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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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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33:15 |只看該作者
  「亭長之治不像官署,倒像是江湖風塵之門派了。」
  「大人有所不知。」劉邦幾分詭秘又幾分嬉戲地眨著亮閃閃的細長眼睛笑道:「殺豬殺尻
子,各有殺法。鄉野吏員僕役都是粗人,老二老三一吼叫,又豁亮又明白。我若腆著肚子板著
臉,官腔叫傳郵吏,叫庖廚,叫馬嗇夫,不說我煩,粗人聽著也不給勁!有的你叫幾聲他還木
著,不知道是叫他。所以呀,索性老大老二老三。嗨!粗是粗,管用!大人可去打聽,俺劉邦
做亭長幾年,沒出過一件差錯。」
  「好好好,管用便好!」白胖黃衫人也爽朗地笑了。
  「亭長倒是個人物也。」黑瘦黃衫人罕見地說了一句。
  敘說得片時,亭長劉邦將兩位官賓安置到了最靠近後院的兩間大房子,說這裡又涼快又幽
靜,是亭院最好的住處。白胖黃衫人打趣笑道:「你說最好便最好?安知你不會留著最好的房
子給大官住?」劉邦哈哈大笑道:「大人呵,留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貨!劉邦要那樣,還不
叫唾沫星子給淹死了?我這泗水亭,統共十三間賓客房,誰來了都盡最好的安頓,不獨對大人
。說白了,誰來得早誰住得好。要是只剩最後一間,賓客不滿意,我便給他加派個亭卒侍奉,
賓客還是高興。所以呀,人都說,劉邦安房間,人人都喜歡!大人你說,目下天氣大熱,一個
賓客沒有,我能將最好的涼快房間空著麼?」白胖黃衫人聽得饒有興致,對黑瘦黃衫人笑道:
「這劉亭長是個好商人也!賣貨不惜售,揀好的出手,剩一個不好的,還給你額外好處。有道
理有道理,理財經事之道也!」黑瘦黃衫人淡淡一笑道:「夜來小酌一番,亭長意下如何?」
劉邦立即爽朗地一拱手:「在下高攀!兩位大人只管歇息,一切有我。」
  暮色時分,河畔亭院清風習習。
  劉邦將酒案設在了庭院正中。兩位黃衫人一進庭院,不約而同地說了聲好。院中大青磚地
面已早早用清水澆潑過幾次,三方蘆席三張木案,整齊潔淨又空闊通風,耳聽流水蛙鳴,目望
朗星明月,實在是難得的天成村野意趣。案上酒食,卻是久負盛名的泗水青魚、粳米飯團、蘭
陵老酒。兩位賓客一來,劉邦就一拱手笑道:「這魚是我下水撈的,米是自家人送的,酒是我
買的,全與官錢無涉。兩位大人放心吃喝,秦政奉公守法,在下還是明白的。」白胖黃衫人笑
道:「吏員住驛站,自家補錢便可請客。說好的我等補錢,如何便要你自家勞作了?」劉邦呵
呵笑道:「常在水邊走,謹防打濕鞋。亭吏亭卒十幾個,我得自家乾淨才是嘛。」黑瘦黃衫人
不禁拍案讚嘆道:「好!奉公守法,亭長有大明!」
  說話間三人邊飲酒邊說話,漫無邊際說開去了。兩位黃衫人問民生,問風習,連養魚之法
也問了。劉邦事無不答,答無不清,獨特的痞氣語言又多見諧趣,院中陣陣笑聲不斷。只說到
養魚事,言語利落的劉邦顯得吭哧起來,紅著臉說叨不清,末了索性爽快道:「不瞞兩位大人
,劉邦農作不精,老父不待見,老罵我痞子一個。我能出來混事,就是吃了農作不精的虧。慚
愧慚愧!」黃衫人不禁揶揄道:「如此說來,劉太公倒是慧眼識人了?」黑瘦黃衫人卻搖手笑
道:「無妨無妨。人各有長,足下做亭長,當得一個能才!」劉邦大笑道:「大人見識,顯是比
我那老子強多也!」話未落點,三人一陣大笑。
  片時之後,兩位黃衫人不期然說到了民田土地,一口聲稱讚泗水郡物產豐饒魚米之鄉,說
若能在此建造一座數萬畝桑園,定然於國家大利。劉邦一聽,臉上便有了陰影,連忙問兩位大
人是否為此而來。白胖黃衫人沉吟道:「亭長脾性可人。我等也不相瞞:我等乃少府吏員,特
為查勘皇室桑園而來。」「噢?大人不是穎川郡吏?」劉邦的目光驟然閃爍起來。「這是少府
令牌。」白胖黃衫人拿出了一面手掌大的銅牌一亮,月光下少府令三字赫然在目。見劉邦連連
點頭,白胖者收起令牌道:「我等前來查勘泗水郡山川田土,欲在此地遴選數萬畝田園,為皇
室建造一處桑麻苑囿,以供尚坊製作絲綢。亭長若能襄助,也算一功了。」
  「敢問兩位大人,皇室何以要在泗水郡佔地?」
  「人言泗水郡荒田多多,無人耕耘––」
  「哪個鳥人胡說!」劉邦猛然一拍大腿,臉色顯然陰沉了。
  「亭長是說,泗水郡沒有荒田?」
  「豈止沒有荒田––咳!不說也罷,誰佔不都一樣?」
  「公事官話。亭長何須顧忌?」
  「這天下事也是奇了!」劉邦憤憤然道:「分明是民田流失,可上有一層流水,誰也看不
見那條地河!分明是耕田照常,可人卻說土地多有荒蕪!分明是民失田產,淪為傭耕與販夫走
卒,可人卻說泗水豐饒民眾富足!鳥!誰說得清?」
  「所謂地河,敢問其詳。」
  「不能說也!」劉邦搖頭:「再說,我說了你信麼?」
  「唯見真相,如何不信?」
  「你便信了,又有何用?那是通海地河,你能填平了?」
  「精衛尚能填海,況乎國家?」黑瘦黃衫人目光驟然大亮。
  「除非,兩位大人有通天之路。否則,只怕劉邦白搭進去了。」
  「亭長請看,此乃何物?」黑瘦黃衫人從腰間抽出了一方物事,直抵劉邦案前。劉邦定睛
端詳,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幽幽月光之下,一方黃金鑲黑玉的令牌爍爍生光,中央黑玉上「
帝命」兩個白字赫然入目!劉邦死死盯著令牌一動不動,額頭汗水驟然涔涔流下。片刻之間,
劉邦霍然起身一揮手:「走!我帶兩大人去見一個人,保你清楚!」白胖黃衫人猶疑笑道:「夜
半三更,方便麼?」劉邦道:「不遠。白日還不定能見到人。走。」黑瘦黃衫人一拱手道:「亭
長豪傑之士也!我等信了,走!」劉邦領著兩位黃衫人大步出門,一邊高聲道:「老二!招呼
著,有人找我,就說到縣府公事去了。」傳郵吏大步匆匆過來道:「明白!大哥只管去,一切
有我!」
  星月幽幽,一隻小船悄無聲息地順水漂向了沛縣城。
  小小船艙中,白胖黃衫人低聲道:「亭長,是到民戶查訪麼?」坐在艙板上的劉邦頗神秘
地嘿嘿一笑:「民戶查訪須一個一個問,累你流幾鼻子淚還費時耗日。我帶兩位大人去一個地
方見一個人,一次查清。」白胖黃衫人一笑:「一次查清?劉亭長未免大言過甚了,既是地河
,官府也沒此等賬冊。」劉邦一笑:「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有人敢做,就有人知道。既有地
河,就有神工。兩大人但放寬心,保你一個鐵證如山。」
  船到沛縣西門。劉邦吩咐水手靠在岸邊,自己一步跨上岸去了。片刻劉邦回來,便見城門
下水柵已經悄悄打開,小船從水門輕盈地划了進去。進城泊好船隻,三人棄舟登岸,曲曲折折
便向一條小巷走來。在一座低矮堅固的石門前,劉邦舉手叩門三響,而後便耐心地等候著。片
刻間大門輕輕地吱呀一聲,一個女人開門驚訝道:「呀!果真劉大哥!快進來。」劉邦卻側身
一拱手:「兩位大人請。」兩黃衫人道一聲多謝,舉步跨進了門檻。
  女人關門後快步趨前,一邊向亮燈的正屋喊道:「劉大哥來了!」隨著女人話音,屋內有
男子高聲答應,隨即一個中等身量的微胖身影快步出門笑道:「劉大哥鼻子好長也,如何便聞
到我剛弄到的老酒了?呵,兩位是?」劉邦一拱手笑道:「老二,這是少府兩位尚書大人,言
語投機,高朋新友!」白胖黃衫人忍住笑一拱手道:「張蒼。夜來叨擾,敢請見諒。」微胖主
人謙和地拱手笑道:「沛縣功曹蕭何,見過兩位大人。」
  「走!家裡坐,老二有好酒好茶!」
  劉邦彷彿是在自己家中一般,熱情豪爽地禮讓著客人。進入正屋,主人蕭何禮讓客人坐定
,方才開門的女人已經捧著大盤斟來了涼茶。蕭何笑道:「此乃震澤春茶煮的,清涼敗火,多
飲無妨。」女人是一個溫潤賢淑的少婦,嫻雅有度地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兩大人先飲茶,我與老二在後屋說幾句話。」
  劉邦向兩位客人一拱手,然後拉著蕭何便去了後屋。兩黃衫人打量著這間小廳,同時微微
點頭讚許。廳中除了三方几案,便是四個特大的竹製書架,竟然碼滿了簡冊。顯然。這個豐厚
慈和的縣吏,定然是個頗有學問的能吏。便在這片刻之間,劉邦蕭何從後屋走了出來,蕭何手
中還捧著一個不算小的鐵箱。蕭何將鐵箱放到黃衫人案前,微微一笑道:「尚書大人,這是泗
水郡民田暗中買賣之大要,雖算不得明細,卻也有八成憑證了。」
  「八成憑證?」白胖黃衫人顯然是發自內心的驚訝了。
  「此等買賣,已經遍及楚地了。」蕭何淡淡緩緩的語調中顯然蘊藏著一種幽深的鬱悶,打
開鐵箱,拿出了厚厚一大本黑乎乎的劣質羊皮紙大書,從那新舊不一的書脊縫製針線上可以看
出,這本大書是反覆拆裝的。蕭何又捧起鐵箱反轉一扣,一大堆寬大的竹簡嘩啦傾倒在案上。
蕭何指點道:「兩大人且看,這本賬冊是田產交易目次,這堆寬簡是少許密契。整個泗水郡,
民田流失總數大體在百萬畝上下,佔全部民田的七至八成!」兩黃衫人一時驚愕,打量著一大
堆聞所未聞的物事默然了。黑瘦黃衫人拿起了一支寬大竹簡,面色沉鬱地端詳著。竹簡只有兩
行字,比尋常買賣田產的書契簡約了許多。
  民周勃賣田百六十畝於項氏勃戶以田主之名為傭耕
  不告官不悔約若有事端殺身滅族
  年青的黑瘦黃衫人緊緊握著竹板的大手微微顫抖著,喉頭絲絲喘息著:「這位周勃,兩位
熟識?」劉邦憤憤道:「豈止熟識?不是蕭何兄弟,周勃早餓死街頭了!耕田全被強買光也,
了無生計,只好給人做喪葬吹鼓手!」說著拿起了一支竹板:「看!還有這個樊噲,地賣光了
沒法活,只好屠狗賣肉,整日混個肚兒圓都難!一家老小更是半饑半飽!不說了不說了,黑殺
人!」
  「冒昧一問,足下一介小小縣吏,何以能搜羅到如此多秘事?」
  見白胖黃衫人似有疑慮,那個沉靜的蕭何冷冷一笑,眼中突然閃射出奇特的光芒道:「秘
事?對你等廟堂大員而言,是秘事。對村夫,對縣吏,則是大太陽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蕭
何不過有心,記下了聽到見到的每一筆賬而已。你若還想細究,蕭何可以給你講幾千幾百個血
淚故事。」
  黑瘦黃衫人離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功曹真天下良吏也,後必有報。」
  蕭何連忙也是一躬:「在下在民知民而已,豈有非分之想哉!」
  劉邦一捋短鬚笑道:「大人,你說皇帝能堵住這道地河麼?」
  「亭長慎言。」白胖黃衫者臉色頓時一沉。
  「大人且莫多心。」蕭何道:「我等決不會對他人言及的。便是今日之事,若非劉亭長親
來,蕭何絕不會和盤托出。大人,對劉亭長,對在下,這都是殺身之禍也。我等一念,無非盼
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溫飽也!––劉亭長,也是被奪地之家––」
  「如何如何,亭長家的地也奪?」白胖黃衫人又是一驚。
  「亭長?嘿嘿,在項氏眼中連條狗都不如!」劉邦憤然拍案了。
  「劉亭長也是有苦難言也!」蕭何一嘆:「劉家原有兩百餘畝好田。亭長父親劉太公,是
十里八鄉間聞名的忠厚長者。因了這泗水郡的彭城六縣原本是項氏封地,那項燕雖則戰死了,
可兩個公子項梁、項伯都在,數千族人尚在,財力根基尚在。項氏家老帶著一班當年的私兵,
喬裝成商旅專一在舊封地購置田產。誰若不從抑或報官,利劍便在身後。幾年前,項氏商旅逼
著亭長老父劉太公賣田,用二十個舊楚金幣,強買去了劉家二百餘畝好田––那時候,亭長還
是個浪蕩子。家道中落,他才不得不出來謀個小吏做了。否則,飯也沒處吃了。」
  「我要是皇帝,非滅了項氏!」劉邦面色鐵青一拳砸案。
  黑瘦黃衫人慨然一嘆:「害民老世族者,長久不得也!」
  劉邦道:「兩位大人,入秋時節,我要領泗水郡幾百人去咸陽服徭役。若還須得找我,就
到民佚營。要證據,劉邦蕭何包了!」
  白胖黃衫人一拱手道:「記住了!兩位善自珍重,莫被人黑了。」
  劉邦哈哈大笑:「黑我?我不黑他算他運氣也!」
  黑瘦黃衫人一拱手正色道:「亭長,我本欲親帶這等憑證上路,又恐保管不便。我意,公
事路徑更穩妥。我將這個鐵箱用官印封定,敢請亭長派傳郵快馬專送咸陽廷尉府如何?」
  劉邦離座慨然一拍胸脯:「絕保無事!出了事我劉邦第一個被黑!」
  蕭何笑道:「劉季善結交,有一好友名夏侯嬰,是我縣車馬吏,最是與劉季相愛。若派此
人充亭卒飛馬,最是可靠。」劉邦大笑道:「都叫你兜底了,借人跑公事,我想落個能事吏都
不行了!」四人一陣笑聲,黑瘦黃衫人朗聲道:「亭長得人,自能成事。好,此事交給你了!」
  白胖黃衫人立即動手歸置大書竹簡。蕭何又拿來幾塊舊布將鐵箱內四面塞緊,鐵箱合上猛
力一搖,一絲聲息皆無。白胖黃衫人從隨身皮袋中取出一條柔韌的寬帶皮條,將鐵箱渾然裹定
;又拿出一個小皮盒,挖出一大塊封泥將箱鎖封成一個略顯凸起的渾圓。黑瘦黃衫者掀開腰間
皮盒,取出一方小銅印,不輕不重地摁在了鎖頭封泥上。蕭何一瞥,目光大亮,在劉邦耳邊輕
聲說了一句。劉邦卻是只盯著封泥目光發直。黑瘦黃衫者渾然不覺,解下短劍一摁劍格,劍身
驟然彈出,劍根處竟鑲有一隻長條玉印!黑瘦黃衫人一振劍身,玉印正在掌心之中,向印上一
哈熱氣,便向箱蓋寬皮帶壓下。待玉印抬起,赫然一排紅字撲入眼簾––天字密事失者滅族!
  「嘿!」劉邦一拳砸在了手心。
  五更雞鳴,天色最黑的時分,小船悄無聲息地漂出了沛縣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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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扶蘇張蒼一到函谷關前,便被撲面而來的悲愴驟然淹沒了。
  函谷大道兩邊,擺放著無邊無際的祭品香案,飄動著瑟瑟相連的白布長幡。關前垂著一幅
與關山等高的輓詩,戰車大小的黑字兩三里外便觸目驚心,上云「國維摧折」,下云「長城安
在」。扶蘇大驚,立即飛馬函谷關將軍幕府。將軍說,旬日前南海郡飛來快報,武成侯王翦、
淮南侯蒙武病逝嶺南,靈車將從揚粵新道北上,從函谷關進入老秦。消息傳開,秦中軍民大為
傷慟,三五日間紛紛聚來關前路祭––扶蘇尚未聽完,兩腿一軟兩眼一黑便跌倒案前。片時醒
來,見張蒼淚流滿面地抱著自己,扶蘇霍然站起一拱手道:「敢請先生先回咸陽稟明父皇:扶
蘇前往揚粵新道,護送武成侯靈車回秦!」張蒼稍一猶豫,對旁邊的函谷關將軍說了聲敢請將
軍護衛長公子,便匆匆上馬西去了。扶蘇與函谷關將軍會商片刻,兩人立即分頭行事。函谷關
將軍點兵的時刻,扶蘇在幕府換了應有裝束,又草草用了些許飯食,率領著五千整肅的甲士隆
隆南下了。
  兩日兼程,扶蘇軍馬抵達衡山郡的雲夢澤北岸。等候兩日,終於看到了茫茫碧藍的大澤中
自帆白幡交織成白茫茫一片的船隊,當「蒹葭蒼蒼」的悲愴秦風從船隊飄來的時候,扶蘇與所
有的將士都痛哭失聲了。靈柩登岸時,船隊將士與岸上將士哭成了一片。不期天公傷慟,滂沱
大雨山水昏黑,將士們的淚水歌聲與大雨驚雷融合成了驚天動地的輓歌。護送靈柩北上的桂林
將軍趙佗與扶蘇素未謀面,兩人相見,卻在大雨中抱頭痛哭了。
  當晚會商北上,扶蘇說南海將士缺乏,勸趙佗率軍返回。趙佗卻說,南海將軍任囂受武成
侯臨終囑託,將各方大事均已安置妥當,交給他三千將士,教他一定要護送兩老將軍靈柩安然
抵達咸陽,自己不能回去。扶蘇不再勉強,便問起了護靈諸般事宜。趙佗說,武成侯遺言,蒹
葭蒼蒼之秦風,幾已瀰漫成南海將士的軍歌,他若北上回秦,必以這支秦風相伴,使他魂靈仍
在南海將士之間。趙佗說得泣不成聲,扶蘇聽得淚如雨下,一切都在無言的傷痛中確定了。
  次日清晨,扶蘇與趙佗率領著的八千甲士護靈上路了。
  當先一輛三丈餘高的雲車,雲車垂下一副輓詩,高懸一面秦軍大纛;輓詩右云「南海長城
,楚粵柱石」,左云「六軍司命,華夏棟樑」;那面迎風獵獵的黑色大纛旗上,上一行白色大
字「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中央四個斗大的白字「魂歸故土」;雲車之後,趙佗率三千
南海步軍開路,人手一支兩丈餘長矛,每支長矛上都挑著一幅細長的白幡,白茫茫如大雪飄飛
;南海步軍之後,是兩輛各以六馬駕拉的巨大靈車;靈車之後,是扶蘇率領的五千護靈騎士,
人各麻衣長劍挺立,黑森森如松林無垠。靈車轔轔行進在寬闊的林蔭馳道,蒹葭蒼蒼的秦風歌
聲悠長連綿地迴盪著。一路北上,道中商旅停車駐馬,四野民眾聞聲而來,肅穆哀傷遍及南國。
  靈車一人函谷大道,頓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汪洋路祭。幾乎整個關中東部的老秦人都擁出
了函谷關,白幡遮掩了蒼蒼山林,哭聲淹沒了隆隆車馬。王翦蒙武的名字,老秦人是太熟悉了
。舉凡老秦人,莫不以為王氏蒙氏乃大秦河山的兩大柱石,王翦、王賁、蒙武、蒙恬,這父子
四人幾乎便是老秦人心目中永遠佇立的巍巍銅像,忽然之間,如何便能沒了?秦人自古尚賢敬
功,即或有了孝公商鞅變法,老秦人還是常常念叨起良相百里奚,還是常常唱起那首悼亡的《
黃鳥》,時不時想起被穆公殉葬的子車氏三賢。而今,兩座大山一齊崩塌,老秦人如何不痛徹
心脾。老人孩童男人女人農夫商賈巫師名士,能走路的都來了。人們都要在大秦第一功臣的靈
柩回歸故土的第一時刻,用熱辣辣的情懷擁抱老秦人的英雄烈士。淚眼相望的關中父老們,爭
相傳頌著武成侯與南海秦軍的秦風故事。多有子弟進入南海軍旅的家族,更是舉族扶老攜幼而
來,一路吟唱著那首思鄉情歌,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捶胸頓足了。當靈車軍陣緩緩進入函谷關城
的那一刻,佇立在關城女牆的三萬餘秦軍將士齊聲唱起了秦風,漫山遍野萬眾呼應,唱到「所
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時,悲聲大起,關山嗚咽,所有的老秦人都哭了––
  悲傷的扶蘇,更多地擔心著父親。
  扶蘇知道,父皇最是敬重愛惜功臣。舉凡能才,父皇無不與之迅速結成篤厚的情誼,且從
來不去計較那些常人難以容忍而名士又常常難免的瑕疵與狂傲。山東老世族攻訐父皇,說秦王
用人時卑躬屈膝,不用人則殘忍如虎狼,這便是當年尉繚子說出的那句話「少恩而虎狼心,居
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然則,李斯也好,尉繚子也好,頓弱也好,鄭國也好,姚賈也
好,王次仲也好,茅焦也好,淳于越、叔孫通、周青臣一般博士也好,無論哪個山東名士,只
要親見了父皇且與父皇相處幾日,則無一不對父皇感佩有加,甘為大秦忠誠效力,數十年無一
例外。人固可一時一事偽善之,然則數十年面對接踵而來的英雄名士,始終如一地敬重結交,
偽善為之,豈非癡人說夢!所以如此,在於父皇從不猜忌用事之能臣,從來沒有過某功臣功高
震主之狐疑。文臣如王綰李斯,武臣如王翦蒙恬,此四人堪稱帝國四柱,然父皇卻無一不與之
情同摯友。即或有政見分歧,只要不涉及根本性長策大略,父皇從來都是豁達處置,誰對聽誰
,決不以王權強扭政事。唯其如此,父皇親政二十餘年,秦國僅僅犯過一次大錯,那便是逐客
令事件。然則即或是逐客令,父皇幾乎也是閃電般收住了腳步,立即召回了李斯,並從此以李
斯為用事重臣。而自滅六國大戰開始以來,父皇在雷電風雲變幻莫測的天下大決中,堪稱沒有
一次根本性失誤。所以能如此驚人地明斷決策,其根本之點,便是父皇敬重能才信任功臣,真
正地做到了群策群力。此間的滅楚之戰牽涉出的人事格局,堪稱典型。滅魏之後,因王賁崛起
,父親生出了大用年青將領之心,是以讚賞李信的勃勃雄心與二十萬伐楚的方略,而擱置了王
翦的六十萬方略。及至李信兵敗,父親立即大徹大悟,非但全力起用王翦,將舉國大軍交於王
翦,且徹底排除了軍功衡平的想法,滅國大戰再未交於任何未曾統領過大軍的年青將領。從此
而有王翦滅楚,王賁斬除燕趙根基並最後滅齊,而有王翦滅三國,王賁滅兩國的王氏巨大軍功
。耐人尋味者,縱然是父親少年摯友的蒙恬上將軍,也沒有滅國之戰,而始終扛著風雲難測的
九原邊患。凡此等等,皆在一個根本理念,便是父皇處置根本大事上力求以最可靠統帥決戰國
家命運,而不以國家命運輕易弄險,輒有挫折,則立即悔悟。這一切,事後看來似乎是那麼簡
單,然身處其中,卻絕非易事。便是被諸多名士們尊崇的夏商周三代聖王,其對能才功臣之殺
戮也是屢見不鮮;春秋戰國之世,各國殺戮功臣遺棄能才,更是連篇累牘地發生著。即便是父
皇之前的秦國,也有過車裂商君、棄用張儀范雎、逼殺白起的恥辱事件。獨有父皇親政之後的
秦國,除政見根本兩端的呂不韋被父皇逼殺(賜死),此後沒有一個功臣出事;縱然是父皇稱
帝,連藉機貶黜功臣的事端也沒有發生一件。可以說,始皇帝之秦帝國,其人才之雄厚之穩定
,足以傲視千古!
  忽然之間,棟樑摧折,父皇挺得住麼?
  靈車在關中整整走了三日三夜,進入咸陽,反倒平靜了。白茫茫的輓幛長幡淹沒了寬闊的
正陽大道,數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滿了每家門前。舉凡青壯都趕到了十里郊亭,城門內外與大街
小巷則聚滿了默默飲泣的老人婦孺。扶蘇護持著靈車進入太廟外松林時,遠遠便看見了郎中令
蒙毅率領的皇室儀仗,看見了巍巍石坊前顫巍巍走來的父親。那一刻,扶蘇心頭猛然一陣絞痛
,眼前一黑便從馬上栽倒下來。直到夜來甦醒,扶蘇眼前仍然死死地定著那個驚心動魄的瞬間
––四十歲出頭的父親,竟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兩鬢如霜鬚髮灰白的老人!
  「長公子,兩老將軍的靈柩無差,已經進了太廟冰室。」
  扶蘇是在張蒼的溫聲細語中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問:「目下何時?」張蒼說:「堪堪二
更。」扶蘇霍然坐起,叫一聲備車,便要進皇城探視父親。張蒼連忙攔住,說皇帝有口詔:扶
蘇自請護靈,殊為可嘉,養息復原後再議國事。正在此時,趙高來了,說皇帝陛下問長公子有
無大礙?見趙高雙眼紅腫,扶蘇忙問:「父皇目下如何?」趙高吭哧著說:「陛下剛剛從太廟冰
室回來,又進了書房,連晚湯都沒進,沒人敢勸。」扶蘇問:「蒙毅也不勸阻?」趙高說:「陛
下已經叫郎中令守靈了,說在王賁蒙恬趕回之前,蒙毅專一守護靈柩。」扶蘇一聽,當即在張
蒼耳邊低語了幾句,轉身對趙高一揮手道:「走,我進皇城。」趙高吭哧著不知如何應答,扶
蘇已經大步出廳登車去了。趙高恍然大悟,二話不說連忙趕了出去。
  東偏殿密室,嬴政皇帝正在召見將軍趙佗。
  趙佗稟報說:兩位老將軍,病逝得都很意外。蒙武老將軍是在巡視閩越的回程中,一夜長
臥不起,卯時過後軍務司馬進帳探視,老將軍已經沒有了氣息。武成侯王翦,則更是出人意料
。四月末的那日,暮色降臨時,河谷軍營又響起了思鄉的秦風。趙佗額外補充了幾句,說自從
五十萬成軍人口下嶺南,尤其是有了那數萬女子南下,將士們大多都有了妻室家園,許多將士
還與南海人成婚,軍營是大大地穩定了。然每逢早晚,將士們還是遙望北方,一起唱那首思鄉
情歌,雖沒有了原先那般激越淒苦,卻也是遙望北方思念悠悠。趙佗聽中軍司馬說,就在那晚
,河谷歌聲方起,武成侯便默默流淚了。武成侯走出了幕府,中軍司馬連忙帶著幾名護衛軍士
跟去。武成侯卻罕見地大發雷霆,誰也不許跟隨。一個多時辰後,中軍司馬放心不下,還是帶
著幾名護衛去了河谷。月光下搜尋了許久,衛士們才在一片山坡椰林的茅亭下,發現了已經沒
了氣息的武成侯。趙佗說,那片椰林,那座茅亭,正是當年陛下與武成侯最後會談的所在。後
來,隨軍的老太醫說,自從皇帝那年北歸,老將軍的怪魚殘毒便時時發作,老太醫多次要直接
稟報皇帝,都被老將軍事先發覺截下了。此後,老將軍嚴令幕府將士吏員,敢有私議或洩露他
病況者立斬無赦––
  「陛下,這是武成侯除日常起居之外的全部遺物。」
  看著案頭一方銅匣,嬴政皇帝眼簾一垂,大滴淚水啪嗒打上了衣襟。默然片刻,嬴政皇帝
終於開口了,平靜中帶有幾分肅殺:「趙佗,朕問你幾事,須得如實作答,不得有絲毫虛假。
即或善意,也不得虛言。你可明白?」
  「末將明白!絕無虛言!」
  「第一宗,任囂將軍體魄如何?有無隱疾?」
  「稟報陛下:任囂將軍體魄大不如前,隨軍太醫說是水土不服所致。」
  「有無就地治癒可能?」
  「有。然得靜養,不能操勞。兩老將軍一去,任將軍已經瘦成人乾了––」
  「第二宗,軍中大將,體魄病弱者有幾個?」
  「除卻任囂將軍,皆是年青將尉,沒聽說誰有病。隨軍老太醫最明白!」
  「第三宗,士卒軍兵死傷如何,可曾有過瘟病流行?」
  「稟報陛下:我軍從淮南一路南下,抵達南海、桂林、象郡,歷時半年餘;開始水土不服
者尚多,拉肚子成風。過五嶺之後,便日見好轉。抵達南海三郡,大多將士水土不服早沒了,
吃甚都沒事!陛下那年去時,也曾親眼看見,除了黝黑精瘦,加想家,其餘沒有異常!畢竟,
南海三郡也是山美水美吃喝美!」
  「好。第四宗,你自覺體魄如何,有無隱疾?」
  「稟報陛下:末將願受太醫署勘驗!」
  「朕要你自家說,自家身子自家最明白。」
  「是!末將堅如磐石,從無任何隱疾!隨軍太醫說,末將不知藥味!」
  「好。第五宗,南海大軍,軍心穩定否?」
  「陛下––這,這是––」
  「照實說。」
  「陛下!」趙佗一聲哽咽撲拜在地:「南海秦軍老秦人,何變之有啊!」
  「將軍請起。」嬴政皇帝頗見艱難地扶起了趙佗,又靠上了坐榻,看著哽咽拭淚的趙佗良
久無言。終於,嬴政皇帝輕輕嘆息了一聲,坐正身子肅然道:「將軍心下責朕多疑,朕無須計
較也。朕今日要說的是,天下大局尚未安寧,山東之復辟暗流依然洶湧。當此之時,數十萬老
秦軍民長駐南海三郡,實則是老秦人去做南海人也!也是說,老秦人為華夏,挑起了融合南海
這副重擔。若有變故,朕心何安?非朕不信父老兄弟也,時勢使然也。將軍本秦人,然多在軍
旅,未必清楚關中人口大局。朕今實言相告:今日關中,老秦人已經不足三成了。但有風雲動
盪,豈非大險哉!––」
  「啊––」驟然之間,趙佗倒吸了一口涼氣。
  「為治天下,未雨綢繆。」嬴政皇帝倏忽淡淡地一笑,又復歸肅然:「唯其南海偏遠,若
有危局,朕無法親臨決斷。為國家計,為華夏計,朕今授你危局之方略:中原但有不測風雲,
南海軍切勿北上靖亂,當斷然封閉揚粵新道,不使中原亂局波及南天。」
  「陛下!南海軍乃老秦人根基所在,何以不能北上靖亂?」
  「將軍謹記:老秦人北上,則華夏從此無南海矣!」嬴政皇帝拍了拍王翦的遺物銅匣,眼
中驟然一層淚光:「老將軍遺書未開,朕也知道,老將軍說的必是此事。」
  「陛下!––」
  「趙佗啊,是老秦人都該知道,」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殷商之後,若非老秦部族數百
年困守隴西,華夏豈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與西部戎狄血火周旋數百年,才能在立國之後逐一
統合戎狄。老秦人為華夏留住了廣袤的西土,也要為華夏留住廣袤的南海。朕要你不北上中原
靖亂,苦心在此也––」話未說完,皇帝猛然一咳,一坨暗血噴濺胸前,身子一軟倒在了坐榻
上。
  「陛下––」趙佗嘶聲大吼,撲到榻前淚水泉湧––
  扶蘇趙高匆匆走進皇城東偏殿的密室時,嬴政皇帝剛剛從昏迷中醒來。
  扶蘇第一次見到了那個神秘的方士,一個矍鑠健旺卻又沉靜安詳的老人,寬袍大袖,散髮
竹冠,散淡閒適,舉止從容,確實叫人想起傳聞中的世外高人氣象。密室廳堂沒有一個太醫,
父皇顯然是剛剛在這個方士的救治下清醒過來。雖然還沒換去那領胸前濺血的絲袍,人卻是大
見精神,臉膛有了血色,目光也明亮了許多,若非嘴角那絲疲憊的笑意,大體已經與尋常時日
的父皇相差無幾了。剎那之間,扶蘇對自己從來沒見過卻又從來深為厭惡的方士生出了一絲好
感,第一次向方士一拱手示謝。老方士淡淡一笑淡淡一點頭,一句話也沒說逕自去了。扶蘇知
道父皇素來剛嚴奮烈,最是膩味皇子們的眼淚哭聲,一直強忍著淚水緊咬著牙關,侍立在榻側
默然凝視著父皇胸前的血跡,生怕一開口失聲痛哭。
  「扶蘇,黑了,瘦了。」嬴政皇帝打量著英挺的兒子,從未有過如此溫和。
  「父皇!」扶蘇哽咽一聲,情不自禁撲拜在地,還是大放悲聲了。
  「哭甚?起來。」嬴政皇帝微微皺眉,語調卻依然罕見地溫和。
  扶蘇站起來時,趙高已經領著一名侍女捧來了兩隻大銅盤。趙高盤中是一領輕軟的乾淨絲
袍,侍女盤中是一罐熱氣蒸騰香氣誘人的羊骨湯。趙高兩人未到榻前,嬴政皇帝便已經起身下
榻了。扶蘇連忙過去扶持,卻被父親斷然地推開了。換過絲袍,喝罷了一罐羊骨湯,嬴政皇帝
的額頭滲出了一片涔涔汗珠,頓時大見精神。
  「扶蘇,你來擬詔。」嬴政皇帝輕輕吩咐了一句。
  第一次為父皇草擬詔書,又是在如此特異的時刻,扶蘇心頭一熱,當即肅然在書案前就座
,提起了一管粗大的蒙恬筆。嬴政皇帝看了一眼雙眼通紅腫脹的趙佗,清晰緩慢地口述起來:「
秦始皇帝特詔:王翦、蒙武辭世之後,南海三郡俱以駐軍統領軍政,郡守官署得受大軍節制。
今命:將軍任囂為南海尉,將軍趙佗副之,統領三郡大軍並三郡政事;任囂體魄若有不支,將
軍趙佗得立即擢升南海尉。山川阻隔,朕特許南海尉對軍政大事相機處置,後報咸陽。」
  「錄定。」筆走龍蛇,扶蘇以隸書之法最快地完整記錄下了詔書。
  「付趙佗密詔。」密室大廳寂然無聲,嬴政皇帝又開始了低沉清晰的口述:「朕已對將軍
趙佗立定南海應變密策,若逢非常之期,特許趙佗向將士出示此詔,以朕之密策行事。凡我老
秦子弟,一律不得抗命。」
  扶蘇的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心頭一時怦怦大跳。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了父親那驟然變白
的鬚髮中蘊藏著何等的煎熬。雖然,扶蘇不知道父親部署給趙佗的秘密方略究是何策,然扶蘇
卻確切地明白,那一定不是目下之策,一定不是常態之策,一定是非常時期的非常之策!也就
是說,父親已經在籌劃未來,已經在預防可能的不測風雲。當大臣國人都被巨大的傷慟淹沒時
,父親的目光卻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超越了歲月風雲的變遷,對遙遠的南天邊陲設定了機
密長策。倏忽之間,扶蘇再一次地感受了父皇的博大深遠,對父皇的崇敬感佩更是無與倫比地
深厚了。
  「扶蘇,你去制詔用印。」
  當偌大密室只剩下嬴政皇帝與將軍趙佗兩人時,趙佗一抹流淌滿臉的汗水淚水,猛然長跪
在地,挺身拱手慷慨嘶聲:「陛下!趙佗若負華夏,縱身死萬箭,魂靈亦不得入老秦故土!」
嬴政皇帝扶起了趙佗,又拿過一方汗巾遞給了趙佗,意味深長地嘆息了,一聲:「將軍誓言,
朕將銘刻在心也!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朕信你,也信五十餘萬老秦兒女。」
  「陛下!南海將士願陛下康寧長壽––」
  「趙佗,」嬴政皇帝驟然正色:「這正是朕要對你叮囑的最後一件事:朕之病況,你之所
見,必得是永遠的秘密。明白麼?」
  「趙佗明白!」
  扶蘇捧來了一隻大盤,盤中攤開著兩張用過皇帝之璽的精美羊皮紙,旁邊是兩支尚坊特製
的詔書銅管,一粗一細,形制顯然不一。嬴政皇帝就著大盤看了一遍,點了點頭。扶蘇將銅盤
放置案頭,先將那道寫滿一紙的明詔捲成細筒,塞進那只較粗的銅管,再摁下外鎖,塗好封泥
,再用好封泥小印,一道詔書便告完成。那道密詔不同處在於,銅管較細較長,且帶有內鎖,
啪嗒摁下管蓋,永遠休想打開。這是密詔特管,只能一次性切割開啟;之所以管身較長,是供
切割尾部不傷及詔書。
  一時兩詔書就緒,一名老尚書輕步走進,將兩隻銅管裝入一隻扁平的精美銅匣,又以封泥
封印封就了外鎖,遂問:「陛下,可是將軍自帶詔書?」見皇帝點頭,尚書捧過一冊厚厚的羊
皮紙本,一拱手道:「敢請將軍在此用印具名。」趙佗大步走到尚書案前,拿出了自己的將軍
印,在翻開的冊頁上的兩行大字後分別用印,又分別寫下了趙佗兩字,親自奉詔帶詔便告完結。
  「將軍欲何日啟程?」
  「稟報陛下:趙佗明日立即南下!」
  「也好。大喪之期,朕不能為將軍餞行了。」
  「陛下珍重!」趙佗肅然拜倒,額頭重重觸地,連續六叩涕泣不能成聲,額頭滲出了血跡
。任扶蘇如何流淚相扶,趙佗都沒有起身。六叩罷了,趙佗霍然站起風一般的抱著銅匣衝出了
密室。風聲之中,隱隱傳來漸漸遠去的哭聲––嬴政皇帝凝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頭猛然一
揪,一個踉蹌幾乎跌到。
  也許是君臣皆有某種預感,也許是舉國瀰漫的大喪悲愴,這次的咸陽之別,誰也沒有既往
的出征豪情,心頭俱各壓著一方沉甸甸無法撼動的巨石。趙佗沒有料到的是,自此一別咸陽,
再也沒有回到故土。十數年後,中原復辟勢力大暴亂,趙佗忠實奉行始皇帝預謀方略,緊急關
閉揚粵新道,率數十萬老秦軍民固守南海三郡,非但使南海三郡得以避免一場歷史浩劫,且使
南海三郡在中原大動盪時期有了井然有序的長足發展,民眾風習大大趨於文明。
  《漢書.高祖本紀》記載:「粵人之俗,好相攻擊。前時秦徙中縣(中原)之民南方三郡
,使與百粵雜處。會天下誅秦,南海尉(趙)佗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中原人以故不耗
減,粵人相攻擊之俗益止,俱賴其力。」也就是說,趙佗秦軍封閉揚粵新道而固守嶺南期間,
名義稱王自立,實則忠實奉行始皇帝既定密策,非但沒有藉機脫離華夏文明,而且在與粵人部
族雜居中,堅持以商君秦法消弭老秦人私鬥惡習為楷模,使南海三郡文明之風大興。其結果是
,固守嶺南的中原人口一直沒有減少,而能始終維持著強大的鎮撫力量,嶺南部族的惡鬥之風
也因此而消弭。
  數十年後,西漢天下大定,趙佗部秦軍沒有繼續保持名義上的稱王自立,而是真誠地接受
了西漢中央政權的轄制。從此,西漢王朝鞭長莫及的南海三郡,自覺地融入了華夏文明的主流
。《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記載了漢文帝給趙佗的詔書,也記載了趁佗通過特使陸賈呈給
漢文帝的上書,兩書對比,襟懷立見。
  漢文帝的詔書有三層意思:其一,簡述了高皇帝劉邦以後的權力更迭,申明了自己即位的
種種原因;其二,通報了對挑起漢粵爭端的長沙將軍的罷黜,通報了對趙佗故鄉祖陵的修治;
其二,表示了恢復漢粵關係,並兩家罷兵的真誠意願,以「吏曰」(有人提出)的口吻,試探
性提出「服嶺以南(長沙以南),王自治之」,也就是說,願意與南粵趙佗結威鬆散的諸侯自
治關係,實際便是恢復到戰國時代楚國對嶺南的自治狀態。漢文帝詔中可以看出一個明顯的基
本點:不敢指望南海三郡回歸華夏主流文明。原因當然也很清楚,其時西漢國力尚在元氣衰弱
的恢復時期。
  而趙佗之回書,卻是另外一番況味:其一,陳述了漢粵衝突的原因,申明是長沙王作祟,
高皇后偏聽所致;其二,申明在閩粵南粵多有小部族稱王的情形下,自己稱王是「聊以自娛」
,並非真正地圖謀割地自立。最後,趙佗將其自覺回歸華戛文明的心曲坦誠地說了出來:「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東西南北數千萬里,帶甲百萬有餘,然北面而臣事漢,何也?
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處粵四十九年,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
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漢也!––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隱藏了多少歷史的風雲奧秘!
  長處嶺南四十九年,抱孫之期尚寢食不安,而原因竟是「不得事漢」,其間隱藏了何等深
厚的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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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鐵血板蕩

【第一節】
  父親的喪禮尚未完畢,蒙恬馬隊便風馳電掣北上了。
  九原將軍的秘密特急軍報飛抵皇帝案頭的同時,正在與二弟蒙毅商議父親喪葬的蒙恬,也
接到了同樣內容的秘密特急軍報。沒有片刻停留,蒙恬立即驅車進廠皇城。蒙恬踏上東偏殿石
階時,正在廊下等候的嬴政皇帝老遠便笑了:「我說不須特召,如何,人來也!」蒙恬尚未除
服,一身麻衣匆匆拱手道:「敢請陛下准臣除服。立即北上九原!」嬴政皇帝拉住了蒙恬的手
笑道:「知道知道,莫急莫急。憋了多少年的火氣,好容易得個出口,誰能忍得了?走走走,
進去說話。」這便是嬴政皇帝,輒遇突發挑戰,立即意氣風發。蒙恬深知這位少年至交的秉性
。不覺笑道:「這次一定要教胡人知道,秦川牛角是硬的!」嬴政皇帝不禁大笑道:「好!也教
他知道。釘子是鐵打的!」
  一路笑聲中,君臣兩人走進了皇帝書房的密室,立即在早已張掛好的北邊大地圖前指點起
來。嬴政皇帝道:「這個頭曼單于膽子大,竟敢以傾巢之兵南下。我正求之不得,一定實做了
他!」蒙恬道:「這次軍報,是臣多年前安進匈奴單于庭的秘密間人發出的。確定無疑。匈奴
人必以為秦國沒了王翦大將軍,南方軍力吃緊,中原又有老世族動盪,是故要發狠咬我一口!
看來,這頭匈奴野狼當真是等不及了。」嬴政皇帝大笑道:「他才是野狼嘛,我老秦人名號是
甚?是虎狼!咥它連骨頭渣也不留!」蒙恬指點地圖道:「臣之謀劃是:這次大戰一舉越過河
南地,佔據北河,佔據陰山草原!而後稍作整休,立即第二次大追殲!拿下狼居胥山,進佔北
海,則華夏北邊大安也!」嬴政皇帝笑道:「你籌劃多年,定然胸有成算,該咋打咋打,我是
不管。
  我只給你糧草管夠,教將士們結結實實打狠仗!」蒙恬問:「陛下欲以何人總司後援?」
嬴政皇帝思忖道:「九原直道尚未完工,道路險阻並未根本改觀。我意,還是馬興老到可靠,
你以為如何?」蒙恬立即點頭:「陛下明斷,臣亦此意。」嬴政皇帝道:「
  「你可兼程北上,我送走兩老將軍之後,也北上九原。北邊其餘事宜,屆時一體決之。」
  在嬴政皇帝送蒙恬出宮時,恰與匆匆進宮的蒙毅撞個正著。見蒙毅已經是一身官服,嬴政
皇帝驚訝道:「正在老將軍喪葬之期,你何能擅自除服?」蒙毅慨然拱手道:「國難大於私孝,
外患在即國務緊急。臣職司中樞,若不能助陛下處置政事,豈非愚孝!先父地下有知,亦當責
我不忠於國家也!」蒙恬在旁含淚笑道:「陛下,二弟已經除服了,不說了––」嬴政皇帝眼
中驟然泛起了一層淚光,對著蒙氏兄弟深深一躬道:「兩位放心,老將軍安葬,嬴政親為護靈
執紼!」
  回到府邸,蒙恬略事收拾,立即率五百馬隊出了咸陽。
  蒙恬馬隊沒有直接北上,而是特意繞道頻陽美原山莊,前來拜會了通武侯王賁。這是皇帝
的秘密叮囑,也是蒙恬的內心期盼。一身麻衣重孝的王賁,正在日夜忙碌地操持著父親的陵墓
修治,倏忽間鬚髮灰白骨瘦如柴,蒙恬幾乎不敢認了。蒙恬深知王翦王賁父子的特異關係:形
似相拗,實則父子情誼至深。王翦終生眷戀故土。暮年之期也始終念念不忘散淡的田園日月,
然卻在秦軍戰敗的艱難時刻臨危受命,一頭霜雪而南下萬里,直至身死異鄉。王賁少年從軍,
對父親從來沒有過尋常人子的侍奉之情,在軍事上也多與父親背道而馳,然在內心,王賁對父
親卻是極為依戀的。蒙恬清楚地記得,當他從九原兼程趕回咸陽奔喪時,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
是:王賁趕赴函谷關外拜迎靈柩,哭昏了不知幾多次,以至皇帝不得不下令將王翦靈柩也與蒙
武靈柩一併移送太廟冰室保護,以等待葬禮,而將王賁送回頻陽,以修治陵墓為名義使其養息
。而皇帝的原本排定的葬前喪禮,則慮及王翦深戀故土,派扶蘇直接護送其靈柩回歸頻陽,並
代皇帝專一守靈,直到皇帝親自主持安葬。今日一見,蒙恬方知王賁根本沒有一刻養息,一直
在無盡的自責與哀痛中奔波操勞,任誰也不能勸阻。
  蒙恬與王氏一門,有著特殊的關聯與特殊的情誼。
  論國政,蒙恬與王翦同為秦王嬴政的早期骨幹,又共同受命整訓新軍。蒙恬對王翦視若長
兄。論軍中資歷,蒙恬高王賁一輩。然王賁軍旅天賦極高,戰功顯赫,爵位軍功皆在蒙恬之上
,事實上與蒙恬又是年齒相仿的同輩。舉凡軍國大政,蒙恬與王賁倒是更為合拍。更為重要的
是,王氏蒙氏同為將門,同為秦軍砥柱,又同遭父喪;而蒙恬一旦北上九原,顯然便無法與會
王翦葬禮了,若不能在行前一見王賁,蒙恬永遠不會安寧。
  與此同時,蒙恬還潛藏著另一個心思。這番心思,也正是嬴政皇帝的憂慮。嬴政皇帝要蒙
恬試探,看看能不能借大舉反擊匈奴之戰,將王賁從無盡的哀思中拖將出來。嬴政皇帝憂心的
是,以王賁的執拗專一,若沉溺哀思不能自拔,很可能會從此鬱鬱而終。果真因此而失一天賦
大將,皇帝是不敢想像的。為使蒙恬心無顧忌,嬴政皇帝特意叮囑:若王賁果有君之達觀,能
夠北上,陰山之戰仍以君為統帥,王賁為副帥,不奪君多年謀劃之功。蒙恬很為皇帝這番叮囑
有些不悅,坦誠地說:「陛下少年得臣,至今幾三十餘年矣!安能如此料臣?蒙恬若爭軍功,
豈能放棄滅齊一戰?只要陛下為國家計,為臣下計,蒙恬夫復何言!」生平第一次,嬴政皇帝
被人說得臉紅了,大笑一陣道:「好好好,蒙恬兄如此胸襟,我心安矣!」
  沒有料到的是,蒙恬在靈棚祭奠之後與王賁會談,王賁已經麻木得無法對話了。蒙恬無論
說甚,王賁都只默默點頭,喉頭哽咽著語不成聲。蒙恬無奈,最後高聲幾句道:「王賁兄,胡
人三十餘萬大舉南下!你最善鐵騎奔襲之戰,又熟悉北邊地理,打它一仗如何!」王賁目光驟
然一閃,喉頭卻又猛然一哽,白頭瑟瑟地搖著,終於嘶啞著聲音艱難地說話了:「打仗––不
,仗打不完。老父最後一程,我,我得親送他上路––」一句話未了,王賁便倒在了靈前,再
也不能說話了。
  不到兩個時辰,馬隊捲出了頻陽縣境。
  踽踽離開美原山莊的蒙恬,心下感慨萬端。王賁沒有錯,不能在這位天賦大將最為痛心的
時刻苛責於他。畢竟,王賁最後的昏厥,一定是在渴望戰場與為父做最後送行的劇烈衝突中心
神崩潰了。早知如此,何如不說?然則,也不能責備皇帝。
  在嬴政皇帝看來,蒙氏兄弟能如此達觀,天賦戰場奇才的王賁何以不能?而將一個酷好兵
家的大將引出哀思的泥沼,還能有比大戰場更具吸引力的事麼?以蒙恬對王賁的熟悉,這位有
小白起名號的將軍,最大的特質便是冷靜過人。唯其如此,王賁心境似乎又不能純粹歸結為被
悲傷淹沒。誰又能說,王賁不是因深信蒙恬能大勝匈奴,而寧願自甘迴避?否則,王賁能聽任
匈奴大舉南下,而不怕終生秉持大義的老父親魂靈的呵斥?一切的一切,蒙恬都無法說得清楚
了。因為,任何一個發端點都充滿了合理的可能性。蒙恬只確切地知道一件事:大舉擊退匈奴
的重任,責無旁貸地壓在了他的肩上,無人可以替代了。於是,蒙恬再不做他想,兼程飛馳中
思緒一齊凝聚到了大河戰場。一日一夜,蒙恬馬隊便從關中飛越上郡,進入了九原。
  欲明此戰,得先明此時的秦胡大勢。
  戰國之世,秦、趙、燕三國在主力集中於華夏大爭的同時,俱與北方胡族長期抗衡著。一
百六七十年間,總體情勢有進有退。若以對胡作戰論,燕國大將秦開平定東胡相對徹底,連續
幾次大戰,一舉使東胡部族退卻千餘里,其勢力一直延伸到今日朝鮮,而有了燕國的樂浪郡。
東胡至此潰散,融入了匈奴族群。北部對胡作戰的主力,則是趙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
對北胡幾次大反擊,大破長期盤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樓煩,修築長城並設置了雲中、雁門、代
郡三郡。此後,北方諸胡勢力大衰,幾乎全部融入了匈奴。至此,北患主流變成了匈奴。所謂
胡患,則成了一種泛稱。及至戰國中期,趙國主力集中對抗秦國,北方對胡之戰一直處於守勢
,除李牧軍反擊匈奴大勝之外,沒有過大戰反擊。西部對胡作戰主力,自然是秦國。秦的西部
對胡作戰,側重點先在西部的對夷狄之戰,中、後期則越來越偏於防禦北方的匈奴。九原駐軍
的穩定化,是秦對匈奴作戰的長期化標誌。但是,直到秦一中國,秦對北方匈奴之戰主要是奉
行防禦戰略,沒有過大戰反擊。
  戰國後期,匈奴勢力已經大漲,遠遠超過了戰國前、中期的諸胡勢力。
  其時,匈奴軍力已經全部奪取了早先被趙國控制的陰山草原,其機動掠奪能力,則已經延
伸到了大河以南。也就是說,今日山西陝西的北部,事實上已經變成了與匈奴拉鋸爭奪的地帶
。大河從九原郡西部分流,向北分流繞行數百里,又復歸主流。這條分流,時人稱為北河。大
河主流南岸的大片土地,也就是九原郡南部,時人則稱為河南地。此時的匈奴軍力,已經越過
了北河,大掠奪的範圍事實上覆蓋了整個河南地與東部的雲中郡、雁門郡、代郡、上谷郡,甚
或包括了更東邊的漁陽郡。秦一統華夏之後,上述諸郡雖有郡縣官府設置,但始終處於一種戰
時拉鋸狀態,並不能實現全境有效的實際控制。滅國大戰如火如荼之際,嬴政皇帝始終不動北
方的蒙恬大軍,其根本之點,正在於以上郡(大體今日陝北地)北地郡(大體今日寧夏)為依
托,堅守最後的防線。
  所謂九原大軍,實際上一直駐紮在九原郡最南部,也就是河南地的南邊緣。
  雖則如此,秦帝國一統華夏之後,嬴政皇帝與蒙恬反覆會商,還是沒有急於對匈奴大反擊
。其戰略出發點,是對匈奴作戰的特殊性。蓋匈奴飛騎流動,勢若草原之雲,若不能一舉聚殲
其主力大軍,則收效甚微;零打碎敲,抑或擊潰戰,結果只能是長期拉鋸;若主動出擊,則很
難捕捉其主力。唯其如此,要經大戰聚殲其生力軍,則必須等待匈奴集中兵力大舉南下的最佳
戰機。久經錘煉的秦國軍事傳統,給了嬴政皇帝及其大將們超凡的毅力與耐心。嬴政皇帝與北
方統帥蒙恬,以及所有的秦軍大將都確信:匈奴迅速膨脹,一定會對華夏之地發起大舉進攻,
只在或遲或早而已。西部對匈奴夷狄之戰的大勝,事實上也是等待戰機的結果。而嬴政皇帝原
本之所以準備不打,也是怕北匈奴主力警覺。然則,後來的事實迅速證明,驕狂的匈奴完全沒
有在意西部數萬人的敗仗。在當時的頭曼單于看來,數萬人的試探之戰敗於一統強秦,再正常
不過了,要一舉奪取華夏北方,只有主力大軍大舉南下!
  數百年來,胡人也好,匈奴也好,與華夏族群的種種聯結一直沒有斷絕過。遠自春秋時期
的攻入中原自建一國。直到後來的相互遷徙,民眾通婚,商旅往來,華夏族群與北胡族群從來
沒有陌生過。其間的基本點是:華夏族群從來沒有過吞噬北胡族群的意願,始終相對自覺地秉
持著和平往來的法則;而胡人族群則始終圖謀穩定地佔據華夏北部的農耕富庶之地,佔據不成
,則反覆掠奪,從未滿足於商旅往來或民眾融洽相處。如此長期往來,胡人匈奴對華夏大勢從
不陌生,華夏族群對匈奴大勢也照樣不陌生。頭曼單于與他的部族首領將軍大臣們很清楚:秦
一中國之後,山東六國的復辟動盪很難立即根除;秦國主力大軍兩分邊陲,王翦大軍遠在南海
,蒙恬大軍則遠在九原,兩支大軍相距遙遙萬里,幾乎沒有互相呼應的可能;只要一方軍情有
變,大秦天下便會顯露出巨大的紕漏與軟肋。頭曼單于與部族首領們堅信,上天一定會賜給他
們這個時機。
  「王氏蒙氏一齊倒,上天之意啊!」頭曼單于幾乎是跳起來吼喝了一句。
  「蒙恬軍三十萬,一群肥羊啊!」將軍們也狂亂地呼喊著。
  間人秘密傳回的匈奴單于庭大宴上的驕狂呼喊,時時刻刻都激怒著蒙恬。在頭曼單于們看
來,而今王翦死了,蒙武死了,連帶傷及的必然是王賁與蒙恬,如此四位赫赫大將一齊轟然崩
塌,無疑是上天之意了。至於李信的幾萬隴西軍,擁有近五十萬兵力的匈奴單于能放在眼裡麼
?在頭曼單于們看來,李信以二十萬精兵大敗於奄奄一息的楚國,此人定然不足道也;至於那
個翁仲,一個勇士而已,匈奴人個個都是勇士,一個大個子勇士怕他鳥來!
  蒙恬尚未抵達,九原大軍的幕府已經緊張有序地運轉起來了。
  九原秦軍對匈奴作戰歷經長期謀劃,諸方準備很是充分。更有一點,基於戰時情勢多變,
嬴政皇帝與蒙恬早已對九原邊軍立下規制:無論主將是否在幕府,但有軍情,立即由副將以既
定方略實施作戰。此時的九原將軍,是曾經做過滅燕之戰副將的辛勝。一統帝國之後,秦軍大
將除馮劫、馮去疾、章邯三人入朝從政外(王賁的太尉仍然視同軍職),其餘大將皆以其不同
稟賦兩分在南北大軍。辛勝秉性沉穩,長於軍務料理,又通曉北邊地理,故被嬴政皇帝任為九
原將軍,為蒙恬的副帥。一得秘密急報,辛勝立即展開了種種戰前實務:知會各郡縣官署。使
老幼人口疏散;派出數十名飛騎斥候,出北河做遠端探察;整修大型軍械,檢視壕溝鹿砦與預
先謀劃好的伏擊戰場等等。蒙恬歸來,立即毫無停頓地融進了這架已經高速運轉起來的軍事機
器之中。
  兩日之後,一個意外的驚喜使蒙恬精神陡增。
  那日暮色,一支馬隊飛到,不期卻是長公子扶蘇與少府章邯。扶蘇說,是他在得知九原軍
報後向父皇請戰,父皇二話沒說便允准了;章邯則是父皇親自點將,派來輔助上將軍。蒙恬心
下高興,連說好好好,正當其所!在當晚的洗塵軍宴上,蒙恬立即對兩人明確了職事:扶蘇為
飛騎將軍,統率五萬最精銳騎士為反擊前鋒軍,屆時專一大舉追擊匈奴;章邯仍統掌全軍大型
器械,務期摧毀匈奴騎兵的第一波大衝擊。扶蘇曾在九原大軍多年,既熟悉軍情,又熟悉地理
,用不著細加叮囑。章邯稍有不同,長期為秦軍大型器械將軍,通於製作又精於戰陣,正是九
原大軍最為急需的一個要緊人物。然則,章邯卻因為做了幾年少府,對九原大軍的大型器械的
特異性相對生疏。為此,蒙恬備細做了一番交代。
  多年以來,蒙恬非但精細地揣摩了當年李牧戰勝匈奴的戰法,而且精細地揣摩了白起王翦
王賁的種種成功戰法,同時結合秦軍優勢,謀劃出了對匈奴作戰的基本方略:首戰以重制輕,
反擊以快制快。兩個基本點中,首戰乃大舉殲敵之要害環節,是故最為重要。所謂以重制輕,
其實際所指,是以秦軍器械精良之優勢,在最初的防禦戰中最大限度地殺傷匈奴軍主力。因為
,只有在此時,匈奴騎兵的衝殺是最為無所顧忌的;一旦進入追擊戰,則敵軍全力逃亡,聚殲
殺傷則會大為減少。秦軍防禦戰的軸心,是五萬餘架大型機發連弩,外加拋石機、猛火油、滾
木礌石、塞門刀車等等配備。為最為充分地利用這些匈奴人無法製造的大型兵器,蒙恬早早勘
選了幾處特定地點,在這些地點秘密開掘了巨大的山洞與隱蔽極好的壕溝鹿砦,隱藏了數量不
等的大型連弩。所謂特定地點,便是匈奴騎兵無論是進還是出,都必須經過的幾個山口。所有
這些山洞壕溝鹿砦,都是在匈奴部族每年深秋撤離草原後從容發掘的,又經多年反覆修葺改進
,其堅固隱蔽已經大大超出了當年李牧的藏軍谷與藏軍洞。蒙恬交給章邯的使命,是立即熟悉
所有的大型器械分佈點,將其調配到最具殺傷功效的配合境地。
  「上將軍毋憂!章邯久未戰陣,早憋悶死了!」
  「扶蘇亦同!決教匈奴單于知道,秦軍飛騎比他更快!」
  兩員生力大將龍虎軒昂,蒙恬辛勝不禁舒心地大笑起來。
  秋風初起的時節,匈奴人大舉南下了。
  頭曼單于雄心勃勃。這次南下,不是每年必有的尋常大掠,不是搶得些許牛羊人口財貨後
便回到狼居胥山大草原。這次是攻佔,是要一舉越過陰山,越過北河,穩定佔據河南地,如同
當年的中山國一樣,在華夏北邊立國稱王,再圖進軍中國腹心。唯其如此,匈奴諸部舉族出動
,人馬牛羊汪洋如海,在廣袤的藍天下無邊無際地湧動著。因舉族舉國出動,匈奴人馬分作了
三大部:第一波是前鋒騎兵,由全部五十餘萬精壯男子構成,各部族首領親自任本族大將,全
部前軍則由兩位單于庭大將軍統率;第二波,是頭曼單于庭及其親自統率的單于部族,有單獨
的兩萬飛騎護衛,其餘是二十餘萬單于族男女人口並龐大的財貨牛馬車隊;第三波是其餘各部
族人口與牛羊馬群,由各部族不能參戰的族領統率,相互照應行進。
  這次進軍,實際是匈奴大舉南遷。因其不僅僅是騎士,頭曼單于定下了嚴厲的進軍令:進
入陰山之前從容行進,日行六十里一宿;抵達陰山之後,單于庭部族並第三波非戰人口,全部
在陰山北麓結營駐紮;前軍主力歇息三日,全力飛越陰山南麓大草原進逼北河;主力大軍抵達
北河之日,頭曼單于親率兩萬護衛飛騎後續進發,一舉進佔河南地;戰勝秦軍並單于庭立定之
後,全部人口進入陰山南麓草原與北河、河南地,重新劃分放牧領地。
  如此歷經月餘,匈奴諸部終於抵達陰山北麓。
  當晚,頭曼單于在草原月光下大行聚酒,預先慶賀戰勝之功。篝火營帳連綿天際,直與天
邊星月融成了一片。歌聲吼聲牛羊馬嘶聲,激盪瀰漫了碧藍穹廬下的青青草原。數十萬匈奴騎
士們,快樂的匈奴男女們,盡情地瘋狂地痛飲著馬奶子酒,撕扯著血珠飛濺的半生烤羊,吶喊
著歌舞著直到月明星稀。夜半狂歡最高潮時分。
  頭曼單于登上了一輛高高的馬車徐徐馳過一片片營地,不斷地反覆地高喊著一句吉祥的戰
勝頌詞:「陰山河南地,儘是我草原––」隨著單于馬車飛過:「陰山河南地,儘是我草原」的
吼聲淹沒了廣袤的陰山,瀰漫了遼闊的草原。
  三日之後,匈奴主戰騎兵分三路南下了。
  匈奴三路是:西路軍十萬,從北河西段南下,側擊秦軍左翼;中路軍三十萬,從正面進逼
九原軍幕府所在地之主力秦軍;東路軍十萬,則對雲中郡發動大掠,以補充後續人口之糧草給
養。因匈奴騎士隨身攜帶馬奶子乾肉,故喜好長驅直入直接作戰,而不習慣大軍從容進至戰地
,紮營整修後再戰。是故,這日殘月尚在中天,匈奴飛騎便颶風般捲過陰山南麓,從無比開闊
的陰山草原壓向了大河地帶。匈奴飛騎抵達河南地秦軍營壘之前時,堪堪正是午後斜陽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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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秦軍防地,北距大河尚有三百餘里,正在河南地的最南端。蒙恬之所以長期在此駐
軍,而沒有趁匈奴每年北撤之時佔據整個河南地,本意正在於給匈奴以秦軍無力奪取河南地之
假象,實則以河南地的連綿山地作為縱深誘敵聚殲的戰場。
  此地正當要害,正好卡住了匈奴人繼續南下的一大片山地的三道山口。要南下,非過此山
不能;要拔除秦軍,也非此山無以作戰。匈奴人多年屢屢深入劫掠,對秦軍營地也頗是熟悉。
往年不來尋戰秦軍主力,在於匈奴人並未立定佔據河南地之心,大掠一番即行回撤。而秦軍則
是固守營地,全然一副只要彼不過我防區我便不理之態勢。故此,兩軍從未在河南地的秦軍主
力所在地發生過大戰。今日不同,匈奴軍決意佔據河南地以經營根本,是故西中兩路四十萬大
軍心無旁鶩,一過大河便茫茫洪水般壓向秦軍左翼與正面山地。
  崇信搏殺而不大講究戰法的匈奴人很是直接,中路進逼的三十萬大軍分作三股,每路十萬
各攻一道山口。隨著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這片東西綿延數十里的山地頓時鼎沸了。蒙恬親自鎮
守的中央山口最為寬闊,可以並行十多輛馬車,其地勢也相對平緩,外表看去並不如何易守難
攻。更為奇異的是,山前開闊處並無據險防守最為必要的壕溝鹿砦,騎兵飛馬完全可直接抵達
山口。當匈奴飛騎漫山遍野展開壓來的時候,秦軍山地除了獵獵整肅的一片片旗幟長矛與諸多
遠處無法辨認的器物,整個山地都靜悄悄一無聲息。便在匈奴騎兵洪水般捲到山前五六百步
的時候,秦軍山地驟然戰鼓雷鳴山崩地裂––
  一場亙古未見的酷烈大戰驟然爆發了。
  秦軍旗幟驟然撤去,山口兩邊各自三層成梯次排列的大型連發弩機萬箭齊射,一齊向山口
前的中央地帶傾瀉。連弩兩邊則是無盡的飛石雨與滾木礌石猛火油箭,呼嘯著連天砸向山口兩
邊的飛騎。秦軍的弩機連發大箭舉世罕有其匹,射遠達八百步之外,每支長箭粗如兒臂長約丈
餘,箭頭幾若長矛。便是尋常城門也經不得片刻齊射。此時弩機大箭狂飛呼嘯,每箭幾乎都能
洞穿或打倒幾名匈奴騎士。更兼兩邊步軍以單兵弩機射出的萬千火箭,帶著呼嘯飛舞的猛火油
烈焰飛入匈奴騎兵群,遍地秋草烈火大起,匈奴騎士的皮衣皮甲立即成為最好的助燃之物,一
時烈火騰騰鮮血飛濺人仰馬翻,整個山地草原頓時陷入了一片火海––
  匈奴人大為憤怒,呼嘯連天輪番衝殺。沒有絲毫的畏懼退縮。然則秦軍更是久經儲備,大
軍並未殺出,只長大箭鏃與種種飛石如連天暴雨傾瀉著,似乎無窮無盡決無休止。縱然連番衝
殺山呼海嘯,匈奴騎兵群始終不能越過山地前數百步的射殺地帶。堪堪一個多時辰過去,秦軍
山地巋然不動,匈奴騎兵群眼前卻已經是戰馬騎士屍骨層疊,倒是大見障礙,要想再次大舉衝
殺都很難了。眼見碩大的太陽已經枕上了山尖,兩名單于庭大將止住了嗷嗷吼叫的各部族頭領
,下令立即回撤陰山。
  夜半時分,恨聲連天的匈奴主力回撤到陰山中部草原,恰與南來的頭曼單于會合。未過片
時,其餘兩路也相繼撤回。頭曼單于立即聚來大將彙集軍情,才知三路人馬無一例外地鎩羽而
回,其遭遇也一模一樣,都是被秦軍的箭雨風暴狙擊在了山口要道。死傷慘重。各部大體稟報
歸總,戰死騎士竟在八萬之多,輕傷重傷難以計數。也就是說,五十萬大軍在第一日便有一半
人馬喪失了戰力,而秦軍卻連營地都沒有出來。
  「氣煞老夫也!」頭曼單于捶胸頓足,一時沒有了主意。
  大將們紛紛請戰,主張明日改變戰法,飛騎迂迴奔襲秦軍後路。單于庭的統兵大將立即反
對道:「我五十萬人馬連秦軍一個山口也沒能撕開,連雲中郡大掠都被擋在了山外,秦軍顯然
有備,此戰不能再打!」紛紜爭論嚷嚷不休,進退兩難的頭曼單于終於決斷:撤回陰山北麓整
修旬日,探清秦軍情勢後再戰。正在此時,游騎斥候緊急飛報:秦軍騎兵大舉反擊,正從北河
大舉向北殺來!頭曼單于怒火中燒,大吼下令:「蒙恬秦軍竟敢與老夫飛騎搏殺,好!正中我
下懷!能戰者全體上馬,老夫兩萬精銳飛騎前鋒衝殺,殺光秦軍––」
  喝令之間,頭曼單于飛身上馬。親率北撤大軍颶風般向南殺來。
  卻說統帥蒙恬的連環部署。九原秦軍的強弩防禦步軍。總數不到十萬。匈奴騎兵群一退卻
,強弩步軍立即換乘快馬,從事先勘定的秘密路徑分頭進入陰山地帶的預設壁壘。與此同時,
二十萬埋伏在北河草原山巒河谷的飛騎,分作左中右三路,同時迂迴包抄匈奴騎兵的陰山集結
地。左(西)路,是從北河出發的扶蘇部五萬飛騎;中(南)路,是從幕府營地出發的蒙恬部
十萬主力,右(東)路是從雲中郡出發的辛勝部五萬飛騎。蒙恬預定的戰法是:河南地首戰之
後匈奴若退,則秦軍飛騎立即出動,一鼓作氣追殺。不使匈奴主力大軍脫身;辛勝軍與蒙恬的
主力軍合擊追殺匈奴主力大軍。扶蘇軍則以追殺頭曼單于的單于庭精銳飛騎為使命,可臨機決
斷戰法。首戰防禦,一切皆如所料,全軍立即依照預定部署奮然北進。匈奴斥候游騎發現的秦
軍,正是大舉越過河南地向陰山草原正面進逼的蒙恬主力.向南殺來的匈奴大軍與向北殺來的
帝國大軍,驟然碰撞在陰山南部草原。藍天明月之下,數十萬飛騎如無邊海浪瀰漫草原,呼嘯
著展開了真正的輕騎搏殺。蒙恬對秦軍將士的預先軍令。竟然是嬴政皇帝與他的兩句話:「老
秦人是馬背部族,飛騎鼻祖!一定要殺出威風,教匈奴人知道釘子是鐵打的!」此令粗豪簡潔
響亮上口,一經傳下立即成為秦軍飛騎的戰地軍誓,遍地吼得嗷嗷叫。秦軍騎士一路北上,這
道軍令被無盡的怒吼迅速簡化為三句話:「馬背部族!飛騎鼻祖!釘子是鐵打的!」
  每次吼一句,輪番吼來,聲震草原,大見威風。
  兩軍無邊展開,一邊是翻毛羊皮白茫茫,一邊是深色皮甲黑濛濛,毫不費力辨認得清清楚
楚。大對夜戰路子,更對兩邊騎士的簡潔秉性。秦軍騎士多為滅國大戰之主力,久經錘煉,對
酷烈搏殺如家常便飯,更兼一班老秦將士聞戰則喜的老傳統,飛揚呼喝全無生死畏懼,立即以
萬人將軍為大區,分作十數個巨大的戰團各自楔入了白色海洋。秦軍此時的兵力是不足二十萬
,而匈奴騎兵群是三十餘萬,分區楔入包圍分割,正是蒙恬預定的戰法:敵軍多於我軍時,以
楔入之法實施斬首戰!斬首記功乃是秦軍老傳統,然自滅國大戰開始,秦軍威勢日盛,敵軍動
輒一擊即潰,真正的搏殺斬首大戰已經很少了。今日對手儘是驕狂不可一世的飛騎,原本便驕
傲無比的秦軍,被那馬背部族飛騎鼻祖的誓言激發得更是熱血沸騰殺氣貫頂,分明數量少,卻
更為勇猛,排山倒海一無懼色地分做條條巨龍,將白茫茫海洋攪成了無數個巨大的漩渦。
  秦軍騎兵的基本陣形,仍是白起開創的三騎陣。一個百夫長率三十三個三騎錐,便是一個
威力巨大的獨立搏殺群。而匈奴騎兵則仍然是千百年幾乎不變的原始野戰之法:部族軍為最大
群落,之外基本便是各自搏殺,百人長千夫長乃至萬軍大將,一旦陷入混戰,立即無法控制全
軍。因此,饒是匈奴騎兵眾多,還是被秦軍一塊塊撕裂,一塊塊吞噬。更有一點,匈奴騎兵白
日尚未真正搏殺便遭重創,南來大軍人與馬十之六七都有輕傷,不是胳膊腿傷痛無力,便是某
處疼痛難忍;雖說奮然搏殺中忘乎所以,吃力處畢竟依然吃力,往往不是戰刀砍殺滯澀,便是
戰馬轉動不靈,與未經搏殺的帝國生力軍相比,幾個回合便立見下風。
  秦軍更有一長,這便是兵器。匈奴是胡人彎刀,秦軍是闊身長劍,形制各有所長。秦軍兵
器優勢在材質優良,在製造精細。其時,中原冶煉技術比匈奴高出許多,秦軍鐵劍俱以摻有各
種合金成分的精鐵鍛鑄,其硬度彈性均大於胡人彎刀。戰場千軍萬馬大搏殺,刀劍互砍遠遠多
於真正殺人的一擊。而一旦互砍,比拚的首先是兵器的硬度與彈性,硬度不夠容易缺口甚或被
砍斷,彈性不夠則容易折斷。秦軍兵器製作之精嚴,堪稱天下無雙,一口長劍至少可保一戰不
毀。而且,秦軍騎士還以軍法規定,每人一長一短兩口劍、一張弓,以防萬一兵器有失。而匈
奴畢竟鐵料銅料相對稀缺,戰刀大多是人手一口,但有閃失便無可替換。凡此等等對比之下,
不到一個時辰,匈奴騎兵群便漸漸顯出了劣勢,而天色也已經漸漸顯出了晨曦––
  正在此時,西北方向殺聲大起,一股黑色洪流如怒潮破岸,洶湧直逼匈奴騎兵群中央的頭
曼單于大旗。匈奴大軍立見混亂,一片呼喝聲大起,紛紛大叫單于退兵。
  這支生力軍,正是扶蘇的五萬精銳飛騎。
  白日大戰之際,扶蘇所部隱藏在北河北岸的河谷地帶。一得匈奴人回撤消息,扶蘇立即率
部在夜色中從西北大迂迴向東北疾進。扶蘇很熟悉陰山大草原地理,本意是要在中途截殺正在
南進的頭曼單于。不料趕赴陰山中部草原之時,頭曼單于已經與北撤主力會合。扶蘇部便隱蔽
在了一片山地之後,欲待匈奴人分部北歸時專一咬定頭曼單于。堪堪等得小半個時辰,卻聞殺
聲大起,匈奴軍全部返身殺回了南部草原。扶蘇深知秦軍戰力正在最旺盛時期,必能頂住匈奴
衝殺,不必急於從後追殺,故有意後於匈奴軍大半個時辰,方才南進。所以如此,在於扶蘇要
留下堵截追殺頭曼單于的必要距離。對於飛雲流動的大規模騎兵群,貼得太緊往往容易使其在
混亂中脫身。然則,扶蘇又不能使頭曼單于真正成為匈奴騎兵群的軸心,必須在要害時刻攪亂
匈奴人的軸心。及至尾追到南部草原戰場,晨曦中眼見匈奴軍顯出了混亂,扶蘇立即決意趁勢
一擊,迫使匈奴人真正潰退。是故一發動衝殺,扶蘇部便全力衝向已經能清楚看見大旗的頭曼
單于的護衛飛騎。
  頭曼單于正在混戰搏殺中思謀是否退兵,突見一支生力軍從側後大舉殺來,又見自家人馬
亂紛紛吼叫已經生出畏懼之心,立即喝令退兵。大草原之上面臨同樣飛騎的敵手,一旦退兵便
得放馬飛馳,否則會被敵軍緊緊咬住追殺,有可能全軍覆滅。而一旦放馬逃命,則必然漫山遍
野陣形大亂,根本不能整體呼應。此時的匈奴人,正好遭遇了這種騎兵作戰最為狼狽的境況,
兵敗如山倒,遍野大逃亡。秦軍飛騎則根本不需要主將軍令,立即聚成了一股股黑色洪流,遙
遙從兩翼展開包抄追殺。扶蘇的五萬飛騎衝殺在最前端,分成五股大肆展開:左右兩翼各一萬
,圈定單于部不使其遍野流散;中央兩路則如巨大的鐵鉗張開,死死咬定那支大旗馬隊追殺不
放;另有一萬騎士,則左右前後策應,隨時馳援各方。
  此時正逢秋陽升起,漫天朝霞之下,草原蒼蒼人馬茫茫,黑色秦軍如風暴席捲陰山,白色
匈奴則如被撕碎的雲團漫天飄飛身不由己。如此數十萬騎兵群的大規模追殺,在整個草原戰史
上都是空前絕後的。
  列位看官可以聽聽歷史的聲音––。
  《史記.蒙恬列傳》云:「是時,蒙恬威震匈奴。」《鹽鐵論.伐功》云:「蒙公為秦擊走
匈奴,若鷙鳥之追群雀。匈奴勢懾,不敢南面而望十餘年。」《漢書.匈奴傳》云:「––頭
曼不勝秦,北徙十有餘年。」《漢書.韓安國傳》云:「蒙恬為秦侵胡,辟數千里––匈奴不
敢飲馬於河,置烽燧,然後敢牧馬。」
  這是公元前二一五年初秋的故事。
  深秋時節,嬴政皇帝在遍野歡呼中抵達陰山草原。
  此時,三十萬秦軍已經全部越過了河南地,在北河之外的連綿山地築成了新的基地大營。
一個多月的大追殺,匈奴諸部族殘餘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自北海(今貝加爾湖)以南,數千
里沒有了胡馬蹤跡。狼居胥山(今烏蘭巴托地帶)的匈奴單于庭,也只有倉促逃走所留下的一
道道越冬火牆的廢墟了。九原雲中雁門代郡的牧民們歡天喜地地大舉北上,全然不顧深秋衰草
,一反時令地在陰山南北處處紮下帳篷,燃起了晝夜不息的篝火,歌舞賽馬摔跤等等慶賀狂歡
連篇累牘不一而足。農人商旅也欣欣然北上。漫遊在傳說中的陰山大草原之上,品味一番「天
似穹廬,籠罩四野」的神韻,徜徉在牧人狂歡的海洋裡。那一日,聞得皇帝陛下要親臨陰山,
整個大草原驟然歡騰了起來,萬歲呼喊聲聞於天,所有商旅馬隊的酒都賣得一乾二淨了。
  秦軍營地更是前所未有的振奮歡騰。
  嬴政皇帝帶來了百餘車御酒,舉行了盛大的犒軍典禮。史無前例的,每個百人隊賞賜了三
罈御酒。在歷來大軍犒賞中,王酒之於士兵大多都是象徵性的,能千人隊得一罈王酒和水而飲
,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即或當年滅趙那樣的慶賀,也同樣是千人一罈王酒。今日皇帝千里北上
,竟能使百人而得三罈御酒,其賞賜規格顯然大大高於滅國大戰,將士們的驚喜情不自禁地爆
發了。入夜犒軍大典,三十萬將士人手一支火把,在大草原連綿排開,直如漫天星辰。雲車上
的蒙恬高呼一聲分酒,片刻之間,每人面前的大陶碗裡居然都有了八九成滿的一碗真正的御酒
。對於士兵們來說,這是不可想像的巨大榮耀。獵獵火把之下,所有的將士都舉著陶碗淚水盈
眶了。隨著蒙恬的又一聲高呼,將士們全體舉碗痛飲,而後驟然爆發了一聲震盪整個陰山草原
的皇帝萬歲的吶喊,四野民眾隨之齊聲吶喊,皇帝萬歲的聲浪鋪天蓋地地瀰漫了整個大草原。
  聲浪漸漸平息之後,嬴政皇帝的聲音在高高雲車上迴盪起來:「將士們,臣民們,朕今犒
軍,賞格高於滅國大戰!因由何在?只在一處:剪滅六國者,平定華夏內爭也!驅除匈奴者,
平定華夏外患也!生存危亡,外患之危大於內爭之危!華夏文明要萬世千秋,便得深徹根除外
患!否則,華夏族群便有滅頂之災!華夏族群便永遠不得安寧!唯其如此,大秦非但要驅除匈
奴於千里之外,還要修一道長城,將外患永遠地隔離華夏文明之外!」
  「修長城––」整個陰山草原都在震盪。
  「皇帝萬歲!長城萬歲––!」萬千軍民都在吶喊。
  那一夜的景象,長久地烙印在了邊地民眾的記憶裡。多年以後,西漢初立而匈奴再度南下
,紛紛南逃的陰山牧民們每每想起秦時的輝煌與榮耀,無一人不是萬般感慨:「還是人家老秦
厲害!殺匈奴如猛虎驅羊,就連犒軍酒也是三十萬人一聲吼!始皇帝一說修長城,嘖嘖嘖!是
軍是民都嗷嗷叫,老秦了得也!」
  次日,嬴政皇帝在幕府備細聽取了蒙恬扶蘇辛勝章邯四人的軍情稟報。扶蘇很為沒有捕獲
頭曼單于而愧悔,向皇帝自請處罰。嬴政皇帝看了看急於為扶蘇辯解的蒙恬三人,破例地擺擺
手呵呵笑道:「算了算了,功過相抵。真要處罰,只怕我要費牛勁也。」蒙恬三人不禁一齊笑
了起來。歸總軍情之後,君臣議定了五件大事:「
  第一件,明年再次追殺匈奴,徹底平定陰山以北;第二件,立即籌劃修建長城,以為永久
屏障;第三件,實設邊地郡縣,將北河與陰山邊地統一設縣管轄(後實際設二十四縣);第四
件,向北河遷徙數十萬成軍人口,一則修長城,二則倣傚南海郡秦軍長久定居戍邊。後來,遷
徙北河的數十萬成軍人口定居北邊,鎮撫千里,稱為「新秦」
  之地;第五件,加緊修築九原直道,以保障糧秣輸送。
  諸事議定,嬴政皇帝在當夜與蒙恬密談了許久。
  嬴政皇帝先告知蒙恬,兩位老將軍的葬禮都以國喪大禮舉行了。王翦葬於美原山莊,蒙武
葬於北阪山巒,都是他親自護靈下葬的,蒙毅也日夜跟隨著忙碌。蒙恬眼含淚光,默默地對皇
帝深深一躬,便不再就父親喪事說一句話了。蒙恬清楚地知道,皇帝必然有更為要緊的大事要
說。默然一陣。嬴政皇帝對蒙恬說起了一件異事。在蒙恬北上之後,他想看看大喪之際的咸陽
民情,一日晚上帶著四名衛士出了皇城,走進了咸陽街市,後來又出了咸陽東門,漫步到了蘭
池宮外。便在宮外那段林蔭大道的陰影中,突然躥出了兩名劍術極高的刺客。那夜他沒有帶劍
,若非一步滑倒跌人樹後,那飛來兩劍定然刺中要害了。四名衛士飛步趕來,那兩名刺客卻死
戰不退,若非用了弓箭,四名衛士未必殺得了兩名刺客。當夜,咸陽令立即在關中大肆搜捕捉
拿刺客餘黨,分明是疑犯多多,一連大索二十日,卻一個也沒有捕獲。
  「有此等事?」蒙恬大是驚愕。
  「此次之險,過於荊軻行刺––荊軻一支匕首,此次兩口長劍。」
  「劍鋒淬毒?」
  「正是。」
  「蘭池宮靠近尚商坊,必是山東六國老世族所為!」
  「大體不差。」嬴政皇帝點頭道:「教人疑慮者是,當年荊軻行刺,秘密預謀何其久也!
如何山東老世族業已失國,竟能在短短時日內,籌劃得如此縝密之行刺?」
  「更有要害處!」蒙恬見事極快:「刺客何以能如此準確地得知陛下行蹤?」
  嬴政皇帝默然了。望著幕府外隱隱游動的甲士,望著甲士身後藍幽幽的夜空,嬴政皇帝很
長時間沒有說話。蒙恬正欲開口,皇帝卻擺了擺手低聲道:「還有一件更大的黑幕。」蒙恬驀
然一驚,頓時打住了衝到口邊的話語。嬴政皇帝說:「扶蘇與張蒼的南下密查,揭開了一道教
人驚心動魄的黑幕。扶蘇雖然沒來得及稟報便北上了,但鄭國與張蒼深覺此事重大,還是在蘭
池刺客事件之後全盤秘密奏報了。」皇帝緩緩地說著,臉色從未有過的陰沉可怕。及至說完,
素來鎮靜從容的蒙恬連手心也出汗了。
  「此乃國本之危,陛下可有對策?」
  「你且先說,何以應對?」
  「老世族害國害民,必得放開手腳大力整肅!」
  「是也,是也。」嬴政皇帝緩緩點頭,緩緩說著:「顯而易見,我等君臣,既往還是將山
東六國老世族小覷了。朕沒有料到,六國老世族能有如此險惡之密謀,能有如此舉事之實力。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更有甚者,朕沒有料到,老世族竟能搜刮自家老封地民眾之田產。其
狠其黑,莫此為甚!『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朕一想起張蒼的這句話,每每都是
心驚肉跳。蒙恬兄,復辟勢力向老秦人宣戰了––」
  「陛下!再打他一場定國之戰!捨此無他途。」
  「說得好!立國之後,再打他一場定國之戰!」
  君臣兩人的笑聲迴盪在穹廬般的幕府,迴盪在大草原金色的黎明。
  ***
  秦六尺為步,秦尺大約今日八寸餘,五六百步大體折合今八百餘米到一千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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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多雪的冬天,大咸陽分外地寒冷。
  宏大的帝國都城,始終籠罩著一層肅殺的寧靜。沒有任何政令詔書頒發,沒有任何禮儀慶
典舉行,甚或連「立冬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於北郊」的迎冬大禮都沒有了,
隆冬時節躲避疾疫的閉戶省婦令◎也沒有官府宣示了。總歸是,舉凡都城國人最為熟悉,甚至
已經化成了程式習俗一部分的一切尋常動靜都沒有了,似乎整個皇城整個官府都告消失,帝國
回到了遠古之世一般。然則,越是靜謐越是無事,國人便越是不安:秦政勤奮多事,果然如此
沉寂,豈非大大地不合常理?人皆同心,疑慮也就如紛紛然雪花一般,在市井巷閭間、在酒肆
商舖間、在學館士吏間飄散開來,反覆往來,漸漸地也就聚成了幾種議論主流。
  一種最驚心動魄的說法是:今歲冬月,彗星出於西方,主來年大凶!另一種說法則頗見欣
欣然:燕人方士盧生人海為皇帝尋求仙藥,今歲歸來,獻給皇帝的卻是一方刻著遠古文字的怪
石,經高人辨認,遠古文字竟是一句不可思議的預言:「亡秦者胡也。」高人破解,言胡為匈
奴,皇帝正是為此北上,命蒙恬北擊匈奴大勝,這個咒已經破了!還有一種說法則大是憂心忡
忡:始皇帝那年在陽武博浪沙遇大鐵椎刺殺◎,今歲又在蘭池遭逢刺客,分明是山東六國老世
族作祟;兩次卻都沒有拿獲刺客,當此之時,不定又要來一次逐客令,將山東人氏趕出關中哩
!山東商旅聚居的尚商坊,卻流傳著另外一種更具眉目的說法:入冬以來,皇帝已經秘密舉行
了三次重臣小朝會,李斯的丞相府更是徹夜燈火,連博士學宮都在日夜忙碌,長公子扶蘇也已
經從北河趕回了咸陽,凡此等等跡象,來年必有大事無疑!種種消息議論紛紜流播,大咸陽的
沉寂中雪藏著一種難言的騷動,惶惶不安的期待充塞在每個人的心頭。
  終於,冬盡之時一道詔書傳遍了朝野:開春驚蟄之日,皇帝將行大朝會。
  大咸陽雖則鬆了一口氣,然終是其心惴惴,原因便在這春季大朝會的日子。開春朝會固然
尋常,每年必有的鋪排一年國事的程式而已,然詔書明定為驚蟄之日,便有些暗含的意味了。
是時,《呂氏春秋》已經在天下廣為傳播,人們對月令時令與國事大政的種種神秘關聯已經大
體清楚。而在《呂氏春秋》問世之前,基於天人感應的國事運行程式,還是一種深藏於天子主
城與上層官府的頗為神秘的治道學問,尋常庶民是不明所以的。《呂氏春秋》以月令時令論國
事,向天下昭示了自佔秘而不宣的天人治道之秘笈,使天子諸侯的基本國事動作成為大白於天
下的可以預知的程式,誠一大進步也。儘管世事滄桑治道變遷,然其根基傳統畢竟是不會輕易
改變的。依據《呂氏春秋》以及種種在民間積澱日久的天人學問,人們很清楚驚蟄之日的特異
含義。
  蟄者,冬眠之百蟲也。驚蟄者,雷聲驚醒冬眠百蟲也。自立春開始,驚蟄是第三個節氣,
大體在每年二月初的三兩日,後世民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的便是驚蟄節氣。《呂氏
春秋.仲春紀》云:「仲春之月(二月),日夜分,雷乃發聲,始電。蟄蟲咸動,開戶始出–
–無作大事,以妨農功。」也就是說,自古以來,二月之內除了傳統認定的「安萌芽,養幼少
,存諸孤,省囹圄,止獄訟」等等安民政令之外,是忌諱「做大事」的。就其時盛行的天人感
應學說而言,若政令違背時令,則有大害:「仲春(二月)行秋令,則其國大水,寒氣總至,
寇戎來征;仲春行冬令,則陽氣不勝,麥乃不熟,民多相掠;仲春行夏令,則國乃大旱,暖氣
早來,蟲螟為害。」也正是因了這種種已知的禁忌與程式,人們雖則不安,卻還是認定:驚蟄
大朝不會有國政大舉,更不會有大凶之政。
  然則,驚蟄之日當真炸響了一聲撼動天地的驚雷,天下失色了。
  因是大朝,各官署都在先一日接到郎中令蒙毅書文知會:午時開朝,皇帝將大宴群臣,應
朝官吏俱在皇城用膳。這也是秦政儉樸的老傳統,但有涉及百人以上的大朝會,事先一律將衣
食安置明告,以免種種重疊浪費。官員們一得書文便知行止,紛紛在午時之前不用午膳便驅車
進了皇城。各官署接到的預定程式是:大宴之後行朝會,丞相李斯稟報政事,各官署稟報疑難
待決之事,皇帝訓政。因了沒有任何例外,與朝官員們在市井議論中被浸泡得重重陰影的一顆
心終於明朗了起來。
  誰也沒有料到,驚蟄雷聲因博士僕射周青臣的一番頌辭而爆發。
  舉凡大朝,博士學宮七十二博士無分爵位高低,從來都是全數參加。在老秦國臣子眼中,
這是秦國自來的敬賢傳統,名士不論爵,該當。無論博士們說了多少在帝國老臣們看來大而無
當的空話,舉朝對博士與聞朝會都一無異議。而博士們則更以為理所當然,博士掌通古今,豈
有大政不經博士與聞論辯之理?是故,博士們每次都是氣宇軒昂,想說甚說甚,從無任何顧忌
。今日大宴一開始,博士們驚訝地發現,皇帝驟然衰老了,鬚髮灰白而面色沉鬱,一時便相互
顧盼議論紛紛。
  博士僕射周青臣執掌博士宮事務,與皇城及各官署來往最多,也是博士中最為深切瞭解秦
政及帝國君臣辛勞的一個,今日眼見皇帝如此憔悴衰老,心下大是不忍,幾次目光示意博士區
首座的文通君孔鮒,很是指望這個不久前被皇帝特意請人咸陽統掌天下文學之事的孔子後裔與
儒家首領,能夠代博士們說得一席話,對皇帝有些許撫慰。可孔鮒卻是目不斜視正襟危坐,似
乎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也沒有聽見任何議論。周青臣有些難堪,也有些憤然。他雖是雜家之
士,也素來敬重儒家,然卻始終不明白以人倫之學為根本的儒家名士,為何在一些處人關節點
上如此冷漠?譬如這個孔鮒,自進入博士宮掌事,從來對其餘諸子門派視若不見,終日只與一
群儒家博士議政論學,還當真有些視天下如同無物的沒來由的孤傲。周青臣很清楚一班非儒家
博士早有議論,都說儒家若當真統帥天下文學,諸子定然休矣!雖則如此,周青臣卻從來沒有
捲進非儒議論之中,更沒有與孔鮒儒家群有意疏遠,當然更不會以自己的學宮權力刁難儒家。
全部根基只在一點:周青臣明白,秦政有法度,對私鬥內耗更是深惡痛絕且制裁嚴厲,自亂法
度只會自家身敗名裂。然則,今日周青臣卻不能忍受這位文通君的冷漠了。周青臣逕自站了起
來,一拱手高聲道:「
  「陛下,臣有話說。」
  「好。說。」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
  「啟奏陛下,」周青臣聲音清朗,大殿中每個人都抬起了頭:「臣聞冬來朝野多有議論,
言秦政之種種弊端,以星象預言秦政之艱危。臣以為。此皆大謬之言也!往昔之時,秦地不過
千里,賴陛下明聖,平定海內,驅除匈奴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
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以來,不及陛下威德也!陛下當有定心,無須為些許紛
擾而累及其身也!」
  「好!為僕射之言,朕痛飲一爵!」嬴政皇帝大笑起來。
  大臣們為周青臣坦誠所動,舉殿歡呼了一聲:「博士僕射萬歲!」
  「周青臣公然面諛,何其大謬也!」一聲指斥,舉殿愕然了。博士淳于越霍然離座,直指
周青臣道:「青臣以今非古,不敬王道,面諛皇帝,蠱惑天下,此大謬之論也!」淳于越昂昂
然指斥之後,又立即轉身對皇帝御座遙遙一拱手:「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
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
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非但不思助秦政回歸王道,卻面諛陛下,以重陛下之過,非
忠臣也!」
  一言落點,舉殿嘩然。淳于越僅僅指斥周青臣還則罷了,畢竟,博士們的相互攻訐也是帝
國君臣所熟悉的景象之一了。然則,此時距郡縣制推行已有八年,淳于越卻因指斥周青臣而重
新牽涉出郡縣制與諸侯制之爭,且又將自己在博士宮說過不知多少次的「陛下有海內,而子弟
為匹夫」再次在大朝會喊將出來,若非偶然,則必有深意,這個儒家博士究竟意欲何為?一時
間議論紛紛,大殿中充滿了騷動不安。
  「少安毋躁。」嬴政皇帝叩了叩大案,偌大正殿立即肅靜了下來。
  「既有爭端,適逢朝會,議之可也。」
  嬴政皇帝話音落點,大殿中立即哄嗡起來。身為大臣誰都清楚,皇帝的議之可也,可不是
教臣子們如市井議論一般說說了事,而是依法度「下群臣議之」。也就是說,可以再次論爭郡
縣制是否當行。這不是分明在說,郡縣制也可能再度改變麼?如此重大之跡象,誰能不心驚肉
跳?整個大殿立即三五聚頭紛紛顧盼議論起來,相互探詢究竟該如何說法?
  「陛下,周青臣之言面諛過甚,臣等以為當治不忠之罪!」
  一群博士首先發難,鋒芒直指周青臣。廷尉姚賈挺身而出高聲道:「陛下既下群臣議之,
則周青臣所言,自當以一端政見待之,何以論罪哉!再說,秦法論行不論心,例無忠臣之功,
焉有不忠之罪也!爾等不知法為何物,如何便能虛妄羅織罪名!」一番話義正詞嚴慷慨激昂,
熟悉秦法的大臣們也無不紛紛點頭,博士們頓時沒了聲息。
  淳于越大是難堪:「非忠臣」之說原是自家喊出,卻被素來開口在後的這個執法大臣批駁
得體無完膚,頓時氣咻咻難耐。看看文通君孔鮒還是正襟危坐無動於衷,淳于越一拱手高聲道
:「臣與二十三博士具名上書,再請終止郡縣制,傚法夏商周三代,推恩封地以建諸侯。事不
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嘗聞也!」
  「臣等附議!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嘗聞也!」
  二十餘名博士齊聲高呼,其勢洶洶然,大殿驟然震驚而沉寂了。帝國官員們的最大困惑是
,這群博士在八年之後兀自咬定郡縣制不放,背後究有何等勢力?否則,縱然名士為官,焉能
如此目無法度,敢於以如此強橫之辭攻訐既定國政?
  「淳于越之言,食古不化也!」老頓弱顫巍巍站了起來,蒼老的聲音依然透著名家名士的
犀利氣勢:「就今日之論,淳于越明是為皇帝叫屈,實則為諸侯制張目!大秦郡縣制業已推行
八年,『華夏一治,民不二法』,天下黔首無不康寧。爾等突兀攻訐,究竟意欲何為?山東老
世族洶洶復辟,爾等則洶洶主張諸侯制,豈非沆瀣一氣哉?」
  「此言過甚!」淳于越面色通紅,憤然高聲道:「山東六國老世族,大多已經遷入咸陽,
淪為尋常民戶,如何復辟耶?大人誅心之論,大為不當!」
  「誅心之論!大為不當!」博士群齊聲一喝。
  「世族復辟,誰云誅心?」一個冰冷明朗的聲音突然插入。
  大臣們又是一驚,歷來不問政的長公子扶蘇站起來了。幾乎同時,甬道走來了肥白如瓠的
張蒼,抱著一隻大銅箱放到扶蘇案前,昂然肅立著不說話。扶蘇拍了拍銅箱高聲道:「老世族
要復辟,此乃鐵證也!列位該當知道,近年土地兼併之風日見其烈。故楚之泗水郡,已有民諺
云: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殊為痛心!去歲,曾有十餘博士上奏皇帝,請徹查大臣
與郡縣官吏侵佔田產事,以解民倒懸。期間,適逢扶蘇受命職司田畝改制,遂會同御史大夫府
並治粟內史府秘密查勘。月餘之期,扶蘇與御史張蒼秘密查勘了陳郡泗水郡。這隻大箱,便裝
著兩郡田產兼併之黑幕!張蒼,打開銅箱,給大人們說說吞田憑據。」
  「是。」張蒼一點頭掀開了箱蓋,兩手掬出一捧寬大的竹簡高聲道:「此箱竹簡,已然經
過御史大夫府與廷尉府合署勘驗,登錄在案。今日為陳情於朝會,如數借出。此箱竹簡非竹簡
,全數是田產密契!合計買賣六十九宗,全部是低價吞併良田。買主全然一家,彭城項氏。賣
田者,全數是當年項氏封地之民戶。」張蒼嘩啦放下一捧竹簡,又拿起一支道:「密契極其簡
約,兩行字:『民某某,自賣田產若干畝於項氏,某某以傭耕之身為名義田主,不告官,不悔
約,若有事端,殺身滅族。』據查,項氏後裔以如此密契在泗水郡吞併田產,業已達四十萬畝
之多。」
  「泗水郡是楚國項氏,陳郡是韓國張氏。」扶蘇高聲接道:「陳郡陽城,有民戶陳勝者,
遭張氏公子張良刺客威逼,賣盡全數田產二百餘畝,父母家人不堪貧困而死,陳勝則為人傭耕
而無力成婚立家,實同鰥夫,輒生為盜之心!」扶蘇從張蒼手中接過一隻黑乎乎的皮袋打開,
抽出了一支寬大的竹板:「諸位大人請看:這是陳勝賣田密契,末端一幅血畫!畫的甚?一劍
刺一冠!冠為何物?便是官,便是官府。在陳勝等民戶看來,官府不能整肅黑幕,便當殺之!
而經我等秘密查勘,至少在陳郡泗水郡,沒有一個國府官吏私吞民田。私吞民田者何許人也?
六國老世族也!老世族縱然失國,依舊衣食無憂田產豐饒,為何以如此惡黑手段貪得無厭地搜
刮民戶?真相只有一個:積聚實力,圖謀復辟!否則,大秦律法不禁田產買賣,何以卻要買了
田產,卻仍使傭耕戶頂著田產主人之名,自家卻藏在後面。與此同時,卻在天下大肆鼓噪,說
大秦官吏吞併民人田產。世間黑惡,莫此為甚!諸位博士既曾請查兼併,果真對山東故地如此
黑幕一無所知乎!」
  扶蘇戛然而止,整個大殿靜得如深山峽谷。
  且不說博士們如芒刺在背,面色陰鬱無言以對,不知情的帝國老臣們也額頭涔涔冒汗,心
頭突突亂跳。事實上,土地兼併之風誰都不同程度地知道些許,然大多數官員都認定必然是國
府貪官所為,不定身邊哪位重臣便是元兇。唯其如此,大多官員對土地兼併諱莫如深,與其說
是不知情,毋寧說是投鼠忌器。畢竟帝國新立,內憂外患如山重疊,大事又接踵而來,國府君
臣忙得日夜連軸轉,死咬住一件尚不明瞭的事大做文章,也確實有失大局。然今日經扶蘇一說
,帝國老臣們恍然之餘,又不禁心驚肉跳了。果真兼併之後有如此黑幕,豈非這六國貴族要從
水底動手將帝國拖下水淹死不成!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對於六國貴族復辟,大多數大臣並沒
有看得如何嚴重,而以今日情形看,卻是大大地懵懂了。
  「老臣補正事實。」右丞相馮去疾打破了舉殿沉寂,高聲道:「老臣職司天下戶籍,對六
國貴族清楚得很!淳于越說老世族大部遷入咸陽,大謬也!事實如何?自皇帝陛下遷六國貴族
詔書頒發,至今業已八年,遷了幾多?只有一千餘戶!六國大貴族哪裡去了?跑了!楚國項氏
景氏昭氏屈氏、韓國張氏、齊國田氏、魏國魏氏張氏陳氏、趙國趙氏武氏、燕國姬氏李氏等等
等等,舉凡六國大貴族,都逃跑了,藏匿了!狗日的!老夫要早知道這些鳥族黑惡害民圖謀復
辟,當初該一個不留!狗日的!」粗豪的馮去疾竟在朝會上破口大罵起來。
  「陛下,臣有一議。」文通君孔鮒終於開口了。
  「說。」嬴政皇帝淡淡一個字。
  「臣以為:一則,朝會當歸正道。公子扶蘇所言,既有鐵證,著廷尉府依法勘審便是,無
須反覆糾纏;二則,縱然實情,不能因此而疑忌遵奉諸侯制之儒家博士。儒家博士固然主張諸
侯制,然與六國貴族復辟畢竟有別。臣等奉行諸侯制,主張以陛下子弟為諸侯。六國貴族復辟
,則圖謀恢復自家社稷。此間異同,不言自明。敢請陛下明察。」
  「言之有理。」嬴政皇帝拍案高聲道:「無分大臣博士,只要在朝會說話,俱皆論政,無
涉其心。文通君若有正題,盡說無妨。」
  「如此,臣昧死一請。」
  「說。」
  「去冬臣曾上書,請編《王道大政典》,敢請陛下允准。」
  「也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找文通君奏章出來。」
  蒙毅做了郎中令,卻依舊兼領著皇帝書房長史,每臨大朝必在帝座側後侍立,一則督導兩
名尚書記錄,一則隨時預備皇帝諸般政事所需。見皇帝吩咐,蒙毅立即快步走向帝座大屏之後
,片刻捧出了一卷竹簡。
  「文通君奏請編書。諸位聽聽,一併議之可也。」
  蒙毅展開竹簡,站在帝座側前高聲念誦起來:「臣,文通君孔鮒啟奏陛下:今大秦一治天
下,誠夏商周三代王道復出也。三代天子一治,於今皇帝一治;入主不同,治道同也。故此,
臣擬與儒家博士協力編修夏商周三代以來之《王道大政典》,以為大秦治國鑒戒。典籍修成,
臣當與儒家博士以典為教,弘揚王道大政於天下,以成皇帝陛下文明宏願。臣心耿耿,臣心昭
昭,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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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蒙毅的聲音迴盪,大臣們的心頭又一次突突亂跳起來。這個文通君硬是要將三代天子
的「一治」與大秦皇帝的「一治」扯成一樣,分明荒謬得可笑,卻又一副神聖肅穆之相,他與
那班儒家博士究竟想做甚?自《呂氏春秋》事件後,秦國朝野對編書的背後蘊含已經大大地敏
感起來,幾乎是一聽說編書便大皺眉頭,誰都要本能地先問一句,真是編書麼?究竟想做甚?
這文通君口氣甚大,舉殿大臣一時竟沒人說話了。
  「諸位大臣,」嬴政皇帝平靜地開口了:「為修明文治,朕特召孔子九代孫孔鮒入朝,封
爵文通君,官拜少傅,領天下文學重任。文通君與諸博士聯具上書,請編王道經典。此為天下
大事,諸卿但抒己見。」
  博士坐席區一則振奮,一則惶惑。振奮者,如此大事終上朝會也。惶惑者,皇帝一番話不
痛不癢,竟揣摩不出可否之意,若亂紛紛議來,這些不知編修經典為何物的粗豪大臣動輒便罵
人,能有個主見麼?
  「老臣敢問,」奉常兼領太史令的胡毋敬率先開口:「文通君編修《王道大政典》,與大
秦新政有何裨益?」
  孔鮒一拱手答道:「我等上書業已言明:三代一治,秦亦一治;皆為一治,自當引為鑒戒
。秦政若能以三代王道一治天下,豈非巍巍乎大哉!」
  「此言大而無當。」扶蘇高聲道:「三代王道乃沉淪治道,百餘年無人問津也。大秦新政
與三代王道南轅北轍,如何竟能以王道之學做大秦治國鑒戒?子矛子盾,尚請自圓。」
  「長公子差矣!」博士淳于越昂昂然道:「治國之道,原非一轍,相互參校,可見真章。
以三代王政參於大秦,有何不可?今公子見疑,莫非大秦不行王道於天下,而欲專行苛政於天
下乎!不敢使天下流播王道之學,豈非掩耳盜鈴哉!」一席話尖刻流利,帝國大臣們都不禁皺
起了眉頭。
  「淳于越之言,陳詞濫調也!」廷尉姚賈奮然高聲:「一言以蔽之,三代王道乃復古懷舊
之道。自春秋以至戰國,以至大秦,數百年惶惶若喪家之犬,天下誰人不知?若想用王道兩字
將三代諸侯制說成萬世不移,用苛政兩個字迫使大秦改弦更張,癡人說夢也!以實論之,掩耳
盜鈴者只恐不是別人,而是儒家博士!」
  「廷尉之言,何其凶悍也!」博士鮑白令之冷冷笑道:「若不尊聖王,不修大道,不言三
代,不涉經典,天下文明何在也!文學良知何存焉!若編修一書而能使天下大亂,我等文學之
士豈非神聖哉!大秦新政豈非不堪一擊哉!」
  「屁話!」御史大夫馮劫終於忍不住了,霍然起身憤憤然罵道:「編一鳥書,是不能使天
下大亂!老秦人見的書多了,《商君書》你等博士編得來麼?《韓非子》你等編得來麼?《尉
繚子)你等編得來麼?就是《呂氏春秋》,你等編得來麼?大秦不怕編書,要看編甚書!編出
一部爛書,分明便是在大鍋裡扔一粒老鼠屎!那個韓非子咋說來?對了,俠以武犯禁,儒以文
亂法,儒家是五種毒蟲之一!要說不堪一擊,那是臭烘烘的爛書!」
  「大人位居三公,誠有辱斯文也。」博士群中站起了叔孫通,揶揄一句粗豪的馮劫,轉而
侃侃道:「三代經典,我華夏文明精華,治國大道淵源也。今若以馮劫大人之言,蔑視典籍,
摒棄王道,只恐百年之後國人皆愚不可及,天下皆一片蠻荒也!」
  「此言大謬也!」蒙毅大踏步走下帝座,站到自己坐席前高聲道:「摒棄三代王道,絕非
摒棄文明.天下文明,大成於春秋戰國五百餘年,與三代王道何涉也!不習三代,也絕非使天
下蠻荒。孔子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真正欲使天下蠻荒者,不是別人,正是孔
子!正是儒家!儒家欲攻訐新政,便打出王道大旗,以替民眾呼籲文明自居。而一旦為政,就
誅殺論敵,唯我獨尊!蒙毅敢問諸位:孔夫子當年為政魯國,能允許少正卯如此在廟堂放肆麼
?今日,儒家博士們卻以文明面目教訓我等,何其可笑也!」
  殿中驟然沉寂,隱隱瀰漫出一片肅殺之氣。
  「陛下,老臣有奏對。」東區首座的李斯站起了。
  「丞相盡說。」嬴政皇帝依舊淡淡一笑。
  殿中迴盪著李斯莊重清晰的聲音:「今日大朝,原本鋪排國政,不意竟因博士僕射周青臣
首肯秦政,引出博士淳于越非議郡縣制,並再請奉行諸侯制。大政穩定八年,而能突兀出此驚
人之論,李斯以為,事非尋常也。詩去: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六國貴族黑惡兼併欲圖復辟,
朝野議論蜂起欲行王道,更兼星象流言、亡秦刻石、刺客迭出、貴族逃匿,凡此等等,足證復
辟舊制之暗潮洶洶不息。當朝論政,固不為罪,然定制八年而能洶洶再請,亦必有風雨如晦之
大暗潮催動也。所謂颶風起於青萍之末,此等洶洶之勢,不能使其蔓延成災。」
  博士們的額頭不禁滲出了涔涔汗水。
  首相李斯的語勢並不如何強烈,然其整體剖析所具有的深徹卻驟然直擊每個人的魂靈。誰
能說自己沒有受到洶洶復辟暗潮的鼓舞?誰能說自己沒有異常靈敏的貴族消息通道?誰又能說
,力主諸侯制與編修那部王道大典,不是在種種令人躁動不安的消息激發下催生的?甚或,誰
又能說自己在聽到皇帝兩次遇刺後不是暗中多飲了幾爵?誰又能說自己不是將韓國張良的博浪
沙行刺視為英雄壯舉?凡此等等,可謂人心莫測,誰又能知道了?偏偏這李斯似乎神目如電,
寥寥數語便將大局說了個底朝天,博士們一時一身冷汗,似乎第一次明白了重臣巨匠的份量,
人人都從心頭冒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以今日之議,淳于越之言實屬刻舟求劍也。」李斯的聲音重新響起:「老臣願在今日大
朝會再度重申: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有治道也。非其著意相反,時勢異也。今日,秦
創大業,立制於千秋萬世,非儒家博士所能知也。流水已逝,行舟非地也。淳于越言三代諸侯
制,文通君請編三代王道大典,盡皆楚商之刻舟求劍,不足傚法也。是故,廢郡縣制、行諸侯
制之議當作罷,不復再議也。」
  博士們沒有人出聲,大臣們卻頻頻點頭。雖然嬴政皇帝沒有說話,但誰都清楚地感覺到一
種強烈的氣息:這一頁就此翻過,廢除郡縣制之議將永遠地沉人海底。
  「古諺云:廟堂如絲,其出如綸。」
  李斯的聲音再次冷冰冰鑽進博士們的耳膜:「今日御前大朝會議政,尚且如此紛紜混亂,
傳之天下可想而知。凡此等等根源,皆在妄議國政之風。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民當效力農
工商旅,士當學習法令辟禁。亦即是說,士子該明白自己當行之事,避開自己不當行之事,做
奉公守法國人。然則,今日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議當世為能事,以惑亂民眾為才具。此皆
不知國家法度也。古時天下散亂,無法一治天下,方有諸侯林立,議論之人皆崇古害今,大張
虛言以亂事實;士子修學皆從私門,國家之學不能立足。今我大秦,業已別黑白而定一尊,然
私學之士依然傳授非法之學。但有官府政令頒行,則人各以其學非議。人則心非,出則巷議,
宣揚自家學派以博取名聲,秉持異端之說為特立獨行,鼓噪群下,張揚誹謗。此等惡風不禁,
則國家威權瀰散於上,私人朋黨聚結於下。六國貴族於失國之後依然能興風作浪,賴此流風也
。是故,老臣奏請陛下:禁民人私相議政,去廟堂下議之制,使國家事權一統。」
  「彩!」帝國老臣們異口同聲一喝。
  博士們卻死死沉寂著,沒有一個人再試圖說話。
  「有鑒於此,老臣請力行焚書法令。」
  如同一聲驚雷,博士們刷地站了起來,驚愕萬分地盯著這位枯瘦冷峻的首相。
  「好古非今者,盡以史書為據。」李斯對博士們森森然的目光渾然無覺:「為此,老臣奏
請:舉凡史書,非秦記者皆燒之;除博士宮國家藏書之外,其餘任何人私藏詩、書及百家論政
典籍者,悉交郡縣官署一體燒之。敢有以詩、書攻訐新政者,斬首棄市;敢有以古非今者,滅
族;官吏見而不舉,連坐同罪;令下三十日內有藏書不交者,黥刑苦役。凡書只要不涉政事,
皆可保留。民人欲學法令,以吏為師,以法為教!」
  這番話如秋風過林,舉殿大見肅殺,連帝國老臣們也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卻沒有聲音。如果
說去除議事制度與禁絕民入議政,老臣們還衷心贊同的話,那麼焚書之舉則多少使帝國老臣們
覺得過火了。誰都知道,自商君秦法便有焚燒詩書令,然商君之世及其之後,秦國事實上並沒
有延續這一法令。也就是說,始皇帝之前五代秦王,只有過那一次焚書令,而且遠遠沒有今日
李斯所請的這般鋪天蓋地。畢竟,秦國以敬賢敬士而崛起,老秦人對書,對讀書士子,還是從
心底裡敬重的。
  「可有異議?」嬴政皇帝的問話彷彿從天外飄來。
  「滅絕文明,滅絕天理,不可啊––」孔鮒絕望地嘶喊了一聲。
  突然,嬴政皇帝大笑著站了起來。大臣們這才驚訝地發現,皇帝今日是帶劍臨朝的。嬴政
皇帝扶劍走出了帝座,居高臨下大笑道:「好個文明也!好個天理也!此話該教那些兼併民田
的六國貴族們說說,也該教那些流著血汗為人傭耕的農人們說說!好詞都是儒家博士的?儒家
便是文明?儒家便是天理?儒家經典便是文明?王道仁政便是天理?好大的口氣!好大的身分
!何等文明?何等天理?復辟的文明!亂政的天理!朕今日就是要殺殺這復辟文明的威風,滅
滅這王道天理的志氣!朕就不信,沒有這般文膽,沒有這般天理,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
大秦郡縣制就會被取代!六國貴族也好,這家那家也好,誰想復辟,盡可與大秦較量!朕今特
詔:丞相李斯所奏,照准實施。這,是朕對復辟者的一道戰書!」
  一番嬉笑怒罵,挾雷霆萬鈞之勢震懾人心,博土坐席區一片沉寂,大臣們卻驟然爆發出一
陣哄然吶喊:「皇帝萬歲––大秦萬歲––」
  三日之後,嬴政皇帝的詔書附著帝國丞相府令頒行天下了。
  嬴政皇帝的詔書只有兩句話:「大朝所議,制曰:可。准以丞相府令頒行郡縣。」
  隨附的丞相府令名為《文治整肅令》,全部將李斯的朝會奏對化作了實際政令,其包括方
面是:「
  其一,廢除議事制度。所謂禁議論,這是最實際的一條。要申明的是,被禁止的議事不是
正常的朝會議事,而是由皇帝「下群臣議事」的有關特定重大事件的商討決策制度。就其實際
而言,這種議事與其說是一種明確的決策程序,毋寧說是戰國論政風習所形成的一種傳統。但
無論如何,這是一種通行的事實,而且為朝野所認可。所以,若不明令禁止,則有可能在大事
不交群臣議決時反而遭受非議。是故,李斯主張禁議論,首先便是廢止了最具有傳統根基的「
下群臣議事」的習慣程式。這便是李斯所說的「禁之便」(禁了有好處)的實際所指。中央國
府取消議事傳統程式,流播民間的種種議論便沒有了強大的傳遞渠道,帝國決策便很容易保持
一致。從當時的情形看,禁議事不能說沒有合理性。
  其二,禁止民人私議政事,尤其嚴厲禁止「以古非今」,明定「以古非今者,滅族!」這
個民,是朝臣之外的所有民眾,其本意目標當然首指士人階層。就事實而言,這是中國歷史上
第一次以強權鎮壓民眾言論的重大事件,其負面影響極為深遠。然則,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禁
令明確指定了非議秦政的具體所指:以古非今。從尊崇革新維護革新的意義上說,它充滿了不
惜以強大權力維護新政成果的堅定性,最大限度地張揚了戰國時代「法後王」的變革精神。但
是,禁止議論政治本身,卻也開啟了思想專制的先河。從史料角度說,尚未發現帝國時期真正
因「以古非今」言論而被滅族的記載。這一事實間接地證明:這一法令的威懾意義大於實際執
行的強度。
  其三,焚燒史書及民間所藏詩、書,期限為三十天。這一政令的當時含義很清楚:根除攻
訐秦政的根基依據。李斯的廟堂對策及其政令,也都同時明確了豁免方面:醫藥卜筮種樹之書
不在此列,官府藏書不在此列,法令典籍不在此列,秦國史書不在此列,各種政令典籍與理財
資料(圖書計籍)等不在此列。後來的史料證實,這道政令在實施中遠遠沒有政令本身那般徹
底。真正的天下典籍,除了藏於洛陽周室的先秦史書損毀最大,可說是基本不存外,其餘百家
典籍並未損毀多少。主要原因在兩處:一則是官府收藏的諸子百家典籍仍在,二則是散佈天下
的民間藏書不可能被全部收繳。東漢王充的《論衡.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
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通志.卷七十一》云:「(先秦典籍之喪失)非秦人亡之也,學
者自亡之耳!」劉大魁之《海峰文鈔.焚書辨》云:「六經之亡,非秦亡也。(秦防儒者)道
古非今,於是禁天下私藏詩書百家語,博士之所藏俱在,未嘗燒也。」李斯奏對中分明說民間
百家語在焚燒之列,何有王充等「不燔諸子」之說?只能說明,這道政令在實際執行中是有著
很大的彈性的。畢竟,這道政令的本質目標是與復辟暗潮相呼應的「道古非今」的政治思潮,
而不是藏書本身。
  其四,禁私學。春秋戰國學術繁榮以至鼎盛,私學之興起居功至偉。帝國政令禁止私學,
對中國文明的殺傷力遠遠大於「焚書」與「禁議事」兩項。因為,這是從根本上遏制了文明源
頭的多樣性與豐富性。私學被禁,名士大家的私學弟子若不散去,便得秘密藏匿於深山大澤,
或得改換名目以繼續傳授學問。後世史家發掘這一方面的史料極少,只有一條記載,這便是《
漢書.楚元王傳》的記載:「楚元王交,字游––好書,多才藝。少時嘗與魯人穆生、白生、
申公俱受《詩》於浮丘伯。伯者,荀子門人也。及秦焚書,各別去。」
  其五,立官學。所謂「以吏為師,以法為教」,根基在確立官學。立官學,是禁私學的必
然補充。但從實際情形看,秦帝國之初正當戰國私學傳統極其強大之時,官學在事實上也只能
是國家設立的博士學宮而已,各郡縣尚沒有興辦官學之記載。
  帝國政令的目標很清楚,就是要通過官學來保持國家政令的統一,來凝聚種種社會思潮。
值得注意的是,同時期的西方羅馬帝國也是以法令為教,以律師為傳授教習。兩大尚未相通的
文明體系,在同一時期採取了本質同一的治理方式,蘊含著何等必須探究的東西,實在值得深
思。
  列位看官留意,公元前二一三年春,始皇帝嬴政禁止並焚燒民間私藏政治典籍,是中國歷
史上影響極其深遠的「焚書」事件。與其後的「坑儒」事件一起,嬴政皇帝乃至整個秦帝國,
因此而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兩千餘載厚誣之下,已經無以使後人認知全貌了。人們因此
而將嬴政皇帝看作暴君,而將秦帝國視作暴秦。甚或不屑於做任何歷史真相的追究了。作為一
起有著深刻歷史背景,且發自必然的政治事件,「焚書」事件在政治上的積極意義,已經被後
世儒家夾雜著仇恨心理的單向價值評判所淹沒了。這種居於統治地位的單向評判,大大掩蓋了
「焚書」事件的反復辟的政治本質。在歲月流逝的長河中,一場反倒退反復辟的政治戰役,被
偏狹地演繹成了一場惡意毀滅文化的暴行。這種評判,折射著我們民族時常痙攣性發作的對重
大歷史事件的刻意失察,折射著我們常常因這種刻意失察而導致的種種悲劇。至少,人們已經
忘記了,「焚書」事件是帝國新政面對強大的復辟勢力被迫做出的反擊,是新文明為徹底擺脫
舊時代而付出的必然代價。
  ***
  《呂氏春秋.仲冬紀》云:「仲冬之月––土事無作,無發蓋藏。無起大眾,以固而閉–
–命之曰暢月。是月也,省婦事,毋得淫,雖有貴戚近習,無有不禁。」
  陽武博浪沙,陽武為秦縣名,大體在今開封西北。博浪沙為其時馳道路段名,大體在今開
封與鄭州之間,在今河南原陽縣。博浪沙事件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二一八年,韓國舊貴
族張良主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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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博士學宮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驚蟄朝會的次日夜裡,統領學宮的文通君孔鮒逃亡了。博士僕射周青臣連夜稟報了奉常胡
毋敬,兩人一起夤夜晉見皇帝。嬴政皇帝卻是淡淡一笑:「走了也好,只要儒家不生事,去留
自便。」胡毋敬周青臣一時大為惶惑,秦政歷來法行如山,高懸廷尉府正堂的便是商君名言:「
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皇帝更是從未寬恕過一個罪犯。如何有封君爵
位的大臣逃亡了,皇帝竟能淡然處之?
  嬴政皇帝見兩人愣怔,又是淡淡一笑道:「孔鮒並無實際職掌,其心又不在國政,走便走
了。焚書也好,禁議也好,本意都在威懾而已,還能真殺這些文士了?」兩人這才長長地出了
一口氣,出得皇城便呵呵笑了。奉常胡毋敬總領文事,便叮囑周青臣:不聞不問,聽之任之。
於是,周青臣回到博士學宮也便沒了任何動靜,只與幾個志在治學的博士埋頭整理經典。
  周青臣沒有料到,孔鮒逃亡之後的三日裡,博士連續逃亡四十餘名,幾乎清一色的儒家博
士,七十二博士只剩下了二十餘名博士。周青臣大為驚慌,立即再次稟報胡毋敬,兩人又再次
進了皇城。皇帝這次顯然認真了一些,召來丞相李斯共同議決。李斯見嬴政皇帝並無追回逃亡
博士之意,思忖片刻,提出了一個方略:在焚書令之後,立即頒行一道廣召天下文學之士的詔
書,一則可向天下彰顯秦政弘揚文明之宗旨,二則可使天下學人聚集國府昌盛官學,三則可消
解博士逃亡之種種非議。
  胡周兩人立即贊同,周青臣還特意補充道:「廣召文學之士,又不究博士擅自逃亡罪行,
儒家有可能生出的流言,便會不攻自破!」嬴政皇帝笑道:「既云廣召,索性也將方士術士一
併延攬,免得此等人在民間滋事。」顯然,皇帝對方士術士並無反感,卻也帶有幾分戲謔。胡
周兩人是立即贊同了。李斯卻有些猶豫,遲疑著沒有說話。
  嬴政皇帝笑道:「方士術士未必沒有管用者,然大多荒誕無疑。教他等在民間行騙,不若
將他們召進學宮,看看他們究竟有多大神通。若是術不應驗,我大秦律法豈是白設?」李斯恍
然大悟,立即連連點頭。
  秦政高效,次日立即頒行了《廣召天下文學方術士詔》。
  說也奇了,雖然以焚書為軸心的整肅文治令頒行之後,天下士人大為震動,各郡縣也不時
傳出藏書世族紛紛逃匿的消息;然召士詔書一頒行,還是立即大見效應,半年之內士子們絡繹
不絕地奔赴咸陽,秋風蕭瑟的時節,博士宮已經聚集了千餘名各色士子。一時之間,咸陽博士
宮生機勃勃,帝國文風大盛,似乎已經完全掩蓋了因焚書禁議而引起的朝野震盪。但博士僕射
周青臣卻很清楚,此番招納士子,博士宮來者不拒一無遴選,是故魚龍混雜,沒有一個舉足輕
重的名士大家,根本不可能擔負興盛文明之重責;唯一的效用,無非是消解復辟暗潮與儒家名
士對帝國新政的攻訐罷了。
  然在對士子們一一登錄清楚之後,周青臣又一次驚訝了––千餘名士子中,竟有六百餘名
儒家士子,二百餘名方士術士,三百餘名占候、占氣、占星與堪輿之士!其餘農家、水家、工
家、醫家等實用學派卻只有數十人,兵家法家道家墨家等,則更是寥寥無幾。周青臣大覺蹊蹺
,反覆勘驗,仍然如此。至少,數量最大的士子們都自稱是儒家弟子,所習經典也大體都是詩
、書六藝,師從傳承也都路徑清楚,你能說他不是儒家士子?而方士術士則更是怪異,都透著
幾分神秘,人人宣稱自家有特異之能,一見周青臣便紛紛自請為皇帝祛除暗疾,為帝國祈福禳
災。占候占氣占星堪輿之士,則人人都說天機不可預洩,再問便是望天不語。周青臣大覺不是
路數,當即稟報奉常並上書皇帝,詳細稟報了種種情形,未了憂心忡忡道:「博士學宮原本文
明之地,近日卻已是怪力亂神充斥也!臣請為博士學宮建立選士法度,不能見人便納。」
  未過三日,胡毋敬帶來了一個顯赫的校士大臣,博士學宮頓時大亂了。
  這位校士大臣,是御史大夫府的御史丞,也就是馮劫的副手。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總司帝
國百官查核考校,職責重大權力顯赫。然大秦政風清廉唯法是從,是故這御史大夫府對帝國群
臣而言,卻也並無威勢赫赫之感。然一入魚龍混雜的博士宮,御史丞之糾察威力立即大顯功效
,旬日之內立殺方士術士三十餘人,博士宮頓時人人驚駭了。
  那日,周青臣奉命召集全部官士聚在了學宮中央的露天論學台前。
  這御史丞也是奇特,滿頭灰白鬚髮,古銅色臉龐始終蕩漾著一絲似笑非笑的紋路,教人莫
測深淺。那日擺好了法案,十名執法重劍甲士兩側一站,御史丞便宣讀了勘驗士子的御史大夫
令。令云:「諸生奉詔為官士,當考校才具,量才錄用,虛妄不實者依法處置之。」而後御史
丞淡淡宣佈,先行勘驗方士術士之才具。戰國之世誰都清楚,秦法「不兼方」。也就是說,不
容納方士術士,禁止方士術士。然皇帝詔書大召方士術士,分明便是法令改了,方士術士們也
才敢紛紛冒將出來。今日一聞勘驗之說,方士術士們儘管心下忐忑,也還是驚喜萬分地接受了
。誰能說,這不是皇帝在選傳說中的求仙聖使?
  「方士許勝。」御史丞看著簡冊念了一個名字。
  「方外之人許勝,參見大人。」一個老方士神閒氣定地離座站起。
  「先生何能?」
  「老夫遍識天下百草藥石,一應暗疾,不問可知。」
  「好。先生請看,此乃何物?」御史丞從案旁竹筐中拔出了一叢綠草黃花。
  老方士接過這叢花草反覆端詳,已經是滿頭汗水無以張口,突然憤憤道:「此草腥臊惡臭
,絕非入藥之物。」
  「座中可有農家之士?」御史丞高聲發問。
  「在下便是。」一個端正的布衣後生站了出來。
  「敢問足下,此草何物?」
  農家布衣之士尚在五步之外,一拱手便答:「回大人,此乃野苦菜,生於麥田雜草之中。
大人剛剛從青泥拔出,故有泥腥之臭。」一言落點,坐席中一片哄笑。
  「敢問先生,此物可在百草之中?」
  「大人戲謔過甚也!」老方士滿臉漲紅。
  「再問先生,老夫有何暗疾?」御史丞渾然不計老方士情急羞惱。
  「大人––大體,陽事不舉––」老方士艱難地吭哧著。
  「陽事不舉?好眼力。多久了?」
  「大,大體三五年。」
  「啊,人言方士專一看陽事,果然不差。」御史丞揶揄一句,突然回頭問:「你等且說,
老夫幼子多大?」
  「剛過滿月之喜!」重劍甲士們異口同聲。
  「就是說,十一個月之前,老夫還舉得?」
  「大,大人––戲謔過甚––」
  「方術不驗,才具虛妄。斬,立決。」御史丞那絲似笑非笑的紋路倏地沒了。
  「大大大大人,這這這––」
  老方士上牙打著下牙一句話沒說得囫圇,便被兩名黑鐵塔般的重劍甲士轟然架起拖了出去
。片刻之間,場外一聲慘嚎。方士術士們人人變色。如此這般的勘驗方術士之法,便是後來被
博士們大肆攻訐,並被司馬遷寫入《史記》的一樁所謂暴行:「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
。」如此旬日之後,方士術士們再無一人敢說自己如何神乎其神了,人人都是一句話:「在下
無能,不敢期冀錄用,乞放在下回歸山野。」再考校占星、占氣、占候、堪輿等陰陽家諸流派
士子,也都無一人敢說自家通曉天機了。御史丞見此等尋常神氣活現,動輒以仙人或上天代言
人自居的術士們大見畏縮,連囫圇話也說不來了,只知諾諾連聲,不勝其煩,遂下令道:「法
家墨家兵家農家醫家等非儒家之士,不須考校,等候任職便是。儒家之士太多,旬日之後,老
夫與奉常大人請得幾位學問之士再來查驗。」說罷便告散場了。整個博士學宮如逢大赦,頓時
癱倒了一大片。
  在博士官士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有兩個人物開始了秘密謀劃。
  這兩個人物不大,效用卻非同小可。他們直接引發了一場千古鐵血大案,堪稱颶風起於青
萍之末。故此,對這兩個人物得從頭說起。這兩人都是博士,一名盧生,一名侯生。侯生是故
韓國人,是博士學宮的儒學博士;盧生是齊國人,也是博士學宮的儒學博士。只是盧生的名頭
大一些,當年是被皇帝近臣趙高領進博士學宮的,掛著儒家博士名頭,終日卻神秘地忙碌著誰
也不清楚的事情。盧生任博士大約半年之後,侯生奉博士僕射周青臣之命,做了盧生的輔學(
副手)。侯生問:「盧生治何學問,如何需要輔學?」周青臣皺著眉頭說:「莫問莫問,上命差
遣。」直到三年前,盧生知會侯生,說要在天下查勘民情風習,以對皇帝提出對策。侯生以為
必是安邦秘密使命,大為奮然,欣欣然追隨而去。也就是在那次歷時年餘的名山大川遊歷中,
侯生知道了盧生的真實身分與真實使命,驚愕得好長時日回不過神來。
  那是在遊歷到故齊國的之罘島時,侯生實在不堪這種無所事事的閒逛,憤憤然要回咸陽,
盧生才對他說出秘密的。盧生說,他是齊國方士,是與另一個老方士徐福一起被秘密召入皇城
的長生特使,使命是兩項:一則護持皇帝體魄健旺,二則為皇帝求取長生仙藥。徐福留在皇城
守護皇帝,而他之所以進了博士宮,是要物色求仙人才。侯生畢竟有些正道治學根基,更兼篤
信儒家不涉怪力亂神之信條,遂大大地不以為然,指斥盧生是盜名欺世,給儒家頭上栽贓。盧
生卻不慌不忙悠悠一笑,大說了一番秘密使命的好處,末了道,只要足下忠實追隨老夫做事,
至少三兩年後,老夫舉薦足下做個太史令不是難事。侯生心頭怦然大動,頓時紅著臉不說話了。
  畢竟,學而優則仕,是每一個儒家士子的夢想,侯生如何拒絕得了一個赫赫太史令的誘惑
。盧生見侯生人轍,破例講述了他的兩則驚人之舉。一則,朝野秘密流傳的那句「亡秦者胡也
」的預言刻石,是他的手筆。侯生大為驚訝,連問了一串,何處見到石刻的?如何能證實是上
古遺物?為何說是足下的手筆?凡此等等,盧生一律都是笑而不答,只一句話了事,你只知道
可也,無須多問。第二則,是他對皇帝講述了「真人密居密行而長生不死」之道,皇帝才修築
了復道、甬道,將所有的宮室車道都遮絕連接起來了。
  「子云方士虛妄,足下自忖可能如此改變皇帝?」盧生悠然一笑。
  「人臣––不能––」終究,侯生還是沒話可說。
  盧生又說了一件事。一日,他隨皇帝從高高復道前往梁山宮,在山腰看見了山下大道上的
丞相儀仗車馬氣勢威赫。皇帝皺著眉頭說了句:「丞相騎從如此之盛,暴殄天物也!」沒過多
久,不料皇帝又見丞相車騎,卻少了許多。皇帝大怒,說這分明是身邊人洩漏了朕話,下令一
一拷問那日侍從。最終無人承認,於是皇帝便將那日身旁的人都殺了。盧生說,幸虧那日他不
在皇帝身邊,而是先期到了梁山去為皇帝配藥,否則豈能有得今日?
  「子云效力皇帝,足下不覺膽寒麼?」
  「寒––」侯生記得,自己當時確實打了個冷戰。
  當遊歷到會稽郡時,盧生吩咐侯生在震澤(今太湖)東岸的一座山莊等候,他自己要去做
一件私事。盧生一去月餘,回來後風塵僕僕疲憊至極,倒頭大睡了好幾日才緩過神來。究竟何
事?盧生雖始終沒有吐露一個字,然其舉止神色卻呈現出一種難以按捺的興奮,以至侯生疑慮
了許多時日。後來,回程路過侯生故里,盧生頗為神秘地一次給了侯生百金,說是此次完成使
命的皇帝賞賜,教侯生好生安置家人。侯生原本尋常人家,得此重金大為驚喜,對盧生的種種
疑慮立即煙消雲散,覺得這個神秘兮兮的方士一定是個通天人物,否則,何以能如此不動聲色
地舉手便有百金之賞?也就是從攜帶重金榮歸故里的那一次開始,侯生成了盧生的莫逆至交。
  御史丞的勘驗殺人事件,在博士宮引起了極大恐慌。六百餘新進儒生,更是瀰漫著驚恐不
安,紛紛流傳著國府獨獨刁難儒家的秘密流言,日夜都在三五成群地議論如何在勘驗儒生博士
之前逃生。在第三日的深夜子時,盧生輕步走進了侯生的四進庭院,逕人寢室將沉睡的侯生拉
了起來。侯生萬分驚訝地看著這個突兀站在榻前的熟悉身影,無論如何不明白盧生從來沒有來
過這裡,如何能不驚動一個僕人而如此準確地摸到自己榻前?然一切都來不及細問,侯生便跟
著盧生走了。垂簾輜車一陣曲曲折折,來到了一座極其隱秘的莊院。盧生只淡淡說了一句,此
乃老夫密居,神仙也找不到。在一座四面石壁的地下密室裡,侯生看到了種種生平未見的稀奇
古怪的物事。燭光之下,種種石工刀具、各種顏色的怪石、各種顏色的草藥、各種式樣的鼎爐
、叫不上名字的種種丹砂粉末等等等等如山堆積,侯生又一次驚訝得語不成聲了。
  「今日正事,足下切勿分神。」盧生正色一句,拿來了兩罐涼茶。
  兩人在一張坐案前對面坐定,盧生卻良久沒有說話。侯生不明就裡,對此等神秘所在又大
覺不適,焦急地催促盧生快說。盧生長吁一聲,突兀開口道:「足下身為儒家博士,寧不為儒
家存亡憂心乎!」侯生驚訝道:「儒家有存亡危機?兄台何須危言聳聽也!」盧生輕輕冷笑一
聲道:「方士術士尚且慘遭橫禍,儒家豈能沒有更大災劫?」侯生道:「儒家畢竟正經學派,有
教化之能。」盧生冷冷道:「正經學派?足下何其童稚也!老夫最清楚,在皇帝眼裡,方士尚
且有用,儒家則連狗屎都不如!看看你等儒家博士之侷促,看看老夫之舒泰,你便說,皇帝看
重哪家?」侯生道:「既然如此,這,這次皇帝為何也殺方士術士?」盧生道:「這便是大險所
在。皇帝為了根除六國老世族復辟,要先根除種種呼應。這是打國事仗,叫做剪除羽翼,孤其
軸心!先拿這群方士開刀,一石二鳥:既向天下表白自家不信虛妄,又教天下明白,復辟貴族
與方士術士一般,都是妖邪虛妄之士!方士之後,便是儒家!足下不信麼?」侯生惶惑道:「
兄台如此明白,何不事先警示同門?兄台既非儒家,何以如此關照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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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不是真方士,方士不是老夫同門。」
  「啊!那那那,兄台何許人也!––」
  「好。老夫今日便顯了真身。」
  「真身?」侯生心頭猛然一個激靈,如遇妖邪一般。
  「老夫,本名魯定文,魯國宮室後裔––」
  「啊!周,周,周公之後?」侯生又一次瞠目結舌了。
  盧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汩汩大飲了一陣涼茶,這才沉重緩慢地說起了自己的家世。盧
生說,自己是魯公嫡傳子孫,自魯頃公二十四年之後,魯室公族悉數敗落流散。自己的父親
不堪屈辱,不到三十歲便死了,臨死時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做定文。魯定文是被母親在艱難
中教養成人的。還在童稚時期,母親便親自教定文讀《魯頌》。每日雞鳴時分,魯定文便要捧
著竹簡在小小庭院裡高聲念誦:「大哉周公,允文允武。諸侯於魯,大啟爾宇。敬明其德,敬
慎威儀。濟濟多士,克廣德心。保彼東方,魯邦是常。復周公之宇,萬民是若!」
  魯定文十六歲那年,母親大病了一場,痊癒後一雙眼睛莫名其妙地失明了。一天,母親將
兒子喚進了狹小庭院最後一進的家廟,教兒子跪在了列祖列宗的木雕像前。白髮蒼蒼身著赭紅
補丁衣裙的母親,靠著紅漆剝落的大柱,莊重地開口了:「定文,你本何姓?」「定文本姓姬
,乃周公後裔。」魯定文沒有絲毫猶豫。「而今姓甚?」
  「定文而今姓魯,明魯國不滅之志!」魯定文同樣沒有絲毫猶豫。母親又問:「魯定文志
向何在?」魯定文高聲回答:「光復魯國社稷,傳播周公禮制!」母親又問:「魯定文,母親今
日為你銘刻終身之誓,你可願意?」魯定文昂昂回答:「定文謹受母教!」
  那天,白髮母親用大硃砂筆在魯定文的背上盲寫了四個大字––復魯社稷。清晰的感覺告
訴魯定文,失明的母親絕沒有將筆畫重疊在一起。而後,母親顫巍巍地摸索著用縫衣針一下一
下地刺扎著紅字––少年魯定文脊背鮮血橫流,卻沒有一聲哭喊,因為母親的淚水已經打在了
他的背上––刺完字的第三日深夜,母親無聲無息地死了。魯定文在母親的手邊發現了一方白
絹上的六個血字:「兒求學,莫守喪。」料理完母親喪事,魯定文背起了母親早巳預備好的青
布包袱,走出了破敗的庭院。
  未了,盧生平靜地說:「我孤身求學,歷盡艱辛,終於入了儒家,做了孟子首徒萬章大師
的弟子。然則,我心中的誓願一刻都沒有泯滅。於是,多年之後,我又孤身遠遊,在齊國海邊
遇到了一位老方士。我看到了踏進各國君主最機密處的路徑,於是我修習了方士之學,且學得
很是精通––」
  「兄台何以走到了皇帝身邊?」侯生急不可耐。
  「老夫很早便開始揣摩秦王,直到他滅了六國。老夫的評判是:如此一個終日忙碌的急功
君王,其體魄必定有種種隱疾。於是,老夫遊歷到了咸陽,以喜好車馬結識了精通車馬的趙高
。切記,趙高是唯一能對皇帝言及隱疾的人物,別看他是個宦者。老夫有意無意地在趙高面前
多次為盛年勞碌者醫治隱疾,大有成效。一日夜裡,趙高終於來找老夫了,要請老夫秘密住進
皇城,以防不時之需。老夫深知秦王虎狼秉性,審慎從事,先舉薦了最具大名的方士徐福。後
來,徐福與皇帝言及為皇帝預謀長生之道,這才將老夫正式引薦到了皇帝面前。」
  「兄台如此苦心,與恢復社稷何干?」
  「足下以為,老夫指望皇帝恢復魯國?」盧生冷冷一笑:「大事謀大道。恢復魯國唯有一
法:恢復諸侯制。然則,皇帝卻是諸侯制死敵。於是,也只有一條路可走:「
  先滅秦,再使天下重回春秋戰國!其時,縱然魯國不能恢復,為天下除卻這一毀滅周禮王
道的文明桀紂,亦是大功一件也!」
  「滅秦––」侯生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不滅秦,秦必滅我。任誰不能置身事外。」
  「兄台關照儒生,是要這等人滅秦?」
  「欲滅秦者,大有人在。」盧生冷漠而明澈:「儒生確實不能滅秦,然卻能為滅秦張目,
能以史筆討伐暴秦,能教天下人知道秦國是暴虐桀紂!關照此等人,便是為天下反秦聚集力量
。明白麼?」
  「啊,明白也!」侯生恍然大悟了。
  「大險在即,要當即給儒生們說得明白,教他們盡快逃離咸陽!」
  「那,我等走不走?」
  「走。後天夜三更,老夫在南門外郊亭等候足下,一起遠走!」
  「可––這––」侯生臉紅了。
  「儘管跟老夫走。財貨金錢足夠足下揮金如土。」
  「好!盡遵兄台之命!」侯生頓時興奮起來。
  一切盡如謀劃。兩日之內,侯生以老博士資望秘密接觸了各個儒生群的軸心人物,將種種
險情做了最嚴重的描述,鼓動儒生們立即逃亡。侯生沒有完全遵照盧生叮囑行事,不但密會了
儒生,也密會了方士術士與其餘各家士子的要害人物。在侯生看來,單單儒生逃亡太過引入注
目,萬一有事則大禍全在儒家,而學宮一起逃亡,非但聲勢更大,且容易使官府難以追查真相
。列位看官留意,戰國私學昌盛,即或同一學派,師生傳承也大多以區域集結為主,同是儒生
,便有了齊儒魯儒宋儒楚儒等等名目。尋常而言,一方之儒生都會有一個頗具資望的會學執事
者,以發動各種學術活動。儒家如此,其餘各家也大體相同。天下一統之後,各方士子匯聚咸
陽,這種地域之別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是更為明顯了。其間原因,在於天下方離諸侯紛爭之世
而初歸大海,各方士子們驟然匯入汪洋,不自覺地有著幾分畏懼防範之心。
  侯生只要找到了這些會學執事者,一切消息都會迅速地不脛而走。侯生忙碌兩日之後,眼
見博士學宮已經騷動了起來,心下大覺滿意,當夜便登上一輛垂簾輜車出城了。之後,盧生侯
生便從博士學宮銷聲匿跡了。兩日後,待博士僕射周青臣覺察出學宮一片混亂,士子們紛紛收
拾行裝逃亡時,御史大夫馮劫已經帶著一千甲士開進來了。
  發現盧生侯生失蹤,並立即稟報皇城者,是另一個神秘人物––方士徐福。
  那一夜,當徐福第一次未奉召喚而請見皇帝時,趙高大大皺起了眉頭,硬是不敢去稟報皇
帝。趙高很清楚皇帝對方士的根本想法:有用則用,絕不涉及治病之外的任何事。見趙高板著
臉不說話,素來氣度嫻靜的徐福正色道:「今日之事,關涉秦政成敗。大人若不稟報,寧不計
梁山之禍乎!」趙高悚然一驚,二話沒說走進了皇帝書房。
  「方士與盧生同門,何其無情耶?」嬴政皇帝揶揄地笑了。
  「啟奏陛下:盧生非方士也,其本名魯定文,實乃魯國公室之後裔。」
  「如何?」嬴政皇帝驚愕了,臉色頓時肅殺。
  徐福詳細訴說了盧生的真實身分與諸般經歷,自然也包括了那令人聞之驚心的刺字情節。
嬴政皇帝問徐福如何知曉?徐福遂說出了一個更為驚人的秘密:盧生當年投奔的老方士,正是
徐福的老師。其時,徐福正在之罘島採藥,兩年後歸來方知有了如此一位同門師弟。老師秘密
叮囑徐福說,這個盧生無祥和之氣,似有仇恨在身,教徐福暗中訪查其底細並留心其行止。徐
福秉性寬和,卻並未上心。直到三年前徐福接到了老師一宗密件,這才大為驚慌。老師說,三
名弟子赴東海仙山採藥,發現了之罘島的一片隱秘山谷裡建造了一座頗具氣象的宮室,石坊刻
著「魯宮」兩個大字,宮中時常有人出沒。弟子們於夜間進入探察,竟不意發現了一場百餘人
的聚會。主持聚會的正是盧生,聽到看到的與會人物都是赫赫大名:楚國項梁、韓國張良、魏
國張耳陳餘、齊國田儋田榮田橫、趙國臧塗、燕國李左車等等。這些人商討的大事,是要在齊
國沿海建造一個秘密聚攏六國老世族的營地,伺機拿下老齊國的即墨,以為各國老世族復辟根
基。大驚之下,徐福給皇帝留下了一書,說要緊急採擷幾味奇藥,便離開咸陽去秘密查訪盧生
底細了。在故魯之地大半年,徐福終於探清了盧生的全部根基,立即趕赴故齊海濱稟報了老師
。老師大為惱怒,深感盧生以方士之名行復辟之實,既是對方士的極大辱沒,也將給方士帶來
毀滅性災難。老師給徐福的叮囑是,伺機將真相揭示給皇帝,不能使方士綁在儒家的戰車上毀
滅––
  「何以等到今日稟報?」嬴政皇帝毫無喜怒之色。
  「陛下信用盧生甚過於在下,若盧生不逃,福恐皇帝難以置信。」
  「那次你一去日久,便是此事?」「正是。此乃物證。」
  許福打開了捧來的大木匣,一一拿出了諸多憑據:老師當年收納盧生的門生登錄冊籍、老
師給他的密件、同門方士在之罘島畫下的羊皮魯宮圖,等等。最要緊的憑據,是一卷羊皮繩穿
編的《魯國公族籍》,最末幾支竹簡赫然有字:「頃公之玄孫,定文,遊歷天下不知所終,人
云更名盧生。」徐福說,這是他在魯國下邑一家敗落世家的老人手中重金買來的,老人祖上原
本是魯國史官,老人秉承祖先遺願,四海查詢魯國公族後裔,一有消息便記載下來。遇他時,
老人將死,他才以安葬重金換取了這卷冊籍––
  「狗彘不食!」嬴政皇帝突然拍案喝罵了一聲,被一種受騙受辱之感深深激怒了:「盧生
喪盡天良也!朕用他聚召文學方術之士,原本要大興太平之風!他要煉求奇藥,朕便給他錢!
耗費幾多,卻一無所獲!朕何其厚待,他卻竟然如此一個復辟狂徒!誹謗秦政,妖言惑眾,與
六國老世族沆瀣一氣!––來人!宣馮劫!」
  對馮劫的命令,皇帝是咬牙切齒進發出來的:「儒家之士愚頑無良,一體拿下勘問!徹查
博士與盧生侯生之關聯,不得放走一人!」待馮劫大踏步出殿時,嬴政皇帝轉身對一直佇立的
徐福道:「先生舉發盧生,大功一件。自今日起,盧生所有職事皆由先生執掌。先生若有所請
,擬好上書報來。」徐福深深一躬道:「陛下為方術之士根除異類,免除災劫,老夫銘感不盡
也!」說罷便告辭去了。
  「先生留步。」皇帝的目光冰冷:「先生不以為,大索之罘島是根本麼?」
  「稟報陛下。」徐福依舊平靜如常:「大索之罘島確是根本,老朽亦願帶路。然則,目下
正當大潮之期,海浪猛惡難當,船隊無法越海,是故老朽未曾提及。若陛下以為可,老朽縱然
身陷魚腹,也當帶路前往。」
  「登臨之罘島,每年何時最佳?」「冬夏兩季,潮水平緩之期。」
  「好。先生嚴守機密了。」皇帝一點頭,徐福終於走出了書房。
  馮劫風風火火進入博士學宮,非但全部堵截了尚未逃走的儒生方術士,而且快馬追回了百
餘名已經逃出咸陽的士子。馮劫與御史丞並幾名老御史,立即分作了幾班,對所有博士學宮的
官士逐一勘審。徒有虛名的方士術士們早已領教了御史大夫府的利害,紛紛說是儒生們鼓噪逃
亡,不干自己事。儒生們更是驚恐萬分,紛紛說出了自家如何得知逃亡說辭等等諸般情節,沒
有一個人奉行儒家對待舉發的「為大人隱,為親友隱」的諸般教誨,競相攀扯舉發,一時人人
無一事外。
  月餘之間,事件經過脈絡全部查清。馮劫聚集全體學宮人士,黑著臉宣佈了涉案人犯的三
條大罪:其一,不思守法,自甘妖言蠱惑;其二,誹謗秦政,通連呼應復辟;其三,官身逃亡
,褻瀆官士公職,惡意鼓噪動盪,危及大秦新政之根本。涉案人犯四百六十七人。全數下獄待
決。
  宣佈一罷,儒生們昏厥了一大片,哭喊連天捶胸頓足,紛紛大叫冤屈。馮劫冷笑一聲,對
甲士方陣大手一揮便逕自走了。
  暮色時分,博士學宮空蕩蕩一片。周青臣望著血紅的殘陽,踩著飄零的落葉,踽踽徘徊在
空如幽谷的論學堂湖畔,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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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咸陽大起波瀾,孔子故里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之中。
  自孔子離世,儒家的政治主張一直未能得以伸展。孟子之後,這個學派似乎已經筋疲力盡
,奔走仕途矢志復辟的精神大大衰減,漸漸地專務於治學授徒了。不期然,這種無奈的收斂,
卻使儒家意外地發展為天下最為蓬勃的學派,各郡皆有儒家名士之私學,堪稱弟子遍佈天下。
與此同時,孔氏一門穩定傳承繁衍頗盛,至秦一天下,孔門已經傳到了第九代。這一傳承的嫡
系脈絡是:孔子、孔鯉(伯魚)、孔伋(子思)、孔白(子上)、孔求(子家)、孔箕(子京
)、孔穿(子高)、子慎、孔鮒(子輿)。
  九代之中,除第八代子慎做過幾年末期魏國的丞相,其餘盡皆治學。
  秦一天下之後,帝國一力推行新政創制,大肆搜求各方人才。舉凡六國舊官吏之清廉能事
者,盡皆留用;舉凡天下學派名士,各郡縣官署都奉命著力搜求,而後直接送入咸陽博士學宮
。在此大勢之下,嬴政皇帝與帝國重臣們在開始時期的見識是一致的:四海歸一,當以興盛太
平文明為主旨,盡可能少地以政見取人。也就是說,搜求人才不再如同戰國大爭之世那般以治
國理念為最重要標準,允許將不同治國理念的學派一起納入帝國海洋。當然,這裡有一個不言
自明的標尺:必須擁戴帝國新政。基於此等轉變,嬴政皇帝與李斯等一班重臣會商,決意以對
待儒家為楷模,向天下彰顯帝國新政的納才之道。
  舉凡天下皆知,秦儒疏離,秦儒相輕,其來有自也。孔子西行不入秦,後來的儒家名士也
極少入秦,即或是遊歷列國,儒家之士也極少涉足秦國。其間根源雖然很難歸結為單一原因,
然儒家蔑視秦人秦風,認秦為愚昧夷狄則是不爭的事實。應該說,在秦孝公之前,秦人對儒家
的這種蔑視是無奈的。而自孝公商鞅變法崛起,秦國自覺地搜求經世人才,對主張復辟與仁政
的儒家,是打心眼裡蔑視的。戰國百餘年,山東士子大量流入秦國,儒家之士依然寥寥無幾。
不能不說,這種其來有自的相互蔑視起了很大的阻礙作用。而秦帝國一旦能敬儒而用,則無疑
是海納百川的最好證明。嬴政皇帝曾經笑嘆云:「朕願為燕昭王築黃金台,但願儒家亦有郭隗
之明睿也!」如此這般,這個近百年幾為天下遺忘的曾經的顯學流派,被嬴政皇帝的詔書隆重
而顯赫地推上了帝國政壇:孔鮒被皇帝任命為幾比舊時諸侯的高爵––文通君,官拜少傅,統
領天下文學之士。秦及其之後的兩漢,所謂文學之士,是諸般治學流派的泛稱;統領文學之士
,便是事實上的天下學派領袖。
  後來的事實表明,這是極具諷刺意義的一幕。秦帝國在歷史上第一個將備受冷落的儒家學
派推上了學派領袖的位置,這個學派卻並沒有投桃報李,而是舊病復發一意孤行,獲罪致傷之
後更是矢志復仇,以至於千秋萬代地對秦政鞭屍叱罵,絕無一絲中庸之心。
  卻說這個孔鮒,那日匆匆逃出咸陽,急慌慌回到了故里,立即召來胞弟子襄緊急會商。孔
鮒將大朝欲將焚書的事情一說,精明幹練的子襄立即有了對策––藏書為上。孔鮒秉承了儒家
的書生傳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對實際事物最是懵懂,但遇實事操持,都是這位精明能事不
大讀書的弟弟做主。是故,子襄一應,孔鮒立即癱在了榻上放心了。後來,孔鮒投靠了陳勝反
秦軍,莫名其妙死於陳下之地;其時正是這子襄繼承了孔門嫡系,延續了孔門血脈,後來先做
了西漢的博士,又做了長沙太守。
  子襄吩咐一個女僕照應兄長,立即出來撞響了茅亭鐘室裡的大銅鐘。鐘聲急促盪開,莊院
外讀書的弟子們紛紛從松柏林中走出,匆匆奔莊院而來。未幾,百餘名弟子聚齊到大庭院中。
子襄站在正廳前的石階上神色激昂地高聲道:「諸位弟子們,秦皇帝要焚盡天下典籍,儒家災
劫即將來臨!我等要將全數典籍藏匿起來,書房只擺醫農卜筮之書。若孔門儒家有滅族之禍,
任何人不得洩漏藏書之地!無論誰活下來,都要暗中守護藏書,直到聖王出世徵求。若有膽怯
背叛儒家者,任何時日,儒家子弟均可鳴鼓而攻之!明白麼?」
  「明白!」弟子們雖然驚愕萬分,還是激昂地呼喊了一聲。
  「好!分成兩班,一班整理書籍,一班做石條夾壁牆。立即動手!」
  弟子們口中答應著,事實上卻慌亂一團。蓋儒家崇尚「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絕不像墨
家那般以自立生存為藝業根本。除了趕車,儒家士子對農耕工匠商旅諸般生計事十有八九不通
,比孔子時期的立身教習尚且差了一截。今日驟逢實際操持,頓時亂了陣腳,既不知夾壁牆該
如何修法,更不知石條該到何處倒騰。不甚讀書的子襄這才恍然大悟,驟然明白了哥哥的這班
弟子的致命病症。於是子襄二話不說,立即走下石階開始鋪排:一邊先點出了二十名弟子去整
理簡冊,一邊教弟子們一一自報自家是力氣大還是心思巧。片刻報完,子襄便高聲喝令,力氣
大的站左,心思巧的站右;而後子襄召來六名府中工匠,兩名石工領著力氣大的一隊弟子去尋
覓石條,四名營造工領著一隊心思巧的弟子籌劃夾壁牆。匆匆鋪排完畢,子襄便親自各處督導
,開始了萬般忙亂的秘密藏書。
  忙碌月餘,好容易將典籍藏完,焚書的事卻似乎沒有了動靜。非但沒有郡縣吏上門搜書,
連這個赫赫文通君逃亡的事也沒人來問。子襄心下大是疑惑,以秦政迅捷功效,竟能有月餘時
間藏書,原本便不可思議;更兼兄長拜爵文通君,幾與那些功臣列侯等同,這個虎狼皇帝能丟
在腦後不聞不問?問及兄長,孔鮒卻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個清楚道理。精明的子襄一時倒沒了主
張,不知道究竟是逃走好,還是守護在故里好。如此萬般疑惑萬般緊張,不時有各郡縣傳來繳
書焚書消息,偏偏孔府卻是一無動靜。煎熬之間,眼看北風大起冬雪飄飛河水解凍驚蟄再臨,
還是沒有人理睬這方儒家鼻祖之地。一時間,孔鮒反倒有些落寞失悔起來,早知皇帝沒有將儒
家放在心上,何須跟著那班勾通六國貴族的儒家博士起鬨?自先祖孔子以來,孔門九代,哪一
代拜過君爵?居君侯之高爵寧不珍惜,以致又陷冷落蕭疏之境地,報應矣!
  然在孔鮒長吁短嘆之時,子襄卻驀然警覺起來,對這位文通君大哥道:「為弟反覆思忖,
此事絕不會無疾而終。以嬴政之虎狼機心,安知不是以孔門儒家為餌,欲釣大魚?」
  「大魚?甚是大魚?」孔鮒很有些迷惘。
  「大哥可曾與六國世族來往?」
  「識得幾人,無甚來往。」
  「這便好。但願真正無事也。」
  便在這憂心忡忡惶惶不安之時,孔府來了兩位神秘人物。
  當子襄從莊外將這兩個人物領進已經沒有書的書房時,孔鮒驚愕得嘴都合不攏了。手忙腳
亂地揉了幾次眼睛,才一拱手勉力笑道:「兩位遠來,敢請入座。」兩人卻也奇怪,只淡淡地
笑看著孔鮒,良久卻一句話不說。孔鮒見子襄直直地佇立著不走,這才恍然道:「老夫慚愧,
忙亂無智了。這是舍弟子襄。子襄,這位是魏公子陳餘,這位是儒門博士盧生––」子襄當即
一拱手道:「公子、先生見諒,時勢非常,我兄多有迂闊,在下不得不與聞三位會晤。」年青
的陳餘朗聲笑道:「久聞孔門仲公子才具過人,果名不虛傳也!我等與仲公子豈有背人之密,
敢請仲公子入座。」如此一說,子襄倒有些失悔言辭激烈,立即一臉笑意地吩咐上酒為兩位大
賓洗塵。片刻酒食周到,小宴密談便隨著觥籌交錯流轉開來。
  盧生先行敘說了孔鮒離開咸陽後的種種事端,說到自己謀劃未果而終致四百餘儒生下獄,
一時涕淚唏噓。孔鮒聽得心驚肉跳,第一個閃念便是如此相互攀扯,大禍會否降臨到孔門?子
襄機警,當即問道:「先生既與侯生共謀,又一起逃秦,如何那位先生不曾同行?」盧生憤憤
然道:「虎狼無道也!我等逃出函谷關,堪堪進入逢澤,卻被三川郡尉捕卒死盯上也!情急
之下,老夫只有與侯生分道逃亡。侯生奔了楚地項氏,老夫奔了魏國公子。」子襄又道:「先
生既被緝拿,何敢踏人孔府是非之地?」盧生冷冷一笑道:「誰云孔府乃是非之地?天下焚書
正烈,咸陽儒案正深,孔府卻靜謐如同仙境,豈非皇帝對文通君青眼有加耶?」子襄淡淡道:
「先生無須譏諷也。颶風將至,草木無聲。安知如此靜謐不是大禍臨頭之兆耶?」一直沒說話
的陳餘搖搖手道:「先生與仲公子毋得誤會。時勢劇變,當須同心也!我等今來,其實正是盧
兄動議。盧兄護儒之心,上天可鑒!」於是,陳餘當即將盧生身世真相與其後演變敘說了一番
,孔氏兄弟竟聽得良久回不過神來。
  「盧兄原來真儒也!老夫失察,尚請見諒。」孔鮒深深一躬。
  「先生有勾踐復國之志,佩服!」子襄也豪爽拱手,衷心認同了這位老儒。
  「儒家大難將至,聖人傳承務須延續。」盧生分外地肅穆。
  「先生之論,孔門真有大難將至?」孔鮒為盧生的神色震驚了。
  陳餘道:「秦滅先王典籍,而孔府為典籍之主,豈能不危矣!」
  「先王之典,我已藏之。老夫等他來搜,搜不出,還能有患麼?」
  「文通君何其迂闊也!孔府無書,自成反證。君竟不覺,誠可笑也!」
  「大哥,公子言之有理。孔門得預備脫身。」子襄立即警覺起來。
  「走––」孔鮒本無主見,事急則更見遲疑。
  「那,弟子們無書可讀,教他們各自回家罷了!」孔鮒長嘆一聲。
  盧生連連搖手:「差矣!差矣!儒家之貴,正在儒生也!」
  「百人無事可做,徒然招惹風聲,老夫何安也!」
  「文通君短視也!」盧生連連叩案:「而今天下典籍幾被燒盡,大多儒生又遭下獄。天下
學派凋零,唯餘儒家孔門主幹尚在,若干儒家博士尚在,此情此景,豈非上天之意哉!設想天
下一旦有變,聖王復出,必興文明。其時,儒家之士與孔門所藏之典籍,豈非鳳毛麟角哉!–
–其時也,儒家弟子數百,人人滿腹詩書,將是一支何等可觀之文明力量也!」
  「先生言之有理!」子襄奮然道:「那時,儒家將是真正的天下顯學!」
  「可,逃往何處也––」孔鮒又皺起了眉頭。
  「文通君毋憂,此事有我與盧兄一力承當!」陳餘慷慨拍案。
  終於,孔鮒拿定了主意,吩咐子襄立即著手籌劃。四人的約定是:三日準備,第三日夜離
開孔府,向中原的嵩陽河谷遷徙。盧生說,嵩陽是公尹陳餘祖上的封地,他多年前在嵩陽大山
建造了一處秘密洞窟,兩百餘人衣食起居不是難事。子襄原本有謀劃好的逃亡去向,今日一聞
陳餘盧生所說,立即明白了六國老世族秘密力量的強大,二話沒說便答應了。
  當夜,子襄正在忙碌派遣各方事務,孔鮒卻又憂心忡忡地來了。孔鮒對子襄說:「這個陳
餘小視不得,與另一個貴族公子張耳是刎頸之交,聽說與韓國公子張良及楚國公子項梁等都是
死命效力復辟的人物,孔門與他等綁在一起,究竟是吉還是凶?他能想到逃出咸陽,也是這陳
餘潛入咸陽秘密說動的。這班人能事歸能事,可扛得住虎狼秦政麼?」子襄正在風風火火忙碌
,聞言哭笑不得道:「大哥且先歇息,忙完事我立即來會商。」
  四更時分,子襄走進了孔鮒寢室。孔鮒在黑暗中立即翻身離榻,將子襄拉進了一間密不透
風的石屋,也不點蠟燭,便黑對黑地喁喁而語了。子襄說:「目下時勢使然,不得不借助六國
老世族,雖則冒險,卻也值得賭博一次。」孔鮒連連搖頭說:「大政不是博戲,豈能如此輕率
?」子襄卻說:「得看大勢的另一面,秦政如此激切,生變的可能性極大。且秦政輕儒,業已
開始整治儒家,孔門追隨秦政至多落得個不死,而融進六國復辟勢力,則伸展極大。」
  「六國貴族要成事,最終離不開儒家名士!」子襄一句評判,接著又道:「大哥且想:六
國貴族要復辟,必以恢復諸侯舊制王道仁政為主張!否則,便沒有號召天下之大旗。而在復辟
、復禮、復古、仁政諸方面,天下何家能有儒家之深徹?六國貴族相助儒家,原本便是看準了
這一根本!是故,他等要復辟,必以儒家,必以孔門為同道之盟!孔門有百餘名儒生,何愁六
國貴族不敬我用我?」
  「孔門九代以治學為業,墮入復辟泥潭––」
  「大哥差矣!」子襄慷慨打斷:「九代治學,孔門甘心麼?自先祖孔子以來,孔門儒家哪
一代不是為求做官而孜孜不倦?學而優則仕,先祖大訓也。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先祖大志也
。復辟先王舊制,原是儒家本心,何言自墮泥潭哉!儒家本是為政之學,離開大政,儒家沒有
生命!秦皇帝摒棄儒家,不等於天道摒棄儒家。與六國貴族聯手,正是儒家反對霸道而自立於
天下的基石!」
  「子襄,你想得如此明白?」孔鮒盯著弟弟驚訝了。
  「大哥不要猶疑了。」
  「兄弟不知,我是越來越覺得儒家無用了––」
  「大哥何出此言也!」子襄笑道:「便以目下論,儒家也比六國老世族有大用。
  他等被四海追捕,朝夕不保,只能秘密活動於暗處。我儒家則是天下正大學派,公然自立
於天下,連皇帝也拜我儒家統掌天下文學。儒家敢做敢說者,正是他等想做想說者。他等不助
儒家,何以為自家復辟大業正名!大哥說,儒家無用麼?」
  「有道理也!」孔鮒點頭讚嘆:「無怪老父親說襄弟有王佐之才也!」
  一番密談,儒家鼻祖的孔門終於做出了最後的決斷:脫離秦政,逃往嵩陽隱居,與六國老
世族復辟勢力結盟,等待天下生變。孔鮒心意一決,情緒立即見好。子襄忙於部署逃亡,孔鮒
便與陳餘盧生不斷地飲酒密談。臨走前的深夜密談中,盧生陳餘向這位大秦文通君說出了又一
個驚人的秘密:在「亡秦者胡也」之後,他們將謀劃一次更為震驚天下的刻石預言!孔鮒忙問
究竟,盧生壓低聲音道:「文通君且想,始皇帝若死,天下如何?」孔鮒思忖片刻道:「諸侯制
復之?」陳餘笑道:「太白太白,那不是預言。預言之妙,在似懂非懂之間也。」孔鮒恍然,
悶頭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
  「地分!始皇帝死而地分!」
  「文通君終開竅也!」陳餘盧生同聲大笑。
  「如此預言常出,也是一策。」孔鮒為自己從未有過的洞察高興起來。
  「說得好!」盧生笑道:「年年出預言,攪得虎狼皇帝心神不安!」
  「此兵家亂心之術也!」陳餘拍案。
  「甚好甚好。」孔鮒第一次矜持了。
  「再來一則。」子襄一步進門神秘地笑道:「今年祖龍死。」
  「妙!彩!」舉座大笑喝采。
  不料,第三日夜裡諸事齊備,孔門儒生正在家廟最後拜別先祖時,充作斥候的兩名儒生跌
跌撞撞跑來稟報說,有大隊騎士正朝孔府開來,因由不明。孔府人眾頓時恐慌起來。
  卻說自焚書令頒行之後,薛郡郡守連番向總掌文事的奉常府上書,稟報本郡孔里的種種異
動跡象,請命定奪處置之法。老奉常胡毋敬歷來謹慎敬事,每次得報都立即呈報皇城,並於次
日卯時進皇械書房領取皇帝批示。對於文通君孔鮒已經逃回故里,然未見舉族再逃跡象的消息
,嬴政皇帝非但沒有震怒,似乎還頗感欣慰地對胡毋敬道:「孔鮒以高爵之臣不告私逃,依法
,本該緝拿問罪。念儒家數代專心治學,更不知法治為何物,只要孔鮒逃國不逃鄉,終歸是大
秦臣民,任他去了。」對於孔府修築石夾壁牆藏書,而未向郡縣官署上繳任何典籍的消息,嬴
政皇帝也淡淡笑道:「還是那句話,只要孔鮒仍在故里,任他去了。」胡毋敬大覺疑惑,思忖
良久,終歸恍然,一拱手道:「自此之後,焚書令與孔里之事,老臣不再奏闖陛下,盡知如何
處置了。」嬴政皇帝破例一笑,沒有說話。
  胡毋敬明白者何?蓋當初李斯將驚蟄大朝之議,以奏章形式正式呈報後,嬴政皇帝的朱批
是:「制曰:可。」當初,帝國群臣正在憤激之時,誰也沒有仔細體察其中況味。胡毋敬則總
覺焚書令雷聲大雨點小,心下多有疑惑然也未曾深思,今日皇帝對孔府藏書如此淡漠,實則默
認了孔府藏書之事實,胡毋敬認真追思,方才恍然明白:皇帝一開始便對焚書採取了鬆弛勢態
,「制曰」的批示形式,已經蘊含了這種有可能的緩和。
  帝國創制時,典章明白規定:命為「制」,令為「詔」。命的本意,是諸侯會盟約定的條
文或說辭;令的本意,則是必須執行的法令。由此出發,「制」與「詔」作為皇帝批文的兩種
形式,其間也有區別:制,相對緩和而有彈性,其實質含義是「可以這樣做」;詔,則是明確
清楚的命令,其實質含義是「必須這樣做」。到嬴政皇帝時期,秦政已經非常成熟,在百餘年
中所錘煉出的極其豐厚的大政底蘊,對繁劇國事的處置之法,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天下
大事如此之多,君王未必總是以命令方式行事,其間必然有許許多多需要謹慎把握的程度區別
。所謂「王言如絲,其出如綸」––君王言論如絲般細小,傳之天下則會劇烈擴大––說的便
是君王政令的謹慎性。唯其如此,帝國創制之時,特意將皇帝的批示形式分作了兩種:「制」
為鬆緩性批示,實施官員有酌情辦理之彈性;「詔」為強制性批示,實施官員必須照辦。事實
上,這是中國古代最高文告形式的獨特創新。《史記.秦始皇本紀.正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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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34:20 |只看該作者
  「制、詔三代無文,秦始有之。」說的正是這種君王文告的創制。嬴政皇帝對李斯的焚書
奏章以「制曰」批示––可以這樣做,而不是以「詔曰」批示––必須這樣做。
  其間分野,自有一番苦心。
  然則,盧生侯生逃亡,進而儒案爆發,嬴政皇帝變了。
  變之根由,在於由此而引發的兩件事:一則,涉案儒生多有舉發,言文通君孔鮒主事學宮
期間,與六國老世族多有勾連,多次參與六國世族公子宴會論學,曾邀諸多儒生與宴,席間每
每大談諸侯制;二則,薛郡急報,孔府故里多日異常,似有舉族逃鄉之象。對於儒生舉發,嬴
政皇帝雖則不悅,卻也沒有如何看重,只淡淡一句道:「
  「其時尚未有驚蟄大朝,此等書生議論,說便說了。」然自薛郡急報之後,嬴政皇帝卻顯
然有些憤怒了––這孔鮒還能當真沒有了法度?擅自逃國,對朕一句話沒有!
  如今又要擅自逃鄉,不做大秦臣民了?縱然如此,嬴政皇帝也還是沒有大動干戈,只吩咐
御史大夫馮劫派出幹員到薛郡督導查勘,並未生出緝拿孔鮒之意。然則未過多日,馮劫派出的
御史丞發來快馬密報:兩名喬裝成商旅的人物進入了孔府,其中一人是逃亡的盧生。
  「目無法度,莫此為甚!」
  嬴政皇帝頓時大怒,手中的銅管大筆砸得銅案噹噹響,立即下令馮劫率兩千馬隊趕赴薛郡
圍定孔里,不使孔門一人走脫!馮劫走後,嬴政皇帝兀自憤怒不已,連連大罵:「孔儒無法!
無道!無義!勾連復辟,大偽君子!枉為天下顯學!」嚇得遠遠侍立的趙高大氣也不敢出。罵
得一陣,嬴政皇帝大喝一聲:「小高子!去孔里!」
  趙高風一般捲出。片刻之後,嬴政皇帝登上了趙高親自駕馭的六馬高車,在一支三百人馬
隊護衛下風馳電掣飛出了咸陽。
  次日暮色,皇帝車馬抵達薛郡時,孔里已經空蕩蕩了無人跡了。
  馮劫稟報了經過:他的馬隊是午後時分趕到的,其時孔里一片倉促離去的狼藉,但已經沒
有了一個人影。經搜索查證,孔族千餘人分多路全數逃亡,去向一時不明,孔府未見可疑之物
。嬴政皇帝望著眼前空蕩蕩的莊院,冷冷笑道:「好個孔府儒家,終究與我大秦新政為敵也!
彼不仁,朕何義?先開孔府石牆!」
  片刻之間火把大起,一千甲士在薛郡營造工師指點下,開始發掘孔府內所有的新牆。不到
兩個時辰,十幾道新牆全部推倒,然卻只有數百卷農工醫藥種樹之書,未見一卷詩書典籍。所
有的人都大感意外,一時沒了聲息。嬴政皇帝端詳一陣,突然一陣大笑道:「好!儒家也學會
了疑兵欺詐,足證其護典之說大偽欺世也!」轉身下令道:「在孔里紮下行營。朕偏要看個究
竟,這個孔鮒還有何等行騙小伎!」
  行營堪堪扎定,李斯姚賈胡毋敬三位大臣也風塵僕僕趕到了。
  嬴政皇帝當即在孔府正廳小宴,一則為三位大臣洗塵,一則會商如何處置孔儒事件。薛郡
郡守與馮劫先後稟報了種種情形,之後,胡毋敬向姚賈一拱手道:「敢問廷尉,孔儒之觸法該
當幾樁罪行?」姚賈道:「依據秦法,孔儒觸法之深前所未見。其一,孔鮒身居高爵,不辭官
而擅自逃國,死罪也;其二,抗法而拒繳詩書,死罪也;其三,以古非今,鼓噪復辟,妄議大
政,滅族之罪也;其四,裹挾舉族離鄉逃匿,既荒廢耕田,又實同民變,滅族罪也;其五,藏
匿重犯盧生,不舉發報官,連坐其罪,同死罪也。至少,如此五大罪行不可饒恕。」
  「老臣敢請陛下三思。」胡毋敬長吁一聲道:「自焚書令頒行以來,陛下苦心老臣盡知也
!然連番事態迭起,若依舊如前,半鬆半緊,只恐臣等與郡縣官署無所措手足矣!」
  「老臣附議奉常之說。」李斯當即接道:「陛下為謹慎計,以『制曰』頒行焚書令,老臣
當時未嘗異議也。然,樹欲靜而風不止。我退一步,則復辟暗潮必進百步矣!
  老臣之見,孔儒事既不能輕,亦不能緩,當立即依法處置。何也?孔儒乃儒家大旗,其與
六國復辟世族沆瀣一氣,亦必成復辟勢力之道義大旗––」
  「滅軍以斬旗為先!」大將出身的馮劫立即響亮地插了一句。
  「臣亦願陛下三思。」薛郡郡守也說話了。
  「看來,朕是錯了!」嬴政皇帝萬般感慨地長嘆了一聲:「朕原本只說,儒家畢竟治學流
派而已,只要大秦誠心容納,儒家必能改弦更張。畢竟,儒家也非全然沒有政見。朕之不可思
議者,何以這儒家硬是看不到秦政好處?看不到民眾安居樂業?
  當年,孔夫子不是也曾對齊桓公驅逐四夷大加讚嘆麼?大秦一舉擊退匈奴,平定南粵,華
夏四境大安,儒家能眼睜睜看不見麼?朕想給儒家留一片寬闊的迴旋之地,給了他文通君高爵
,給了他統領天下文治的百家統領地位,想教儒家興教興文,匯聚百家而成就我華夏文明之盛
大氣象––不可思議也!不可思議也!如何這儒家能死死抱住千年之前的井田制、諸侯制不願
撒手?果真復辟,有何好處?瘋癡若此,亙古未聞也!」
  舉座一時寂然。帝國大臣們從來沒有見過皇帝如此感慨。
  「儒家惡癖,戀屍狂而已!陛下想他做甚!」馮劫高聲一句。
  「老臣之見,」李斯一拱手道:「儒家所以如此瘋癡,根本只在兩處。一則,儒家政道從
來不以人民處境為根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此之
謂也。井田制也好,諸侯制也好,仁政也好,都是對世襲貴族大有好處。秦政使黔首人皆有田
,使奴隸脫籍而成平民;而貴族,則永遠地失去了法外特權,永遠地失去了世襲封地。秦行新
政,而貴族無所得,儒家必然視秦政為惡政也!二則,儒家褊狹迂腐,恩怨之心極重,歷來記
仇,睚眥必報。儒家以仕途為生命之根,秦政卻素來輕儒,百餘年從來沒有用過一個大儒。孔
門第八代子慎,在魏國行將滅亡而政道最黑之時,卻做了魏國丞相。可見,儒家做官,從來不
以該國政道是否合乎民心潮流而抉擇,而只以能否給他帶來特權而選擇。陛下雖用儒家,卻沒
有賦予儒家任何法外特權。故儒家之心,終與秦政疏離。亦即是說,儒家從來沒有將秦政看作
自家追思的政道,儒家,只牢牢記得秦政輕儒的仇恨!」
  「丞相之說,老臣以為切中要害。」胡毋敬由衷地附議了。
  「好!」嬴政皇帝斷然拍案:「姚賈說話,此事如何處置?」
  「依法論罪,目下之要是搜出孔府藏書,使證據俱在。」
  「白說!」馮劫大皺眉頭:「牆都推倒了,還能何處去查?」
  「也是。然,這千萬卷簡冊,他能都背走了?」胡毋敬大感疑惑。
  「陛下,列位大人。」薛郡郡守一拱手道:「臣有一想,孔子陵墓佔地百餘畝,正在孔子
舊居之下,其地上地下均有石室,素不引人注意––」
  「郡守是說,書藏在墓裡!」馮劫大是興奮。
  姚賈點頭道:「孔府房屋不多,確實很難藏書。」
  「孔子塚如小山,倒真是出人意料之所。」李斯也有些心動了。
  「那還說甚?老夫明日開墓!」馮劫高聲大氣。
  「然則,掘孔子墓妥當麼?」胡毋敬頗見猶豫。
  「有何不當!以老夫子墓藏書便當麼?」馮劫臉色頓時陰沉。
  「戰國以來,業已有人呼孔子為學聖了。尤其齊魯之士,更是尊孔––」
  姚賈正色道:「國事以法為重,老奉常無須多慮也。」
  「朕意,明日先開孔子故居之牆,再開墓。」嬴政皇帝終於拍案了。
  孔里之北泗水滔滔東去,河濱坐落著孔子墓地。
  孔子死後漸漸獲得了諸多敬意,但直至戰國末世,仍然只是一個因復辟理念而幾為天下主
流遺忘的正常的大學者,並無任何神聖光環。就實而論,孔子墓地得以保留並得到良好維護,
並非後世儒家所宣稱的諸般天命神聖所致。其真實根源,在於儒家以人倫為本主張禮治,所有
的禮儀中又最為看重葬禮,不惜耗時耗財耗人生命以完成葬禮。《史記.孔子世家》記載:「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
贛廬於塚上,凡六年,然後去。」
  毋庸置疑,這是非常動人的。一個學派的人士自願地耗時耗財耗命,全然可視作一種自由
信念,與他人無涉。然則,若從當時實際想去,這種葬禮與大爭之世其餘學派珍惜時光生命以
奮發效力於社會相比,距離很遠很遠。若孔子達觀如莊子,節葬如墨子,看重生命功效如法家
兵家與其餘諸多實用學派,孔子的墓地完全可能如同許許多多的諸子大師那樣無可尋覓了。
  這座孔子墓地最顯赫的標誌,是一片各色樹木匯聚的獨特小樹林。據說,這片樹林是孔子
死後各國的儒家弟子各持其國之樹木前來栽種的,是故樹色駁雜。林間一條大道直通墓地,道
口兩側是兩座古樸的石闕。因了這兩座石闕,時人亦稱孔墓為闕里。《史記.集解》之《皇覽
》對孔墓的描述是:「孔子塚去城一里。塚塋百畝,塚南北廣十步,東西十三步,高一丈二尺
。塚前以瓴甓(磚瓦)為祠壇,方六尺,與地平。本無祠堂。塚塋中樹以百數,皆異種,魯人
世世無能名其樹者。」墓塋旁邊,是孔子當年的舊居。按時人說法,叫做孔宅舊垣。種種情形
可見,孔子的墓地是簡樸而清幽的。至於佔地百畝,在地廣人稀的時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清晨,大隊肩扛鐵耒的士兵在馮劫指令下開始了墓地開掘。
  與此同時,另一大隊士兵在姚賈胡毋敬指令下開始拆孔子舊垣的石壁牆。大約一個多時辰
後,幾道拆毀的石牆中發現了百餘卷典籍。姚賈胡毋敬大體清點後,立即飛報了皇帝行營。嬴
政皇帝立即驅車到了舊垣,親自察看了起出來的藏書,思忖片刻下令道:「廷尉可會同御史將
藏書登錄,以為憑據。之後將石牆依舊砌起,書卷照舊藏入。」胡毋敬大是不解。嬴政皇帝卻
轉身對薛郡郡守下令道:「自今日之後,派幹員秘密守住孔里,但有可疑人等前來起書,立即
緝拿。」郡守領命。胡毋敬這才恍然了。
  午後時分,墓口開出了一條寬闊的坡道,士兵們已經在坡道兩側舉起了火把。嬴政皇帝大
步來到墓口,卻被馮劫攔住了:「陛下請帶劍進墓!」嬴政皇帝一陣大笑:「朕乃活天子,見一
死聖人,用得著帶劍麼?進!」馮劫說聲老臣先行,從兵士手中接過一支火把,第一個大踏步
進了墓道。嬴政與李斯姚賈胡毋敬等也隨後走下了坡道。
  墓道盡頭是一方寬敞的黃土大廳。郡守與幾名將軍各持一支火把,大廳一覽無餘。只見中
央一方棺槨平臥於三尺石台之上,棺槨之前是一尊孔子坐案觀書的泥俑,泥俑左後側是一張長
大的木榻,榻上有粗布帷帳,帳中有棉被草蓆;泥俑右後側是一方長案,案上一鼎一爵,案側
一隻原色木酒桶;泥俑正前方是一輛軺車,車蓋高五七尺,車後一座弓箭架,弓與箭俱全;土
廳右角是一張琴台,靠土牆處有一竹製大書架碼滿了簡冊,各有寫字的白布條貼於簡冊之上。
  「陛下,這方土廳沒有藏書之地。」馮劫顯然很是失望。
  姚賈走到書架前道:「《周易》、《詩》、《春秋》、《尚書》,至少這裡有四部書。」
  「墓室六藝俱全。陛下,地下孔夫子依然故我。」李斯打量著四周。
  「如此土墓室,不像有藏書。」胡毋敬有些困惑。
  「要否啟開棺槨查看?」馮劫不死心。
  嬴政皇帝沒有理睬馮劫,也一直沒有說話,只在火把下巡視著大廳,神色頗見肅穆。走到
書架前,嬴政皇帝指點著那些書卷道:「孔夫子增補《周易》韋編三絕,編修《春秋》耗盡心
神,集采民詩多少勞碌,夫子該當擁有如此幾部典籍。留給他了。」走到食案前,嬴政皇帝頗
覺好奇,打開了木酒桶湊上聞聞笑道:「好香!果然數百年蘭陵美酒也!」說罷,用食案上的
細長酒勺舀出一勺一飲而盡,品咂著笑道:「真好酒也!來!每人一勺,其餘仍留給夫子。」
皇帝如此,大臣們頓見輕鬆,君臣笑聲中李斯等大臣每人一飲,紛紛讚嘆不絕。
  嬴政皇帝繼續轉悠著。走到榻前,嬴政皇帝撩帳坐於榻上,感慨嘆道:「夫子節儉,果然
不虛也!」走到南牆下,嬴政皇帝取下弓一拉竟大為驚奇:「孔夫子能開得如此硬弓?」說罷
,嬴政皇帝欣然取下一支箭搭於弓弦,拉滿弓一射,一支羽箭嗖地沒人了東牆黃土中。大臣將
軍們一片喝采讚嘆。嬴政皇帝笑道:「看來,夫子還真有些許功夫。若去從軍,定是大將之才
。」走到泥俑前,嬴政皇帝對著泥俑深深一躬道:「夫子,嬴政總算見到你老人家了。非嬴政
著意擾你清夢也,實是夫子後裔迫我太過也。嬴政今日一別,復你陵墓如昨。夫子啊,嬴政告
辭了––」
  「陛下快來看也!」馮劫突然吼叫了一聲。
  嬴政皇帝驀然回身,見馮劫舉著火把連指東牆,於是大步來到了牆下。端詳之下,只見黃
土牆上依稀幾排暗紅色的大字––秦始皇,何強梁,開吾戶,據吾床,張吾弓,射東牆,唾吾
漿,以為糧,前至沙丘當滅亡!
  土廳的大臣將軍們一時驚愕了,默然了,目光一齊聚到了皇帝臉上。嬴政皇帝未見如何震
怒,卻是一臉驚訝道:「怪亦哉!子不語怪力亂神,莫非夫子也作偽?世間果真有如此神異之
事,能生知後世數百年?」
  「豈有此理!夫子一派胡言!」胡毋敬憤憤然。
  「直娘賊!老殺才死了還要咒人!鳥個大師!」馮劫連連大罵。
  姚賈卻是一直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牆上字跡,此時上前用手輕摸土牆,又用指甲輕輕摳劃字
跡,不禁一聲驚呼:「陛下,有鬼!」眾人一時大驚,紛紛拔劍在手護住了皇帝。
  嬴政皇帝大笑道:「散開散開!朕便看看夫子如何裝神弄鬼!」姚賈卻連連搖手高聲道:「
不是那鬼!是這字跡有鬼!乾紅字下是新硃砂,上邊暗紅色做假!上邊乾黑,下邊鮮紅!」眾
人又是一驚,圍上前一看,果然––暗紅色表皮下顯出了一片鮮紅!
  「土墓有暗道,孔府搞鬼!孔鮒孔襄!」馮劫大吼。
  「儒家欺秦太甚也!」驟然之間,嬴政皇帝面若冰霜。
  列位看官留意,孔墓留字是諸多史料留下來的一則讖言,具體文句各典記載不一,唯有最
後一句各典相同,都是「前至沙丘當滅亡」。孔子素來厭惡怪力亂神,果能有此讖言,豈非徐
福盧生等欺世術士之流?是故,這則讖言的最後一句,是最明顯不過的後世儒家作偽。各典對
嬴政皇帝的入墓作為說法不一,獨對最後一句的「沙丘滅亡」四字卻驚人地統一,豈不發人深
思?
  ***
  魯國滅亡於魯頃公二十四年,公元前二五六年,時秦昭王五十一年。楚國滅魯。
  儒案人數四說:《史記.秦始皇本紀》云四百六十餘人,《文選.西徵賦.注》云四百六
十四人,王充《論衡》云四百六十七人,衛宏《尚書序》云七百人。從王充說。
  郡尉,奏郡武官,掌「典兵禁,捕盜賊」;捕卒為捕盜軍吏。幾如後世捕快。
  《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塚大一頃。故所居堂、弟子內,後世因廟,藏孔子衣冠琴
車書。」《索隱》云:「孔子所居之堂,其弟子之中,孔子沒後,後代因廟,藏夫子平生衣冠
琴書於壽堂中。」
  秦始皇掘孔子墓,歷史學家馬非百先生之資料集《秦始皇帝傳》輯錄了諸多文獻記載:《
論衡.實知篇》,《太平御覽》八六、六九引《異苑》、《春秋演孔圖》,《古今圖書集成.
職方典.兗州府.紀事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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