封閉了穴道,在急切之間也是無法自己解開。

  「鏜、鏜、鏜、鏜、鏜、鏜!」一陣陣的鐘聲越敲越急:這是從玉皇觀傳來的鐘聲。

  扶桑派在中原重立門戶,時間不過半年多點,總舵尚在籌建之中。玉皇觀的老道是金逐流的好友,因此林無雙請金逐流出面,在扶桑派的總舵未建成之前,暫借用玉皇觀作為他們臨時舵址。玉皇觀裡有一口古鐘,敲起來方圓五六里之內都可以聽得見。抉桑派借用了玉皇觀,同時也就借用這口古鐘,在本派碰上大事之時,作為報警之用:鐘聲一響,所有弟子都要齊集玉皇觀望。

  這是林無雙定下的辦法,半年多來,從未用過。

  這次是第一次敲響這口古鐘,但身為掌門的林無雙,卻不能回到玉皇觀和一眾弟子共同應付危難,只能聞鐘聲而色變!

  五皇觀中的扶桑派弟子正在亂作一團。尤其是作為第二號人物的石衛,更是著急得不得了。

  牟宗濤率領他的黨羽,約摸有三十多人,一早就闖進玉皇觀來。其時正是林無雙給練彩虹用重手法點了穴道的時候。

  牟宗濤本來是扶桑派「虯髯堂」的堂主,雖然沒有實權,論地位卻在石衛之上。他還未曾給掌門人正式宣佈逐出本派門牆,因此他還是以扶桑「虯髯堂」堂主的身份回來的。石衛可不能攔阻他!偏偏在這緊急的關頭,又不見了林無雙!

  石衛深知牟宗濤的厲害,在林無雙未曾回來之前,只好一面叫人鳴鐘聚眾,一面和牟宗濤虛與委蛇。

  牟宗濤聽得鐘聲,面色一沉,說道:「你鳴鐘聚眾,是什麼意思?是把我當作敵人嗎?」

  石衛說道:「不敢。牟堂主遠道歸來,本派弟子理宜齊集,迎接堂主大駕。」

  牟宗濤哈哈笑道:「石師兄,你這是太抬舉我了,但我可不是傻瓜,牟某不過區區一個堂主,哪值得你們用這樣隆重的大禮迎接!」

  「不過我也正有大事,要交付本門弟子公決。你對我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這個鐘倒是沒有敲錯。」

  扶桑派的弟子留在泰山上的有百多人,不多一會,已是全部聚集。這一百多人,分成兩派。不知內情的大為詫異,紛紛議論;知道內情的則是牟宗濤的人,這些人一進來就向牟宗濤行禮。他們口裡還是稱呼牟宗濤作「堂主」,行的可是參見幫主的大禮。不過這一派的人數,卻比牟宗濤原來的估計要少得多,只有十個。

  牟宗濤待眾弟子齊集之後,遊目四顧,便即朗聲說道:「林無雙呢?她為什麼不來?」當然他是知道林無雙不能前來的原因的,不過是明知故問罷了。

  石衛做夢也想不到林無雙已遭暗算,急得像熱鍋螞蟻,只好說道:「小弟已經派人去找林掌門了,請堂主暫待些時。」

  不知不覺又過了半柱香時刻,林無雙仍然未見回來。牟宗濤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我瞧林無雙這丫頭多半是不敢見我,哼,她無故避開,難道我們就不能商議大事了嗎?」他這派人哄然附議:「對呀,怎知要等到幾時,咱們還是商議大事吧!」

  石衛的妻子桑青忍不住說道:「牟宗濤,你雖然是掌門的表兄,也不可對掌門如此無禮!」

  牟宗濤冷冷說道:「什麼無禮,我是幫理不幫親,林無雙這丫頭做了損害本派的大錯事,若是她在這裡,我還要當面罵她呢!」

  桑青怒道:「她做了什麼大錯事了。」

  牟宗濤說道:「這正是我要交付本門公決之事,你少安毋躁,我當然會說出來!」

  石衛忽地越眾而出,朗聲說道:「且慢!」

  「哦,石師兄,你有什麼話說:「牟宗濤側目斜脫,顯出一副傲態。

  石衛緩緩說道:「請問堂主,你既然說是商量本門大事,那麼是否必須本門的弟子,方始有權商量?」

  牟宗濤道,「這個當然!」

  石衛說道:「好,那麼咱們議事之前,就得先請外人退出!」

  牟宗濤道:「誰是外人?」

  石衛哼了一聲,說道:「牟堂主,你帶來的這班朋友,總不能說成扶桑派的吧。」

  牟宗濤拎冷說道:「他們正是扶桑派的弟子,是我親自收錄的弟子!」

  石衛雙眼圓睜,向那班人掃去,指著其中兩個人冷笑說道:「別的朋友我不識得,這兩位朋友我可認得,這位是海南島獨霸一方的火雲洞主,這位是縱橫東海的喬海鵬島主。我沒有說錯吧?」原來火雲洞主乃是海南島黎族的酋長,以邪門的毒功稱霸一方,喬海鵬則是東海海盜的首領,在江湖上的地位都是非同小可的。

  火雲洞主一捋長鬚,哈哈笑道:「不錯,我記得你曾到過我的五指山,多謝你給我臉上貼金了。」

  喬海鵬卻站了起來,恭恭敬敬他說道:「石師叔,有話儘管吩咐小侄,不必客氣。」他身材魁梧,年紀也比石衛稍長,一個鐵塔般的漢子,矮了半截身軀,口口聲聲自稱小侄,形狀甚是滑稽。但眾人都知道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想笑也不敢笑出來。

  牟宗濤道:「他們兩人有什麼不對?」

  石衛冷笑道:「這兩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忽然變成了扶桑派的弟子,莫說我不敢做他們的師叔,說出來恐怕誰也不會相信吧。牟堂主,你這玩笑開得太大了。」

  牟宗濤道:「誰和你開玩笑,正因為他們大有名望,做了本門弟子,能令本門大增光彩,我才收錄他們的。」

  喬海鵬道:「石師叔,你不用多疑,我是久已仰慕扶桑派的武學,因此誠心歸依本派的。」

  火雲洞主則縱聲笑道:「你不用害怕我恃強欺你,誰叫你是我的師叔呢,我做了你的師侄,沒奈何,自然只有低頭服小了。」

  石衛給氣得七竅生煙,但因敵強己弱,只好暫忍一時之氣,委婉說道:「石某可不敢侮辱長輩,扶桑派也是水淺難養大魚,牟堂主,還是請貴友離開玉皇觀吧。」

  牟宗濤道:「石師兄,你怎麼啦?平日你很精明能幹,今日竟然這樣顛倒糊塗,我已經和你說得十分清楚,他們是我的弟子,你怎的還是要把輩份搞錯?再說本派創自唐朝,源遠流長,身為本門副掌門,你怎可自輕自賤,居然說什麼扶桑派是水淺難養大魚?」

  石衛憋著一肚子氣,說道:「好,就算是我的糊塗吧,這些人是你的弟子,但我可不敢認他們是師侄!」

  牟宗濤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石衛正要開口,在他身旁的一個人已是大聲說道:「牟宗濤,你這事情也未免做得太荒唐了,乾脆和你說吧。我們不能承認這些人是扶桑派的弟子!」這人是和牟宗濤同一輩份的「扶桑七子」中的招顯山。

  火雲洞主道:「師父,這人是誰?」

  牟宗濤道:「他是你的招師叔。」

  招顯山是火爆的性子,立即說道:「牟宗濤,你別監人賴厚,我可沒有這樣妖邪師侄。」

  話猶未了,火雲洞主已是走到招顯山的面前,唱了一個喏,說道:「招師叔,你不認我做師侄,我可要認你做師叔。師叔在上,請受師侄一拜!師叔,你別客氣,別客氣呀!」

  原來招顯山在大怒之下,要把火雲洞主推開,那知卻給火雲洞主反扭他的臂膀,硬生生的把他按了下去。抬顯山半邊身子酸麻,臂彎關節拗得有如刀割,為了顧全面子,還得忍著疼痛,哼也不哼一聲。

  石衛又驚又怒,喝道:「你幹什麼?」連忙一抓抓下,待要拉開火雲洞主,牟宗濤折扇一張,擋在他們中間。石衛抓著折扇,一股力道反彈回來,不由自己的倒退兩步,折扇半點也沒撕破。

  牟宗濤笑道:「石師兄,你誤會了。小徒不過是參見本門長輩而已。你瞧,招師兄受了小徒的大禮!亦即是承認他作師侄。石師兄,請你也上坐受禮吧!」

  石衛怒道:「好的,但你的徒弟向我施禮,用不著你做師父的在旁監督吧?」此時他的妻子桑青和另一個扶桑七子中名列第四的趙弘已是一左一右站在牟宗濤的身旁,牟宗濤若然再有異動,他們就要立即出手。

  石衛走上前去,迎上向他走來的火雲洞主,冷冷說道:「你自承認是牢宗濤的徒弟,那是你們的事,我管不著。我只把你當作客人。既然你遠來是客,以禮相見,也是應該,隨便你行什麼禮吧。」

  牟宗濤此來的目的,乃是為了奪取掌門,倒也不想節外生枝。只因石衛和招顯山堅要驅逐他邀來的這班邪派高手,他才無可不可的縱容火雲洞主折辱他們,至於他自己還是不想把事情弄糟的,當下心裡想道:「石衛的武功雖然比招顯山要高明一些,但在火雲洞主手下,料想也要哈一點不大不小的虧,是用不著我去暗中幫忙他了。」

  牟宗濤本來是扶桑派中的第一高手,他倘若要走過去,趙弘和桑青二人聯手,也是攔他不住。但一來他不想把事情弄糟,二來自忖火雲洞主也足以對付得石衛,於是佯作不知趙、桑二人來監視他的,站在原地不動,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火雲賢徒,這位石師叔是本派掌門最倚重的人,你必須對他恭敬一些,不可失禮。」言下之意,即是要火雲洞主適可而止,令石衛吃點小小的虧,也就算了。

  火雲洞主只道石衛和招顯山乃是同一貨式的人,折辱了招顯山正自得意,聽了牟宗濤的言語,便即哈哈笑道:「弟子遵命。石師叔,你請上坐,讓弟子參拜。」故技重施,按著石衛雙肩,喬海鵬把一張椅子推過來,時間配合得妙到毫巔,火雲洞主雙掌一按,石衛恰好坐在椅中。

  只聽得「哎喲」一聲,火雲洞主突然翻了一個觔斗,跌在地上。原來他本是要在把石衛按下之後,裝模作樣行個禮的,哪知雙掌按著他的肩頭,忽地被一股強勁的力道反彈回來,這就不由自己的跌出去。幸而他的身手還算不弱,百忙之中迅速即翻了一個觔斗,把反震的刀道消解了一半,跌勢緩和,這才沒有受傷。

  石衛替招顯山出了一口氣,冷冷說道:「我早已有話在先,只能把你當作客人,你要行大禮,我可擔當不起。咱們還是以平輩之禮相見吧。」說罷站了起來,向火雲洞主拱一拱手。

  火雲洞主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來,怒火中燒,就想衝過去和石衛動手,牟宗濤給了他一個眼色,說道:「石師叔既然定要如此客氣,你就恭敬不如從命,暫且以平輩之禮相見吧。待本門大事定妥之後,咱們再敘輩份。」火雲洞主領教了石衛的厲害,怒火一過,想道:「牟宗濤不給我幫忙,再打也未必打得過他,這口氣暫且忍著吧。」無可奈何,也只好瞪著眼睛和石衛拱一拱手了。

  喬海鵬和火雲洞主交情甚厚,他的真實武功也在火雲洞主之上,當下便想上前替火雲洞主扳回面子,只不知牟宗濤心意如何,是以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看牟宗濤的眼色。

  火雲洞主竟然在石衛的手下吃了虧,此事大出牟宗濤意料之外,心裡想道:「石衛幾時練成了沾衣十八跌的武功,倒是不可小覷他了。」

  原來石衛的內功乃是在這半年之中大大增進的,原因是林無雙把在石窟中所得的本門內功心法傳了給他。

  招顯山雖然也得傳授,但因招顯山的內功基礎本來不及石衛,故此只有石衛練成了「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他和桑青等人都沒有練成。

  不過,石衛雖然大佔便宜,摔倒火雲洞主之後,肩頭亦是隱隱作痛,心裡想道:「這廝倘若一上來就用重手法的分筋斷骨手,只怕我這沾衣十八跌的功夫還未必能夠施展出來,必須出招應付了。」牟宗濤帶來的邪派高手有三十多人,只一個火雲洞主已然如此厲害,石衛也是不禁暗暗吃驚了。

  牟宗濤不願太多節外生枝,當下再用眼色止住喬海鵬,說道:「商議本門大事要緊系見長輩之禮,以後再行。」

  石衛卻是不肯放鬆,說道:「牟堂主,你收錄的這班弟子,在未得掌門認可之前,還是請他們暫時離開玉皇觀吧。」

  牟宗濤冷笑道:「我身為虯髯堂堂主,難道沒有收錄弟子之權?」

  石衛說道:「不錯,依照本門規定,虯髯堂堂主有權先收弟子,然後補行稟告掌門。但也必須得到掌門人的認可,他所收錄的弟子方能算是正式列入門牆。」

  問題的關鍵仍然落在掌門人身上,牟宗濤「哼」了一聲,說道:「你開口掌門,閉口掌門,掌門人在哪裡,你叫她來和我說話!」

  石衛忍氣說道:「我已經派人去找她了,掌門師妹就會回來的。」

  哪知話猶未了,石衛派出去找尋林無雙的兩個弟子,剛好回來,低聲向他稟告,說是到過林無雙在小天燭峰往日練功之處,找她不著,他們無法找遍泰山,只好先行回來稟告。

  那兩人雖是低聲稟告,牟宗濤已經聽得清清楚楚,當下一聲冷笑,說道:「如何?我說她是畏罪潛逃,沒有說錯吧!」

  他帶來的這班人和本來屬於他這一派的弟子哄然起哄,齊聲嚷道:「不錯,掌門人既然不在,就該請牟堂主主持大會。」

  牟宗濤淡淡說道:「本門大事,急須解決,掌門不在,由我主持,這合乎規矩吧?」

  牟宗濤在扶桑派的地位僅次於掌門,石衛只好說道:「按規矩是該由你主持,但不知有什麼大事必須立即付之公決?」其實牟宗濤要說的事情,石衛亦早已知道。不過在形式上還是不能不有此一問而已。

  果然便聽得牟宗濤說道:「林無雙行為不當,請一眾弟子公決,廢她掌門人之位!」

  桑青怒道:「掌門師妹,為了重興本派,費了許多心力,她有什麼行為不當之處?」

  牟宗濤冷笑道:「別人不知,你們夫婦是應該知道的。她上次離山之後,是和誰在一起?不就是孟元超嗎?我在三河縣和揚州兩次碰到他們,三河縣的事情,你們可以推說不知,揚州那次事情,你們夫婦也是在場的。」

  桑青道:「她和孟元超來往,這是她私人的事情,這又有什麼不對了?」

  牟宗濤道:「她若然不是本派掌門,她和孟元超私通也好,和孟元超正式紹為夫妻也好,都是她私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惜她是本派掌門,我可就不能不管一管這個閒事了!」他口說「閒事」,語氣卻是嚴重非常,顯然乃是「反話」了。

  桑青道:「她是掌門和不是掌門,這又有什麼關係?」

  牟宗濤道:「怎麼沒有關係?孟元超是反抗朝廷的小金川叛軍的首領之一,別人不知道,難道你們夫妻能說不知道嗎?」

  桑青冷笑道:「咱們又不是要做效忠於清廷的奴才走狗,掌門人和義軍首領來往,咱們憑什麼去干涉她?哼,依我說呀,小金川義軍救民於水火,孟元超是義軍首領,正是響噹噹的英雄豪傑,掌門師妹和他結交,這又有什麼不好了?」

  牟宗濤說:「小金川的英雄豪傑,如蕭志遠、冷鐵樵連同孟元超在內這一些人,我在私底下也是佩服他們的。但佩服是一回事,和他們結交又是一回事。尤其是作為掌門人的林無雙,更不應和他們的首腦關係太過親密!」

  桑青說道:「這是什麼道理?」

  牟宗濤緩緩說道:「須知本派式微千年,好不容易才回到中原重立門戶,實不宜捲入滿漢紛爭的漩渦。」

  石衛說道:「依你這麼說,即是本派不能過問國事了?」

  牟宗濤道:「不錯,試想以少林派之強,在雍正年間,由於得罪朝廷,尚且被一把火燒了少林寺,迄今還未恢復原來的規模,扶桑派剛在中原立足,豈能輕舉妄動,不顧明哲保身之訓?我認為做掌門人的,最緊要的是發揚本派武學,光大本門門戶!其他的事,都不用管!」

  桑青冷笑道:「牟堂主,你也是漢人吧?滿州韃子,侵佔漢人地方,欺侮漢人百姓,身為漢人,怎能不管?」

  牟宗濤道:「你這是瞎纏夾,我並不反對別人反對清廷,我只是說身為本派的掌門,那就有更緊要的事情去做。倘若是像林無雙這樣所作所為,只有令得本派毀滅!」

  牟宗濤這派人齊聲附和:「對,對,我們不能讓林無雙胡作非為,毀滅本派!」擁護林無雙和石衛的一眾弟子紛起駁斥,登時把玉皇觀的大殿鬧得亂哄哄一片。

  石衛朗聲說道:「大家先別爭吵,我有一事未明,要想請問牟堂主。」

  牟宗濤道:「石師兄有何話說?」

  石衛淡淡說道:「牟堂主,你似乎是貴人善忘!」

  牟宗濤怔了一怔,說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石衛說道:「當年宗神龍依附清廷的大內總管薩福鼎,你不值他的所為,曾率領我們向他興師問罪,終於將他逐出本派,這事難道牟堂主忘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牟堂主當年的議論和今日的議論可正好是相反的呢!你要我複述你當年的議論麼?」

  牟宗濤面上一紅,說道:「時移勢易,怎可一概而論?當時本派尚未重建,我也是初到中原,未明利害,我又是少年氣盛,難免有對宗師叔過火之處。」

  石衛冷笑說道:「如此說來,你是認為你是今是而昔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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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糊塗受騙(2)

  牟宗濤道:「這卻不然,我的宗旨始終不變。本派應該先光大本門,發揚武學力主。因此我既反對本派的首腦人物依附朝廷,也不願意本派捲入漩渦,與朝廷作對。」

  桑青冷笑說道:「你這話是真心話麼?」牟宗濤道:「怎麼不是?」

  桑青說道:「聽說你做了御杯軍統領北宮望的門客,怪不得你要說出時移勢易這樣的話了。一點不錯,對你來說,這確實是時移勢易了呢!」

  牟宗濤心裡吃驚,佯怒說道:「你這謠言是哪裡聽來的?」

  桑青一時心急,把牟宗濤這個秘密抖露出來,給牟宗濤反問,倒是難以回答,心想:「偏偏無雙不在這裡,可沒有人證和他對質。」當下說道:「空穴來風,縱是謠言也不會無因而至。此事是真是假,以後自會水落石出,不必忙於查究。但牟堂主你在揚州之時,曾與御林軍的副統領石朝璣來往,這是許多人曾經見到的,你總不能推得一乾二淨吧?」

  牟宗濤冷笑道:「我為什麼要賴?不錯,我和石朝璣是有往來,但也不過是普通朋友而已,並非依附於他,咱們在江湖上走動的,哪能不和各方面的人物應酬?他要來和我結交,我又豈可拒人於千里之外?再說,本門也並沒定下這條禁例,說是不可和白道中人來往的呀。」

  石衛亢聲說道:「本門也沒有定下哪條禁例,說是不可和俠義道中的人物來往呀!」

  牟宗濤怒道:「我早已說得清清楚楚了,本門弟子,容或可以,身為掌門,則是不該。難道你還要我再說一遍嗎?這是關係本門生死存亡的大事,即使過去沒有這條禁例,現在也該定下這條禁例。何況你知不知道,林無雙這丫頭在三河縣和揚州之時,不僅是和孟元超有了私情而已,她還曾經與孟元超聯手對抗朝廷派出來逮捕孟元超的人馬呢。若不廢她掌門,朝廷來向扶桑派問罪,本派如何擔當得起?這還不是要把本派毀了嗎?」

  「扶桑七子」中名列第五的包毅站出來慢吞吞地說道:「石師嫂,牟堂主說的確是本門生死相關的大事,咱門不可節外生枝,還是平心靜氣的商量商量的好。」

  桑青說道:「五師哥,你有何高見?」

  包毅說道:「不敢。但依我愚見,牟師兄說的可並不無理。本門重建,根基尚淺,實是不宜捲入任何糾紛,應以發揚武學為主!」

  此言一出,石衛、桑青、招顯山等人都是又驚又怒。原來包毅平素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若不是他站出來幫忙牟宗濤說話,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會是內奸。

  他們未來得及駁斥包毅,牟宗濤這派人又已紛紛起哄了。牟宗濤哈哈一笑,說道:「各持己見,爭論無益,還是付之公決吧。」

  石衛一想,牟宗濤這一派人屬於少數,即使加上他帶來的這班邪派人物冒充弟子,自己還是十九可操勝算,於是說道:「好,贊成牟堂主意見的站過右邊,不贊成的站過左邊。」

  哪知他以為可操勝算,結果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原因是有一部份人既不站過左邊,也不站過右邊,而是站在中間。

  石衛怒道:「你們怎的連自己的主意都沒有麼?趙一行,你說!」趙一行是這班弟子中資歷較深的一個。

  趙一行做下了頭,說道:「茲事體大,弟子見識平庸,不敢妄參未議,只好不作左右袒了。」中立這班弟子一齊點頭,表示贊同他的意見。

  原來這一班人,其中有些是包毅的徒弟,另外一些則是害怕牟宗濤得勢之後,加害於他,故而只好看風駛舵。

  這樣一來,牟宗濤這一派人加上那些冒充弟子的邪派人物,就從少數變成多數,剛好比反對廢立掌門的人多了一個。

  牟宗濤哈哈笑道:「廢立掌門,已是公意。石師兄,這你可以沒話說了吧!」

  石衛怒道:「你的這班所謂弟子名份未定,即使勉強承認他們的弟子身份,雙方人數也不過相差一個而已。如今掌門人還未回來,豈可擅自廢立?」

  牟宗濤冷笑道:「林無雙不敢回來,廢立掌門一事付之公決,這是你剛才同意了的,嘿嘿,石師兄,你也算得是本派中的頭面人物,豈能出爾反爾?」

  包毅說道:「對,既經公決,便成定案。石師兄,你可不能節外生枝了,今日掌門已廢,咱們應該趕快推選新掌門才是。」

  牟宗濤緩緩說道:「石師兄德高望重,我推舉石師兄繼位掌門。」

  冒充牟宗濤弟子之一的東海盜魁喬海鵬朗聲說道:「弟子新列門牆,石師叔德望如何,我是一無所知。但我以為做掌門人的武功必須超卓,方能負起發揚本門武學的重任。石師叔,我想領教你幾招。」

  石衛大怒道:「你們擅自廢立,這掌門人我是決計不做的。但你這廝要和我比武,那倒可以。」

  包毅連忙說道:「你既然不願做掌門,那就無須比武了。咱們還是回到正題吧,我推舉牟堂主繼任掌門。」

  牟宗濤這一派人當然群相附和,喬海鵬與火雲洞主齊聲說道:「對,只有我們的師父才配做本派掌門,有哪個不服的儘管出來,先和我們比劃比劃!」

  扶桑派的弟子曾經見過火雲洞主的厲害,而喬海鵬的名氣和武功又更在火雲洞主之上,他們當然知道,倘若不自量力,出去和他們較量,只有白送性命而已。但還是有兩個弟子,激於義憤,不顧一切,便躍出去。

  石衛歎了口氣,把他們拉了回來,說道:「公道自在人心,是非終當大白,咱們用不著和奸徒較一日之短長。」

  牟宗濤冷冷說道:「石師兄,你說話乾淨一些,誰是奸徒?」

  石衛哼了一聲,說道:「你倘若沒有心病,也用不著害怕我提起『奸徒』二字。」話中之急,已是分明把牟宗濤指作奸徒。

  包毅作好作歹的出來勸解道:「如今多數人推舉牟堂主繼任掌門,縱許有些人不服,但也沒有誰是要出來和他的弟子較量的,依照武林規矩,本派廢立拿門之事就成了定局啦。大事已定,也就無謂另生枝節了。石師兄,咱們一同參見新掌門吧!」

  石衛冷笑道:「他是你的掌門,可不是我的掌門。」

  牟宗濤雙目一瞪,說道:「石衛,你是不是要背叛本門?」

  石衛淡淡說道:「隨便你怎麼說,是你背叛也好,是我背叛也好,總之你喜歡做扶桑派的掌門,我讓你做,但我可要走啦。」

  招顯山說道:「不錯,扶桑派的名義暫且讓他們篡奪了去,咱們都走。」

  這一來不但本來反對牟宗濤的人要走,連原來中立的那班人也都跟著要走。

  牟宗濤喝道,「誰都不許走!」要知扶桑派原來的弟子十之七八走了,只留下他的這班假冒弟子和少數屬於他這一派的人,他做這個掌門,還有什麼意思?

  石衛冷笑道:「你還不是武林公認的扶桑派掌門人呢,我不和你作對,你還不許我走!」

  牟宗濤怒道:「你帶走這班弟子,意欲何為,還不是要立門戶與我作對?武林公認,那有何難?我今日已是掌門,那就不能容你做出背叛本門之事!」

  在石衛的想法、他已是一再退讓,哪知還是不能委屈求全!

  不過,他雖有一拼之心,卻又不能不為一眾弟子的安全著想。如何是好?倒是令他進退兩難了!

  雙方劍拔譽張,眼看就要動手!

  牟宗濤在玉皇觀裡咄咄迫人,逼得石衛進退兩難,但在小天燭峰那邊,他的妻子練彩虹也正在陷入極為尷尬的境地。

  她點了林無雙的穴道,林無雙口裡不能說話,一雙眼睛可還是冷冷的盯著她。用不著林無雙說話,她已是感覺得到林無雙對她又是憐憫又是責備的目光。

  她愧對林無雙責備的目光,心中忽地只覺一片茫然:「我這樣做究竟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而且又如何處置林無雙呢,這對她來說,更是一個難題了。

  她和丈夫本來是商量好了的,待牟宗濤的「大事」定了之後,她與林無雙回到玉皇觀,夫妻倆一同向她賠罪。

  可是在她聽過了林無雙的一番義正辭嚴的說話之後,莫說她心裡早已明白:林無雙決不會原諒她的丈夫,就是她自己也懷疑自己是做錯了事情,不敢和林無雙回去見她丈夫了。

  林無雙則是另一種心情。

  她最初是痛恨牟宗濤,連帶也恨上了聽從丈夫指使的練彩虹。現在她也感覺得到練彩虹這一份愧對她的心情,反而有點憐憫起她來了,覺得她糊塗得太過可憐。

  玉皇觀的鐘聲早已停了,要急也急不來了。林無雙索性靜下心來,把一切事暫且置之腦後,凝神靜氣的自行運氣解穴。

  穴道尚未解開,忽地聽得腳步的聲音,練彩虹喝道:「是誰?」

  抬頭一看,只見一個三綹長鬚的老者已是出現在她們面前。

  這一下不但練彩虹大大吃驚,林無雙也是吃驚非小,剛剛凝聚的真氣,幾乎又要渙散,原來這個老者不是別人,正是練彩虹原來的師父宗神龍。

  宗神龍度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彩虹,你想不到是我吧?」

  練彩虹是依照丈夫所定的計劃行事的,她們躲藏的地方也是牟宗濤事先給她指定的。這是一個很難發現的秘密地方,所以石衛派人來到小天燭峰也沒有找看她們,不料如今竟給宗神龍發現了。

  練彩虹又是尷尬,又是驚異,心裡想道:「怎的他不跑去玉皇觀卻一個人來到這兒,是偶然經過的呢?還是有心來找的呢?」

  「是啊,我的確料想不到。」練彩虹只好這樣回答了。

  「彩虹,你用不著覺得難為情,咱們師徒之間,過去雖然有過一點小小的誤會,這也是早已過去的了。我不會怪你的。如今,你的丈夫已經叫我做師叔,你我也還是師徒。」宗神龍說道。

  練彩虹的尷尬倒不是由於自己的難為情,而是力丈大感到羞恥。但一來不知宗神龍來意如何,二來在這樣的情況下碰上他,自己孤立無援,也不好和他決裂,她想了一想,只能如此此說道:「宗老先生,你早已不是本門中人,恕我不能重執弟子之禮。」

  這個回答,顯然頗出宗神龍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說道:「牟宗濤已經做了本派的新掌門,我要重回扶桑派,那還不容易嗎?」

  練彩虹冷冷說道:「你要做我的師父,待你重回本派,那時再說也還不遲。」

  宗神龍面色鐵青,勉強笑道:「好吧,你一定要嚴格按照武林的規矩辦事,我也不是拘泥名份的人。你喜歡怎樣稱呼我,隨便你吧。咱們先說正事。」

  練彩虹道:「什麼正事?」

  宗神龍指了指林無雙,說道:「彩虹,你這件事情幹得很好,現在你可以交差了。」

  練彩虹吃了一驚,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宗神龍笑道:「你這樣聰明,還不明白?把這丫頭交給我吧!」

  練彩虹道:「為什麼要交給你?」她話猶未了,宗神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練彩虹忍著氣說道:「你笑什麼?她即使不是掌門,也還是扶桑派的弟子,扶桑派的弟子,豈能交給外人?」

  宗神龍面色一沉,隨即冷笑道:「你開口本派,閉口本派,好吧,就算我現在尚未重回本派,不是你的師父,但我向你提取這個丫頭,卻正是奉了扶桑派掌門人之命的!」

  練彩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呆了一呆之後,訥訥說道:「你、你、你是奉誰之命?」

  宗神龍笑道:「除了你的丈夫,還有誰是扶桑派的掌門?嘿嘿,我說奉他之命,那還是客氣的說話。認真說來,是他求我這樣做的。」

  練彩虹面色蒼白,說道:「我怎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你叫他來,我和他當面說個明白。」

  宗神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你是牟宗濤的賢內助,怎的你竟如此不明事理?他如今剛剛坐上掌門人的寶座,這件事情豈能當眾張揚?你要知道,他對本門弟子是說林無雙這丫頭業已有罪潛逃了的,讓她露面,豈非節外生枝?」

  練彩虹道:「可是他卻並沒有吩咐過我要我把林無雙交給你,他是說事情過後,叫我們回到玉皇觀,他還要當面向林無雙賠罪的!」

  宗神龍聽了這話,更為得意,說道:「原來如此。這就怪不得他要瞞住你了。」練彩虹道:「什麼叫做原來如此?」

  宗神龍緩緩說道:「你這還不明白?你的丈夫怕你偏袒這個丫頭,他不是那樣騙你,你怎肯依計行事?嘿嘿,為人妻子,得不到丈夫的信任,這是最可羞恥的事,彩虹,好在我也曾經是過你的師父,我可要勸你一句,但願你們夫妻以後事事同心才好。」

  練彩虹定了定神,說道:「如果牟宗濤當真是和你那麼說,我才是要為他感到羞愧呢!」

  宗神龍冷笑說道:「你還不相信我的說話?試問若不是你的丈夫告訴我,我焉能知道你們躲在這兒?又焉能知道你們夫妻的定計?」

  練彩虹咬了咬牙,說道:「好,那你說吧。要把林掌門拿往哪兒?」

  宗神龍獰笑道:「就說給你知道,那也無妨,我要把這丫頭送到北京歸案!」

  練彩虹道:「歸案,歸什麼案?」

  宗神龍哈哈笑道:「你裝什麼湖塗?難道你不知你的丈夫早已和御林軍的統領北宮大人訂下條件,北宮望答應暗中支持你的丈夫做扶桑派的掌門,你的丈夫也答應了暗中為他效力的嗎?這丫頭本來不是欽犯的,但自從她和孟元超相好之後,她也就變成了欽犯了。說得明白些,我如今是替你的丈夫把這丫頭送到北京交北宮望,你懂了麼?」

  這番話一說出來,登時把練彩虹對牟宗濤最後的一點幻想都消滅了。原來在此之前,她還只道牟宗濤和北宮望來往,乃是為了要使得扶桑派能在中原立足,繼續發揚光大,這才不惜委屈求全的。哪想得到牟宗濤竟是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要把自己的表妹也當作禮物去獻給北宮望?

  她咬了咬嘴唇,說道:「好吧,我交給你!」

  宗神龍笑道:「對啦,這才是我的好徒兒,牟宗濤的好妻子。我把這丫頭帶走,除了你沒人知道,你的丈大也就可以安心做扶桑派的掌門啦!」笑聲未了,忽地面色一變,喝道:「你幹什麼?」

  原來練彩虹假裝要把林無雙交給他,其實卻是要給林無雙解開穴道。但她的功夫是宗神龍教的,卻怎瞞得過宗神龍的眼睛?宗神龍一看她的手勢,不得她的指尖觸著穴道,己是呼的一抓就向她抓了下來。

  練彩虹早有準備,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橫肱一撞,把林無雙推開,倏的短劍出鞘,反手一劍,喝道:「看劍!」

  宗神龍中指一彈,「錚」的一聲,把她短劍彈開,又是吃驚,又是惱怒,喝道:「你瘋了嗎?不幫丈夫,反幫外人!」

  練彩虹道:「我是幫理不幫親!你要把林掌門擒去,除非把我殺了!」

  宗神龍怒道:「你當我不敢殺你麼?」話雖如此,究竟因為練彩虹是牟宗濤的妻子,他還是不能不有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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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清理門戶(1)

  行歌去國心情,寶劍淒涼,淚燭縱橫。臨老中原,驚塵滿目朔風都作邊聲。夢沉雲海,奈寂寞魚龍未醒。傷心詞容,如此江南,哀斷無名。

                         ——鄭文悼

  練彩虹豁出性命不要,招招狠辣,宗神龍冷笑道:「你的劍法是我教的,如何能夠傷我?」當下便即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硬槍她的寶劍。不過十數招,練彩虹已是給他逼得步步後退,劍法散亂,這還是他有所顧忌,恐怕誤傷了練彩虹的緣故,否則練彩虹的寶劍,早就要給他搶了去。

  眼看宗神龍就要得手,林無雙忽地叫道:「走乾門,轉翼位,刺天在穴!」

  原來她自行運氣解穴,恰好在這緊要的關頭解開了。

  林無雙突然能夠張口說話,宗神龍和練彩虹都是不由得吃了一驚。此時宗神龍正在使到一招極為精妙的大擒拿手法,練彩虹不知如何抵擋,當下無暇思索,便照林無雙的指點出招,果然方位立變,唰的一劍刺將出去,輕描淡寫的就把宗神龍的攻勢化解了。

  原來林無雙在精研了虯髯客留在石窟的武學秘笈之後,對本門的種種武功,都已洞悉訣竅。宗神龍的掌法不論如何變化,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往往他的後一招尚未使出,就給林無雙先行喝破了。這一來等於是林無雙假手練彩虹對付他,宗神龍如何還能夠在急切之間取勝?不過練彩虹的真實武功畢竟是和宗神龍相差太遠,此際全憑精妙的劍術禦敵,想要把宗神龍刺傷,也是不能。

  宗神龍又是吃驚又是惱怒,心裡想道:「若待這丫頭功力恢復,那就更要糟了!」

  當下喝道:「彩虹,你再胡纏,可休怪我手下無情!」呼呼呼連劈數掌,使上了內家真力,把練彩虹逼得離他越來越遠,但每當他要超過練彩虹想要擒林無雙之際,練彩虹卻又不顧一切的攔住他的去路。宗神龍也有幾分顧忌她的精妙劍法,不敢太過欺身進逼。他的劈空掌力令得練彩虹呼吸為之不舒,但練彩虹也還勉強支持得住。

  練彩虹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我不該用重手法點了無雙的穴道。不過,她現在雖然還不能夠動手,要跑總跑得動吧?」她自恃難以久戰,便即叫道:「無雙,你快跑呀,別顧我!」

  林無雙對她的說話恍似聽而不聞,仍然在那裡靠著大樹,動也不動,只是不斷的出聲指點她。

  練彩虹大為著急,叫道:「無雙,求求你趕快走吧,他不敢殺我的!」

  原來林無雙此際正在默運內功,調勻氣息,以期血脈暢通。

  本來她的內功造詣比練彩虹精純得多,雖然是給練彩虹用重手法點了穴道,在穴道自行解開之後,到了此時,也應該可以恢復六七分功力了的。但因她要不時出聲指點練彩虹應敵的招數,分心二用,這就只能恢復兩三分的功力了。她自己估計,只須功力慚復一半,就可以和宗神龍打成平手。

  練彩虹為了保護她,不惜和妖師拚命,她如今已經慚復了兩三分功力,但也不肯拋棄練彩虹而獨自逃生了。「但盼練姐姐能夠多支持半柱香的時刻。」林無雙心裡想道。

  但練彩虹已是力竭筋疲,實在支持不下去了。宗神龍看出時機已到,冷笑說道:「彩虹,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嘿嘿,你對丈夫無情,對師傅無義,無情無義,我殺了你,你的丈夫還要多謝我呢!」冷笑聲中,攻勢越來越緊,陡地一聲大喝,飛身向練彩虹撲下!

  林無雙連忙叫道:「走坎位,轉離門,刺環跳穴!」這本是非常精妙的一招劍術,但可惜練彩虹力不從心,勉強依言出劍,只聽得「嗤」的一聲,宗神龍凌空撲下,衣袖已是裹著她的劍尖,衣袖雖給刺穿,可沒傷著他。練彩虹長劍被捲了去,宗神龍袖中出指,倏的就點了她的穴道。練彩虹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宛如泥塑木雕。

  林無雙這一驚非同小可,但神色卻是絲毫不露,反而笑道:「宗神龍,你上了我的當了!你以為我當真是給她點了穴道嗎?嘿嘿,我是讓你親口對她說出真話!」

  宗神龍本身是個心術奸險的小人,心術奸險之輩,總以為別人也是和他一樣。聽了林無雙這話,宗神龍不禁也是驚疑不定了,想道:「這丫頭不肯逃走,神色又如此鎮定,莫非她們當真是串通了來騙我的?」

  林無雙拔劍出鞘,振臂一抖,劍尖抖得嗡嗡作響,喝道:「宗神龍,有膽的你莫逃走,看你能夠接我幾招?」泰山之會,林無雙曾經只用三招,就把宗神龍打敗了的。但她恐防宗神不相信她的說話,故而把僅僅恢復了三分的功力都使出來,這才能把劍尖震動得嗡嗡作響的。

  宗神龍轉過了身,看樣子是想要逃跑的了,林無雙剛剛放下心上的一塊石頭,不料他只是走了幾步,忽地又回過頭來!不走了。

  原來林無雙不說這番說話還好了,說之後,反而弄巧成拙了。

  她說「有膽的你莫逃跑」!其實乃是唯恐他不逃跑。宗神龍乃是老奸巨滑之輩!一聽就聽出了她是色歷內茬!登時起了疑心:「這丫頭的功力若然真的已經恢復!何必與我歲囉嗦嗦,讓我有時間逃走?哼!莫非她擺的是空城計?」

  疑心一起!宗神龍決意冒一冒險,回過頭來,冷冷說道:「掌門有命,宗某豈敢不遵,好,我冉領教你的高招!」

  林無雙暗暗吃驚,喝道:「好大的膽子,你還不知道我的厲害嗎?」

  宗神龍道:「我知道你的厲害,但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帥叔,豈能受你欺辱!」

  林無雙道:「你早已不是扶桑派的弟子了,還談什麼輩份?」

  宗神龍道:「你不承認我是師叔,那更好了,大家動手都可不必手下留情!」

  林無雙硬著頭皮說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闖進來!好,那你出招吧!」

  宗神龍橫劍當胸,凝神盯著林無雙的劍尖,說道:「我不能以大欺小,你出招吧!」

  原來他雖然起了疑心,畢竟還是有點顧忌,他自己劍法遠遠不及林無雙的精妙,他若先行出招攻擊,一出手只怕就可給林無雙找到他的破綻,倒不如採取守勢,仗著自己的經驗老到,危險可以少些。「她一出招,我就可以知她的力力恢復是真是假了。」宗神龍心想。

  林無雙看出他頗有怯意,斥道:「放肆,說什麼以大欺小,我是一派掌門,你懂不懂武林規矩?」

  彼此都在試探對方虛實,但畢竟還是宗神龍老辣得多,也比較沉著一點,當下他就再進一步的試探,緩緩的踏上一步,淡淡說道:「你的話也說得不錯,大家都不肯出招,這場架就打不成了。」

  宗神龍逼近一步,又再逼近一步,看見林無雙仍是毫無動靜,越發放下了心,哈哈笑道:「好呀,原來你這個丫頭,顯然是擺的空城計,可惜我不是司馬懿,你也不是諸葛亮!」

  說話之際,宗神龍已是又再踏上步,站在林無雙的面前了。

  林無雙的功力只不過恢復了兩三分,饒是她如何鎮定,此際也不禁有點心慌,劍尖微微顫抖。宗神龍看在眼裡,登時把最後的一點顧慮也都拋開,冷笑說道:「林無雙,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擺掌門人的架子嗎?好吧,你不出招,我可要出招了!」

  「出招」二字吐出了口,宗神龍手上的長劍也提了起來,唰的一劍便劃過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忽聽得霹靂似的一聲大喝,恍如在宗神龍的耳邊響起焦雷。宗神龍驟吃一驚,心頭一震,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精芒電閃,林無雙已是搶在他的前頭出招,宗神龍橫劍一封,「鐺」的一聲,把林無雙的寶劍擊落,但身上卻是同時受了七處劍傷。

  只見兩條人影,捷如飛鳥的疾撲過來,一個扶住林無雙,另一個則擋住了宗神龍,冷笑喝道:「你我在揚州那一架還沒打完,今日相逢,正好再較量較量!」

  原來是繆長風和雲紫蘿來了。那一聲霹靂般的大喝,就是繆長風所施展的「獅子吼功」。

  「獅子吼功」乃是源出佛門的一種上乘內功,有極其微妙的作用,尤其是施之於心術不正的人,這樣突如其來的一喝,立即便可震撼他的心靈。林無雙雖然有點心慌,但她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略受影響,並無妨礙。是以她還能夠抓緊機會,施展精妙的劍法。宗神龍可就吃了大虧了。至於練彩虹,她是給點了穴道,昏迷了的,根本就沒受到影響。

  宗神龍連受七處劍傷,雖說林無雙的功力未曾恢復,傷了他也傷得不重,但總還是受影響,他的武功本來就略遜於繆長風一籌,此時身上受了傷還如何能夠抵擋?不過數招,便給繆長風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打落了他手中的長劍。猛地又是一聲大喝,一掌向他劈下。宗神龍雙掌開出,兀是抵擋不住,「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連忙逃跑,這次可是真的逃跑了。

  雲紫蘿知道繆長風穩操勝券,用不著自己幫忙。救林無雙脫險之後,便把她拉過一邊,微笑說道:「我是雲紫蘿,我在泰山之會見過你的。」

  林無雙道:「我知道,孟大哥和我時常說起你的。雲姐姐,你不知道,我多盼望和你見面,今天才讓我盼著了。嗯,今天真是多虧了你了,但你怎的來得這樣巧呢?」

  雲紫蘿笑道:「我和繆大哥正是要來探訪你的,我也十分盼望和你見面呢。」

  原來她和繆長風本是從「南天門」那面登山,剛剛走過「十八盤」,忽地聽得小天燭峰那面有廝殺的聲音,這才匆忙趕過來的。

  她們剛說得幾句話,只聽得宗神龍一聲大叫,繆長風已是把他殺得大敗而逃了。

  雲紫蘿道:「可惜還是讓他跑了。」

  林無雙道:「他跑得了這一次,下一次我就不會讓他跑了。」

  雲紫蘿道:「對,他是你們扶桑派的叛徒,繆大哥把他殺了反而不好,是該讓你以掌門人的身份,親自清理門戶的。」

  繆長風走回來發現躺在地上的練彩虹,不覺怔了一征,說道:「這不是牟宗濤的妻子嗎?」

  林無雙道:「不錯,我是給練彩虹點了穴道的。」

  繆長風詫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林無雙道:「說來話長,總之她和她的丈夫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就是了。待我解開她的穴道再說。」

  練彩虹也是給宗神龍用重手法點了穴道的,扶桑派的獨門點穴手法必須本派中人才能解開,好在林無雙歇息了這一會,業已恢復了四五分功力,稍為費點氣力,也把練彩虹的穴道解開了。她在給煉彩虹解穴之時,簡單扼要的說明了事情的經過。繆雲二人聽說牟宗濤已經到了玉皇觀鬧事,都是大吃一驚,同時也是暗暗慶幸自己來得恰是時候。

  練彩虹滿面羞慚,說道:「無雙,我真是對不起你,我做夢也想不到他,他會壞成這個樣子。」

  林無雙道:「一時糊塗,誰也免不了的。過去的事別再提了。當務之急,咱們還是趕快回玉皇觀吧。」

  當下一行四人忙即施展輕功,趕回玉皇觀去。練彩虹和林無雙一樣著急,但心情卻是大不相同了。牟宗濤畢竟是她的丈夫,她將怎樣處理這件事呢?

  她好像從一個惡夢中驚醒過來,但可惜她剛才的所見所聞,卻不是夢。

  玉皇觀中,正是到了雙方劍拔彎張,眼看就要一發之際。

  石衛雖有一拼之心,卻又不能不為一眾弟子的安全著想。牟宗濤則是咄咄逼人,冷笑說道:「石衛,你定要執迷不悟,背叛本門,我只好以掌門人的身份,對你不客氣了!」

  石衛說道:「我只知道林無雙是本派掌門,除非她同意把掌門的位子讓了給你,否則我只能聽她的話。」

  牟宗濤冷笑道:「好吧,你把林無雙給我找回來吧!」

  話猶未了,忽聽得站在大門口的弟子叫道:「好了,林掌門回來了!」

  牟宗濤大吃一驚,抬頭看時,只見四個人魚貫而進,走在前頭的那個人,果然是林無雙。

  一個林無雙已經令他吃驚,何況還不只一個林無雙,跟在林無雙後面還有繆長風、雲紫蘿和他自己的妻子練彩虹!

  繆長風與雲紫蘿的武功雖高,牟宗濤還不如何懼怕,最令他駭懼是練彩虹竟然也和林無雙一道回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定睛看時,練彩虹卻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他隱隱知道事情不妙了。

  林無雙恰好在這關鍵的時刻回來,石衛如同拾到天上掉下的寶貝,大聲叫道:「牟宗濤,你說林掌門不敢回來,她如今已經回來了,看你還能胡作非為麼?」

  牟宗濤環顧全場,心裡想道:「我有三十多名高手相助,動武的話,也還可以穩操勝券,何必怕她?」定了定神,膽氣復吐,說道:「林無雙,可惜你來遲了一步,本門弟子業已公決在案,廢了你的掌門之位了!」

  林無雙冷冷說道:「我不是回來爭奪掌門的,我是回來清理門戶的,誰做掌門,那還不是最緊要的事情,最要緊的事情是本門出了個大叛徒,必須先行清理!」

  牟宗濤道:「你已經不是本派掌門,憑什麼身份清理門戶?」

  石衛立即說道:「你今早挾眾而來,不也是只憑著扶桑派弟子的身份,就要清理門戶嗎?那時你還未曾僭號『掌門』呢。」

  林無雙道:「對,你說你廢我的掌門,是由本門弟子公決,好,那就算掌門的位未定吧。我現在以扶桑派一弟子的身份,請求同門公決,驅逐叛徒。」

  牟宗濤道:「誰是叛徒,也不能憑你一面之辭。」

  林無雙道:「你先別心慮,我幾曾說過要獨斷獨行?當然我會把事實先說出來,然後交由本門弟子公斷。」

  石衛朗聲說道:「牟宗濤,凡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剛才廢立掌門,分明是強辭奪理,也可以藉口是本門大事,要求本門公決;如今林無雙所提出的更是本門大事,她又已經退了一步,不以掌門人的身份提出了,難道反而不能要求本門公決嗎?」

  石衛在和牟宗濤爭論,兩派弟子也在紛紛起哄。由於林無雙已經回來,本來害怕牟宗濤的一些人也不害怕他了,他們不但支持林無雙清理門戶,而且根本否定牟宗濤的掌門資格。有的嚷道:「好不要臉,找來了一班狐朋狗黨,冒充本派弟子,這算是什麼同門公決,乾脆自己封自己做掌門好啦!」有的嚷道:「何止不要臉,我說他還簡直惡人先告狀呢!」立即就有人附和道:「對,對!他一來就指責這個行為不當,那個背叛本門,口口聲聲要清理門戶。好呀,如今林掌門回來,可是真的要清理門戶了,且看誰才是真的叛徒吧?」

  牟宗濤面色鐵青,喝道;「林無雙,你倒底想怎麼樣?」

  林無雙道:「眾弟子且莫喧嘩,掌門的廢立暫且擱過一邊,先行清理門戶要緊,同意的站過這邊來。」

  話猶未了,眾弟子紛紛站她所指的這一邊,人數要比牟宗濤這一派弟子加上他帶來的那些假弟子多得多,原來先前中立的那一班弟子,如今失去了顧慮,都擁護林無雙了。

  牟宗濤橫了心腸,想道:「今日之事,反正是要動手的了,就讓她先動口吧。」於是冷笑說道:「好,你說吧,誰是叛徒?」

  林無雙緩緩說道:「這個人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牟宗濤早已知道林無雙是要說他,但聽了這話,仍是不禁面色大變,顫聲喝道:「你是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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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清理門戶(2)

  林無雙道:「謎底我總是要揭曉的,稍安毋躁。我先問你,在揚州之時,你和宗神龍、石朝璣二人在史公祠曾有一個約會,有這事麼?」

  牟宗濤道:「不錯,我是曾經和他們在史公祠偶然相遇,但卻不是如你所說的什麼約會。」要知他和宗、石二人一起在揚州出現,這是許多人見到的,他自是無法狡賴。

  林無雙冷冷說道:「當真不是有預謀的約會麼?嘿,嘿,你的記憶也未免太壞了。當時石朝璣給你和宗神龍拉攏,你們那天密商『大計』,商量的就正是你今天所做的事情。也是鬼使神差,那天我也恰巧在史公祠遊玩,你們所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不但如此,你們後來還發現了我,你還曾經追拿我呢,僥倖我跑得快,沒有給你們追上罷了,這不過是半年多的事情,我不相信你居然就會忘記得乾乾淨淨!」

  牟宗濤在一眾同門怒目而視之下,硬著頭皮說道:「胡說八道,哪有此事?這都是你捏造出來陷害我的!事情不能憑你一面之辭,你有什麼人證?」

  那天在史公祠和林無雙一同聽見他們密謀的還有一個孟元超,孟元超遠在小金川,當然不能招他作證。牟宗濤特地這樣為難她,目的也是想要她說出孟元超的名字,好把目標轉移,再攻擊她的。

  林無雙又是痛心,又是氣憤,說道:「牟宗濤,想不到你竟然墮落到這個田地,當面撒謊,竟也不以為恥!好吧,這件半年前的事情我暫且不說,再說一件今天發生的事情!看你還能狡辯。」

  「各位同門,你們大概想要知道我為什麼遲至此刻方始回到玉皇觀,因為我受到牟宗濤巧計安排的暗算!他不但要我不能回來和你們相見,而且還叫宗神龍來加害我,要把我押到北京送給北宮望做禮物呢!」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斥責牟宗濤之聲此落彼起。牟宗濤提高聲音叫道:「你們容不容我說話?」

  林無雙擺一擺手,命眾弟子靜止下來,隨即對牟宗濤說道:「好,且看你還有什麼狡辯?」

  牟宗濤冷笑道:「你說我暗算你,我身在玉皇觀,如何能夠分出身來到小天燭峰去暗算你?」

  石衛在旁邊哼了一聲,插口說道:「你有這許多狐群狗黨,還用得著你親自出馬,去幹見不得人的勾當嗎?」他可還沒有想到,暗算林無雙的人竟是牟宗濤的妻子練彩虹。

  喬海鵬駕道:「姓石的,我看在你是師叔的份上,敬你三分,你竟敢罵我們是狐群狗黨?」他眼看形勢不利,當下就想籍端生事。

  牟宗濤還抱著一線希望,要想狡辯下去,說道:「海鵬,別吵,待會兒為師的與他算帳。」

  石衛怒道:「好,把事實擺明之後,倘若你當真沒有暗算掌門師妹這件事情,我向你賠罪!」

  牟宗濤面向林無雙,又是一聲冷笑,繼續說道:「若說另外有人奉我之命去暗算你,你如今已然無恙歸來,那麼,暗算你的人當然是必定已經給你捉住了,那個人呢?」他面向著林無雙,眼角卻在向練彩虹瞟去,若有意若無意的盯了她一眼,心裡想道:「你是我妻子,總不能妻證夫凶吧?」

  哪知他話猶未了,練彩虹已是站了出來,憤然說道:「那個人就是我!」

  練彩虹出來指責丈夫,這更是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頓然間,偌大一個玉皇觀,靜寂得連一根針跌在地上都聽得見響。

  大家都在睜大了眼睛,看牟宗濤如何答辯。

  牟宗濤面色蒼白,強辭說道:「彩虹,你不是發高燒吧?怎的可以這樣胡說八道?」

  練彩虹亢聲說道:「我說的都是實話!——」

  牟宗濤連忙打斷她的話,說道:「誰不知道你和無雙是一同長大的好朋友,你說你暗算了她。她應該把你縛回來才是,何以你們還是走在一起,親親熱熱的一同回來?」

  練彩虹又是傷心,又是氣憤,不知不覺流下淚來,說道:「宗濤,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痛悔前非嗎?我一向以為你是個大英雄,大豪傑,給你騙了這許多年,如今才知道你的本來面目,你,你竟然是這樣一個,這樣一個……唉,我都不忍心說下去了。」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事情你已經做了出來,為什麼不敢承認?是你叫我去暗算無雙的,對別的人你可以賴,對我難道你還賴麼?

  「不錯,我是無雙的好朋友,正因為我是她的好朋友,她明白我的為人,知道我是一時糊塗才上了你的當,她才會原諒我的。

  「宗濤,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羞愧,但我可是為你羞愧!但現在還有最後一個機會,你立即向掌門師妹悔悟!無雙她會原諒你,你悔悟自新之後,我和你仍然還是夫妻!」

  這番話說得既是義正辭嚴,又是真情流露,眾人無不為之感動。林無雙歎道:「牟宗濤,你有這樣一個好妻子,若還不知侮悟,那就當真要變成一失足成千右恨,再回頭是百年身了。」

  牟宗濤臉上一陣青一陣紅,霎那間心中已是轉了好幾次念頭,忽而歎口氣道:「好,我說真話,你們聽著。」

  林無雙只道他要悔悟,心中大喜,說道:「對啦,把真話說了出來,我們都會原諒你的。」

  牟宗濤定了定神,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夫妻確曾商量過如何處置林無雙的問題,彩虹知道無雙脾氣倔強,料想無雙不會認錯,她怕廢立掌門之議一起,會引起同門間的自相殘殺,是以她自告奮勇,願意去對付林無雙!」

  眾人一聽,都是感覺有點不對。他應該是自己坦白認錯的,但說出話來,卻好像把過錯都推到練彩虹的頭上了。

  石衛冷冷說道:「牟宗濤,你老實點吧。」

  牟宗濤道:「我說的都是實話呀,不信你問彩虹,我們不是這樣商量的嗎?」

  練彩虹道:「不錯,是有此事。不過——」

  牟宗濤忙又打斷她的說話,說道:「你承認有這件事就好。不錯,這事我是做得有欠思量,但用心卻是好的。彩虹和無雙是好朋友,我和無雙更是嫡親的表兄妹,當然不願意和她兵刃相見,更不願意因此而引起同門的相殘。」

  石衛大怒道:「你暗算掌門,還說是一片好心?」

  牟宗濤道:「這總勝於拚個你死我活吧?無雙年紀輕,見識少,都是你們捧她做掌門,把她捧壞了的。正因為我是她的表哥,固然我是愛護她,但她在大事上處置不當,我就有責任糾正她。這才是真正的愛護她啊!」

  本來大家都是期待牟宗濤悔過自新的,不料他的說話越來越荒繆,不但不肯認錯,反而自命是扶桑派的救主了。

  群情洶湧之下,眼看又鬧成了劍拔弩張的局面。林無雙止住眾弟子的喧嘩,說道:「你指責我大事處置不當,無非是說我和反抗清廷的義士來往罷了。」

  牟宗濤道:「你剛才不在這裡,沒聽清楚我的意思。我再說一遍,我是反對本派捲入滿漢之爭的漩渦。本派弟子私人間的交朋接友,我不限制他們,但如你以掌門人的身份,和孟元超這類人來往,甚至公然幫他和朝廷的人動手,那就大大不宜了。」

  林無雙冷笑道:「好,你說本派應該置身事外,那你為何做清廷的鷹犬,這不是自相矛盾了嗎?」

  牟宗濤道:「你這是含血噴人,你有什麼證據?我早已說過,我和石朝璣等人的來往,不過是普通應酬的來往……」

  林無雙道:「用不著你再說一遍。剛才我問你的你都未曾回復呢。好吧,你騙練姐姐暗算我的事暫且不提,你叫宗神龍捉我去京師給北宮望送禮,這又怎樣說呢?」

  牟宗濤道:「昔日泰山之會,你以三招劍法打敗了宗神龍。此際在場的一眾弟子都是曾經目擊他,如何能夠把你捉去京師?」

  練彩虹道:「我受了你的騙,用重手法點了她的穴道。宗神龍來了之後,她的穴道方解。後來幸虧這位繆大俠和這位雲女俠恰巧來到,否則無雙只怕早已給宗神龍捉去了。」

  說至此處,繆長風和雲紫蘿便即站了出來,為練彩虹作證。

  牟宗濤雙眼一翻,說道:「你們兩人來泰山做什麼?」

  雲紫蘿道:「我們本是來拜訪貴派掌門的,恰巧碰上這樁事情。」

  牟宗濤冷笑道:「對呀,這件事可也真是太湊巧了,你們遲不來,早不來,我們扶桑派今天清理門戶,你們恰巧就在今天來到!」

  繆長風怒道:「你是說我們和貴派的掌門人串通了來作假證的麼?」

  牟宗濤道:「你們是否捏造事實,來作假證,我不知道,不過有些事情我卻是知道的。」

  繆長風道:「你知道什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牟宗濤道:「繆先生,你說話客氣點好不好?」

  繆長風道:「這要看對什麼人,值得我尊重的人,我自會對他客氣。你要聽不順耳,儘管劃出道兒。」

  站在牟宗濤這邊的「扶桑七子」之一的包毅連忙作好作歹地勸道:「大家先別節外生枝,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說。」

  牟宗濤哼了一聲,說道:「繆先生,久仰你是內家高手,待敝派事情了結之後,我領教你的太清氣功。」繆長風道:「樂於奉陪。但只怕你是未必過得了今天了。」

  牟宗濤道:「雲女俠,據我所知,你和孟元超本是很要好的朋友,聽說尊夫楊牧就是因為你們交情太好的緣故,才寫了休書給你的。有此事麼?」

  雲紫蘿氣得柳眉倒豎,說道:「有也好,沒也好,與你有何相干?」

  牟宗濤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和我當然毫無關係,不過和我們今天所要澄清的事情或許就有點關係了。嘿嘿,繆先生,我再問你,你和孟元超也是好朋友吧?」

  繆長風道:「不錯,我和孟大俠是好朋友,這又怎樣?」

  牟宗濤淡淡說道:「沒怎麼樣。敝派的前掌門人林無雙和孟元超也是好朋友。」言下之意,自是指他們是一夥的人,繆、雲二人作為證人,其言也就不足深信了。

  林無雙怒道:「你這樣說法,難道宗神龍這件事情,完全是我們捏造出來的麼?」

  石衛也冷笑道:「繆大俠、雲女俠的說話你硬要不信那也罷了,難道你的妻子,她也故意要陷害你麼?」

  招顯山哈哈笑道:「牟宗濤,你這是在耍流氓無賴的手段。但這也很好,讓大家更可以看得清楚你的本來面目。」眾弟子都已不值牟宗濤之所為,聽了這話,哄堂大笑。

  牟宗濤欣青了臉,說道:「我並沒說他們的話不能相信,但這樁事情也沒這樣簡單,即使他們都沒說謊,也不能證明宗神龍就是由我指使!」

  石衛、招顯山不約而同的齊聲說道:「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你還要強辯?」

  牟宗濤道:「你們還沒有聽我說呢,怎見得我是強辯?」

  林無雙道:「好,你說!」

  牟宗濤道:「你們有沒有想到,他不會捏造,但宗神龍卻會捏造。他說什麼是我指使他的,這都是他的自說自語!」

  林無雙道:「彩虹姐姐,你認為宗神龍對你說的那番話是真是假?」

  練彩虹歎口氣道:「我但願宗神龍說的乃是假話,但在當時的情形,他以為我們已是逃不出他的掌心,似乎無須說謊。」

  牟宗濤也跟著歎口氣道:「彩虹,你竟然不相信你的丈夫,卻相信宗神龍。不過好在你也還只是猜測而已。我問你,你曾聽見過我怎樣吩咐宗神龍麼?」

  練彩虹道:「這倒沒有。」

  牟宗濤哈哈笑道:「那麼除非你們把宗神龍抓來和我對質,否則你們對我的指責全都沒有憑據!」

  石衛大怒道:「你知道宗神龍早已跑了才這麼說,真是無恥!」

  牟宗濤板起了臉,說道:「我忍受你們的無禮已經夠了,好,你們一定要誣蔑我,我也唯有對你們不客氣啦!」

  火雲洞主大叫道:「對,多費唇舌也沒意思,早就應該動武了!」眼看群毆即起,忽聽得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叫道:「宗神龍來了!」

  林無雙喜出望外,牟宗濤卻是心頭大震。原來說話的這個人正是屢次在暗中幫忙過林無雙的那個神秘人物。這個人也正是牟宗濤最忌憚的人!

  聲到人到,眾人抬頭看時,只見一個白衣老者,已是昂然闖入,踏進玉皇觀的大殿來了。他脅下還挾著一個人,這個人正是宗神龍。

  玉皇觀裡牟宗濤這邊的人,初時看不見外面的情形,聽他叫那一聲「宗神龍來了」還以為是宗神龍由於放心不下,特地回來助牟宗濤一臀之力的,雖然覺得他來得不合宜,但多添一個高手,總也還是好的。此時方始知道,原來宗神龍是這個樣回來!不錯,他是「回來」了,但卻是給人家捉回來的!

  宗神龍的本領如何,牟宗濤這邊的人知道的自是不少,這一下可把他們嚇得慌了。試想以宗神龍的本領,尚且給這老者好像捉小雞一樣的捉了回來,絲毫不能掙扎,他們的本領遠遠比不上宗神龍,焉能不膽戰心驚?不少人就打定了一見風色不對便即逃之夭夭的主意。

  但這幫人中也還有不自量力的人。白衣老者從兩面人牆峙立下昂然直入,陡然間人堆中撲出三條漢子,在他前後突施襲擊!

  這三個人,一個是以鐵砂掌稱雄綠林的魯西巨盜周鼎,一個是以分筋錯骨手馳譽江湖的黑石莊莊主楊茂林,還有一個就是剛才在石衛手裡吃過虧的那個火雲洞主,此時他的手中已是拿了一柄明晃晃的利劍。

  原來這三個人見白衣老者挾著一個宗神龍,料想他在突然遭遇攻擊之時,勢難兼顧。是以不約而同的都搶著出來,要撿這個「便宜」。

  周鼎和楊茂林雙掌先到,「卜」的一聲,周鼎的鐵砂掌在白衣老者的背心打個正著,隨著「卡嚓」一響,楊茂林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分筋錯骨手法扭著了白衣老者的右臂。跟著火雲洞主唰的一劍,也朝著白衣老者的頸窩刺來了。

  招顯山大吼一聲,撲出去就要幫那白衣老者,林無雙微微一笑,將他拉了回來,說道:「不用擔心!這三個強盜不過是以卵擊石!」

  話猶未了,果然便聽得乒乓兩聲,周、楊二人跌出了一丈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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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20:59:4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回 白衣老者(1)

  陶潛詩喜說荊柯,想見停雲說浩歌。

  吟到恩價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

                         ——龔定可

  就在此時,火雲洞主那柄明晃晃的劍尖也正要刺到他的頸窩,鐵砂掌和分筋錯骨手可以用內功反震,但練成多好的內功,也還是血肉之軀,血肉之軀如何能夠抵敵刀劍?是以眾人雖然都已知道這個白衣老者武功非比尋常,在這驚險絕倫的霎那之間,也還是有不少人禁不住叫出聲來!

  不料這白衣老者就像背後長著眼睛一樣,就在眾人驚叫聲中,反手雙指一鉗,手法又快又準,眾人看都未曾看得清楚,火雲洞主的長劍已是給他雙指鉗住,使盡吃奶的氣力,也休想再進分毫。

  牟宗濤邀來的這幫邪派妖人,其中不乏武功高明之士,白衣老者把周鼎和楊茂林震翻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他們還可以看得出來,但只以雙指之力,就能鉗住火雲洞主的長劍,這種功夫,他們卻是聽也未曾聽過了。

  白衣老者回過頭來,冷笑說道:「虧你是一洞之主,在背後暗算人家,羞也不羞?不過我還是看在你是一洞之主的份上給你幾分面子,由你去吧!」說話之間,已是把長劍奪了過來,隨手一抖,長劍斷為兩段。

  火雲洞主踉踉蹌蹌的接連退出了六七步,面色有如死灰,二話不說,一溜煙的就跑出了玉皇觀。至於那兩個被他震翻的周揚二人,則更是早已跑了。

  林無雙見了白衣老者這手內力斷劍的功夫,心中一幻,想道:「這不是本派的混元一氣功嗎?原來這位老先生果然是本門的長輩。」原來混元一氣功正是扶桑派的開山祖師虯髯客秘傳的上乘內功,泰山之會前夕,林無雙得這白衣老者的指引,在那個石窟中發現了祖師的秘笈,有關拳劍的功夫都已練得純熟,只這「混元一氣功」,遠遠還未練成。

  心念未已,人叢中忽地有兩個人失聲叫道:「東海散人!」這兩個是牟宗濤從東海請來的兩個島主,他們看出了這白衣老者來歷之後,慌慌張張的也跟在火雲洞主的後面走了。

  林無雙怔了一怔,心道:「東海散人是誰,爹爹似乎曾經和我說過的。」

  林無雙一時想不起來,牟宗濤的黨羽更是面面相覷,誰也不知「東海散人」究是什麼來歷?

  白衣老者把宗神龍往地上一摜,冷冷說道:「別人不認識我,牟宗濤,你也不認識我麼?」

  牟宗濤面色蒼白如紙,顫聲說道:「小侄不知是師叔大駕光臨,有失迎迓,還望師叔恕罪。」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這才知道白衣老者竟是牟宗濤的師叔。

  可是牟宗濤這個師叔,扶桑派的兩代弟子,卻是沒有一個人認識他。

  林無雙心中一動,連忙上前行禮,說道:「原來是方師叔駕到,弟子林無雙叩見。」

  白衣老者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本派掌門,依禮我還該參見你呢,不必客氣!」衣衫一拂,林無雙身不由己的就站了起來,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師叔有功力之深,不禁暗暗佩服。

  白衣老者接著笑道:「你爹好嗎,你怎麼知道是我?」

  林無雙道:「爹爹曾和我說過,說是和方師叔已有三十年未通音訊,十分掛念。想不到今日有幸,我們做晚輩的能夠見得到你老人家,我想本門的前輩,除了你老人家,恐怕也沒有誰能有這樣神通了。」

  原來扶桑派在海外分為三支,牟宗濤的祖先牟滄浪是虯髯客的大弟子,他這一支乃是嫡派正支。林無雙的父親飛魚島島主是一支,宗神龍又是另外一支。這個白衣老者名叫方虛谷,外號人稱「東海散人」,乃是牟宗濤父親的師弟,他在三十歲之後,就雲遊四海,不知所之,連林無雙的父親也不知道他已經來到中原,林無雙是在很小的時候,聽她父親提過一次這位方師叔,後來因為音訊斷絕太久,她的父親也就沒有再提起他了。是以她最初聽得有人叫出「東海散人」之時,一時間尚未想到就是這位方師叔。

  寒暄已畢,白衣老者指著地上的宗神龍說道:「牟宗濤,你不是說要你的掌門師妹把宗神龍抓來,才能作為人證嗎?如今我不但替她找來了人證,物證也都有了!好啦,你們現在可以對質啦!」說罷中指在宗神龍的身上一彈,解開了他的啞穴。但麻穴還未解開,宗神龍仍然彈動不得。

  牟宗濤面如死灰,想要逃走,可又不敢。

  宗神龍穴道一解,嘶聲叫道:「牟宗濤,你不能把罪過全都推在我的頭上,充其量我只是從犯,你,你才是——哎喲,喲!」

  「主謀」二字未曾出口,宗神龍忽地一聲慘叫,剛剛站了起來,「卜通」又倒下去了。原來是牟宗濤趁著大家都在留心聽宗神龍說話的時候,突然偷襲,他那把折扇是裝有機關的,一按扇柄,一枝扇骨就似短箭般的射出來,剛好射入宗神龍的喉嚨。

  林無雙要救已來不及,大怒喝道:「牟宗濤,你要殺人滅口?」

  牟宗濤道:「宗神龍含血噴人,我豈能容他誣蔑。」

  白衣老者冷冷說道:「他滅不了口的,人證沒了,還有物證呢!」

  白衣老老一面說話,一面在宗神龍的身上搜出一封信來,把這封信遞給林無雙,說道:「這是牟宗濤親筆寫給北宮望的密件,托宗神龍帶到北京去面交的,諒他不能抵賴!」

  牟宗濤退回他這一邊的人堆之中,雙眼盯著林無雙手上那封信,但卻是不敢輕舉妄動。要知白衣老者的武功固然是遠遠在他之上,林無雙的本領也不是他能夠暗算的,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林無雙把那封信從頭到尾念了出來。在林無雙念信的當兒,招顯山把宗神龍拖入裡面靜室施救。

  這封信是牟宗濤給北宮望報功的,不但把他如何進行篡奪扶桑派掌門一事的經過詳細陳明,還替北宮望出謀劃策,叫他將林無雙囚禁起來,以備在必要時可作勒索之用。雖然信中所寫的也沒有什麼新鮮的內容,但他的陰謀已是由他親筆所寫的函件揭露無遺了。

  林無雙讀完了信,冷笑說道:「牟宗濤你還有什麼話說?」隨著把那封信交給石衛等人傳閱。

  牟宗濤的筆跡石衛等人都是熟悉的,當然是容不得他抵賴的了。

  白衣老老說道:「好了,現在沒我的事了。無雙,你是掌門,如今是應該由你來清理門戶了。」

  牟宗濤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忽地喝道:「今日之事只有拚個你死我活了,大夥兒一齊上吧!」

  白衣老者喝道:「你們本來不是扶桑派的人,扶派桑的事與你們無關,你們趁早退出玉皇觀,我可以替掌門人作主,對你們的一時之錯,免予追究,否則,你們倘若一定要跟牟宗濤在這裡搗亂的話,那就只有自討苦吃了。」

  牟宗濤邀來的這班邪派高手,眼看大勢已去,紛紛溜走,但也還有七八個貪圖功名利祿、狂妄身大之輩,以為可以恃多為勝,不約而同的一擁而上,同時攻擊白衣老者。他們以為只要把對方最強的人物打倒,就可以扭轉整個局勢了。

  白衣老者自言自語道:「我只道可以置身事外,誰知還是不能!」說話之間,在群邪圍攻之下,雙掌一伸一縮,只聽得乒乓兩聲,已是有兩條大漢給他抓了起來,摔出觀門。

  第三個人呼的一掌朝他背心劈下,白衣老者正在應付正面攻來的敵人,當下頭也不回,揮袖向後一拂,這個人的虎口給他拂個正著,火辣辣的作痛,大吃一驚,連忙倒縱開去。這個人正是剛才向石衛挑戰的那個喬海鵬。

  喬海鵬本來是一般海盜的首領,橫行海上二十多年,從來未遇敵手。他所練的伏波掌是在每日潮漲之時,在水中迎著風浪,苦練三年,才練成功的。掌力的剛猛,自負天下無雙。不料碰上這個白衣老者,只是一招,就令他吃了大虧。而且這一招這老者還沒有和他正面敵對,只是隨便揮袖一拂而已。嚴格說來,這老者還沒有真正出手呢!

  喬海鵬不由得大為氣餒,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從前自己自負掌力剛猛,天下無雙,卻原來只不過是井底之蛙而已。氣沮神傷之下,哪裡還敢再上?只盼能夠快快逃出玉皇觀了。

  石衛喝道:「你不是要與我分個高下嗎?怎麼就要跑了?」

  喬海鵬急於逃跑,二話不說,立即便是一招「怒海擒龍」左抓右劈,向石衛強攻,石衛還了一招剛中寓柔「春雲乍展」,雙掌一舉一拉,化解喬海鵬這股剛猛的掌力。饒是他化解得宜,受這掌力一震,胸中也不禁氣血翻湧。喬海鵬被他那股柔力一帶,掌力也是難以再發,身不由己的一個踉蹌。這一來兩人都是不禁吃了一驚。

  石衛心裡想道:「怪不得這廝剛才敢於口出大言,果然是有幾分硬份。」(硬份即真實本領之意)

  喬海鵬也在暗自想道:「普普通通的一個扶桑派弟子我打他不贏,今天只怕是要糟了!」

  說時遲,那時快,喬海鵬一退即上,接著又是兩招「雙龍探珠」「長鯨破浪」,石衛以林無雙所傳的秘笈掌法,全神化解,接了三招之後,喬海鵬已是強弩之未,只有招架的份兒了。

  石衛不覺有點詫異:「這廝的掌力本來極其剛猛,怎的消失得如此之快,莫非其中有詐?」到了第五招,石衛反守為攻,一掌打著了他,這才知道他的確是氣力不加了。

  石工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已是在方師叔的手下吃了大虧?哎,原來我是撿了便宜尚還不知,原來喬海鵬給那白衣老者衣袖一拂,已是傷了少陽經脈,但他吃的這個大虧,只有自己知道,旁人是看不出來的。

  石衛反守為攻,正要施展殺手,白衣老者忽道:「這人接了我的一招,居然沒有摔倒,也算是難得的了。念在他這身功夫,練成實在不易,由他去吧。」石衛遵命讓開條路,喬海鵬這才得以逃出觀門。

  牟宗濤和林無雙早已交上了手,此時已是鬥到三十招開外了。

  林無雙使出秘笈所傳的劍法,隨意揮灑,招招精妙。不過她雖然穩佔上風,牟宗濤也還能勉強抵擋。

  泰山之會,林無雙和牟宗濤第一次爭奪掌門的時候,林無雙只不過用了十數招就勝了他,此時給他抵敵到三十招開外,兀自未能取勝,亦是不禁有點佩服,心裡想道:「表哥的確是聰明絕頂,夫生的練武人材,可惜他不肯學好。」原來牟宗濤有過目不忘之能,在那次失敗之後,細心揣摩林無雙用以擊敗他的劍術,竟是無師自通,領悟了秘笈上的若干奧妙。但也正因為他是無師自通,領悟的不過一鱗半爪,總不及林無雙的得窺全豹。

  練彩虹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兩人搏鬥,心情也是複雜之極。她不值丈夫的所為,卻又有點害怕林無雙在一怒之下,殺了她的丈大。

  此時那白衣老者正在把圍攻他的五個敵手引得團團亂轉,這五個人都是邪派中有名的人物,每個人的武功,都不在喬海鵬之下的。但白衣老者所發的掌力十分奇妙,他們給白衣老者的掌力牽引,都是身不由己的只能跟著他轉。

  扶桑派的弟子本來十九是注視林牟之鬥的,但此時林無雙已經穩佔上鳳,他們被白衣老者奇妙的打法所吸引,不知不覺,也就漸漸把目光移開,移到白衣老者身上,要看他如何制服這五名強敵了。

  正在林無雙暗暗為表哥歎息,練彩虹為丈夫忐忑不安,而眾人則在全神注視著白衣老者雙掌的時候,牟宗濤突然一個移形換位;身形疾如閃電的一道道到練彩虹身邊,一抓就向她抓去。原來他是要把練彩虹抓作人質,林無雙是她的好朋友,一有顧忌,說不定就會讓他脫身。

  練彩虹冷不及防,給他一把抓著,眾人嘩然驚呼,林無雙唰的一劍刺來,劍尖指著他的背心,喝道:「快快放手,否則取你性命!」

  牟宗濤明知林無雙是投鼠忌器,決不敢不顧練彩虹的安全就下殺手,當下冷笑說道:「她是我的妻子,我們夫妻生則同生,死則同死,這你能管嗎?你要殺把我們殺掉好了。」

  林無雙正自無可奈何,不料牟宗濤笑聲未已,突然一聲大叫,練彩虹已是掙脫了他的掌握,在他一個打滾,滾出了一丈開外了。原來練彩虹在他的冷笑聲中,突然張口一咬。牟宗濤已經令得她的雙手不能動彈,卻想不到她還會用牙齒當作武器。

  牟宗濤的手背給咬得鮮血淋漓,大怒之下,撲上去喝道:「你這賤人,今日我與你同歸於盡吧!」他起了殺機,不顧一切,便要痛下殺手!

  但「可惜」已是遲了一步,說時遲,那時快,林無雙明晃晃的劍尖已是朝著他的面門刺來,唰唰唰連環三劍,將他逼得連連後退,牟宗濤做了虧心之事,毒計不逞,膽氣已餒,鬥志消失,接到第三招,林無雙長劍一挺,打落他的折扇,劍尖指著他的咽喉。練彩虹轉過了臉,不敢觀看。

  殺他呢還是不殺,林無雙卻是不禁有點躊躇了。

  白衣老者此時正在大發神威,掌風人影之中,只見他一抓抓著敵人,就向大門外面拋棄。乒乓乒乓之聲,不絕於耳。轉眼之間,圍攻他的這五名邪派高手,一個不留,都給摔出去了。

  林無雙的劍尖還在指著余宗濤的咽喉,牟宗濤低下頭來,閉目待死。

  白衣老者忽地揮袖一拂,拂開林無雙的劍尖,說道:「掌門人,我向你求一個情,請把牟宗濤交給我吧。」

  林無雙還劍入鞘,說道:「但憑方師叔處置。」

  白衣老者歎了口氣,說道:「論理他是死有餘辜,但念在牟家只此一子,他爺爺是我恩師,他爹爹與我情逾手足,我想請掌門人看我的面上,饒他一命,讓我帶他回去,嚴加管教。」

  林無雙正在為著如何處置牟宗濤感到為難,聽了這話,大喜說道:「師叔願意任勞,這正是最好不過。但願他在師叔管教之下,能夠洗心革面,重新做個好人。」

  白衣老者歎道:「宗濤,你好生令我失望。你自小聰明,我只道你能成大器,哪知你今日竟然變成這個樣子,唉,這也是我沒有防微杜漸之故。你知不知道,你回到中原之後,我也跟著來了,我曾經在暗中觀察你的行為,初時見你結交俠義道的朋友,又曾為本派正門風,逐敗類,清洗了甘為清廷鷹爪的宗神龍,這些行為都令我為你高興。不料你為了一己的名利,日漸倒行逆施,終於變成了和宗神龍一樣,在這期間,我也曾好幾次暗示出手,向你警告,你卻仍然執迷不悟,我念在你的祖父你的父親對我的好處,不願你身敗名裂,一直盼你自知侮改,這才遲至今天,實在迫於無奈,才不能不這樣處置你的。我要把你帶回飛魚島去,你有什麼話說麼?」

  牟宗濤此時只是恨不得有個地洞,能夠讓自己鑽進去,哪裡還敢說什麼話。

  白衣老者繼續說道:「練彩虹,我把你的丈夫帶去,你的意思怎樣?」

  練彩虹噙著眼淚,說道:「我只當這個丈夫已經死了。但若他當真能夠改過自新,那我將來也許還可以認他。」

  說至此處,招顯山出來報道:「施救無效,宗神龍已經死了。」

  石衛說道:「咱們如今已是用不著盤問他的口供,死了也就算了。」招顯山說道:「扶桑派受他的禍害也受得夠了,這一死倒是便宜他啦。」

  白衣老者哼了一聲,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宗濤,你若不知洗心革面,宗神龍今日的結局就是你的下場。」說罷,就帶了牟宗濤走了。

  林無雙曉喻眾弟子道:「咱們學武的人,最重要的是明大義,識是非,武功練礙如何,那倒還在其次。」眾弟子唯唯稱是,只有原先屬於牟宗濤這一派的弟子,心中卻是好生愧悔了。

  林無雙繼續說道:「好人壞人,往往是不能很容易就分別出來的。須得觀其言而察其行,說不定要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看得出來。我和你們說實話,牟宗濤是我的表哥,我自小就一直欽佩他,以為他是一個英雄豪傑,直到這一兩年,我才漸漸知道他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好,但還以為他只是頗有野心而已,想光大本門的用心還是好的,最後到了今天,我才知道他竟然壞成這個樣子,從我這個例子,也可見得知人之難了!你們有誰一時糊塗,上了牟宗濤的當的,只須記著這個教訓也就行了,用不著太過耿耿於心。還有,對於知錯能改的人,誰也不許歧視。」一番話說得眾人都是心裡服帖,牟宗濤這一派的弟子,也都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了。

  石衛說道:「但對於一些口裡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人,甚至是裝作糊塗,實際卻是暗藏的內奸,恐怕還是要查究的吧?」

  林無雙道:「你說的只是包毅吧?」

  石衛說道:「不錯,包毅這廝大概是趁著剛才混亂的時候,已經悄悄溜走了。」

  林無雙道:「好,他既然走了;從今之後,他也就不再是扶桑派的弟子了。今後他倘若不是胡作非為,咱們也不必理他,若有危害本派的事情,咱們再對付他吧。」

  扶桑派避過一場災難,清理門戶的事情亦告大功完成,大家都是興高采烈,不必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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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白衣老者(2)

  這晚林無雙和雲紫蘿聯床夜話,大家都有相見恨晚之感。雲紫蘿笑道:「無雙,你今天說的那番話真是說得太好了。牟宗濤自以為有領袖才能,其實你才是最適宜做掌門人的呢!」

  林元雙笑道:「你別讚我,這個掌門人我已決意不再做了。」

  雲紫蘿道:「為什麼?」

  林無雙說道:「你不知道,這掌門人本來不是我願意做的,只是因緣際會,迫於無奈,不得不然。做了將近一年,我已是心力交疲了。好在清理門戶的大事,今天業已料理妥當,這副擔子,我是想交給石師哥的了。」

  雲紫蘿笑道:「我知道,孟元超曾經和我說過,你是聽他的勸告,才肯挺身而出,把這掌門人的位子從牟宗濤手中搶過來的。」

  儘管林無雙早已把雲紫蘿當作親姐姐一般,但聽她提起了孟元超,還是不禁有一股好像「剪不斷,理還亂」的感覺。她面上一紅,說道:「孟大哥也曾和我說過,你忍受了許多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我更是佩服你的勇氣。」

  雲紫蘿暗自想道:「她對我的往事,不知知道了多少?但我卻是應該設法解除她的心頭顧慮。」當下苦笑說道:「我也是像你一樣,迫於無奈,不得不然。」

  林無雙沉默片刻,忽地說道:「雲姐姐,你和孟大哥從小相識,自必比我更知道他的為人。」

  雲紫蘿道:「你覺得他的為人怎樣?」

  林無雙說道:「孟大哥很少為自己著想,卻很善於鼓勵別人。我但願學得像他這樣。」

  雲紫蘿笑道:「可惜元超不在這裡,他聽了你這兩句,定會認為你是他的平生知己。」

  林無雙道:「雲姐姐,你早已是他的知己了。」

  雲紫蘿道:「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於願已足。不過知己卻是不嫌多的,比如我和你不也是一見如故嗎?但知己之間也有不同,無雙,我和你說句心裡的話,元超實在是個很難得的朋友,你和他的交情,似乎還可以更進一層。」

  暗室中林無雙看不到雲紫蘿面上的神情,但卻知道她這一番說話,的確是從內心發出來的,她禁不住面紅耳熱,心裡問雲紫蘿一句:「那麼你呢?」但這句話卻是不便說出口來。

  雲紫蘿接著又是微微一笑,說道:「無雙,你不做掌門也好。」

  少女的心靈是最敏感的,何況她們有著相同的戀人,相同的戀人像是一根線,把她們兩顆心連在一起。林無雙一聽得雲紫蘿這樣說,便知道她想要說的是什麼了。

  果然便聽得雲紫蘿說道:「清廷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大舉進攻小金川,你若能夠抽出身來到小金川去和孟元超共同患難,那就比在這裡做掌門人更有意思了!」

  這正是林無雙想做的事情,卻從雲紫蘿口裡先說出來,林無雙給她說中心事,帶著幾分少女的嬌羞,小聲說道:「雲姐姐,想必你也是要到小金川的吧,那麼咱們正好一路同行了。」

  不料雲紫蘿說道:「不,我不去小金川。我和繆大哥有點事情,要到雲南大理。」

  這一回答,頗出林無雙意料之外,但仔細一想,卻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她對雲紫蘿的心事,畢竟還是有點捉摸不透,聽了這話,不禁啞然失笑,暗自想道:「她和繆大俠結伴同來,當然也是要和繆大俠一同走的。我自己一心一意想到小金川去會孟大哥,只道她也是如我一般想了。其實她和孟大哥即使是舊情人,他們分手也畢竟有了十年之久了。」

  雲紫蘿接著笑道:「元超有你照顧,我用不著再到小金川啦。繆大哥的事情,卻是非得我和他一同到滇西去辦不行的。」

  雲紫蘿是要和繆長風去接自己的兒子的,說的自是真話。但林無雙聽來,卻是別有用心了。她只道這是屬於雲紫蘿與繆長風之間的私人事情,當然也就不便多問了。

  第二日雲紫蘿向林無雙辭行,林無雙本來要挽留她多住幾天的,雲紫蘿掛念孩子,卻是非走不可。她對林無雙笑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我能夠和你一夕長談,已是平生難得之事。留點不盡的回憶不更好麼?」

  林無雙送他們一直送到山下,雲紫蘿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無雙,你回雲吧。早點把你這掌門人應該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你也應該到小金川去啦。」

  林無雙依依不捨,說道:「好,那你們走吧。」雲紫蘿卻似乎忽地想起一事,又回過頭來。

  林無雙道:「雲姐姐,你可是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雲紫蘿道:「不錯,我想請你帶幾句話給孟元超。」

  林無雙怔了一怔,心想不知她有什麼緊要的話要我告訴孟大哥。

  心念未已,只見雲紫蘿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面上一紅,微笑說道:「你告訴元超,我和繆大哥同往滇西,不準備到小金川去看他了,叫他不必掛念我們。」

  其實這幾句話她在昨晚早已和林無雙說了,雖然與昨晚用的字句不盡相同,意思卻是一樣的。

  不過,雖然昨晚說過,但她此際再說一遍,卻又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第一,她是當著繆長風的面和林無雙說的,等於是公開承認了他們兩人的親密關係。第二,她在臨行分手之際,再叮囑一遍,不啻是向林無雙暗示,她和孟元超今後只能是朋友的關係,而且是要林無雙替她向孟元超表白心跡了。

  林無雙暗暗為他們歡喜,內心深處,也在為自己歡喜,當下笑道:「雲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把這口信稍到。」

  她們兩人分子之後,繆長風與雲紫蘿走了一程,忽地輕輕歎了口氣。

  雲紫蘿道:「繆大哥,你知道我不是個輕佻的女子,我剛才說的那話,你,你別見怪。」

  繆長風道:「我懂得你的用意的,你捨己為人,我佩服你還來不及呢。」

  雲紫蘿道:「那你在歎息什麼?」

  繆長風沉吟半晌,一時間不知怎樣措辭才好。最後說道:「紫蘿,你喜歡讀『飲水詞』麼?」

  飲水詞是清初滿洲詞人納蘭容若的作品,雲紫蘿說道:「納蘭以貴公子的身份,所寫的詞卻是純任性靈,纖毫不染,而且往往對他的朝廷頗有微辭,在滿洲貴族之中,恐怕是最難得的一個人了。我很歡喜讀他的詞,但不知你最喜歡的是哪一首?」

  繆長風道:「他的悼亡詞、塞外詞我都喜歡,很難說最喜歡那首。不過我現在想起的卻是他那首贈給好友顧梁汾(貞觀)的金縷曲。」當下放聲吟道: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錙塵京國,烏衣門弟。有酒唯澆趙州士,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增的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地娥眉謠琢,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雲紫蘿苦笑道:「娥眉謠琢,古今同忌。怪不得你會想起這首來!」

  「娥眉謠琢」典出屈原的離騷,離騷中有句云:「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琢謂余以善淫。」『眾女」比喻「群小」,「娥眉」比喻「賢才」,「謠」指誹謗,「琢」指讒誣,「淫」指行為不端。譯成白話文大意即是:「群小嫉忌我的賢能,反造謠誣蔑說我是淫邪的人。」

  繆長風道:「我們的友誼,曾受過許多謠言中傷,像楊牧就是『眾女』之一。」

  雲紫蘿說道:「狗嘴裡不長象牙,理這些群小作甚。納蘭容若這首詞不是說得正好嗎?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繆長風歎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話本來不錯,但水流的清濁易分,人的清濁就不是這麼容易分了。像咱們現在的形跡相依,對咱們誤會的人,恐怕不單是小人呢。」

  雲紫蘿道:「你是不是聽了一些閒言閒語?」

  繆長風道:「這倒不是。不過有些朋友出於善意的關心咱們的事情卻是有的。」

  雲紫蘿道:「我知道經過這一次咱們同上泰山之後,別人的誤會,恐怕就只有更多了。不過對於林無雙,我卻是有意要她誤會的。」

  繆長風道:「我知道,你這是一片苦心,為了成全朋友。」

  雲紫蘿道:「就只是把你也捲進是非圈中,令你受謠言之苦,我很抱歉。」

  繆長風說道:「我想起納蘭這首金縷曲,也正是由於他這一首詞,最篤於朋友之情。」

  原來納蘭容若寫的這首「金縷曲」有個故事,他這首詞是贈給好友顧梁汾的,但詞中的「蛾眉謠琢,古今同忌」說的卻是另一個朋友的事。

  這個朋友名叫吳漢槎,是當時有名的江南才子(籍貫江蘇吳江),和顧梁汾及納蘭的交情都很好。順治丁酉年,吳漢槎考中舉人,但不幸得很,這場考試,由於主考官有舞弊的事情發生,鬧成大獄。吳漢槎雖然是憑真才實學考中的,也受牽連,被判充軍寧古塔。

  顧梁汾全力營救朋友,想盡一切方法,過了二十年之久,順治換了康熙,仍然無濟於事。納蘭容若的父親納蘭明珠在康熙年間官封「太傅」(相當於宰相),顧梁汾就在納蘭的家裡做他父親的幕客。

  他在太傅府中,想起好友在邊塞之地受盡寒苦,於是就寫了兩首金縷曲寄去給他。這是中國義學史上非常出名的兩首詞,被認為足可以比美李陵與蘇武的『河梁生別詩』並向秀懷念嵇康的「思舊賦」的。在此不妨一併錄下,以供欣賞。第一首道:「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傳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團圓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甘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第二首道:「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黍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屠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皤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納蘭容若看了大為感動,於是也寫了兩闋「金縷曲」給顧梁汾。

  其中之一就是繆長風剛才所念那首,詞中的「哦眉謠琢,古今同忌」指的就是那個「科場舞弊案」吳漢槎所受的冤枉事了。他又在另一首「金縷曲」的結尾說:「絕塞生還吳秀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吾者,梁汾耳。」表示他和頤梁汾一樣,目前所要致力的目標,就是要把吳漢槎救回來。後來他等到了一個適當的機會,求他父親援手。納蘭明珠出了點力,朋友們大家再湊了點錢,終於把吳漢槎贖回來。時人稱顧梁汾那兩閨金縷曲為「贖命詞」。又有個名叫顧忠的寫詩記其事道:「金蘭倘使無良友,關塞終當老健兒。」讚美了顧梁汾、納蘭容若和吳漢槎的友情。

  此際繆長風和雲紫蘿談起這個故事,談起納蘭那首金縷曲「篤於朋友之情」,不言而喻,已是回答了雲紫蘿的問題了。他的言外之意即是說:「你可以一片苦心,為了成全朋友,難道我就不能夠嗎?」

  雲紫蘿滿懷歡暢,說道:「不錯,但求心之所安,縱然謠琢紛紜,那又算得了什麼?」

  用不著再說什麼,彼此都已諒解。兩人心底的陰霾,也在陽光下消散了。一路平安無事,這日到了昆明。

  昆明是雲南的省會,往西走大約還有六百多里路程就是點蒼山所在的大理了。

  繆長風道:「比我估計的早到了三天。這一個月來,咱們每日都是兼程趕路,你覺得累嗎?」

  雲紫蘿道:「累倒不累,不過恐怕要換過一件新衣了。」一路風塵僕僕,她隨身攜帶的幾件替換衣裳雖不至於殘破不堪,亦已相當敝舊了。

  繆長風笑道:「昆明是個繁華省會,要換新衣,那還不易?找個巧手裁縫,多給一點銀子,今晚住一晚,明早他就能趕製出來了。」

  昆明四季如春,是中國氣候最好的一個地方,風景之美,更是膾炙人口。此時時節雖已仲秋,郊外仍是繁花如錦,進得城來,但見市街整潔,處處花木扶疏。城外西山迤邐,彷彿側臥的美人在那裡俯瞰全城。西山腳下,有五百里滇池,港漢交錯,儼若江南水鄉。在他們一路走進昆明之時,已是可以遙瞻秀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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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滇池風浪(1)

  韶華爭肯偎人住?已是滔滔去。西風無賴過江來,歷盡千山萬水幾時回?秋聲帶葉蕭蕭落,莫響城頭角。浮雲遮月不分明,欲傾滇池一洗放禾青。

                         ——董晉卿

  進得城來,雲紫蘿笑道:「這地方真好,我看滇池之美,似乎比西湖之美還要來得自然。」

  繆長風笑道:「你若是登西山賞滇池,那還更美呢!嗯,你既然如此歡喜昆明,咱們何不在這裡多住一天?反正此去大理也不過六七百里路程,以咱們的腳程,三天功夫最多四天,一定可以到達。」

  一個多月的奔波,雲紫蘿的體力支持得住,精神也確實是有點疲了,當下笑道:「好吧,反正不爭在一天的工夫,明天你就帶我跑馬看花吧。」找了裁縫定做衣裳之後,他們便以兄妹的名義,投宿客店。

  第二天一早起來,繆長風和她說道:「一天的工夫,當真是只能跑馬看花了。不如這樣吧,貪多嚼不爛,咱們只找兩處風景最好的地方去玩。上午逛大觀園,下午游西山,你說好不好?」

  雲紫蘿笑道:「我從未來過昆明,一切由你安排。」

  大觀園果然是個風景絕佳之地,一進園門,便覺一路花香,紅酣紫醉。園中有個大觀樓,樓高百尺,登樓可以眺望滇池,樓上懸掛有孫髯翁寫的一副長聯,上聯是:

  鑲神駿,西耆靈儀,北走婉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與螺州,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雲紫蘿讀一句讚一句好,再看下聯: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歎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竭殘碑,都付與荒咽落照。只贏得幾檸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繆長風道:「上聯寫眼前鳳物,下聯寫昆明史實,情景交融,古今並論,確是非大手筆莫能。」

  雲紫蘿笑道:「賞罷名聯,咱們也該賞一賞聯中所寫的風景了。嗯,你瞧,當真是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呢!」

  兩人在大觀樓憑欄縱目,看遠處蟹嶼螺州,嚴若風鬟霧鬢;正自心醉神馳,忽聽得噹噹噹鑼聲在這園中敲響起來。

  雲紫蘿把目光從遠處收回,只見園中的一塊空地上,一堆人圍成一個圈子,圈子裡有個中年漢子和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打鑼的人就是那中年漢子了。那小姑娘則正在笑盈盈的向四方作了一個羅圈揖,似乎是在央求圍看熱鬧的人退後一些,好把圈子擴大。

  這塊空地在園子當中,和大觀樓的距離約有五六十步之遙。大觀樓樓高百尺,從樓頭俯瞰下來,看得清清楚楚,但說話的聲音,就不是聽得十分清楚了。

  這小姑娘的聲音宛如出谷黃鵬,清脆憂耳。可惜說得小聲,雲紫蘿費了好大的勁,凝神靜聽,方才聽清楚了她說什麼。聽清楚了,笑道:「原來是一對賣藝的父女,這小姑娘說她爹爹會變戲法,繆大哥,你要不要下去看?」

  繆長風笑道:「江湖上的變法都是假的,我寧可在這裡觀賞滇池的風光。」

  雲紫蘿道:「這小姑娘有副好嗓子,要是她會唱曲子,一定好聽。」

  話猶未了,只見那漢子已是把銅鑼收了起來,換了一把三弦,說道:「妞姐,你先給各位大爺孝敬一支曲子。」雲紫蘿喜道:「她果然會唱曲子。」

  繆長風道:「咱們在這裡聽也是一樣,犯不著和別人擠。」

  雲紫蘿道:「好的,咱們就一面看風景,一面聽她唱曲吧。」

  本來雲紫蘿不是專心要聽小姑娘唱曲的,不料她一唱起來,卻是把雲紫蘿的注意力都吸引了。」

  她唱得音細而清,每一個字聽到耳朵裡都聽得清清楚楚,和剛才說話的情形可是大不相同了。雲紫蘿吃了一驚,心裡想道:「原來這小姑娘竟是練過內功的人。」

  要知聲音能夠從數十步外的低處傳到百尺之上的高處,自非中氣十分充沛不可。倘若是一個粗豪漢子大叫大嚷,他們在大觀樓上聽得清楚不足為奇,如今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聽得這樣清楚,那就有點不尋常了。繆、雲二人都是武學行家,一聽就知她練過內功,放此聲音才能運氣行遠,雖然這還不是什麼高明的內功,但也有了相當基礎,叫人不能不對她刮目相看了。

  這一來令得繆長風也不禁要注意起來了。

  但最吸引雲紫蘿注意的還不是這小姑娘的內功,而是她所唱的曲詞。

  歌喉婉轉淒涼,唱的是: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長如訣。但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鍾情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容易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唱的竟然是納蘭容若『飲水集』中的一首蝶戀花詞。而這首蝶戀花也正是雲紫蘿最喜歡的一首納蘭詞。

  「無奈鍾情容易絕!」寫的不啻正是她的心頭恨事啊!

  每當她念這首詞的時候,就不由得想起她和孟元超那一段淒苦的戀情,這本是納蘭容若的悼亡詞,但在雲紫蘿的處境來說,她和孟元超雖然都還活在人間,但他們這段戀情卻是早已「死」了。

  如今在這百尺樓頭,忽然聽得一個賣藝的小姑娘唱出這一首詞,雲紫蘿不覺癡了。

  回憶的游絲飄到西子湖邊,她想起了與孟元超湖上同游那段甜蜜的日子,眼前的滇池也好像變成西湖了。

  一陣熱烈的掌聲把她驚醒過來。

  看熱鬧的人雖然不懂得這小姑娘唱的是什麼,淒涼的調子他們也不歡喜,但由於這小姑娘的歌聲清脆,長得又惹人憐愛,聽眾還是報以熱鬧的掌聲。

  繆長風道:「這小姑娘唱得很有意思,看來這兩父女恐怕不是尋常人了。」

  雲紫蘿點了點頭,想道:「這小姑娘不過十六七歲,正是春花燦爛的年華,她怎的卻愛唱這樣淒苦的詞?她又怎能理解詞中的感情呢?」

  一曲既終,那小姑娘換上笑容,說道:「唱得不好,請大家包涵。」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怪裡怪氣地叫道:「小姑娘,你唱得好啊!再來一個!」

  小姑娘笑道:「我已經獻過丑了。大家還是請看我爹變的戲法吧。我唱的不好,我爹變的戲法卻是很好看的。」

  那漢子哈哈笑道:「我家的小姐兒給我吹牛了,多謝各位捧場,我就給各位表演一段吞刀吐火的功夫吧。」

  大家一聽有這樣刺激的戲法可看,紛紛鼓掌。

  那漢子道:「我這套功夫可以說是戲法,也可以說不是戲法。」話猶未了,就有觀眾問道:「為什麼?」

  那漢子繼續說道:「戲法總是假的,我這套吞刀吐火的功夫當然也不免有些是假,但卻不是完全假的。它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那個軍官似乎因為小姑娘不肯再唱,有點不大高興,冷冷說道:「別裝腔作勢了,要變就快變吧。」

  場子旁邊,有一個賣湯圓的擔子,爐火燒得正旺。那漢子拔出一柄腰刀,小姑娘手持一根木捧,兩父女對打起來,那軍官說道:「你不是要演吞刀吐火的嗎,誰耐煩看你們父女倆耍花招。」

  繆長風對雲紫蘿道:「這人耍的是保定劉家的五虎斷門刀法,這幾下刀法倒是如假包換的真功夫。」

  只聽得」喀嚓」一聲,那漢子一刀把女兒的木棒劈為兩截。那漢子說道:「各位瞧清楚了,這可是真的鋼刀吧?」看熱鬧的人都說:「不錯,是真的鋼刀。」

  那漢子走到賣湯圓那挑擔子的前面,說道:「朋友,借你的火爐一用。」把腰刀插入燒得通紅的炭裡,過了一會兒拔出來,只見那把刀也燒得通紅了。

  那漢子把腰刀慢慢送人口中,直沒至柄,眾人嘩然驚呼。那漢子忽地張口一吐,一溜火光,從他口中噴出,那柄腰刀也跳出了他的口腔。那漢子抱拳道:「獻醜了!」眾人轟然叫好。

  雲紫蘿詫道:「他這是怎樣弄的,燒得通紅的鋼刀放進口裡,倘若是真的話,他的內功豈非深不可測。」

  繆長風笑道:「當然是假,他放進口裡這把刀是一節套一節可以縮短的,他口裡含著了一把刀鞘,刀其實是插進鞘裡。至於口吐火,那就更不稀奇了,有一種藥粉含在口中就可噴火,那火卻是冷的。」雲紫蘿道:「若是軟刀,何以他那把刀卻能劈斷木棒?」繆長風道:「放進口裡那把刀是換過的,不過他的手法太快,看熱鬧的人都看不出來。他這換刀的手法倒也是真功夫。」雲紫蘿笑道:「原來如此,卻把我也騙過了。」

  那個軍官忽地走出來道:「好功夫你再試一試,吞我這一把刀,我不將它燒紅,你應該更容易吞了!」

  那漢子笑道:「大人,我這是變戲法呀,哪能當真?」

  那軍官冷笑道:「你不是說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嗎?嘿嘿,我知道你是真人不露相,現在我就是特地來試試你的真功夫啦!」

  那漢子苦著臉道:「大人開玩笑了,我哪裡有什麼真功夫?」

  那軍官板起臉孔,驀地喝道:「誰和你開玩笑?你不吞也可以,你的女兒跟我回去。」

  那小姑娘道:「大人要我去作什麼?」

  那軍官道:「你的曲子唱得好,本城總兵最喜歡年輕貌美的姑娘唱曲子,我陪你見他,你討得他的喜歡,那就是你的造化了!」

  小姑娘面色一變,冷冷說道:「我不去。」那軍官道:「你不去就讓你的爹爹吞刀吧!」右手拿著鋼刀,作勢揚空一劈,左手伸出來就要拉那小姑娘。

  那小姑娘柳眉倒豎,伸手便格,她的父親連忙將她拉開,向她使了一個眼色,說道:「這野丫頭不懂禮數,不堪伺候貴人。大人,你還是饒了她吧。」

  那個軍官喝道:「不行!要嘛你讓她去,要嘛你就吃我一刀。沒有第三樣可以選擇的了!」

  雲紫蘿身在高樓之上,不禁暗暗為那兩父女著急。繆長風笑道:「你用不著為他們擔憂,當真動手的話,只這個小姑娘就準能叫那個軍官吃不了兜著走,還無須她的父親出手呢。」

  雲紫蘿說道:「我知道他們身有武功,但看來他們是頗有顧忌,不敢和官府中人動手。」

  他們在樓頭議論,話猶未了,只見人叢中忽地走出一個少女,看年紀比那賣藝的小姑娘也大不了多少,姿容更為艷麗。

  此時正是那個軍官又要抓那小姑娘的時候,那少女突然走上前去,擋著小姑娘向軍官喝道:「光大化日之下,你這狗官敢欺侮人!」

  那軍官怔了一怔,忽地不怒反笑:「啊,你比她更美,好,你要我放過她,那也行呀,你替她跟我去吧。」話猶未了,只聽得「啪」的一聲,軍官臉上已是給那少女打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那軍官又驚又怒,腳步一個踉蹌,喝道:「臭丫頭,要造反嗎?」跟著便是一刀向那少女斬去,也顧不得什麼憐香惜玉了。

  賣藝那漢子連忙叫道,「大人,使不得!」伸手就要拉開那個軍官,不料他話猶未了,也還未曾拉著那個軍官,只聽得「喀嚓」一聲,那少女已是一把抓著那個軍官,扭斷了他的腕骨,把他的鋼刀也搶了過來了。

  少女冷笑道:「你說我造反,我就造反,那又怎樣?」一刀劈下,作勢就要殺那軍官。那漢子又慌忙叫道:「姑娘,使不得!」

  人叢裡突然走出一個少年,搶在賣藝那漢子的前頭:把少女拉開,埋怨她道:「你闖的禍還嫌不夠麼?你怎麼老是愛管閒事。」

  那軍官痛得殺豬般的大叫,衝出人叢,一面跑一面罵道:「臭丫頭,你等著瞧!我不叫你知道我的厲害,我不姓張!」

  看熱鬧的人早已嚇得四散奔逃,有個好心的老者說道:「姑娘,你闖了禍啦,你打的這個人是本城王總兵的副官,還不快走!」

  少女給那少年拉開,小嘴兒一嘖,說道:「什麼叫做多管閒事,你能夠眼睜睜的看著這狗官欺侮人嗎?我可不能!」那少年低聲說道:「傻妹子,人家的本領可比你還高明呢!」

  賣藝那小姑娘上前道謝,說道:「為了我連累你們兄妹,我真是過意不去!」那漢子笑道:「別多說了,強龍難斗地頭蛇,禍既然闖了出來,那還是趕快走吧!」

  轉眼之間,看熱鬧的人,賣藝的父女,和那對兄妹全都走得乾乾淨淨。

  繆長風在大觀樓上一見那少女出現,就不由得大吃一驚,幾乎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錯了人。

  原來那個少女乃是武莊,那個少年是她的哥哥武端。

  繆長風無暇與雲紫蘿細說,連忙和她下樓。可惜還是慢了一步,待他們趕到現場之時,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繆、雲二人在園子裡亂轉,碰著人就打聽,人家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有的把他們當作官廳的密探,只說不知。

  有的則勸他們趕快逃走,別惹禍殃。但即使對他們並無疑心的人,也是不知武端兄妹逃走的方向。

  原來大觀樓裡,到處是假山樹木,繆長風剛才雖然是在樓上看下來,但武端兄妹混在人叢中逃走,轉眼之間,就消失了蹤跡,待他們下得樓來,當然是更難尋找了。雲紫蘿道:「看來此刻他們已是逃出園子了。」

  繆長風苦笑道:「偌大一個昆明城,那就更難尋找了。」

  雲紫蘿道:「他們是什麼人。」

  繆長風道:「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我那個師姐嗎?」

  雲紫蘿道:「你是說我有點像你的那位業已去世的師姐,山東武城武大俠武定方的夫人?」

  繆長風道:「不錯,剛才所見的那兩兄妹就是我師姐的子女了。男的叫武端,女的叫武莊。一年前我是在洪澤湖邊和他們分手的,想不到他們也來了這裡。」

  他們這出園子,沒多一會,果然便看見那個軍官帶了一隊兵丁跑來捉人,有幾個剛剛步出園門的遊人,還給兵士截住了盤問。

  雲紫蘿道:「咱們還去不去西山遊玩。」

  繆長風想了一想,說逼:「賣藝那漢子是個老江湖,看來他們大概也不會在城中逗留了,咱們還是去吧。」

  一路上繆長風悶悶不樂,雲紫蘿安慰他道:「人生通合有定,要是可以見著他們的話,用不著怎樣費神尋找,也會見得著的。好在他們都有一身武功,諒也不至於就給鷹爪輕易捉去。」

  繆長風道:「我是在想念我那去世的師姐,從小她就對我很好的。她和丈夫成仁之後,我一直慚愧沒能照顧她的子女。直到去年,我才和他們兄妹見了面。」

  雲紫蘿笑道:「我知道。小時候你還曾經為了師姐和你一個姓郝的師兄打過一架呢。」心裡想道:「一個人總是免不了有些辛酸的或甜蜜的往事可資回憶。當然繆大哥和他師姐並非男女之情,但在他這一生之中,他的師姐是他最敬愛的人卻是無疑的了。他和我成為知己,恐怕也有部份原因,是因為我像他的師姐呢。」不禁因此又想起了她和孟元超的往事,心頭一片茫然。雖然她對孟元超的感情和繆長風對師姐的感情並非一樣,但那深沉的懷念卻是相同。

  繆長風道:「紫蘿,你又在想些什麼?」

  雲紫蘿霍然一省,說道:「沒什麼。我記得你和我說過,武莊是不是有個好朋友叫劉抗,是天地會的一個重要人物?」

  繆長風道:「不錯,我也正在想起劉抗呢。他是個響噹噹的漢子,性情和我也很相投。但我卻是有點奇怪,武端兄妹本來和他是在一起的,如今怎的卻不見他?」

  雲紫蘿道:「或許他也到了昆明,不過今天沒來大觀園罷了。」

  繆長風忽地想起劉抗的性情,說道:「劉抗文武兼修。既是豪邁的江湖好漢,又是一個頗有幾分名士氣質的文人,很喜歡遊山玩水的。」

  雲紫蘿道:「那麼說不定咱們會在西山碰見了他。」

  繆長風笑道:「哪有這樣湊巧的事情。」

  到得西山,天方過午,晴空一碧,正是最道宜遊覽的好天氣。下瞰滇地,雲影波光,宛如圖畫,果然就是孫髯翁那副長聯所寫的。給人一種「喜茫茫空闊無邊」的感覺。雲紫蘿登上西山,胸襟豁然開朗,笑道:「怪不得人家說西山是昆明風景碧華之地,果然名不虛傳。」

  繆長風笑道:「上到上面,還有更美的風景好看呢。」

  山勢越上越奇,也越來越險。一到「龍門」更是令人驚心駭目了。

  「龍門」是西山的一個名勝,重門疊戶,都是從山峰上鑿出來的。從下望上,峭壁千丈,上面的廟宇,競似凌空而建,下面是蒼茫無際的滇池。繆、雲二人拾級而上,山風振衣,飄然如登仙境。雲紫蘿讀「龍門」入口處的一副對聯道:「仰笑宛離天尺五,憑臨宛在水中央。」下望滇池,不覺悠然神往。

  「龍門」的沿崖都鑿成石廊,迴廊曲折,有的地方,僅容一人穿過。雲紫蘿說道:「這個地勢,倒有點像泰山的十八盤。不過比十八盤更險更窄。」

  登上龍門,只見一幅壁畫,畫中一條鯉魚,凌空飛躍,下半身是魚身,上半身是龍頭,據說因為龍門太高了所以滇池中的鯉魚,若能躍過龍門,便能化龍升天。雲紫蘿道:「山西河津縣也有一個龍門,有著同樣的「鯉魚躍龍門』的傳說,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繆長風笑道:「各地的民間傳說多半相同,何須分別真假?不但傳說,名山勝水相同的名稱也多著呢。杭州有個西湖,惠州也有個西湖;北京有個西山,這裡昆明也有個西山。」

  龍門上還有個魁星的雕像,是用整塊石頭雕出來的,只有魁星手裡拿的筆是木頭做的。繆長風道:「這個魁星雕刻,有一個很感人的故事,你知道麼?」雲紫蘿道:「不知道,說來聽聽。」

  繆長風說道:「據說在這峭壁上鑿出的龍門,是一個少年獨力完成的。他失掉了他的意中人,心無寄托,便獨自跑到西山開鑿龍門,想留下一個勝跡,紀念他那死去的情人,刻到最後的魁星像時,沒有合適的石頭刻魁星的筆,少年一生致力的工作,就差這一點點不能完成,傷心到了極點,竟從龍門躍下,喪身滇池。」

  雲紫蘿歎道:「世上競有這樣癡情的人,真是難得!」

  繆長風道:「更難得的是他把悲痛的心情寄托在一件有意義的工作上。所以他後來跳下滇池自殺,恐怕不能和一般的『殉情』相提並論。」

  雲紫蘿點了點頭,說道:「不錯,當他為了不能完成最後的雕刻而傷心的時候,他所到達的境界已是更高一層了。我想他做這件工作,最初雖然是為了紀念失去的情人,但到了最後,他對這件工作本身的熱愛,恐怕是更主要的了。儘管我對他最後的自殺不敢贊同,但我還是要說他是個懂得愛情的人。」

  繆長風黯然說道:「你說得不錯。所以後人為了完成他的遺志,給他用木頭補成了那個魁星雕像,本來在龍門上還有個題記的,但現在找不到了。」

  雲紫蘿聽了這個故事,不覺又想起了納蘭容若那兩句詞:「但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想道:「像這樣的真情摯愛,恐怕只有故事的這個少年才可當之無愧。」俯瞰滇池,但見水中片片浮萍,忽地被風吹散,心中更增淒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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