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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四 陽謀春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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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1: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呂不韋第一次失眠了。
  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胡楊林樹梢,雲廬的草地在腳下已經有了秋日的乾爽。在平原君府門
第一次看見那個黑瘦蒼白的公子,他的心頭便是猛然一跳!便是那一跳,他竟心血來潮,要老
總事探明此人身份,若真是秦國公子嬴異人,便設法讓他進府見到平原君。說不清為何要這般
做法,當時只有一個閃念:看看這位公子在平原君面前如何境況?當那個嬴異人在平原君的尖
刻奚落下猶自低聲下氣時,呂不韋油然生出了一種蔑視。然則,當嬴異人最終不甘受辱咬破牙
關而撞柱自戕時,呂不韋心頭竟又是猛然一跳,幾乎不假思索地便撲上去抱住了他。若非這一
撞一抱,呂不韋決計不會留下來聽平原君說叨。
  多年磨練,他已經有了一個確定不移的約束:與官謀商,不涉政事。這一約束,來自與田
單多年交往的閱歷:商人一旦涉政,輕則影響對市利的判斷,重則毀滅商家大業的根基。然則
,要做曠世大商,不做官府生意便是空談;要做官府生意,不與官員來往還是空談;要與官員
來往,不言及政事則幾乎無從結交。這便是天下大商的共同路數:以牟利需要而接觸官員,不
期然言及政事,便漸漸地由淺入深生出來往之情誼,最終相互為援,皆大輝煌!然則,呂不韋
卻對這種路數大不以為然。大爭之世,政無恆勢,顯官大臣最是動盪無常。此其時也,周流財
貨之商旅卻是天下最需要的行道。舉凡鏊兵大戰,大臣官員便是肅殺換代之期,商人卻是大發
利市之時。兩廂比較,以興旺恆長之業,就動盪無常之道,豈非火中取栗?思謀揣摩之下,呂
不韋便有了自己與顯官權臣交往的獨特方式:讓利守信,不涉政務。這個「不涉」,大要有三
:其一,洽談商事單獨晉見當事官員,絕不在官員與部屬會商政事時晉見;其二,商事交接妥
當便行告辭,絕不海闊天空;其三,談商期間,官員若有即時公務,便即行告辭,約期另談,
絕不留場等候。多少年了,呂不韋都是以一貫之,在列國官場留下了極好的口碑:持重幹練,
不起事端,輕利重義,商旅大士也!
  可是,那日他竟留了下來,聽完了平原君的全部說叨。
  呂不韋突兀生出一個奇妙的評判––奇貨可居,嬴異人也!
  按照范雎的說法:這個嬴異人稟賦不差,然尚未加冠便做了「質使」,十餘年過去,已經
成了秦國棄兒;此子若無大變,或可立為安國君世子,以固安國君的太子地位。范雎介入此事
,自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當初范雎主張老秦王仍然以安國君為太子,除了他自己與安國君交
好這一根基,最硬實的理由便是:安國君有兩子堪為眾多王孫中的人才。如今,那個嬴傒已經
被士倉斷為「不堪」,安國君大起恐慌,只有密求范雎謀劃。范雎多方思謀,便想到了託呂不
韋打探嬴異人境況這條路子,以圖了結此事。范雎一再向呂不韋申明:他對這個做了十二年人
質的嬴異人不抱厚望,只要有個消息知會安國君即可,其餘便交安國君自己決斷,范雎決計不
再陷入其中。那日范雎感慨良多,最後幾句話竟是不勝唏噓:「立嫡換代,風險難測也!老秦
王尚遺忘此子,我與嬴異人素昧平生,若再度錯舉不堪之人,地下何顏面對老秦王矣!」基於
此念,范雎託給呂不韋的事也實在不難:找到此人,查勘一番境況,接濟救困,而後再將消息
密書告知范雎,呂不韋便算完成了又一樁義舉。
  然則,呂不韋卻有了完全不同於范雎的判斷,最主要者便在三處:一則,老秦王非但沒有
遺忘這個王孫,恰恰是刻刻在心的一顆邦交棋子。呂不韋相信,作為邦交敵對方的趙國,平原
君的評判比已經是局外人的范雎更準確。二則,嬴異人心志尚未全然泯滅,長期忍辱負重,隱
隱然有能屈能伸之象。僅是這番閱歷積澱的品性,也必然強於那個「不堪」的嬴傒。果真此子
入得秦國,做安國君嫡世子便大有可能!三則,老秦王年近古稀,隨時可能薨去,安國君五十
有餘,虛弱多病,也可能幾年便去。如此看去,嬴異人由世子而太子而秦王,便絕不是一條不
可預測風險的漫漫長路。以呂不韋之獨特眼光,十年之期,大體可成。
  果然如此,呂不韋前路何在?
  每每如此一問,他便是猛然地一陣心跳!
  功業之心,人皆有之。所不同者,因境況而異,功業目標便色色不同罷了。農夫以桑麻有
成豐衣足食為功業,從軍兵卒以執掌將軍印信為功業,士子以入仕為官為功業,大臣以治國理
民之政績為功業,國君以稱霸天下為功業,學派以踐履信仰為功業,商旅以財富累積為功業–
–凡此等等,便醞釀成了蓬勃壯闊而又生生不息地天下大潮。大爭之世,此其謂也。而所有這
些五光十色的功業之舉,都可以一言以蔽之––大我門庭,耀我族類!
  若是沒有與田單、魯仲連的共事根基,若是沒有因此而生出的長達十餘年的兵器生意中與
列國官府的往來周旋,也許呂不韋便不會有這種心跳,而只會奔天下第一大商而去,心無旁鶩
,無怨無悔。偏偏有了如此一番閱歷,有了洞察官場的獨特眼光,有了周旋官場的實際才幹,
驟遇可能使自己像田單一樣步入廟堂的大機遇,心田便會突兀激盪起來。
  商人縱是富甲天下,何如一代功業名臣之光耀千古?
  便是在這一次又一次地心跳中,呂不韋做了最後的決斷,親自走進了嬴異人的囚居之所,
用獨具一格的說辭,打動了這個形同枯槁心如死灰的人質公子。「大子之門」,誰都能聽得懂
,卻又絕不涉及難以言傳的雲霧絕頂。這便是呂不韋的獨特語言,最直白,而又最隱晦,最淺
顯,而又最深奧。
  既然聽從了魂靈的召喚,便當義無返顧地走下去。
  雄雞開始第一聲長鳴的時分,淡淡的晨霧輕紗般籠住了雲廬草原,也籠住了軍陣一般的胡
楊林。終於,呂不韋披著一身細濛濛的露水回到了雲廬大帳。
  「先生,老朽已經將邯鄲賬目結清。」老總事也一身露水走了進來,將一本厚厚的賬冊放
到了長案上,「先生當歇息了,老朽午時再來。」
  「西門老爹,請坐。」呂不韋毫無倦意,從後帳提出兩袋馬奶子,「來,一人一袋喝了。
雲廬之內,你老何須跟著我轉悠。」
  老人搖搖頭笑道:「這是胡寓,得謹細。好在荊雲舉薦之人三兩日就到了。」
  「我商社在趙國存金幾多?」呂不韋啜著馬奶子突兀一問。
  「連同本次獲利,邯鄲大庫共有十三萬金,列國錢幣十二萬枚。」
  「陳城、濮陽兩庫加列國商號,可集金幾多?」
  老人掰著指頭一口氣報道:「陳城存金十六萬三千,濮陽老宅存金三萬;列國商號二十三
家,可隨時調遣者,金十六萬,錢幣六十餘萬枚。」
  「假若十年之間只花錢不進帳,老爹以為境況如何?」
  老人肅然道:「若只自家生計,終生也花消不完。」
  呂不韋淡然一笑:「不。有大宗支出。能否支撐十年?」
  老人目光一閃,蒼老的聲音微微發抖:「大要計之,每年支出五萬金上下,足夠支撐十年
。此等開銷,幾乎與邦國比肩––先生何事,需得如此巨額支出?」
  「也就是說,十年後若不能回收,呂氏將家徒四壁。」
  「正是。」老人額頭滲出了涔涔汗珠,「何等交易,竟有十年不能回收者?如此風險,商
家大忌,先生慎之戒之也。」
  呂不韋已哈哈大笑:「世無風險,呂不韋這般商人何用也!」
  「先生,慎之戒之。」老人惶恐地重複一句,便默然了。
  呂不韋離座,掛起喝空的馬奶子皮袋,又後帳拿出一支精緻的銅管:「西門老爹,明日即
派員將此信送回陳城,交范雎即可。先生接信,若要離開,便妥加護送,萬不能出錯。」
  「先生毋憂。萬無一失。」老人分外認真。
  「西門老爹呵,不韋一言,姑且聽之。」呂不韋感慨中來,不禁便是一聲嘆息,「你隨我
父經商三十年,又隨我經商十八年,可謂呂門商賈生涯之擎天柱矣。如今,老爹已是花甲之年
,暮歲擔驚歷險,不韋於心何安?此戰風險難測,不韋只有請老爹自立商社了。」說罷,從袖
中掏出折疊成方的羊皮紙抖開,雙手一拱,遞到了老人面前,「這是不韋所立書契––一個月
後,陳城商戰谷就是老爹的西門商社了。」
  「先生差矣!」老人早已離座站起,臉色頓時漲得通紅,「當年,老朽一個出貨執事而已
,幸得追隨先生剋難歷險,方盡籌算之能,在天下商旅得享薄名,富庶惠及我族。當此之時,
老朽正當追隨先生赴湯蹈刃,何能受此重產退避三舍!」
  「西門老爹––」呂不韋深深一躬。
  老總事猛然跪地托住了呂不韋雙手,「先生定然如此,便是信我不過也!老朽自當引咎辭
去,決然不受先生分文錢財!」
  驟然之間,呂不韋淚水湧滿了眼眶,連忙便扶起了老人:「西門老爹––既然如此,我等
就一起往前走也。」
  老人頓時高興得嘿嘿笑了:「先生看見了大魚,老夫也想跟著摸也!」
  「好!」呂不韋不禁大笑,「便來摸這條大魚!」
  第三日清晨,兩輛青銅緇車隆隆駛進了空曠的小巷。嬴異人分明聽見了天井中的說話聲,
卻實在不敢相信這是接自己來的。更令他驚訝的,是連看守的小吏也帶著兩個換成了便裝的兵
士坐進了另一輛緇車。看著小吏兵士受寵若驚的嘿嘿笑模樣,嬴異人硬是憋住了舒心地笑容,
矜持地咳嗽了一聲,便坐進了銅窗垂簾的華貴緇車。
  兩輛緇車輕快地進了雲廬草原。老總事笑吟吟地將他們迎進大帳,立即安頓打尖壓饑。說
是打尖,卻分明是一頓罕見的豐盛酒席,還有四名熱辣辣的胡女侍飲。看著滿案名貴的食具與
天下聞名的珍饈美味,嬴異人恍然覺得自己便是當年錦衣玉食的少年王子,實在想吟唱一番,
再饕餮大咥。但是,看著小吏與兵士摟著胡女大呼小叫,狂放失態,嬴異人便莫名其妙地沒了
胃口,只飲了一袋馬奶子,吃了兩塊燕麥胡餅,特意安置在他案前的一桶濃香甘醪酒竟是一滴
未沾。
  便在這片時之間,三名高大鮮嫩的胡女已經將三個男人抱在懷裡,做起了坊間男女的「口
杯」飲。滾圓雪白的大奶子裸露著,緊緊擠在男人的胸口,豐潤肥厚的艷紅大嘴含著凜冽的趙
酒,便熱騰騰地包住了男人的半個臉膛。「猛士哥,喝也!」一聲放肉味兒十足的叫嚷,半碗
做一口的老趙酒便汩汩灌進了男人的骨肉酒器。大約是生平第一次如此這般地消受女人,紅衣
小吏與兩個兵士筋骨酥麻,豪氣陡長,手腳並用,大吞大笑,直是不亦樂乎!看著近在咫尺的
男女放肆折騰,嬴異人心下怦怦大跳,實在想摟過偎在身邊的少女也放浪一番,卻終究沒有伸
出手去。心煩意亂間,嬴異人正要起身出帳,卻見三個胡女一陣咯咯長笑,三個男人竟都軟軟
地撲在了她們的腳下,大紅臉膛尚兀自蕩著濃濃地笑意。
  「公子請隨我來。」老總事輕步進來,逕自領著嬴異人出了大帳,「請公子登車。」
  細長的眼睛眨了幾眨,嬴異人終是沒有說話便鑽進了緇車。一個不辨年齡的黝黑男子坐上
車轅,四馬青銅車便嘩啷飛了出去。嬴異人一直盯著窗格望孔外的景象,眼看緇車出了邯鄲北
門,駛向郊野的隱隱青山,漸漸地便是山道青黃峽谷幽深,似乎進了人際罕至的荒山,山林風
聲中竟有隱隱約約的猛獸嘯叫嘯與蕭蕭馬鳴。嬴異人不禁渾身便是一抖,想說話卻終是咬緊了
牙關。後座的老總事卻低聲一句:「公子,這是野馬川,百獸出沒之地。」
  片刻之後緇車停穩,老總事先行下車,打開車門說聲「到了」,尚未伸手,嬴異人卻已經
自己下車了。揉揉眼睛四面打量,嬴異人不禁大是驚愕––來處草木荒莽,這駟馬高車竟能進
得山谷!再看眼前,緇車停在一方突兀伸出的巨大岩石平台上,岩石旁一棵三五人不能合抱的
大樹,枝杈如箭,直是一個碩大無比的綠色刺蝟!
  「先生在此?」嬴異人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公子隨我來。」老總事手中一支長桿撥打著茅草,便繞到了那隻綠色刺蝟的背後,撥開
隨風搖曳的茅草,便現出了一個廢墟般的淺小山洞,進得三兩丈便到了盡頭。嬴異人正在狐疑
觀望,便見老總事袖中伸出一隻小鐵錘,走到洞盡頭壁立的山石前向左側猛然一擊,那方黑色
大石便轟隆隆向右滑開,洞底竟驀然顯出一個與人等高的洞口,一股乾爽的熱氣頓時撲面而出。
  老總事避身一側,一拱手道:「公子請。」
  嬴異人雖則不再惶惶然,卻也是小心翼翼地進了山洞。一入洞嬴異人便驚訝莫名,腳下是
勁軟的胡氈,兩側洞壁間隔鑲嵌的風燈竟毫無油煙,恍然之間,便彷彿是少年時曾經走過的章
台永巷。過了這三五丈幽暗處,一個拐彎,便見前方遙遙一片光亮,彷彿又要出洞一般。走到
光亮近前,竟是一方深不可測的天井。向上看去,一片蔚藍孤懸高天,一朵白雲悠悠蕩蕩,一
片陽光直灑而下,透過天井半腰的細密銅網,落在洞底便成了一片整齊排列的「光磚」,明亮
和煦的天井便隱隱瀰漫出一種奇特的神秘。
  「幽幽斯井,願日月之恆光。」嬴異人不禁便低聲吟誦了一句。
  「慨其歎矣!遇人之艱難。」對面鏗鏘一句,呂不韋倏忽竟在眼前。
  「哀心無志,異人謹受教。」
  「公子有此悟性,不韋甚是欣慰。」呂不韋扶住了嬴異人笑道,「那日未及謀劃,公子心
下必是忐忑。今日請公子到此,便是要給公子一方腳石。」說罷向西門老總事已經打開的天井
四面石洞一指,「公子且看,此乃呂氏之邯鄲金庫。北洞存趙金六萬餘,南洞存楚金六萬餘,
西洞存魏錢齊刀共計十二萬,東洞存各色珠寶玉璧珍奇古董三百餘件。一併計之,大體在二十
萬金上下。」
  「天!先生富可敵國矣!」嬴異人便是一聲驚歎。
  「不。這只是呂氏商社的金庫之一。」
  「––」
  「公子請入座。你我謀劃完畢,西門老總事會帶你逐一驗看。」
  兩人在天井正中的石案前席地對坐,老總事捧來一隻大銅盤,盤中卻是兩大碗飄著甘醪異
香的果酒。呂不韋笑道:「此乃邯鄲甘醪薛特釀的山果醪,已經窖藏了五十年。我遇大計,飲
酒只限一碗。公子另論,盡可一醉也。」
  「先生差矣!」嬴異人拍案慨然,「公為我而計,異人豈能醉死夢生?公之規矩,也是異
人規矩,一碗了事。」
  「好!」呂不韋原是多方試探嬴異人稟賦心志是否可造,如若委實不堪扶植,自當退而重
操商旅,此刻見這位王孫竟是舉一反三,於酒色二字尚能自律,心下便是十分高興。兩人碰得
一碗,呂不韋便問:「咸陽朝局大勢,公子可否清楚?」見嬴異人連連搖頭,呂不韋便將范雎
魯仲連平原君等所說情勢加上自己的條分縷析,從長平大戰後說起,一氣便是半個時辰,竟彷
彿親歷親見。嬴異人聽得感慨唏噓不能自已,末了一聲哽咽道:「嬴氏凋零如斯,異人於心何
安?先生若有良謀長策,自當決計聽從!」
  呂不韋叩著石案道:「長策遠圖,也須以第一步為根基。目下只說起步:三年之期,全力
使公子重回咸陽。開步最難也。我之謀劃:不韋營咸陽,公子營邯鄲,全心周旋,力謀勝算。」
  「我?我––卻如何周旋?」
  「公子毋憂也。」呂不韋悠然一笑,「旬日之後,這座金庫的主人便是公子了。公子當在
邯鄲廣交名士,疏通國府,讓異人的賢名傳遍列國,更傳到秦國。」
  「先生––」嬴異人的臉唰地白了。
  「公子毋得他想。」呂不韋搖搖手打斷了嬴異人的急切表白,沉重地一聲嘆息,「坦誠相
告:不韋不吝金錢,唯一擔心處,便是公子心志不堅,一朝金錢在手便玩物而喪志,捨大事而
圖享樂––若有那一日,嬴異人、呂不韋,便將成為天下笑柄也。」
  「先生!」嬴異人嘴唇猛烈地抖動著,從腰間大帶猛然抽出一把短劍,「先生引我起死回
生,嬴異人若自甘沉淪,當為天地不容!」說話間左手在石案上一攤,短劍一閃,左手小指便
蹦出了丈餘之外!
  呂不韋肅然站起深深一躬:「公子有此壯士之心,不韋夫復何言?」
  西門老總事已經匆匆過來,將嬴異人的傷口上藥包紮。不消片刻,嬴異人便疼痛全消神色
如常。呂不韋便笑道:「公子若有精神,今日尚有最後一事。」
  「先生但說無妨。」
  「敢請公子,將十六年的王孫生涯細細敘說一遍。」
  一聲嘆息,嬴異人點點頭,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直說到天井的日光變成了月光,月光
又變成了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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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太陽初升,呂不韋的單馬軺車輕快地進了博酒道。
  博酒道者,廣聚天下美酒之大市也。這是邯鄲城名聞天下的一條三里長街,列國酒鋪比肩
相連,酒香幾乎瀰漫了半個邯鄲。商市規矩:酒市不開飲。也就是說,這博酒道之市易,只做
整桶整車的買賣,卻沒有飲酒場所。如此一來,大酒市便不會奪了諸多飯鋪酒肆客寓的聚飲生
意,商旅之間便相安無事。然則,氣勢如此宏闊的酒市,果真沒有酒商酒癡與遊人的品啜之處
,也是煞了風景。歲月磨合,這博酒道兩側便有了三條小巷,卻是專一的賣漿去處,市人一律
呼為「漿巷」,卻是別有趣味的飲者佳境。
  漿者,淡酒也,時人俗稱「醪」,後世流變為「醪糟」。漿者醪者醪糟者,實則都是酵釀
的米酒,其歷史實在是源遠流長。《周禮》記載:天子六飲,水、漿、醴(甜酒)、涼(以水
調酒)、醫(藥汁)、酏(粥),其中的「漿人」一職,便是專司釀造這種甜淡米酒的作坊。
漿之釀製,三兩日便能成酒,只能鮮飲,不能長途販運。見之於酒市,自然便只能是邯鄲國人
的小買賣,既不會傷及諸多飯鋪酒肆客寓,也給博酒道增添了幾分飲者神韻,便成了邯鄲酒市
的一道特異風景。深深小巷,且釀且飲,時鮮家常,別有神韻,竟是大得市人青睞。
  軺車在博酒道走得片刻,便到了中間一條漿巷。這是一條石板小巷,乾淨整潔,兩側小店
挑出各色酒旗,醇香酒氣騰騰瀰漫。巷中無車無馬,儘是各色酒癡遊蕩,進進出出,呼喝熙嚷
,竟是比大街還多了幾分熱鬧。軺車停在了街巷相接的空闊處,呂不韋信步進了小巷。邊走邊
打量間,便見酒旗林中一面菱角黃旗飄蕩,「甘醪薛」三個大紅字招搖奪目。呂不韋眼睛驟然
一亮,便徑直向這家酒鋪走來。
  甘醪酒鋪在三級青石台階之上,三開間門面簡樸潔淨。進店三尺處立著一道及胸高的紅木
櫃檯,櫃上一列排開著九隻大陶罐,紅布壓口,大碗扣蓋,纖塵不染。櫃後一位長鬚散髮的紅
衣中年人,正悠閒地打量著各色行人,竟毫無尋常酒家招攬市人的慇勤。見呂不韋進店笑吟吟
地四處端詳,櫃後紅衣人也只微笑著一點頭。
  「敢問酒家,甘醪賣與不賣?」
  「買則賣。不買則不賣。」
  「店家所答,卻非經商之道也!」呂不韋一陣大笑,「賣則有買,不賣則無買。何來買則
賣,不買則不賣?」
  散髮紅衣人卻是不緊不慢:「邯鄲酒諺:甘醪薛,買則賣。此謂酒賣識家。不買者,實則
不識。遇不識者,叫賣亦無買。」
  「如此說來,不買甘醪,便是不識甘醪?」
  「識則買,買則識,不買不識,不識不買,市井交易之道也,何足怪哉!」
  「好!敢請酒家賜飲三升!」
  紅衣人一點頭,從櫃下拿出三隻陶升一字排開:「甘醪兩飲,是涼是熱?」
  「一涼,一熱,一溫。」呂不韋指點著三隻陶升。
  「先生酒道人也!」紅衣人笑得很是開心,便捧起櫃上大陶罐,向第一隻陶升斟滿了粘稠
清亮而又略帶紅色的甘醪。又從身後爐架上提過一個銅壺,向第二隻陶升斟滿,酒氣蒸騰,一
望即是燙酒。隨後又向店後喊了一句,「溫酒一升––」木屏後一聲答應,便轉出了一位中年
女子,懷中抱一隻絲棉包裹的陶罐,利落地斟滿了第三隻陶升。
  紅衣人一拱手:「先生,請品甘醪三味。」
  雙手捧起涼酒長鯨飲川般一氣而下,呂不韋便是長長一吁:「冰甜而能出得酒氣,上佳!
」紅衣人瞅瞅剩餘兩升,卻只不動聲色。呂不韋又捧起了溫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吞飲,一升下
肚已是面色微紅,不禁拊掌讚歎:「溫潤利喉,酒力綿長,大妙也!」紅衣人臉上綻開了笑意
,雙手捧起熱氣蒸騰的陶升:「先生請。」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兩飲之後,甘醪須當佐餐品啜
,否則便是大醉三日。甘醪三飲,足下尋常只賜客人兩飲,原是為此。今日在下破例,卻是酒
力不勝,敢請見諒。」紅衣人哈哈大笑道:「先生深知甘醪之妙,夫復何言!說,買幾多?」
呂不韋笑道:「欲買甘醪三百斤,今日便欲裝車。」紅衣人目光一閃,揶揄地笑了:「甘醪薛百
年酒基,日釀一罈。三百斤甘醪,先生要斷我生路?」呂不韋卻是深深一躬:「薛公莫非當真
久居酒肆乎?」紅衣人愣怔片刻,肅然拱手:「這升熱酒,敢請先生後堂一飲。」
  呂不韋進得店中,才見這位聞名邯鄲的「甘醪薛」原是左腿微瘸,手中一支鐵杖點地,竟
是別有一番滄桑氣韻。甘醪酒鋪只有三進。所謂後堂,便是後院作坊與店面之間的一排大屋,
右手寢室,通道左手的兩間便隔成了待客的廳堂。中年女人熱情地捧來了一大盆燉羊蹄、一大
碗時鮮秋葵,甘醪薛便請呂不韋佐餐熱飲。
  呂不韋飲得面色紅潤,不禁便是慨然一嘆:「薛公深藏陋巷,暴殄天物也!」
  「酒各有品,人各有志,不達則獨善其身罷了。」
  「獨善其身?」呂不韋搖頭一笑,「薛公原本大梁名士,正欲遊學天下一展才具,卻遭官
場一班文吏誣陷下獄。雖經信陵君援救脫難,卻為權相魏齊所忌,不得已避居邯鄲市井也。信
陵君客居趙國,多次與薛公做布衣暢飲,引得平原君嘲諷信陵君有失風範。薛公不欲累及他人
,竟從此與信陵君不相往來。如此獨善其身,公不以為過乎?」
  薛公冷冷一笑:「煞費苦心,探人蹤跡,先生意欲何為?」
  呂不韋起身肅然一躬:「大業於前,願先生助我。」
  良久默然,薛公扶住一笑:「先生一介商旅,何事堪稱大業?」
  「立君,定國,平天下。」呂不韋一字一頓。
  「何國何君,竟容商旅施展?」
  「公若有心,自當和盤托出。」
  「買則賣。」
  「好!便是這般甘醪之道也。」呂不韋不禁大笑一陣,重新入座,便將諸般事體與自己謀
劃講述了一遍,末了道,「不韋之意,欲請薛公入世,做異人策士,助其紮下根基之名。薛公
意下如何?」薛公目光炯炯,便是爽朗一笑:「識則買,買則賣。先生識我信我,甘醪薛只有
賣也。」
  「只是,邯鄲從此沒了甘醪薛,酒癡們便要罵我了。」
  兩人一陣大笑。呂不韋便道:「酒鋪善後我立即來做,公全身出山可也。」薛公點點手杖
道:「此事倒不忙,須得善後時我自會料理。先生儘管派事便了。」呂不韋慨然道:「好,三日
後請公到雲廬一聚。」薛公卻沉吟道:「我有一士,智計過人,先生若能見容,大事可成也。
」呂不韋肅然拱手道:「不韋若有偏狹處,願先生教我。」薛公搖頭笑道:「先生錯會了。薛某
此說,卻是因了此人委實大異常人。縱如信陵君之賢,初見此人也是大皺眉頭。是故,擔心先
生不能見容也。」呂不韋笑道:「願聞其詳。」
  薛公所說之士,人呼「毛公」。這個毛公生於書吏世家,自幼便喜囫圇讀書,不求甚解卻
讀得極快,藉著父親王宮典籍庫做小官,十六歲時便讀完了所有能見到的藏書,且能說得每書
之大要精意。一班弱冠士子交遊論學,毛公論無敵手,一時竟是聲名大噪。列國遊學大梁的士
子聞風紛紛約戰,毛公慨然應約大勝三場,從此卻諱莫如深閉門不出。薛公與其交好,或問如
何讀盡天下之書?毛公卻是嘿嘿一笑:「只揀明白能懂者,讀得幾處便是。」又問生字如何?
毛公又是嘿嘿一笑:「蠢也!繞過便是。他不認我,我何認他?」薛公恍然道:「如此之學,猶
如浮萍。我欲遊學天下以增根基,兄若與我共往磨練,大才可期也!」毛公卻是哈哈大笑:「
我便等你歸來,你若論戰勝我,我再出遊不遲!」
  便在薛公將走未走之日,那場誣陷之禍驟然降臨了。毛公挺身而出,奔走官場為他呼籲。
也不知走了甚個門路,毛公竟闖到了丞相魏齊的政事堂,當廳指斥大梁官場種種弊端,歷數丞
相府一班文吏的斑斑劣跡,引經據典,嬉笑怒罵,激烈敦請立即開釋薛公!魏齊大是驚愕,一
時竟不能決斷。此時,主書老吏在魏齊耳邊低聲嘟噥了一陣,魏齊當即拍案:「一介少年士子
,有此才學膽識,大魏之幸也!你且留下,明日隨我進宮,如前對魏王陳述一遍,定然如你所
願。」
  次日大朝,毛公竟在魏國君臣聚集的大殿上一氣慷慨激昂了半個時辰,話音落點,便是舉
殿大嘩。大臣們爭相指斥,竟羅列出毛公引經據典的三十多處謬誤,罪名更是一長串:褻瀆聖
賢、玷污典籍、杜撰詩書、臆造史跡、惑亂視聽、心逆而險、行僻而堅等等等等。最後便是統
攝典籍的太史令定論:「此兒險惡,畢竟弱冠。不教之罪在其父:擅攜此子出入典籍重地,肆
意截覽,遂成魯莽滅裂之徒。臣等請滅其族,以戒後來!」
  在舉族被屠戮的那一日,毛公瘋了––半年之後,出獄的薛公得信陵君援手,找到瘋癲的
毛公,星夜北上來到了邯鄲,便在市井之中開始了漫長的隱名生涯。
  「天磨才士,以致於斯!」呂不韋一聲嘆息,「此公靈異,瘋癲必是示人以偽。」
  「先生洞明也!」薛公也是一聲嘆息,「雖則不是真瘋,然此公性情行徑卻是大變了。他
不屑做我這般生計操持,更不願受我接濟,竟混跡坊間博戲賭徒之中謀生。也是此公靈慧無雙
,竟是逢賭必嬴,三兩年間便落了個『毛神賭』名號,金錢直是嘩啦啦腳下流淌也。」
  「奇哉毛公也!」
  「偏生他做派更奇。」薛公笑道,「此公只求贏賭,不求贏錢。每日賭罷,便哈哈大笑著
將案上金錢分還輸家,自己只取十錢,一日酒食而已。開始,輸家們不要,他便將錢撒到門前
街市任人拾取。如此一來,一班賭癡不怕輸,賭注便越來越大,多時一日竟贏千金。金如山錢
如水,人卻只是一領布衣一間破屋,日每只要一瓢之飲,便樂呵呵神仙一般。久而久之,坊間
博者賭者無不視為神異,竟相追隨求技,追隨之眾,絕不下孔夫子三千弟子。」
  「諸子百家,可添一賭學也!」
  「他卻不立門不收徒,只硬邦邦一句:『看會才算真本事,教會算個鳥!』年復一年,此
公落拓依舊,每日一賭一醉一孤眠。便是此公這等做派,才引得信陵君與平原君幾乎失和。」
  「噫!卻是為何?」
  原來,合縱敗秦之後,信陵君因竊兵救趙不能回魏,便客居邯鄲。得聞毛公薛公隱於邯鄲
市井,便著意訪查。那一日,布衣徒步的信陵君便突兀進了甘醪薛。薛公大是感慨,兩人便是
一番痛飲。海闊天空一陣,信陵君便拉薛公去尋覓毛公。此公原不難找,未過三家博戲賭坊,
便聽見了他特異的嘶啞笑聲。信陵君歷來厭惡玩樂無度,便只在門廳等候,請薛公進去拉毛公
出來,到他府邸聚飲暢敘。不料薛公進去一說,此公卻瞪起眼睛嚷嚷一句:「信陵君是甚?不
曉得也!」便又埋頭賭案了。薛公心下氣惱,一揮鐵杖便挑翻了那張賭案:「你只說!去也不
去!」見薛公發怒,毛公卻又突然笑嘻嘻嚷叫起來:「甘醪薛好沒道理,請人可有此等請法?
果真敬我,便來看我賭三局再說!門廳站樁,我便只是個博徒,兩不相干!」薛公正在愣怔,
信陵君卻已經走了進來,對著毛公當頭便是一拱:「久聞神賭毛公大名,我便與你賭得三局如
何?」毛公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侍兒開案設局!」一班風雅賭徒誰不知信陵君大名,立時
便一片喝采紛紛押賭。聞訊而來的賭坊總事立即親自做了司賭,一清點押下賭金,竟是全數都
押在了毛公一邊,一案足足有三百金之多!司賭笑問信陵君是否足賭?信陵君微微一笑:「區
區數百金何足道哉?」
  片時之間,信陵君連勝三局!
  邯鄲博戲賭坊大是轟動,賭癡們聞風湧來,竟將這家賭坊圍了個水洩不通。毛公大皺眉頭
,卻也是無可奈何,便對著信陵君深深一躬:「命也數也,我服君矣!毛公當以誓約,從此戒
賭。」信陵君哈哈大笑,拉著毛公便出了賭坊。三人招搖過市,一時竟引來市人觀之如潮。
  消息傳開,平原君大不以為然,便對夫人大發議論:「素來聽說夫人兄長天下無雙,今日
我卻聽說,他竟與博徒賣漿者同遊,招搖過市,越軌也!妄人也!」夫人原本是信陵君妹妹,
便將平原君這番議論告知了乃兄。信陵君卻道:「趙有平原君,我才敢於竊兵救趙。不想平原
君卻只圖豪闊交遊,而不求士也!無忌在大梁,常聞毛公薛公之能,今日居趙,深恐不能相見
。我縱與之布衣同遊,尚未必得人。平原君竟以為羞恥,實不足共舉也!」便要整裝離開趙國
。平原君得知,慚愧不已,當即登門,免冠謝罪,誠懇挽留信陵君。信陵君雖沒有離開趙國,
卻也與平原君疏離了許多。平原君門客得知這一番言論,竟幾乎有一半離開平原君,歸附了信
陵君。
  「這位毛公,目下居於何處?」呂不韋精神大振。
  「先生但能見容,三日後我等聚會便了。」薛公笑道,「此公戒賭後行蹤無定,倉促訪去
,實在未必能見。」
  離開博酒道回到雲廬,呂不韋喚來西門老總事商議一番,老總事便當即駕車去了嬴異人的
幽居小巷。兩日之間,諸事便已經安排妥當。第三日清晨,呂不韋親駕一輛寬大緇車到博酒道
接來了毛薛二公。進得雲廬,嬴異人殷殷迎出,呂不韋一番中介,毛公薛公與嬴異人相互見過
,便進了雲廬大帳品茶會商。
  經月餘調養,嬴異人的菜色雖未褪盡,卻也被先前英挺了許多。待各人一落座,便對毛薛
二人正式的大禮一拜,誠懇謙恭地請求指點。「天也!」一直似睡非睡半閉著眼睛的毛公突然
拍案笑叫,「此事大妙!成也成也!你等莫問,天機不可洩露!」薛公倒是不動聲色,只向嬴
異人微微點了點頭。呂不韋笑道:「天機者,人謀也。我等還是就事論事,說實在出路。邯鄲
不立根基,咸陽便是枉然。」薛公不緊不慢道:「出頭邯鄲固是根本,然公子蟄居已久,不宜
暴起,須得循序漸進。就大勢而言,以兩三年出名為宜。以先生之大時排序,似無不妥。」呂
不韋謅著眉頭道:「我明春赴咸陽,須得公子一個賢名,否則無以著手。公之謀劃固是穩妥,
只三年後再赴咸陽––」正在沉吟,便聽「啪!」地一聲拍案,毛公沙啞的聲音便嚷嚷起來:「
不行不行!老子云,道非道,非常道。非常之事,豈能以常法處之?老夫之見,此事只在明春
之前一舉成名!有個潛龍無用,還有個亢龍有悔,我只給他個飛龍在天!」薛公不耐地揮揮手
:「夾七夾八,生熟並用,老病也!你只說,半年之間如何一舉成名?」毛公非但絲毫不以為
忤,反倒是哈哈大笑:「老薛哥只想,我這勞什子賭神,如何一舉便成了名士?」「還不是信
陵君––」薛公突然打住了。「著啊著啊?」
  呂不韋大是振作:「二公得信陵君激賞,謀劃得當,定然有成。」
  「哎哎哎,」毛公連連搖手,「信陵君持重肅殺,雖看得老夫為士,卻不喜老夫狂態。此
事老夫無用,非我老哥哥出馬,老夫只抱個龍尾跑跑便了。」
  呂不韋肅然便是一躬:「薛公穩健縝密,不韋拜託也。」
  薛公慨然拍案:「既謀共事,何消說得!」轉身鐵杖一指毛公,「你個老癲既自承抱龍尾
,便在一個月內做成一事。」
  「但說無妨。」
  「尋覓得一部失傳兵書,教得公子爛熟於胸,且須得有幾句真見識。」
  「嗚呼哀哉!你老哥哥偏要我讀書麼?」毛公一臉苦笑,大是搖頭。
  舉帳轟然大笑。呂不韋向帳口老總事一揮手:「上酒,便飲邊說。」片刻豐盛酒菜上案,
四人竟一直議論到日暮方散。送走三人,呂不韋便疲憊地靠在了坐榻上,恍惚之間,竟朦朧了
過去。老總事正要滅燈,呂不韋卻又驀然睜開了眼睛:「西門老爹,正有一段空時,我須得回
濮陽一趟。」老總事看了看呂不韋,卻沒有說話。
  「有甚不妥麼?」
  「先生有卓氏之約,至今未踐––」
  「對也!」呂不韋恍然笑了,「一個大轉彎,竟是忙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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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秋色斜陽之下,兩騎快馬出了邯鄲北門,直向山原深處而去。
  行得片時,快馬進入了一道河谷,山勢也漸漸高峻起來。後行紅馬騎士便是高聲一句:「
先生,滏陽水!」前行白馬騎士聞聲勒住馬韁,從懷中皮袋摸出一方竹板打量得一眼道:「前
方東首,走!」一抖馬韁,那匹雪白的駿馬一聲長嘶便飛了出去。兩騎前行三五里,便見東山
一道峽谷在望,走馬進得谷口,便見草木蔥蘢蒼翠,在深秋時節竟毫無蕭瑟氣象。轉過一道山
彎,峽谷豁然張開,一片粼粼明澈的大水便在眼前,天光雲影山色草木林林總總地重疊倒映,
頓時令人心神明朗。白馬騎士觀望一陣,卻見湖對面兩座山頭若斷若續,便從湖邊草地走馬繞
了過去。
  「先生,天卓谷!」暮色之中,紅馬騎士揚鞭遙指。
  果然,山口東首的白石山崖上「天卓谷」三個大紅字依稀可見,空谷幽幽,谷口竟是沒有
任何守護。走馬入谷,已是暮色四合,遙遙便見遠處點點風燈閃爍,一陣似琴非琴的樂音在谷
風中漫漫飄來,舒緩深沉綿綿不斷。前行騎士突然一提馬韁,那匹白馬便是一聲長嘶向燈光處
飛去。
  漸行漸近,隱隱便見一片屋樓連脊而去,四角高高望樓上搖曳著碩大的風燈,隨風傳來刁
斗聲聲,一個蒼老的呼喝分外悠長:「初更已至,瓦屋滅燈––」倏忽之間,隨山起伏的低矮
瓦屋的燈火便一齊熄滅,唯餘山根下的三座木樓閃爍著點點燈光。顯然,這裡便是天卓谷的主
人莊園。
  兩騎到得莊前廣場,白衣騎士翻身下馬,將手中馬韁交給身後紅衣騎士,便向莊門而來。
此時秋月已上山巔,雄峻的石坊在月光下一片清幽,旁邊一柱高桿上吊著三盞斗大的銅燈,「
天卓莊」三個大字赫然在目。石坊後一箭之地便是六開間的宏闊莊門,六根合抱粗的廊柱上各
懸一盞銅燈,燈上卻是狀貌奇異的六種神獸––鷹、龍、麟、鳳、虎、龜。燈光明亮,莊門卻
是緊閉,偌大門廳既無莊兵,亦無門僕。似琴非琴的樂音從幽深的莊院中飄出,與朦朧山月融
會成一片,竟使面前這座莊院平添了幾分神秘。
  白衣人凝神片刻,便和著樂聲擊掌拍了起來,啪啪之聲竟是若合符節。
  樂聲戛然而至。片刻之間,大門隆隆拉開。
  「嗚呼神哉!果然公子也!」隨著一聲驚歎,鬚髮雪白的老卓原便是哈哈大笑。
  「不韋大哥––」遠遠一聲清亮的呼喚,一個綠裙飄飄的少女便飛了面前,紅著臉氣喘吁
吁兀自一陣嚷嚷,「日暮馬鳴,我便說是大哥白馬,爺爺偏不信,還說我出神入幻!方才掌聲
,還是不信,不信不信,卻比我走得還快!」
  「不速之客,有擾卓公。」呂不韋便是深深一躬。
  老卓原快步下階扶住呂不韋笑道:「公子光臨,老夫何其快慰也。來,快快請進。」便拉
著呂不韋笑呵呵一揮手,「昭兒知會家老,備酒!」少女一聲答應,便飛步去了。此時卻聞高
處一聲長喝:「貴客夜至,燈火齊明––」呼喝落點,便見莊中燈火點點燃起,倏忽現出層疊
錯落的樓台亭榭與鱗次櫛比的片片房屋,且行且看,大是不俗。
  坐落在半山松林的三重木樓便是天卓莊正屋。進得大廳,綠裙少女已經在利落煮茶了。卓
原笑道:「公子啊,此乃老夫孫女,名叫卓昭。昭兒過來,見過公子了。」少女紅著臉走過來
便是一禮:「卓昭見過不韋大哥。」老卓原板著臉道:「禮見貴客,昭兒何能僭越輩分!」呂不
韋哈哈大笑:「不拘不拘,各隨各叫,說話方便而已。」卓昭粲然一笑:「還是不韋大哥好。」
轉身對著爺爺便是一個鬼臉,「孔夫子也!」裙裾一閃便飄到茶案前去了。卓原輕輕嘆息一聲
搖搖頭一笑:「自幼多寵,老夫也是無可奈何也。」呂不韋卻是慨然讚歎:「小妹靈慧率真,文
武兼通,原是得卓公真傳也!」「公子此說,老夫卻是慚愧。」卓原搖頭大笑,「此兒言不及
商,只將商旅當做遊歷,卻不學商家本事,除了練劍,便只對詩樂兩樣癡迷。老夫原指望卓門
再出個商旅女傑,眼看便是煙消雲散也。」
  說話間兩人入座。卓昭一聲笑叫:「不韋大哥,茶來也!」左手銅盤右手提藍已經到了眼
前,左手銅盤是兩隻茶盞與一隻棉套銅壺,右手提藍卻是一具茶爐一匣木炭。人到眼前,眨眼
之間便將諸般物事擺置妥當:一隻盛茶銅壺斟出兩盞熱茶上案,精緻的青銅茶爐已經在旁邊案
上安好,藍熒熒木炭火已經燃燒起來。
  「香!滑!釅!」打開茶盅品啜一口,呂不韋便是連聲讚歎一番評點,「清香固如越茶,
卻比越茶多了幾分粗厚,茶色綠中帶紅,茶汁略帶滑膩,清苦於前,甘甜於後。」
  「公子好鑒賞也!」卓原笑得很是快意,「此茶乃越地茶樹苗,二十年前老夫帶回幾株山
莊自栽。採得茶葉卻是勁力大大過於越茶,專一地克食利水,尋常人飲得一兩盞,肚腹便呱呱
叫了。」
  盞茶下肚,呂不韋果然便覺得腹中響動起來,正覺尷尬,卓昭卻笑吟吟捧來一盤白酥鬆軟
的胡餅:「這是馬奶子烤餅,爺爺說點茶最好。」呂不韋點點頭便夾起一個吃了,腹中頓時舒
坦,瞄得一眼便有些驚訝:「卓公如何卻沒動靜?」卓昭咯咯笑道:「爺爺鐵肚腸,每日清晨飲
茶半個時辰,從來不須點補也。」呂不韋不禁詫異:「噫!此等本事我等卻是望塵莫及。」卓
原哈哈大笑:「日久成習,算個甚本事?上酒!」
  六盞明亮的銅燈下,兩案酒菜片刻上齊。呂不韋不經意地吸了吸鼻子:「噫!百年趙酒麼
?竟能透海生香!」卓原悠然一笑,點點兩座中間的木製酒海:「公子所言不差,此酒便是窖
藏百年的趙國陳釀,乃當年趙敬侯特意釀造,獻給魏武侯之禮酒。卓氏祖上與趙國酒監交厚,
買下了三桶窖藏,至今當是一百零三年。」呂不韋聞言便是肅然一拱:「不韋品酒尚可,原不
善飲,敢請卓公換得甘醪即可,此酒當留做大用為是。」「公子差矣!」卓原擺手一笑,「十
餘年來,老夫多聞呂氏商社之名,惜乎無緣結識。鴻口渡老夫遇劫,若非公子義舉,我爺孫如
何得脫困境?老夫商旅五十六年,也算識得幾多人物,然如公子氣象者,卻是絕無僅有。美酒
逢嘉賓,老夫倍感欣慰矣!」卓昭便跪坐兩案之間,此時笑道:「不韋大哥,我不夜食,便來
為你等斟酒。」說話間打開厚重的紅木桶蓋,揭下桶口一層紅布,利落地揮起長把木勺向先向
卓原案頭爵中斟酒。
  「昭兒錯也,公子乃我嘉賓,何能後之?」
  卓昭卻是一笑:「大父尊長,不韋大哥,不錯也。」
  「又來也。」卓原板著臉,「禮儀有屈,豈是待客之道?」
  呂不韋誠懇地一拱手道:「啟稟卓公:不韋原是晚輩,又兼單傳,真高興識得此等一個小
妹。尚望卓公許小妹隨心所欲,禮法過甚,不韋也是拘謹也。」
  「公子既有此言,老夫也就不做孔夫子了。來,乾得一爵!」
  呂不韋慨然飲乾,卓昭手中的細長酒勺便隨著咯咯笑聲飄了過來:「不韋大哥真好!」一
勺清酒如銀線般注向爵中,燦爛的臉上卻驟然掠過一抹紅暈。
  卓原一捋雪白的長鬚笑道:「老夫對公子尚有不解之處,不知能否坦誠相向?」
  「不韋正欲求卓公指點,自當坦誠以對。」
  卓原字斟句酌道:「老夫觀之:公子理財經商,已是天下佼佼;處事圓通幹練,頗似治世
能臣;談吐清雅豐文,卻似當今名士;救難披肝瀝膽,又有戰國任俠風骨。以公子才具,凡事
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老夫敢問:公子之志,欲以何事為本?」便在卓原話音落點之時,卓
昭兩隻明亮的眼睛盯住了呂不韋,少女的嫵媚驟然變幻成了審視的犀利。
  呂不韋手撫酒爵,長駐臉龐的微笑中增添了幾分莊重,突然舉爵一飲而盡,拉過酒巾沾沾
嘴角,卻是一陣沉默。「卓公此問好極!」呂不韋終是慨然開口,「十八年前,不韋繼承父業
初為商旅,其時之志,便是成為天下巨商,與秦國寡婦清、齊國程鄭、魏國孔松、趙國卓公、
楚國猗頓相比肩,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富家族。然則,久歷商旅之後,不韋卻倍感商人之軟
弱,以致又生躊躇––」便是一聲深重嘆息,似自責,又似彷徨。
  「商人軟弱麼?我卻看不出也。」卓昭笑得有幾分揶揄,又有幾分頑皮。
  「孩子家知道甚來!」卓原臉色便是一沉,「商家不軟弱,我門貨船如何能在鴻口渡橫遭
盤查?大父如何能被官府突兀扣押?」
  「不韋所言,卻非此意也。」呂不韋搖頭一嘆,「若是此等個人遭際,不韋倒實在不放在
心上。關卡盤查、貪官索賄,於商家原是尋常。」
  「噢?」老卓原困惑地笑了,「何事之弱,於商家竟是不同尋常了?」
  「十年前,一個孤寡的老婦人教不韋明白了此間分際。」呂不韋猛然飲得一爵,便斷斷續
續地說了起來––
  燕國滅齊的第三年,呂不韋隨魯仲連海船秘密進入齊國海岸。卸下援助物資後,呂不韋便
帶著一個採貨執事進入了齊國,意欲試探一條從琅邪直達即墨的陸上商路。魯仲連說太冒險。
呂不韋卻說樂毅要仁政化齊,不妨一試,商旅之身,諒燕軍也不會如何,便上路了。那日黃昏
時分,進入了即墨以南的大沽水河谷,遙遙便見一片殘破的房屋籠罩在暮靄之中,竟是死一般
沉寂。村口大道旁,一個白髮散亂的老婦人扶杖佇立,凝望著夕陽一動不動,直是一具石俑。
呂不韋看得心酸,下馬向老婦人深深一躬,從懷中掏出一隻金幣叮噹作響的絲織錢袋,雙手恭
敬地捧給了老婦人。老婦人緩慢木訥地搖了搖頭,抬起手杖,環著死一般沉寂的村莊轉了一圈
。呂不韋順著老人的手杖望去,村外疏疏落落的樹林中吊滿了血肉模糊的屍體,破衣爛衫隨風
抖動,慘烈蕭疏不堪卒睹!
  「老人家,跟我走吧––」呂不韋哽咽了。
  一陣馬蹄聲急驟而來。老婦人身體一抖突然開口:「客官快走!」
  呂不韋卻沒有走,他偏要看看樂毅統率的燕軍是如何「仁政化齊」的。片刻之間,一隊棕
色皮甲冑的燕軍騎士颶風般馳來,下馬便來撕扯老婦人。呂不韋憤怒地大喝了一聲:「住手!
這便是燕軍仁政麼!」騎士頭目打量著呂不韋便是連連冷笑:「嘿嘿,足下何方牛鼻子,卻硬
插到老子眼裡來?仁政不仁政,是你管得麼?閃開!」呂不韋高聲怒斥:「樂毅明告列國,燕
軍仁政化齊,莫非要欺騙天下不成!」騎士頭目目光一陣閃爍,揚著馬鞭便吼叫起來:「鳥個
仁政!齊軍當年殺燕人,你小子見過麼?我等奉騎劫將軍大令,徵取軍賦,這個村莊無糧無錢
還死硬!這個老婦,暗中攛掇村人抗賦,不該殺麼!」
  「此村賦稅幾多?我替老人家交了。」
  騎士頭目一指樹林屍體呱呱大笑:「你交?此村刁民三年不納賦,你全包?」
  呂不韋冷冷點頭:「說,折金幾多?」
  「嘿嘿,你縱開得金庫,官爺只是不要。」騎士頭目陰險地一笑,便是勃然大怒,「小小
商人,甚個鳥貨!竟敢誹謗我燕軍大政,來,一起捆了!」
  燕軍騎士不由分說,便將呂不韋主僕與老婦人大繩捆起,撂在馬上風馳電掣般去了。在即
墨城外的燕軍大營,騎劫一臉不堪的訊問了他們,哈哈大笑著收繳了呂不韋隨身所帶的兩隻金
幣褡褳,說念他「義舉助燕」,放了他與老婦人一條生路。
  老婦人與呂不韋只走回到一片屍體廢墟的故里,便再也不走了。呂不韋主僕守候得一夜,
老婦人終是圓睜著雙眼去了。彌留之際,老人只斷斷續續留下了一句話:「客官,商家金錢,
買,買不來天下太平呵。」
  ––
  老卓原默默叩著大案,眉頭緊緊地鎖著。卓昭卻已經是隱隱抽泣了。呂不韋沉重地嘆息了
一聲:「不韋縱然富甲天下,又能如何?救不得老人家一條孤殘的性命,變不得小軍頭目一次
任意的殺戮––金錢,買不來天下太平。老人家這句話,使不韋從天下大商的美夢中驚醒過來
。不韋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財富與金錢的蒼白軟弱,第一次感到了世間有比金錢更強勢的物事。」
  三人默然良久,卓原驀然一句:「老夫忖度,可是公子已經有了從政志向?」
  「卓公明鑒。不韋不敢有虛。」
  「公子信得老夫,夫復何言!」卓原慨然一嘆,「金錢雖則買不來天下太平,然卻可鋪墊
權力之路。老夫今日一諾:公子日後若有所需,卓氏錢財盡公子提調。」
  驟然之間,呂不韋一陣感奮一陣歉疚,心下頓時吃重。拜訪卓原的來路上,呂不韋已經想
得清楚:放棄業已大獲成功的商旅生涯,扶植嬴異人謀求權力,原本便是一種極為冒險的轉折
。在常人看來,實在是匪夷所思!過不了一年半載,這件事必將在天下商旅士子中傳開,各種
非議也必是沸沸揚揚。商旅生涯固可對任何傳言一笑了之。為政卻是不能。權力是天下公器。
器之為公,說得便是民心民意是根基。民心者何?士農工商之公議也。謀求權力而不顧及天下
公議,那便是背道而馳,在戰國這個大爭之世決然站不住根基。之所以要嬴異人在邯鄲先立名
而後動,本意便在於此。嬴異人如此,自己也一樣須得不斷增強名望,沒有大名,進入秦國便
會事倍功半。目下自己僅有的名望便是商旅之名,無論如何不能因將來的傳聞而毀了這僅有的
根基。卓氏是天下巨商之一,老卓原的豪俠與眼光更是為同道欽佩,若得卓氏口碑支撐,自己
的根基境況便要舒展許多。存了此等心思,呂不韋便決計不對老卓原做任何隱瞞,全然坦誠對
之,若得冷遇,也還來得及補救。不想老卓原非但解他情懷,且慨然一諾,許「卓氏錢財盡公
子提調」!心存機謀而得對方大德,呂不韋如何不慚愧歉疚?所以吃重者,在於此事前途渺茫
,結局實在難料,如何能將卓氏一門再陷將進來?
  想到此間,呂不韋離座便是深深一躬:「卓公高義,不韋銘記在心。然則,入政風險遠過
商旅,不韋何敢將卓氏商社拖入無底黑洞?」
  「公子差矣!」老卓原哈哈大笑,「錢多了,找條正路花它一番,豈非強如堆在石窟生銹
?公子用它謀得正途,正好替老夫操了這份心也!」笑得一陣卻又是喟然一嘆,「實不相瞞,
老夫也曾經有過入政之心,想做個趙國白圭。不想慘淡經營近十年,耗金巨萬,卻是為山九仞
功虧一簣,便又回頭重操舊業了。」
  「啊––」呂不韋輕輕地驚呼了一聲,「卓公有過入政之心?」
  卓昭也驚訝地瞪起了眼睛:「大父幾時入政了,我卻如何不知?」
  「那時呵,你父親也才十三歲,你卻在哪裡了?」老卓原呵呵一陣詼諧,接過卓昭捧過來
的大爵汩汩飲了幾口,便悠悠然從頭說了起來––
  卓氏祖上本是「秦趙」。秦趙者,秦人入趙也,入趙之秦人也。四百多年前,流落西陲的
老秦部族因勤王鎬京,從戎狄兵劫中挽救了周王室,被封為東周的開國諸侯。大舉東遷之時,
老秦部族遭遇戎狄餘部的猛烈襲擊,一支秦人被圍困在了大峽谷之中。三月之後,這支秦人得
山民援助,從狩獵小道分路突圍,曲曲折折地進入了趙國的北部山地,聚攏之後竟有三萬餘人
。對於人口稀少的趙國來說,這支善戰勤勞的老秦人是一筆巨大的人口財富。趙國善待老秦人
,特許秦人遷徙到晉陽沃土農耕狩獵放牧生息,入仕從軍與國人等同,毫無歧視。久而久之,
秦人便安定下來,真正地化入了趙國,趙國便也有了「秦趙同宗」的流傳,說三皇五帝時秦人
趙人原本便是同族一脈,秦人入趙,便如認祖歸宗。進入戰國,秦國痛感人口單薄,獻公、孝
公、惠王三代契而不捨地秘密聯絡「秦趙人」返國。終於,在孝公末期,一萬六千餘「秦趙人
」回到了秦國。此時,秦趙人在趙國已經繁衍為三十餘萬人的大部族,何去何從,對於兩國都
是舉足輕重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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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成侯慌了,親自巡視「秦趙人」聚居的晉陽、雁門、巨鹿三郡,親自頒行詔書,對「秦
趙人」中的望族賜爵,遴選「秦趙人」中的能士賢才入仕官府,並特詔減輕所有「秦趙人」的
三成賦稅。便是在這次大安撫中,一個商旅家族被賜封為大夫爵位,封地十里,名曰涿鄉。究
其實,便是涿水上游的一片谷地。從此,便有了「涿秦趙氏」這樣一個大夫爵的商旅家族。爵
位傳到第二代,已經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了。隨著趙國強大,「秦趙人」也終於穩定地化
入了趙國,成了名副其實的國人。這「涿秦趙氏」的大夫族長很是明銳,覺得這個族姓族號徒
招事端,便與族中元老會商,確定了一個新族姓,這便是「卓」。這個姓氏完全擺脫了秦趙烙
印,只隱隱約約地留下了對封地淵源的懷戀,竟是大得族人擁戴。
  這個族長,便是卓原的父親。
  其時,卓氏的布帛生意已經擴展到了馬匹與鐵器,商事堪稱蒸蒸日上。然父親卻深感卓氏
一族根基太淺,而刀兵之世的商旅生涯是脆弱的,永遠不會使卓氏成為一國望族,更不會成為
天下望族。一番思慮,父親決意讓少年卓原讀書入仕,壯大卓氏根基。父親的謀劃是:長子卓
桓經商,次子卓原做官,卓氏一族進退兩便。
  卓原很有天賦,甚好兵家之學。父親便不惜重金覓得了天下有名的十幾部兵書,又請來了
一位兵學隱士做卓原老師。十年之後,卓原的兵學劍術俱臻佳境。父親慨然決斷,親送卓原帶
十輛重型戰車入軍。此時戰車雖已在戰場上淘汰,但古老的從軍傳統還是保留了下來:國人子
弟從軍,若做騎士,須得自備戰馬兵器;若做車士,尋常國人都是十家合力打造一輛戰車,可
帶十名子弟入軍;貴胄子弟獨帶戰車從軍,入軍便可做最低爵位的將軍––千夫長。卓原獨帶
十輛重型戰車入軍,駕車戰馬四十匹、隨車兵卒兩百名,當真是聲威赫赫!
  於是,卓原立即做了千騎長,成了騎兵將軍。
  其時正逢趙武靈王率軍征戰草原,幾戰下來,卓原便晉陞為萬騎將軍。因了卓原兵政皆通
,趙武靈王便破格擢升卓原為平城副將,襄助老將軍牛贊鎮守北長城要塞。趙國法度:要塞大
軍之副將,是上大夫爵位,但入朝官,便是該官署的實權主管吏,如同輜重將軍趙奢入朝做田
部吏一般。如此勢頭下去,卓原的仕途是不可限量的。然則,便在這踏入大臣門檻的關節點上
,廢太子趙章的謀逆罪發,與趙章過從甚密的平城主將牛贊被視為趙章的軍中根基,整個平城
的將領因此而同受牽連,雖未人人問罪,然陞遷之途卻顯然是停滯了。
  沒過三五年,做了「主父」的趙武靈王便慘死在了沙丘宮。即位的惠文王趙何還是少年,
秉持國政的元老大臣趙成,卻恰恰是在誅殺趙章、剿滅叛亂、逼死主父的三件大功上崛起的,
對與趙章有牽連的將領官員一律查勘問罪,邯鄲的「廢太子黨羽」幾乎悉數被殺。卓原一班將
領卻因實在查不出結連謀逆的罪證,便只有不了了之。
  便在此時,卓原在平城接到急報:父親病體垂危,兄長商路罹難!
  卓原晝夜兼程的趕回邯鄲時,兄長的屍體已經入殮了,只父親在奄奄一息地撐持著,等著
他回來。彌留之際,老父親只斷斷續續地說了兩句話:「時也命也,二子,回,回來。撐持卓
氏,非你莫屬––」便撒手去了。
  ––
  廳中寂然無聲。卓昭顯然是第一次聽大父講述家族的故事,蒼白的臉上掛著淚珠,竟是一
句話也說不出來。呂不韋心下卻是一陣悸動,與其說是驚訝,毋寧說是深深被震撼了。天下大
商幾乎都知道,面前這個鬚髮雪白的老人是半路入商,行事隱秘,極少親自出面料理商市,因
此而得「商隱」之名。可誰能想到,老卓原竟曾經是一位兵家士子,一員馳騁沙場的戰將,一
個即將進入廟堂大臣之列的兵政全才?如此滄海閱歷,雖親如孫女而從未顯露,今日卻和盤托
出給他這個僅有一面之交的不速之客,此間深意,能僅僅是報鴻口渡之恩麼?
  「從此,老夫便掛冠辭軍,做了商人,回歸祖業了。」悠然笑聲中,老卓原大袖一揮,竟
似將昔日滄桑輕輕拂去了一般。
  「卓公故事,不韋之感佩無以復加。」呂不韋肅然拱手一禮,「滄海桑田之變,不韋一時
難以窺透其間奧秘,容當銘刻在心,時時咀嚼。」
  「故事而已,公子吃重了。」老卓原哈哈大笑一陣便道,「老夫業已不堪長夜,但請公子
歇息一晚,明日老夫再行奉陪。昭兒,你與家老照應公子了。」說罷向呂不韋一拱手便出廳去
了。
  與老主人一般鬚髮雪白的家老輕步走了進來,向卓昭看得一眼,顯然是在目詢是否還要繼
續夜飲?呂不韋笑道:「家老呵,夜飲是不能了。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正好趕邯鄲早門。」
  卓昭正在若有所思的恍惚之間,猛然跳起來嚷道:「甚甚甚?那有個四更離門的客人!家
老但去歇息,不韋大哥交給我了。」呂不韋笑道:「久在商旅,幾更離門有甚計較?左右也是
不能闔眼了,何如夜路清風?」「好也!」卓昭一拍手笑道,「我也沒得瞌睡,走,有個好去
處,正當其時。」說罷拉著呂不韋便走。
  從正廳出來,東首便是一條蔥蘢夾道的石板小徑。卓昭興致勃勃地拉著呂不韋從石板道走
了上去,竟漸漸登上了一座渾圓的山頭。這座山頭雖不險峻,卻顯然是河谷的最高處,雖是夜
闌,視線也極是開闊。此時,莊園的迎賓燈火已經熄滅,鱗次櫛比的屋樓閃爍著幾處僅存的燈
火,使這片在日間極是緊湊的谷地竟顯得遼遠空曠。一鉤明亮的殘月懸在藍幽幽的夜空,疏疏
落落的大星便在頭頂閃爍,習習谷風蕩起悠長的林濤,恍惚間竟是人在天上一般。
  「好一鉤殘月!」呂不韋長長地一個伸展,深深地一個吐納,頓時精神一振。
  「不韋大哥聰明也!」卓昭咯咯笑著,「這裡便是殘月亭,秋夜最好。」
  呂不韋哈哈大笑:「我要說星星好,便是笨了麼?」
  「可你偏說了月亮好。」
  「一鉤殘月,便是這秋夜魂魄呵。」
  「殘月之美,勝似滿月。不韋大哥,爺爺這話如何說法?」
  呂不韋默然良久,卻是輕聲一嘆:「殘缺者,萬事之常也。雖說盈縮有期,滿月之時卻有
幾日?卓公感喟,原是至論矣!」
  「我卻只喜歡滿月。」卓昭嘟噥一句卻又是一笑,「美者滿也,滿者美也,便是幾日,又
有何妨?不強如殘月蕭疏麼?」
  「也是。」呂不韋點頭一笑,「事不求滿,何來奮爭?人不求滿,何來聖賢?惟得其滿,
縱然如白駒過隙,夫復何憾。」
  「噫––」卓昭頑皮地驚呼了一聲,「你竟是左右逢其原也!」
  呂不韋又是哈哈大笑一陣,卻道:「小妹竟然讀過《孟子》,便是才女了。」
  「大父不務商事,老夫子一般整日督我詩書禮樂劍樣樣磨叨,不是才女也由不得人也。」
卓昭一陣笑語嬌嗔,「究其實呵,我是只喜歡詩、樂兩樣。劍術嘛,稍微喜歡。」
  「我在莊外聽到的琴音,定然是你了?」
  「不是琴,是箏,秦箏。真是個商人!」
  「秦箏?」呂不韋當真驚訝了,「秦國有如此美妙樂器?」
  「走,帶你去開開眼界。」卓昭一副得意的神氣,拉起呂不韋便走。
  下得殘月亭,順著石板道西彎半箭之地,便見一座木樓倚在山腳,通向木樓的卻是一道小
巧精緻的竹吊橋,橋上風燈搖曳,橋下水聲淙淙,朦朧殘月之下,依稀仙境一般。呂不韋打量
得一眼笑道:「此樓只怕要千金之巨了。」卓昭咯咯笑道:「真是個商人也,銅臭!」拉著呂不
韋便上了吊橋。走得幾步,呂不韋便「噫!」的一聲停了下來––分明是竹橋懸空,兩人踩上
去卻毫無響動,堅實得與石板道一般無二;堅實則堅實矣,整座橋卻是飄悠輕晃,彷彿便是一
隻懸空的搖籃!見呂不韋愣怔端詳,卓昭嬌嗔道:「有甚稀奇也!我原本暈船,大父便造了這
座怪橋,讓我整日晃悠。說也怪,半年下來我便不暈船了。」呂不韋恍然笑道:「卓公智計,
當真兵家獨有也。」
  過得竹吊橋,便是木樓的戶外樓梯,拾級而上,空空之聲在幽靜的山谷竟是分外清晰。上
到最高的三層,卓昭道:「這便是我的樂房,只是,不能穿靴。」說罷臉卻紅了。呂不韋微微
一笑,便彎腰摘了兩隻皮靴,顯出一雙白色高腰布襪:「樂室潔淨,原也該當。」卓昭拍著手
笑道:「比爺爺強,有敬樂之心也!爺爺說我太過周章,從來不進我樂房。」說著話也一彎腰
摘了小皮靴,拉著呂不韋便推門走了進去。
  樂房一片潔白,白牆白帳,中間兩張紅木大案,一案苫蓋著一方白絲,一案卻赫然顯露著
一張比琴更長更大的樂器。卓昭臉一紅笑道:「聽你莊外擊節,沒顧上蓋––這便是秦箏。」
  「如此龐然大物?」呂不韋驚訝地笑了。
  卓昭卻是頑皮盡斂,換了個人一般溫文肅然:「這是秦人國樂之器,名為秦箏,弦絲較琴
弦粗得三倍,共有十弦,音色寬宏豐厚蒼涼深遠。較之琴音,我更喜歡秦箏。」
  「能否請小妹奏得一曲?」呂不韋也是肅然一拱。
  「從來沒有當人奏樂過––」卓昭的臉又是一紅,「今日,便破例了。」說罷對著箏案深
深一躬,便坐進了案前繡墩之上。
  稍一屏息,卓昭揮袖調弦,轟然一聲空闊深遠,餘音不絕於耳。稍傾箏音綿綿而起,初始
如月上關山,舒緩園潤,繼而如荒山空谷蒼涼淒婉,如大河入海悲壯迴旋,如大漠草原金戈鐵
馬,漸漸地殘月如鉤,關山隱隱,邊城漠漠,戛然而止卻又餘音裊裊。
  「好一曲《秦月關山》!」呂不韋不禁高聲讚歎一句。
  卓昭驀然抬頭:「不韋大哥熟悉此曲?」
  呂不韋慨然一嘆:「我有一友,雖非秦人卻知秦甚深。每說秦國,他便要對我唱起這支歌
。他最恨秦國,然每唱這支歌,他便要感喟一番,說秦人一席好話。於是,這支歌也成了我對
秦國的唯一所知。」
  「好也!」卓昭興奮得一拍手,「從學曲開始,我就被這支曲子迷住了!偏我不知歌辭,
不韋大哥唱一遍了,我要永遠記住她!」
  「天色欲曉,驚擾卓公好麼?」
  「爺爺早起來練劍了,殘月曙色,放歌正當其時!」
  呂不韋點點頭,閉目凝神有傾,突然一聲悠長地嘯歎,渾厚的嗓音便激越破空,悲愴高亢
地飛盪開去––
  邪––
  巍巍秦關 莽莽秦川
  蒼蒼明月 迢迢關山
  同耕同戰 浴血何年
  銳士鐵衣 女兒桑田
  誰謂明月 照我無眠
  天地同光 念日月之共圓
  歌聲沉寂,卓昭的一雙大眼睛溢滿了淚水。
  「采––」樓外遙遙一聲喝采,便聞一個蒼邁的聲音隱隱飛來,「公子這老秦歌唱得好,
我莊老秦人都山聽了!」
  「卓公?」呂不韋一驚,顧不得卓昭便匆匆出得木樓在廊下一望,卻見曙色之中四面山頭
站滿了黑紅人群,不禁便是深深一躬,「不韋狂放,驚擾父老,尚請見諒。」
  「公子哪裡話!」站在竹吊橋上的卓原哈哈大笑,「至情至性,原是趙秦本色。公子一歌
,慰我莊人等念祖之心,不亦樂乎!」
  「公子萬歲––」「秦歌萬歲––」四面山頭便是一陣吶喊。
  此時卓昭已經出來,一拉呂不韋衣袖笑道:「走,下去用飯也。」
  曙光之中,四山人群漸漸散去,呂不韋過得吊橋便是一禮:「卓公,清晨涼爽,不韋正欲
辭行。」老卓原大笑著搖頭:「辭行總歸要辭行,然也不在一個時辰,走,先填了肚腹再說。
」不由分說拉著呂不韋便走了。
  廳中已經備好了幾樣精緻爽口的菜蔬與燙好的甘醪。呂不韋一夜未眠,此刻便是胃口大開
,與卓原禮數完畢便埋頭吃了起來,及至吃罷抬頭,卻見對面案前沒有了卓原。愣怔著剛剛站
起,老卓原卻大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卓昭竟鼓著小嘴一臉不高興的模樣。卓原打著手勢笑
道:「公子且坐得片刻,老夫還有幾句話要說。」
  「卓公但說無妨。」
  「昭兒,過來,你自己說。」老卓原第一次淡漠得毫無笑意。
  卓昭卻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不韋大哥,我要跟你走。」
  「––」呂不韋驚訝得皺起了眉頭。
  「我要嫁給你。」
  呂不韋頓時愣怔了,看著爺孫兩人誰也不說話只盯著他,呂不韋便離座向卓原深深一躬,
顯然便是賠罪之意,轉身對卓昭溫和平靜地笑道:「小妹,我已三十有六,家有妻室。不韋若
有唐突之處,尚請見諒。日後––」
  「騙我。你妻室已經在六年前亡故。」卓昭撲閃著大眼睛。
  呂不韋又是一陣愣怔,轉身對著卓原又是一躬:「卓公明鑒:小妹年少,此等心潮實乃不
韋有失檢點所致,心下慚愧無以復加––」
  「公子差矣!」老卓原卻是微微一笑,「昭兒心性,我豈不知,全然與你無干也。老夫雖
有三子,但只有次子,也就是昭兒父親才堪商旅。老夫半路歸家,素來不善商事決斷。次子總
理卓氏商社,幾乎是長年不歸。為此緣故,昭兒從小便由老夫教養。也是老夫不堪泯滅其少年
天性,故多有放縱,不想今日竟是禮法皆無也!」一聲嘆息,見呂不韋欲待說話,卻搖搖手慨
然一轉,「然則,話說回來,公子獨身,昭兒未嫁,此事並非荒謬。老夫之心,唯覺昭兒唐突
過甚。然此女頑韌不堪,定然要跟了你去,老夫又能如何?公子所慮,則在昭兒年少。為今之
計,餘皆不說,只在公子意下如何?公子與昭兒同心,老夫便還有話說。不同心,則公子依舊
是老夫忘年至交,何得有它!」
  卓昭一句話不說,只撲閃著大眼睛盯住了呂不韋。
  此時的呂不韋卻是大費躊躇,原本以為匪夷所思的一件荒唐事,卻讓豁達豪邁的老卓原一
席話變成了當即便可定奪的婚配。實在說,喪妻六年來呂不韋當真還沒有認真思慮過自己的事
,一是商旅大計接踵而來,二是也確實沒有遇見可堪婚配的女子。自邯鄲決策大轉折,心思更
是在嬴異人身上。與卓氏爺孫相交,雖有機謀之心,卻斷無掠美之意。對卓昭更是看作一個天
真無邪的少女,絲毫沒有超越喜歡小妹妹般的情愫之心。而今突兀生出情事,呂不韋心下直是
回轉不過那種難以言說的生疏,也就是說,生不出那種熱騰騰的心潮來。然則,呂不韋本能地
覺得此事不能輕率決斷,須得仔細思慮一番。
  「卓公明鑒。」呂不韋漲紅著臉道,「婚事情事,皆為大事。一則,不韋近日便要回濮陽
老宅,容我稟報父母得知而後決斷。二則,小妹年少,留得時日再行思慮,原是穩妥。」
  「好!」老卓原慨然拍案,「公子決斷,甚是得當,便是如此。」
  「只要你來,我便等你。」卓昭做個鬼臉,額頭卻是涔涔細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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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暮色之時,呂不韋匆匆回到邯鄲,毛公薛公已經在雲廬等候了。
  薛公備細說了幾日來的諸般謀劃,並捧出一卷金額用度支付算冊請呂不韋過目定奪。呂不
韋將卷冊推過一邊笑道:「公為賢士,卻將不韋做算度商旅待之,原非共事之道也。若是商旅
經營,不韋自要算度無差。然則,此事為功業大計,錙珠必較,必敗其事。不韋若惜金錢,何
入此等渺茫之途?兩公若信我,便放手作為。若信我不過,此事便是敗兆,不韋也無心操持矣
!」薛公大是難堪,紅著臉一拱手道:「先生見諒,都是薛某無定見,聽了那個老瘋子。」毛
公卻是大樂,呵呵笑道:「兩位急色個甚?不聞『決事未必如臨事』麼?商旅之道,算金愛錢
原是本性。說歸說,不試出個本心來,老夫這揮金如土的脾性,卻如何放得開手腳也。」呂不
韋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偏是這揮金如土四個字正合我意。不韋只要異人賢名大噪,不問支
金幾多也!」薛公便道:「老夫之見,這嬴異人尚算得明睿沉穩,可堪造就,成其名望,幸無
愧疚。只是一樣,老夫卻是心下不安。」
  「噢?薛公但說無妨。」
  「老夫頗通醫道。嬴異人少年元氣本未豐盈,又兼生計拮据鬱悶日久,身體虧損過甚,縱
是從今善加調養,只怕也不能得享高壽。」
  「薛公是說,嬴異人可能夭壽?」呂不韋驀然一驚。
  「二十年之內了。」
  「老哥哥忒沒氣力!」毛公笑著嚷嚷,「人活五十,不算夭壽,嬴異人能活四十八,已是
托天之福也。左右此事用不了十年,憂心個甚?」
  「也是。」呂不韋釋然一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年,足矣!」
  「先生但明白便是。」薛公一笑岔開話題,「毛公雜學甚精,謀劃頗為紮實,幾處細節卻
是要緊,先生要預聞決斷才是。」
  毛公連忙向呂不韋搖搖手:「此非錢財用度,公莫急色才是!」呂不韋與薛公不禁哈哈大
笑,毛公卻只狡黠地一撇嘴,便低聲說了起來,一氣竟是半個時辰,末了得意地一問,「公以
為如何?」
  「妙!」呂不韋拍案讚歎,「毛公智計不著痕跡,卻中要害,便是如此。」三人一番商議
,竟是直到夜闌方散。
  連日奔波應對,送走兩人呂不韋便大感疲累,正要和衣上榻倒頭睡去,卻有一個裊裊身影
飄了進來:「熱水已經備好,我來侍奉先生沐浴。」呂不韋驚訝地坐起揉著眼睛問:「你是何人
?誰讓你來得?」裊裊身影柔柔笑道:「小女莫胡,老總事與荊雲大哥要我來也。」呂不韋打
了個長長地哈欠,欲待說話,一陣朦朧襲來卻頹然撲倒在了臥榻上,立時便是鼾聲大作。
  次日過午,明亮的陽光撒滿了雲廬大帳。呂不韋睜開眼睛坐起,正要下榻,卻見一個紅衣
少女飄然進來,一個輕柔的笑靨,便要過來扶他。呂不韋搖搖手:「你是?」少女笑道:「小女
莫胡,先生卻是忘了。」呂不韋恍然,逕自離榻道:「莫胡,來便來了,未必便做侍女。待我
與老總事商議,讓你做點兒大事。」「不。」少女卻紅著臉低著頭,「莫胡做不了大事,莫胡
只要侍奉先生。」呂不韋不禁笑了:「你且先去備飯,飯後再說了。」少女一笑:「飯菜酒已經
齊備上案,我只侍奉先生整衣梳洗了。」呂不韋一擺手:「整衣梳洗我自來,你去請西門老爹
來。」少女莞爾一笑:「老總事已經請在外帳了,只你整衣梳洗便了。」呂不韋不禁驚訝:「你
自請西門老爹來得?」少女笑道:「不對麼?先生離開三日,昨夜未及得見,今日自要請來議
事了。再說,莫胡不請,老總事也會來。」呂不韋無奈地笑笑,也不說話,便逕自到與人等高
的一面銅鏡前整衣理髮。可無論他如何自己動手,總有一雙如影隨形的手恰倒好處的替他收拾
著,片刻之間一切就緒,除了褪去睡袍露出貼身短衣的那一刻有些不自在,幾乎便覺察不出是
兩個人。待呂不韋回身之際,已經不見了少女,寢帳中卻已經是潔淨整齊日光明亮,與自己一
個人時的零亂竟是霄壤之別。
  「一個活精靈。」呂不韋兀自嘟噥一句,便出了寢帳。
  老總事過來低聲道:「荊雲義士說,此女靈異過人忠誠可靠。」
  「何方人氏?」
  「楚國湘水人,生於雲中草原。」
  「老爹入座,邊吃邊說。」呂不韋目光一閃,「忠誠可靠之說,從何而起?」
  帳中兩案原本便擺成了近在咫尺的一排,老總事坐進了稍小的偏案,說話聲恰恰是呂不韋
剛剛聽得清楚:「荊雲義士說,此女父親,便是先生當年在陳城救下的一個死囚,此人目下是
荊雲馬隊的騎士。至於詳情,荊雲義士日後自有稟報。」
  呂不韋恍然點頭:「既然如此,便讓她留下。」略一思忖,便是突然一陣耳語。
  「我自省得。先生莫擔心。」老總事頻頻點頭。
  便在此時,莫胡飄了進來:「先生沒動甘醪?這可是從『甘醪薛』特意新打來也,秋寒時
熱飲最好。」說著便跪坐案邊,報起棉套包裹的木壺便給呂不韋斟酒。呂不韋飲得一口問道:
「莫胡還說得吳語麼?」莫胡笑道:「儂毋曉得為否為?」呂不韋大笑:「好!這吳噥軟語原是
純正。其餘如衣食住行,還都記得麼?」莫胡道:「曉得些了,儂雖生在雲中,姆媽卻是吳風
,儂為否為也為了。」呂不韋目光便是一閃:「你母現在何處?」莫胡眼睛便是一紅:「那年,
姆媽將我送到陳城,便病累去了。」呂不韋心下一沉,拍拍莫胡肩頭笑道:「莫胡,雲廬便是
你家,你不會再苦了。」莫胡粲然一笑一點頭,一雙大眼睛卻閃爍出晶瑩的淚光。
  過得月餘,邯鄲諸事處置妥當,呂不韋便輕車南下了。
  此時正當小寒節氣,過得安陽便是一天彤雲大雪紛飛。官道之上車馬寥落人跡幾絕,三馬
輕便緇車轔轔駛過茫茫原野,竟是滿目寥落。這河內地帶原本已經被秦國奪去做了河內郡,不
想長平大戰後老秦王執意滅趙,逼得六國合縱再起,聯軍三敗秦軍,竟將秦國逼回了函谷關,
河內便又重新回到了魏國韓國手中。似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山東六國與不可一世的強
秦打了個平手。可仔細參量,這個「平手」可是百味俱在大有文章。便說這六十餘城的河內之
地,原本是三晉腹心,千里沃野村疇相接城池相望何等地富庶風華!昔年縱是窩冬之期,河內
原野也是炊煙裊裊如暮靄飄蕩,雞鳴狗吠如市聲喧嚷,毗鄰城池號角遙遙呼應,條條官道車馬
絡繹不絕,那一番熱氣蒸騰的氣象,任誰也是眼熱也。然則便在倏忽之間,這河內原野竟變得
一片蕭瑟落寞,十里不見一村,百里難覓炊煙,惟餘座座城池在連天風雪中孤獨地守望,暮色
中一聲聲閉城號角蒼涼得令人心碎。
  對天下商旅道,呂不韋最是熟悉不過,對這幾乎便是半個故鄉的河內之地,呂不韋更是熟
悉得如數家珍閉目也可周遊。最令他感喟的是,河內之地的百姓原本都是魏韓老民,可在秦國
的河內郡過了十多年日子,竟不可思議地變成了秦人。長平大戰,河內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
軍為伕,竟是人人踴躍。秦軍敗退回防,河內之民又是悉數隨秦軍「逃國」,到關中去做了真
正的秦人!戰國之世地廣人稀,人口多寡比土地多寡更要害。蓋人可奪地,地卻未必能奪人。
河內之地可謂天下僅有的富庶沃野之一,百餘萬魏韓之民卻硬是離了故土隨秦軍而去,何能不
令人一聲浩歎!
  有一次,呂不韋在平原君府邸與幾員趙軍大將會議兵器商事,言及河內之民逃國,大將們
竟異口同聲說這是秦軍裹脅所致。憤激之情,溢於言表。平原君見呂不韋默然不語,便問呂不
韋以為如何?呂不韋淡淡笑道:「魏國佔據秦國河西之地五十餘年,卻有幾個秦人入魏?趙國
容納一支老秦流部,費力費時三百餘年,最終依然是三四成離趙回秦。秦人裹脅之力,也未免
忒是離奇也。」一語落點,大將們臉便黑了。平原君尷尬得呵呵笑了一陣,竟終是沒有說話。
  薛公毛公第一次被呂不韋請到雲廬,便與呂不韋做了一次長夜談。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要呂
不韋說說何以看好秦國?按薛公說法,長平大戰秦國大軍死傷過半,三敗之後更是退回函谷關
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勢猶如霜後秋草,五六十年決然不能恢復元氣;當此之時,且不說扶助嬴
異人能否成功,縱然成功,又能如何?毛公則嘻嘻笑道:「秦趙兩敗俱傷,然趙有五國後援,
復原只在朝夕之間。秦卻是獨木一支,失道之下,能撐得幾日?公攜危人,又入危邦,盲人瞎
馬,夜半臨池,有個好麼?老夫之意,莫若我三人全力輔佐信陵君回魏稱王,做一番實在大業
!」
  「兩公之言差矣!」呂不韋哈哈大笑一陣坦率答道,「兩公雖則高才多謀,然蝸居邯鄲市
井太久,所執之論,皆為山東士子庸常之見也。不韋久為商旅,惟有一長,便是長年累月地在
各國周遊走動,所見所聞皆是實在無虛。不韋之見,山東士子們的『秦趙大爭,兩敗俱傷』之
說,卻是太過輕率也!」
  「何以見得?」薛公立即緊跟一句。
  「敢問兩公,戰國之世,國本何在?」
  「人口。」毛公薛公異口同聲。
  「好!」呂不韋淡淡一笑,「十年以來,兩公到過河內麼?」
  「但說便是,老夫敢回河內麼?」毛公紅著臉一句嚷嚷。
  「千里河內,公之故國,已是空空如也!」呂不韋一聲感喟,「河內昔年之景象,兩公當
比不韋知之更深。而今河內,卻是惟見城池,不見村疇,百餘萬河內庶民,十有八九都跟著秦
軍進了函谷關。殘餘一兩成,也都被官府全部聚集到了城池居住。偌大河內,竟比洛陽王畿更
過荒涼破敗!秦固三敗,然僅僅敗軍而已,人口根基並未流失幾多。六國固勝,元氣卻是大傷
,人口流失之巨更是空前。河內便是一半魏國,如此荒涼蕭瑟,須得多久歲月才蓄積得百萬人
口?縱想成軍抗秦,卻是談何容易!如此看去,這『兩敗俱傷』便大是不同。秦國外傷,六國
內外俱傷。孰輕孰重?公自斷之。」
  「他國人口也同樣流失麼?」薛公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不韋所見,六國人口皆大損傷。」呂不韋掰著指頭數起來,「楚國老郢都區域人口最多
,然被秦國奪取而設置南郡近二十年,秦軍回撤之時,七八成庶民溯江而上進了蜀地。那個李
冰建成了都江堰,蜀地大富,楚人入蜀至今絡繹不絕。東北兩面,燕齊大戰後兩國人口原本已
經大大減少,雖無大逃亡,然所餘三四成人口何年才能復原?韓國更不消說得,數十萬庶民連
同上黨早歸了趙國,河外之民不斷逃國,總共人口剩餘不到百萬,幾乎不到秦國一個郡!魏國
河內已失百餘萬,全部河外人口不過五六百萬。趙國大敗之後慘勝,精壯男子已是十餘其三,
舉國人口銳減到不到千萬,勉力重建新軍二十萬,卻得一力防範死灰復燃的匈奴。如此大勢,
是兩敗俱傷麼?」
  「秦國人口有幾多?」薛公又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
  「不韋多年經營兵器鹽鐵,對目下各國人口有一大致推算。」呂不韋笑道,「秦國人口,
當在兩千三五百萬,占天下人口泰半也。」
  雲廬大帳一陣默然,終是毛公笑歎一聲:「商人終究務實,先生難得也!」
  也就是那一次,呂不韋真正說服了兩個風塵隱士拋卻了山東士子們難以釋懷的仇秦之心,
願意與他共事謀劃一件前途渺茫的宏大功業。說到底,但凡戰國名士,自然是首先追求報效祖
國,然在報效無門之際卻也不會永遠地拘泥於邦國囹圄。畢竟,戰國之世的天下意識是宏大主
流,邦國畛域事實上被士人們看作極為偏狹的迂腐。假若不是如此,呂不韋何能以衛國人之身
尋覓得兩個隱居在趙國的魏國名士來謀劃一件秦國大計?
  便在這漫天大雪之中,車馬終於到了白馬津渡口。
  白馬津者,因神異白馬之傳說而得名也。大河流經中原,到得衛國地面正是中段。衛國都
城濮陽在河南,與之遙遙相對的大河對岸有一座山。時人流傳:山下常有白馬如雲群行,白馬
悲鳴則大河決口,白馬疾馳則山崩地裂,白馬從容如白雲悠悠,大河便是滔滔無事;但有河決
,官府便招得勇士將山下白馬三匹投沉大河,水患便告平息。惟其如此,這山便叫了白馬山,
這渡口便叫了白馬津,渡口邊的碩大石亭便叫了神馬亭。為了不驚擾白馬悲鳴,多少年來白馬
津便有了一個無聲渡河的習俗––無論風雨霜雪,馬匹都要銜枚裹蹄,車輛都要摘去鈴鐺,號
角禁絕,金鼓屏息,船戶旅人不得喧嚷。
  大雪漫漫飛舞,天地間惟有綿綿無斷的嚓嚓輕響,縱是高聲說話,丈許之外也難以聽得清
楚。駕車執事遙遙一望渡口便回頭笑道:「先生,想要個響動都難,還須得整治車馬麼?」呂
不韋卻已經推開車窗走了下來,一揮手道:「鄉俗生天地。下車動手。」說罷便走到車前開始
摘鈴。執事連忙一縱身下車:「先生莫動,我來。」帶住馬韁跳下車來便開始動手,片刻之間
便收拾得緊趁利落,回頭正要請先生上車,卻見呂不韋已經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說
話,輕輕一抖馬韁便牽著馬趕了上來。
  雖是冰封雪擁,渡口卻也停泊著幾條客船。呂不韋剛站到空曠的碼頭,便有一個黝黑精壯
的中年人出現在最近的一條小船船頭:「客官要渡河麼?」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敢問船家,冰
凍幾許,船可開得?」船家遙遙一指河面:「冰凍不勻,薄厚無定。先生若有急事,俺便領你
過冰。」呂不韋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有一車三馬兩人,不知你船能否載得?」船家搖搖
頭道:「俺船載不得車馬。客官若要船渡,俺便喚一隻大船過來。」呂不韋點頭笑道:「那便多
謝了。」話剛落點,黝黑船家便舉起手中一面黑色角旗在空中左右擺動了幾下。雪舞之中,便
見南面碼頭一面黑旗也是遙遙擺動。
  片刻之間,便有一隻大船悠然泊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站在船頭:「舟柳子,可是你要
船?」黝黑船家一拱手道:「衛老伯,是這位客官車馬渡河。你家大船可破冰,俺這小船不中
。」老人搖頭道:「風大雪大,老夫舵功不如你,若要渡客,只怕要你掌舵了。」黝黑漢子慨
然笑道:「何消說得,中!老泊只督水手號子便了。」說罷一個縱身,竟從兩丈開外的小船飛
到了大船船頭,引得呂不韋身後的執事便是一聲喝采,卻又連忙惶恐禁聲。
  車馬上船,呂不韋不進船艙,卻與老人一起站在船頭,剛要說話,卻聞船尾黝黑漢子一聲
低喝:「起船!」便見船底八支長槳嘩地一聲整齊入水,船頭老人便是一聲悠長低緩的呼喚:「
風雪渡喲––緩起手喲––」八支長槳便隨著悠長的節拍划動起來,大客船便喀啦啦衝破半尺
厚的冰層對著東南方駛去。眼看到得中流,冰層漸漸變薄,船行也舒緩了許多。
  正在此時,卻見濛濛風雪之中,一座冰山影影綽綽從上游正橫對船腰漂來!呂不韋眼力頗
好,又久行舟船,頓時便是一身冷汗,剛要喊給老船家,便聽船尾一聲炸雷也似的大吼:「深
水快槳!起––」船頭老人也驟然緊聲疾呼:「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冰山橫波!白馬助我!
」節律一字一頓,卻恰恰便是長大木槳最快入水出水的速度,蒼邁鏗鏘竟如長戈擊盾般壯人膽
魄。三輪呼號之後,便見碩大的冰山恰恰擦著船尾丈許之遙漂了過去,底艙便是一聲歡呼:「
白馬助我!萬歲––」
  一個時辰後,大船終於在對岸停泊了。
  水手的號子聲剛剛平息,呂不韋便向老人深深一躬,轉身向執事低聲吩咐幾句,執事便從
車中捧出來三個精緻的棕色小皮袋。呂不韋慨然拱手道:「衛老伯,諸位風雪破冰,冒死渡河
,些許船資便請收了。」老人一個躬身笑呵呵道:「如此多謝客官了。」轉身便是高聲一呼,
「舟柳子,水頭兒,客官船資,上來領了!」便聽底艙一聲整齊呼喝:「謝了––」呼聲落點
,便見一個精瘦的赤膊後生架著黝黑漢子一瘸一拐的走了上來。老人臉色頓時一變:「舟柳子
,腿傷了?」黝黑漢子搖搖頭:「嘿嘿,不成想狗日的冰山吃水忒深。不打緊,三五日便好。」
  呂不韋熟悉船上生涯,一聽便知是這舟柳子見雙手把舵不穩,便將雙腳蹬住了船身凸起的
檔木,將整個身體做了一個伸直的支架死死撐住大舵,才得與冰山擦肩而過,此中險急,尋常
人卻是不得而知。呂不韋心下一動,便從車中捧出了一個紅木方匣:「柳子,這匣傷藥頗有功
效,你便收了。」
  「謝過先生!有傷藥,俺的船資便免了。」黝黑漢子卻是豪爽。
  「不!」呂不韋一搖手,「足下掌舵負傷,乘客自當盡心,與船資無關。」
  「不中!」黝黑漢子也是一搖手,「渡河掌舵,船家生計,死傷都與乘客無關。傷藥船資
,俺只能收得一樣,白馬津規矩破不得!」
  「好說好說。」老人走過來指著紅木藥匣,「這藥只怕兩份船資也買不來,舟柳子便叨光
客官了。船資嘛,老朽那一份與舟柳子對分便是。」說著便從執事手中拿過一隻小皮袋,剛一
拎手便是一愣,又拿過另外兩隻皮袋一掂,只聽嗆啷一陣,便大搖其頭,「客官卻是差也!一
渡船資只在五七十錢之間,客官三十個餅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也。」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晚輩也是商旅道人。這冬日渡河原本五七十錢,
然風雪非常,冰山突兀,險情大增,何能依常價計之。再說,冬日船少,物以稀貴,縱超得幾
錢,也只算得找頭而已。老伯休得再說了。」
  此時,水手們也上得船來收拾船面諸般物事,見船家與客官高聲,便好奇地圍了過來,聽
得幾句,竟都愣怔沉默了。老人便舉起三隻皮袋嗆啷一搖:「你等只說,三十個餅金收也不收
?」水手們異口同聲一喊:「欺客無道!不收!」老人回頭呵呵笑道:「客官且看,老朽縱是收
了,也分不出去,若是獨領,豈非傷天害理?」呂不韋尋思若是再堅執下去,船工們便會以為
客官小覷他們,便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轉身向執事一招手:「錢。」
  執事快步到車中取來一隻稍大的皮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啟稟老伯:這是三十枚臨淄刀
,委實太少,再加十個餅金方為妥當,望老伯收了便是。」老人笑道:「臨淄刀值錢了。也好
,只取一個餅金,算舟柳子賞金。」說罷接過錢袋又拿出一個餅金,將三個小皮袋遞回給了執
事,便向呂不韋一個深躬,轉身高聲道:「船資清償,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水手們整齊地一聲呼喝。
  風雪止息,紅紅的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爬出了半片額頭。車馬上岸,呂不韋佇立岸邊良久
,一直看著那隻空蕩蕩的大船悠悠回航。執事笑道:「莫道先生上心,此等船家原是少見。」
呂不韋不禁一聲嘆息:「厚德持身,莫如衛人也!何天道無常,邦國淪落如斯!」
  緇車轔轔上路,翻過一道白雪皚皚的山梁,濮陽城便遙遙在望了。
  濮陽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三皇五帝時,這裡便是顓頊帝的城邑。顓頊帝歸天,這座城堡便
得名帝丘。殷商時期,帝丘與國都朝歌隔河相望,一道濮水滔滔流過城北,桑林茂密土地肥沃
,文采風華盛極一時,男女風習奔放熱烈。殷商老民多商旅,常於遠足商旅之前與意中女子幽
會桑林,踏青放歌晝夜歡娛,一時蔚為獨有風尚,被天下呼為「桑間濮上」,將男女幽會也直
呼為「桑濮」。《禮記.樂記》云:「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實在
說,這只是殷商滅亡後王道之士的正統抨擊,與這座老城堡子民的愉快感受是毫不搭調的。殷
商滅亡後,商人遺民不甘周室王道的僵硬禮制,便要重新恢復那自由奔放的日月,於是便有了
大規模的叛亂。後來,叛亂被周公剿滅,全部殷商本土遺民便被分做了兩大塊。一塊為「殷商
七族」,被限定在已經成為廢墟的故都朝歌居住,國號為「衛」,國君卻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
,都城依然在朝歌。另一大塊是殷商王族後裔,被專門封做了宋國,以殷商王族做國君。這便
是殷商兩分。周公的分治謀略是高明的:真正具有叛亂實力的殷商老民,做了周室王族諸侯的
子民;奢靡無能的王族貴胄,卻讓他們獨立成國,已示周人的王道胸懷。究其實,殷商遺風卻
是在衛不在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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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2:26 |只看該作者
  從此,便有了「名周實商」的衛國。
  數百年後的春秋之世,戎狄大舉入侵中原。公元前六百六十年,戎狄攻衛,衛軍大敗,朝
歌被佔,國君衛懿公死於戰亂,「國人」僅有七百三十人泅渡濮水逃生。幸得齊宋兩國援助,
衛國立了新君,將帝丘老城堡西南的大河岸邊的曹城做了都城。未幾流民紛紛歸來,終於有了
五千人眾。從此,衛國淪落成了小邦諸侯。
  三十年後,戎狄勢力退卻,衛國便將都城遷回了帝丘,殷商後裔們又回到了快樂的桑間濮
上。進入戰國之世,以地形特徵命名城堡的風氣大盛,帝丘城北有濮水流過,城在濮水之南,
帝丘便改名叫做了濮陽。
  濮陽西臨大河,南望濟水,東臨齊國巨野大澤,北望齊國要塞東阿。方圓三百里,惟濮陽
堪稱古老大城一座,水陸盡皆暢通,說起來也算大得地利之便了。然則,自封建諸侯始,衛國
立國業已六百餘年,濮陽既沒有成為通商大都,也沒有成為糧農大倉,只一座十里城郭孤獨落
寞地守望在水陸兩便土地肥沃的衝要之地,令天下直是一聲嘆息!士子們但凡說古,便有一句
口邊辭:「西有洛陽,東有濮陽。」除了大小不等,這兩座城池簡直就是兩個孿生老姐妹一般
,都是老井田制,國人居於城中,隸農居於田疇。戰國百餘年,奴隸們已經逃亡得寥寥無幾。
車行官道,大雪覆蓋的無邊田疇中竟無一縷炊煙飄蕩,寂靜荒涼得令人心顫。
  「先生,鼓樂之聲!還有儀仗!」駕車執事遙遙向前方一指。
  呂不韋推開車窗一陣端詳:「繞道,從城南插過去。」
  執事一圈馬韁正要回車,便聽鼓樂隊前遙遙一聲高呼:「先生且慢––」隨著呼喊,一個
紅色身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到得車前三五丈處便氣喘吁吁地站住,展開一卷竹簡尖聲唸
了起來,「君上有,有詔:先生榮歸故里,賜入國晉見,以全先生大名也!」
  「噢!衛君要我晉見?」呂不韋驚訝地笑了,思忖片刻也不下車,只對著內侍使者一拱手
,「既是如此,便請貴使上車同行。」內侍使者卻連連拱手道:「卑微小臣,不敢僭越,只當
為先生鼓樂開道。」呂不韋笑道:「我本一介商旅,談何僭越?還是上車同行快捷了。」內侍
使者還是連連拱手:「先生奉詔,便是國賓,小臣萬不敢當!」呂不韋笑道:「貴使執意,我便
去了。」腳下一跺,三馬緇車便轔轔馳向古老的城池。
  呂不韋的驚訝不是受寵若驚,而是莫名其妙。
  衛國本是西周始封的王族諸侯,立國便是公爵之國。直到春秋之世孔夫子遊說列國,衛國
依然是春秋十二大國之一。孔夫子那令人尷尬的「子見南子」的故事,便發生在衛國。然則,
自從進入戰國,衛國便是江河日下。第十五代國君時,衛國自貶爵位,做了「侯」國。齊國滅
宋後衛國大吃驚嚇,在第十七代時再次自貶,做了「君」國。從此便顫顫兢兢如履薄冰,守在
濮陽龜縮不出。
  庶民卻不然。殷商遺民們雖然成了周室諸侯的子民,卻無心做周人社稷宗廟與僵硬井田的
奴隸,對殷商老民駕牛車走天下的傳統一心嚮往之,除了老弱婦幼固守桑麻,精壯男子不是離
國經商,便是遊學為士,總之是不安於枯守家園。百十年下來,衛國便出了許多大商名士。留
在濮陽的老國人,便只有嫡系正宗的西周王族血統的子民了。這些守望社稷的君臣「國人」們
自恃血統高貴,便分外矜持,既不能阻止殷商老民外流,便也不再理會這些「見利忘義」的商
人與士子。殷商血統的大商名士們偶然回歸故里,也從來不入朝拜會衛國君臣,與老周室老國
人也是兩不搭界。久而久之,便是個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大名士如商鞅者,竟是至
死沒有回過衛國。此等老傳統之下,這個衛君卻要「賜」呂不韋「入國晉見」,如何不令人莫
名其妙?
  說起目下這個衛君,卻是戰國中後期一個奇異人物。
  要知奇異處,便先得說說末世君道。戰國之世,一大批西周老諸侯國與洛陽王室的天子一
道,都進入了風燭殘年之期。同是末世衰微,各個老國的因應之道卻不盡相同,大體說來,便
有五種法式:其一,燕國式。得地利之便,整軍固守,拓邊擴地而進入「戰國」行列。其二,
齊國晉國式。地廣人眾,新地主與士人崛起,廟堂高層恪守王道舊制而不思變革,終於被新貴
們推翻替代,晉國成了魏趙韓三國,姜氏的齊國成了田氏的齊國。其三,宋國式。對先祖(殷
商)功業念念不忘,不思變革而只圖名號驚人,執意稱王圖霸而遭列強瓜分滅亡。其四,陳、
杞式。既非王族諸侯,卻又賴大聖賢祖先之名(陳國以舜帝後裔得封,杞國以大禹後裔得封)
不思進取,逐漸被列國蠶食滅亡。最後一式,便是洛陽天子、魯國、衛國式。此三國都是正宗
的西周王族血統,天子王族不消說得,魯國君是周公之後,衛國君是周武王弟康叔之後。進入
戰國之世,這三國都是執意恪守祖先舊制,絲毫不思變革,國中始終一片死寂波瀾不驚。期間
,魯國雖有新士人新地主崛起之徵兆,但也只是死水微瀾而已,迅速便沉寂了下去。三國之君
主,也是一色的無為守成,小心翼翼地不開罪任何強國,甚事不做,守到那日算那日。雖然如
此,魯國終究還是被齊國滅了。
  從此之後,洛陽濮陽兩君主便更加小心翼翼了。
  同是無為守成,洛陽濮陽卻也是小有不同。洛陽周天子是真正地任事不問,一應「大事」
只交給太師處置。王族要依照祖制分封裂土,分便分,一片王畿便分封出了「東周」「西周」
兩個公爵「諸侯」,王畿之地便真正成了孤城一座。縱然如此,周天子依舊是整日沉湎於殘破
的樂舞,昏昏大睡絕不問事,此道以周顯王為最甚。
  衛君的「君道」不同處,便在於孜孜不倦地鼓搗這個小城堡中殘留的臣民。目下這衛君名
懷,時人便呼為衛懷君。此君癖好權術之道,縱然其天地小若濮陽一城,也是整日折騰樂此不
疲。為了使臣下敬畏自己,衛懷君便派出十幾個心腹小吏,扮成官僕進入幾個縣令與幾個大臣
的府中刺探其隱私。
  一名縣令很是簡樸,一晚就寢,覺得身下有異,起身點燈,揭起褥墊一看,木榻草蓆已經
破了一個大洞。次日清晨,縣令尚未進入公堂,衛懷君的特使便到了。說是特使,其實只傳一
句話:「聞卿席破,特送新席一張。」放下草蓆便走了,直將個縣令驚得一身冷汗!
  白馬津是衛國關市設卡收稅之重地。一日,衛懷君派人扮做客商,過關時有意向關吏行賄
三件玉珮,免了十金關稅。當晚,關吏便被急召濮陽。衛懷君當頭便是冷冷一句:「神目如電
,小吏豈可暗室虧心?三玉何在!」關吏大驚失色,當即奉上尚未帶回家的三件玉珮,並自請
重罰。衛懷君卻又是哈哈大笑:「吏有改過之心,處罰便免了。」小吏敬畏國君神明,便也加
進了「發私」行列,衛懷君的神明之舉便越來越多了。
  除了「神明」,衛懷君還有一長,便是在後宮與大臣之間設置「螳螂黃雀」之局。衛懷君
很是寵愛美妾洩姬,但又怕洩姬之父兄借勢坐大,便對正妻魏妃表現出異常的尊崇,同時又分
別密囑魏妃與洩姬「發其不法」。對於已經零落稀疏的政務,衛懷君很是倚重信任掌管宮廷事
務的長史如耳。怕如耳蒙蔽欺君,衛懷君便擢升下大夫薄疑為上大夫,名為襄助如耳,實則使
之兩相對抗。後來,這如耳與薄疑竟鬼使神差地成了同心好友。衛懷君覺察,立即同時罷黜兩
人,又擢升了另一對冤家互為「襄助」。人或不解,衛懷君便是神秘一笑:「螳螂捕蟬,黃雀
在後,不亦妙哉!」
  衛國有了此等一個神秘兮兮活寶一般的君主,天下名士便是一片嘲諷。大名赫赫的荀子一
針見血地指斥:「衛君,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治民也。聚斂者,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
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呂不韋一路忖度,衛懷君狡黠而善密事,必是探聽得自己商旅有成,要派給自己一個「義
舉」。所謂義舉,對於商旅十有八九便是「獻金報國」。若僅僅是要錢,呂不韋無論如何是要
出的,不管此君做何用場,都得出。否則,此君之口便會使你在天下沸沸揚揚五顏六色,你卻
找誰個辯駁?然則,此君若是別有所圖,卻該如何應對?從今日之勢看,此君依然是牽絆衡平
之術––鼓樂儀仗相迎以示其誠,君不出面以示其威,分明有求於人,卻矜持得要「賜見」於
人。此君自以為高明,恩威並出面面俱到,呂不韋卻分明看到了一副蒼白的可憐相便在眼前。
  「濮陽義商呂不韋晉見––」內侍尖亮的通報在颼颼冷風中分外刺耳。
  呂不韋不禁笑了,未曾謀面便將他定在「義商」之位,除了獻金能有甚事?心下一鬆,便
跟著導引內侍悠然進了陳舊殘破的大殿,過得一座黑沉沉的大屏便緊走幾步,在中央座案前深
深一躬:「在下呂不韋,參見君上。」
  「先生請起。」鬚髮灰白的衛懷君虛手一扶,又矜持地一笑,「賜座。」
  呂不韋正要到最近的案前就座,卻見一名中年侍女悠然走來,伸手示意,將他領到了衛懷
君左下側的案前,算是完成了「賜座」禮儀。呂不韋釋然一笑,便席地跪坐案前,卻只看著衛
懷君不說話。衛懷君笑道:「先生達禮,本君卻是待士不周也。」呂不韋知道衛懷君這前半句
是說他待君先話,算是通達禮儀,然後半句卻是不明,如此國君果然能自責麼?便一拱手道:
「君召國人,原是常道,在下大幸也。」衛懷君目光閃爍間又矜持地一笑:「先生,無覺膝下
有異乎?」呂不韋卻不看座案之下,只搖頭道:「在下愚鈍,敢請君上明示。」衛懷君一怔,
終於又是一笑:「先生座案之下,草蓆破洞矣!」
  其實,呂不韋入座時便瞥見了破舊草蓆上的一個大洞,偏是渾然不覺,要與衛懷君兜兜圈
子看他如何做作,此刻便肅然一拱:「物力惟艱。君上節儉為本,在下感佩不已!」衛懷君似
乎愣怔了一下,卻呵呵笑了:「原是捉襟見肘也,談何節儉。」見這位君主終於顯出困窘之相
,呂不韋慨然笑道:「君上既有此言,在下願獻千金,以補宮室之用。」衛懷君卻又矜持地端
了起來:「果然,義商無虛也。然則,先生區區千金,卻與社稷何補?本君之意,欲請先生撐
持邦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呂不韋心下一驚,果然來了,這回顯然不是金錢之事,卻要小心應對,便謙恭笑道:「在
下一介商旅,何能撐持邦國?若是事端之難,敢請君上明示。」
  「區區細務,不難不難。」衛懷君笑得分外可人,「本君思忖:先生理財大家,可做我大
衛關市大夫,專司十三處關卡稅金。每年若能收得萬金,三成便歸先生。先生既有官身,又是
公私兩利,豈非立身上策乎!」津津樂道,竟很有幾分得意。
  驟然之間,呂不韋幾乎便要放聲大笑,然卻生生憋住,滿臉通紅地皺著眉頭拱手道:「君
上妙算,在下卻是愧不敢當。在下小本生意,年利不過百金,如何有運籌萬金之大才?若是一
年收不齊稅金,在下傾家蕩產事小,誤國只怕事大。如此重任,在下斷不敢當也。」
  「足下大名赫赫,不想卻是如此器局也!」看著呂不韋額頭涔涔汗水,衛懷君不禁哈哈大
笑,且立時將稱呼變了,「才不堪任,足下倒也實在。不做便不做,至於大雪天出汗麼!」笑
得一陣,衛懷君突然壓低聲音,「然則,足下車馬煌煌,卻不像小本商人也。」
  「君上神明。」呂不韋沮喪地苦笑著,「人云衣錦榮歸,在下卻是虛榮也。這煌煌車馬,
原是趙國大商卓氏之物,因了寄放在在下的車馬客棧裡,在下便趁著窩冬之期用了這車馬。若
不是借這車馬,在下如何能在大雪窩冬時回鄉?誰個不知陽春三月好上路也。」一番話嘮叨仔
細,當真一個活生生地小商人。
  「噢––」衛懷君恍然點頭長長地一嘆,「既是如此,足下千金也就免了。」
  「這卻不能。」呂不韋連連搖頭,「商旅遊子,根在故國,獻金原是該當!」
  「足下忠心可嘉!然則,何年何月,你才能兌得千金之諾?」
  「君上,」呂不韋怪模怪樣地一笑,「在下正有千金在車,原是積攢多年要孝敬父母了,
明日我便派人送來宮室如何?」
  「既是在車,何須明日費時費力?」
  「正是正是。」呂不韋恍然拍案,「君上跟我去拿,豈不利落?」
  「也好。」衛懷君矜持地一笑,起身離座,「本君便成全足下一片忠心。」
  呂不韋打量了一眼這個肥肥白白地君主,一揮手:「走。」便大步走了出去。衛懷君也再
沒了諸般禮儀,跟著呂不韋便出了大殿。到得車馬場,呂不韋向駕車執事低聲吩咐幾句,執事
竟驚愕得說不上話來,愣怔一陣才從車中提出一個沉甸甸地棕色大皮袋,有意一搖,一陣嗆啷
金聲便奪人耳目!衛懷君一揮手,便有一個老內侍推著一輛手車走來,衛懷君上前兩步,親自
接過大皮袋,便要解開袋繩驗看。偏這呂氏錢袋是祖傳手藝,袋口繩是密結暗筘,等閒人休想
隨意開得。衛懷君一陣摸索,卻不得要領,便大是尷尬。呂不韋面無表情地向執事一點頭,笑
意憋得滿臉張紅的執事過來擺弄了幾下,大皮袋便鬆了口。衛懷君甩手打大袋口,一片粲然金
光赫然爍目!衛懷君又一揮手,內侍走過來便推走了皮袋。
  衛懷君這才輕鬆地笑了:「足下獻國千金,卻要何賞?」
  「但憑君上。」
  「傳詔。」衛懷君轉身高聲吩咐身後的長史,「賜呂門一世子爵,領封地三里。」話音落
點,便大袖一甩逕自去了。
  緇車出了濮陽北門,呂不韋便大笑起來,想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最後終是軟軟
地癱在了坐榻上。駕車執事心下不安,便時不時回頭透過車窗瞄得一眼,此時見呂不韋疲累得
睡了過去,才從容驅車在雪原上走馬北去。
  行得片時暮色來臨,遙遙便見前方凜凜刺天的胡楊林披著軟軟地晚霞隱隱紅成了一片。駕
車執事回頭便道:「先生,前方該當是呂莊了。」呂不韋驀然驚醒,揉揉眼睛便跳下了車:「對
,正是呂莊!你趕車前行,我後邊走走看看。」
  執事答應一聲,緇車便悠悠去了。呂不韋長長地展了一番腰身,便在冰冷嫣紅的曠野中踏
雪走去。雖說大雪盈尺,平原之地已經是極目漠漠,幾乎沒有了任何突兀顯眼的物事,呂不韋
放眼望去,卻仍然清晰地辨認出了烙在記憶裡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坎,歷歷數來,竟是感慨萬端。
  還在大父當家的時候,呂氏一族十三家便遷到了濮陽城外。
  在濮陽國人中,呂氏既不是周人後裔,也不是殷商老民。殷商時期有呂國,受封國君原為
姜姓。庶民以國號為姓,於是便有了呂姓。又因國君為姜姓,所以呂、姜便成了可以相互置換
的姓氏,如同嬴與秦一般。赫赫大名的太公望便是如此,既為呂尚,又為姜尚。因了這個呂尚
對西周有滅商大功,非但古老的呂國保留了下來,且太公呂(姜)尚還成為齊國首封國君。如
此一來,天下呂氏便分做了兩處,一為呂國,一為齊國。後來,齊國公室為了與呂國之呂氏相
區別,自認了姜氏為姓,天下呂氏便只有呂國之呂氏了。呂國原本便是不足百里的小諸侯,剛
剛進入春秋之世,便被向北拓展的楚國滅了。
  呂不韋依稀記得,自己還是總角小兒的時候,大父曾經說過:呂氏失國之後,呂族便星散
而去了;其中一支逃往齊國,路上有一家族患病難行,脫離主支,留在了濮陽郊野。這個家族
,便是呂不韋家族。大父說,當年先祖為何沒有繼續追趕主支,誰也說不清楚了,只有一點是
明白的,便是這支呂氏自做了衛人,農家生計便年復一年地衰微了。大父為了振興呂氏,便離
農為商,與熟識的殷商老民一道駕著牛車奔波生意去了。
  十年之後,大父小成,積得三百金,便率領已經繁衍為十三家的呂氏遷出了濮陽城池,在
北門外的老井田里建了一片簡樸的莊園住了下來。大父說,老周人欺客,與其住在城中小心翼
翼,何如搬出來自家做生意。
  大父臨終時,呂不韋已經是十三歲少年了。彌留之際,大父撫摩著呂不韋的長髮,氣喘吁
吁地說了一句話:「乃父庸才也,光大呂門,在子身也。」至今,呂不韋還清楚地記得這句話
,記得大父那殷殷期望的目光。
  因了大父的臨終遺命,父親在盛年之期便交出了呂氏商社的權力,將尚未加冠的呂不韋推
上了商旅之路。就實說,父親的經商才能確實平庸,襄助大父二十年,獨掌生意十年,呂氏商
社只積得千金耳耳。然則,若論自明知人,父親卻實在非同尋常。
  呂不韋五歲那年,父親重金聘來了一個曾經在稷下學宮遊學三年的濮陽名士,給呂不韋啟
蒙講書。父親對蒙師只有一個規矩:「王道禮儀等虛玄之書,少講不講都可。時下諸般實用之
學,多多益善!」濮陽名士原本便是雜學一派,東家此說大對脾胃,便十足勁頭地盯著這個蒙
童灌了起來。也是天賦根基,十年之期,呂不韋便對商、農、工、醫、水、算等諸般實用之學
大體通曉,對辯駁求證學問的名家、雜家與主流顯學法家、墨家、儒家、道家也大體心中有數
,若干名篇更能琅琅上口。
  老師本欲再教十年,要將呂不韋教成天下一等一的名士。呂不韋也想再學十年,如蘇秦張
儀般縱橫天下。不想父親卻堅執搖頭:「此子有商才,通得實學即可,誰卻要做名士?先父遺
命不敢違,明年,他便是呂氏商社之長了。」
  三十六年竟夢幻般過去了。父親已經年逾花甲,他還好麼?
  「先生,莊門已閉,我該當先行通稟一聲才是。」執事早已將車停在莊外,人卻返回來一
直遠遠跟著呂不韋轉悠,見晚霞褪去天色黑了下來,便過來提醒。
  「呵,不用。」呂不韋恍然笑了,「一支響箭即可。」
  執事答應一聲,大袖一揚,一支短箭便尖銳呼嘯著飛向了莊門望樓的大紅風燈。片刻之間
,便聞望樓一聲長呼:「少東信使到,大開莊門––」呼聲方落,厚重的莊門便隆隆拉開,一
座吊橋也同時嘎吱大響著悠悠放了下來,結結實實地轟然塌在了雪地上。
  「且慢。」呂不韋對啟動車馬的執事一擺手,「跟著我走。」便大步上了吊橋。人車馬剛
過,便聽身後吊橋已經嘎吱大響著悠了上去,望樓上也是又一聲長呼:「信使高名上姓––」
呂不韋高聲答得一句:「西門老總事差遣,車馬執事越劍無。」望樓紅燈便左右三大擺:「信使
入莊,莊門關閉––」呂不韋回頭笑道:「越執事,日後回莊,便是如此這般,記住了?」車
馬執事點頭道:「記住了。先生回歸故里,卻不顯行跡,是––」呂不韋笑道:「並非故里有險
。我若報名,今晚便休想安寧也。走了。」
  這座呂莊雖是呂氏族業,住得卻不僅僅只是呂氏四十餘家,且還有依附於呂氏各家的田戶
百餘家,加上各家僕役、全莊日常生計的十多個作坊的全部工匠,總共有三百餘戶兩千餘口。
隨著呂氏商社日見興旺,呂氏莊園便建得小城池一般。若以戰國尋常城池的規模––三里之城
五里之郭,這呂氏莊園至少當得一座縣城無疑。莊中三條大街十多條小巷,全是一色的青石板
道,大街兩側更是多有老樹參天。窩冬之季,日落而息,莊中燈火便極是稀疏,但藉著厚厚積
雪的濛濛白光,莊園的整肅格局還是清晰可見。
  想到族人識得自己者已經不多,呂不韋便在雪地中悠悠漫步,領著車馬走街串巷,拐得幾
個路口,便到了莊園正中的一片老宅前。顯然是已經得到了莊門望樓的燈火信號,老宅大門已
經大開,門廳亮著兩盞風燈,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正在階下雪地裡等候觀望。
  突然之間,老人愣怔了:「你?你是少東!」
  呂不韋緊趕兩步高聲笑道:「相里老爹,我是不韋,識不得了?」
  「果是少東也!」老人兩手抓住呂不韋衣袖便哽咽起來,「十年也,老朽竟是老眼昏花了
。」猛然回身高聲吩咐,「少東回莊,老宅通明––」只聽門廊一聲答應,一聲聲傳呼開去,
片刻之間院牆內外便是燈火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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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2:30 |只看該作者
  「相里老爹,不韋當年多有輕慢,尚請老爹見諒了。」呂不韋深深一躬,老人連忙扶住,
便又是一陣哽咽,「少東哪裡話來,原是老朽迂闊遲暮,多年回思,老朽終是通明。少東若是
自責,老朽便無顏苟活也!」
  原來,這個相里老爹便是呂不韋初出商道時的那個抱賬執事。自呂不韋帶著出貨執事避開
他奔赴即墨做成了第一筆鹽生意,這位頗有理財之能的大執事既抱愧在心,又大不服氣。抱愧
是對呂不韋,不服氣卻是對著那位年輕的出貨執事。從此每有生意,這位相里大執事便與出貨
執事暗中較勁,出貨執事自知資歷尚淺,從來都是以忍以讓,不與大執事發生任何爭執,只是
惟呂不韋之命行事。三年後,呂不韋全力承擔了援助即墨田單的秘密商路,經常帶著年輕幹練
的出貨執事在外秘密奔波採貨,抱帳大執事便更是憤懣了。一次,呂不韋隨魯仲連大貨船去了
即墨,留下出貨執事在陳城繼續採購一批兵器,約定兩個月後立即裝船運出,由呂不韋在之罘
接貨,再秘密運往即墨。但兩個月後,貨船竟杳無音訊。呂不韋大急,星夜兼程趕回陳城,才
知是抱帳大執事拒付貨金,理由只有一句:「鐵兵交易須得少東親自出金,他人不支。」出貨
執事百般無奈,又不好向少東「舉發」同事,事情便僵持下來。事由查清,呂不韋勃然大怒,
叫來抱帳執事嚴厲申飭一頓,當即拿出兩千金要他離開呂氏商社。抱帳執事痛悔不已,再三再
四地請求留下。呂不韋卻冷冷一句:「執小氣而毀大義,你不覺慚愧麼?」抱帳執事臉漲得通
紅,撇下兩隻金袋轉身便走了。
  三年後,呂不韋接到老父書簡,說相里在老莊做了總管。再後來,呂不韋便從老莊來人的
口中知道了原委。一個夜裡,抱帳執事風塵僕僕趕到老莊,對著老東大拜三拜,一句話也沒說
便昏厥了過去。老父情知有異,連忙請來莊中醫家好生診治,並吩咐一個年輕僕人加意守護。
可是,次日清晨抱帳執事竟是不見了蹤跡。老父大急,立即派族人四出尋找,三日三夜找遍了
方圓百里,還是沒有蹤跡。老父一番尋思,便派了三個得力精壯,甚也不做只專門尋訪大執事
。一連三年,終於在即墨海邊找到了已經變成瘋漢的大執事。車馬送回呂莊,老父便整日守著
這個昔年最是忠誠能事的大執事說叨個沒完,幾個月下來,大執事竟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當呂不韋知道了這一切的時候,深深為自己的操切輕率自責不已。老父的作為,使他第一
次真切地明白了何謂義商,也就是在那時候,他寫下了《無義》篇,寫下了那句永遠烙在心頭
的話––義者,百事之始也,萬利之本也,中智所不及也。
  「不韋呵,是你麼!」
  一聲顫巍巍的呼叫,便見使女扶著一個白髮老人從燈影裡匆匆走了過來。「娘!」呂不韋
鼻翼頓時一酸,叫得一聲便迎面拜倒。「不韋呵,兒起來,甚話別說,教老娘好生看看––」
呂不韋默默起身,聽任母親摩挲著自己的臉膛,聽任眼中的淚水灑在母親枯瘦蒼老的手指上。
老相里也是傷感得唏噓不已,抹著淚水道:「老夫人,雪後風大,還是進堂說話了。」「也是
。」母親哽咽著一點頭,便顫巍巍轉過身來,呂不韋連忙扶住母親上得寬大的青石台階進了正
屋廳堂。燈火煌煌之下,偌大廳堂卻是空蕩蕩了無一人。
  「娘,老父歇息了?」呂不韋心下頓時一沉。
  「只怕是偎著燎爐呢。你去,娘等著。」
  呂不韋將母親交給使女,便大步繞過木屏穿過耳房,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書房厚重的木門,
再繞過一道大木屏,便愣怔得挪不動腳步了––一盞高高的銅人燈下,一具燎爐燃著通紅的木
炭,一個雪白的頭顱在蒼老佝僂的身軀前一點再點,一絲細亮的口涎伴著粗重的鼾聲竟是連綿
不斷––倏忽十年,父親竟是蒼老如斯!
  「父親!」一聲哽咽,呂不韋跪倒在冰涼的石板上。
  鼾聲突然終止了,雪白的頭顱驀然抬了起來,搖搖,再搖搖:「是,不韋?」
  「父親,不韋回來也!」
  「好好好,好呵。」父親卻是呵呵笑了,「忒般大了,哭個甚來,快起來,脫了皮裘輕鬆
些個。這大燎爐呵,盛得一斗半木炭火,暖和得緊也。方纔還與你娘說話,如何便瞌睡了過去
?呵,我還撐持得住,莫上心。」老父親兀自嘮叨訴說著,伸出竹杖比劃指點著,卻始終只坐
在燎爐前沒有挪動半步。
  呂不韋掛好皮裘,轉身一打量恍然變色:「父親,你,癱了?」
  「走不得路怕甚。」父親呵呵笑了,「天意也!奔波一生,走路太多,卻又一事無成,上
天便教我歇了,歇了。」
  呂不韋長嘆一聲,卻是良久默然。父親不若母親。父親秉性是衛國商旅的老規矩:商人重
和,和氣生財,從來不喜怒形於色,永遠都是平和冷靜地處事待人。除了喪葬大禮,衛商是忌
諱動輒傷感的。對這樣的父親,任何撫慰都會顯得多餘,除了商旅大計的成功,作為掌家長子
,幾乎沒有教父親感到快慰的親情瑣事。
  「父親,到廳堂去吧。」呂不韋推來了書案旁的兩輪手車,扶著父親坐了進去,「飲得幾
爵,也好消消寒夜。」父親坐進手車依舊呵呵笑著:「不韋呵,十年不歸,得聽你好好說說外
邊的世事了。」呂不韋悠悠地推著輕巧的竹製手車,這才注意到所有的門檻都鋸斷了,所有的
台階旁都有了一條平滑的坡道。父親原本節儉,廳堂寢室書房從來不鋪地氈,只是一色的光潔
石板,若非半癱枯守,只怕原先的小燎爐也不會換成一斗半木炭的碩大燎爐。
  到得正廳,使女已經將茶煮好。剛飲得一盞,相里家老便指點著廚下僕人上酒上菜。片刻
之間,三案酒菜便整齊備好。呂不韋看得一眼,叫住僕人吩咐道:「再上一案,相里家老入席
。」老相里連忙笑道:「不須不須,老朽在小廳陪越執事也是一樂。左右少東不急走,老朽改
日專陪一席如何?」父親笑道:「慢待越執事也是不妥,還是家老明白。不韋有心為敬,也是
好事。」兩句話便抹個溜平。呂不韋只好一拱手笑道:「如此多謝家老,改日你我痛飲便是。
」老相里連連答應,一拱手便笑呵呵走了。
  母親指著熱氣騰騰的大爵笑道:「不韋呵,這是家釀清酒,嘗嘗如何?」
  呂不韋捧著大爵肅然跪起:「父親,母親,不韋十年不歸,有失孝道。此爵敬我高堂,萬
壽無疆!」說罷便舉爵一飲而盡。父親卻只輕輕啜得一口笑道:「衛商老話,商旅無孝道。說
得便是這經商奔波之人,難以盡尋常孝道。不韋說則說矣,卻莫為此等事當真上心。大孝者,
成先祖之遺願,大我門庭也,豈有他哉!」母親也跟著笑了:「說歸說,你要門庭大,我卻只
要兒子好。」此時呂不韋又飲得一口熱酒,便對著母親一笑:「家釀清酒果真香醇,上品!」
母親便高興得瞇起眼睛笑了:「只可惜也,家門無酒徒,娘這釀酒術也無人鑒賞了。」呂不韋
哈哈大笑:「娘有幾多存酒,全讓我帶走如何?」「好也!差不多一車夠了。」母親開心地絮
叨著,「這呂氏清酒,原本是濮陽有名了。你大父遷出濮陽,關了酒鋪,那些呂氏酒癡還追到
莊裡來買哩。後來呂氏布帛生意大了,你大父便不讓娘釀酒,只助著你父驗布管布了。這一車
,還是那年停釀時藏下的,都快三十年了,便是留給你回來––」母親又哽咽了。
  「不韋呵,你這十年,緩過勁來麼?」父親呵呵笑著岔開了話題。
  「非但緩了過來,且進境多也!」呂不韋喟然一嘆,「十年前,我因援齊抗燕,使呂氏商
社陷入困頓拮据,幾於倒閉。父親非但不責怪於我,反書簡寬慰我,說此乃天下大義,敗則敗
矣,無須上心。後來,父親又派人送來老宅鎮庫底金兩萬,囑我撐持下去。若非父親深明大義
,不韋何能撐持到田單復齊––」
  父親呵呵笑道:「此等事不說了,我知道。你只說目下如何?」
  「後來,商運大開!」呂不韋拍案笑道,「目下,呂氏商社專做三大行生意:鹽、鐵、兵
器。絲綢珠寶維持日常開銷。除了秦國,山東十八國國國有店,全部執事工匠兩千六百一十三
人。」
  「鹽、鐵、兵,其利幾何?」
  「鹽、鐵之利,十倍上下。兵器之利,三五十倍不等。」
  「四宗生意,年出貨量幾多?」
  「鹽兩萬車上下,鐵百萬斤上下,兵器年成交兩三次,每次百車上下。」
  父親默默掐指運算一番,聲音都顫抖了:「利金,三十萬上下!」
  「不止。」呂不韋搖搖頭,不無驕傲的伸出了拇指小指。
  父親默然了,良久,終是粗重地嘆息了一聲兀自喃喃不斷:「上天,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
也,呂氏終成天下巨商了,天下巨商了,好生想想,好生想想。」
  呂不韋笑道:「父親所想,可是金錢之出路?」
  「不韋,隨我到書房。」父親斷然一句,逕自搖著車輪走了。
  大書房中,紅紅的木炭火映著父親緊鎖的雪白長眉,呂不韋頗是犯難,把不定該如何向父
親說明自己的轉折決斷?父親不是昏聵老人,不說,問心有愧也。然父親畢竟已經風燭殘年,
如此渺茫的冒險說得太透,累他老人家忐忑不安,也是問心有愧。反覆思忖,也只有隨著父親
的話頭隨機應變了。
  「不韋,六十萬金,堪比一個諸侯國了。」父親第一次沒有了呵呵笑臉。
  「活金堪比,真正財富不堪比。」
  「商家無閒錢。如此巨金,你要派何方用場?」
  呂不韋思忖道:「商家以牟利為本。敢問父親,耕田之利幾何?」
  「勞作立身,其利十倍。」
  「珠玉之利幾何?」呂不韋問。
  「珠玉無價,其利百倍。」
  「若得謀國,其利幾何?」
  「謀國?」父親大是愣怔,「邦國焉得買賣?何謀之有?」
  呂不韋字斟句酌道:「譬如,擁一新君,掌邦國大權。」
  「––」父親默然,良久,竹杖篤篤頓地,「如此謀國,其利萬世不竭!」
  呂不韋頓時如釋重負,輕鬆笑道:「父親明白若此,不韋便大我門庭,或可做一回范蠡、
白圭般的國商。」
  「業已選準利市?」
  「奇貨可居,惟待上路。」
  「不韋呵,」父親竹杖點著石板,「志固可嘉,風險卻是太大也!」
  「父親說得對。」呂不韋悠然笑道,「諺云,商險在財,政險在身。以奔波之勞、情義之
失、蕩產之危為代價,而謀財貨之利,商人之險也。以心志之累、終身毀譽、身家性命為代價
,而謀定國之利,從政之險也。世無風險,雄傑安在?我呂氏積三世之力,累金巨萬,便當有
大圖謀也!巨財小謀,豈非暴殄天物?大謀者,謀國為上。若不謀及天下蒼生安危,不將呂氏
一族刻於青史之上,我金價值何在?你我父子,又於心何安?」
  父親靜靜地傾聽著,老眼中閃爍著異乎尋常的光彩,終是拍案長吁一氣:「不韋呵,有志
氣!比父親強。老父親信你。縱然破財滅族,老父不悔也!」
  「父親––」呂不韋淚水盈眶,對著白髮蒼然的老父親便是深深一躬。
  此後幾日,呂不韋便是沉沉大睡,日上三竿方起,用過飯便與等候在廳堂的族人們飲茶聚
談。三五日過去,家主們來遍了,廳堂沒有等候者了,呂不韋便自己在莊中挨家拜會,族人完
了便拜會田戶工匠與僕役,一連月餘,竟是忙碌得不沾家。進入臘月,終於將全莊人家走了一
遍。大寒這日,呂不韋吩咐廚下在自己的小庭院備好了三案酒菜,特意請來了父親與相里家老
,備細說了自己走動月餘所得知的諸多隱情,末了滿腹感慨道:「呂莊生計,囿於衛國之迂腐
舊制太深,與天下潮流遠矣!不韋之見,呂莊之法須得有變,否則,呂氏一族終將生出禍亂也
!」
  呂不韋所說之生計,便是呂莊的「田商兩分」現狀。當此之時,天下已經是戰國中後期,
衛國卻依然是井田舊制悠悠不變。由於呂氏族人是「國人」,便有著一份永遠不變的「王田」
––每戶三百畝,不管你是否耕耘,這份根基之田都是世代承襲的。然則,呂氏族人戶戶為商
,幾百年下來,已經沒有一人耕田了。田土是根基,雖然不耕,卻也得佔著。於是,呂氏族人
便各自容納了多少不等的逃亡隸農,來替代耕耘。這便是所謂的「附庸田戶」。這些田戶,原
本大多是他國逃亡的奴隸,替主家耕田,自然只是求得吃飽穿暖而已,田中五穀所收,便悉數
歸於「國人」主家。若是淺嘗輒止,似乎一切都是平和的天經地義的:逃亡隸農衣食無著,呂
氏族人收留了他們,他們便理當為呂氏族人無償耕耘;更何況,呂氏族人並無王族國人作威作
福的惡習,善待隸農,與他們同莊而居,雖是貧富是天壤之別,卻是比濮陽城內王族國人的田
戶強得多多了。然則,禍亂之根恰恰便在這裡:濮陽王族國人的田戶,大多是衛國殘留下來的
公田老隸農,終生無出國門,根本不知道天下大勢潮流,認定了做牛做馬便是隸農的天命;呂
氏族人容留的逃亡奴隸卻不一樣,四海漂泊而來,對各國變法潮流與新田制大體上都能說叨得
一二,留在呂莊,圖得是衛國尚算太平,呂氏族人尚算寬厚;然則世事一旦有變,或起戰端,
或遇天災,或是國事之亂,隸農們終究是了無牽掛抬腳便走,輕則逃亡一空,重則劫主造反入
山為盜,如同楚國的盜跖軍一般。生計舊制而致滅族之難,呂不韋所說的禍亂根源正在這裡。
  一席話說罷,父親與老相里竟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少東說得是。」這次卻是相里家老先開口,「族人皆商,戶戶累金百千,若果真有動盪
之險,後果不堪矣!少東閱歷甚豐,必有良策。」
  父親臉色少有的陰沉著:「事雖至大,也得看辦法如何。」
  「我意只在八個字:分買田勞,除人隸籍。」呂不韋拍著書案一字一頓,「分買田勞,是
一體兩事。其一,分買耕田。便是族人將耕田分出一半給田戶,以目下田價之五成折算,賣給
田戶,許田戶在十年之內以穀物勞役抵消。其二,此後,族人以田戶代耕,須得出金買勞,如
此兩便。除人隸籍,便是將族人所握田戶之隸籍證物悉數銷毀,將老壯田戶、隸籍僕役之身軀
殘留的印記悉數醫治,不能醫治者則掩蓋,使田戶僕役與我族人同為呂莊庶民。如此做去,禍
根消除,呂氏必得平安也!」
  「壯哉少東也!」老相里拍案讚歎一句,卻又皺起了眉頭,「這除人隸籍,本是邦國之權
。一莊私除,若是衛國官府追究起來,只怕難以應對。」
  「此一時彼一時,目下大勢,衛國何敢追究?」呂不韋便將路過濮陽時衛懷君的種種做作
說了一遍,末了笑道,「衛國君臣,心思盡在聚斂搜刮,只要收得稅金,何管你是隸籍還是國
人?再說,若衛懷君稍有異動,我族便揚言遷徙趙國,他卻捨得麼?」
  「好好好。」老相里笑得很是開心,「少東見得透,老朽茅塞頓開也!」
  父親又呵呵笑了:「這分買田勞,未免繁瑣。呂氏族人左右不缺那幾個錢,索性將耕田送
給田戶一半,也是個世代人情。」
  「父親差矣!」呂不韋認真地看著父親,「荀子有言,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人
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田戶有勤懶良莠,若無償送田,使垂手而得,便不知珍惜,勤耕勞作
之心必減。作價賣於田戶,則能激勵人人勤耕,爭相早日抵消債金,以使耕田歸己。當年齊國
之田氏,正是這般『私制』崛起也。秦國獎勵耕戰,變疲民為銳士,奧秘也正在於獎勤罰懶,
豈有他哉!」
  父親長吁一聲,竹杖便是一點,「相里家老,此事你便籌劃了,宜早不宜遲,來春啟耕前
便分買田土。」
  「老朽遵命!」相里家老慨然一拱手,卻又嘿嘿笑得不亦樂乎。
  「笑個甚來?」一語未了,老父親也呵呵笑了。
  「老也老也,竟經得一回『呂莊變法』,高興也!」言未落點,三人便一齊大笑起來。
  整個冬日,呂不韋便幫著老相里奔波謀劃,將這「呂莊變法」搞得分外紮實細緻。老田戶
們感奮不已,全然忘記了窩冬,整日價忙碌備耕,偌大呂莊便是一片熱氣騰騰。大年那日,呂
莊社火通宵達旦。父親與老相里硬是被田戶們抬了出去,神靈般坐在火把簇擁的高車上在全莊
周遊。呂不韋破例沒有出門,陪著母親在燎爐前守歲。
  「不韋呵,娘有一事,你須得有個說法。」老母親第一次這般認真。
  「娘,又是婚配事了。」呂不韋笑了。
  「婚配事小麼?」母親板著臉,「你業已三十有六,該當續絃了。老話說,不孝有三,無
後為大。你當真,不讓娘看看孫兒了?打實說,我已託家老在濮陽物色得一女,大夫門庭,人
家對你也略微知道些個,若是提親,量來沒有大礙。教娘說,這次便成親,你只要住得三月,
妻有身孕你便走,娘不攔你。商旅多別,難為人丁呵––」
  「娘––」呂不韋眼睛也紅了,「娘,兒多年未得續娶,並非定要官門之女。目下世事,
商旅之家已經不再卑賤了。兒若想做個大夫,立即便能做。兒對母親起誓:兩年之內,定然婚
配,否則,聽娘指妻!」
  「你呵,」母親點點兒子的額頭笑了,「有可意女子麼?」
  呂不韋一點頭臉卻紅了:「只是,年歲太小,有些不當。」
  「太小?二八小女?」
  呂不韋點點頭:「若是大得幾歲,也許便給娘帶回來了。」
  「是這女子要嫁你,對麼?」
  「娘說得是。」
  「不韋呵,」母親慈和地笑著,「女小不為過。只要她家門有教,能跟你甘苦始終,縱是
遲得兩年再娶,又有何妨?娘只擔心,你不用使女,身邊又沒有個女子操持衣食寒暖,終是活
得不渾全呵。」
  「娘,」呂不韋勉力笑著,「夫妻為人倫之首,兒只是不甘輕率罷了。兩年之後,娘定然
滿意便是。」
  「好,娘便等著了。」母親拭了拭眼角,一如既往地笑了。
  倏忽之間,冬去春來,雪消冰開,中原大地的啟耕時節來臨了。便在這耕牛點點的時刻,
一騎快馬出邯鄲,渡大河,從白馬津便直下了呂莊。是夜,呂不韋小庭院的燈光直亮到東方發
白。清晨時分,駕車執事越劍無便一馬去了白馬津渡口。暮色時分,邯鄲來人也飛馬離莊。呂
不韋便也開始了諸多頭緒的忙碌。
  這一日,正是清明節氣,夾道楊柳在紛紛細雨中濕漉漉的嫩綠,族中商人的車馬也在細雨
中急匆匆的上路了。清晨起來,呂不韋去莊外祭掃了祖先陵園,回來收拾好車馬便要向父母道
別。正在此時,卻見相里家老走過來低聲道:「老朽送少東上路吧,兩位老人從後山去祭祖了
。」呂不韋癡癡一陣,對著父母親的庭院深深一躬,回身又對家老深深一躬:「相里老爹,拜
託了。」老相里頓時老淚縱橫:「少東毋憂,天祐呂氏,老主家平安大吉。代老朽給西門老兄
弟道個好––」呂不韋認真一點頭,轉身便大步出門去了。
  緇車轔轔出得莊門,呂不韋卻愣怔了––吊橋內外的大道兩邊,男女老幼齊刷刷夾道而立
,除了族中的晚輩少年,竟全數都是呂莊田戶,細雨濛濛之中,竟是一眼望不到盡頭!驟然之
間,呂不韋兩眼酸熱,淚水竟盈眶湧出,一個挺身便站上車轅拱手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
,不韋告辭了!不韋不會忘記故土,不韋還會回來––」
  「少東恩公,萬歲––」綠濛濛原野便是一聲春雷般的吶喊。
  「後生們上!抬恩公上路––」一個蒼老的聲音喊了一聲,吊橋裡邊的大群精壯便是一聲
呼喊,黑壓壓圍過來抬起緇車牽走三馬,一聲「萬歲!」吶喊,便聽嗨地一聲虎吼,一輛足足
兩千斤重的青銅緇車便忽悠上了肩頭!
  細雨濛濛,號子聲聲,雨水夾著淚水,呂不韋顫慄的心田湮沒在了無邊的綠野之中。
  這是公元前二百六十年的春天,呂不韋踏上了西去秦國的漫漫官道,開始了一條亙古未聞
的謀國之路,低谷時期的戰國歷史,轟轟然翻開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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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咸陽初動

【第一節】
  一進四月,長史與給事中屬下的兩大官署,便隨著老秦王悉數搬到了章台。
  戰國之世,中原大河流域的氣候與今迥異,林木蒼蒼,潮濕炎熱,大象犀牛鱷魚劍齒虎等
諸般叢林熱地動物尋常可見。號稱金城湯池的大咸陽,雖佔盡兵家地利,然在氣候上卻正好窩
在渭水一個臂彎裡,背後是高聳的北阪,東西是構成巨大河彎的林木山原,惟餘南面來風,卻
有遠處的南山(秦嶺)巍巍然橫亙數百里。大風口不利,咸陽的夏日便分外濕熱。時人諺云:「
金城無風,湯池多水,逢夏流火,燎爐烤背。」說得便是這大都咸陽,逢夏便是火爐一座,整
日價揮汗如雨。商鞅建造咸陽之初,便在南山風口為孝公建了避暑的章台,可見選定咸陽城址
並非不知其弊,只是利害權衡更重安危罷了。
  年年入夏,秦昭王都要在章台住得三兩個月,輕車簡從,一有大事便立即趕回咸陽。然則
今年卻是不同,非但興師動眾地遷去了王室直屬的所有官署,且明詔朝野:太子嬴柱鎮國,丞
相蔡澤晉爵綱成君,開府總攝政事。詔令一發,咸陽老秦人便是紛紛揣測,然懾於「不得妄議
國事」的法令,只能是私相竊竊罷了。
  國事不明,國人議論不安,春秋戰國謂之「國疑」。尋常多見者,大多是「主少國疑」,
說得是幼主在位,國人便對朝局動向多有疑惑揣測。如秦昭王這般雄強君主在位,而使國中撲
朔迷離者,卻是當真少見。究其竟,在於秦昭王在位五十餘年,目下已經是年逾七旬,如此明
詔朝野,便大有臨終善後的意味。大爭之世,一代君王便是一代國命,其對庶民生計的作用無
論如何估計都是不過分的,更兼太子的平庸孱弱朝野皆知,國人難免疑竇叢生。
  老秦人竊竊私議,尚商坊卻是響動大起。這尚商坊,是咸陽建城時特辟的山東六國商賈區
,也是六國商人與游士學子在秦國聚居的坊區,赫赫然十餘萬人,超過了任何一個大都會的外
國商旅,只有戰國初期的魏國都城安邑與齊宣王時期的臨淄可與之比肩。這尚商坊大商名士雲
集,議論國事全然戰國奔放之風,火辣辣熱騰騰以切中要害為能事。秦國每有大舉,尚商坊便
是一片議論一片忙碌。議論之要,便是傳播消息辯駁根由論爭對策。忙碌之要,卻是向本國急
發「義報」,警告預為應對。秦昭王明詔一發,尚商坊便有了一個驚人傳聞––老秦王風癱了
!秦國要亂了!無論是酒肆客寓,還是行商坐賈,到處都是一片慷慨高聲,話題也是驚人地一
致:秦國勢必衰落,山東該當如何?
  風聲很大,咸陽官府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既沒有依秦國律法追查六國商人「妖言惑眾」
,也沒有加強商旅關卡的盤查,更沒有尚商坊傳聞的大舉動––封鎖函谷關,課六國商人以重
稅,而後盡行驅趕六國商旅,從此閉關自守。如此旬日過去,六國商旅們雖大惑不解,卻也不
敢造次生事,竟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便在這主老國疑國人惶惶之中,一支馬隊擁著一輛青銅傳車出了咸陽,直向南山而來。尚
商坊便又是一則傳聞:謁者方車非時出城,老秦國必有異動!
  卻說這謁者傳車進得南山河口,谷風習習涼爽宜人,湮沒在遍山林木中的章台,更是一片
清幽靜謐。傳車從林間大道進入章台石門,穩穩停在了長史官署廊下。長史大臣桓礫迎了過來
,與謁者低聲交接得幾句,從謁者手中接過一隻兩尺見方的銅箱,便匆匆向秦王書房去了。方
到長廊盡頭,桓礫便見白髮白鬚的老給事中向他搖了搖手,示意稍候片刻。兩人都是老臣子了
,只此一個手勢便清楚:老秦王正在午眠。桓礫一句話不說,便肅立在廊下靜候。
  過得片時,便見書房大門無聲滑開,一個少年內侍走出來向老給事中一點頭便去了。給事
中又向桓礫一招手,接著便是長聲一呼:「長史桓礫晉見––」
  書房隱隱傳來一聲蒼老的咳嗽,桓礫抱著銅箱便走了進去。
  章台的王書房原本寬大簡約,除了高大聳立的紅木書架,便是幾張厚重宏闊的書案。而今
,這王書房卻已經被改得面目全非了:兩進連環,裡間做寢室,外間是書房,中間立著一面黑
沉沉的大木屏;縱然寢室近在咫尺,書架環立三面的中央空闊處,還是有一張可坐可臥的特大
木榻;木榻前一張長大的書案,案上竹簡碼成了一道連綿「文山」。隱隱之間,竟說不清是寢
室還是書房。自進章台,古稀之年的秦昭王便始終半臥在那張長大木榻上,時睡時醒,一切都
是斷斷續續沒有任何定準,桓礫與老給事中的弓弦便始終繃得緊緊的。
  國君的隨行官署有兩大系統:一為長史署,是國君處置國務及直屬財政的官吏系統,後世
一度演變為中書省;二為給事中署,是以內侍機構為中心的國君生活官署。不管國君走到哪裡
,這兩套人馬都是隨行跟進的。所不同的是,秦昭王往年出巡或章台避暑,都只帶兩署的幾名
幹練吏員,主管大臣長史與給事中倒未必跟隨。這次卻是不同,非但兩套官署全數隨行,且事
先對章台做了一番大大的修葺改建。這修葺改建,卻是王室尚坊直奉老秦王詔令秘密進行的,
長史與給事中兩位貼身大臣都未曾預聞。便是悉數官署隨遷章台,桓礫也只是在臨行前三日,
才從老秦王口詔得知的。
  已經做了二十餘年長史,種種密動跡象已經使桓礫有了一個明晰判斷:老秦王必有特異之
變,要長住章台了。究竟何變?桓礫自然有所揣測,但未奉告知,卻也決然不能說破。進得章
台旬日,老秦王深居簡出,連他這原本時時不離王室書房的樞要大臣,也見不上秦王了。今日
若非謁者送來極重要上書,他還是不能晉見,惟其是進駐章台的第一次晉見秦王,桓礫心下便
有了幾分忐忑不安。
  進入業已生疏的書房,桓礫正要行禮參見,卻見榻上的秦昭王一指榻側座案,便又對身後
侍女一招手。侍女輕盈地飄了出去,片刻間便帶著老給事中走了進來。
  「兩位,皆本王腹心。」蒼老沙啞的聲音飄蕩著,「今有一事告知:去冬歲寒,本王不意
風癱在榻。當此,非常之時,務須嚴守機密。」
  「老臣遵命!」桓礫與給事中異口同聲。
  秦昭王瞇起了朦朧的老眼,給事中立即說得聲老臣告退,便輕步出了書房。秦昭王微微一
抬手:「長史,甚事?」
  「啟稟我王:綱成君與太子上書。」
  「噢?」秦昭王白眉一聳,「唸來聽了。」
  「綱成君上書。」桓礫展開一卷唸道,「臣奉王命,晉爵開府,大局如常,惟一事頗見蹊
蹺,不敢不報:臣三次相約太子議政,太子皆未能如約。臣遂赴太子府就教,方知太子業已臥
病不能理事。事關邦國社稷之根本,臣不敢不言:太子年已五旬有餘,沉痾積弱,隱憂已顯。
臣不揣冒昧進言,我王當未雨綢繆,早斷太子立嫡大計。綱成君上書完。」
  「啪!」秦昭王輕輕一拍榻邊扶手,卻沒有說話。
  「太子上書。」桓礫又展開一卷,「兒臣啟稟父王:嬴柱受命鎮國,政事繁劇,肩負重大
,惟任勞任怨以報國家。然惟有一事,兒臣慼慼不能決斷:嬴柱已過天命之年,尚無嫡子,難
以為繼,今欲請王命,擬在諸庶子中擇其賢者立嫡,以為社稷存續,敢請父王決斷。太子上書
完。」
  「––」
  良久默然,秦昭王微微開眼,嘶啞緩慢地一句:「長史,密召蔡澤。」
  桓礫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國君秘密召見大臣,歷來都是給事中奉命執行,今日下令長史
,桓礫便覺有些異常。不及細想,當即派出幹練吏員駕車奔赴咸陽,暮色時分便接來了蔡澤在
長史署等候。初夜掌燈,老給事中便來傳秦王口詔:長史桓礫,隨同綱成君蔡澤一同晉見。
  在給事中導引下,兩人穿過了布幔密封的長長永巷,到了章台最隱秘的無名室。桓礫知道
,這裡便是秦昭王當年與范雎密談晝夜的地方,等閒大臣幾乎永遠不可能踏進這個神秘的處所
。可是,如今這密室竟也改得寢室書房含混不清,除了隱秘二字,幾乎便說不上這是甚個用場
的所在。
  「臣蔡澤參見我王。」蔡澤的尖亮嗓音在這四面密閉的石室也顯得低沉了。
  「臣桓礫參見我王。」爵位低得三級,桓礫只能跟在後面行禮。
  秦昭王的眼睛微微啟開了一條細縫:「綱成君,入座便是。長史,書錄今日對答,交太史
令。社稷續斷,總要對先祖後世有個說時也。」
  桓礫這才明白,今日是要他代替史官筆錄君臣對策。依照傳統,史官所錄,大體皆為曾經
發生的國事,如頒行修改法令、祭祀天地、晉陞貶黜大臣、對某國開戰等等;君王之言談尋常
不錄,除非國君自認為須得筆錄,或對談臣子以為重要,事後追錄而交太史令,尋常時日,史
官並非如影隨形般追隨國君左右。今日之應對,要長史大臣親自筆錄,桓礫頓時覺得此事非同
尋常––既為密談定策,便是一時不能詔告朝野的機密大事;然又要筆錄在案,便是必須顯示
:國君曾經就此大事有過決斷;筆錄其所以要交太史令入典籍庫收藏待查,便是國君對先祖後
世乃至朝野的一個交代憑據。驀然之間,熟讀史籍的桓礫覺得老秦王似乎在倣傚當年的周公之
法。
  西周初年,周武王病勢沉重。周公祭祀天地,默默對天發誓:願代天子身死,祈求上天將
自己的壽命續於天子。此事舉動頗大,周公自然得許史官筆錄。然則,祭祀禱告之內容,史官
與隨祭大臣卻是一無所知。周禮法度:祭祀天地祖廟之禱告書,須交史官入庫待查。所以,大
臣與史官誰也沒在意周公的啞禱。不想,周公卻將禱告書當場鎖入金匱密封,而後交太史令入
王室典籍庫,嚴令非王命不得打開。於是,周公祭天便成了一個謎。年餘之後,周武王病逝,
年幼的周成王即位,周公總攝國政。一時流言四起,紛紛詆毀周公居心叵測。有人密告周成王
:當年周公啞祭天地,便是要詛咒武王早死,以篡奪天子之位!成王大疑,便親自進入王室典
籍庫,打開了周公密封的禱告書。一看之下真相大白,周成王涕泣不已,從此深信周公不疑。
  目下老秦王說要對先祖後世有個說時,分明是有難言之隱而借此表明心跡。從來都是凜凜
斷事的老秦王,今日竟是如此謹慎,足見此事之微妙難測!桓礫雖隱隱地有所意會,但心下卻
依舊是騰騰直跳。
  「綱成君。」半臥榻上的秦昭王終於開口了,字斟句酌,分外清晰,「老夫年逾古稀,人
生苦短矣!本以為雍城祭天,上蒼會賜老夫些許壽命。不意竟乍逢風癱,以致病臥不起。天意
如此,夫復何言?見君上書,老夫何嘗不憂也!」
  「我王毋憂。」蔡澤一聲哽咽,「王執秦政五十有四年,迭克危局,連渡險難,使大秦成
煌煌大業。縱是今日國事繁難,亦終得上天庇護而安邦定國,何憂之有?」
  「綱成君差矣!」蒼老縱橫的溝壑中抽出了秦昭王的一絲笑意,「我執王政,前二十餘年
為太后、穰侯之功。嬴稷親政,唯成一事:摧毀趙國,使秦國最大強敵衰落。餘皆不足論也。
然,嬴稷亦有一大缺失:空享高壽,竟未栽培得一個堪為雄強之主的太子,太子之後,竟無一
個才堪繼統的嫡子。後繼乏力,我心何安––查勘王孫,擇賢立嫡,非一日可成之事也。然六
國環伺,虎視眈眈,豈容我從容決斷?兩難之境,本王何堪矣!」蒼老顫抖的聲音飄蕩在密室
,瀰漫出一片晚境老人的淒傷。
  筆下一抖,桓礫的一滴大淚竟噗地從羊皮紙激濺起來。
  「君若出得良策,便是大秦不世功臣。」秦昭王喘息著補了一句。
  「臣啟我王。」蔡澤卻是平靜了許多,從容答道,「太子之弱,王孫之立,臣一時實難就
事斷事。然臣為丞相,開府統政,自當有總攬全局之策。臣前出計然七字策,為在富秦。目下
之勢,卻在安秦。臣有八字方略,可安秦國十年,以使我王得以轉圜。」
  「––」驟然之間,秦昭王目光大亮。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蔡澤一字一頓。
  「姑且說來。」秦昭王語氣平淡,目光卻是連連閃爍。
  蔡澤侃侃道:「八字三事,原為一體。大統續斷,社稷安危之頭等大事也。然此事非兵爭
擴地,立決立斷反易鑄成大錯,惟假以時日徐徐圖之,可保得當。惟其如此,便須外事無憂,
國家無戰亂兵爭之危,方可爭得時日。河內、南郡、燕齊、長平,四次曠世大戰後,大秦乏力
,山東六國更見衰弱,合縱攻秦業已難以為繼。當此之時,我對山東外可虛張聲勢,而內行息
兵養國之策。就實而言,便是一不擴軍,二不打仗,只圖自守;自守之下,養息民力,整肅吏
治,以為未來新君紮下根基。若能持此守勢而息兵養國,我王便可從容決內,立定大統繼承,
此謂決內安統也。決內須得有時,有時須得息兵,息兵養國,方可得時決內。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相輔相成,此謂八字三事皆一體也。」
  「息兵養國,決內安統。」秦昭王輕聲念叨一句,默然片刻,一拍臥榻扶手,「好!便是
這八字方略。綱成君,惜乎老夫垂垂,不能對你一拜了。」
  「君上––」蔡澤一聲哽咽便拜倒在地。
  秦昭王搖搖手,默然片刻,叩著扶手低聲道:「長史起詔:綱成君蔡澤得對太子嬴柱諸子
詳加查核,擇其賢者,報本王決斷。查核之法,許綱成君酌情行事,太子府無得干預。」
  「––」蔡澤頓時驚愕,默然片刻肅然拱手做禮,「臣啟我王:太子立嫡,事關社稷,惟
我王會同王族資深大臣決斷處置,方可平息國疑服膺朝野。臣資望不足,更兼素不熟悉王子王
孫,若有失察,縱身死不足以補過也!」
  「綱成君,」秦昭王罕見地笑了,「君之八字,解得老夫憂煩,何其操持之功卻要推辭?
八字三事,息兵不難,難在養國與決內。兩事相比,養國不難。秦有成法循吏,養息民力盡可
交太子督察,諒無大礙。惟立嫡一事,難亦哉!若老夫可一詔決斷,豈能等到今日?」喘息得
片刻,突然低聲吩咐,「長史,將本王密匱打開,請綱成君過目。」
  桓礫一溜碎步便從帷幕後搬來了一隻銅箱。秦昭王抖索著枯瘦的右手拉開了胸前大領,赫
然現出一支晶晶亮的銅鑰匙!桓礫肅然一躬,趨前雙手輕輕取下,當地一聲打開銅箱捧到了蔡
澤案前:「綱成君請。」
  小心翼翼地瀏覽完十多卷竹簡,蔡澤額頭汗水涔涔,勉力鎮靜心神道:「臣願奉命,惟有
一事,尚請我王允准。」
  「何事?」
  「兩年之內,許臣隨時晉見。」
  「可也。」秦昭王點點頭,「老夫也有一說,綱成君斟酌。」
  「願聞王命。」
  「至遲三年,須得底定。」
  「臣謹奉命!」見老秦王呵呵笑得一陣不再說話,蔡澤便是一躬,「我王保重,臣告退。
」秦昭王便對外廳一招手:「給事中駕王車,禮送綱成君。」老給事中隔門一聲答應,便領著
開門出來的蔡澤去了。
  「立即密宣上將軍蒙驁。」秦昭王低聲一句,便疲憊地靠著大枕閉上了眼睛。
  桓礫當即書詔,待詔書發出時,長榻上的秦昭王已經發出了粗重地鼾聲。桓礫正待悄然退
到外廳,卻聽秦昭王突然一句:「移回書房。」便又是鼾聲大起。桓礫正在愣怔不知所以,卻
見四名黑衣內侍走來,擁著長大的木榻悠悠然碾過厚厚的地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可牆張掛的
帷幕之後去了。
  三日之後,上將軍蒙驁從函谷關飛騎趕來,章台的燈光一直亮到五鼓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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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回到咸陽,蔡澤心下總是沉甸甸的。
  老秦王採納他的八字安秦新方略,原在意料之中。然則,將最重大的立嫡事務也壓給了他
,卻是蔡澤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按照法度,確立太子是國事,大臣得參與議論,或奉詔考校
候選王子之才德。然,太子立嫡卻是沒有定規。戰國傳統,若非牽涉王室權力,貴胄立嫡尋常
都作為家事決斷;若立嫡牽涉到王室權力格局,則國君視情形而決定干預程度。齊威王時,丞
相靖郭君田嬰無嫡子,齊威王便直接下詔,立其庶子田文為靖郭君嫡子,爵封孟嘗君。戰國之
世,國君親斷王族大臣立嫡事務,這件事最是引人矚目。目下,太子嬴柱的嫡子確立,直接關
乎王位大統,遠非孟嘗君之事可比,本當秦王親自處置,誰想卻壓到了蔡澤頭上。若僅僅是事
關重大朝野矚目,蔡澤倒絕不會畏難,名士建功立業,無克危難何見功勳?要害處在於,太子
立嫡直接關涉王族各支脈的利害格局,棘手處太多,事事都是投鼠忌器,外臣極難操持。再說
,戰國之世崇尚將相之功,名士當國或兵爭擴地,或富民強國,這種宮廷斡旋,天下難見其功
,也非名士所長。以范雎斡旋之能,當年奉秦昭王之命考校王子,也是淺嘗輒止,三個月後便
辭相歸隱,其間難處可想而知。蔡澤很是內明,深知自己在資歷威望、功業根基、斡旋奇謀等
諸般方面,在戰國秦的歷代丞相中都是平庸的,與商鞅、張儀、魏冉、范雎不可同日而語。縱
是此等四位赫赫大才,最後也都在雄主末世的宮廷斡旋中敗北而去。蔡澤何能,避之惟恐不及
,何曾想過一身承當?
  然則,蔡澤還是受命了。
  秦昭王讓他看得那箱密件,使他不得不接受這一棘手特權。密件有目下老臣們對擇立太子
嫡子的上書,有當年范雎對諸王子的查勘上書,有太子嬴柱的自查上書等等。然最令他驚詫的
是,竟然還有河西隱者士倉的一卷秘密上書!士倉對太子諸子有八字評判––不習經國,惟好
弓馬!最後硬邦邦寫道:「士倉布衣,率性建言:諸王孫若不習計然經國之學,秦國危矣!」
正是士倉的上書,使他不得不接下了這件棘手的差事。士倉是范雎秘密舉薦給太子嬴柱的,是
通過蔡澤的傳信促成的,依著法度,兩人都是「私舉」。當此局勢,士倉舉薦他督導王孫,他
能拒絕麼?且不說這件背著老秦王的「私舉」密行之罪,只有自己接受詔命才能化解,只自己
憑著精通計然之學入秦為相,便是不能拒絕。這個士倉究竟何許人也?若果真隱士,走便走矣
,何須來此一番狗拿老鼠?
  苦思不得其所,蔡澤便決計先到太子府知會交接。
  蔡澤軺車轔轔到了太子府,家老連忙迎來,說太子正在池邊亭下。蔡澤說聲無須通稟,便
搖著鴨步逕自向池邊走來,石亭在望,便是呵呵一笑:「好一股香!誰道良藥苦口也?」嬴柱
剛剛放下藥盅,站起來一拱手道:「開府丞相竟能如此逍遙,綱成君無愧大才也!」蔡澤詭秘
地搖搖手:「奚落管個甚用?老夫是螞蚱拴得憋腿,沒個蹦達。」嬴柱不禁笑了:「足下方得晉
爵開府兩樁喜慶,如何卻成了憋腿螞蚱?」蔡澤坐進了對面石礅,卻只看著嬴柱不說話。嬴柱
大奇,欲待發問,卻聞遙遙一聲長呼:「王命詔書到––」
  嬴柱匆匆迎到亭外。一名白髮老內侍已經捧著詔書走了過來,接著便是尖亮的誦讀:「秦
王詔命:太子嬴柱,鎮國監政,當以綱成君蔡澤之方略行事,代丞相督察政事。大秦王五十四
年夏四月。」老內侍宣罷去了,嬴柱卻捧著詔書兀自愣怔。
  「安國君明白麼?」石亭傳來蔡澤的嘿嘿笑聲。
  「明白個甚!」嬴柱霍然轉身,蒼白浮腫的臉驟然紅了,「我代丞相督察政事,你這丞相
做甚?你之方略,我卻如何知道?鎮國監政變成了署理政務,父王分明是老––」
  蔡澤卻悠然自得地笑了:「署理政務者,熟悉國事也,不好麼?」
  「甚個好不好,是不合法度!」
  「職事變通,與法度無涉。」
  「儲君與丞相職事,焉能動輒變通!」
  「安國君少安毋躁。」蔡澤虛手一請,將喘著粗氣的嬴柱請進了亭下坐定,便是淡淡一笑
,「敢問安國君,近日可曾上書?」嬴柱目光一陣閃爍,終是點了點頭。蔡澤接道:「如此變
通出在安國君上書之後,便必與安國君上書相關。只做如此想去,斷無差錯也。言盡於此,老
夫告辭。」
  「且慢!」嬴柱霍然站了起來,「我署政事,豈非罷黜了丞相?」
  「甚個說法?」蔡澤一臉正色,站起身邊走邊說,「老夫依舊開府丞相,足下依舊鎮國太
子。敢請安國君明日過府,與老夫交接便了。」說罷便搖著鴨步逕自去了。嬴柱望著蔡澤背影
愣怔半日,竟是回不過神來。
  蔡澤回到府邸,正是日暮時分,竟起了咸陽極是難得的徐徐涼風,庭院燥熱之氣大減。蔡
澤便吩咐書吏將書案搬到庭院寬闊通風處,一張大席四盞風燈,要消受一番夜讀消夏的自在。
方得就緒,卻見家老輕步走來道:「家主,有一士子求見,說是帶信而來。」蔡澤正夜讀興頭
正濃,一揮手便道:「不見。信拿回付賞金便了。」家老湊近低聲一句,蔡澤眉頭一皺卻又笑
道:「既是如此,請他進來。」
  家老去得片刻,便見一個白衣人飄飄而來,方近書案便是一躬:「濮陽商賈呂不韋,見過
綱成君。」初月之下,來人束髮無冠舉止風雅,一團親和之氣竟如朦朧月光般瀰漫開來。蔡澤
心下一動,虛手做請笑道:「足下入座說話。」
  呂不韋一聲「遵命」,便撩起麻布長袍跪坐於大席邊緣,離著那張大案卻還有三尺之遙。
蔡澤不禁便是一個拱手做禮:「先生通得這咫尺為敬之古禮,實屬難得也。」轉身便是一聲吩
咐,「上茶。」呂不韋謙恭地微微一笑:「不韋一介商旅,粗通禮儀而已,不敢當綱成君褒獎
。」蔡澤目光一閃笑道:「先生識得范君?」呂不韋一點頭,便從長袍襯袋中拿出一支細長銅
管,雙手捧起膝行案前:「此為書簡,應侯不便入秦,不韋傳信而已。」
  蔡澤接過銅管,見管頭泥封赫然,心下便是一動,當即用刻刀剔開泥封擰開管蓋抽出一卷
羊皮紙打開,眼前分明便是范雎手跡:「
  蔡兄如晤:老夫隱退山林湖海,念安國君千里求助之誠,念兄無端受士倉之累,一事惟做
消息告之:安國君庶子異人,已在趙國覓得蹤跡;此事賴商旅義士呂不韋之勞,欲知異人之情
,盡可詢問之。決斷如何,憑兄自決,老夫自無說事。
  蔡澤看得一陣心跳,面色卻是平靜如常,很隨意地捲起羊皮紙塞入銅管,再將銅管丟進了
書案邊上的木函,悠然一笑:「先生入秦,欲商?欲居?欲遊?老夫或可助之。」
  「先遊。」呂不韋滿面春風地笑著,「或商或居,待後再說了。」
  「先生寄宿何處?」
  「長陽道涇渭坊。」
  「噢?」蔡澤不禁驚訝,「尚商坊豪闊客寓多矣!如何住了國人坊?」
  「欲知秦風,當知秦人。尚商坊雖在咸陽,卻非秦之真髓也。」
  「好!」蔡澤拍案笑道,「先生見識不凡,老夫便無須操持了。」
  「綱成君國事繁劇,不韋告辭也。」呂不韋說罷起身,肅然一個長躬,便逕自去了。蔡澤
欲待起身相送,卻見白色身影已經飄然過了池畔山麓,愣怔一陣,便重新拿出范雎書簡揣摩起
來,思謀一陣,便轉悠到池畔燕山上去了。
  范雎這封書簡卻是特異,且不說內中消息,單是這傳信方式便大是蹊蹺。依著商旅帶信規
矩,泥封銅管便意味著傳信者沒有打開過書簡。若是尋常書簡,蔡澤絕不會生出疑惑之心。然
則,這是事關未來君王權力的至大事體,其間有可能出現的權謀往往是匪夷所思!別個不說,
便是那個士倉,分明是范雎舉薦給安國君第六子嬴傒的老師,分明是一個與宮廷毫無瓜葛的橋
山隱士,如何便生出了一樁上書老秦王的奇事?驟然看到士倉上書,蔡澤如同吃了一記悶棍,
一切辭謝立嫡事務的理由都被無邊的疑懼淹沒了,甚至對范雎也生出了一絲隱隱地疑心––此
公莫非要借我之手有所圖?因了這份疑心,蔡澤對范雎的書簡只能不置可否,他要想想看看再
說。況且,范雎在書中恰恰提到了呂不韋,從語氣看,還頗為倚重。從其人言談辭色看,呂不
韋似乎不知書簡內容。然若果真不知,這書簡卻是如何捎來?莫非是輾轉相託?以范雎之能,
要給咸陽丞相府帶一書信原是輕而易舉,如何竟要輾轉託付這個呂不韋?而呂不韋若知曉此信
內容,而竟能安然面對,此人此事便是深不可測!
  誠然,嬴異人有了下落確實是個好消息。今番奉命操持太子立嫡,有了這個少年聲望頗好
而又久無音信的公子的下落,那個嬴傒便不再是唯一人選。只要有「擇」的餘地,對於蔡澤而
言,操持起來便有利得多,且結果無論如何,至少都可以對朝野有個公正的交代。然則,這個
嬴異人,卻不能輕易從這條途徑亮相。此間要害處,便在於范雎與呂不韋有無陰謀他圖?若有
陰謀,蔡澤寧可選擇邦交途徑去趙國查勘嬴異人,而不願通過范雎呂不韋之「消息」途徑聯絡
嬴異人。儘管范雎在書中已經言明只報消息,憑君決斷,蔡澤還是隱隱不安。畢竟,權力斡旋
中的言行不一是太多太多了。
  漸漸地月上中天,蔡澤終於想得明白,回到書房便立即做了一番調遣。清晨時分,兩騎快
馬便飛出了咸陽東門,一名商旅裝束的書吏也出了丞相府後門。
  次日晚間,蔡澤便接到了書吏密報:衛國商人呂不韋,確實住在長陽道涇渭坊的櫟陽客寓
,入住三日,只出門一次,無任何人拜訪;尚商坊的六國商人,大多不知呂不韋其人,只有楚
國大商猗頓氏的老總事略知一二,說此人根基在陳城,根本不會來秦經商。此後一連半月日日
密查,報來的消息都一樣:呂不韋每日出門踏街遊市,暮色即歸,從未與任何人交遊往來。
  便在此時,山東兩路秘密斥候快馬回程,密報了兩個消息:其一,范雎隱居河內王屋山,
逍遙耕讀,近年多病蝸居,無任何異動;其二,士倉已經離開了橋山,與一個叫做唐舉的士子
結伴周遊去了,連橋山的茅屋都燒了,並未查出任何「密士」蹤跡。蔡澤不禁大鬆了一口氣,
然一絲疑惑卻總是揮之不去––均無異常,難道是老夫杯弓蛇影了?思忖一番,蔡澤進了一輛
密封輜車,從後門轔轔駛出直奔長陽道而來。
  進得櫟陽客寓的車馬場,有侍者慇勤迎上,蔡澤說要拜訪呂姓客官,侍者笑道:「先生居
修莊,足下是第一位訪客,請隨我來。」便將蔡澤領到了最深處的一座庭院,方到竹籬院門,
便見一柱與人等高的白石上兩個斗大的紅字:修莊。蔡澤點頭讚歎:「客寓好風雅,竟有修莊
之名!」侍者謙恭笑道:「足下褒獎,愧不敢當。我寓定規:客官入住,可給自己居所命名,
我寓只刻石便是。」蔡澤原是計然學派,留心諸般民生流俗,聞言大奇:「如此說來,一座庭
院豈非便有諸多名號了?」侍者笑道:「客官命名,人走名留。後住客官若不滿前客所留名號
,便可重新命名;若中意於前客名號,便可在這柱名號石上刻得自己姓名,以示認可。」蔡澤
細看白石,左下角果然有「濮陽呂」三個小字,恍然笑道:「看來『修莊』名號,卻是這位客
官新立也。」侍者一點頭,便是一聲高呼:「修莊有客––」
  片刻之間,便聽院內朗朗笑聲,一人布衣散髮大袖軟履,從竹林小徑悠悠走來,分明便是
那個傳信商賈呂不韋,只目下看去,卻是比在丞相府多了一份消閒灑脫,全然不似尋常商賈那
般珠玉滿身。及至近前,呂不韋顯然有些驚訝,看了一眼侍者,竟沒有說話。
  「先生客人領到,在下告退。」侍者一躬,便轉身去了。
  呂不韋這才笑著一拱手:「綱成君布衣而來,不慮白龍魚服之患?」
  「這是秦國。」蔡澤一副為政者的自信,「走,進莊說話。」
  客寓庭院不大,卻是楊柳掩映綠竹婆娑,人行林間石板小徑之上,清風徐來,幽幽然毫無
濕熱鬱悶之氣,頓時神清氣爽。蔡澤搖著鴨步道:「足下所取修莊名號,卻是何典何意?」呂
不韋從容笑道:「荀子有言:內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則國不免危削。不韋
取荀子『修正』之說,命為修莊,尚請綱成君斧正。」蔡澤略顯矜持地一笑:「荀子此言,是
在稷下學宮論戰王霸之道時說的,其時老夫在場也。此言乃邦國理財之說,本意在勸人勸國:
要自省、改正對自己財富的用途,而不能總是圖謀佔有他人財富。否則,在國國危,在人人危
。能出此典者,必有兩處異於常人也!」呂不韋不禁笑道:「憑君論斷,兩處何在?」蔡澤站
住了腳步正色道:「擁巨萬財貨,讀天下群書。否則,絕然不能出得此典!」呂不韋哈哈大笑
:「一莊之名,在君竟成卦象,綱成君好學問也!」蔡澤卻是一臉板平:「無打哈哈,老夫所言
對也錯也?」呂不韋只笑得不停:「對也錯也,原在君一斷之間,我說卻有何用?綱成君請–
–」
  一路走來,過了竹林便見一片楊柳圍起三座茅屋,茅屋小院前一座掩在楊柳濃蔭下的茅亭
,茅亭下石案上一尊煮茶的銅爐,正悠悠然蒸騰出一片異香。蔡澤便是一拍掌:「好個修莊,
簡潔舒適,有品!」呂不韋笑道:「這是客寓最簡陋、最便宜、最僻背的一座庭院,我稍事收
拾了一番而已。」蔡澤連連點頭:「好好好,身在商旅,卻是本色自守。噫!你好棋!」話未
落點便大步搖到了茅亭下,盯著石案上的棋局不動了。
  「閒來無事,自弈而已,綱成君見笑了。」
  「黑棋勢好!」蔡澤目光依然釘在棋盤,「足下以為如何?」
  「不韋之見,倒是白棋略好。」
  「不不不,黑棋好!」說著一招手,「我黑你白,續下。」
  「也好。」呂不韋轉身啪啪拍得兩掌,茅屋中應聲飄來一個綠衫少女,便跪坐案前伺服那
尊茶爐了。呂不韋坐進了蔡澤對面便是一拱手:「請。」
  「噫!荊玉也!」蔡澤拈起一枚黑子打下,卻捻著兩根指肚驚歎起來。
  「好手!」呂不韋由衷讚歎一句,「這荊山玉非上手不知其妙,然若非酷好棋道之個中人
,指肚卻實在難有這般功夫!」
  「嘖嘖嘖!」蔡澤已經從棋匣中夾起了一黑一白兩子,對著午後陽光自顧端詳,「藍如海
天,紅如朝霞,合如七彩霓虹!上品也!」轉身又打下一子,「打得荊山玉,方不枉了老夫平
生棋藝,走啊!」
  呂不韋拈起白子悠然一笑:「綱成君贏得此局,我當輸君一副好棋。」
  「妙!」蔡澤拊掌大笑,「便博一采!不為居官受禮也。」
  大約半個時辰,蔡澤在黑白密交的棋盤上打下一子笑道:「最後官子,完了!」一伸腰長
吁一氣,端起面前茶水便呱地一聲吞了下去,「好茶!」呂不韋端詳盤面片刻,笑道:「我輸
大半子。綱成君果然聖手!」蔡澤哈哈大笑:「大半子麼?數數!」呂不韋笑道:「久在商旅,
不韋粗通算徑,略知心算之術,不用數。」
  「圍棋局數,足下可曾算過?」蔡澤立即跟了一句。
  「綱成君但說佈局基數,不韋試算之。」
  「好!見方三路,九子布棋,可演幾多局數?」
  「一萬九千六百八十二局。」呂不韋默默掐指,當即做答。
  「見方五路,二十五字布棋,可演幾多局數?」
  「八千四百七十二億六千八百八十萬九千四百三十局。」
  蔡澤目光一閃:「全盤三百六十一路布棋,可演幾多局數?」
  呂不韋低頭沉吟片刻,抬頭答道:「圍棋總局,無人算盡。依不韋算來,大約要連寫五十
個萬,才是大體數字。五十個萬字,便是用盡數元,亦無法計之。」
  「匪夷所思也!」蔡澤驚訝了,「若非當年聽墨家禽滑釐大師說過圍棋局數,老夫當真不
敢信這是一人當下算得!五十個萬呵,第九位才是萬億萬萬垓局。說說,如此浩渺局數,基本
算理何在?」呂不韋笑道:「這個卻不難:一路變三局,其後布棋無分橫直,增加一子,一律
乘三,增至三百六十一子時,依舊子子乘三,便是總局數。」蔡澤恍然一笑:「足下果是算經
高手,佩服!只是,老夫卻要討采了。」呂不韋爽朗大笑著一伸手:「綱成君請,西廂茅屋了
。」
  這茅屋卻是非同尋常,進門便是一片涼爽,分明便是三重茅草冬暖夏涼勝過磚石大屋的特
建「貴茅」。繞過一道本色竹屏,便是寬敞明亮的廳堂––青石板鋪地,中央大案上一方棋枰
,兩側各一方草墩;西側一具古琴,東側一座香案,細細的青煙猶在廳中繚繞;正面卻是紅木
大牆,兩枚碩大的棋子鑲嵌其中,白黑兩個大字生發著潤澤的亮色––棋廬!
  蔡澤矜持地點了點頭,便逕自搖到大牆下端詳起來:「黑白兩子玉石琢成,噫!這字,卻
是如何進去也?」呂不韋笑道:「此乃楚國製玉名家和氏第三代傳人之絕藝,剖玉刻字,如在
鏡中。」「鬼斧神工也!」蔡澤一聲驚歎,「足下識得楚國和氏?」呂不韋道:「呂氏商根在
陳,也算得楚商。和氏傳人作璧,只托不韋出手。」蔡澤恍然一笑,卻是欲言又止,卻搖到中
央棋枰前得意笑道:「看來,這副好棋便是老夫綵頭也!」
  「荊山常玉,如何做得綱成君綵頭?」呂不韋一笑,轉身便是啪啪啪三掌。須臾之間,便
有一名鬚髮雪白的老人推著一輛小四輪木車進了廳中笑道:「先生終是輸棋了。」呂不韋點頭
笑道:「西門老爹,十年綵頭,今日有主,大幸也!」蔡澤眼睛直眨:「如何如何?足下十年未
輸一局?」呂不韋便是一聲笑歎:「聖手者,可遇不可求也!」蔡澤嘿嘿笑道:「聖手不敢當,
天下弈者,老夫可居第三。」呂不韋驚訝道:「冠軍聖手,卻是何人?」蔡澤便是一臉正色:「
唐舉第一,士倉第二。老夫不及也!」呂不韋笑道:「依綱成君之見,不韋可算入流?」蔡澤
嘿嘿一笑:「論棋藝,足下大約在十座之後。論棋具,足下卻是冠絕天下!」呂不韋不禁便是
一陣大笑:「十座輸三聖,值也!綱成君,看看自家綵頭了。」
  蔡澤搖將過來。西門老總事打開了車面木蓋。呂不韋俯身車中,雙手捧出一個青銅鑲邊的
長方形木匣。蔡澤鄭重其事地接過,不禁一聲驚歎:「好重也!」端詳一番不禁又是驚訝,「
買櫝還珠,竟在今日?四顆海珠,這棋匣便價值萬金也!」呂不韋搖搖手笑道:「綱成君,棋
為聖人所制,啟迪心智,豈能以市人目光衡價?不韋曾於嶺南海濱伐木,助漁人打造出海大船
,漁人送我四顆大珠。若是上市買得,豈非有辱大雅也。」蔡澤哈哈大笑:「好!如此說去,
老夫便心安理得也!」
  說話間,西門老總事已經接過棋匣在車頂打開,從匣中先抽出了一方長方形棋盤。蔡澤正
在困惑,老總事兩手一板,棋盤便拼成了方形:棋盤為沉沉紅木,九星之位以紫銅條連線,盤
面便交織出一個光芒柔和精美絕倫的「田」字。兩函棋子卻是荊山精玉磨成,看去瑩瑩晶晶,
摸來溫潤圓柔,確是棋中極品。
  「幸虧一副棋具也,否則斷不敢受之。」蔡澤第一次臉紅了。
  呂不韋笑道:「好棋入聖手,物得其所也,綱成君何愧之有!」轉身便道,「西門老爹,
茅亭下擺得一席,為綱成君博采慶功!」
  片時之間,酒菜擺置妥當,兩人便在暮色晚風中對飲起來。說得一陣棋趣,蔡澤驀然想起
一般問道:「足下與范雎何時相識?」呂不韋道:「三年前,應侯辭相南遊,鴻溝尾巧遇魯仲連
夫婦。仲連本我至交,便邀應侯一起到陳城聚首。盤桓月餘,應侯便去了。」蔡澤目光一陣閃
爍,又道:「足下年來又見范雎,不知他境況如何?」呂不韋歉疚道:「陳城一別,與應侯只通
過一書,未及拜訪,不韋也是心下不安。」蔡澤眼睛驟然一亮:「范雎託你捎書,如何便沒有
謀面?」呂不韋笑道:「四月入秦,我在白馬津接到商旅同道捎來的書簡,應侯並未前來。」
轉身高聲道,「西門老爹,將書函拿來。」須臾,老總事將一方木匣捧來。呂不韋打開翻檢一
陣,拿出一支竹筒遞過:「應侯書。」蔡澤呵呵笑著打開,卻見羊皮紙上只有寥寥數語:「不韋
如晤:聞你商旅過秦,可帶我一書交蔡澤。但能脫得秦宮之累,我心安矣!兄若欲擴展商事於
秦,可告蔡澤助之,斷不誤事也。」
  「范雎信得老夫,足下如何信不得老夫也?」蔡澤板著臉將羊皮紙搖得嘩啦響。
  「綱成君何出此言?」呂不韋笑道,「是否在秦國經商,我得先踏勘一番再說。商旅之道
,並非朝堂有靠便可大成。若決意入秦為商,不韋豈能不求助於綱成君?」
  「好也!」蔡澤拍案讚歎一句,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不韋呵,可知應侯書簡所言何事
?」呂不韋搖搖頭:「書簡私件,不告不知。」蔡澤哈哈大笑一陣,竟是滿面紅光:「今日此酒
飲得痛快!來日老夫酬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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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0 18:22: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疑團廓清,蔡澤頓時精氣神大爽,著手謀劃入手路徑。
  立嫡雖則繁難,然根基卻只有一點:在諸王孫中遴選出真正的賢能之才。只要這一根基立
定,其餘的利害關涉自有老秦王殺伐決斷。但是,恰恰是遴選賢能這件事最難做,否則,老秦
王也不會讓一個統政丞相拋開政務來做此事。就實而論,此事難在三處:其一,以何尺度取賢
?也就是說,以何家學問為基準查勘考校?戰國之世,百家爭鳴流派紛呈,除了專攻經濟民生
(如農家水家工家醫家等)與玄奧之學(如星相家堪輿家陰陽家易家名家等)的諸多流派,其
餘「顯學」幾乎家家都是治世經國之學,其中最顯赫者便有法、儒、墨、道與王道之學,時人
號為「經緯五學」。雖說秦為法治之國,法家之學居地位顯赫,但以戰國求賢之道,卻從來無
分學派軒輊。當年秦孝公的《求賢令》便是範式,只求「能出奇計而強秦者」,而絕不限定學
派。自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用人之道更趨明朗––只要恪守秦法,無論所持何學!當年的
甘茂、魏冉是雜家,而今的蔡澤是計然家,都不是法家,卻都做了丞相。惟其如此,你便不能
限定某家某派之學為王孫考校之依據,但是,又不能沒有一個學問標尺,這便是第一難。
  其二,騎射劍術與軍旅之能者算不算賢才?對於君王,若是嫡子自然繼承,或某種無可變
易之大勢所既定,不學無術而又異常傑出的馬上國君大有人在,自不存在此等難事。然則,此
處要害恰恰是太子無嫡子,要在諸多王孫中遴選,這個難題便立即凸顯出來。秦國激勵耕戰,
朝野無不尚武,誰能說騎射軍旅之能不是幹才?偏偏是士倉打破了這個禁忌,直然上書老秦王
,斷言范雎初選的嬴傒「不堪國君之才」。老秦王決意重選,實際上便是肯定了士倉主張。但
是,老秦王畢竟沒有明詔,更沒有將嬴傒排除在備選者之外,這便成了一個實在的難題。
  其三,以何種方式遴選?論學論戰,對策應答,騎射較武,任官試用,組合考校,那一種
方式都牽涉到諸多方面。再說,太子嬴柱有二十六個庶子,十四男十二女,年齒懸殊,最大者
三十二歲,最小者八九歲。哪種方式能使王孫及其背後勢力都無可指責?這便是大大一個難題
。還有,公主在不在遴選之列?十歲以下的幼子在不在備選之列?仔細揣摩,竟在在都是棘手
難題。
  思謀得幾日,蔡澤竟是拿不出一個穩妥的方略,便決意先到太子府拜訪一番。
  軺車到得太子府門,尚未進得車馬場,門吏便將蔡澤軺車直接從側門車道領進了第二進大
庭院。蔡澤與嬴柱年歲相當,非但常常共商國事,更有著范雎與士倉的微妙關聯,來往便是頗
為相得。蔡澤下車,便徑直進了國事堂。
  「稟報綱成君:太子方才午眠,請稍等片時。」主管書吏迎上來便是一躬。
  「午眠?打實說,太子病了麼?」
  「綱成君,」主管書吏低聲道,「日前,太子從河西巡視回來便病倒了。」
  蔡澤再不說話,搖著鴨步便去了後園,到得大池邊柳林的大石亭下,果見嬴柱正靠在長大
的竹榻上閉目養神,身邊石案上一隻藥爐還裊裊飄著藥香。蔡澤一拱手笑道:「安國君,別來
無恙?」嬴柱頗艱難的坐起身一招手道:「你消閒了,我能無恙麼?坐了。」轉身對守著藥爐
的侍女一揮手,侍女便抱著藥爐走了。蔡澤坐進石案前關切道:「如何?是暑氣還是當真大病
?」「天磨我也!」嬴柱嘆息一聲,「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見勞便發,歇息便好。老樣子,
不說它也罷。」蔡澤歉疚笑道:「丞相府千頭萬緒,實在是不當勞你。君命如此,老夫奈何?
」嬴柱搖搖手道:「綱成君,我終是通了,此事也實在非你莫解。我勞事小,只要你能底定大
事,便是萬全也。」蔡澤滿面憂色地搖頭道:「難,難乎其難也!」嬴柱不禁呵呵笑道:「綱成
君說難,便是有譜了。」蔡澤故做神秘地一笑:「便算有譜,非得安國君從權,不能成事也。
」嬴柱霍然站起一拱手道:「君奉王命,誰敢掣肘!綱成君只說,是否要我搬出太子府迴避?
」「不不不。」蔡澤連忙搖手,「安國君只要通了,一切如常反是好事。只有一樣:王孫及其
教習,須得悉數聽從老夫號令。安國君與諸夫人,尤其諸夫人,最好不過問,不說情,以全老
夫公道之心。」
  「不是『最好』,是必須!」嬴柱板著臉,「此乃父王之命,綱成君何須鬆弛?那位夫人
敢壞大計,綱成君便找嬴柱說話!」
  「好!」蔡澤大笑,「安國君此時精神否?」
  「只說何事?」
  「召得幾位教習,老夫想與幾位官師先行議論一番。」
  嬴柱略一思忖,轉身便喚來府邸總管正色道:「家老聽好:自今日起,綱成君每來我府,
你便侍奉左右,奉命行事,若有違抗,我必嚴懲!」回頭對蔡澤一笑,「綱成君自己說了。」
見嬴柱如此認真,蔡澤便也不再推辭,當即吩咐對家老請各位教習到學館正廳,又對嬴柱慨然
一拱:「安國君養息便是,老夫去也!」
  學館在後園大池的西岸,臨水面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靜去處。蔡澤悠悠然搖到時,五位王
孫師已經在館廳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師為國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孫輩
的教習卻是官師私請––太子若無聘定的名士教習王孫,便可請太子傅官署派出「官師」教習
王孫;派出官師無法定官職爵位,俸祿依舊歸屬太子傅官署。這便是律法許可的官師私請。嬴
柱庶子眾多,請來的官師便有五位:兩位武道官師,三位學問官師。
  「參見綱成君!」五位官師一齊肅然做禮。
  「諸位入座便是。」蔡澤一拱手答禮,目光便巡梭了一圈,但見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髮
老者,依次兩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兩位精瘦黝黑散髮無冠不辨年齡的壯士,心下便明白了
八九分。蔡澤入得東廂獨座,便向對面一字排開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師,南座兩位武
師,可是?」
  「綱成君明察!」五人齊聲一答。
  「敢請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趙嶂,雲陽趙氏之後。」首座老者端嚴中有著幾分矜持。
  「在下相里軫,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頗為穩健。
  「在下莊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烏丹,西秦戎人,通騎射。」
  「在下孟明桓,郿縣人氏,職劍術教習。」
  雖是連珠報來,蔡澤也聽得明白,嬴柱所請這五個人還都有些根基來頭。老者趙嶂自稱雲
陽趙氏之後,顯然便是秦孝公時雲陽名儒趙亢趙良兄弟的後裔了。那趙亢被商鞅斬首,趙良說
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龍復辟一黨,又被秦惠王根除舊貴族時一併斬首。遭此重創,趙氏竟一直沒
有離開秦國,可見一斑。相里軫商山人氏,顯然便是墨家名士相里氏後裔。後期墨家在秦國朝
野名望頗大,天下呼為「秦墨」,這相里軫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莊塍北楚人氏,雖則不明源
流,然北楚歷來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誰能說這個莊塍與楚國當年的縱橫名士莊辛沒有關
聯?兩個武師也是不凡。西秦戎人歸秦已有三百年之久,烏丹能入國為太子傅官署武師,絕非
尋常。最後這個孟明桓報出郿縣,顯見便是郿縣「孟西白」子弟。郿縣孟西白三族向為秦國軍
旅名將淵藪,在朝在國更是盤根錯節,何能小視?
  「敢問趙師,王孫教習取何法式?」蔡澤根本不去理會心下諸般閃念。
  「稟報綱成君,」趙嶂中規中矩地一拱手,「王孫眾多,無法單獨課讀,無論男女,只以
長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兩班:十歲以上一班,十歲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
人以兩月為一週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餘一旬為學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孫公平受教也。」
  「好!人說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澤拍案讚歎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
選王孫之賢才三五人,入官歷練。以諸位官師之見,該當如何遴選?」
  廳中一時默然,三位文師誰不看誰,卻也都不說話。終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說
!拉到校場便見分曉。如何考校,但憑綱成君定奪!」烏丹立即跟道:「便是這般。孟明兄大
是!」蔡澤點頭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屆時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師沒個說
法?」
  「綱成君明察。」老者趙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學育人,以儒家為上。老朽之見,欲查王
孫之賢愚,便當考校詩、書、禮、樂、射、御六學,參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來,惟德才兼
備者可謂之賢,捨此無他也!」
  「趙師差矣!」相里軫立即接口,「儒家六藝,除射箭駕車兩門尚有實用價值,詩書禮樂
四學,與經邦治國幾無用處。考校此等學問,無異使王子王孫食古不化。而所謂德行,若以儒
家規矩,人道無異於虛、偽二字。以此選才,賢者何堪也!」
  趙嶂冷冷一笑:「此非論戰,只說如何考校。駁斥儒家,何勞足下?」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義。」相里軫口吻極是自信,「天下顯學,惟墨家秉持大義,節
儉自律,敬天明鬼,兼愛四海。其耕讀致用、營國建造、百工技藝、兵學攻防諸般學問,無一
不堪稱立國之本。若以墨學考校,高下立見!」
  「相里之說,未免偏頗也。」莊塍淡淡一笑,「墨家雖顯,實用之學亦高,然根基在野,
歷來自外於各國官府,號為『天下公敵』。只此一點,若以墨家為本,王子王孫便要人人自立
山頭,誰個卻想到邦國社稷之安危了?」
  相里軫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幾篇《尚書》,比文王八卦還老,莫非靠著
那物事便能保國安民了?」
  「豈有此理!」莊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學,萬世不朽,豈容輕慢!在下敢請綱成君主持
正道,懲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里軫哈哈大笑,「詆毀別家便危言聳聽,輪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
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說綱成君在場,便是秦王親臨,墨家論政之風依舊如斯!」
  「成何體統也!」趙嶂皺著白眉搖著白頭,「君子克己復禮,爾等如此偏狹,卻爭相為學
為師,天厭之!天厭之!」一言落點,相里軫與莊塍哄堂大笑,連兩個武師也跟著嘿嘿笑了。
  蔡澤學問博雜,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這「天厭之」一說,乃孔老夫子當年會晤衛侯夫人
南子,事後人疑老夫子與南子曖昧不清,老夫子情急無辭,便連呼「天厭之!天厭之!」一時
在天下傳為笑談。如今這老趙嶂急呼此辭,便大是不倫不類,蔡澤忍俊不住,便也跟著呵呵笑
了起來。不想老趙嶂卻是大為羞惱,黑著臉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綱成君放縱輕薄,老朽告辭
!」大袖一甩,便逕自點著竹杖去了。
  舉座愕然!良久,竟是沒有一個人說話。
  「好說好說。」蔡澤站起來呵呵笑著,「威武不能屈,儒家講究也,老夫子爭此一氣,也
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計較了。」
  「我等也不計較!」四位官師異口同聲。
  「這便好。」蔡澤笑道,「今日初議,雖無定則,卻也是暢所欲言。諸位儘管如常,屆時
老夫自有定見。」說罷搖著鴨步出了大廳,也不再見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莊庭院蟬鳴聲聲,更顯一片清幽。日色過午,呂不韋寬袍大袖散髮去冠,正在柳林小徑
逍遙漫步,西門老總事卻匆匆趕來,說綱成君已經在茅亭下等候了。呂不韋吩咐一句:「冰甘
醪。」便匆匆向袤亭來了。
  「不韋呵,好灑脫也!」蔡澤在亭廊下招手。
  「慚愧慚愧。」呂不韋大步進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勞綱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澤連連搖手,「人說丞相開府門庭若市,老夫終是領教了。你但想,吏員
二百餘時時穿梭,大臣不計數日日進出,看得你眼暈!能有修莊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來,做
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無事也!」說話間,蔡澤便解開腰間牛皮大帶,脫了長大官衣,摘了頭
頂六寸玉冠,輕衫散髮長吁一聲,「峨冠博帶者,不亦累乎!」
  呂不韋大笑一陣,指著亭外道:「綱成君且看,快活物事來也。」
  一個童僕推著一輛棉套覆蓋的兩輪手車,轔轔到了亭下,揭開三層棉套,一片瀰漫的白色
冷氣中顯出了一隻紫紅的木桶。蔡澤笑道:「冰茶麼?解暑佳品也!秦宮冰茶也是一絕,當年
秦惠王所創,這櫟陽客寓也做得了?」呂不韋從童僕手中接過一碗,捧給蔡澤,便是悠然一笑
:「品嚐一番再說了。」蔡澤接過,但覺入手冰涼,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紅透亮的汁液,一股冰
涼甘甜而又略帶酒香的氣息清晰撲鼻,說一聲好個冰酒,呱地飲了一大口,未及說話便咚咚咚
牛飲而下,喘息間大是驚喜:「再來一碗!」如此連飲三大碗,蔡澤額頭汗水倏忽間蹤跡皆無
,周身盡覺涼風颼颼舒坦無比,不禁驚訝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呂不韋笑道:「這是邯鄲冰甘醪,產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澤大惑不解,「老夫過邯鄲多次,也曾飲得幾回,只記是熱飲甘醪,如何
還有這冰甘醪?」
  呂不韋道:「冰甘醪者,並非僅僅冰鎮,而是特料特釀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鎮後原汁
原味,最是費事費力,店家尋常不甘賣人也。」
  「噫!」蔡澤愈發好奇,「莫非你買下了這家老店不成?」
  「不韋有酒,便得有店麼?」呂不韋道,「來,此刻亭下對弈,保你涼爽通泰。」
  看著童僕從車上拿下棋具擺置,蔡澤便是一搖手:「且慢,老夫還有兩句話。」呂不韋坐
到對面,笑著一點頭。蔡澤便道:「范雎書簡說,是你在邯鄲找到了異人下落,他境況如何?
」呂不韋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過後,我派家老打問一番,便給了應侯一
封書簡。」蔡澤的燕山大眼不只斷地撲閃:「你與平原君有交?」呂不韋笑道:「幾宗生意往來
,兌金須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澤恍然點頭:「不韋便說說,家老打問得異人境況如
何?」呂不韋笑道:「諸事紛雜,我已記得不甚清楚,還是讓家老自己說了。」回頭便對亭外
童僕吩咐道,「請家老過來。」
  片刻間,老總事匆匆到來。呂不韋道:「西門老爹,綱成君詢問那個秦國人質境況,你便
說說。」西門老總事便對著蔡澤深深一躬道:「稟報綱成君:老朽曾請先後看護公子的三個趙
軍百夫長飲酒,打問得清。秦趙上黨對峙期間,異人公子被軟禁居所,處境艱難;長平大戰後
,趙人復仇之勢洶洶,平原君便將異人公子轉移到巨鹿軍營,備受折磨;六國勝秦後,異人公
子重回邯鄲,看守有所鬆動,漸漸地有了些許走動。今春離開邯鄲時,老朽聽得坊間傳聞,說
信陵君與秦國質公子異人論戰兵法,甚是相得。邯鄲國人議論紛紛,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
句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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