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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扶蘇張蒼一到函谷關前,便被撲面而來的悲愴驟然淹沒了。
函谷大道兩邊,擺放著無邊無際的祭品香案,飄動著瑟瑟相連的白布長幡。關前垂著一幅
與關山等高的輓詩,戰車大小的黑字兩三里外便觸目驚心,上云「國維摧折」,下云「長城安
在」。扶蘇大驚,立即飛馬函谷關將軍幕府。將軍說,旬日前南海郡飛來快報,武成侯王翦、
淮南侯蒙武病逝嶺南,靈車將從揚粵新道北上,從函谷關進入老秦。消息傳開,秦中軍民大為
傷慟,三五日間紛紛聚來關前路祭––扶蘇尚未聽完,兩腿一軟兩眼一黑便跌倒案前。片時醒
來,見張蒼淚流滿面地抱著自己,扶蘇霍然站起一拱手道:「敢請先生先回咸陽稟明父皇:扶
蘇前往揚粵新道,護送武成侯靈車回秦!」張蒼稍一猶豫,對旁邊的函谷關將軍說了聲敢請將
軍護衛長公子,便匆匆上馬西去了。扶蘇與函谷關將軍會商片刻,兩人立即分頭行事。函谷關
將軍點兵的時刻,扶蘇在幕府換了應有裝束,又草草用了些許飯食,率領著五千整肅的甲士隆
隆南下了。
兩日兼程,扶蘇軍馬抵達衡山郡的雲夢澤北岸。等候兩日,終於看到了茫茫碧藍的大澤中
自帆白幡交織成白茫茫一片的船隊,當「蒹葭蒼蒼」的悲愴秦風從船隊飄來的時候,扶蘇與所
有的將士都痛哭失聲了。靈柩登岸時,船隊將士與岸上將士哭成了一片。不期天公傷慟,滂沱
大雨山水昏黑,將士們的淚水歌聲與大雨驚雷融合成了驚天動地的輓歌。護送靈柩北上的桂林
將軍趙佗與扶蘇素未謀面,兩人相見,卻在大雨中抱頭痛哭了。
當晚會商北上,扶蘇說南海將士缺乏,勸趙佗率軍返回。趙佗卻說,南海將軍任囂受武成
侯臨終囑託,將各方大事均已安置妥當,交給他三千將士,教他一定要護送兩老將軍靈柩安然
抵達咸陽,自己不能回去。扶蘇不再勉強,便問起了護靈諸般事宜。趙佗說,武成侯遺言,蒹
葭蒼蒼之秦風,幾已瀰漫成南海將士的軍歌,他若北上回秦,必以這支秦風相伴,使他魂靈仍
在南海將士之間。趙佗說得泣不成聲,扶蘇聽得淚如雨下,一切都在無言的傷痛中確定了。
次日清晨,扶蘇與趙佗率領著的八千甲士護靈上路了。
當先一輛三丈餘高的雲車,雲車垂下一副輓詩,高懸一面秦軍大纛;輓詩右云「南海長城
,楚粵柱石」,左云「六軍司命,華夏棟樑」;那面迎風獵獵的黑色大纛旗上,上一行白色大
字「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中央四個斗大的白字「魂歸故土」;雲車之後,趙佗率三千
南海步軍開路,人手一支兩丈餘長矛,每支長矛上都挑著一幅細長的白幡,白茫茫如大雪飄飛
;南海步軍之後,是兩輛各以六馬駕拉的巨大靈車;靈車之後,是扶蘇率領的五千護靈騎士,
人各麻衣長劍挺立,黑森森如松林無垠。靈車轔轔行進在寬闊的林蔭馳道,蒹葭蒼蒼的秦風歌
聲悠長連綿地迴盪著。一路北上,道中商旅停車駐馬,四野民眾聞聲而來,肅穆哀傷遍及南國。
靈車一人函谷大道,頓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汪洋路祭。幾乎整個關中東部的老秦人都擁出
了函谷關,白幡遮掩了蒼蒼山林,哭聲淹沒了隆隆車馬。王翦蒙武的名字,老秦人是太熟悉了
。舉凡老秦人,莫不以為王氏蒙氏乃大秦河山的兩大柱石,王翦、王賁、蒙武、蒙恬,這父子
四人幾乎便是老秦人心目中永遠佇立的巍巍銅像,忽然之間,如何便能沒了?秦人自古尚賢敬
功,即或有了孝公商鞅變法,老秦人還是常常念叨起良相百里奚,還是常常唱起那首悼亡的《
黃鳥》,時不時想起被穆公殉葬的子車氏三賢。而今,兩座大山一齊崩塌,老秦人如何不痛徹
心脾。老人孩童男人女人農夫商賈巫師名士,能走路的都來了。人們都要在大秦第一功臣的靈
柩回歸故土的第一時刻,用熱辣辣的情懷擁抱老秦人的英雄烈士。淚眼相望的關中父老們,爭
相傳頌著武成侯與南海秦軍的秦風故事。多有子弟進入南海軍旅的家族,更是舉族扶老攜幼而
來,一路吟唱著那首思鄉情歌,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捶胸頓足了。當靈車軍陣緩緩進入函谷關城
的那一刻,佇立在關城女牆的三萬餘秦軍將士齊聲唱起了秦風,漫山遍野萬眾呼應,唱到「所
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時,悲聲大起,關山嗚咽,所有的老秦人都哭了––
悲傷的扶蘇,更多地擔心著父親。
扶蘇知道,父皇最是敬重愛惜功臣。舉凡能才,父皇無不與之迅速結成篤厚的情誼,且從
來不去計較那些常人難以容忍而名士又常常難免的瑕疵與狂傲。山東老世族攻訐父皇,說秦王
用人時卑躬屈膝,不用人則殘忍如虎狼,這便是當年尉繚子說出的那句話「少恩而虎狼心,居
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然則,李斯也好,尉繚子也好,頓弱也好,鄭國也好,姚賈也
好,王次仲也好,茅焦也好,淳于越、叔孫通、周青臣一般博士也好,無論哪個山東名士,只
要親見了父皇且與父皇相處幾日,則無一不對父皇感佩有加,甘為大秦忠誠效力,數十年無一
例外。人固可一時一事偽善之,然則數十年面對接踵而來的英雄名士,始終如一地敬重結交,
偽善為之,豈非癡人說夢!所以如此,在於父皇從不猜忌用事之能臣,從來沒有過某功臣功高
震主之狐疑。文臣如王綰李斯,武臣如王翦蒙恬,此四人堪稱帝國四柱,然父皇卻無一不與之
情同摯友。即或有政見分歧,只要不涉及根本性長策大略,父皇從來都是豁達處置,誰對聽誰
,決不以王權強扭政事。唯其如此,父皇親政二十餘年,秦國僅僅犯過一次大錯,那便是逐客
令事件。然則即或是逐客令,父皇幾乎也是閃電般收住了腳步,立即召回了李斯,並從此以李
斯為用事重臣。而自滅六國大戰開始以來,父皇在雷電風雲變幻莫測的天下大決中,堪稱沒有
一次根本性失誤。所以能如此驚人地明斷決策,其根本之點,便是父皇敬重能才信任功臣,真
正地做到了群策群力。此間的滅楚之戰牽涉出的人事格局,堪稱典型。滅魏之後,因王賁崛起
,父親生出了大用年青將領之心,是以讚賞李信的勃勃雄心與二十萬伐楚的方略,而擱置了王
翦的六十萬方略。及至李信兵敗,父親立即大徹大悟,非但全力起用王翦,將舉國大軍交於王
翦,且徹底排除了軍功衡平的想法,滅國大戰再未交於任何未曾統領過大軍的年青將領。從此
而有王翦滅楚,王賁斬除燕趙根基並最後滅齊,而有王翦滅三國,王賁滅兩國的王氏巨大軍功
。耐人尋味者,縱然是父親少年摯友的蒙恬上將軍,也沒有滅國之戰,而始終扛著風雲難測的
九原邊患。凡此等等,皆在一個根本理念,便是父皇處置根本大事上力求以最可靠統帥決戰國
家命運,而不以國家命運輕易弄險,輒有挫折,則立即悔悟。這一切,事後看來似乎是那麼簡
單,然身處其中,卻絕非易事。便是被諸多名士們尊崇的夏商周三代聖王,其對能才功臣之殺
戮也是屢見不鮮;春秋戰國之世,各國殺戮功臣遺棄能才,更是連篇累牘地發生著。即便是父
皇之前的秦國,也有過車裂商君、棄用張儀范雎、逼殺白起的恥辱事件。獨有父皇親政之後的
秦國,除政見根本兩端的呂不韋被父皇逼殺(賜死),此後沒有一個功臣出事;縱然是父皇稱
帝,連藉機貶黜功臣的事端也沒有發生一件。可以說,始皇帝之秦帝國,其人才之雄厚之穩定
,足以傲視千古!
忽然之間,棟樑摧折,父皇挺得住麼?
靈車在關中整整走了三日三夜,進入咸陽,反倒平靜了。白茫茫的輓幛長幡淹沒了寬闊的
正陽大道,數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滿了每家門前。舉凡青壯都趕到了十里郊亭,城門內外與大街
小巷則聚滿了默默飲泣的老人婦孺。扶蘇護持著靈車進入太廟外松林時,遠遠便看見了郎中令
蒙毅率領的皇室儀仗,看見了巍巍石坊前顫巍巍走來的父親。那一刻,扶蘇心頭猛然一陣絞痛
,眼前一黑便從馬上栽倒下來。直到夜來甦醒,扶蘇眼前仍然死死地定著那個驚心動魄的瞬間
––四十歲出頭的父親,竟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兩鬢如霜鬚髮灰白的老人!
「長公子,兩老將軍的靈柩無差,已經進了太廟冰室。」
扶蘇是在張蒼的溫聲細語中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問:「目下何時?」張蒼說:「堪堪二
更。」扶蘇霍然坐起,叫一聲備車,便要進皇城探視父親。張蒼連忙攔住,說皇帝有口詔:扶
蘇自請護靈,殊為可嘉,養息復原後再議國事。正在此時,趙高來了,說皇帝陛下問長公子有
無大礙?見趙高雙眼紅腫,扶蘇忙問:「父皇目下如何?」趙高吭哧著說:「陛下剛剛從太廟冰
室回來,又進了書房,連晚湯都沒進,沒人敢勸。」扶蘇問:「蒙毅也不勸阻?」趙高說:「陛
下已經叫郎中令守靈了,說在王賁蒙恬趕回之前,蒙毅專一守護靈柩。」扶蘇一聽,當即在張
蒼耳邊低語了幾句,轉身對趙高一揮手道:「走,我進皇城。」趙高吭哧著不知如何應答,扶
蘇已經大步出廳登車去了。趙高恍然大悟,二話不說連忙趕了出去。
東偏殿密室,嬴政皇帝正在召見將軍趙佗。
趙佗稟報說:兩位老將軍,病逝得都很意外。蒙武老將軍是在巡視閩越的回程中,一夜長
臥不起,卯時過後軍務司馬進帳探視,老將軍已經沒有了氣息。武成侯王翦,則更是出人意料
。四月末的那日,暮色降臨時,河谷軍營又響起了思鄉的秦風。趙佗額外補充了幾句,說自從
五十萬成軍人口下嶺南,尤其是有了那數萬女子南下,將士們大多都有了妻室家園,許多將士
還與南海人成婚,軍營是大大地穩定了。然每逢早晚,將士們還是遙望北方,一起唱那首思鄉
情歌,雖沒有了原先那般激越淒苦,卻也是遙望北方思念悠悠。趙佗聽中軍司馬說,就在那晚
,河谷歌聲方起,武成侯便默默流淚了。武成侯走出了幕府,中軍司馬連忙帶著幾名護衛軍士
跟去。武成侯卻罕見地大發雷霆,誰也不許跟隨。一個多時辰後,中軍司馬放心不下,還是帶
著幾名護衛去了河谷。月光下搜尋了許久,衛士們才在一片山坡椰林的茅亭下,發現了已經沒
了氣息的武成侯。趙佗說,那片椰林,那座茅亭,正是當年陛下與武成侯最後會談的所在。後
來,隨軍的老太醫說,自從皇帝那年北歸,老將軍的怪魚殘毒便時時發作,老太醫多次要直接
稟報皇帝,都被老將軍事先發覺截下了。此後,老將軍嚴令幕府將士吏員,敢有私議或洩露他
病況者立斬無赦––
「陛下,這是武成侯除日常起居之外的全部遺物。」
看著案頭一方銅匣,嬴政皇帝眼簾一垂,大滴淚水啪嗒打上了衣襟。默然片刻,嬴政皇帝
終於開口了,平靜中帶有幾分肅殺:「趙佗,朕問你幾事,須得如實作答,不得有絲毫虛假。
即或善意,也不得虛言。你可明白?」
「末將明白!絕無虛言!」
「第一宗,任囂將軍體魄如何?有無隱疾?」
「稟報陛下:任囂將軍體魄大不如前,隨軍太醫說是水土不服所致。」
「有無就地治癒可能?」
「有。然得靜養,不能操勞。兩老將軍一去,任將軍已經瘦成人乾了––」
「第二宗,軍中大將,體魄病弱者有幾個?」
「除卻任囂將軍,皆是年青將尉,沒聽說誰有病。隨軍老太醫最明白!」
「第三宗,士卒軍兵死傷如何,可曾有過瘟病流行?」
「稟報陛下:我軍從淮南一路南下,抵達南海、桂林、象郡,歷時半年餘;開始水土不服
者尚多,拉肚子成風。過五嶺之後,便日見好轉。抵達南海三郡,大多將士水土不服早沒了,
吃甚都沒事!陛下那年去時,也曾親眼看見,除了黝黑精瘦,加想家,其餘沒有異常!畢竟,
南海三郡也是山美水美吃喝美!」
「好。第四宗,你自覺體魄如何,有無隱疾?」
「稟報陛下:末將願受太醫署勘驗!」
「朕要你自家說,自家身子自家最明白。」
「是!末將堅如磐石,從無任何隱疾!隨軍太醫說,末將不知藥味!」
「好。第五宗,南海大軍,軍心穩定否?」
「陛下––這,這是––」
「照實說。」
「陛下!」趙佗一聲哽咽撲拜在地:「南海秦軍老秦人,何變之有啊!」
「將軍請起。」嬴政皇帝頗見艱難地扶起了趙佗,又靠上了坐榻,看著哽咽拭淚的趙佗良
久無言。終於,嬴政皇帝輕輕嘆息了一聲,坐正身子肅然道:「將軍心下責朕多疑,朕無須計
較也。朕今日要說的是,天下大局尚未安寧,山東之復辟暗流依然洶湧。當此之時,數十萬老
秦軍民長駐南海三郡,實則是老秦人去做南海人也!也是說,老秦人為華夏,挑起了融合南海
這副重擔。若有變故,朕心何安?非朕不信父老兄弟也,時勢使然也。將軍本秦人,然多在軍
旅,未必清楚關中人口大局。朕今實言相告:今日關中,老秦人已經不足三成了。但有風雲動
盪,豈非大險哉!––」
「啊––」驟然之間,趙佗倒吸了一口涼氣。
「為治天下,未雨綢繆。」嬴政皇帝倏忽淡淡地一笑,又復歸肅然:「唯其南海偏遠,若
有危局,朕無法親臨決斷。為國家計,為華夏計,朕今授你危局之方略:中原但有不測風雲,
南海軍切勿北上靖亂,當斷然封閉揚粵新道,不使中原亂局波及南天。」
「陛下!南海軍乃老秦人根基所在,何以不能北上靖亂?」
「將軍謹記:老秦人北上,則華夏從此無南海矣!」嬴政皇帝拍了拍王翦的遺物銅匣,眼
中驟然一層淚光:「老將軍遺書未開,朕也知道,老將軍說的必是此事。」
「陛下!––」
「趙佗啊,是老秦人都該知道,」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殷商之後,若非老秦部族數百
年困守隴西,華夏豈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與西部戎狄血火周旋數百年,才能在立國之後逐一
統合戎狄。老秦人為華夏留住了廣袤的西土,也要為華夏留住廣袤的南海。朕要你不北上中原
靖亂,苦心在此也––」話未說完,皇帝猛然一咳,一坨暗血噴濺胸前,身子一軟倒在了坐榻
上。
「陛下––」趙佗嘶聲大吼,撲到榻前淚水泉湧––
扶蘇趙高匆匆走進皇城東偏殿的密室時,嬴政皇帝剛剛從昏迷中醒來。
扶蘇第一次見到了那個神秘的方士,一個矍鑠健旺卻又沉靜安詳的老人,寬袍大袖,散髮
竹冠,散淡閒適,舉止從容,確實叫人想起傳聞中的世外高人氣象。密室廳堂沒有一個太醫,
父皇顯然是剛剛在這個方士的救治下清醒過來。雖然還沒換去那領胸前濺血的絲袍,人卻是大
見精神,臉膛有了血色,目光也明亮了許多,若非嘴角那絲疲憊的笑意,大體已經與尋常時日
的父皇相差無幾了。剎那之間,扶蘇對自己從來沒見過卻又從來深為厭惡的方士生出了一絲好
感,第一次向方士一拱手示謝。老方士淡淡一笑淡淡一點頭,一句話也沒說逕自去了。扶蘇知
道父皇素來剛嚴奮烈,最是膩味皇子們的眼淚哭聲,一直強忍著淚水緊咬著牙關,侍立在榻側
默然凝視著父皇胸前的血跡,生怕一開口失聲痛哭。
「扶蘇,黑了,瘦了。」嬴政皇帝打量著英挺的兒子,從未有過如此溫和。
「父皇!」扶蘇哽咽一聲,情不自禁撲拜在地,還是大放悲聲了。
「哭甚?起來。」嬴政皇帝微微皺眉,語調卻依然罕見地溫和。
扶蘇站起來時,趙高已經領著一名侍女捧來了兩隻大銅盤。趙高盤中是一領輕軟的乾淨絲
袍,侍女盤中是一罐熱氣蒸騰香氣誘人的羊骨湯。趙高兩人未到榻前,嬴政皇帝便已經起身下
榻了。扶蘇連忙過去扶持,卻被父親斷然地推開了。換過絲袍,喝罷了一罐羊骨湯,嬴政皇帝
的額頭滲出了一片涔涔汗珠,頓時大見精神。
「扶蘇,你來擬詔。」嬴政皇帝輕輕吩咐了一句。
第一次為父皇草擬詔書,又是在如此特異的時刻,扶蘇心頭一熱,當即肅然在書案前就座
,提起了一管粗大的蒙恬筆。嬴政皇帝看了一眼雙眼通紅腫脹的趙佗,清晰緩慢地口述起來:「
秦始皇帝特詔:王翦、蒙武辭世之後,南海三郡俱以駐軍統領軍政,郡守官署得受大軍節制。
今命:將軍任囂為南海尉,將軍趙佗副之,統領三郡大軍並三郡政事;任囂體魄若有不支,將
軍趙佗得立即擢升南海尉。山川阻隔,朕特許南海尉對軍政大事相機處置,後報咸陽。」
「錄定。」筆走龍蛇,扶蘇以隸書之法最快地完整記錄下了詔書。
「付趙佗密詔。」密室大廳寂然無聲,嬴政皇帝又開始了低沉清晰的口述:「朕已對將軍
趙佗立定南海應變密策,若逢非常之期,特許趙佗向將士出示此詔,以朕之密策行事。凡我老
秦子弟,一律不得抗命。」
扶蘇的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心頭一時怦怦大跳。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了父親那驟然變白
的鬚髮中蘊藏著何等的煎熬。雖然,扶蘇不知道父親部署給趙佗的秘密方略究是何策,然扶蘇
卻確切地明白,那一定不是目下之策,一定不是常態之策,一定是非常時期的非常之策!也就
是說,父親已經在籌劃未來,已經在預防可能的不測風雲。當大臣國人都被巨大的傷慟淹沒時
,父親的目光卻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超越了歲月風雲的變遷,對遙遠的南天邊陲設定了機
密長策。倏忽之間,扶蘇再一次地感受了父皇的博大深遠,對父皇的崇敬感佩更是無與倫比地
深厚了。
「扶蘇,你去制詔用印。」
當偌大密室只剩下嬴政皇帝與將軍趙佗兩人時,趙佗一抹流淌滿臉的汗水淚水,猛然長跪
在地,挺身拱手慷慨嘶聲:「陛下!趙佗若負華夏,縱身死萬箭,魂靈亦不得入老秦故土!」
嬴政皇帝扶起了趙佗,又拿過一方汗巾遞給了趙佗,意味深長地嘆息了,一聲:「將軍誓言,
朕將銘刻在心也!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朕信你,也信五十餘萬老秦兒女。」
「陛下!南海將士願陛下康寧長壽––」
「趙佗,」嬴政皇帝驟然正色:「這正是朕要對你叮囑的最後一件事:朕之病況,你之所
見,必得是永遠的秘密。明白麼?」
「趙佗明白!」
扶蘇捧來了一隻大盤,盤中攤開著兩張用過皇帝之璽的精美羊皮紙,旁邊是兩支尚坊特製
的詔書銅管,一粗一細,形制顯然不一。嬴政皇帝就著大盤看了一遍,點了點頭。扶蘇將銅盤
放置案頭,先將那道寫滿一紙的明詔捲成細筒,塞進那只較粗的銅管,再摁下外鎖,塗好封泥
,再用好封泥小印,一道詔書便告完成。那道密詔不同處在於,銅管較細較長,且帶有內鎖,
啪嗒摁下管蓋,永遠休想打開。這是密詔特管,只能一次性切割開啟;之所以管身較長,是供
切割尾部不傷及詔書。
一時兩詔書就緒,一名老尚書輕步走進,將兩隻銅管裝入一隻扁平的精美銅匣,又以封泥
封印封就了外鎖,遂問:「陛下,可是將軍自帶詔書?」見皇帝點頭,尚書捧過一冊厚厚的羊
皮紙本,一拱手道:「敢請將軍在此用印具名。」趙佗大步走到尚書案前,拿出了自己的將軍
印,在翻開的冊頁上的兩行大字後分別用印,又分別寫下了趙佗兩字,親自奉詔帶詔便告完結。
「將軍欲何日啟程?」
「稟報陛下:趙佗明日立即南下!」
「也好。大喪之期,朕不能為將軍餞行了。」
「陛下珍重!」趙佗肅然拜倒,額頭重重觸地,連續六叩涕泣不能成聲,額頭滲出了血跡
。任扶蘇如何流淚相扶,趙佗都沒有起身。六叩罷了,趙佗霍然站起風一般的抱著銅匣衝出了
密室。風聲之中,隱隱傳來漸漸遠去的哭聲––嬴政皇帝凝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頭猛然一
揪,一個踉蹌幾乎跌到。
也許是君臣皆有某種預感,也許是舉國瀰漫的大喪悲愴,這次的咸陽之別,誰也沒有既往
的出征豪情,心頭俱各壓著一方沉甸甸無法撼動的巨石。趙佗沒有料到的是,自此一別咸陽,
再也沒有回到故土。十數年後,中原復辟勢力大暴亂,趙佗忠實奉行始皇帝預謀方略,緊急關
閉揚粵新道,率數十萬老秦軍民固守南海三郡,非但使南海三郡得以避免一場歷史浩劫,且使
南海三郡在中原大動盪時期有了井然有序的長足發展,民眾風習大大趨於文明。
《漢書.高祖本紀》記載:「粵人之俗,好相攻擊。前時秦徙中縣(中原)之民南方三郡
,使與百粵雜處。會天下誅秦,南海尉(趙)佗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中原人以故不耗
減,粵人相攻擊之俗益止,俱賴其力。」也就是說,趙佗秦軍封閉揚粵新道而固守嶺南期間,
名義稱王自立,實則忠實奉行始皇帝既定密策,非但沒有藉機脫離華夏文明,而且在與粵人部
族雜居中,堅持以商君秦法消弭老秦人私鬥惡習為楷模,使南海三郡文明之風大興。其結果是
,固守嶺南的中原人口一直沒有減少,而能始終維持著強大的鎮撫力量,嶺南部族的惡鬥之風
也因此而消弭。
數十年後,西漢天下大定,趙佗部秦軍沒有繼續保持名義上的稱王自立,而是真誠地接受
了西漢中央政權的轄制。從此,西漢王朝鞭長莫及的南海三郡,自覺地融入了華夏文明的主流
。《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記載了漢文帝給趙佗的詔書,也記載了趁佗通過特使陸賈呈給
漢文帝的上書,兩書對比,襟懷立見。
漢文帝的詔書有三層意思:其一,簡述了高皇帝劉邦以後的權力更迭,申明了自己即位的
種種原因;其二,通報了對挑起漢粵爭端的長沙將軍的罷黜,通報了對趙佗故鄉祖陵的修治;
其二,表示了恢復漢粵關係,並兩家罷兵的真誠意願,以「吏曰」(有人提出)的口吻,試探
性提出「服嶺以南(長沙以南),王自治之」,也就是說,願意與南粵趙佗結威鬆散的諸侯自
治關係,實際便是恢復到戰國時代楚國對嶺南的自治狀態。漢文帝詔中可以看出一個明顯的基
本點:不敢指望南海三郡回歸華夏主流文明。原因當然也很清楚,其時西漢國力尚在元氣衰弱
的恢復時期。
而趙佗之回書,卻是另外一番況味:其一,陳述了漢粵衝突的原因,申明是長沙王作祟,
高皇后偏聽所致;其二,申明在閩粵南粵多有小部族稱王的情形下,自己稱王是「聊以自娛」
,並非真正地圖謀割地自立。最後,趙佗將其自覺回歸華戛文明的心曲坦誠地說了出來:「
「––老夫身定百邑之地,東西南北數千萬里,帶甲百萬有餘,然北面而臣事漢,何也?
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處粵四十九年,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
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漢也!––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隱藏了多少歷史的風雲奧秘!
長處嶺南四十九年,抱孫之期尚寢食不安,而原因竟是「不得事漢」,其間隱藏了何等深
厚的大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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