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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太子嬴駟現下只有一件事,埋頭閱覽秦國的法令典章。
雖說公父明令他與商君共攝國政,但嬴駟心裡十分清楚,這是公父讓自己跟著商君熟悉並
修習國務。他長期遠離權力中心,對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務都非常陌生,事實
上也無從共攝,只能跟商鞅做學生。為了盡快進入,嬴駟主動請求用一個月時間,讀完國藏的
全部法令典章以及變法以來的國史記載。商鞅完全贊同嬴駟的想法,認為這是把握國務不可或
缺的一環,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徹底越好。商鞅制訂了一個進度:每三日從典籍庫給太子府送
去一車竹簡,一個月十車,大體可以披閱完全部法令、典章與國史。秦國缺乏文治傳統,往昔
素來不注重積累國家資料,國史記載也特別簡略。商鞅執政後大幅度改變了這種狀況,非但對
國史進行了全面的重輯整理,而且將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賦稅等政務文本都分為正本、
副本兩套建館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調閱不能出館,副本則供各官署與學士隨時查閱。給
太子嬴駟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緊張忙碌。出館點驗,派兵押送,回收點
驗,逐卷歸位,生怕出了差錯。太子嬴駟也分外刻苦,除了每天休憩兩個時辰,其餘時間全部
沉浸在書房。
天寒夜長,嬴駟書房的大燎爐幾乎沒有熄滅的時候。木炭燒得再乾淨,也總有絲絲縷縷的
白煙與炭氣,天天薰烘,嬴駟的臉竟微微發黃,還有些輕微的咳嗽。儘管如此,嬴駟依然天天
守在案頭,真有些秦孝公年輕即位時的勤奮氣象。
這天已是二更時分,嬴駟正在全神貫注的翻檢披閱,年輕的內侍進來稟報說,一個楚國商
人求見。嬴駟驚訝的抬起頭來:「楚國商人與我何干?不見。」
內侍低聲道:「他說受太子故交之託,前來送一樣東西。」
嬴駟大為疑惑,如果說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結識的村野交誼,可那些人誰能
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託人找到這裡?思忖有頃,他不動聲色道:「既是故交所託,請在
外書房等候,我片刻就來。」內侍走後,嬴駟又沉思一陣,收拾好案頭,輕步走到隔門前打開
一個小孔向外端詳。
外書房站著一個身著華貴皮裘者,從一身華麗的黃色看,的確是楚國商人的習慣服飾。但
這個人手中空無一物,臉上還垂著一方黑沉沉的面紗,透出幾分不尋常的神秘氣息。
嬴駟拉開門,冷冰冰的盯著這個蒙面者,卻一句話也不說。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國商人辛必功,參見太子。」
嬴駟沉默佇立,依舊一言不發。蒙面人拱手道:「敢問太子,可曾認識一個叫黑茅的山民
否?」嬴駟面無表情,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蒙面人又道:「黑茅委託在下給太子帶來一件薄
禮。」嬴駟冷冷道:「請先生摘下面紗,再開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實
是在下天生醜陋,恐驚嚇了太子。」嬴駟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紗落地––一張紅髮
碧眼闊嘴大牙連鬢虯髯的面孔赫然現出!在燈下顯得特別可怖。
嬴駟平淡淡道:「先生如此異相,何自感難堪?」
商人拱手做禮道:「太子膽識過人,在下欽佩之至。」
嬴駟彷彿沒有聽見,淡然道:「黑茅何許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識。」
「黑茅言說,他與一個叫做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書吏,公差在外。」嬴駟毫無表情的回答。
「如此恕在下鹵莽。告辭。」
「且慢。黑茅找秦庶何事?我可代為轉達。」
黃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實在有傷大雅。」
嬴駟點點頭。商人撿起黑紗掛好,恭敬道:「稟報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過商山遇大
雨阻隔,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日,是以結為好友。從此,來往路過就必有盤桓。黑茅兄行走不便
,故此委託在下尋覓故交,原無他故。」
嬴駟漫不經心道:「這個黑茅,何以行動不便?」
「稟報太子,黑茅兄從軍次年便從馬上摔下,一腿傷殘,但立功心切,堅執留在炊兵營。
十載過去,未斬敵首,未得爵位。老兵還鄉,淒涼不堪。」蒙面商人聲音嘶啞,略有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淒涼?」嬴駟顯然聽得很認真。
「黑茅兄父親被刑殺,母親自殺,舉村進山自救,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討。」
「如何––刑殺?自殺?自救?你詳細道來。」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蒙面商人緩緩道:「在下聽黑茅兄言說,黑林溝大旱三年,遭了年饉。商於縣令用官糧賑
災,被商君制止,當場斬首了商於縣令和黑茅兄的父親––村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舉村
老少進山,任其自生自滅。黑茅兄老娘親悲痛過分,跳崖身死。黑茅兄傷殘無依,無力謀生,
又怕被官府當做疲民治罪,便白日在楚國邊界的山村乞討,晚上趕回老屋落腳––」
嬴駟面色陰沉得可怕,轉過身去久久沉默。
「稟報太子,這是黑茅兄託我轉交秦庶的禮物。」
嬴駟轉身,赫然一塊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說,這是秦庶的
心。他只讓我給秦庶帶一句話:那座墳沒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駟努力平靜自己,淡漠的接過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帶給黑茅兄,請他到楚天客棧找我。」
嬴駟默默點頭。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書房,嬴駟心亂如麻。看著那塊紫黑的枯樹墓碑,他禁不住熱淚盈眶。那個美麗的紅
色身影從眼前飄過,那悲愴激越的歌聲縈繞在耳旁,那個姑娘深深的愛著自己,為自己義無返
顧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結結實實撞開嬴駟心扉的火熱戀情。嬴駟在峽谷裡痛不欲生的時候,
他已經明白,原來自己也深深的愛著這個美麗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
國太子,他一定會將她帶回來,一定會娶她!他離開黑林溝的時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
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當時不能說啊。沒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絕不但沒有使姑娘知難而
退,反而使姑娘為他獻身了。多少年來,嬴駟每想起那個美麗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種深
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寢食不安。姑娘留給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黃土,那是他魂牽夢繞的一抔
黃土啊。如今,連他親手給姑娘蓋上的這一抔黃土也被剷除了,黑九夫婦也竟然死了,黑茅兄
弟也淪為乞丐了,唯一在嬴駟冰涼的少年時代留下的一片純樸友情,就這樣被無情的抹去了–
–上蒼啊上蒼,你何其不公!
嬴駟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宮中內侍來傳宣他時,他剛剛上榻不到一個時辰。嬴駟本
來想大睡一覺,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著綿綿思緒滑下去。可是上榻後怎麼也不能入眠,反倒
更為清醒了。驀然,他心海一閃,想到那個猙獰可怖的蒙面商人,覺得此人此事大為蹊蹺。那
個商人是先問自己是否認識黑茅的,此一問,便可見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
默然不答,他才說黑茅委託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淪落為難以求生的乞丐,如
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麗山妹殉情於荒山絕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曉?商君縱然經常出
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毀墓?果真商君認為有人假冒嬴駟損害公室聲譽而毀墓
,能不稟報公父?公父能不詢問自己麼?商君執法固然無情,但卻從來沒有逾越法度這個雷池
半步,他能如此濫殺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麼?秦國新軍之軍法昭彰,軍中傷殘,縱然不斬
敵首,亦在退役時賜金安置,如何便能淪為乞丐?
心頭一亮,嬴駟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絕谷醒來時的奇蹟––斷指接上了,傷口包紮了,身上
蓋了一件白布衫,手邊還放了一塊熟肉!仔細想來,當時顯然有人發現了自己,從墓碑上知道
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卻沒有露面。反覆思忖,洩露身份的可能惟有這一次。知道「
秦庶」就是嬴駟的,也只有那個荒山絕谷救過自己的那個神秘人物。這個人是誰?難道––猛
然,嬴駟一個激靈––那個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國商人!
嬴駟猛然坐了起來,望著映得窗戶一片淡紅的早霞,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來人。請家老
前來。」
不消片刻,一個老內侍匆匆走進寢室,嬴駟低聲吩咐了幾句,倒頭便睡,鼾聲大起。
紅日已上半山,宮中內侍來宣。嬴駟雖則只睡了半個時辰,卻是一點兒不顯疲憊之色。到
得宮中,公父也是剛剛梳洗完畢,正在前庭緩緩舞劍。嬴駟上前恭敬見禮,「公父康復,兒臣
不勝欣喜。」孝公收劍笑道:「駟兒,今日陪我去終南山如何?」
「兒臣遵命。」嬴駟欣然領命。
出得宮門,嬴駟見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輛軺車,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問,翻
身上馬走在軺車旁邊,出了咸陽便直奔終南山下。
這是冬日少有的無風天氣,陽光和煦,蒼松長綠,竟有幾分小陽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
著一條小河進山,便見蒼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磚綠瓦的院落,在蕭疏的冬野倍顯寧靜曠
遠。孝公遙指山谷院落,「駟兒,來過此處麼?」嬴駟知道公父問的是「放逐」期間是否來過
,搖搖頭,「此處沒有村莊,兒臣尚未來過。」孝公指點道:「你看,這條山水叫田峪川。東
南那座山,就是餓死伯夷、叔齊的首陽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留下來的呢
。」嬴駟恍然大悟,「兒臣想起來了,莫非是老子的書院?」
孝公微笑點頭,吩咐車馬慢行,沿著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隱沒在松柏林中無從得見了。穿過小河邊一片松林,面前豁然開朗,
一座藍田白玉築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個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
進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見樸實無華的院落大門。孝公吩咐停車住馬。
車馬方停,嬴駟就看見公父的貼身老僕兼內侍總管黑伯從大門匆匆走出。黑伯來到孝公車
前,扶孝公下車,拱手稟報,「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當。」
孝公吩咐道:「黑伯,兩個時辰後,我到上善池。你稍後到繫牛亭找我。」黑伯答應一聲
,便吩咐車馬侍從隨他從偏門進院去了。
孝公向嬴駟一招手,便從正門進入,直向院落深處而去。嬴駟一路留心,發現這座外觀很
不起眼的院落,內中竟是大有氣象。水流亭台錯落有致,松林小道迴環周折,地勢緩上成坡,
宛若咸陽北阪。這種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湧門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竟都是山
石磚瓦粗糙堆砌起來的,偏偏卻顯出一種質樸本色與渾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處
石亭下,孝公肅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駟也連忙跟著一拜。
進得石亭,嬴駟發現石案上已經擺好了茶罐山果,便知這是預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
要對他說,不由神情肅然的為公父斟了一碗熱茶,便肅立一旁。孝公飲了一口熱茶,招招手讓
兒子坐在對面石墩上。
陽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黃憔悴。嬴駟心中湧上一股酸楚,「兒臣無以為公父分憂,慚愧
之至。」秦孝公笑著擺擺手,「別說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駟搖搖頭,「兒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歎,「嬴駟啊,你也算歷經風霜,對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見識了。無須瞞你,
公父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來。」
「公父––」嬴駟哽咽一聲,撲拜在地。
孝公豁達的笑了,「起來吧。人生壽夭,原在天算,何須傷懷?你我既生於公室之家,國
事便是至大。公父對你今日要說的,是一宗國事機密。你大父定的規矩,國君臨死,方可將這
秘密傳給繼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臨終時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沒有時日了,清醒時說比糊塗
時說要好。」
嬴駟站起來坐在對面石墩上,發現黑伯遠遠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緩慢的說著,太子嬴駟認真的聽著––
幾千年來,嬴秦部族一直流傳著兩則神秘的預言。一則是部族公開流傳的,一則是在嫡系
君主中秘密單傳的。公開流傳的預言,便是舜帝當初賜給嬴氏「秦」之封號封地時的一則預言
––茲爾秦族,後必大出天下!在立國前的沉浮掙扎中,這則預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
嬴秦部族精誠凝聚的紐帶!三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為諸侯國之後,這則預言便漸漸成了流傳
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它那像彗星一樣激勵人心的光芒便漸漸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
,一個半農半牧的偏遠部族成為中原諸侯大國,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還想如何呢?這則
遙遠的預言,便在嬴秦部族貧乏的想像中漸漸乾涸了。
這則預言是國史載明的,嬴駟自然很熟悉,本不是什麼秘密。
另一則秘密預言,則發生在嬴秦部族立國三百餘年之後,時日很近,並且要具體得多。但
這則預言卻只在嫡系一脈的國君與儲君之間單傳,嚴厲禁止流傳民間。
秦孝公要對嬴駟說的,正是這一則預言。
這則預言,是當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對秦國國運的推算。
六十多年前,秦獻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接到一個消息,在洛陽周室做太史令的老聃要
到秦國來了!秦獻公不禁大喜過望。在東方諸侯卑秦,天下士子視秦國為蠻夷之邦而拒絕入秦
的年代,一個聲名遠播就連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斗人物要到秦國來,豈是等閒小事?秦獻公
請出了一個酷愛和學問家交往的人物來接待老子。這個人,就是曾經做過函谷關令的尹喜。尹
喜精心準備,周密籌劃,將一切都弄得妥貼之極。
是年四月,不知高年幾許的老聃騎著一頭青牛,悠哉悠哉的進了函谷關。雖然那時候函谷
關還被魏國佔領著,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發現了這個走遍天下也不會錯認的老頭兒,便飛馬
報回櫟陽。尹喜多與名士交往,知道像老聃這樣的泰山北斗,絕不會刻意到秦國都城歇腳,一
定要找山清水秀的勝境獨居,便對秦獻公稟明自己的想法,商議好了對策。
果然,老聃的青牛悠悠的飄過了櫟陽,便向著終南山去了。進入莽莽蒼蒼的終南山北麓,
老聃和隨行小童卻被布衣牛車的兩個「士子」攔住,不斷求教學問。老聃頗是喜歡這兩個坦誠
質樸的「士子」,便在他們的山莊歇息了下來。一連盤桓數天,倆人對老子提出了數不清的難
題,老子都一一解疑,談天說地般娓娓道來,胸懷心海間彷彿埋藏著無窮無盡的學問。
一個布衣「士子」整日陪著老子閒步深山,牛走曠野,粗茶淡飯卻又極盡恭敬的侍奉著這
位窮通天地的老人。夏夜星空下,這個布衣「士子」提出,請老子寫一卷天地文章給秦人「開
塞」。老子大笑一番,終不忍拒絕其虔誠請求,便慢慢的寫了起來。就像那噗沓噗沓的青牛腳
步,老子寫得慢極了,遠遠趕不上那個布衣「士子」的刻簡速度。
一月之後,老子終於寫完了五千言的「開塞」大書。那天晚上,另一個布衣「士子」單獨
走進了老子的小院。夏夜的一輪明月下,老子正坐在院中高台上仰望蒼穹,點頭搖頭,兀自嘆
息感慨。
猛然,老子身後響起一個聲音,「請前輩教我。」
老子沒有回身,嘆息一聲,「秦公何其聰睿,寧誤老聃耶?」
布衣士子撲拜不起,「前輩既知我身,請為嬴師隰解惑。嬴秦日衰,秦人多困,嬴師隰寢
食難安。」
老子依然沒有轉身,仰望蒼穹,一陣思忖後喟然嘆息,「秦公謹記:老聃之言,只傳儲君
,若有洩露,自罪於天。」
「嬴師隰恪守前輩之言。」
老子緩慢低沉的說出了一段話,「老聃昔年遊宿巫山神女峰,細察天象:秦周同源,均起
西陲;秦為諸侯,而秦周分離;離五百年,而大合於秦;合十七年,則霸王出。」
秦獻公請老子拆解,老子卻搖頭不語。
後來,老子留在終南山麓收了數十名弟子,教導三年,卻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有人說,老
子去了大漠流沙。有人說,老子去了陰山草原。也有人說,老子進終南山修身成仙去了––這
個神秘老人留給世人的,惟有那一卷五千言的天地文章和那一則神秘久遠的預言 。
「嬴駟,老子預言不能見諸國史,你記下了?」秦孝公肅然問。
「記下了。」嬴駟正色回答。
「你背一遍,我聽。」
嬴駟一字一頓念道:「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為諸侯,而秦周分離;離五百年,而大合
於秦;合十七年,則霸王出。」
聽嬴駟背得一字不差,秦孝公意味深長的笑了,「你,信不信老子的國運預言?」
嬴駟一時沉吟,竟不知如何應對。他的第一感是驚訝與震撼,老子的預言豈不是給了秦國
一個新的精神火把?分五百年而合,現下秦已立國四百二十多年,那豈不是說再有七八十年秦
國就將與「周」大合?老子是周王室的太史令,他說得這個「周」,自然囊括了天下諸侯,而
絕不僅僅是龜縮於三川一隅事實上比尋常小諸侯還要窩囊的「周王城」;直到今日七大戰國,
也依然在口頭上承認周王室為「天下共主」。如此說,與「周」合,就是與「天下合」,「大
合於秦」,就是秦將代替周統一天下!而七八十年,也就是兩三代人的歲月,相比於舜帝預言
實現的兩千多年,何其短也!有了如此輝煌的前程,秦人自然倍加奮發,比國君的任何激勵詔
書都要有威力。幾千年來,「天」的暗示對於庶民國人是無比神聖的,他們承認服從「受命於
天」的大人物,心甘情願的為他們流血拚命,成就他們的大業。別的不說,舜帝的預言就長期
支撐了嬴秦部族的浴血奮戰,能說這種國運預言的威力不大麼?春秋戰國以來,多少新老貴族
都在奪權中假托「天命」以聚攏人心,老子的「合秦」預言豈非求之不得的天命詔書?既然如
此,大父、公父為何都秘而不宣呢?果真是忌諱「洩露天機」之罪麼?天機若果然不可洩露,
老子何敢明言?
看來,大父、公父一定還有埋藏很深的想法沒有說出來。嬴駟的沉吟正在這裡,他正襟危
坐,謹慎回道:「公父,兒臣對陰陽天命之學素來陌生,不知從何談起。」
「如此說吧。」秦孝公道:「若是神明占卜,說你將為天下霸主,你何以待之?」
嬴駟沒有猶豫,「縱然天命所歸,亦需不懈努力。兒臣當似有若無。」
「好!」秦孝公拍案而起,「公父要的,就是這『似有若無』。」他在亭中緩緩踱步,字
字斟酌,「你大父臨終時對我說,他其所以沒有將這個預言早日告我,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驕,
反倒自絕於天命。駟兒啊,要知道,一個君主,沉溺於天象、占卜、童謠、讖語之類,非但荒
唐,而且喪志。往遠說,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所歸了。但是,舜帝卻囚禁了堯帝而當權,大禹則
囚禁了舜帝而當權,天命何在?往近說,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聰慧英武?偏偏卻癡信天命,在
大爭之世龜縮自保,而今只留下了洛陽城週三四百里,何其淒慘!如此天命,有勝於無。再往
近說,楚宣王癡信星象,竟因彗星徑天而亂了陣腳,用土地城池收買魏國齊國,要滅我秦國。
最後呢,丟了城池,窮了國家,還沒有結成滅秦同盟。你要牢牢記住,天命星象從來不會垂憐
弱者,它永遠都只是強者的光環!」
「公父之言,鞭辟入裡,兒臣永生銘記。」
「嬴駟,秦國縱然可一統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去奮爭。萬不可亂了心
志,走入歧途啊。」秦孝公語重心長。
「公父,秦國正道,乃堅持公父與商君創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所歸。兒臣深知,沒
有新法,就沒有強秦,沒有新法,就沒有庶民國人的真誠擁戴。秦國前途縱有千難萬險,兒臣
亦無所畏懼。」嬴駟慷慨激昂。
「好。」秦孝公拍拍兒子的肩膀,欣然而又親切,「駟兒,你長成了。有此等精堅心志,
公父也就不多說了。走吧,我們去看太后和姑姑。」
「太后、姑姑也來了?」嬴駟感到驚訝,卻又立即顯出高興的樣子。
老太后住在這裡已經幾個月了。她對富麗堂皇的咸陽宮一點兒也不喜歡,倒是對雍城、櫟
陽多有留戀,時常念叨。秦孝公突然病倒,老太后竟莫名其妙的說咸陽宮「空陰」太重,要兒
子和她一起搬到櫟陽去養病。秦孝公知道母親老了,喜歡那種抬腳可見的小城堡小庭院。與玄
奇大婚後,秦孝公就有意陪母親到終南山遊了一趟,老太后見到秦獻公為老子書院立的石坊,
竟睹物思情,便要在這裡住下來。孝公其實正是此意,便將太后寢宮的僕從物事幾乎全部搬了
過來,讓老太后在這田園書院裡安度暮年。老太后選了上善池邊的一座空閒小院落,便在這裡
悠然的住了下來。瑩玉康復後正想去崤山一趟,親自見見白雪,回來後再去終南山陪母親。正
在此時,卻接到秦孝公派黑伯送來的一條密簡,便將兩件事顛倒了順序,先到了終南山來陪母
親了。
秦孝公和嬴駟到來時,瑩玉正給老太后彈奏秦箏。這箏與琴相似,卻比琴長大粗獷,是秦
人的獨創樂器,天下呼之為「秦箏」。這時的秦箏只有八根弦,儘管比後來的秦箏少了兩弦
,但還是比琴音域廣闊,彈奏起來深沉曠遠蒼涼激越,秦人莫不喜愛有加。瑩玉奏的是《秦風
‧蒹葭》,這是一首在秦地廣為流傳百餘年的情歌,瑩玉邊奏邊唱,老太后微閉雙目深深沉浸
在對往昔年華的追憶中。
秦孝公停下腳步,凝神傾聽,覺得深沉遼遠的箏音中隱隱有一絲憂鬱凝滯,使這首美麗的
情歌顯得有幾分憂傷,不禁若有所思。箏音一落,秦孝公便拍掌笑道:「好啊,彈得好,唱得
也好。」嬴駟連忙上前給老太后和姑姑行禮。老太后高興得拉著孫兒說長道短。瑩玉便吩咐侍
女置座上茶,親自扶大哥坐在鋪著棉墊兒的石墩上。
時當正午,山窪谷地向陽無風,小院子暖和得沒有一點兒寒冬蕭瑟之氣。瑩玉吩咐上飯,
長大石案頓時擺上了一片野味山菜和兩罈清酒。嬴秦嫡系的三代人,就在這簡樸幽靜的黃土小
院裡開始了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共餐。老太后精神特別好,一再讓兒子和孫子多飲幾碗清酒。
秦孝公飲了一碗,額頭上便生出了涔涔虛汗,便不再飲了。瑩玉和嬴駟見孝公不飲了,便也停
了下來品嚐燉得酥爛的山兔野羊。
孝公笑問,「母后,要不要搬回咸陽啊?」
老太后連連搖頭,「不不不,就這裡好。咸陽啊,太空了。」
「可是,母后一個人住在這裡,我如何放心得下?」
「渠梁啊,」老太后嘆息一聲,「娘沒事兒,山清水秀的,我滿舒坦。倒是娘放心不下你
。秦國勢大了,你也累垮了啊。要娘說,你不妨將國事教給鞅和駟兒,和玄奇一起住到這兒來
,身子自會慢慢康復的了。」
「好。明春一過,我與玄奇就搬來。」秦孝公爽快答應,回身道,「駟兒,你想不想陪祖
母幾天?」
嬴駟心中詫異,公父不是讓自己與商鞅攝政麼,如何卻有讓自己留在終南山的意思?一時
困惑,沉吟道:「但憑公父安排。」
秦孝公道:「三五天吧,祖母會讓你長許多見識的。」
嬴駟拱手領命,老太后高興得滿臉笑容。
飯後,太后吩咐嬴駟陪自己在院中轉轉,說有幾個地方還沒去過。院中只留下孝公和瑩玉
兄妹。秦孝公道:「小妹,隨我進山一趟。」瑩玉也不多問,出門上馬,就隨秦孝公飛馳進了
終南山深處。二人返回時,已經是夕陽將落。簡單的晚湯後,秦孝公與瑩玉便向太后告辭,登
車回了咸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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