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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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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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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6:48 |只看該作者
第23卷陸漸身世之卷(下)


    往事

    忽聽商清影澀然道:“陸公子,能讓我看看你的胸口么?”陸漸身子劇震,注目向她望去,但見商清影目轉淚光,注視自己,一手扶著大樹,身如秋蟬,瑟瑟發抖。

    陸漸見她神情,不知怎地,心中一熱,不由自主掀開衣衫,在他胸口肌膚上,赫然刺著一個“漸”字,年久日深,顏色轉淡,那自己更是潦草混亂,足見刺字者十分倉促。

    商清影望著字跡,身子顫抖得越發厲害,驀地緊閉雙目,淚水順著蒼白雙頰緩緩淌落。

    陸漸心中惘然一片,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商清影睜開雙眼,步子沉滯,向著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寧不空等人畏懼陸漸,任她往前,不敢阻攔,一時間,十余雙眼睛,盡都凝注在這美婦身上。

    離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望著眼前的男子,眼淚決堤也似流了下來,纖指顫抖,慢慢伸出,似要撫摸尸身面龐。谷縝臉色一變,驀的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喃喃道:“縝兒,我……”谷縝眼里射出凌厲的凶光,恨聲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里山過一絲痛楚,素面上涌起濃濃霞色,過的良久,才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也不配做你的母親。”她台起頭目視天空流云,只覺變幻莫測,一如平生,這么瞧了半晌,她忽的幽幽道:“那年春天來的早,庄外的桃花也開的格外鮮艷。也在那時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坐在桃樹下,跟著庄里的麼麼學做小衣小褲,小鞋小襪,還有虎頭帽和圍兜,那孩兒愛動,總是在肚里踢打,想到他過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呀,真是又害怕又歡喜.....

    “是啊。”沈舟虛嘆了口氣,流露追憶之色,“那時真是難得的安寧……”

    商清影卻不理他,自言自語:“秋天的時候,附近鬧起了倭寇,燒了許多的房子,殺了許多的人。那時他的腿還是好好的,聽說之后,十分氣憤,說要‘為國出力,誓清海疆’,當天便召集了庄客鄉勇,帶上弓箭刀槍去了。這一去,一連四天,也沒消息。我憂心忡忡,每天在閣樓上眺望,望啊望啊,到了第四天夜里,終于回來了兩個庄客,一個斷了手,一個腹部中刀,氣息奄奄,快要死了。斷手的庄客說,男人們遇上倭寇,打不過,都戰死了。那時候,庄子里已沒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婦孺,一聽這話,哭的哭,叫的叫,帶了細軟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變得空蕩蕩、陰森森,一點兒燈活也沒有。我害怕極了,只知道哭,所幸身邊還有一個嬤嬤,我們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是還沒出庄門,那孩子遲不動,早不動,這當兒忽然動起來,我痛得死去活來,沒奈何,又只好轉回庄里,擔驚受怕,吃盡了苦頭,天亮時分,總算將孩兒生下來。因為尚沒足月,算是早產,那孩兒虛弱得很,我呢,想必是憂傷太過,竟沒了奶水。我和嬤嬤望著這小小嬰孩,都很發愁。嬤嬤說,看來是養不活了,世道又亂,將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說得不錯,但看孩兒那么小,那么弱,皮膚又紅又嫩,眼睛也睜不開,連哭的聲音也沒有,我一想到要將他一個人丟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樣,抱著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開。嬤嬤說,再不走,可就完了。我沒法子,跪下來說道:‘我這樣子,走不了啦,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許多恩惠,怎么忍心讓沈家斷了香火?我將孩子托付給你,請你好好養大。’她聽了這話,半晌沒作聲,一會兒才說,那么你給孩子做個記號,倘若不死,將來也好認領。我心想這孩子的父親出征之后,沒有回來,可為‘夫復不征’我雖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婦孕不育’,這兩句正應了《易經》中‘漸’卦九三的爻辭,于是就用繡花針在他胸口刺了一個‘漸’字……”

    “果然!”寧不空得意地笑道,“陸漸,當日在船上我說得不錯罷,你這個漸字,大有玄機。”可陸漸已聽得痴了,定定望著商清影,哪還聽得他的言語。

    商清影嘆了口氣,續道:“剛刺完畢,前庄就鼓噪起來。我們嚇壞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虛弱極了,跑到廚房附近,著實跑不動了,就讓嬤嬤抱著孩子先走,她卻說:‘這孩子快死了,還是丟了罷。’我一聽著了急,說到:‘好嬤嬤,你答應我收養他的。’她聽了這話,忽地生起氣來,說道:‘一個半死的孩兒有什么好養的?我冒著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報答主人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著了。’說罷將孩子拋給我,飛快走了。我沒辦法,只好抱著孩子,挪進廚房,將門閂住。聽著遠處的人聲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鮮血浸濕了,眼前白光連閃,似乎隨時都會昏倒。這時候,忽就聽門外的腳步越來越近,還有許多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的心跳頓時也急起來,心想聽說這些倭寇殺起人來,連嬰兒也不放過,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兩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們抓住了我,或許不會再來尋我的孩兒?小到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盡,十分冷清,便將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陸大海始終皺眉聆聽,聽到這里,驀地接口道:“沈夫人,貴庄可是在嘉定縣的西南方?”

    “不錯。”商清影吃驚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對了。”陸大海擊掌嘆道,“實不相瞞,陸漸這孩子是我撿來的。撿到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廚房中的灶洞里。”

    陸漸如遭雷擊,失聲道:“爺爺?”陸大海招手道:“你過來。”陸漸心中迷糊,怔怔走到他面前,陸大海按住他肩,指著商清影,說道:“給她跪下。”陸漸不敢違抗,只得跪下。陸大海沉聲道:“漸兒,這位就是你生身母親,決然不假。”

    陸漸急道:“你不是說了,這個‘漸’字是胎記嗎?”

    陸大海搖了搖頭,嘆道:“你聽我說。爺爺當年做過海客,對不對?”陸漸點點頭。陸大海道:“當年我出海之時,遇上倭寇的賊船,貨物被搶,又逼我入伙,替他們使船賣命。為了保命,我只好虛與委蛇,假意答應,上岸之后,趁其不備,逃入附近深山。這一躲就是三天,只餓得兩眼發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實在忍不住,從躲藏處潛將出來,尋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見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燒得精光,別說食物一粒米也沒有留下。這么走了好一程,才見一個庄子,料是倭寇剛剛經過,又去別處劫掉了,是以放了火,火勢卻還甚大。我餓得急了眼,也不顧危險,搶入火里,找到廚房,指望搶出一些米面。誰料找了半晌,一無所獲,眼看火借風勢,越來越大,正覺著急,忽聽灶台下有東西哼哼唧唧,我起初還當是個耗子,心想沒有糧食,捉只耗子充飢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卻見一個嬰兒,皮膚赤紅,儼然剛生不久。我當時嚇了一跳,再摸鼻息,那孩子竟還活著。我見這嬰兒瘦小孤弱,不由大起憐惜之意,抱著他沖出火海,躲開倭寇隊伍,向北逃去。孩子沒奶,我便一路老著臉向人討奶吃,是以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長大的。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當時姚家庄名震東南,倭寇不敢輕犯,于是我便帶了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便是二十年。”

    說到這里,陸大海又向陸漸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難,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難過,故而沒有多說。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說是胎記,就是怕你追問之后,得知真相,徒自傷心。”

    陸漸愣在當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商清影卻是大為動容,斂身施禮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難報。”陸大海擺手道:“這算什么恩德?一個小娃娃都不救,我陸大海還算是人嗎?”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發相敬,卻聽陸大海問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脫身?”

    商清影苦笑道:“那些惡人捉了我,見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將我綁起來,拖著向前,見我產后邁不開步,便拿槍柄打我,一邊打還一邊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這時間,忽然走來一個人,腰挎倭刀,戴著倭寇常戴的惡魔面具,用漢語冷冷說道:‘她有傷,不要打她了。’其他惡人不聽,回頭咒罵,不料那人一揮刀鞘,將他們全都打倒了,還說道:‘若不服的,再來比過。’其他倭寇都露出害怕神情,有人問道:‘你是誰,怎么從沒見過你?’那人說道:‘我新來的。’問者便說:‘誰知你是不是奸細。’話未說完,刀光一閃,問話的人就掉了腦袋,鮮血流了滿地。其他倭寇人人露出敬畏神氣,都說:‘他用我們的刀法,怎么會是奸細呢?’那人也不說話,將我報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爭我的,都被打倒了。我見這鬼面人這么凶悍,心里害怕極了,但又沒有氣力掙扎。鬼面人抱著我走出很遠,驀地駐足,掉頭望去,這時我才發現,那庄子已燃成一片火海,剎那間,我想到孩子,當即兩眼發黑,昏死過去。”

    “醒來時,我已躺在一個帳子里,鬼面人坐在不遠處,默默看著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憂傷,見我醒來,便起身道:‘近來吧。’說完進來兩個老嫗,端著熱水湯藥,鬼面人卻退出帳子。我那時心如死灰,迷迷怔怔,任由老嫗擺步,不料她們只是看顧我的傷勢,并不加害。我心里奇怪,詢問她們的來歷,她們自稱是被倭寇搶來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頭目了,想到這兒,我越發害怕,趁其不備,搶過剪刀便想自盡。老嫗驚叫起來,鬼面人應聲搶入,見狀一招手,不知怎地,剪刀便到了他的手里,饒是如此,我的脖子上仍然划出一條口子,流了許多的血。”說到這里,她輕撫頸側,神色淒楚,眾人定眼望去,雪白肌膚上,果然有一條淺淡傷痕,若不細看,竟不能見。

    “我自殺不得,又昏過去。”商清影悠悠說道,“醒來時,脖子上已纏了繃帶,身旁仍是那兩個老婦,見我醒來,都很高興。我想他們不讓我死,定是想待我傷好,再行污辱,心頭著急,又想掙起尋死,無奈全身無力,不能動彈。正著急的時侯,忽然闖進來兩個倭寇,二話不說,便將兩個老嫗砍死,挾著我向外就走。我不由驚叫起來。剛到帳外,忽見鬼面人快步趕來,左手還提著一籃食物,見狀問道:‘你們做甚?’兩個倭寇粗聲粗氣地說:‘滾開,大王要她。’鬼面人點了點頭,說道:‘本想多留你們几個時辰。你們自己尋死,那也無法。’說完丟開籃子,拔出長刀,白光一閃,兩個倭寇便掉了腦袋。眾倭寇見狀,紛紛叫喊起來,鬼面人將我負在背上,四周人潮不住涌來,我眼前盡是血光,耳邊都是慘叫,血腥之氣扑鼻而來,我驚懼萬分,嚇昏過去。醒過來時,卻發覺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遠處,滿身是血,靜靜望著我,目光里透著几分倦意。我忍不住問道:‘那些倭寇呢?’他說:‘都死了’我吃驚道:‘怎麼死的?’他說:‘是我殺的。’我心中好奇,又問:‘你不是倭寇嗎?’他沒作聲,只是哼了一聲。

    “其后每天晚上,他都會出洞一陣,走的時侯便用一塊巨石封住洞口,回來時再推開大石,帶回飲食補藥,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當他將我囚禁起來,圖謀不軌,起初十分害怕,可他每晚睡覺,總是離我遠遠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從不與我多說一句話,只是坐在角落里,呆呆出神。我見他這樣,越發奇怪,忍不住拿話問他來歷,他不作聲,眼中的憂傷卻更濃了,連我看著,也覺難過。就這麼過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漸漸好起來。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聽見巨石滾動,轉眼望去,那巨石移開一條縫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進來,似要對我說些什麼,話沒出口,便吐了一大口鮮血,攤倒在地。我見狀吃驚,忍不住掀開他的鬼臉面具,這一看卻更是吃驚。先前我見他這麼深沉憂傷,年紀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張臉竟十分年輕,眉目英挺,臉色煞白。鮮血從他口中止不住地涌出來,我不知怎麼辦好,急得直哭。料想他聽到哭聲,又醒過來,握住我手,說道:‘別怕,別怕。’說完這兩句,又昏過去。

    我很奇怪,這人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何不說別的,偏偏叫我別怕?見他傷成這樣,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唯有守著。他的身子時冷時熱,臉上一會兒火紅,一會兒慘白,神志不清,嘴里胡亂叫喊,叫爹爹,又叫媽媽,還叫大哥二哥,叫聲十分淒厲,叫著叫著,眼角就滴下淚來,那樣子,唉,那樣子真是可憐極了。每次醒來,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無策,只知道哭,他卻總說:‘別怕,別怕。’到后來,洞里的儲糧清水都用光了,我決意去洞外尋找,那時他已說不出話,卻死死抓著我的手不放,眼里淌淚,不愿我離開。我便安慰他說,我去洞前采几個果子,立馬就回,他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長刀,示意我帶上。山里野果很多,我都認不明白,聽說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嘗過,選好吃的搗成果醬,喂給他吃。我怕野獸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趕回。有時也會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嚇唬它們,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總能僥幸脫身……”

    她說得漫不經意,眾人卻覺心中發憷,想她這麼嬌嬌怯怯,又是產后虛弱,在野外獨自求存,真不知經歷了多少險難。商清影說到這里,神色變得空茫悠遠,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傷也漸漸淡去,流露出一絲溫婉笑意。

    “過了十多天,那是一個傍晚。我采了栗子回來,忽見他竟然醒過來了,靠在石洞前,看見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時侯,太陽還沒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連他的笑臉也染得金燦燦的,好看極了……”

    沈周虛聽到這里,忽地嘆了口氣。商清影卻似不覺,臉上仍是溫馨恬淡,娓娓說道:“……他見我捧著東西,上前來接,不料腿一軟,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塊上,將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卻只是笑,他以前冷冰冰的,從沒這麼歡喜,我就問他為什麼事開心,他說因為看見我了。我見他口角輕薄,生起氣來,就不理他。他自覺沒趣,好半晌才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聲,他就說,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長,叫我谷三也成……”

    谷縝雖已猜到這年輕人就是父親,但由商清影親口說出,仍覺心子(沒錯)猛地一跳,忍不住大聲道:“谷神通是你叫的麼?”

    商清影身子一震,怔怔望著兒子,淚如走珠,慢慢滑落。陸漸心生不忍,說道:“谷縝,你讓她說完好麼,要不然,她會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麼?”谷縝大聲道。“若不是看見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會來,他不來,就不會死。她害死爹爹,卻來假惺惺的,說什麼往事,真不要臉……”他說著說著,鼻子一酸,眼淚也流下來。

    商清影回望沈周虛,既是憤怒,又是輕蔑,沈周虛卻是一派漠然,看不出半點兒喜怒。商清影忽地輕輕吐了一口氣,望著圍牆邊翠藤上的一朵凌霄花,痴痴出了一會兒神,又道:“他說出名字,我忍不住問,你既然是華人,為什麼不學好,偏做倭寇。他說,我沒做倭寇,那一天我實在沒法子,才殺了一個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隊伍里的,不曾想就遇見了你,足見上天待我不薄。他說這話的時侯,直直盯著我,瞳子黑黝黝,亮閃閃,似要將人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轉開話題,說道,怎麼會沒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隊伍里。他嘆了口氣,望著洞外出神,許久才說道,我有一個大仇人,十分厲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殺了,我好容易才逃出來,他派出追殺我的人,要麼被我殺了,要麼被我打敗,那仇人于是決意親自追殺我。接連兩次,我都几乎被他殺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隊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惡如仇,萬不料我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這麼一來,竟然僥幸逃過一命。不料那些倭寇也太可惡,我見他們為惡不已,忍不住將他們全都殺了。這麼一來,驚動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這一帶,便來搜尋,我那天去鎮上給你買藥,被他堵個正著。前兩次我能夠逃脫,全因為那仇人心存輕視,未盡全力,這次相遇,他一心殺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緊要關頭看穿他的一個變化,反擊脫身,一定回不來了。縱然這樣,我也受了極重的傷,好几次,我都以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以后,你孤零零的,無人照看,便又努力活了過來。說到這里,他激動起來,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告訴他,我有丈夫兒子,又說了他們怎么死的。他聽得發呆,直聽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來,問我怎么不早告訴他,我說那時候你那么凶,我當你是倭寇,怎么敢告訴你呢?他聽了連連嘆氣,見我落淚,越發自責,待到傷勢略好,便與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燒成白地。我對著廢墟大哭一場,他也陪著我落淚。后來,他打聽到抗倭的民兵并未全死,就說或許我的丈夫尚還活著,即便以死,也當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尋了一遭,既不見人,也不見尸。”

    “那時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無家可歸,兩個人晝伏夜出,好不辛苦。漸漸地,我覺得他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惡強權,雖在難中,卻常常做些劫富濟貧的事情。他心里明明愛極了我,卻始終對我守之以禮,見我思念丈夫兒子,他心里難受,卻總對我說,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帶我尋他。慢慢地,我便有些依賴他了,他不在的時候,總會想他,見他歡喜,也就歡喜,見他傷心,也跟著難過,他說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說到這里,他忽然有些憂傷,問我愿不愿和他一起回去。那時候,唉,我已經離不開他,也沒多想,就答應了他,一同去了東島。本以為,就此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不料所謂的平平安安,不過是人世間一場大夢罷了……”

    沈舟虛冷哼一聲,說道:“你大約怪我死而復生,壞了你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淒然笑笑:“我不怪你死而復生,拆散我與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讓秀兒假冒親生兒子,欺騙于我。你以我做人質,逼迫神通發誓不出島報仇,這些事我都知道,但也沒有當真怪你。但你為何要以我的名義騙他來此,將他害死?神通為人機警,唯獨對我不能忘情,若是沒有我的親筆署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無怪你昨日讓我在柬上留名,說是為了秀兒的婚事,原來竟是要害神通的陰謀,沈舟虛,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虛閉眼不語,胸口微微起伏,臉上黑氣越來越重,仿佛侵入骨里,過了半晌,嘆了口氣,緩緩答:“那一天,我率庄客鄉勇出戰,連勝數仗,在河邊與倭寇勢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將擄掠的百姓當作前鋒突陣,我不忍傷害百姓,稍一由于,竟被倭寇從兩翼包抄,殺了個一敗涂地。我帶著敗兵撤退,倭寇緊追不舍,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處懸崖邊,前面是亂石深淵,后面是千百強敵,可謂進退無路。不料這時,身邊几個親信的庄客突然密議,要將我活捉了送給倭人,腆顛乞命。我不知陰謀在側,還想著拼死一戰,直到那几人突然發難,方才醒悟過來,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個豎子,將心一橫,跳下懸崖。天可憐見,我被半山腰的樹枝挂了一下,沒有摔死,卻由此斷了雙腿。”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望著沈舟虛空蕩蕩的褲腰,心道:“他的腿竟是這么斷的?想他年少之時,也是熱血剛烈,為何變得如此冷血?”

    卻聽沈舟虛幽幽一嘆,說道:“我在亂石堆里躺了一天兩夜,一動也不能動,天色暗沉沉的,烏云壓頂,一點兒星光都沒有。四下里陰冷潮濕,不時傳來蛇虫爬行的哧哧聲。夜貓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數我的眉毛吧,聽說它數清人的眉毛,人就會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哀,心想這天地間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蒼,為何不佑善人?我四歲發?(看不清),五歲能詩,六歲能文,鄉里稱為神童,長大后詩文書畫、醫卜琴棋無不精通,連我結發的妻子,也是聞名遐邇的才女。縱然如此,我卻屢考不中,到了二十歲時,也不過中了一個末等的舉人。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簡單,別人考舉人,考進士,誰不巴結考官、拜師送禮,要不然就是同鄉本土的交誼。我自負才華,卻總想仗著滿腹學問,登黃榜,入三甲,出將入相,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時,明知官場規矩,但卻不屑為之,一昧硬著頭皮,大撞南牆,結果自然撞得頭破血流了。打倭寇時,我怕傷著百姓,貽誤軍機,大好局面下一敗涂地,不但送了自己性命,連后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要遭受倭寇侮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臨陣倒戈,竟然合謀捉我送給倭寇。我越想越氣,忍不住大罵起來,罵老天,罵神仙,罵皇帝,罵奸臣,罵倭寇,罵一切可罵之事,麻一切可罵之人。我罵了酗酒,中氣越來越弱,五臟六腑空蕩蕩的,斷腿的地方正在漫漫潰爛。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這時候,忽聽有人哈哈大笑。我張眼望去,只見亂石尖上立著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隱隱只見襟袖當風,飄飄然有如仙人。我問他是誰,他說你先別問我,我來問你,這次打仗,你為何會輸?我聽他如此問話,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戰敗的事情,難道自我打仗,他便跟著我么?于是警惕起來,便說不知。他笑了笑,說道,所以會輸,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問何為天道。他說到,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倘若你能做到無親、無私、無情,那么就能無所畏懼,無往不勝。我心里糊涂,一時間不能領悟他的意思。他見狀,便說道,打個比方,若為取勝,你肯不肯殺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驚,說道,不能。他搖頭說,吳起殺妻求將,卻是千古名將。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殺死自己的兄弟?我說不能,他卻說,唐太宗殺兄弒弟,卻是千古明君。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聽得神魂出竅,連說不能。他聽了大為失望,搖頭嘆道:楚漢相爭,項羽欲烹漢高祖之父,逼迫漢高祖投降,高祖卻說,我父即爾父,分我一杯羹。試想當時高祖若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項羽,哪有漢朝四百年江山?”

    “他見我沉沒不語,便說,這些道理你仔細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說。我自己想想,覺得他說得不錯,我家財不菲,小心討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題名,那時云從龍,風從虎,不愁作不出一番大事,倘若叫我打仗是不顧百姓死活,,一心求勝,不等倭寇沖近,早就將他們射成篩子;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讓他們做替死鬼引開倭寇,我豈不是能夠逃生保命,卷土重來?

    “而世間許多事情,均不過在一念之間,那人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說道,我本是追殺一個對頭,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覺氣悶,誰知遇上你這個人才。你這人智力有余,心意卻不夠堅定,不知道天到微妙。只要你聽我的話,從今往后,保你有勝無敗,長贏不輸。說罷就跳下來,治好我的傷,帶我離開險境。這人我不用說,大家必也猜到,正是萬歸藏萬城主了。我脫離了之后,心存僥幸,請萬城主帶我回沈家庄,不料卻只見一片殘垣斷壁。我心知你母子必然無幸,心如刀絞,深很自己無能,于是痛定思痛,決意如萬城主所說,從今之后,做一個無親無私無情之人。憑著一股怨氣,我刻苦用功,練成田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當為西城盡責,故而我煉劫奴,滅火部,前往東島,將你奪回,用你做人質,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履族中土。這一次,若不是為他的寶貝兒子,料他也不會離島半步。至可惜,唉,他武功太強,終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縱敵,數世之患,只要有機會,我豈能容他活在世上?”商清影定定望著他,苦澀之意爬上眉角嘆道:你真是變了。沈周虛小笑了笑道:雖然變了,卻不后悔。商清影緩緩道: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第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沈周虛眉間透出一絲落寞:我知道。

    商清影淒然苦笑:這十三年來,你我都在這里做戲罷了。說罷兩眼一閉,淚如雨下。母子連心,陸漸見她傷心,亦覺黯然,忽聽沈周虛澀聲道:陸漸,你過來。陸漸掉頭望去.沈周虛正向自己招手,不覺心生猶豫。陸大海嘆道:漸兒,他總是你爹

    陸漸只得走上前去,單膝跪倒。沈周虛從發髻上抽出一支白玉發髻。顫巍巍地個陸漸,陸漸怔忡道:這是什么?

    沈周虛道:這枚發髻,是我天部信物,從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寧不空縱聲大笑,說道:笑死人了。沈瘸子

    你瘋了嗎?天部是我西城智宗,怎能傳給一個天生蠢材?陸漸也很吃驚,說道:這髻子,我不能收。

    沈周虛道:你若不收,這些劫奴將來靠誰?陸漸一怔,轉頭望去,只見眾劫奴眼巴巴望著自己,滿眼期待,沈秀卻是雙目血紅,狠狠盯著陸漸,臉上不勝怨毒

    正是躊躇,忽聽沈周虛大笑道,朗聲道:“沒想到,沒想到,沈某臨死之前,竟能看見親生兒子,足見上天,對我不薄。孩子,你姓沈,名叫沈蕭……”

    陸漸微微皺眉,搖頭道:“不,我姓陸,名叫陸漸……”沈周虛一愣,目涵怒意,隨即釋然,笑了笑,嘆道:“也罷,也罷。”說完吐出一口長氣,瞳子擴散,再無生氣。原來,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機已絕,全憑一口元氣護住心脈,殘留至今,而今生氣已了,寂然而逝。

    陸漸才知身世,生父便已去世,剎那間,心里涌起一陣淒涼,嗓子也似堵著了,出不得聲。寧不空聽得沈周虛再無生氣,心中大急,頓著竹杖怒道:“沈瘸子,你這沒說完,怎就死了?天部畫像呢?畫像在哪兒?”若非忌憚陸漸了得,早就扑上去,搜索沈周虛的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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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7:15 |只看該作者
.    寧凝卻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爹爹,他已死了。”寧不空額上青筋迸出,厲聲道:“胡說,這瘸子詭計多端,必然裝死唬弄寧某。”

    “他真的死了。”寧凝苦笑道:“人死萬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說罷深深看了陸漸一眼。寧凝心酸無比,心知再不離開,勢必失態落淚,于是咬咬嘴唇,轉身即走。寧不空縱然乖戾,也拿這女兒無法,又忌憚陸漸了得,心知即便留下,也沒什么便宜可占,心想來日方長,奪取畫像,還需再設巧計。如此心念數轉,他狠狠一頓腳,也隨在寧凝后面,忽聽沈秀大聲道:“寧先生,我也隨你去。”

    商清影聞言一震,失聲道:“秀兒,你……”沈秀卻不理她,向寧不空跪倒在地,說道:“還請先生收留。”

    寧不空哼了一生,道:“我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切齒:“沈瘸子不仁,我也不義。他不拿我當兒子,我也不拿他當老子。從今往后,我與天部再無瓜葛,全憑寧先生支使,先生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是么?”寧不空陰陰一笑,:”既然如此,你權且做我火部的記名弟子吧。”沈秀喜道:“多謝寧先生。”寧不空森然道:“先不要謝,你即使我部弟子,就要遵守我部規條,若是違我號令,我一把火把你燒成炭灰,到那時,哼哼,可不要后悔。”

    沈秀道:“決不后悔。”說罷起身,恭恭敬敬立在寧不空身側。商清影見狀,心也似乎化為碎片,慘聲道:“秀兒,你,你別走……”沈秀冷笑一聲,道:“你不是有兒子了么?還要我做甚?從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間,全無干系。”

    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后,竟變得如此決絕,眉梢眼角只有怨毒仇恨,那還有半點溫柔順從的樣子。剎那間,他只覺喉頭發甜,眼前金星亂閃,身子搖晃,便要栽倒。陸漸見狀,慌忙上前,將她扶住,怒道:“沈秀,她對你情義深重,你怎地這樣絕情?”

    沈秀望著商清影,微露猶豫之色,但只一轉念,心中又被怨毒填滿,一咬牙,重重哼了一聲,將袖一拂,隨寧不空一行匆匆去了。

    這時間,谷縝忽地一聲大喝,跳將起來。原來時辰已到,“無能勝香”失去效力。谷縝一能動彈,大步走向谷神通,脫下袍子,將尸體裹住,橫抱起來。商清影欲要上前,不料谷縝喝道:“滾開。”聳肩將她撞開,鐵青著臉,走到谷萍兒面前,說道,“走吧。”

    谷萍兒望著尸體,十分恐懼,忍不住倒退兩步,顫聲道:“爹爹,爹爹怎么啦?”谷縝按捺心情,澀聲道:“你別怕,爹爹只是睡著了。”谷萍兒皺眉道:“媽媽睡著了,爹爹怎么也睡著了?”

    谷縝心中一酸:“如今她在世上,便只有我一個親人了。”當即吸一口氣,強笑道:“爹爹媽媽。自然是一起睡的。”谷萍兒將信將疑,但瞧谷縝笑容和煦,心頭一暖,恐懼也消散了几分,點了點頭,向陸漸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玩兒。”說罷跟著谷縝向外走去,邊走邊歪著頭,瞧那尸體面容。

    陸漸將母親夫在懷里,不知如何是好,望著陸大海,面帶乞求。陸大海久經世事,緊要關頭,到底老辣一些,說道:“你先送母親回屋歇息,令尊的后事,我來張羅。”陸漸答應,只見五名劫奴也站起身來,便吩咐五人協助陸大海料理喪事,又讓燕未歸召來庄內仆婢,照顧商清影。

    夜半時分,尚清影方才醒轉,不吃不喝,也不言語,只是望著陸漸,死死抓住他的手,說設么也不放開。陸漸無法,只能守在床邊。母子二人默然相對,不發一言,直待玉燭燒盡,商清影總算心力交瘁,沉沉睡去。

    陸漸這才抽出了手,推出臥室,來到庄前,但見喜堂虹彩搬盡,白花花立起一座靈堂。望見靈柩,陸漸心中淒涼。父子二人方才相識,便成永訣,本也無多少情義,況且沈舟虛的所作所為,陸漸贊成者少,厭惡者多,雖然如此,一想到生身父親就在那座棺中,又覺血濃于水,終難割舍,瞧了半晌,眼前不覺模糊起來。

    五名劫奴看到陸漸,紛紛上前行禮。陸漸抹去淚水,問道:“我爺爺呢?”莫乙道:“老爺子十分疲憊,我讓他入內休息去了。”陸漸點了點頭。忽聽莫乙又道:“還有一事,尚請主人定奪。”陸漸擺手道:“主人二字,再也不要提起,從今往后,你們叫我陸漸便是。”眾劫奴面面相對,均不作聲。陸漸到:“我不是劫主,你們也不做劫奴,莫乙、薛耳更是與我共過患難,算是朋友,朋友之間,理應直呼姓名。”

    眾劫奴仍不作聲,過了半晌,燕未歸悶聲道:“讓我叫主人名字,萬萬不能。”秦知味也道:“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奴卑賤,豈敢褻瀆主人大名。要不然,我和狗腿子、鷹鉤鼻子仍然叫主人,書呆子和豬耳朵自叫主人姓名。”薛耳怒道:“廚子太奸詐,你們都叫主人,我們怎么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是我,無主無奴,秦某不能不講規矩。”說罷向陸漸扑通跪倒,淒聲哀求道:“主,主人慈悲,還,還是讓小人叫您主人罷。”燕未歸、蘇聞香從來少言寡語,見狀也不說話,雙雙跪倒磕頭。

    薛耳又氣又急,哇哇大叫:“這三個混帳東西,只顧自己討好主人,卻讓我們大逆不道。”說罷屈膝跪倒,連磕兩個響頭,砰砰有聲。莫乙神色疑慮,也要跪倒,卻被陸漸伸手扶住,說道:“莫乙,你見識多,且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叫我主人就成。”

    原來沈舟虛城府極深,翻手云雨,喜怒哀樂都因形勢而定,又時常愛說反話,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眾劫奴稍有輕慢,立時便有黑天之劫。此時舊主去世,更換新主,陸漸少年質朴,謙和寬容,和沈舟虛的作派全然不同。但沈舟虛積威所至,眾劫奴對劫主敬畏慣了,只覺這位新主子的言語奇怪,只怕說的又是反話,心想要是答應了,難免不會惹惱此人,將自己當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陸漸說得越是誠懇,劫奴們越不敢相信,唯獨莫乙、薛耳和陸漸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見眾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標新立異。

    是以莫乙聽了這話,大為躊躇。陸漸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過黑天劫的苦頭。”莫乙這才放下心來,點頭道:“老主人臨終前將劫主之位傳給了您,我們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陸漸搖頭道:“我只是接了玉簪,并沒有答應作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坐部主,我們只好仍叫你主人了。”陸漸見地上四人均露畏懼之色,心想若不依莫乙的話,只怕他們不會罷休,只得嘆道:“罷了,部主便部主吧。”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們還不見過部主。”那私人瞅著他,猶豫半晌,稀稀落落,各叫了几聲部主,方才起身。陸漸問道:“莫乙,你說又是讓我定奪。卻是什么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總督幕僚,他這一去,必然驚動官府。若不擬個說法,胡大人問將起來,怕是說不過去。”陸漸大感頭痛,問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報個夜里暴卒,就說昨日婚禮上因為沈秀之事,大為震怒,引發痼疾,中風去世。但這理由須由主母出面來說。”

    陸漸也無別的法子,點頭到:“這是就這么定。”莫乙又道:“還有一事。請部主隨我來。”說罷秉持蠟燭,當先而行,陸漸至得隨莫乙彎彎曲曲,來到書房,書房極大,典籍滿架,也不知有几千几萬。莫乙走到東面書櫥前,抽出几本書冊,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擰了數匝,八卦退開,露出一間密室。

    陸漸大為驚奇,忽見莫乙招手,便即上前。卻見密室南牆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擰,八卦退開,露出一間三尺見方的暗格,格中疊滿書冊。莫乙捧著書冊,遞給陸漸。

    陸漸奇道:“這是什么?”

    莫乙道:“這是天部的機密文書,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冊,部主若有這部名冊,即可召集本部弟子。這一本是天部庭冊,有了這部筆記,到了緊要關頭,不容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聽命。”

    陸漸聽的好奇。對著燭火,將那筆記翻了几頁。瞧見上分士、農、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記載許多人名,其中不乏種種凶淫惡毒之事。

    陸漸翻了數頁。不勝厭惡,徑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記載了某門某派,某省某縣的武林任務,及其生平厭惡,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實則凶毒之輩。陸漸大多不識,一直翻到西城部,當先便是萬歸藏,條目下方均是溢美稱贊之詞。其下條目。則是八部重要任務,想是避諱。均只寫了性情優劣。不直書其事。陸漸匆匆瞧罷。在瞧東島卷。谷神通一條下方寫了他生平事跡,大抵與陸漸聽到的相符,最末評語是“號稱不死,其實不然,為情所困,取之不難。”

    陸漸看著這評語,不覺感慨。在瞧下去,卻是谷縝。略寫其為財神指環主人,“財神”二字以朱筆勾勒,批注不詳。又寫其軾母淫妹,被困絕獄。

    陸漸瞧得心頭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條,忽的愣住,只見姓名后寫道

    精于“龍遁”鏡朮,號“九變龍王”,性陰沉,淫邪多詭,疑與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協同倭寇,涂炭東南。其所圖不明,似戀錢財。

    批語后又寫了狄希殺人越貨,淫人期女的事實,足有八條之多,最末一條提到谷縝冤情,朱筆批注,疑為此人。

    陸漸瞧得心子扑扑亂跳,遍體汗出,想了想,將這一頁撕下,揣在懷里,向莫乙道:“這本筆記揭人隱私,倘若不慎落到惡人手里,借此要挾他人,大大不妥。”

    莫乙道:“這本筆記,我早已記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燒掉,將來但有疑問,盡可以詢問小奴。陸漸嘆道:“如此也好,是了,莫乙,沈先生明知狄希這么多惡性,怎么不予揭露?”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惡性越多,老主人越不會說,說不定還會替他隱瞞。”陸漸怪道:“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壞,留在東島,禍害越大。老主人秉承萬城主的志向,誓滅東島,東島既有禍害,老主人求之不得,豈有揭發的道理。”

    陸漸悵然談到:“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決心,找來蠟燭,將那本筆記燒成灰燼。

    再瞧帳目,卻見里面近十數萬兩銀子的出入,陸漸頗為詫異,詢問莫乙緣由。莫乙道:“這些銀子大多是商場上轉,官場上花。而今朝廷內斗激烈,不用金槍銀馬,休想殺出一條血路。胡總督全鎮江南,每年少說也得花十多萬兩銀子,才能將上方一一打點,皇帝、太監、妃嬪、嚴閣老、錦衣衛、東西長、各部尚書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彈劾奏折出來,惹風惹雨,一個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懸。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誕辰這些時節,老主人都為銀子頭痛。這帳薄上的銀子看來很多,但都是少進多出,上個月為尋白獸、白禽、龍涎香,就花了四萬兩銀子,因此緣故,如今也沒剩多少。”

    陸漸嘆道:“這朝廷如此敗壞,真是叫人喪氣。”莫乙道:“老主人也這么說,但他又說,大明還沒壞到骨子里去,當今皇上雖然荒淫,但威懾福由己,權柄獨握,宦官權臣只能橫行一時,掀不起什么大浪,皇上死后,若有明君賢臣接替,大明朝還有中興的機會。”

    陸漸默默點頭,看了看密盒,說道:“這里怎么沒有天部畫像?”莫乙搖頭道:“畫像的事,從沒聽老主人說過。”陸漸心道:“或許天部畫像不慎丟失了。”他只是隨口問問,既無畫像,也就作罷,便將天部名冊和賬冊交給莫乙,說道:“這些事情我不大懂,全由你來掌管。”

    莫乙笑道:“小奴生來便是做這些事,這名冊、賬冊我都已記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盒內,要用時,只管詢問小奴。”

    陸漸點點頭,說道:“莫乙,日后咱們你我相稱,不要自稱小奴,我聽著不歡喜。”莫乙眼眶一紅,驀地轉過身去,攢袖抹眼。陸漸奇道:“你怎么啦?”莫乙道:“沒,沒什么,眼里進了沙子。”

    二人出了書房,在靈堂上守到天亮。陸漸返回后院,看著商清影已然轉醒,便將莫乙的建議說了。商清影沉思片刻,說道:“還是莫乙想得周全,這種好孩子."

    陸漸搖搖頭,說道:“他誅般都好,就是有時愛賭,就是有時愛賭,害得我們常哦肚子.”

    商清影道:“人無完人。壞在明處不要緊,就怕壞在暗處。若沒有昨日的婚禮,我也不知道秀兒竟市那種人,可嘆我,我以往還當他是個菩薩心腸的好孩子……”沈秀是他一手養大,雖不是親生,情深愛重,尤勝陸,谷二人,知道沈秀真面目后,心中傷痛無以復加,說著說著,又不禁淚如雨下。

    陸漸憤然道:“沈秀變成這樣,都怪沈舟虛縱容。養不叫,父之過,他明知沈秀做惡,卻不加以調導,反而串通起來,隱瞞于你。”

    商清影抹了淚,苦笑道:“那是因為他從沒將秀兒當做兒子,說到底,秀兒只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秀兒若是好人,怎么會幫他去做壞事?”說到這里,她握緊陸漸的手,說道:“我知道你瞧秀兒不起,但他變成這樣,也是你父親的過錯。將來他若和你作對,你寬宏大量,不要取他性命。”

    陸漸愣了愣,但見商清影目光殷切,淚痕未干,又不覺心軟,苦笑道:“您放心,我不殺他就是。

    商清影秀眉舒展,流露一絲喜色,又。。(看不清,誰看清了在著復制后再發發把)問起陸漸少時故事,一點一滴都不放過,聽陸漸說到姚晴,商清影忽又沉默下來,半晌說到:“那位姑娘不台一般,秀兒說要娶她,我本也不大贊成。后來拽不過他苦求,只好應了。沒想到你和她也有如此深淵,竟肯為她前來鬧婚。”說著伸出手來,輕撫陸漸臉頰,柔聲道:“昨天我一時著急,打了你,現在還痛么?”

    陸漸自幼孤苦,從未得到父母疼愛,看見別的孩子被母親寵愛,心中不勝羨慕,此時驀地又多了一個母親,溫婉可親,世間少有。但覺那雙溫軟的手撫過臉頰,心中即溫暖,又害羞,支吾半晌,才說道:“打在臉上,一點也不痛(誰說的。。??),就是心里,有些難過。”

    商清影聽得胸口一堵,眼淚扑簌簌地流了下來,張臂抱住陸漸,淚如雨落,陸漸猜不透母親心意,

    只有任她摟著,一時間想到了身世,也隨著淚落。

    這時忽聽一陣豪聲大笑,卻是陸大海來了,母子二人方才分開。陸大海進屋看見兩人模樣,明白几分,說道:“沈夫人,你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越到這個時候越要定心。”

    商清影點點頭,說道:“我母子劫后重逢,全拜您老所賜,您老請受妾身一拜。”說著便要跪倒,

    陸大海連忙扶住,說道:“不敢,不敢。”又道,“如今漸兒認祖歸宗,我老頭子也算是功德圓滿,

    從今往后,他便改姓沈罷。”

    商清影搖頭道:“不成,漸兒仍隨您老姓陸,將來結婚生子,若有兩個兒子,再讓一人姓沈,延續沈家燈火,藝人姓陸,延續陸家燈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認您為父,叫您一聲爹爹,終身侍奉。”

    說罷屈膝又拜,陸漸也跟著跪了下。陸大海慌手慌腳,連連推辭,但商清影母子執意不改,陸大海擰不過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雖然推辭,心里確很歡喜,尋思自己一個孤老,本應該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次結果,真是老天開眼,想著心中大樂,笑得合不攏嘴。

    沈舟虛死訊傳出,胡宗憲以下無不震驚,紛紛前來祭奠。商清影屢經磨難,外貌溫柔,內心卻著實堅毅,不同尋常婦人,此時孝服出遵,端庄婀雅,走來送往,不失禮數。來賓問起沈秀,便托詞被沈舟虛責罰,離家出走,昨日婚事眾所目睹。商清影這般說法,并未喏人起疑。

    沈舟虛生前仇家甚多,陸漸率眾劫奴暗自警戒,好在從午至夜,并無異常,只陸續來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歸引入,拜見陸漸。眾弟子都知道“有無四律”,見陸漸收服六大劫奴,必是沈舟虛親生兒子無疑,又知他是金剛傳人,神通奇絕,故而他做部主,均無異議。

    陸漸打心里卻不愿、做這天部之主,但莫乙勸說道,眼下沈舟虛剛死,天部人口眾多,無首不行,陸漸不做部主,為爭部主之位,眾弟子必起紛爭,多有死傷。陸漸無奈,只得硬著頭皮接收天部弟子拜見。心里卻想等風波平息,再召集眾部,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陸漸籌划,留下金銀二品弟子,鎮守庄子。其余紫青二品弟子,跑去江湖上傳告沈舟虛去世的消息。

    入墓時分,忽有弟子來報書房被竊。陸漸趕到書房,卻見密室已破,暗盒也被撬開,名冊帳本丟了一地.莫乙細細查看,但覺來人并未取走書籍,名冊帳本也一頁未動,便道:好險,多虧部主昨天燒了老主人的筆記.隨即召集眾弟子,詢問可曾發現竊賊,一名銀帶弟子道:我剛才在庄子南邊巡視.聽見頭頂有響聲,一抬頭,就看見一個人影掠過牆頭去了.我追趕一程.

    卻沒趕上,看背影,到像是個女子.“女子”?莫乙不覺皺眉,陸漸卻猜到几分,隨那弟子描述,一個窈窕身影悠悠蕩蕩浮上心頭不自覺神思翩翩,沉吟良久,嘆道:這事就此作罷,不再追究了,

    至于名冊帳本,暫且由我來保管.又問莫乙道: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腦,他去世了,怎么不見西城各部前來祭奠?

    莫乙道:老主人是萬城主的心腹,天部以外,另七部對萬城主又恨又怕,故而與老主人不太投機。不來祭奠,也在意料之中。說話間,一個弟子匆匆趕來。施禮道:有個人自稱魚傳,說有要事稟告部主。陸漸正擔心谷縝,聞言大喜,趕到庄前。卻見一個灰衣人立在階下,正是魚傳。兩人抱拳行禮,陸漸問道:魚兄,有谷縝的消息么?魚傳道:小納正是谷爺所譴,請你入城。陸漸點點頭,將庄內事務托給莫乙,隨魚傳入城。到了南京城里,已然入夜,長街寂寥,行人漸稀。魚傳領著陸漸,七彎八拐,來到一條小巷,巷子里一家小酒館尚未打佯,星星燈火,映照館中醉人。

    只見谷嗔歪戴頭巾,斜披長袍,身前放了七八個酒壇身子綣得醉貓似的,一碗一碗,沒完沒了。

    陸漸遠遠瞧著,一股惆悵從心底泛起來,呆立許久,掉頭看時魚傳不知何時,早已去了。陸漸嘆一口氣,走上前去,在谷嗔對面坐下。谷嗔抬眼瞧見,咧嘴一笑,拖過一只碗來,注滿了酒,笑道:“你來啦,來,陪我喝酒。”

    陸漸舉起酒碗,湊到嘴邊,酒氣沖鼻,陸漸忽覺心里難過,說道:“谷嗔,別喝了,你喝的夠了。”

    谷嗔哈地一笑,說道:“夠個屁,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來不可。”又瞪陸漸一眼,惡狠狠道:“你別勸我,你敢勸我,我先撒一泡尿,將你淹死在說。”(呵~~``笑)

    陸漸不禁默然。谷嗔喝罷一碗酒,抬頭仰望東升的明月,斜月如鉤,切開暗云千層空中流風,蘊藉著一股淒傷韻味。

    “活著真好。”谷嗔悠悠吐一口氣,醉醺醺地道,“你看,這月是彎的,云是動的,風是涼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會感受不到,所以啊,還是活著的好。你干嘛愁眉苦臉的,人生得意須盡歡~~``可我爹爹就不明白,他一輩子就活得累,總給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約活得累了,明知道沈瘸子有陰謀,還是將小命送上去。你說他傻不傻?呵呵,瞧你這種神情,我還沒哭,你哭什么?還有傻魚兒,她也活的真***累(我的妙妙啊~~~!!!),那些事都過去了,被打的人是我,被罵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計較,她有什么好計較的?這世上經過的事,就像喝過的酒,撒泡尿就沒了你說是不是?倘若只喝不撒,還不活活憋死了。萍兒么,誒,這孩子也真傻,她喜歡我,我知道的,可她干嘛要瘋呢,這么年紀輕輕的,瘋瘋癲癲的,將來誰肯要她?她總想一輩子跟著我,這下子可是稱心如愿了,不管怎么說,只要活著,就是好的,能看見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還有這風,吹得人真舒服呀,還是活著有意思呢。大哥,你說是不是?

    說到這里,他放下酒,揉了揉了眼,放下手時眼睛紅紅的。陸漸心里發堵。但又無處發泄,揩去眼角的殘淚,端起酒碗,悶頭大喝。

    至此兩人再不說話,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聲奪奪直響,谷嗔一碗酒尚未送到嘴里,忽地酒碗傾倒,扑在桌上。這下當真醉過去了。

    陸嘆了口氣,付了酒錢,將古嗔背到背上,心道:“還是滄波巷吧”想著步蹣跚,走出小巷。

    長街淒清,冷月無聲,一排排撞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遠處城頭刁斗聲聲,隨風飄來意境悠遠。几個醉人彼此攙扶,迎面踏歌而來,歌聲時斷時續,卻聽不清到底唱的什么。刁斗歌聲遠遠而來,又悠悠而去,長街之上,復又寂靜下拉,雖是丰都大邑,陸漸卻如行走在荒野郊外,寂寥無聲,分外淒涼。

    “爹爹~~```”背后谷嗔忽地喃喃道:“~``~`````爹爹不要我,媽媽也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師傅,師傅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我什么都沒有,就只有你了````````”聽到這句,陸漸肩頭濕漉漉的,傳來淡淡水氣,猛然間,陸漸只覺眼角酸熱,走到街尾,眼淚已止不住留了下來。

    到了滄波巷,陸漸巧打門環,魚傳迎出,將二人引入內室,陸漸討了熱湯,給谷嗔熏洗過了,又替他換一身干淨衣裳,才讓他躺下,又恐他起夜嘔吐,便讓魚傳搬來一張小榻,放在谷嗔床前,自己閉目小憩。

    睡了一陣,靈機微動,陸漸彈身而起,卻見谷嗔已然醒可,坐在床邊,一雙眸子明亮如星,滿含笑意。

    陸漸道:“你什么醒的?”谷嗔笑道:“有一陣子了。”站起身來,推開窗扇,窗外鳥語清新,綠竹扶疏,翠葉如剪,將晴空白云剪#得天然奇巧,爽目清心。

    陸漸也來到窗前,兩人并肩而立。望著近竹遠空,陸漸忽地嘆道:“谷嗔,對不住```````”谷嗔怪道:“對不住我什么?”陸漸道無論怎地,沈舟虛也是我的生父,他害死谷島王,我```````”

    谷嗔擺了擺手,笑道:“我大醉一場,前事盡都忘了。起初確實傷心,但仔細想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沒,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几何,不過百年,再過百年,如今的人誰有能活著?”

    他想得如此通脫,陸漸始料未及,愣了一會兒,道:“你真不想為你爹爹報仇?”谷嗔道:“沈舟虛死了,我向誰報仇去?除非父債子還。”

    第24卷預告:

    萬物歸藏,西城主謀者何物?

    谷計蒼生,東島王對策安出?

    姚晴無情,逼取天部圖。

    地母有義,奠祭沈天算。

    敬請關注《滄海24》——天道無情之卷。

    沈天算已死,那么神通亦亡,東島王會是何人?難道谷縝已經登上島王之位?然東島并非表面那么團結的,恐怕谷縝這島王之位也坐不穩。

    西城主另有所圖,我們意外的發現萬歸藏已然破關而出,他重返西城的道路竟亦非眾人所認為的困難重重。那么此次是以武力壓制各部嗎?然而還有一眾反萬志士,西城是否因萬歸藏歸來陷入空前的分裂?

    姚晴無情,逼取天部圖像。然天算已去,圖在何處?陸漸?清影?沈秀?眾劫奴?

    變故接踵而至,疑慮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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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7:34 |只看該作者
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上)


    陸漸聽得心頭血涌,大聲道:“好,你狠狠打我一頓,出氣也罷。”谷縝望著他,似笑非笑,忽地伸手,在陸漸肩頭不輕不重打了一拳,笑道:“父債子還,這下你我兩清。”

    陸漸奇道:“就打一下?”谷縝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陸漸的手,收斂笑意,緩緩道:“陸漸,說真的,我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和你做一輩子好兄弟。”

    陸漸與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酸溜溜,不由點了點頭,慢慢道:“你跟我本來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會變。”

    谷縝一笑,說道:“我這人貪心得很,不止今生,若有來世,我還要跟你做兄弟。”陸漸心頭一熱,大聲道:“好,來生還要做兄弟。”說罷兩人對視一眼,齊聲大笑。

    笑了一陣,陸漸想起一事,從懷里取出筆記中撕下的那頁紙,遞給谷縝,谷縝看了,說道:“這是哪里來的?”陸漸說明出處。谷縝道:“那么你怎么看?”陸漸道:“我懷疑狄希和白湘瑤串通一氣。”

    谷縝頷首道:“不必懷疑,原本就是。白湘瑤死后,我爹在天柱山召集島眾,只有兩個人沒來,一是妙妙,一是狄希。妙妙留了條子,說是無顏見我。狄希卻是不告而別。料想他知道白湘瑤死訊,怕白湘瑤供出自己,索性溜之大吉。如今想來,南京城樓上的蒙面人是他,農舍里下戰書的人也是他。但他當時不曾殺我,如今想必十分后悔。”

    陸漸憤然道:“這人十分可惡,還想對施姑娘無禮。”便將天柱山上狄希對施妙妙的作為說了。

    谷縝冷笑道:“這個九變龍王,清高是假,自負是真。自以為是,貪得無厭,不但要勝我,還要武功、智謀、情場,處處勝我,才能稱心。若非他這分貪婪,只怕我當真活不到今天。”

    陸漸道:“既知他是內奸,就當捉他正法。”谷縝道:“我爹已派了葉老梵和明夷一起拿他,只不過‘龍遁’身法獨步天下,打架未必厲害,逃起命來,卻是一等一的了得。鯨息、鯊刺雖強,卻未必奈何得了他。”說到這里,谷縝忽地擺手道:“不說這個。陸漸,沈瘸子給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陸漸道:“不錯。”說著取出玉簪。谷縝道:“讓我瞧瞧。”陸漸遞給他。谷縝拿著,對著天光照了照,忽地轉身,背著陸漸鼓搗一陣,又轉過身來,將玉簪還給陸漸。陸漸奇道:“你做什么?”

    谷縝笑道:“以防萬一。”陸漸莫名其妙,將簪子收好,問道:“萍兒姑娘怎么樣了?”谷縝道:“她就在宅子里,我雇了一個嬤嬤照看她。”說到這里,眉間隱現愁意,沉默半晌,忽道:“陸漸,還有一件大事,十分棘手。”

    陸漸道:“什么事?”谷縝嘆道:“我遇上敵手了。”陸漸奇道:“是武功么?”谷縝笑道:“我這點兒三腳貓功夫,敵手滿天下都是。這敵手么,卻是商場上的對頭。”陸漸“咦”了一聲,甚是驚訝。

    谷縝道:“江南的飢荒你也見到了?”陸漸精神一振:“這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計謀多,或許能想個法子。”

    “我指的敵手,正是這個。”谷縝道,“這些日子,我也曾想法從外地買糧,運入東南,但卻遇上兩個難題。”陸漸道:“什么難題。”谷縝嘆道:“第一是買不到米。第二是買到了米,也運不進來。”

    陸漸吃驚道:“怎會買不到米,難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災?”

    “不是。”谷縝搖頭道,“去年風調雨順,山東、湖廣、安徽、四川,都是丰收。調糧救災本也不難,但不知怎地,暗地里出現一股龐大財力,從去年秋天起,便暗中收購各地余糧,不但價錢奇高,而且只進不出,當時我在九幽絕獄,全不知情,出來之后,查看各地帳目,雖覺古怪,也只當是奸商囤積貨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買糧救災,才發覺各省余糧,竟已所剩無几。”

    陸漸想了想,說道:“農戶家里大都自留古米,我們不妨提高價碼,高價買入。”

    谷縝嘆道:“我起初也這么想,但仔細一想,卻發覺大大不妥。倘若我高價買糧,正好中了對方的奸計。那時不但是東南危急,鬧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亂。”

    他見陸漸神色迷惑,便道:“你認為那些人收購糧食,所為何事?”陸漸道:“自是囤積居奇,提高糧價了。”

    “不是。”谷縝搖了搖頭,緩緩道,“他們的目的,是要禍亂朱氏天下,覆滅大明天下。”

    他見陸漸神色驚疑,便取出一副地圖,在桌上鋪開,指點道:“湖廣熟,天下足。東南各省,亦是天下糧倉,自古便有太倉美譽。而今蘇,浙,閩,贛,兩粵,遭受倭寇肆虐,連年不收,天下糧倉,蕩然無存。如此一來,最好就從湖廣調糧,但湖廣的余糧已被收盡,對方還不知足,仍以高價收購農戶自留糧食。我要收糧,便須和對方競價,看誰出的價更高。我剛脫牢獄之災,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揚州鹽商,徽州茶商,綢緞商以及走私海貨的商人。先不說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對方只須不斷抬高糧價,任我手上有多少銀錢,也會耗盡。

    陸漸道:“若是如此,也沒辦法。人命總比銀子要緊。”

    “即便我肯傾盡財力,也未必能夠濟事。”谷縝苦笑道,:"再說對方買通江西盜賊,固守水陸要津,買到湖廣的糧食,也無法運入東南。然而對方與我這一番競價,勢必令湖廣糧價徒漲,農戶一見有利可圖,必然爭相賣糧,卻忘了銀子雖好,終歸是不能吃的。待到糧食賣光,飢荒自會悄然而至。不止湖廣,徽州、山東、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以此類推。說來說去,對方便是要借東南諸省這場大飢荒做引子,將天下糧食搜刮一空,鬧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沒有飯吃。”

    陸漸目瞪口呆,半晌道:“這么說來,不買糧,苦了東南的百姓,買了糧,卻要苦了天下的百姓。到底是誰,想出這么惡毒的法子?”

    谷縝臉色微沉,冷冷道:“這法子以虛引實,以無轉有,深諳天道,滴水不漏,我想來想去,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想得出來。”

    陸漸心念數轉,倏地臉色發白,失聲道:“萬歸藏!”

    一時間,二人沉默下來,過了半晌,陸漸疑惑道:“你不是他的傳人么?這件事他怎么沒跟你說?”

    谷縝嘆道:“萬歸藏何等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他還不看穿了我?他心里知道,我雖懂經商,但訣不會做出這等不義之事。故而索性將我繞開,遠召西財神進入中原。”

    “西財神?”"陸漸頗是詫異

    谷縝道:"有件事我不曾與你說。老頭子手下的財神并非只我一個,昆侖山以東,由我做主"昆侖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處收購糧食的,必是西財神那婆娘無疑。

    “奇怪。”陸漸皺眉道,“萬歸藏擾亂天下,為的什么?”

    谷縝笑了笑,說道:“起初我不大明白,如今大約猜到一些。你試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無敵的武功,富可敵國的財富,還有什么是他未曾得到的呢?”

    陸漸想了片刻,搖頭道:“我想不出來。”

    谷縝微微一笑,一字字道:“他未曾得到的,只有一樣,那就是舉世無雙的權勢。”

    “權勢?”陸漸心神大震,“難道說他想做皇帝?”

    谷縝嘆道:“老頭子本是不甘寂寞的強人,只因受制于天劫,無奈隱忍,如此無所事事,比殺了他還要難受。若能安坐不動,擾亂天下,那又何樂不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當道,若是天下飢荒,勢必流民紛起,動亂連綿。等到了天下大亂、萬民無主的時候,有道是‘民以食為天’,萬歸藏手握無數糧食,即便自己不能露面,也大可找個傀儡操縱操縱。說起來,他一旦入主天下,小小的東島西城又算什么?武功再高,也不過數百人,又怎么敵得過几十萬大軍?那時便有仇敵想殺他,只怕也不能夠了,更何況,他脫劫成功,單打獨斗,誰還勝得了他?”

    陸漸一想到自己誤救了萬歸藏,便覺得面紅耳赤,氣愣了半晌,一拍窗台,怒道:"他說什么無親,無私,無情也還罷了.說道無私還真是自吹自擂!"

    "那倒未必."谷縝笑了笑,說道,"老頭子文韜武略,多謀善賈,比器嘉靖老兒才干強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音.如此看來,他說無私為民,也不算錯.就是奪取填寫的法子卑劣了些,但想一想,自古改朝換代,除了黃袍加身的宋太祖,哪個不是流血千里,浮尸百萬.由亂而治,又戰而和,本來就是天道,百姓喜歡太平安逸,如非對時事絕望而至,誰又愿改朝換代."

    陸漸聽的不是滋味,皺眉說:"你怎么盡幫萬歸藏說話."

    谷縝苦笑道:"我這是實話實說.我是老頭子教出來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些.論武功,我爹和他相差無多,可論到計謀深長,經營四方,他連老頭子一個零頭也比不上.你別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個,沈周虛算一個,還有西財神哪個婆娘,也是十分男纏.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頭子卻能因材施教,兼容并包,委實不負歸藏二字."

    陸漸聽得頭大,想了想:"不管怎么說,若讓萬歸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谷縝瞧瞧他半晌,忽而笑道:"我說了老頭子那么多厲害,你仍然不怕?

    "怕什么?"陸漸搖了搖頭,決然道;"這件事,我定要阻擋."

    谷縝默想片刻,忽而輕輕擊掌,嘆道:"也罷,明知勝算不大,也陪你玩這遭吧."

    陸漸喜道:"什么計謀?

    "什么計謀也沒有."谷縝苦笑道:"惟有見招拆招,步步為營.只不過,我們也不是全無機會."

    陸漸道:"什么機會?"谷縝取出懷中財神戒指,笑道:"財神分為東西,戒指卻只有一枚.誰得到戒指,誰就是老頭子的傳人,西財神五年前輸給我,耿耿與懷,這次東來,必然舊事重提.無欲則剛,但有所求,我就有法子克制它的法子.至于老頭子,你不是說他神功尚未圓滿,還在閉關么?若能搶在他出關前制住西財神,或許就能化解這場大劫,但這閉關時間有長有短,不是人謀所能濟事的,還要看天意如何."

    話說間,魚傳送來午飯.谷縝當即閉口,待魚傳去了,才低聲說:"魚傳鴻書,都是老頭子的老伙計,若要和老頭子作對,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

    用完飯,陸漸嘆了口氣,說道:“谷縝,你還是去見見媽吧。唉,那人,那人始終挂念著你,當年離開,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氣量寬宏,就不要和她斗氣了。你一日不肯原諒她,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谷縝笑了笑,移目看向窗外,眉宇間流露出一絲蕭索,半晌徐徐道:“還是不去了吧。”陸漸道:“你不是說過么,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能原諒我這仇人之子,就不能寬宥自己的生身母親么?”

    谷縝啞然失笑,說道:“好家伙,甚時候做了商清影的說客了?”

    陸漸道:“我雖然笨,卻也看得出來,你對別人都很寬容,唯獨不肯原諒母親,全因為你和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便無法容忍。”

    谷縝皺眉道:“這話不對。”

    陸漸道:“若是不對,你當初為何要不顧一切,來中土尋她?”

    谷縝不禁語塞,陸漸字字句句,無不戳中他的心病。回想多年以來,他對商清影愛恨交織,復雜難辨,愛之深,恨之切,每次張口罵她,快意之余,又何嘗不深深痛心,自己又何嘗愿意相信她就是拋夫棄子的淫奔婦人,只因不愿相信,方才痛心,只因痛心,才會痛恨。這一份矛盾心境,始終揮之不去,可是夢境之中,卻又時常可見她的身影,歷經多年,眉梢眼角,依稀還是當年站在東島沙灘上、母子嬉戲的樣子。

    谷縝心頭微亂,不由站起身來,來回踱了數十步,驀地停下,望著陸漸,露出無奈神色:“陸漸,你口才越發好了,罷了,說不過你,我隨你走一遭吧。”

    此言一出,陸漸便知他多年心結終于解開,心中真有不勝之喜歡。咧開嘴呵呵直笑。谷縝心結一解,也覺如釋重負,神朗氣清。

    說笑几句,二人一起出門,穿過几道曲廊,便聽女子嬉笑,轉過月門,便瞧谷萍兒正拿一面白緞團扇,穿梭花間,扑打一只花紋綺麗的大蝴蝶。人面、花朵、蝶翼三方掩映,流輝溢彩,更顯得花間女子嬌艷動人。

    谷萍兒看到谷縝,便棄了蝴蝶,縱身扑到谷縝懷里,嬌聲道:“昨晚我做惡夢啦”谷縝道:“夢到什么?”谷萍兒道:“夢到媽媽和爹爹,他們都在風穴邊站著,我叫他們,他們就對我笑,我走上去,他們突然不見了。我心里一急,就哭醒啦。”

    谷縝沉默半晌,柔聲道:“萍兒,今天我帶你去見一個阿姨,又美麗又溫柔,你可要聽她的話。”

    谷萍兒道:“萍兒聽話,聽她的,也聽你的。”谷縝眼眶微紅,撫著她如瀑秀發,嘆道:“好萍兒,這輩子哥哥對不起你,若有來世,今生欠你的,我都還給你。”谷萍兒定定望著他,神色茫然。谷縝自覺事態,拉住她手,向陸漸道:“走吧。”

    谷萍兒這是才覺陸漸來了,展顏笑道:“叔叔,你也來啦。”伸出團扇,拍打陸漸臉頰。陸漸并不躲閃,微笑而已。谷萍兒向谷縝笑道:“這個叔叔看起來傻乎乎的,很好相與,怎么逗他,也不生氣。”

    谷縝不禁莞爾,心道:“陸漸身為金剛傳人,天部之主,氣度上卻沒半點兒威勢,即便婦孺,也能欺負他一下呢。”想著拉起谷萍兒,出了府邸,叫一輛馬車,快馬如風,不久便到“得一山庄”。

    棄馬下車,燕未歸正在庄前張羅,見了三人,目瞪口呆。陸漸道:“夫人呢?”燕未歸道:“在靈堂里。”陸漸想想,說道:“谷縝,你先去庄后,我請她來見你。”

    谷縝淡然道:“沈瘸子已經死了,活的時候,我便不怕她,還怕死的么?諸葛亮尚且憑吊周瑜。我沒有孔明的氣度,倒也見賢思齊。”說罷徑直入庄,來到靈堂。

    商清影本是坐著,乍見谷縝,面露震驚之色,站起身來,谷縝也停在階前。母子二人隔著一座靈堂,遙相對視。颯颯微風,掠地而過,卷起紙花敗葉,聚而復散,一如飄零人生,無常身世。

    谷縝忽地笑笑,撩起長袍,漫步而入。商清影隨他步步走近,不禁發起抖來。谷縝走到近前,伸出手,將她纖手握住,但覺入手冰涼,滿是汗水。

    商清影驀然間明白過來,胸中一慟,柔腸百轉,多年的委屈,盡皆化作淚水,奪眶而出,忍不住張臂抱住谷縝,泣不成聲。

    十三年來,谷縝第一次擁抱母親,心中百感交集,饒是他千伶百俐,此時竟也沒了言語。過了好半晌,眼看商清影仍不止淚,方才笑道:“媽,你几十歲的人了怎的還像個孩子。”

    商清影聞言羞赧,這才止了淚,放開愛子,嘆道:“縝兒,你不怪我了?”

    谷縝未答,陸漸已接口道:“他心里早就不怪了,只是嘴里總不服軟。”谷縝回頭瞪了他一眼,罵道:“就你多嘴。”罵罷又笑起來。

    商清影雖然失去丈夫,卻接連得回朝思暮想的愛子,一失一得,均是突然。喜出望外之余,深感世事無常,再見這對兒子人品俊秀,和睦友愛,又自覺悠悠上蒼,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雙手合十,閉眼默禱,暗自感激神佛庇佑。

    谷縝知道她的心意,便住口微笑,直待她默禱完了,才開口道:“媽,我這次來,是有一事相托。”拉過谷萍兒,說道:“這是萍兒,白姨的女兒,也是我的妹子。她幼時你也見過,前几日在天柱山遭逢變故,心智盡喪,本當由我照看,但近日我要辦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來,我將她托付給您,您代我好好照看。”

    陸漸聽得心頭咯噔一下,谷縝此來,一則認母,一則竟是托付后事,料想他深知此次對手非同小可,生死難料,故而提前為谷萍兒准備歸宿。一念及此,陸漸心情也是凝重起來。

    商清影更是詫異,她本想好容易母子相認,自應長年厮守,盡享天倫。但聽谷縝的意思,似乎又要去辦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再看陸漸神情,只怕他也卷入此事。商清影多年來歷經離別生死,道這時候,心中雖然苦澀無比,但也不愿拂逆兒子的心思。默然片刻,嘆一口氣,抱過谷萍兒,噓寒問暖,但聽谷萍兒言語幼稚,果如谷縝所言,心中好不惋惜。谷萍兒似乎與她十分投緣,在她懷里一掃頑皮,恬靜溫柔,眼里流露依戀之色,說道:“阿姨,你真像我媽。”

    商清影道:“你媽媽…”忽見谷縝連連搖手,心知其中必有緣故,便笑了笑,住口不問。

    坐談時許,忽聽庄前喧嘩,陸漸眉頭一皺,站起身來。只聽薛耳大聲道:“你來做什么?出去,出去……”話沒說完,忽然失聲慘叫。陸漸縱身掠出,定眼一瞧,心神大震,只見姚晴俏生生立在階下,四周圍滿天部弟子。薛耳則被一根孽緣藤纏住雙腳,拖倒在地,面無人色,看到陸漸,忙道:“部主救我。”

    陸漸道:“阿晴,你放了他吧。”姚晴瞧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向薛耳道:“你還敢不敢對我無禮?”薛耳生怕那藤上長出刺來,忙道:“不敢了,不敢了。”姚晴這才散去神通,向陸漸道:“我有事找你,你跟我出去。”

    陸漸稍一猶豫,轉頭望去,卻見商清影和谷縝也聞聲出來,谷縝笑道:“大美人,什么體己話兒不能當眾說。倘若你想做我嫂子,大可吹吹打打,迎你進門,這么偷偷摸摸,男女私會,不合禮數。”

    姚晴臉漲得通紅,啐道:“你這只臭狐狸也配談什么禮數?倘若見了你的妙妙姑娘,怕是比瘋狗還瘋呢。”

    谷縝臉色微變,說道:“你見過妙妙?”姚晴冷笑道:“見到又怎地?你惹惱了我,我便告訴那傻丫頭,說你尋花問柳,下賤無恥。讓她一輩子也不見你。”

    谷縝無言以對,強笑道:“最毒婦人心,果然不假。”姚晴微微冷笑,又向陸漸道:“你隨不隨我去?”

    陸漸道:“好。”姚晴纖腰一擰,縱身而出,陸漸展步,不即不離,尾隨其后。

    兩人行了十余里,姚晴四顧無人,緩下身形,轉眼注視陸漸,神色喜怒難辨。陸漸一見著她,便覺六神無主,說道:“阿晴,你,你還好么?”

    “好什么?”姚晴冷笑道,“都被你氣死了。”陸漸想到鬧婚之事,面皮發燙,說道:“雖說讓你生氣,我卻并不后悔。”

    姚晴沉默半晌,忽道:“我也想不到,沈丹虛竟是你親爹。他那樣的聰明人,竟生了一個傻兒子。真是虎父犬子。”

    她這話說的刻薄,陸漸聽得苦笑,問道:“你也知道了?”

    姚晴冷冷道:“那天我有事未了,沒有遠離庄子,見你和陸大海入庄,便跟在后面,故而那天的事情我都瞧見了。哼,你不對那個寧凝大獻殷勤,就不怕她怨你怪你,不和你相好嗎?”

    陸漸胸中波翻浪涌,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來,嘆了口氣,說道:“寧姑娘與我同為劫奴,同病相憐,她的一舉一動,總叫人十分憐惜……”姚晴聽到這里,輕哼一聲,咬得朱唇微微發白。

    但聽陸漸續道:“寧姑娘不如你聰明,也不如你美麗,但與她一起,我心里十分平和安寧。后來她舍身救我,又讓我好生感激,故而她若有難,我陸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就算為她死;也不后悔。”

    “夠了。”姚晴捂住雙耳,眼里淚花亂滾,大聲道,“這些話,我一句話都不想聽。”

    陸漸微微苦笑,續道:“寧姑娘雖然很好,但不見她時,我只是擔心,卻不曾難過。而不見你時,我心里確實難受得要命,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但每次想見到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雖然捂住耳朵,卻偷偷放開一線,凝神傾聽,聽到這里,又氣又急,放手喝道:“害怕什么,我是鬼么,是妖怪么?”說著踏進兩步。陸漸為她氣勢所迫,后退兩步,苦笑道:“只因一旦見你,我總怕自己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錯,讓你瞧不起。”

    姚晴聽到這里,神色稍緩,冷哼道:“誰叫你笨頭笨腦,不求上進。”

    陸漸道:“我人雖笨,卻也有喜悲,知道愛恨。每次和你分別,我都難受極了,心也似乎碎了。每到生死關頭,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著,信箱唯有活著,才能見你。我能為寧姑娘而死,卻,卻只為你一個人活著。”

    姚晴微微一怔,驀地轉過身去,。背對陸漸,雙肩微聳,好半晌,才轉過身來,眼圈兒潮紅,攤開素手,說道:“拿來。”

    這話甚是突兀,陸漸皺眉道:“什么”姚晴道:“天部畫像。”

    陸漸苦笑道:“敢情你來見我,仍是為了這個?”姚晴輕哼一聲,咬牙道:“不為這個,難道是聽你胡說八道?”

    陸漸只覺一股辛酸從心底泛起,直沖眼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好半晌才平復下來,說道:“我也不知畫像在哪兒。”

    姚晴道:“這些日子我几乎搜遍‘得一山庄’,全無畫像蹤跡。八部畫像,代代相傳,試想沈丹虛何等精明,既傳你部主之位,又豈能不將畫像給你。”

    陸漸道:“我確實不知。”姚晴道:“那么我向你討一樣東西,你給是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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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漸道:“什么?”

    姚晴一字字道:“沈丹虛的玉簪。”

    陸漸一時默然,抬眼望去,姚晴一雙秀目灼灼閃亮,不由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玉簪,在掌心里握了良久,直待玉質溫熱,才攤開手掌,送到姚晴面前。

    姚晴拈起玉簪,嗓子發澀,手指微微顫抖,驀地轉身,向著遠處奔去。

    她越奔越快,只怕稍一停留,便會忍不住回頭,一旦回頭,便會看到陸漸絕望的延伸,那雙眼里,射出的仿佛不是目光,而是千針萬刺,一根根扎在她的心上,令她芳心粉粹。

    兩旁的碧樹云石如飛后掠,連連綿綿,似無窮盡。姚晴漸感呼吸艱難,雙腿酸軟,驀地雙腿一冷,踩入水里,舉目望去,才見一片湖泊,湖平如鏡,波光渺渺,飄渺白云翻卷如龍,從天下注,至湖面化為靄靄蒼煙,隨風流蕩,掩映群巒。湖畔芳草萋萋,連天而碧,几朵紅白野花點綴其中,宛如凌晨寒星,明亮之余,又帶著几分落寞,几分淒迷。

    姚晴雙腿一軟,重重跪倒在湖水里,扶著一塊湖石,放聲大哭,自母親死后,她仿佛從未哭得如此悲慟,哭到慟處,心也似要嘔將出來。

    “我干嗎那么對他,干嗎那樣對他?”她反復詢問自己,卻不知如何回答。玉簪握在掌心,似乎猶有陸漸的余溫,抑且越來越熱,竟有几分燙手。姚晴手里緊攥玉簪,心里卻是迷迷糊糊,湖水的寒氣經過石塊,泌入肌膚,冰冰涼涼,似乎直冷到心里去。

    這時間,忽聽到一聲嘆息,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姚晴悚然一驚,轉頭望去,不覺臉色煞變,騰地站起身來。

    天色不知何時已然暗了,日薄晻嵫,蒸起天際一片紫霞,火燒也似。湖水爍金,波光絢爛,湖心一點濃金,儼然湖底著了火,自下方慢慢燒上來,將對面美婦的一頭金發,也映得格外絢麗。

    金發美婦年紀已然不輕,風姿縱然不減年少,如雪肌膚上卻已爬上如絲細紋,一雙眸子湛藍如湖,明亮沉靜中,刻畫著滄桑的痕跡。

    “師父!”姚晴驀地倒退兩步,湖水漫到雙膝。

    金發美婦站起身來,白衣飄飄,隨風而舞,金發飛揚,仿佛融入落日余燼。

    剎那間,孽因子道了姚晴指間,消沒聲息,射入湖畔塵土,真氣從腳心涌出。土皮突地一動,簌簌簌十多條蔓藤破土沖天,每根蔓藤上均有尖刺,起初只有一分長短,轉瞬長到數寸,再一轉眼,便長到一尺,刺身上密密麻麻布滿小刺,或是筆直,或是彎曲,見風就長,不住變長,隨其變長,又生小刺,如此刺上加刺,十余根蔓藤縱橫交錯,化為一張龐大刺網,狂野扭曲,向著金發美婦迎面罩去。

    金發美婦目視刺網,一動不動,忽地輕輕吐了口氣,也不見她如何動作,蒼綠色的藤蔓上,千百尖刺裂開,變戲法也似噴出無數白花,花瓣晶瑩如玉,玲瓏剔透,抑且越長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迎風輕顫。蔓藤一失狂野之勢,好似馴養已久的靈蛇,溫順婉轉,披拂在金發美婦身上。白花綻開不盡,密密層層,几將那美婦遮蔽,繁花吐蕊,花蕊也是雪白的,隱隱透出瑩白光澤。

    姚晴深知師父厲害,此番放出“惡鬼刺”,并不奢望能夠傷她,只想擋她一擋,方便逃命,眼看白花其變,心中駭然,忽見那花瓣輕顫聳立,似要飛動,心知要遭,一躬身,潛入湖里。

    金發美婦娥眉挑起,云袖飄拂,藤蔓離身,婉轉升騰,罩入湖水,花瓣受了振蕩,紛紛脫離枝頭,只見落花繽紛,飄零如雪,數里湖水,無所不至,又不似尋常花瓣漂在水面,卻似受了某種大力牽引,競相沉入水中。

    姚晴生在海邊,水性精熟,憑借一口元氣,片刻間潛出數丈。正當此時,忽見身邊湖水中白影晃動,就如千百水母,飄飄冉冉,從四面八方聚來,

    似慢實快,須臾近身。

    姚晴暗暗叫苦,她熟讀《太歲經》,知道這“天女花”的厲害,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溫黛的精氣,乃是“周流土勁”的克星,除了溫黛本人,遇上任何練有“周流土勁”的地部高手,“天女花”同氣相求,就如鐵針向磁,向其聚攏。這花瓣看似柔弱,實則附有地母神通,堅韌難斷,有如皮革,加之數量眾多,一旦近身,即可瞬間封住對手七竅四肢,令其失聰、失明、窒息、失語、失去動作之能。只因這奇花受的是對手本身“土勁”吸引,對手所練“土勁”越強,吸力越大,“天女花”的威力也就越大,故而越是高手,敗得越快,除非能夠使出“坤元”,地遁不出,方能躲過。然而若用地道,地母有更厲害的神通,令其進退兩難。

    姚晴深知厲害,故而不敢地遁,改用水遁,只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不能下沉。誰知弄巧成拙,那花瓣絲毫不受浮力阻礙,深入水中。

    姚晴不甘就擒,深潛高鳧,力圖擺脫花陣,然而她身在湖中,便如一塊碩大磁石,玄功運轉越快,磁力越強,源源發出磁力,將方圓數里的天女花紛紛吸來。到此地步,只有姚晴自廢武功,散去真氣,方能逃出花陣,但如此一來,和束手就擒,無甚兩樣。

    霎時間,姚晴只覺花瓣片片貼身,前者撕扯未開,后者飄然而至,層層疊疊,先封口鼻,再裹四肢,姚晴呼吸不能,動彈不得,耳邊只聽嗡嗡水響,但只響了几聲,雙耳忽地一堵,萬籟皆無。姚晴眼前金星亂進,渾身無力,悠悠蕩蕩,向湖底沉去。

    這當兒,手腕足踝忽地一緊,四股大力分從四個方向拉她出水,“天女花”有如蛇蛻,紛紛萎落,浸在水中,轉瞬泯滅。

    姚晴嗆了兩口大水,張眼望去,但見溫黛坐在一塊湖石上,風雅如故。纏住自身四肢的,卻是四根粗若兒臂的“孽緣藤”,如龍如蛇,活搖活擺。只這一番糾纏,日已落盡,天光半黑,湖水暗沉沉的,悠悠涼意,浸山染林,四周湖畔,涌著一股淡淡水汽。

    “畫像呢?”溫黛的聲音甚是清冷。姚晴咬了咬嘴唇,道:“燒了.”溫黛皺眉道:“到這時候,還要說謊?”

    姚晴道:“我說謊作甚?畫像的祕密我已洞悉,盡都記在心里,還要畫像做什么?”溫黛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這倒是你的作風。”

    姚晴默運玄功,想要掙斷四肢蔓藤,但覺那蔓藤中潛力絕強,遠非自己所能匹敵,只好斷了逃跑念頭,笑道:“師父,你放了我,我告訴你畫像中的祕密好么?”

    溫黛瞪了她一眼,說道:“你這丫頭,詭計多端,又想騙我?哼,我才不上你當。你這么膽大妄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說。”

    姚晴嚇了一跳,心想在這湖水里浸泡三天,即便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她知道溫黛外寬內緊,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精明多謀,眼下斗智斗力,都不是她的對手,唯有動之以情,溫黛素來慈悲,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想到這里,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溫黛一時生氣,說出狠話,聽她一哭,又覺心軟,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這丫頭,就是心眼太多,逞強好勝,總愛記仇。如今你燒了祖師畫像,論罪當死,我也不殺你,這樣吧,你撐過三天,我便饒你。”

    姚晴落淚道:“我雖然得罪同門,偷盜畫像,忘恩負義,有一百個不是,但心里對師父卻始終感覺。師父為我解毒,救我性命,師姐們欺辱我時,也是師父為我主持公道。晴兒母親為奸人所害,自幼孤苦,無人憐惜,內心深處,早將師父當作親娘一樣。”

    溫黛道:“既然這樣,怎么還背著我盜走畫像。”姚晴道:“我只是不忿仙碧師姐,她總是瞧不起我,給我白眼,況且當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會燒死。我便想,既然如此,我就集齊八部畫像,練成天下無敵的本事給她瞧瞧。”

    溫黛嘆了口氣,說道:“思禽祖師曾道,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其后又說,萬不可集合八圖,切記,切記。足見八圖合一之后,雖有奇功,也有流毒,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書》禍害百年,不就是現成的教訓么?”

    姚晴一時無話可答,不由撅起小嘴,不以為然。溫黛瞧出她的心思,說道:“你別不服氣。你說你當我是你的親娘,怎么一見面,二話不說,就使出‘惡鬼刺’?化生六變,惡鬼最毒,倘若我應付不周,豈不就要死在你手里?”

    姚晴面皮發燙,抗聲道:“師父神通絕頂,自有法子破解,我也只想擋你一擋,是以出手之后,便跳水逃命。”

    溫黛瞧她半晌,微微搖頭:“你這丫頭,說起話來,半真半假,叫人無法信你。”

    姚晴原本心中委屈,大放悲聲,聽到這里,驀地將心一橫,暗道:“連你也不信我,那就作罷,不就是在湖里浸上三天么?我拼死熬過去,無論如何,再不向你求饒。”想著止了淚水,緊咬朱唇,眼里透出倔強之意。

    溫黛見她眼神,心頭微沉,正想教訓,忽聽身后有人嘆道:“黛娘,這孩子性情剛烈,寧折不彎,她肯流淚求你,足見對你依然有情。你怕是誤會她了。”

    姚晴定眼望去,只見溫黛身后林中走出一個玄衣烏髯的老者,鼻挺目透,面容清癯,步履逍遙,飄然而至。姚晴心頭一動,暗道:“師公極少離開帝之下都,怎也來了?”

    溫黛嘆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氣機中充滿怨毒之氣,依她這般性子,便是修煉‘化生’,也難登絕頂。”

    太奴拈須道:“那是為何?”

    “這還不簡單。”溫黛輕哼一聲,說道,“她驕傲自負,滿心想著自己,不懂如何愛人,也不知如何領受他人的好意。”

    太奴笑笑,嘆道:“這么說起來,你少年時候,卻和她有些相似。”

    溫黛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說道:“你這老頭兒,越老越不正經。”太奴笑笑,說道:“先別罵我,你看她的眼神,恁地倔強,和你當年就似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溫黛呆了呆,望著姚晴半晌,說道:“可是,可是…..”太奴接口道:“可你有我仙太奴,她卻沒有所愛之人,是不是?”

    溫黛白了她一眼,默默點頭。仙太奴道:“她心中對你尚有依戀,倘若你當真浸她三日,任她還有多少善念,怕也消磨盡了。”

    溫黛沉默半晌,嘆道:“你這老頭兒,總是想著人的好處,看不到人的壞處。”仙太奴笑道:“人這東西是個怪脾氣,老想著他的好處,說不定他真會變好,總想他的壞處,說不定他真會變壞。更何況天道唯微,善惡無常,有時又怎么分得明白。”

    溫黛望著他,半嗔半笑:“又跟我說大道理啦。”仙太奴淡然道:“我知道:你怕她合并八圖,遺患將來。這個容易,我用‘絕智之朮’,將她那段記憶滅去便了。”

    姚晴聽得又驚又怕,緊閉雙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嘴里大聲道:“師父,八部祕語我已得了七部,若是沒了,豈非對不起思禽祖師。”

    溫黛“咦”了一聲,說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了。還有哪部沒有得到?”姚晴留了心眼,不肯說出玉簪之事,只是道:“還有天部,沈丹虛太奸猾,我費盡心力,也無法得到。”溫黛皺眉道:“無怪前些日子,聽說沈師弟的兒子要和你成親,原來又是為了畫像。”

    姚晴心知師尊不好愚弄,索性不答,來個默認。溫黛氣道:“真是不象話,終身大事,也能兒戲么?”姚晴憤然道:“天下男人,沒几個好東西,嫁給誰人,不是一樣。”

    溫黛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還有理了,小小年紀,又懂什么男人。也罷,瞧你師公面子,我饒你這次。至于畫像祕密,你說的不錯,思禽祖師留下八圖,自有深意,不可毀在我的手里。”

    說罷一招手,孽緣藤翻轉,將姚晴拋上岸來。姚晴心中一陣溫暖,破涕為笑,說道:“師父,我就知道,你不會當真怪我。”溫黛心中既恨且憐,白她一眼,伸手掠起她額前亂發,說道:“我可不是寵著你,我年紀已然不輕,化生之朮仍無傳人。你無師自通,當真有些天分。我不過是憐才罷了。”說著把她脈門,沉吟道,“奇怪,‘周流土勁’得于先天‘坤卦’,乃是純陰之氣,你的體內怎么卻又一股丰沛陽流,難道說,你這點兒年紀,竟然練到至陰反陽的地步。嗯,但又不像,這股陽氣并非陽和,卻是六爻乘剛之象,若不然,再給你六年工夫每頁不能突破長生藤和蛇牙荊,一舉達到‘惡鬼刺’的地步。”

    姚晴耳中聽著,心中卻甚明白,知道這股陽流必是當日陸漸注入的大金剛神力,無意中消了自己的天劫不說,還讓自己達到‘至陰反陽’的境界,無怪這段時光接連突破瓶頸,連成新招。想到這兒,忍不住問道:“不知怎地,我練到‘惡鬼刺’之后,再也難進一步。后面的‘菩提根’、‘天女花’、‘三生果’,怎么修煉,也不得要領。”

    溫黛正色道:“你說說,我地部的宗旨是什么?”

    姚晴道:“一智一生二守四攻。地部的宗旨是生。”

    溫黛指著湖畔雜草,說道:“你能讓這些雜草開出花l來么?”

    姚晴一怔,微微搖頭。溫黛將袖一拂,姚晴只覺一股洋洋暖流充盈四周,須臾間,滿地雜草競相抽枝、結蕾、綻放、吐蕊,片刻間,草地上多出數十朵小花,赤橙藍紫,爭妍斗彩。

    姚晴瞧得痴了,如今已是四五月的光景,有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百花已然凋零,能讓落花再生,真是奪天地之造化的奇景。

    溫黛徐徐道:“化生六變,名如其朮,‘長生藤’是痴人大夢,‘蛇牙荊’是毒蛇尖牙,‘惡鬼刺’為地獄詛咒。這三者是痴氣、怒氣、怨氣所鐘,修煉者越是心懷怨怒妄想,這三種變化威力越強,你能短短數月登堂入室,一來是你內功精進,二來么,則是你心中滿懷怨毒之氣,心與氣合,正印合了這三變的法意。可惜這三變只是‘化生’的下乘,你天分雖高,卻只懂‘化生之朮’,沒有領悟‘化生之道’。不能練成后面三變,也是理所當然了。”

    姚晴呆了呆,問道:“什么是化生之道?”

    溫黛笑了笑,說道:“方才不是問了你地部的宗旨么?”姚晴恍然道:“難道說,‘化生之道’也在于這個‘生’字。”

    溫黛點頭道:“雖不中也不遠矣。‘菩薩根’是慈悲之心,需要廣施慈悲;‘天女花’是大愛之形,需要動之以情;‘三生果’是舍身之魂,需要無畏氣量,這最后一變,也最艱難,但凡化生高手,一生之中,也只能用上一次。”

    姚晴奇道:“那是為何?”

    溫黛舉目凝望長空,悠悠嘆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這一變是我輩精魂所聚,一旦使出,千木為城,堅不可摧,威力雖大,修煉者卻會耗盡渾身精血,一旦用過,也就活不長了。”

    姚晴聽得發呆,忽聽溫黛道:“太奴,不能殺她,又不能讓她失憶,應該怎么對她才好?”仙太奴道:“帶在身邊就是。”

    溫黛點了點頭,說道:“也好,省得她仍想著合并八圖。方才來的路上聽說沈師弟去了,我們和他雖不投緣,但終有一點香火之情,人既已死,也當去祭奠祭奠。”仙太奴道:“今日已晚,明日一早去吧。”

    姚晴心中叫苦,暗想方才傷了陸漸的心,又要和他見面,叫人如何擱得下面子,想著暗暗發愁。

    她念頭雖動,臉上并不流露,仍是嬉笑自若,一路和溫黛談論“化生”。溫黛道:“要連成后面三變,不在內力強弱,神通高低,而在心境修養。你若放下仇恨,開闊胸襟,這三變不練自成;若仍是小心眼兒,愛記仇怨,就算你再練一百年,那也沒用。”

    姚晴聽得氣悶,輕哼一聲,說道:“人生在世,若不能快意恩仇,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溫黛瞥她一眼,不覺喟然。

    入夜時分,三人在一所客棧住下,溫黛與姚晴共宿一室,仙太奴獨處外室。姚晴心知和這二人同行,以自己的本領,逞強逃走,決不能夠。要么天賜良機,要么便是武功陡進,出奇制勝。心念數轉,忽然想到八部祕語,心中泛起一陣狂喜:“我若能合并八圖,練成天下無敵的神通,師父師公再厲害,也攔不住我。嗯,師父待我不薄,師公也是難得的好人。我神通一成,也不傷害他們,從容走掉便是。”

    想到這里,暫且隱忍,挨到半夜,借口小解,轉道床后,燃起紅燭,取出那枚玉簪,對著燭光細瞧。那玉簪玉質上乘,被燭光一照,晶瑩通透,唯獨正中有一絲暗影,細如人發,有似瑕疵。姚晴凝思片刻,雙目忽地一亮,拈住暗影上下兩端,輕輕旋轉,略一嘗試,便覺松動,她心頭一喜,運勁一擰,簪子應手分為兩截。

    原來看似玉簪,實則卻是空心玉管,上下兩截以細密螺紋嵌合,精巧絕倫。姚晴擰開玉簪,定眼一瞧,卻是火炭落到冰窖里,冷透了心:玉簪空空如也,并無半點物事。

    姚晴猶不死心,又瞧半晌,看不出那玉簪還有別的玄機,又怕過得太久,引得溫黛生疑,當下收起玉簪,轉回床上,心里卻是突突亂跳,再也睡不著了,尋思道:“這玉簪中空,分明藏有東西。沈丹虛臨終交給陸漸,這東西必然記載了畫像下落。知道玉簪的人不少,寧不空、谷縝、天部劫奴。天部劫奴可以忽略,谷、寧二人卻是奸猾之徒,我想到玉簪,他們未嘗不能想到。臭狐狸對畫像并無興趣,寧不空卻是垂涎已久,但若硬奪,又不是陸漸的對手。只是他那女兒卻很難說。寧不空不敢硬奪,便讓女兒假扮可憐,向陸漸討看玉簪,趁機偷走簪中的物事……不錯,必是如此……”

    姚晴越想越氣,心頭妒火熊熊燃燒,竟然壓過失望之情。一時間輾轉床榻,徹夜難眠,先前她還怕見了陸漸,無顏面對,此時卻是氣勢十足,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馬飛到得一山庄,抓住那個三心二意的臭小子,叫他知道自己的厲害。

    次日清晨,三人動身。溫黛見姚晴秀目通紅,似乎徹夜哭過,心中憐惜,悠悠嘆道:“晴兒,你別怕,只要你乖乖聽話,再不胡作非為,我也不會害你的。”

    姚晴心中別有隱衷,但聽了這話,心中卻有些感動,默不作聲,手拈鬢發,瞧著腳前愁眉不展。溫黛心中奇怪,避開姚晴,低聲問道:“太奴,你用‘太虛眼’瞧一瞧,看她有什么心事?”仙太奴笑道:“你這做師父的不稱職,猜不透弟子的心思,還要我這做師公的偷看么?”

    溫黛見她神情,恍然道:“難道,難道說她有了心上人了?”仙太奴微笑點頭,溫黛又驚又喜,凝神看去,姚晴眉間凝愁,目帶幽怨。不由心頭暗笑:“這丫頭如此刁鑽,竟也會為情所困?她是心氣極高的人兒,也不知何等聰俊的后生,才能讓她如此發愁。難不成是沈丹虛的公子?”

    師徒二人各懷心事,不久來到得一山庄。莫乙、薛耳正率天部弟子在庄外巡視,看到三人,均是一呆,繼而趨步上前,拱手齊道:“小奴見過地母娘娘。”溫黛笑道:“好啊,几年不見,你們都還好么?”仙太奴也笑道:“二位小友,只問候地主,不記得我啦?”

    哪里會。”莫乙、薛耳一起跪倒,“老先生別來無恙。”仙太奴扶起三人,說道:“免禮,免禮。令主身故,新主人待你們可好?”薛耳咧嘴憨笑:“我們的新主人,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對我們和氣極了。”

    仙太奴奇道:“沈丹虛向來心狠,不料他的兒子竟是如此人物。”薛耳忙道:“這個兒子不是過去那個兒子,過去的兒子是個混蛋,現在的兒子卻是個好人。”

    他說得夾纏不清,溫黛夫婦面面相覷,十分詫異。溫黛問道:“什么過去現在?難道說沈師弟有兩個兒子?”薛耳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這話說來長了……”抓耳撓腮,不知從何說起。莫乙笑道:“讓他說,十天半月也說不清楚,地母娘娘、太奴先生,還請入庄說話。”

    仙太奴看了他一眼,笑道:“記得你從前總是嘰哩咕嚕,不敢大聲說話,如今可變多了。”莫乙道:“新主人讓我做管家,我不大方一些,可就對不起他了。”仙太奴見薛、莫二人談到新主,均是一臉儒慕,心中越發好奇,頗想早早見到此人,當下笑笑,邁步進庄,姚晴也要跟上,薛耳卻狠狠瞪著她道:“小賤人,你又來做什么?”

    “大耳賊。”姚晴大怒,一伸手將薛耳耳朵拎住,冷笑道:“你罵我什么?”薛耳耳根欲裂,踮著腳連連呼痛。溫黛不悅道:“晴兒,你干么欺負人?”姚晴氣道:“師父,你沒聽到他罵我么?”又質問薛耳道:“你還罵不罵人?”薛耳道:“我不罵人。我罵小賤人。”姚晴面色一寒,目透殺機,溫黛卻覺奇怪,不知二人怎么結仇,眼見姚晴要下殺手,忙伸出手來,在她腕上輕輕一拂,姚晴立時半條手臂不聽使喚,無奈松開薛耳,嗔道:“師父,你怎么淨幫外人。”

    溫黛道:“他罵人不對,你擰人耳朵也不對。”薛耳道:“是呀,小人動手,君子動口,罵人的是君子,動手的是小人。”話音未落,眼前一花,吃了姚晴一記耳光,眼前金星亂進。姚晴冷笑道:“喂,君子兄,小人的耳刮子好不好吃。”說罷還要動手,溫黛哭笑不得,好歹勸住,拽著姚晴進了庄子,薛耳捂著臉,在后面連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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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下)


    進了靈堂,商清影在座,莫乙上前為雙方引見。商清影久聞地母大名,溫黛也隱約聽說過商清影的身世,此時照面,均覺對方和善可親,各生敬意。溫黛夫婦拜過沈丹虛靈位,寒暄兩句,溫黛問道:“沈夫人,令郎不在靈堂么?”

    商清影道:“他這兩日身子欠安,在后面將息呢。”說話間,目光投向姚晴,姚晴心頭一跳,無端煩亂起來,目光游弋,不敢與她目光相接。

    溫黛奇道:“令郎生病了么?溫黛粗通醫道,去看看可好?”商清影面露難色,欲言又止,終究嘆了口氣,將三人引入內堂。溫黛抬眼望去,堂前古槐老桂,綠陰森森,映得人須發皆碧。堂上一對年輕男子,正在對打雙陸,左邊一人俊朗風雅,王孫不及,右邊那人卻是身著布衣,有如農夫村漢,大不起眼。

    溫黛目光凝注在那俊秀男子身上,暗暗點頭:“好聰俊的兒郎。也只有這等男子,才能讓晴兒牽挂落淚。”溫黛百般皆好,卻有個以貌取人的毛病,生平最愛俊秀風雅之輩,一時間,對那左邊男子連連打量。

    到了堂前,那兩人見來了人,雙雙起身出迎。商清影方要引見,溫黛已笑道:“這位便是令郎么?”目光只在俊秀男子身上逡巡。不料那青年拱手笑道:“晚輩谷縝,見過地母娘娘。”溫黛奇道:“你不姓沈?咦,你認得我?”

    谷縝笑道:“我不姓沈,也不認識前輩,不過前輩這頭金發少見的很。再說了,能讓姚大小姐服服帖帖的,當今之世,除了地母,還有誰呢。”

    姚晴怒哼道:“臭狐狸,你閉上嘴巴,又不會死。”溫黛見她二人說話,頗似小情侶斗嘴,心中越發欣慰,忽見那質朴男子亦上前來道:“晚輩陸漸,見過地母前輩。”

    溫黛眼里只有谷縝,聞言嗯了一聲,敷衍還禮。不料仙太奴看到陸漸,雙眼徒張,奇光迸出。陸漸但覺那目光有如立錐,直入本心,立時不由自主,凝聚精神,將身一挺,顯露“九淵九審之相”。

    二人目光相對,神色齊變,眾人正不知發生何事,忽覺仙、陸兩人腳底生出兩股旋風,凝若有質,越轉越疾,吹得眾人衣發飄動,遍體生涼。溫黛不料陸漸貌不驚人,神通如此高強,不覺臉色微變,手握印訣,正要使出“化生”。

    誰知就在此時,仙太奴眼內奇光徒然一暗,慢慢淡了下去。他目光淡一分,陸漸身上氣勢便弱一分,待得仙太奴眼里神色散盡,陸漸也回復了朴質端凝的神氣。

    溫黛瞧得心驚:“遇強則強,已是極高的境界,這少年遇弱則弱,更是不易。難道說他小小年紀,便已能不拘勝負,返璞歸真?”沉思間,忽聽仙太奴緩緩道:“補天劫手,金剛傳人,錯不了,山澤二主說的少年,就是他了。”

    溫黛心中咯噔一下,她深知丈夫的“太虛眼”洞悉几微,善識人物,既如此說法,必不會錯,當下忍不住審視陸漸,見他神色茫然,不由問道:“足下近日可曾見過三個人。一個魁梧巨漢,一個瘦小老者,還有一個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點朱砂小痣。”

    陸漸露出一絲苦笑,點頭道:“我都見過。”溫黛臉色大變,失聲道:“這么說,山澤二主說得不錯。那么你沒有死,萬歸藏也必然活著。”陸漸面紅耳赤,支吾道:“他,他不但沒死,我一念之差,還助他脫了天劫。”

    溫黛臉色慘白,回望仙太奴,眼露驚惶。仙太奴皺了皺眉,搖頭道:“崔岳和沙天河自稱殺死萬歸藏,我原本不信。而今看來,大勢去也。”

    陸漸心中愧疚,忍不住大聲道:“二位放心,我放他出來,就不會袖手旁觀。”仙太奴注視他片刻,搖頭道:“恕我多言,閣下武功雖強,比起那人,怕仍有不足。”陸漸未答,忽聽谷縝笑道:“奇怪,你們西城中人,怎么也會害怕萬歸藏?”溫黛看他一眼,心頭一動,說道:“你姓谷名縝,難道說是……”說道這里,住口遲疑。谷縝知她心中所想,接口笑道:“地母娘娘猜的不錯,先父正是谷神通。”

    “先父。”溫臉色微變,“谷島王難道去世了?”

    谷縝笑容收斂,輕輕嘆道:”他和沈舟虛同歸于盡,我已焚化他的尸骨,眼下就在南京城里。”溫戴夫婦相視默然。過了半響,仙太奴搖頭道:“禍不單行,本想谷神通若在,合東島之王、金剛傳人之力,或許能夠克制那人,現如今......咳......"谷縝道:“二位如此忌憚萬歸藏,莫非和他有仇?”

    溫嘆一口氣,說道:“諸位還請入座,前因后果,容我夫婦細細說來。”

    眾人入廳坐定,姚晴悄立溫黛身后,看到陸漸目光投來,不覺心中暗惱:“你這三心兩意的臭賊,若不是師父在此,非打你十個耳刮子不可。”想著緊攥拳頭,冷冷淡淡,目不斜視。陸漸見她如此冷淡,不覺灰心之極:“她待我真是比冰霜還冷。”

    溫黛沉默半晌,定住心神,說道:“思禽祖師坐化之前,曾與八部盟誓:‘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選,十年一換,違背者,八部可共擊之。’故而歷代城主,大多品行高潔,深得人心,至于務工,未必就是西城第一。但到了萬歸藏這兒,突然一變,他自恃武功,違背祖訓,殺害公選城主,強行統領八部。是以八部之中,除了天部,其余七部都是貌似臣服,心中氣憤,只因為敵不過他的神通,忍氣吞聲罷了。而這武力奪權的先例一開,各部的奸邪之徒也都動了心思,不惜傷天害理,修煉某些禁朮。尤其几個水部弟子枉顧天理,修煉水魂之陣這等惡毒神通,被人察覺,告到萬歸藏那里。”

    "依照前代規矩,懲戒這几個不肖弟子,警示其余,也就夠了,誰想萬歸藏為了立威,不問青紅皂白,竟然將水部弟子殘殺殆盡。如此一來,其他六部人人自危,只因畏懼周流六虛功,心里害怕,也不敢當真如何。但大家嘴上不說,心里卻都明白,周流六虛功縱然厲害,卻又個極大的禍胎,并非人人都能免災。當年思禽祖師之所以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而不合并傳授,并非祖師不愿,而是不能。因為這種武功十分奇怪。周流八勁,雖然相生,亦是相克,駕馭得當,八勁相生,所向披靡,駕馭不當,八勁相克,則會禍害自身,死無葬身之地。兩百年來,多有弟子試練這門神功,但往往練到兩種內勁,便遭反噬,要么水火相煎,要么風雷互擊,要么天地反復,總是死的淒慘無比。萬歸藏之前,也只有一位燕然祖師練成山、澤、水、風四勁,但在修煉周流電勁時,卻不慎引來天雷,粉身碎骨,化為飛灰。"

    谷縝道:“難道思禽祖師就沒有留下駕馭八勁的心法?”

    溫黛略一遲疑,說道:“留是留了。”谷縝道:“既然留了,怎會無人練成?”溫黛嘆道:“這心法雖說留了,卻和沒留一樣,因為這心法只得一字。”谷縝奇道:“一個字?什么字?”溫黛道:“一個諧字。”谷縝濃眉一挑,若有所思。

    溫黛道:“自古以來,不知多少西城弟子對著這個諧字想破腦袋,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領悟

    其中真意。也不知萬歸藏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堪破諧字奧妙,練成八勁。做城主之初,他

    手段雖狠,通身卻又一種從容自如、無懈可擊的氣勢,叫人痛恨之余,又生敬畏。然而他

    殺人越多,性情也越發古怪,忽而從容溫和,忽而殘暴不仁,春溫秋肅,判若兩人。而讓

    人最吃驚的還是他的野心,起初他召集部眾,打的是‘滅掉東島’的旗號,大敗東島后,

    他卻并不知足,下令火部大造火器,又以兵法約束各部,還說:‘大明天下是思禽祖師送

    給朱洪武的,天道無常,姓朱的做了這么多年,也當讓給別的人來坐一坐了。’又說:‘

    東島是家恨,思禽祖師和洪武帝的恩怨卻是國仇,祖師含恨而終,我們這些后輩弟子,豈

    能無所作為?’”

    “聽他這么說,大家無不驚恐,但看到水部狹長,又怕一旦反對,便有滅頂之災。就在大

    家無計可施的當兒,忽然來了機會,那一年,萬歸藏打敗和尚回山,料是那場賭斗引發了

    天劫,會議時他突然流露痛苦之色,當時除了沈舟虛和水部,六部首腦都在,大家瞧在眼

    里,均不作聲,就我心直,問了一句,不想萬歸藏暴怒起來,將我趕出擲枕堂,這么一來

    ,各部首腦還不心領神會么?到得次日,萬歸藏大集部眾,誓師東征,說要一舉滅絕東島

    余孽,不料剛說完這句話,他忽地躺倒在地,雙手抱頭,癲癇也似顫抖起來,六部高手見

    狀,不約而同,一齊使出平生絕招。萬歸藏來不及抵擋,就被打了個粉身碎骨……”

    陸漸吃驚道:“既然如此,他怎么又還活著?”

    “如今看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溫黛嘆道,“若我猜得不錯,萬歸藏事先算到天劫,也知道西城各部貌似臣服,內懷忌恨”

    等到天劫當真發作,自己就算上天入地,也難逃活命。故而想來想去,讓他想出一個極險的法子,在天劫未發之時,先將一具和自己形貌相仿,衣衫相同的尸首埋在腳下,然后假裝天劫發作,誘使各部高手圍攻,他那時神通仍在,趁著水火齊至、飛沙走石的當兒,巧用手段,將各部神通引導那具尸身上,自己則趁著混亂土遁逃走,從此隱居深山,安心應付天劫。各部看到衣衫碎片、血肉殘骸,都以為這個大禍害死在自己手里,歡喜之余,哪里會想到其中玄機。也因此緣故,萬歸藏才借口監視東島余孽,不讓沈師弟參與集會。沈師弟對他至為忠心,人又極聰明,一旦發覺萬歸藏有天劫發作的征兆,必會設計防備我們,如此一來,萬歸藏可就假死不成了。但也因為這一破綻,引起了山澤二主的疑心,崔沙二位師弟最恨萬歸藏違背八部公選,一旦起疑,便滿天下查証……”說道這里,想到二人功敗垂成,不覺住口,長長嘆氣。

    陸漸頹唐道:“只怪我不當心,創下大禍。”溫黛搖頭道:“這也不能全然怪你,萬歸藏待人好時,無所不至,狠辣起來,也是天下少有。你只看到他溫和的樣子,必然將他當作好人。”

    溫黛還未回答,谷縝已經笑道:“制人而不制于人。萬歸藏處于天劫之中,性命攸關,又怎會將小命交到別人手里?”溫黛點頭道:“說得極是。”姚晴漲紅了臉,冷哼道:“就你聰明,都是瞎貓捉死耗子。”溫黛想到前途難料,神色黯然,仙太奴伸出手來,握住她手,苦笑道:“黛娘,別犯愁了。是躲禍不過,操心也是我用。你我活到這把年紀,盡也夠了,萬歸藏要算舊帳,咱們將命給他就是。”

    這話說得十分泄氣,姚晴聽到,越發氣悶,她一心收集畫像,便是要練成神通,威震西城,報仇雪恨,但眼下情形,萬歸藏和西城七部均有深仇,他一報仇,哪還輪得到自己威風。況且此人一出,“八圖合一”固然還未絕望,“天下無敵”,卻是多出老大一個疑問。

    他越想越氣,不由怒視陸漸,心中氣苦:“都怪他不分青紅皂白將那姓萬的怪物放出來。唉,我真命苦,這輩子怎么竟會遇上他?這個傻子,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陸漸放出萬歸藏,惹來種種麻煩,心中本已憋悶,忽又見姚晴小嘴出自滄海吧微抿,冷冷看來,目光凜冽中帶來一絲輕蔑,陸漸更覺心如針刺,難受至極。

    這時間,忽聽谷縝笑道:“大家先別發愁,萬歸藏雖然厲害,但也并非全無對付他的法子。”眾人聞言,心中大喜,齊聲問道:“什么法子?”

    谷縝笑了笑,說道:“萬歸藏算不算天下無敵?”溫黛道:“還用說么?”谷縝道:“萬歸藏固然天下無敵,但有一樣東西,也是天下無敵。”

    溫黛一愕,心念數轉,皺眉道:“你是說‘八圖合一’?”谷縝笑道:“不錯。”目光一轉,凝注在姚晴身上。姚晴這一氣非同小可,啐道:“臭狐狸,你瞧我作甚?”谷縝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大美人,賀喜大美人。”

    任他如何極口謾罵,也比這么恭恭敬敬叫姚晴安心。見他如此作派,姚晴心頭一慌,暗想這小子笑里藏刀,必然沒有什么好事,不自覺后退半步,妙目連轉,說道:“我有什么好恭喜的?臭狐狸,你有屁就放。這么假惺惺的,叫人惡心。”

    谷縝盯著她,皮笑肉不笑:“有道是‘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恭喜大美人合并八圖,將來不久,便要天下無敵了。”

    姚晴一愣,大聲道:“你胡說,我哪兒合并八圖了。”

    “不承認么?”谷縝道,“那我就來所說,說得不對,你就搖頭,說得對,你就點頭。”姚晴冷哼一聲,道:“好呀,你所說看。”谷縝笑了笑,說道:“你從西城偷出地部畫像,對不對?”姚晴點了點頭。谷縝又道:“在翠云古寺,你挾持仙碧,逼迫風、雷二主,得到風、雷二部畫像,是不是?”溫黛聞言,瞪視姚晴,姚晴面皮發燙,但事實確鑿,仍是點頭。

    谷縝笑道:“水、火、山、澤四部畫像落到寧不空手里,寧不空將畫中祕語傳給陸漸,陸漸又轉授給你,是不是?”姚晴冷哼一聲,說道:“怎么算起來,就只有七部呢!”

    “別忙。”谷縝擺手道,“沈舟虛將天部之主傳給陸漸,天部畫像代代相傳,那么昨天傍晚,你找陸漸又做什么?”姚晴一愣,暗恨陸漸將此事泄漏出去,狠狠瞪他一眼,咬著朱唇,一言不發。谷縝微微笑道:“大美人,怎么不說話啦?你找陸漸到底作甚?”

    姚晴面色漲紅,大聲道:“我找他作甚,與你有什么相干?”谷縝嬉笑如故,溫黛目光卻變嚴厲,說道:“晴丫頭,敢情你又在說謊,天部畫像,你已經拿到了吧?”

    姚晴急道:“我才沒有。”溫黛怒哼一聲,玉手揮出,姚晴不及抵擋,便被點中心口“膻中”。溫黛探出她懷,搜到那枚玉簪,動容道:“這是天部之主的信物,什么時候落到你手里?”姚晴心虛,低頭不語。

    溫黛輕哼一聲,定眼審視玉簪,仙太奴忽道:“這簪子是空的。”溫黛目光微凝,轉頭向陸漸道:“沈師兄當真將天部之主傳給你么?”陸漸嘆道:“不錯。”溫黛道:“既然如此,這部主信物,你怎能輕易給人?”陸漸滿面羞赧說道:“這個,我,我,她,她……”但這其中牽涉兒女隱私,眾人之前,怎么也難出口。

    溫黛察言觀色,猜到几分,心中好一陣失望:“難道他才是晴兒的情侶?晴兒那么嬌氣挑剔,所愛之人理應聰俊機靈,怎么恁地木訥呆氣?更怪的是,沈師弟深謀遠慮,臨死前怎么犯了糊涂,竟將西城智宗之位,托付給一個智力平庸之輩?”她百思不解,將玉簪交給陸漸,說道:“你瞧瞧,里面的東西可曾丟失?”

    陸漸接過玉簪,目視姚晴,見她神色氣惱,不由大感遲疑,誰料谷縝伸手搶過玉簪,輕輕旋開,笑道:“空的。”將中空玉管示與眾人。

    溫黛越發氣惱,盯著姚晴道:“里面的東西呢?”姚晴又氣又急,叫道:“里面什么都沒有的。”溫黛秀眉挑起,喝道:“你這丫頭,還要撒謊?再不說真話,休怪我不客氣。”姚晴眼圈兒一紅,大聲道:“師父,你若不信,就殺了我吧。”溫黛厲聲道:“還要嘴硬?”心中怒極,掄起手來,重重打她一個耳光,姚晴面頰火燒,心中更是委屈,眼鼻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陸漸見狀吃驚,方要起身,肩頭卻被谷縝按住,只聽他笑道:“姑娘何苦生氣,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溫黛不解道:“開什么玩笑?”谷縝從衣袖里取出一個寸許長的紙卷,笑嘻嘻地道:“簪里的物事在這兒呢。”姚晴一瞧,氣瘋了心,大聲道:“死狐狸,你,你故意冤枉我的?”溫黛也是不悅,說道:“足下這是什么意思?”

    谷縝道:“我也沒什么意思,只想讓大美人吃吃苦頭,好叫你知道,你讓別人難過,我自有法子,叫你加倍地難過。”姚晴聽到這話,方知谷縝竟是為陸漸出氣來的,一時羞怒交集,轉眼瞪向陸漸,這一瞪,憤怒中卻又生出一點兒寬慰:“敢情他并沒將簪里的物事送給寧姑娘,我卻是錯怪了他。”想到這里,怒氣稍平,隱隱多了几分歉疚,但這歉疚也不過一霎工夫,想到陸漸將簪內物事給了谷縝,卻將空簪送給自己,又覺氣憤難平。

    谷縝攤開紙卷,笑道:“祖師八圖,大美人以得七幅,加上這條天部密語,今日便可八圖合一。”他將眼一抬,注視溫黛,笑道,“地母娘娘以為如何?”溫黛皺眉道:“據我猜測,八圖合一,未必就是神通。”谷縝道:“是否神通暫且不提,但沖這‘無敵’二字,不妨瞧瞧,說不定能夠找到對付萬歸藏的法子。”

    溫黛和仙太奴對視半晌,均不言語,谷縝笑道:“姚大美人,看你的了。”姚晴恨他入骨,撅起小嘴,神氣冷淡。谷縝笑道:“你不原八圖合一?也罷,這張紙條我撕了便是。”將紙條一揉,便要撕毀。

    姚晴辛苦得來七圖密語,沒了天部密語,必然前功盡棄,當下按捺不住,急聲道:“且慢。”谷縝當即住手,笑嘻嘻地道:“大美人果然舍不得。”

    姚晴和他斗智,處處都落下風,心中氣急,冷冷道:“你真要我寫出那七條密語?”谷縝道:“不錯,不錯。”姚晴道:“你是做生意的,以一換七,太不公道了吧?”谷縝笑道:“帳不可這么算,算起來你也是以七換八,多賺一條,不算虧本。”

    姚晴恨得牙癢,心想自己為了這七條祕語出生入死,費勁心機,事到臨頭,卻被谷縝不勞而獲,占盡便宜。然而八圖合一,缺一不可,姚晴縱然恨怒,權衡之下,也唯有如谷縝所說,以七換八,才是明智之舉。

  心念數轉,姚晴咬了咬嘴唇,決然道:「也罷,讓你臭狐狸得逞這回。」說完看向溫黛,但見她面沉如水,淡金細眉微微挑起,眉宇合攏,皺出一絲細紋,姚晴心頭一沉,屏息閉氣,作聲不得。

    谷縝目光一轉,笑道:「地母娘娘還有什麼顧慮?」溫黛淡然道:「你是東島,我是西城,八部畫像本是西城絕密,被你瞧了,有些不妥。」 谷縝笑道:「那麼萬歸藏算不算我的仇人?」 溫黛點頭道:「算的。」谷縝道:「他與地母娘娘也有仇嗎?」溫黛沉吟道:「當日我也曾出手攻他,算是有仇。」

  「那就是了。」谷縝道:「大家同仇敵愾,理當齊心協力,又分什麼東西南北?」溫黛道:「這話雖說不錯,可是……」說到這裡,心中一亂,轉眼注視仙太奴,仙太奴知她心思,歎道:「這位谷少主說得是,如今到了非常之時,拘泥往昔,只會自取敗亡。」

  溫黛歎一口氣,解開姚晴穴道。谷縝早已尋來紙筆,姚晴一得自由,立時援筆寫出秘語,邊寫邊想:「我若將其中的字寫錯一兩個,臭狐狸即便合併八圖,也瞧不出什麼秘密,那時侯我卻已知天部秘語,往後……」心念至此,忽聽谷縝笑道:「大美人,別寫錯了,八圖之秘一天不破,你一天也瞧不到天部秘語。」姚晴心頭咯噔一下,怒道:「臭狐狸,你想反悔?」

  谷縝道:「你若老實,我便不反悔,你不老實嘛,嘿嘿……」姚晴知他言外之意,無奈之下,只得斷了心中邪念,老實寫下秘語。

  谷縝接過秘語,避過姚晴,走到廳角,笑道:「地母娘娘,請來一觀。」溫黛無法,上前看過秘語,又瞧谷縝手中紙卷,卻見那紙卷色澤泛黃,上有一行墨字:「有不諧者吾擊之。」字下則是一方「諧之印」。

  溫黛也曾見過祖師畫像,一眼瞧出這卷紙條是從畫像中剪下來的,墨跡旁還有一行模糊字跡,淡淡的有如水跡,一字字念來,正是:「喪之齒難、天葬辭在」八字。溫黛訝然道:「難道天部中人早已發現了祖師畫像的秘語,故意剪下,藏在髮簪之中?」

  姚晴遠離二人,看不到紙條上的文字,聽溫黛一說,恍然明白:「無怪我想盡辦法,也不能找到天部畫像,只因我先入為主,總想著天部畫像必也與其他畫像一般,都是畫軸。不曾想天部早將畫中秘語堪破剪下,變大為小,藏在玉簪之中。」

  谷縝將秘語也寫在紙上,審視半晌,說道:「地母娘娘,這八條秘語,當有一定次序。」 溫黛道:「應是按八部順序排列。」谷縝道:「西城八部,依的可是先天八卦?」溫黛點頭道:「是。」

  谷縝當即推演道:「先天八卦,天一、澤二、火三、雷四、風五、水六、山七、地八。」

  谷縝按先天八卦順序,將秘語重新謄抄在紙上,卻是:「喪之齒難、天葬辭在、大下白而、指歷珠所、之上長薄、東季握穴、還顛有菲、柄日自株、周白響質、吟昔之根、卵有如山、隔春山其、以旌也雪、樹皆渦屋、持共和若、擁下於白。」

  谷縝、溫黛對這一段話沉吟良久,看不出半點奧妙,姚晴遠遠瞧得心急,伸長修頸,想要偷看,忽見谷縝掉頭笑道:「大美人,你什麼時候這樣老實啦?我不讓你瞧,你就當真不瞧?」

  姚晴大喜,嘴上卻道:「都是瞧師父的面子,要不然,我想瞧便瞧,還由得了你麼?」快步上前,瞧了半晌,仍是不得要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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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8:48 |只看該作者
  眼見三人愁眉緊鎖,仙太奴、商清影也上前觀看,他二人縱然淵博,卻並非智力高絕,瞧了半晌,也無主意。惟獨陸漸不起半點觀看秘語的念頭,坐在原處悶悶喝茶。姚晴卻只道他與自己賭氣,故意不看畫像,心中惱怒,暗暗咬牙:「你與我賭氣?哼,瞧你賭到什麼時候。」

  谷縝沉吟良久,忽地兩眼一亮,笑道:「思禽先生將這六十四字分為八圖,每圖八字,必有深意,或許八字一行,才能看出玄機。」說罷將那段文字八字一行,重新寫為:

  「持以卵周還之大喪
  共旌有白顛上下之
  和也如響有長白齒
  若雪山質菲薄而難
  擁樹隔吟柄東指天
  下皆春昔日季歷葬
  於渦山之自握珠辭
  白屋其根株穴所在」

  六十四字縱橫八字,自成方陣。姚晴看了,說道:「這有什麼玄機?」谷縝搖頭道:「古代有種『璇璣圖』,文字縱橫成方,迴環可讀。既然『璇璣圖』都能橫著讀,這些字為何就不能橫著讀,豎著讀既然不通,不妨橫著讀一讀。」


  眾人聞言,精神均是一振,紛紛橫著念頌,從左往右,從右往左,仍覺不能讀通。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你這算是自作聰明,這法子不通,不通,一百個不通。」

  谷縝也不理她,注視那圖,只覺從左往右,文字間若有文氣貫通,雖然如此,仍然不成章句。他沉思半晌,忽道:「大美人,你當真沒有故意寫錯?」姚晴怒道「當然沒錯。」谷縝道:「你可敢發誓?」姚晴冷笑道:「怎麼不敢,我若有意寫錯,叫我御物不成,反為物噬。馭土不成,反被土湮。」

  她修煉「周流土勁」,這個誓言可謂十分鄭重。谷縝一時也無話說,想了想,向陸漸道:「大哥,向你借一個人如何?」陸漸道:「借誰?」 谷縝道:「『不忘生』莫大先生。」

  漸一愣,說道:「好,我叫他去。」說罷轉身出了廳堂,過了半晌,莫乙一個人匆匆進來。谷縝不見陸漸,問道:「你家部主呢?」莫乙道:「他讓我來,自己去後院了。」溫黛臉色微沉,說道:「他既是一部之主,『八圖合一』乃西城大事,他怎麼全不放在心上?」

  谷縝歎了口氣,說道:「這得問問姚大美人了……」姚晴心中微亂,他知道溫黛喜愛俊雅,厭惡丑俗,陸漸雖不算醜,卻頗有村野俗氣,若是被她看出自己喜歡陸漸,豈非大失面子,當下不等谷縝說完,搶先道:「這和我有什麼干係?都是他自己傻里傻氣,不求上進。什麼一部之主,在我眼裡,他連狗都不如。」

  話音方落,商清影忽地站起身來,冷冷道:「各位再坐半晌,妾身告退。」說著目光微斜,瞥了姚晴一眼,蓮步款款,向後院去了。

  堂上一時寂然,谷縝忽地笑笑,打破沉寂道:「莫大先生,你看這字圖,縱橫讀來,可能讀得通麼?」莫乙躬身上前,瞧了一遍,驀地閉上雙目,沉吟道:「奇怪,奇怪。」

  谷縝道:「怎麼奇怪。」莫乙道:「這些文字豎著讀是不通的,橫著讀雖能讀通,卻少了若干文字,所以奇怪。」眾人聞言,不勝驚喜。

  「這橫著讀想要讀通,先得知道如何斷句。」莫乙指那方陣,從左到右,慢慢說道:「第一句斷在『之』字後面,念作『持以卵周還之』,但少了一個龜字,原句應為持龜以卵周還之,出自《史記 龜策列傳》。

  第二句是『大喪共旌』,少一個『銘』字,原文念作『大喪共銘旌』,出自《周記 春宮 司常》。

  第三句是『有白顛』,缺『馬』字,念作『有馬白顛』,出自《詩經 車鄰》。

  第四句是『上下之和也如響』出處是《荀子 議兵》,原文是『上下之和也如影響』缺了一個『影』字。

  第五句是『有長白齒若雪山』這裡少一個『鯨』字,『有長鯨白齒若雪山』,乃是李白《公無渡河》中的一句。

  第六句是『質菲薄而難』,少一個『蹤』字,所謂『質菲薄而難蹤,心恬愉而去惑』,出自《隋書 蕭皇后傳》。

  第七句『隔樹隔吟』,少一個『猿』字,唐代杜牧有詩云『渡江隨鳥影,擁樹隔猿吟,莫隱高唐去,苦苗待作霖。』

  第八句『柄東指天下皆春』,出自《鶡冠子 環流》,少一個『斗』字, 全文是『斗柄東指 天下皆春。』

  第九句『昔日季歷葬於渦山之』,出自《呂氏春秋 開春》, 缺了『渦山之尾』的『尾』字。

  第十句則是『自握珠辭白屋』,少一個『蛇』字,劉禹錫詩云『自握蛇珠辭白屋。』

  最末一句麼,『其根株穴所在』,出自《漢書 趙廣漢傳》,缺一個『窟』字,全文應是『其根株窟穴所在』。」

  眾人聽得無不佩服,這十一個句子出處各不相同,涵蓋經、史、子、集,包羅廣泛不說,每個句子又殘缺不全。莫乙不但斷句如流,更將缺省字眼一一說出,果然是博聞強記,天下無對,不愧這『不忘生』的名聲

  莫乙說完,仍覺不解,說道:「奇怪,這十一句為何每句都缺一字,真是奇怪極了。」谷縝笑了笑,說道:「也不奇怪,你瞧這缺的這些字,可有什麼章法可尋?」

  姚晴正將十一個字寫出,聞言道:「這裡一共說了五種禽獸魚蟲:龜,馬、鯨、猿、蛇。若將這五靈分類,那麼這十一個字就當隔斷為龜銘、馬影、鯨蹤、猿斗尾、蛇窟。」

  谷縝點頭而笑。姚晴看破玄機,初是驚喜,繼而又皺起眉頭,沉吟道:「這五個詞語,又是什麼意思?」谷縝搖了搖頭:「這個我也猜不透啦,這位思禽祖師,可不是一般難纏。」

  仙太奴長歎一聲,說道:「這八圖密語如此艱深,能被你破解至此,已是十分了不起。但依我看來,思禽祖師設下這些秘語時,心中一定十分矛盾。」

  谷縝笑道:「他矛盾什麼?」仙太奴濃眉一挑,揚聲道:「八圖之秘,驚天動地,有大害也有大利。因此緣故,思禽祖師既不願這秘密永遠埋沒,也不願意解得太過容易。」

  谷縝奇道:「這麼說,前輩莫非猜到這秘密的根底?」

  仙太奴露出一絲愴然,悠悠歎道:「若我猜得不錯,這五個詞句,便是五條線索,指引出潛龍的蹤跡。」

  「潛龍。」谷縝臉色微變,「竟是那個?」

  姚晴茫然道:「潛龍是什麼?」

  谷縝笑容盡斂,扶案起身,望著堂外深深庭院,一字字道:「那是西崑崙的滅世神器。」

  「滅世神器?」姚晴喃喃道:「難道不是武功?」

  「當然不是。」溫黛道:「道理十分明白,思禽祖師胸懷天下蒼生,武功於他而言,只是彫蟲小技,何足掛齒?他所說的無敵,必是這關係天下運數的神器。」

  姚晴聽得這話,沒得心頭一空,她不惜拋棄所有,經歷種種艱辛,合併八圖,得到的竟不是夢寐以求的無敵武功,霎時間,滿心熱火盡皆化為萬丈寒冰,五臟六腑湧起無力之感,眼眶一熱,淚水無聲滑落,溫黛見她神色,暗暗歎氣,拉住她手,踱出廳外。

  師徒二人徜徉庭中,看著假山嵯峨,蔓草青青,碧波池塘,騰起蒸蒸霧氣。溫黛見姚晴臉兒蒼白,心生憐意,說道:「晴兒,這世上財富權勢也罷,武功神通也好,都是不能強求的。試想兩百年來,『周流六虛功』的法門人人知道,但能夠練成的,卻只有萬歸藏一個。還有男人們打江山,群雄並起,得江山的也總是一個……」

  姚晴眼圈兒一紅,大聲道:「我就是不服,為什麼武功最好的定是男人,得江山的也是男人,我們女人,又哪一點兒不如他們。」

  溫黛苦笑道:「晴兒。」姚晴自覺失態,咬著下唇,神色依然倔強。溫黛撫著她豐美秀髮,歎道:「傻孩子,武功好就快樂麼?西崑崙、思禽祖師的武功好不好?但他們一生大起大落,沒過上幾天逍遙自在的日子。得江山就快樂麼?多少皇帝死前都說:『來世不生帝王家』。這世上的大名大利,總是伴隨大悲傷、大寂寞,就像那棵樹,越往上去,枝葉越少,人也一樣,越在高處,越是孤獨淒涼。」

  姚晴默默聽著,心中卻是半信半疑,忍不住問道:「師父,那怎麼才是最快樂的?」 溫黛笑了笑,目光柔和起來:「這時間最快樂的事,莫過於遇上真心喜愛的人,他愛你,你也愛他,愛人和被愛,才是最快樂的事。」

  姚晴輕哼一聲,撅嘴道:「這有什麼難的?」溫黛搖頭道:「說來容易,做來可不容易。就算你威震武林、贏得江山,也只能讓他人怕你,未必就能讓別人愛你。愛是誠心所至,容不得半點虛偽的。」

  姚晴破涕為笑,說道:「那麼,師父和師公之間,算不算愛?」溫黛笑而不語,目視堂中,柔情蜜意絲絲刻在臉上。姚晴見她神色,心底某處忽地空落落的,無從著力,不由低下螓首,一時默然。

  過了半晌,溫黛還過神來,忽地笑道:「晴兒,你喜歡什麼樣的人呢?」 姚晴想了想,笑道:「我喜歡的人啊,像飛揚的電,奔走的風,熊熊燃燒的火,溫柔多情的水,能如紅日,普照萬物,能如大海,包容萬物,而且一定至情至性,只愛我一人。」

  溫黛瞪她一眼,說道:「想得美,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 姚晴笑道:「是呀,哪來這樣的人?」說罷咯咯大笑,溫黛回過神來,拍她一掌,佯怒道:「壞東西,竟然捉弄師父。」姚晴道:「那師父你說,我喜歡什麼樣的人才好?」溫黛道:「溫和體貼,知寒知暖,時常將你放在心裡,能夠為你捨棄所有。這樣的人,就是最好。」

  姚晴默然半晌,說道:「師父,我想去走一走,你放不放我?」溫黛道:「八圖已然合一,我扣著你也沒用啦。」姚晴做個鬼臉,笑道:「我只在莊裡逛逛,不走遠的。」溫黛一笑,伸出指頭,在她臉頰上一點,那肌膚嫩如軟玉,應指陷落,又隨指頭離開,泛起一抹淡淡嫣紅,溫黛笑道:「你呀,好薄的臉皮。」她一語雙關,姚晴羞紅了臉,狠狠一跌足,逕向內院掠去。

  山莊甚大,姚晴漫無目的轉了一周,沒看到想見之人,便在一座池塘邊坐下,瞅著一池碧水,水面幾隻不知名的水鳥嬉戲鳧水,蕩起圈圈漣漪,姚晴望著那些鳥兒,不只怎的,忽然有些羨慕起來。

  正自出神,忽聽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小姐,小姐……」姚晴心頭微動,只覺這聲音耳熟,一抬頭,忽見遠處一株合抱古柳,樹上昂首立著一隻巨鶴,巨鶴足旁,棲著粉團也似一隻白鸚鵡,烏睛朱喙,毛冠賽雪。

  白鸚鵡見姚晴抬頭,又叫一聲:「小姐……」姚晴恍然大悟,驚喜道:「白珍珠。白珍珠……」邊叫邊招手,誰知那鸚鵡卻不理睬,姚晴一陣愕然,驀地回過神來,笑罵道:「這憊懶東西!」當下將左手小指含在口內,細細打了一個呼哨,右手捏成蘭花形狀。白珍珠見了,撲地展翅,從樹上落到姚晴掌心,纖細嫩紅的小爪攥住那根雪凝玉鑄的中指,連聲叫道:「小姐,小姐……」

  白珍珠是姚晴從小養大,能識故主,姚晴幼時惟恐洩露機密,馭鳥甚嚴,鸚鵡來去,均有特定信號,方纔的口哨手印,便是喚鳥入掌的意思,若無這個姿態,白珍珠便是認出主人,也不敢輕易靠近。

  姚晴見這鳥兒尚能認得自己手勢,當真悲喜交集,再聽鸚鵡叫喚,心頭酥軟,少年時的光景歷歷浮上心頭,恍然如昨,不由得眼圈兒一紅,淚水點點,滴在雪白鳥羽之上。

  忽然一陣狂風,巨鶴從天而落,向白珍珠咕咕有聲,白珍珠緊貼在姚晴胸口,露出畏縮神氣。原來陸漸南來之時,走到半途,想到白珍珠弱小無能,一旦離了主人,必成猛禽爪下美餐,當下折回故居,將它也帶在身邊,只是人鳥殊途,一天一地,不能時常照應。巨鶴忠心耿耿,雖瞧不起這小東西懦弱無能,但主人既然看重,便挺身而出,日夜呵護。這兩隻鳥兒,一個雄偉傲氣,一個小巧精乖,一路上相伴而行,發生了許多趣事。

  此時巨鶴見白珍珠投入姚晴掌中,念到守護之責,便飛了下來,出聲警示。姚晴見它神氣驕傲,便生不悅,一手叉腰,冷笑道:「你這只傻大個兒,想欺負我的白珍珠麼?有膽的,過來試試。」

  巨鶴吃過她的苦頭,頗為忌憚,又見白珍珠和她親密無間,心中大為困惑,歪頭看了姚晴和白珍珠半晌,到底是鳥非人,參不透其中奧妙,眼見白珍珠無甚危險,便踱了幾步,展翅飛走。姚晴見狀,心頭一動:「傻大個兒是傻小子的跟班,我隨著它,說不定就能遇上傻小子,可是,可是我以前對他那麼心狠,這次見了他,又該說什麼好呢……」

  心中猶豫,雙腿卻不由得動起來,向那巨鶴去處走了百餘步,忽聽隔牆人語,其中一人正是陸漸。姚晴只覺得心跳變快,心虛腳軟,停在牆邊,既不敢向前,又不願退後,只是豎起耳朵,屏息聆聽。

  但聽陸漸歎一口氣,說道:「媽,我當真沒事,時辰不早,您歇息去吧。」

  牆那邊沉寂片刻,忽聽商清影說道:「漸兒,你若沒事,怎麼還是愁眉不展的?」陸漸道:「我只是想到外面的百姓。我們在莊裡,衣食無憂,江南百姓,粒米難得,都在受苦呢。」

  商清影道:「感情你是擔憂百姓,我還當,還當……」陸漸道:「還當什麼?」 商清影道:「我還當你仍為那姚姑娘犯愁呢。不過,你擔憂百姓,那是很好。你爹去世後,留了一些財物,你不妨變賣了,拿去賑濟百姓。若還不夠,這座『得一山莊』值一些錢,也賣了吧。」

  陸漸高叫道:「那怎麼成。倘若賣了,您豈不是沒了住處?孩兒無論怎地,也不能讓您受苦。」 商清影歎了口氣,說道:「當年流落江湖的時候,被仇家逼得緊了,我和神通還討過飯呢。富貴的日子麼,就像雲中鶴,水中花,看看也就罷了;窮日子麼,只要是和最親最愛的人在一起,也能叫人心中喜樂。只要你和縝兒在身邊,媽過什麼日子,也覺歡喜。」

  陸漸道:「媽,我,我……」還沒說完,嗓子已然微微哽咽。商清影笑道:「傻孩子,又哭什麼?唉,你這性子真不像你爹,倒有些像我。」言下似乎頗為欣慰,頓了頓,又道,「漸兒,媽也沒別的念想,只盼你歡歡喜喜,不要這麼犯愁。你的心事,我也明白。天涯何處無芳草,天底下賢良淑德的好女子多得很,改天我定給你挑個好的……」

  姚晴聽到這裡,忽地一股怒火從心底直衝上來,燒得雙頰發燙,不由靠著圍牆,渾身發抖,手攥胸口,幾乎兒喘不過氣來。

  卻聽沉寂時許,陸漸說道:「不勞媽費心,孩兒已想好了,就這麼孤獨一世,終身不娶。」姚晴聽得一驚,但聽商清影啊了一聲,說道:「漸兒,婚姻大事……」陸漸長歎道:「媽,我意已決,終此一生,不再談論婚姻之事……」商清影道:「若是姚小姐……」陸漸道:「她不成的。今天在後堂,我與她相距不過幾尺,心卻隔了千里萬里。媽,我這一輩子渾渾噩噩的,總猜不透女孩的心思,等到做完那件大事,我便尋一個僻靜處,一心侍奉母親爺爺,至於別的,與我全無干係……」

  姚晴聽到這裡,只覺鼻酸眼熱,氣息不穩,忍不住吐出一口大氣。陸漸何等神通,立時知覺,喝道:「是誰?」姚晴正想屏息離開,不料白珍珠忽地叫道:「小姐,小姐。」

  叫聲方落,前方人影一閃,陸漸已攔在前面,見是姚晴,不禁愕然。姚晴氣湧上來,狠狠一下將他推開,大聲道:「好呀,你孤獨一世,那就任你去了。我姚晴對天發誓,今生今世,我若再見你,便不姓姚。」說到這裡,眼圈兒泛紅,眼淚也要流下來,只恐被陸漸看到,步履如飛,向莊外奔去。

  奔了一程,遙遙看到仙太奴和溫黛在池邊賞魚。二人見姚晴神色淒惶,飛奔而來,溫黛不由詫道:「晴兒,怎麼啦?」姚晴如見親人,撲入溫黛懷裡,嚶嚶哭道:「師父,你帶我走吧,留在這兒,平白惹人討厭。」

 溫黛見她眉梢眼角,傷心之意多過憤怒,舉目望去,但見陸漸立在遠處,逡巡不淺,溫黛素來護犢,聞言暗惱,當即揚聲道:「陸部主,是你欺侮小徒麼?」陸漸漲紅了臉:「我,我……」溫黛聞言方要細問,卻聽姚晴澀聲道:「師父,別理他,我一輩子也不想見他。」

 溫黛不知二人間究竟發生何事,卻知姚晴心眼最多,這少年卻有幾分憨直,故而緣由十九在這女弟子身上,只得歎一口氣,安慰道:「好,好,我們走了就是。」說罷拉著姚晴,與丈夫逕自向莊外走去。

 來到莊門,忽見道上行來一人一騎,馬匹頗為疲瘦,騎者卻極英偉,布衣麻鞋,不掩眉間凜然之氣。仙太奴精於相人,見得來人,不自覺暗暗喝了一聲彩:「好個將帥之才。」

 那騎士來到莊前,翻身下馬,望著門前那副楹聯,微微出神。這是忽聽有人歡喜叫道:「大哥。」姚晴聞言身子一顫,回頭望去,只見陸漸疾步出莊,挽住那個布衣漢子,滿面喜色。

 姚晴見狀,越發氣惱:「好小子,這當你還高興得起來?」拉著溫黛,步子更快。

 原來陸漸始終跟在三人身後,心中鬱悶,欲辯忘言,送到莊前,忽見布衣漢子,當真驚喜不勝,煩慮盡消,一個箭步,趕將上去。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戚繼光,看到陸漸,也是驚喜,把著他臂,笑道:「二弟,你怎的在這裡?」陸漸道:「一言難盡。大哥,你怎麼來了。」

 戚繼光道:「我有事入京,聽說沈先生歿了。沈先生與我有恩,故來祭奠。」陸漸默默點頭,轉眼望去,只見溫黛一行已然去遠,只餘三條淡影,當下歎了口氣,向戚繼光說道:「大哥,莊內請。」

 戚繼光來到靈堂,拈香拜祭,商清影此時已回到靈堂,也回拜致禮。雙方拜畢,陸漸將戚繼光引入內堂,二人同經患難,陸漸將戚繼光視如親生父兄,當下也不瞞他,將自己身世托盤相告。戚繼光聽得驚奇,連連嗟歎,說道:「兄弟,不料你身世竟然如此坎坷,更不料你竟是沈先生的嫡親兒子,看來也是天意,沈先生的志向,說不定要著落在你的身上。」

 陸漸道:「什麼志向?」戚繼光道:「你沒留意莊前那副對聯麼?」陸漸不覺啞然,那對聯他略略瞧過,此時卻已記不起來,這時間,忽聽有人笑道:「天得一則清,地得一則寧。橫批可是『四海澹然』?」

 二人回頭望去,谷縝冠帶瀟灑,逍遙而至。戚繼光起身拱手:「又見足下。」谷縝也笑道:「戚大將軍安好?」戚繼光笑道:「將軍二字愧不敢當,那日南京城頭,若非足下美言,戚某屍骨早就爛在總督府的大牢裡了。」

 谷縝微微一愣,笑道:「將軍聽誰說的?」戚繼光道:「自然是沈先生了。」谷縝頗感詫異,心道:「沈舟虛竟沒隱瞞此事?真是奇怪。」他平生料敵無算,此時此刻,卻對那已死的大仇人頗有些捉摸不透。

 陸漸按捺不住,問道:「大哥,那楹聯與志向有什麼干係?」戚繼光道:「李太白有一句詩,叫做:『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沈先生志向遠大,將山莊取名『得一』,正有掃殘除穢、安靖我大明海疆的意思。好兄弟,令尊壯志未酬,不幸身故,他的遺志,豈不要落在你的身上?」

 陸漸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大為感慨:「父親這一生,是正是邪,真是難說的很。」一念至此,問道:「大哥,南京一戰後,四大寇盡都喪命,難道還有倭寇肆虐嗎?」

 戚繼光歎道:「汪直死後,倭寇裡又出了一個新首腦,叫什麼『倉先生』,年紀不大,手段卻很厲害,打著為四大寇報仇的旗號,聲勢比起四大寇的時候還要浩大。更可慮的是,我軍精兵,多在蘇浙二省,倭寇避實就虛。常在閩省兩粵出沒,無惡不作,我軍一旦赴援,它又乘船直撲浙江,如此聲東擊西,鬧得沿海諸城十室九空,人人自危。」

 陸漸與谷縝對視一眼,已猜到「倉先生」的來歷,深悔當日一念之仁,放過寧不空,當下問道:「大哥和這支倭寇交過鋒麼?」

    戚繼光喜獲絕世教頭、無雙軍師,練兵所需巨款從何而來?

    鴛鴦陣初露鋒芒,千古名陣能否當的起經世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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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9:21 |只看該作者
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上)


    練兵

    戚繼光道:“我近日在外練兵,兵沒煉成,未能出戰。”頓了頓,又道,“二弟,你還記得當日我兵敗之后,與你說的話么?”陸漸道:“記得。你說了外省多有弊端,要根除倭寇,非得本鄉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繼光笑道,“承蒙胡總督與沈先生采納此策,近日與我錢糧,前往義烏召集本鄉百姓,訓練一支子弟精兵。”

    陸漸精神一振,問道:“有多少人?”戚繼光道:“三千有余。”陸漸皺起眉頭,說道:“可惜,太少!”

    “不少了。”戚繼光哈哈大笑,“兵不在多,貴在精練。古時有一位將軍,只率三千人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歷四十七戰,所向無前,嚇得百萬敵軍,望風而逃。”

    “名軍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谷縝郎聲吟罷,笑道,“戚將軍說的可是白袍陳慶之?”

    “正是。”戚繼光喜出望外,“谷老弟也讀史書么?”陸漸奇道:“白袍陳慶之是誰?”谷縝道:“他是南北朝名將,擅長用兵,愛穿白袍,橫行河南之時,敵軍一見白袍,便會逃之夭夭。”

    “元敬不才,也愿效慕古人。”戚繼光慨然道。“三千丁勇雖少,但若訓練得法,蕩平倭寇,綽綽有余。”

    谷縝一轉眼珠,忽地笑道:“既然如此,戚將軍不在義烏練兵,到南京來作甚?”戚繼光微微苦笑:“我來南京,是做叫花子呢。”陸漸奇道:“這話怎講?”

    戚繼光道:“胡總督請來的餉銀,只有二千多兩,別說作軍餉不濟,就是兵器盔甲也置辦不起。如此下去,這練兵之舉,必成泡影。我來南京,就是為討錢來的。方才見過胡總督,他也犯愁,說是今年鬧災荒,銀錢短缺,人人都老要銀要餉,給我的多了,別的將領必然記恨,況且練兵之事,成效未著,多撥銀子,其他人必然不服。總之話說了一大堆,錢卻沒給一文,看來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縝聽到這里,哈哈大笑。戚繼光皺眉道了:“足下何以發笑?”谷縝笑道:“我笑這大明朝的官兒,做得真是有趣。清客總督、叫花子參將,肥了中間,苦了兩頭。”

    戚繼光道:“此話怎講?”谷縝道:“胡宗憲和沈舟虛都是明白人。練兵是長遠之計,關系國家安危,他們豈能不知?是以給你的糧餉必然只多不少,決計不只二千兩,只不過總督府撥下來,都司、僉事、鎮撫、知事、總兵一干人,大雁眼前過,豈能不拔毛?不但要拔,一根也不能少。這些還只是常例,另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書的都是師爺幕僚,寫賬簿的時候,大筆一揮,几十兩的零頭老實不客氣都進了自家口袋,這么七折八扣下來,十兩銀子,落到將軍手里,能有二兩三兩,也算不錯了。”

    戚繼光往日不曾獨當一面,故而也不太明白軍需財務,此時聽谷縝這么一說,不由恍然大悟,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貪賄,胡總督就不知道么?”

    谷縝搖頭道:“胡宗憲何等精明?他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只可惜官場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憚就越多。他那些下屬,人人都有后台,看似一個小官兒,說不定就是尚書的同年、閣老的門生、王爺的奴才、御史的連襟,從你這扣來的錢,十有八九都上繳進貢去了。胡宗憲追究起來,還不滿朝樹敵么?所以事到如今,也沒奈何,唯有假裝糊涂,跟你打馬虎眼兒。”

    陸漸皺眉道:“這事胡總督欠考慮了,為何不直截了當撥給大哥?”

    “你有所不知。”谷縝道,“這朝廷雖亂,軍餉撥發卻自有一套規矩,須得自上而下,層層轉撥,層層監督,以防有人擁兵作亂。你說,自古打仗打的是什么?兵法?謀略?非也,非也,打的都是錢糧。當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親臨戰陣,只需握住銀根糧道,就能運籌帷幄,遙制萬里。胡宗憲政敵不少,若不按規矩辦事,直截了當把軍餉撥給戚將軍,今日撥了,明日就有人給他扣一頂‘養兵自重’的大帽子。”

    陸漸倒抽一口涼氣:“倘若這樣,還怎么帶兵打仗?”谷縝站起身來,嘆道:“官場文章不好做,做事的時候,繞過官場,往往能夠事半功倍。唉,這句話我實不愿說,若是沈舟虛還在,以他的幕僚身份,此事必然好辦。但他這么一死,胡宗憲不啻斷了一臂,將來官場之上,必然多出無數凶險。”他說到這兒,見戚繼光目含愁意,當下頓了頓,笑道:“大明官場積垢納污,層層相連,就似一張無大不大的蜘蛛網,觸一發則動全身。戚將軍得有今日,憑的是世代軍功,對于這些牽扯,或許不甚了然。是了,將軍手上還有多少銀子?”

    戚繼光道:“二百多兩。”谷縝道:“我有一個法子,戚將軍愿意采納么?”戚繼光道:“什么法子?”谷縝道:“戚將軍這二百兩銀子交給在下,在下拿到生意場上周轉周轉,為你湊足軍餉如何?”

    “好啊!”戚繼光驚喜道,“但不知要周轉多久?”谷縝笑道:“不久不久,但將軍須得答應我兩件事,若不然,這生意就做不成了。”戚繼光道:“請講。”谷縝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轉銀錢,將軍不得過問。”戚繼光想了想,說道:“這個容易,但須不違國法。”谷縝笑道:“《大明律》雖漏洞百出,我要想違背,也不容易。”

    戚繼光聽得一愣,谷縝不待他明白過來,笑道:“如此將軍答應第一件事了?”戚繼光只得點頭。谷縝道:“第二件事,則是讓我做你的軍需官,貴軍一切兵器糧草,全都由我購買,無論好歹,將軍都要接納。”

    戚繼光失笑道:“戚某如今光杆一個,只要是糧草兵器,無不笑納。”

    “成了。”谷縝一擊掌,笑道,“戚參將何時返回義烏?”戚繼光道:“軍務甚多,今日便要動身。”谷縝站起身來,說道:“很好,陸漸,咱們也今日動身,去瞧瞧戚將軍的新兵。”

    陸、戚二人同時一驚,陸漸道:“這樣急么?”谷縝神色一肅,頜首道:“急,十萬火急。”陸漸瞧他一雙眸子清亮如水,神采煥然,霎時間心領神會,點頭道:“好。”戚繼光聽這對答奇怪,頗為疑惑,但一想到二人愿往義烏,欣喜之情又蓋過疑心,當下拍手笑道:“好,好,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業不成。”說罷又是大笑。

    陸漸忽地皺眉道:“谷縝,走之前,要和媽說一聲。”谷縝道:“你只說出趟遠門,再布置天部高手看守山庄,至于這方圓百里,我已安插許多人手,眼下暫可無憂。”陸漸心知谷縝這般安排,是唯恐樹下大敵,危及母親妹子,只不過,此行若是當真落敗,后果卻是不堪設想。

    于是二人同向商清影告辭,谷縝談笑自若,陸漸的心思卻是刻在臉上,商清影看出必有大事發生,口中卻不挑破,只反復叮囑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陸漸安排好庄中守衛,但因“黑天劫”之故,劫主劫奴不能久離,故而五大劫奴俱隨他同行。陸漸心雖不慣,“有無四律”卻違背不得,只得帶上五人。

    離庄之時,商清影一直送到庄外數里,陸、谷二人好容易才將她勸住,策馬走出數里,陸漸回頭望去,仍見道路盡頭那道素白身影,倚著一株柳樹,遙遙揮手。想到此行凶險,這次分離或是永訣,陸漸心中一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谷縝知道他的心思,一時間也收斂笑意,輕輕嘆一口氣。戚繼光均都看在眼里,但他性子深沉,不愛說三道四,二人不說,他也不問。

    南行路上,長空如洗,極目皆碧,盛夏綠意仿佛延伸到天邊。三人一路奔馳,揮鞭指點沿途勝景,談笑不禁。戚繼光文武雙全,辯才無礙,谷縝博學廣聞,口角風流,兩人對答詼諧,機鋒迭起,陸漸話語雖少,但談到大是大非,卻往往能一語中的,引得眾人會意微笑。

    馳騁良久,暮煙四起,蒼山凝紫,銜著半邊紅日,一條江水被暮色浸染,涌血流金,凜凜江風吹得岸邊花草搖曳開合,如嗔如笑。戚繼光既得知己,又獲強援,心中快慰,見這佳景,雅興大發,不禁朗聲吟道:“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

    “好個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谷縝贊道,“這兩句沉郁頓挫,真有杜工部的遺風。”

    戚繼光與他交談多時,大致明白了他的性情,當下笑道:“你只說后兩句,前兩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縝搖頭道:“前兩句不是不好,但有些奴才氣。”戚繼光道:“為臣死忠,為子死孝。難道說一提到‘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氣么?”

    谷縝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萬民,本來平等,上下尊卑,不過是后天所致,誰又生下來就比誰強了?皇帝老兒一張嘴巴兩只耳朵,我也是一張嘴巴兩只耳朵,不見他比我長得多些。”

    戚繼光皺眉道:“谷老弟這話雖說新穎,卻有些大逆不道。”谷縝笑道:“就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兒貴為天子,興土木,求神仙,煉金丹,淫童女,信任宵小,驕奢淫逸,鬧得官貪吏橫,民不聊生,上逆蒼天好生之德,下逃祖宗守業之道,也可算是大逆不道呢。”

    谷縝雖是詭辯,談的卻是時事,戚繼光竟是反駁不得,不由默然半晌,說道:“皇上雖然不好,百姓卻是無辜,元敬生為臣子,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谷縝點頭笑道:“天底下的官兒倘若都和將軍想的一般,皇帝老兒就算尾巴翹到天上,那也無所謂了。”戚繼光擺手道:“慚愧。元敬十七歲領兵,征戰沙場十余年,北方韃虜肆虐,南方倭患如故,空負報國之志,卻無報國之才,真是慚愧。”

    谷縝笑道:“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志者帥也,才者軍也,三軍易得,一帥難求。將軍已有報國之志,何愁沒有報國之才?區區倭寇,跳梁小丑,彈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繼光雙目一亮,笑道:“谷老弟,你風骨特異,倘若投身仕途,必能成為國家棟梁。”

    “免了。”谷縝笑嘻嘻地道,“要做大明的官兒,先得寫八股,考進士,那些之乎者也,想想都覺頭痛,要我在紙上寫八股,不如讓我在牆上畫烏龜呢。考武舉嘛,騎馬射箭也不是我的專長,一馬三箭,箭箭落空。我還是做我的陶朱公,買東賣西,走南闖北。不過呢,這也不是最要緊的。”

    戚繼光道:“哦,那什么才最要緊?”谷縝道:“最要緊的是,我大好男兒,自當縱橫四海,無拘無束,怎能自甘墮落,去做皇帝老兒的狗腿子?”戚繼光不禁苦笑:“老弟這一句,可將我也罵了。”谷縝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寧可做戚兄的軍需官,也不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繼光失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氣。”

    高談闊論,不覺光陰流逝,入夜時分,一行人覓店宿下。用罷晚飯,谷縝正在喝酒,忽見五個劫奴探頭探腦,在門口張望,不覺笑道:“你們做什么?”

    五人忸怩而入,忽地齊齊跪倒,唯有燕未歸略有遲疑,但也被秦知味拉倒。原來五人私下商議,當初為沈舟虛出力,和谷縝實有殺父之仇,而今換了新主,陸、谷二人交情如鐵,谷縝對五人卻很冷漠,倘若想報私仇,略使手段,五人就算不死,也難免黑天之劫。在山庄時,五人對谷縝尚有回避余地,而今一路隨行,欲避不能,驚惶之余,決意來向谷縝請罪。

    谷縝瞧見五人模樣,猜到他們心中所想,問到:“你們害死我爹,怕我報仇嗎?”五人連連點頭。谷縝道:“犯法有主有從,主犯已死,從犯從寬,況且你們身負苦劫,不能自主。也罷,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五人聽見,臉色發綠。谷縝掃視五人,揮手笑道:“別想岔了。我說的活罪,是陪我喝一頓酒。”當下叫來五壇烈酒,笑道:“一人一壇,喝完了,大家一筆勾銷。”

    五劫奴均不善飲酒,此時無法,只得各領一壇,苦著臉飲下,加上谷縝殷勤相勸,不多時,五人醉得一塌糊涂,燕未歸登牆翻梁,滿屋亂飛;莫乙高聲背誦《大藏經》、薛耳用“嗚哩哇啦”大彈艷曲;蘇聞香鼻子貼著地皮,邊爬邊嗅;秦知味則伸出舌頭,將碗筷舔得干干淨淨。谷縝在一旁拍手大笑,連哄帶贊、助長其勢。直待陸漸聽得吵鬧,前來制止,才將五人帶回歇息。

    次日起來,五名劫奴宿醉未消,頭痛欲裂,愁眉苦臉,跟在三人后面。谷縝卻是說到做到,經此一醉,和五人嫌隙都消。秦知味和谷縝本是故交,當先重敘舊好,無話不談,其他四人見狀,也各各釋然,更被谷縝天天拉著喝酒,稀里糊涂几天下來,還沒到義烏,五人兩杯酒下肚,和谷縝比親兄弟還親了。是夜抵達義烏,次日早晨,戚繼光召集部眾,在東陽江邊列陣點兵,只見清江如練,長空一碧,遠方白云青峰,森然如城池聳峙。江岸上一帶平沙,黑壓壓站立三千將士,鼓聲雷動,旗幟飛揚,戚繼光令旗一揮,呼聲沖天,有如一陣雷鳴,激蕩山水。

    陸漸定眼細看,陣中除了軍官穿戴甲冑,士兵都是農夫打扮,皮膚黝黑,衣不蔽體,腳下蹬著草鞋,手中拿著木棒竹槍。裝備雖然簡陋,陣勢卻極齊整,一呼百應,絲毫不亂。陸漸、谷縝瞧在眼里,均是暗暗點頭。

    戚繼光點兵已畢,向陸漸道:“這些軍士多是附近礦山采煤的工匠,質朴有力,甚有紀律。這些日子,我依照東南地勢,對比倭人戰法,想出了一門‘陰陽’陣法,二弟要不要見識見識?”

    陸漸笑道:“求之不得。”戚繼光一笑,揚聲道:“王如龍。”陣列中應聲走出一個漢子,個子中等,但體格壯碩,雙目有神,直如吞羊餓虎,渾身是力。

    戚繼光盯著他,似笑非笑,說道:“王如龍,你平日自以為力氣大,武藝精,誰也瞧不起,是不是?”

    “哪里話?”王如龍咧嘴直笑,“我這輩子也有一個瞧得上的,那就是戚大人您了。”他這一開口,嗓子洪亮,銅鐘也似。谷縝不覺莞爾,心道:“這厮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

    但聽戚繼光道:“你先別說嘴,今天我請來了能人,你有沒有膽子跟他較量?”王如龍道:“好啊,我王如龍本事不大,卻有膽子。”戚繼光轉頭向陸漸笑道:“你瞧他這狂態,代我好好教訓教訓。”

    王如龍覷著陸漸,嘴里不說,心里卻犯嘀咕:“這少年貌不驚人,瘦瘦弱弱,能有什么本事?”當下解開衣衫,摩拳擦掌。戚繼光道:“你做什么?”王如龍奇道:“不是要較量嗎?”戚繼光道:“較量是真,卻不是一個對一個,你領十個弟兄,擺好陰陽陣。”

    王如龍一呆,驀地叫道:“什么?十一對一,還用陣法?”戚繼光道:“不錯。”王如龍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不行,這不公平。”戚繼光皺眉道:“你小子不知厲害,少說廢話,還不領命?”

    軍陣中議論紛紛,嗡嗡聲一片。王如龍瞪著陸漸,兩腮鼓起,驀地將頭一甩,大聲道:“戚大人,小的有個請求。”戚繼光將臉一板:“軍法如山,你敢違抗?”王如龍脖子梗起,說道:“您不答應,砍我腦袋便是。”戚繼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也罷,你有何條件,且說一說,若沒道理,瞧我砍不砍你腦袋。”

    王如龍指著陸漸道:“我要和他比氣力,他勝了我,我就帶兄弟和他打。”

    “比氣力?”戚繼光道,“怎么比法?”王如龍咧嘴笑道:“筑石塔,誰高誰贏。”此言一出,群聲嘩然,三千多人,盡都拍手鼓噪,紛紛叫道:“對,對,筑石塔,筑石塔。”千人同聲,勢如滾雷。

    戚繼光始料未及,微微皺眉,回望陸漸,陸漸尚未答話,谷縝已說道:“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陸漸本來不愿太露鋒芒,但谷縝如此一說,不便和他相左,只好點一點頭。

    王如龍脫光上衣,露出虯結肌肉,大步走到江邊,江水數百年侵蝕,將岸邊石崖切割破碎,石塊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者也有百斤左右。

    王如龍走到一塊比人還高的巨石前,一沉腰,沉喝一聲,巨石應聲被他扛了起來。軍中彩聲轟響,陸漸也是動容,尋思:“這巨石怕不有千斤上下,此人氣力好生了得!”

    王如龍走了七八步,將巨石穩穩放在岸邊,轉身又扛來一塊較小石塊,壘在巨石之上。一時間,來來去去,連壘三塊,三石相疊,筆直如塔,比王如龍雙手舉起還要高出兩尺。這時間,只見王如龍抱起一塊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馬步一沉,嘿地吐氣開聲,雙臂向上一抬,那塊巨石高高飛起,啪嗒一,擱在石塔頂端。

    “乖乖。”谷縝吐出舌頭。“這一下可不是天生的本事。”陸漸微微點頭,心道:“這位王將士內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學高手。”

    說話間,王如龍又抱來一塊巨石,向上一托,又將那石塊高高拋起,啪嗒一聲,疊在石塔之上。要知道,扛抱巨石,憑的或是本力,但將巨石拋在半空,一半憑的是氣力,另一半憑的則是腰胯胸腹的內力巧勁,更難得的是,石塊拋起后,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塔頂端,抑且方位輕重無一不巧。若不然,擱得偏了,石塊不穩,勢必滾落,拋得低了,必然碰著下方石塊,撞垮石塔。是以王如龍一抱一托看來輕易,谷縝、陸漸卻是行家,一眼就看出其中奧妙,心中不勝驚奇。

    一時間,只見王如龍不住托送巨石,將那石塔越壘越高,半晌工夫,已然高及四丈,筆直聳立。但石塔越高,托送石塊越發不易,稍有偏差,便有坍塌之患,是以王如龍所抱石塊越來越小,由四百來斤減為一百多斤,托送起來也更加吃力,漸漸汗如雨下,面色血紅,額上青筋賁張,突突直跳。

    第九塊巨石剛剛壘罷,王如龍腳底踉蹌,后退兩步,一跤坐倒,說道:“就這樣啦,我不成了。”眾人驚佩萬分,紛紛鼓掌喝彩。王如龍瞥著陸漸,意帶挑釁。戚繼光也望著陸漸,嘴里不言,眼里卻有擔憂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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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49:42 |只看該作者
.    陸漸不動聲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如龍兄石塊一用。”不待王如龍答話,默運大金剛神力,雙掌齊推,咔的一聲,墊底巨石急如彈丸,跳將出去,上方塔身猝然下沉,但卻不搖不晃,紋絲未動。

    這一下驚世駭俗,王如龍兩眼瞪圓,臉色大變,其他軍士更是目定口呆,偌大操場,落針可聞。

    喀的一聲,陸漸雙掌再推,墊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未動。一時間,只看陸漸搓骨牌也似,將下方巨石一一推走,那石塔由下而上,眼看見矮,最終九塊巨石分落九處,重新散開。

    “石塊借到。”陸漸說道,“小子獻拙,也來壘一座石塔。”當下抱起最小最輕的石塊擱在地上,再將次輕者壘在其上,之后石塊逐次加重,恰與王如龍相反,王如龍壘塔,石塊下重上輕,下大上小,十分穩當,陸漸卻是上重下輕,上大下小,直將王如龍所壘石塔顛倒過來。那塔越筑越高,伸臂不及,陸漸便用王如龍的法子,抱起巨石,托上塔頂,然而一塊大過一塊,一塊重過一塊,比起王如龍難了何止十倍。先前王如龍筑塔之時,每托上一塊巨石,眾將士便出聲喝彩,這時候卻是人人屏息,鴉雀無聲,望著巨石飛起,無不驚心動魄,喘不過氣來。

    陸漸將“大金剛神力”融會“天劫馭兵法”,神力巧勁無不登峰造極,此時巨石嵌合,絲絲入扣,既快且穩,層層疊高,不多時,陸漸雙臂一送,第九塊千斤巨石有如飛來山峰,騰起數丈,啪嗒一聲,沉沉壓在塔頂,整座石塔看起來就如一把倒立石錐,將墊底石塊深深壓入土里。這時間,眾將士才算還過神來,掌聲雷動。戚繼光走到陸漸身前,拉住他手,仔細打量半晌,笑道:“二弟,你這本事,真乃神人也。”

    陸漸面皮發燙,忙道:“哪里,說好了筑石塔,誰高誰贏,如今都是九塊,我不算贏,如龍兄也不算輸……”話沒說完,王如龍已跳起來,連啐兩口,叫道:“屁話屁話,我說誰高誰贏,那是下面大,上面小,正著壘塔,公子爺這么上面大,下面小的筑塔本事,我王如龍萬萬不及。”說罷磕頭便拜,陸漸忙將他扶住,說道:“如龍兄,你拜我作甚?”

    王如龍道:“公子爺你不知道。我小時候遇上過一個華山道士,他傳了我兩月功夫,后來有事離開。臨走時曾說,他這功夫叫做‘巨靈玄功’,出自玄門,只要用心修練,十年后必能力大無窮,罕有敵手,只不過,將來若是遇上會“大金剛神力”的傳人,千萬不可逞強,定要恭恭敬敬。公子爺如此了得,想比就是金剛傳人了。”

    陸漸聽得驚訝,點頭道:“不錯。”王如龍大喜過望,又要磕頭,卻被陸漸挽起,笑道“如龍兄,有話將來再說,軍令如山,我還是見識你的陰陽陣法吧。”

    王如龍精神一振,從人群里拖出一根長大毛竹,竹子上密密層層,布滿枝丫。另有兩名軍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與王如龍勢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軍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之后,各有兩支竹槍,一支镋鈀。陣勢以毛竹為首,左右展開,形如飛鳥展翅。

    谷縝一瞧。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戚繼光聽到,回頭道:“谷兄弟笑什么?”谷縝笑道:“這陣法威力不知如何,但這樣子么,真是不大好看。”戚繼光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凡事實用必不美觀,美觀則不實用,這陣法看著雖丑,卻很有用。”谷縝蹺起大拇指,贊道:“好個實用則不美觀,美觀則不實用,這兩句話,真是千古格言。”

    陸漸審視陣勢半晌,遲疑道:“大哥,這竹子……”戚繼光道:“這竹子正是從二弟那根竹子化來,遠守近攻,十分好用,是這陰陽陣的門戶,缺它不可。我給這大竹起了一個名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是掃帚之意。”

    “好名字。”谷縝拍手道:“就用這把如狼似虎的大掃帚,將那些倭寇盜賊一掃而光。”

    戚繼光含笑點頭,王如龍卻是不耐,高叫道:“公子爺,快挑一件兵器,大伙兒開打。”陸漸搖頭道:“我先不用兵器試試,看這陣法有多大威力。”

    換作旁人,王如龍必然當他拖大,陸漸這么說,他卻打心里覺得應該,尋思:“沒錯,用兵器的,那還是金剛傳人么?”當下問道:“戚大人,這一陣怎么算贏?”戚繼光笑道:“你打中陸兄弟便贏。”王如龍哈哈大笑,驀地大喝一聲,搖動狼筅,直扑陸漸。

    陸漸見兩根狼筅掃來,伸手欲撥,身下風聲忽起,卻是那兩名刀牌手滾地而來,揮刀橫斬自己雙腿。陸漸才知道狼筅凶猛,卻是虛招,為的竟是掩護刀牌手的偷襲,當即縱身躍起,雙腳齊出,踢向兩面盾牌,雙手一分,呼呼兩拳,將那狼筅撥開。

    驀地銳風扑面,兩杆長槍紅纓如血,翻起斗大槍花,分刺陸漸上下兩路。陸漸避開長槍,眼見狼筅用老,收回不及,當即縱身搶入兩根狼筅之間,不料刀牌手趁他閃避槍勢,早已縮回,盾牌前頂,擋住陸漸前進之勢,刀作劍用,從盾下探出,刺向陸漸胸口。陸漸受阻遇襲,屈指兩彈,奪奪兩聲,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疼痛如裂,若非陸漸手下留情,木刀必然脫手。

    陸漸情急間用上大金剛神力,心中暗叫慚愧,驀地眼前光閃,腳底風生,兩只鏜鈀上下攻來,陸漸向后一仰,雙腳蜷起,一個筋斗翻在半空,好勝之心陡起,沉喝一聲,雙拳左右送出,兩道凌厲勁風如山如城,向眾軍頭頂壓來。

    他本以為拳勁一出,眾人勢必難擋,故而出手之際,還留了一半功力,只想打倒眾人作罷,不料他方才跳起,王如龍喝一聲:“分。”陣勢忽變,以兩支狼筅為首分為兩隊,左右掠開,陸漸拳勁走空,擊中沙土,漫天揚塵。眾軍士閃避之際,卻已繞到陸漸兩側,狼筅、盾牌齊出,封住陸漸躲閃方位,四支尖槍則從竹枝間穿出,左右襲來。

    這一下變化凌厲,陸漸躲閃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馭兵法”,雙臂一圈,纏住四條長槍,方要奪下,忽見刀牌手進如疾風,翻滾上前。陸漸心念疾轉:“我若奪槍取勝,不能看出陣法優劣,但這一下逼得我使出‘天劫馭兵法’,當真厲害。”當下放開長槍,翻身閃開雙刀,不料狼筅、鏜鈀已然繞至身后,兩前兩后,犄角殺來。狼筅舞開,竹枝漫天,猶如長云下垂,堅城突起,陸漸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几被乘虛而入的鏜鈀掃著。

    一時間,旁人只見陸漸身法飄忽,如鬼如魅,動轉之際,令人不及轉念。“陰陽陣”几次將被擊破,不料那陣分合變化,一忽兒分為兩隊,一忽兒分為三隊,一忽兒正面橫沖,一忽兒分進合圍,筅以用牌,槍以救筅,短刀救長槍,鏜鈀則如刺客殺手,每每突出傷人,五種兵器攻守循環,奇正相生,每每于不可能處生出奇妙變化,避開陸漸的殺招,更生凌厲反擊。

    眾將士瞧得眼花繚亂,心中更是忐忑,既不愿陣法被破,又敬服陸漸神功,唯恐他被掃著,損了一世英風。故而眼望雙方攻守,心也隨之起伏不定,患得患失。

    戚繼光知道陸漸功夫了得,起初還怕苦心創出的陣勢被他輕易擊破,見此情形,真有不勝之喜,便在點將台上揮灑指點,與谷縝談論陣法,說道:“此陣的兵器有五般,長短有如陰陽,數目比擬五行,槍金,筅水、盾土、刀木、鏜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決不可破,用不得法,則如五行之相克,不攻自敗。這其中的生克變化,一言難盡。這五般兵器均為雙數,為的是驟遇強敵,可以中分為陰陽兩儀,一剛一柔,左右犄之,繼而應變三才,合而圍之,敵人陣腳聳動,則覷其虛弱,三才歸一,并而攻之。”

    谷縝點頭道:“陰陽三才五行之變,人人知道,但自古以來,活學活用的人卻沒几個。”說到這兒,他笑了笑,說道,“戚將軍,恕小子多嘴,這陣法雖好,名字卻不佳。”

    戚繼光一愣,道:“怎么不佳?”谷縝道:“陰陽二字太過籠統,不知道的人聽起來,還當戚兄是算命先生、畫符道士,豈不是天大誤會?”戚繼光不由大笑,說道:“那么你說取什么名字?”

    谷縝道:“我看此陣中分兩翼,開合不定,猶如飛禽展翅,乘風翱翔,不妨就以禽鳥命名,禽鳥之名,包含陰陽雌雄的有兩個,一是鳳凰,一是鴛鴦,將軍方才說了,美觀則不實用,實用則不美觀。鳳凰鳥中之王,毛羽華麗,此陣朴實無華,貴在實用,二者可謂不相干。依我之見,此陣就名鴛鴦陣,鳥雖平凡,情意卻很深長。”

    “好名!”戚繼光拍手道,“從今往后,這陣法就叫做鴛鴦陣吧。”

    說話間,陸漸已看出“鴛鴦陣”的優劣虛實,大舉反擊,“大金剛神力”施展,一拳一腳,勁力當空,軍士略被拂掃,便是足下踉蹌,搖晃不穩,忽聽咔嚓一聲,一根長槍被陸漸掃中,破空而出,戚繼光濃眉一揚,高叫道:“李同先,你隊東邊策應。”

    一個高大漢子沉聲答應,率本隊結成鴛鴦陣,逼近陸漸。兩支小鴛鴦陣左右穿插,奇正合變,立時化為一個大鴛鴦陣,五行輪回,虛實不定,陣法威力強了一倍。

    陣法變強,陸漸亦強,神力奔騰間,隱隱透出金剛法相,拳掌間更帶上“天劫馭兵法”,斗不多時,左手一圈一橫,將兩根狼筅絞在一處,倉促間無法分開。戚繼光見狀,再調一隊,親自指揮,一時間,只見三隊鴛鴦陣兩前一后,成三才之勢,一合一分,再變兩儀。

    陸漸越斗越覺心驚,但覺身周兵器影影綽綽,飄忽不定,數十般長短兵器備按五行,相應相生,與自己的“天劫馭兵法”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馭兵法”因為“補天劫手”,能將几十般兵器融合如一,當成一件兵器運用,眼下這些兵刃卻是憑借“鴛鴦陣”的奇妙變化,長短相應,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發揮意想不到的威力。

    陸漸不料這軍陣妙用至斯,一時間竟被那陣法圈住,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心頭一急,發出一聲長嘯,“大金剛神力”與“天劫馭兵法”同時運轉,轉身之際,奪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掃,逼開身周軍陣,長竹一搭,又奪下兩根狼筅,方要橫掃,刀牌手早已滾地殺來,陸漸待其將至,忽如長箭離弦,縱起兩丈,兩隊刀牌手收勢不及,撞在一起,咔嚓之聲不絕,木盾中刀,頓時粉碎。

    陸漸身在半空,六七根狼筅長槍或掃或刺,沖天而來,陸漸手中狼筅盤旋,下方狼筅、長槍均如鐵針向磁,被他吸走,唯有王如龍憑借神力,奪回狼筅,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陣旋風,勢要迫得陸漸不能落地。

    戚繼光見狀,正想再調人馬。陸漸忽將狼筅在王如龍筅端上一點,翻身飄落陣外,舉掌喝道:“大哥,夠了。”戚繼光聞言揮手,遣散諸軍,嘆道:“這陣法還是困不住你。”

    陸漸搖頭道:“這陣法已然十分厲害,只有兩個破綻,若能補齊,即使如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戚繼光道:“什么破綻?”陸漸道:“一是使狼筅的的軍士力氣不足,如龍兄之外,都是兩人一筅,進退變化不靈活,不能全然發揮狼筅威力。二是少了弓弩、火銃,若能在陣法中加入弓箭鳥銃,我方才身在半空,勢必成了靶子。就算僥幸擋開箭石,下方的狼筅長槍也應付不了。”

    戚繼光沉吟道:“氣力是天生的,勉強不得。”陸漸笑道:“大哥,氣力的事就交給我吧。”戚繼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轉身向眾軍士朗聲道:“這位陸兄弟自今日起,擔任我軍教頭,大家可都服了么?”軍士們對陸漸武藝十分佩服,聽得這話,不勝驚喜,齊聲答道:“服了,服了。”歡呼之聲,震天動地。

    當日,陸漸、谷縝各領其職。陸漸鑑于“三十二身相”并非人人能練,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險如夷,尋常軍士易出偏差,沉思良久,從“三十二身相”中變化六式:騎龍式、勾開式、架上式、閘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這六式姿態簡易,心法明了,既是鍛煉神力的內功,亦是攻守進退的招數。他想好招式,才從軍中挑力大之輩,一并傳授。狼筅本為“鴛鴦陣”之門戶,一切變化均因這件兵器展開,一旦由兩人一筅變成一人一筅,全陣攻守進退,越發凌厲。陸漸又以“天劫馭兵法”推演揣摩刀、盾、鏜鈀、長槍的招式,精簡變化,去蕪存菁,與狼筅六式相配合,至此,“鴛鴦陣”兩儀相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無破綻。

    陸漸出身寒苦,與眾軍士身世相近,性情相投。當下日夜住宿兵營,與士兵大鍋同食,大被同眠。眾軍士見他身為教頭竟不辭勞苦,與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無不努力習練武藝。

    如此專心練兵,與谷縝不免疏遠,這一日,陸漸偶爾想起,去看谷縝,不料帳中空無一人,詢問衛兵,才知谷縝這些日子不在營里。陸漸心中納罕,但軍務繁忙,轉頭工夫,又將此事放下。

    這日傍晚,陸漸正與戚繼光操練陣法,忽聽牛叫馬嘶,轉眼望去,營門前行來大隊牛馬。正覺奇怪,忽聽見一聲朗笑,一名白衣騎士越眾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縝。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隨后揮舞馬鞭,指點民夫卸下貨物。戚繼光上前查看,卻見貨物中盔甲兵器,無所不有,均是鍛鑄精良,寒光射人。戚繼光又驚又喜,審視之間,又見運輸隊伍陸續趕到,有的裝載糧草,有的馱運營帳,更有數百口龐大木箱,拆開看時,一排排盡是簇新鳥統、火藥鉛彈。

    戚繼光、陸漸瞧得眼花繚亂,只懷疑自己正在做夢,方要上前詢問谷縝,又聽見牛馬嘶叫,轉眼一瞧,但見數十輛牛馬大車,拖拽弗朗機火炮迤儷而來,那炮管烏黑油亮,令人望之膽寒。大車后還有數百匹駿馬,健壯高大,鞍轡俱全。

    谷縝御完貨物,方才下馬,笑吟吟走了過來,說道:“還有五十艘快艦,停在海邊,不能駛來。”戚繼光皺眉道:“谷老弟,這些……都是你買的么?”谷縝笑道:“是啊,夠不夠?”戚繼光道:“夠是夠了,但這些物事價值驚人,當日我不過給了你二百兩銀子,就算在生意場上周轉几百年……”谷縝笑道:“戚將軍,記得你我約法第一章么?”戚繼光道:“記得,你讓我不問銀錢來歷。但這么多的軍械糧草,匪夷所思,倘若不知來歷,戚某豈敢……”谷縝笑道:“約法兩章第二章,但凡買來,無不笑納。戚將軍可是答應過的。將軍以誠信治軍,豈可自食其言。”

    戚繼光方知谷縝事先料到今日,早已設下圈套,一時間當真無可奈何。但瞧這些軍心糧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裝一支無敵大軍,戚繼光心中一喜,便將疑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次日,谷縝在營外搭起一座茅屋,長住在內。自茅屋搭建之日起,便不斷有人拜訪,來的人均是富商打扮,排場極大,屋前雕車競駐,道上寶馬爭馳,金翠耀目,羅綺飄香,進出茅屋,絡繹不絕,相望于道,神祕萬分。

    戚繼光以下,營內官兵無不好奇,有人趁來客沒走,前往探看,卻見來客在旁,神色恭謹,谷縝坐在案邊,左手撥打算盤,右手書寫帳簿,口中說笑不禁,見到來人,還抬頭招呼,舉酒屬客,雖然一心數用,卻能面面俱圓,賓主盡歡。

    陸漸也覺奇怪,詢問谷縝,谷縝卻顧左右而言他,胡亂說笑。陸漸知他行事自有城府,既然不說,必有緣故,當下也不多問,一心協助戚繼光練兵。但自谷縝返回之后,軍械物資任由戚繼光調度,永無匱乏,自此之后,戚家軍兵甲火器、馬匹戰艦特精,不特冠絕江南,更是甲于天下。光陰荏苒,轉眼已至八月,這天士兵放假回家,營中冷清。三人恰好無事,谷縝邀戚、陸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說話。其時明月高懸,濤聲在耳,斷岸聳峙,層林蕭疏,三人喝得耳熱,說笑不離本行,論起兵法。谷縝說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不消說,用兵之要,首在資糧。楚漢交兵,漢高祖百戰百敗,始終不曾困絕,全部因為關中安定,蕭何轉運資糧,饋餉不絕,今日敗北,資糧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軍。項羽糧道卻為彭越、英布所斷,資糧匱乏,雖然百戰百勝,但垓下一敗,則永不復起也。”

    戚繼光連連擺手,說道:“谷老弟此言差矣,兵以義動,用兵之要,首在道義。聖人言:‘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資糧雖重,卻為利也。將士眼里若只有利,那么有利則戰,利盡則散。項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過殘滅,坑殺秦軍二十萬,盡失人心,故而一蹶不起,自刎了事。高祖約法三章,民心所向,故能屢敗屢起,終有天下。唯有仁義之師,方能由弱變強,先敗后勝。自古名將,戚某最服岳武穆,岳家軍‘餓死不擄掠,凍死不拆屋’,那是何等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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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中)


  谷縝道:“戚將軍這么說,若無資糧,難道要將士們拿著竹槍木棒、餓著肚子打仗?”

  戚繼光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況木棒竹槍?”

  谷縝大笑,問陸漸道:“你以為呢?”陸漸道:“我以為戚大哥說的對,唯有為天下百姓而戰,才能理直氣壯,心中無愧。”戚繼光拍手笑道:“說的好,好一個心中無愧。”

  談笑間,忽然見岸上一燈悠悠,飄忽而來,須臾便到近處,一個生硬的男子嗓音道:“谷少爺在么?”

  谷縝揚聲道:“誰找我?”那燈火猝然一亮,一時間,燃起十余支松脂火把,照得河岸形如白晝。三人定眼望去,只見河岸上左右兩隊跪著八名胡人,均是金發碧眼,赤裸上身,手足佩戴粗大金環,銀腰帶上鑲嵌紅綠寶石,在火光下閃閃發光。

  八人肩頭,扛著一座檀木步輦,輦上斜倚一名胡女,黑發如墨,肌膚勝雪,面上籠著輕紗,露出一雙碧藍眸子,嫵媚流蕩,勾魂奪魄,四周分立十多名隨從,也是胡人,手持火把,男女皆有。

  戚繼光與陸漸從未見過這么多的胡人,均感奇怪。谷縝卻似盡在意料之中,笑道:“各位找我,有何貴干?”輦上胡女瞧著他,好一陣目不轉睛。谷縝笑道:“美人兒,你這樣瞧我做什么?挑情人呢?還是相老公?”

  那胡女咯咯咯掩口直笑,半晌嘆道:“東財神果如傳言,少年輕狂,還生的一張俊臉,迷死人不償命呢。”

  谷縝莞爾道:“迷死了你,我可舍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輦,雙手捧著一個鑲滿寶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邊,說道:“我奉主人之命,請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靈翠峽一晤。”

  谷縝起身撐船,來到岸邊,接過匣子,瞧也不瞧,嘩啦一下丟在胡女腳前江中。胡女眼神大變,錯步后退,一時間,只聽得江水中嗤嗤有聲,似有細小銳物射出,片刻方盡,借著火光瞧去,那方江水已如墨染。

  戚繼光與陸漸均是變色,陸漸喝道:“好奸賊,這匣子里藏了暗器。”涌身欲上,谷縝卻將它攔住,笑道:“雕虫小技罷了,那婆娘也就這點出息。”

  那胡女強笑道:“主人聽說你擅長開鎖,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開匣子,既能取到請柬,又不觸動毒水機關,卻沒料到你竟想出這等法子。只可惜,這么一來,匣子里的請柬可就毀了。”

  “不會”谷縝微微一笑,“請柬若毀,那就不是你家主人了。”那金匣子經江水一淘,毒水散盡,露出本色。谷縝方要去撈,陸漸搶先一步,伸手撈起,但覺入手極沉,竟是純金,匣面雕刻人物鳥獸,惟妙惟肖,精巧絕倫。

  陸漸劫力所至,匣中情形已然盡知,轉向谷縝說:“匣中機關失效,再無古怪了。”谷縝笑道:“那是自然,那婆娘當真殺了我,可是一樁虧本買賣。”當下揭開匣子,只見其中躺著一方白金請柬,撥如蟬翼,上有數行血紅字跡,陸漸定睛一瞧,忽地倒吸一口涼氣,敢情這紅字竟是許多顆粒均勻的紅寶石鑲嵌而成,請見四周,各鑲一粒祖母綠,每一粒都環繞綺麗花紋,細微精妙,似透非透,也不知以何種法子雕成。

  僅這一匣一柬,已然價值連城。谷縝目光掃過請柬,笑道:“除了金銀,就是寶石,几年不見,那婆娘還是恁地俗氣。”說罷合上匣子,向那胡女道,“告訴你家主人,谷某按時抵達,不見不散。”

  那胡女笑道:“那么妾身告辭。”谷縝到:“不送。”胡女坐上步輦,八名胡人扛輦起身,隨其遠去,火把漸次熄滅,僅剩一點火光,搖曳不定,隱沒在冥冥夜色里。

  谷縝雖然不說,陸漸也已猜到几分,望著來人去遠,忍不住問道:“谷縝,那是西財神的信使么?”谷縝笑了笑,說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后路,沉不住氣啦。”

  陸漸奇道:“你怎么抄她后路?”谷縝道:“這還不簡單。那婆娘來我中土搗亂,我便去她西域搗亂。這兩個月里,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那婆娘損失不輕,不得已約我會面,做個了斷。”

  陸漸又驚又喜,恍然道:“無怪你這些日子總是會見富商,竟是為了這個。”谷縝微笑點頭。陸漸說道:“你既能在生意場上對付她,何必再去見她?”谷縝搖頭道:“她錢財吃虧,糧食卻在手里,方才請柬上說了,我若不去,她便燒個干淨,這女人說道做到,不是玩兒的。”說到這里,目視戚繼光,半帶笑意,“戚將軍,我軍能否開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繼光皺眉道,“若無朝廷聖旨,本軍決不能擅自離浙,調往外地。”谷縝笑道:“這個容易,我已經請了一道聖旨,這兩日也該到了。”戚繼光愕然片刻,笑道:“谷老弟說笑么?”谷縝笑笑,再不多說。

  次日上午,戚繼光練兵之時間,忽聽說胡宗憲自杭州派人帶人聖旨。戚繼光趕往大帳接旨,聖旨大意為,倭寇自閩北竄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陸不通,命戚繼光即日率義烏新軍弛往援江西,蕩平此寇。同時還有胡宗憲手諭,命戚軍火速赴援,不得羈留。

  戚繼光心中吃驚,送走傳令將官,將所接聖旨看了又看,璽印俱真,絕無虛偽。他思索片刻,派親兵請來陸漸、谷縝。二人入帳,戚繼光將聖旨手諭付與二人過目。陸漸也覺驚訝,谷縝卻只是微笑。戚繼光踱了几步。驀地嗆啷一聲拔出劍來,盯視谷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谷縝笑道:“我姓谷名縝,戚將軍不認得我了?”話音未落,眼前寒光閃過,劍尖抵住咽喉,寒氣刺骨,只聽戚繼光沉聲道:“元敬待友以誠,但絕不以奸邪為伍。”

  谷縝望著長劍,笑吟吟的,眼睛也不眨一下,戚繼光見他如此鎮定,亦覺遲疑,此時陸漸按下長劍,說道:“大哥,我以性命擔保,谷縝絕非奸邪之輩。”

  戚繼光冷道:“他若不是奸邪,豈能一介白身,左右朝廷,調動兵馬?”陸漸也覺不解,目視谷縝。谷縝拿起聖旨,笑嘆道:“戚將軍真是法眼如炬,不好糊弄,這聖旨么,的確是我費盡周折,花了三萬兩銀子,向皇帝身邊的司禮太監買來的。”

  “果然。”戚繼光面沉如水,“你到底有何逆謀,若不說個明白,今日大帳之中,必要血濺五步。”

  這一兄一弟陡然鬧翻,陸漸大皺其眉,說道:“谷縝,你到底如何謀划,都告訴戚大哥吧。”谷縝瞧他一眼,嘆道:“我之所以買來聖旨,乃是為了一件大事。只因要做成這一件事,非得保有三則,要么無以成功。”

  陸漸道:“你說哪三則?”谷縝扳指說道:“一則是敵國之富,二則是絕世神通,三則是素練精兵。財富有我,神童有陸漸,至于素練精兵非得戚大將軍手下這支新軍不可。”

  戚繼光將信將疑,說道:“這三則條件如此苛刻,到底是什么大事?”谷縝道:“陸漸,還是你說吧,眼下我說,戚將軍未必信得過我。”

  陸漸點點頭,將江南飢荒的緣由說了。戚繼光如聞天書,好不驚奇,但他深信陸漸,見他如此鄭重,心知此事必然不假,一時收好長劍,負手沉吟。谷縝又道:“敵國之富對付的是西財神,絕世神通對付的是對方高人,至于素練精兵,則是應付皖、贛、閩、粵四省寇匪。三者缺一不可。”

  戚繼光道:“若是真的,的確不可思議,但事關天下安危,元敬義不容辭。”目光一轉,注視谷縝道:“你行的事固然不算壞事,但行事的法子,卻很不對。”

  谷縝笑道:“我生平嗜好就是讓壞人做好事。人說狼子野心,養虎為患,我卻偏愛養虎蓄狼,利其貪欲,為我出力,這些司禮太監平素糊弄皇帝,無惡不作。這回多虧有我,不但得了銀子,還做了好事,積了陰德,一舉三得,利人利己。嘿嘿,又說到利了。戚兄是正人,行事道義為先,區區是商賈,凡事利字當頭,那是改不了了。”

  戚繼光本想趁機訓導這位小友,喻之以德,不料谷縝擅長詭辯,三言兩語,竟將他想好的說辭堵了回去,一時無可奈何,只得放棄說教之念,蹙眉苦笑。

  谷縝又道:“事貴隱祕,為防敵方知我計謀,我三人分開行走。我和陸漸先走,戚將軍率軍后行,我給戚將軍一幅行軍地圖,十五之前,務必趕到地圖標示之處,盡量晝伏夜行,不要大張旗鼓。”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幅地圖,交給戚繼光,戚繼光展開一瞧,乃是一幅江西地圖,上有朱紅色的行軍線路,皺眉瞧了一陣,說道:“二位放心,我整頓兵馬,准時趕到。”

  谷縝哈哈大笑,伸出手掌,戚繼光亦是一笑,與他雙掌互擊。

  (四十八、練兵完 待續 四十九、斗寶) 四十九、斗寶

  谷縝雷厲風行,安排已定,即日告別戚繼光,與陸漸打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隨行。風塵仆仆走了數日,進入江西,是日來到長江邊上,一艘畫舫已經等候。二人棄馬登舫,逆江上溯。舫中客廳、書房、臥室一應俱全,谷縝白日看書,入夜下棋喝酒,間或與陸漸憑欄眺望,指點兩岸風光,一派從容神氣。

  陸漸卻知谷縝性子奇特,越是面臨大敵,越是從容鎮定,反之亦然。故而這般從容自若,對手必定十分難纏,忍不住擔心道:“谷縝,這西財神究竟給你出了什么題目?”

  “老題目罷了。”谷縝笑道:“她約我在靈翠峽臨江斗寶,決定財神指環的歸宿。當年南海斗寶她輸給我,心里不服,如今新仇舊恨,正好一并清算。”

  陸漸道:“什么叫斗寶?”谷縝笑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誰寶貝更多更好。”陸漸道:“那你可有准備?”谷縝笑道:“有些准備,卻無太大把握。”眼看陸漸流露愁容,不由拍拍他肩,笑道:“大哥,這世上必勝的事本就不多,戚將軍說得好,兵以義動,道義為先,你我既為百姓出力,必得上天幫助。”陸漸精神為之一振,點頭道:“你說的是,我多慮了。”

  船行兩日,忽而改道,離開長江,轉入一條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對立,水道甚窄,僅容三艘畫舫并行。又行一日,忽見兩面青山,夾著一座山谷。

  轉舵之間,畫舫靠岸,谷縝、陸漸棄船登岸。只見谷中草木成陰,樹林中矗立一座樓台,木朽土落,凋敝已久。廟前一方空地,站立百余人,均是華服繡冠,商賈打扮。陸漸認得其中几人,如南京洪老爺,揚州丁淮楚均在其列。谷縝笑道:“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來為你引見。”與陸漸并肩上前,與眾人攀談。一到商人群里,谷縝如魚得水,拉拉這個,拍拍那個,與這個談兩句生意,又和那個說几聲笑話,談吐風流,顯露無遺,卓立人群,有如帝王。

  陸漸卻不慣這些應酬,略略接洽,便與眾劫奴立在一旁等候。站了片刻,忽見河上駛來一艘小船,烏蓬白礬,所過之處,碧水生暈,漣漪如皺,須臾到了岸邊,魚貫走出三名老人,二男一女,均是鶴發童顏,形容高古,有如畫中仙人。

  谷縝見了三人,越眾而出,拱手笑道:“三位前輩可好?”三老瞧他一眼,默默點頭,走到神廟前,盤膝坐下,谷縝笑道:“怎么?陶朱公沒來?”

  那老嫗嘆一口氣,說到:“他日前過世了。”谷縝一呆。流露惋惜之色,說道:“如此說來,今日裁判,只剩三人了?”另一名老翁道:“不然,聽說他臨死前將此事托付一人,不久便到。”說話間,又來一艘烏蓬小船,須臾抵岸,船中走出一個半百老者,面色蠟黃,如有病容,雙眉水平,有如一字。

  老者走到三老身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上,一名老翁接了看了,向那老者道:“你就是陶朱公說的計然先生么?”那老者一言不發,點了點頭。老翁道:“請坐請坐。”那老者仍不作聲,走到一旁,盤坐下來。

  陸漸問谷縝道:“這四位老人是誰?”谷縝到:“他們都是此次比試的裁判。從左數起,第一位是呂不韋,第二位是卓王孫,第三位是寡婦清,第四位本應是陶朱公,但他死了,由這位計然先生代替。”

  陸漸沉吟道:“呂不韋,陶朱公,這兩個名字仿佛聽過。”莫乙道:“陶朱公是春秋巨商,呂不韋是戰國奇商,但都死了兩千多年了。”陸漸驚道:“那這兩人怎么還叫這些名字?”

  谷縝見他吃驚神奇,不覺莞爾:“這四位老先生當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歸隱之后,不愿別人知道本名,故而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為號,卻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韋還魂。”至于卓王孫、寡婦清、計然先生,也都是古商人中的先賢,這几人借其名號,掩飾本來身份罷了。”

  此時忽聽寡婦清開口道:“東財神,西財神怎么還沒到?讓我老婆子等她,真是無理。”谷縝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若不做足排場,必不現身。”

  寡婦清冷哼一聲,望著谷縝,眼里透出一絲暖意,說道:“孩子,你有取勝的把握么?”谷縝笑道:“小子盡力而為。”卓王孫道:“你我都是華夏商人,此次比試,亦關乎我華夏商道的興衰。雖然如此,此次比試,我四人都會持法以平,不會有所偏向。”

  谷縝笑道:“那是當然。”這時間,忽聽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谷縝轉眼望去,只見上游一個黑衣人無舟無船,踏浪而來,來勢奇快,端的急如飛箭。

  陸漸見此情形,亦是動容,以他的神通,雖能水火不侵,但無論怎的,也不能這般踩踏波濤,如履平地,更奇的是,這黑衣人從頭至尾,均未動過。

  黑衣人須臾逼近,眾人方才看清,他腳下踩著一根細長竹枝。陸漸不覺恍然,明白來人不過借竹枝浮力,順水逐流而來,雖然如此,若無極高輕功,又深諳水流之性,決計不能如此飄行。況且此地流水平緩,此人來得如此快法,仍然不合常理。

  正覺不解,黑衣人縱身離開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細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黑衣人左腳點中,身如飛鳥,飄然落在岸上。只見他容貌冷峻,面白無須,身披一件羽氅,盡是烏鴉羽毛綴成,漆黑發亮。

  黑氅男子目光如冷電掃過眾人,然后從袖里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在空中散成無數焰火,星星點點,絢麗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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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1:50:39 |只看該作者
.  打出響箭,黑氅男子負手傲立,他體格瘦削勻稱,站在那兒,有如一只獨立烏鶴,孤傲絕倫。

  不多時,便聽鼓樂聲響,激揚悅耳,卻不是中土韻律。隨那音樂,河口轉過一艘巨艦,艦寬塞滿河道,艦長不可計量。艦體鍍金,映著日光,金碧輝煌,形如一輪朝陽從天而降,落在河里,將滿河碧水也染成金色。船首雕刻一頭怪獸,與中土傳說中的應龍近似,面目卻要猙獰許多,頸長腹大,背脊骨刺嶙峋,蝙蝠也似的雙翅舒展開來,與那艦身一般寬大。

  怪獸頭頂上,影影綽綽站立一人,體態窈窕婀娜,金發隨著河風飛舞不定,分明就是一個女子。

  谷中的人目光均被那巨艦攝住了,目定口呆。谷縝忽地笑道:“陸漸,你知道那艦首的怪獸是什么么?”陸漸搖頭道:“我不知道,但這樣子好不凶惡。”谷縝嘆道:“這就是西方傳說中的魔龍,乃是大惡魔幻化,貪婪惡毒,吞噬一切,連日月星辰也不放過。”

  陸漸心頭微動,轉頭望去,但見谷縝目視巨艦,若有所思。陸漸再掉頭時,忽見魔龍頭上的金發女郎已然不見,巨艦順流而下,停在河心,并不靠岸,嘎啦啦一陣響,艦身上露出一道圓月形的門戶,徐徐吐出一道鍍金長橋,仿佛一道長虹,連接艦船河岸。

  樂聲更響,一行男女從圓門之中漫步而出,前方是四名女郎,衣衫艷麗,臉戴輕紗,衣衫面紗均與如云長發同色,分別為黑、紅、金、褐,體態曼妙無比,撩人遐想。女郎身后,十六名胡人男子扛著一座純金大轎,轎上雕滿精巧花紋,轎門前垂挂瑩白珠帘,帘上珍珠大如龍眼,顆粒均勻,散發瑩白微光。轎子之后則是數十名俊美男女,彈琴吹笛。

  岸上眾人見此排場,均是驚嘆。谷縝笑道:“可惜葉老梵沒來,若是看見這般排場,羞也羞死了。”陸漸心中不勝反感,唔了一聲,皺眉不語。

  金轎落地,導前四女分列轎側,裙裾當風,飄渺若飛。

  谷縝踏上一步,笑道:“艾伊絲,久違了。”轎內一個清軟的聲音道:“我不想跟你閑話,早些比過,拿了財神指環,我還要趕著回去。”

  谷縝笑道:“比試之前,我有個條件。”艾伊絲道:“什么條件?”谷縝道:“你若輸了,須將所有的糧食交給我,并且開放水陸關卡,准允糧食進入江南。”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搜集糧食是市府師父的意思,你跟我搗蛋,就是反對師父,我沒找你算賬,已是便宜你了,你竟然還敢惹我?好啊,既然來了,我便跟你賭一賭。”

  谷縝道:“賭什么?”艾伊絲道:“不算財神指環,今日你勝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勝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以為如何?”谷縝笑道:“包括糧食?”艾伊絲道:“當然。”谷縝笑道:“妙極,妙極。”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妙什么?你可想清楚了,你若輸了,連你本人都要歸我處置。”谷縝笑道:“你還不是一樣?只可惜,我對你本人卻沒興趣。”艾伊絲怒道:“臭谷縝,你說什么?”谷縝笑道:“我說的是,你若輸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金轎中一時沉默下來,珠帘顫抖,隱隱傳來細微喘息,過了半晌,艾伊絲徐徐說道:“谷縝,你當心些,落在我的手里,我一定閹了你,叫你連男人也做不成。”她聲音清軟如故,說的話確實額度無比,在場中土商人,無不大皺其眉。

  陸漸心中氣惱,方要上前,,谷縝卻一伸手,將他攔住,笑嘻嘻地道:“別光說嘴,先比什么?”

  艾伊絲道:“先比美人。”

  話音方落,四名蒙面女子齊步上前,纖纖素手,摘下如煙輕紗。

  霎時間,靈翠谷中數百道目光被那四張面孔牢牢吸住,不忍挪動半分。那四女均是生的玉艷花嬌,窈窕萬分,不僅容貌奇美,抑且修頸窄肩,細腰丰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發眼眸顏色不同,容貌身段十分肖似,宛如一母同胞,俏立當場,囊括天下秀色。在場的商人多是色中餓鬼,異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絕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點化如此奇跡。

  谷縝拍手笑道:“妙極,四位妹子生得這么好看,敢問芳名?”

  四女見問,落落大方,毫無窘態,黑發美人笑道:“東財神要聽中國名兒,還是西洋名兒?”谷縝認出她就是那日東陽江邊送請柬的女子,不覺笑道:“小子孤陋,還是聽中國名兒吧。”黑發美人輕綻紅唇,微露貝齒,輕笑道:“小女蘭幽。”谷縝笑道:“好個空谷幽蘭。”紅發美人亦淡淡道:“小女青娥。”她聲音柔媚動人,谷縝不覺道:“秦青謳歌,韓娥繞梁,都不及姑娘聲韻之美。”紅發美人深深看他一眼,雙頰泛起一抹羞紅。

  金發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縝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發美人道:“小女名素。”谷縝笑道:“素女多情,妙極妙極。”

  蘭幽儼然四女之首,咯咯笑道:“東財神,我們姐妹有一個把戲,請你品評品評。”谷縝笑道:“你們不耍把戲,已經迷死人了,再耍把戲,還不把人迷死?”蘭幽微感愕然,笑道:“這有什么兩樣?”谷縝笑道:“沒有什么兩樣。”蘭幽一愣,笑道:“東財神說話真是好玩。”

  艾伊絲冷哼一聲,說到:“蘭幽,你太老實,不知道這小狗肚里的彎曲。他這話說的是你們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聞言,均有惱色,谷縝笑道:“艾伊絲,我肚里的彎曲不如你嘴里的彎曲,你這條舌頭不但會拐彎,而且能分叉。”艾伊絲道:“你罵我是蛇么?”谷縝笑道:“笑話,蛇哪毒得過你?”

  艾伊絲一時默然,珍珠帘卻是瑟瑟發抖,忽聽她哼了一聲,說道:“行了。”

  蘭幽聞聲,身形妙轉,一股奇特幽香,頓時彌漫山谷。胡人少年弄弦吹管,樂聲悠揚,伴隨絲竹,青娥口中發出細細歌聲,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清美無比,余音繞梁,混不似來自人間,而似來自仙闕。

  歌聲中,四女腳下騰起乳白煙氣,如云似霧,半遮半掩,襯得四女飄飄如仙,不似身處塵世。眾人方自驚疑,樂聲忽起,柔媚多情,轉折之際,煙霧中火光一閃,璀璨焰火騰地而起,霎時俊彩星馳,金銀云流,般般火樹,滿天噴灑,將四名女子遮蓋無遺。

  人群中驚呼四起,生恐火星流焰傷著美人。不料那云煙火星一瞬綻放,一霎湮滅,奇香氤氳,彌漫山谷,倏爾焰火散去,隱隱露出四女輪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換,一剎那工夫,四人已換了一身奇裝異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若隱若現,與流光爭輝,同煙云競彩。

  眾人目眩神迷,几疑身在夢境,這時輕輕一聲爆鳴,火光再閃,銀白焰火如百鳥朝鳳,明滅之間,簇擁四名佳人,四人轉身之際,妙姿頓改,衣裙又換,煙云籠罩中,竟不知何時換成,但見長裙冉冉,飛如流云,裙衫質地明如水晶,銀光照射下,曼妙胴體,隱隱可見。

  樂聲悠悠,焰光變幻,每變一次,女子衣衫姿態也隨之幻化,要么飛揚不拘,要么含羞帶怯,要么明麗照人,要么幽艷天然,千嬌百媚,妙態紛呈,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畢,眾女在焰火之中已然變化百種妙姿,換了數十身奇麗衣裙,衣裙制式無不精巧,與美人神姿、焰火噴涌、樂聲起伏絲絲入扣,渾然天成。

  樂聲漸高,煙光轉淡,俄爾那樂聲高到了極處,竭力一揚,戛然而止。峽谷中一時寂靜無聲,人人沉浸在方才的美人妙態之中,沉潛回味,難以自拔。這時間,忽聽得“啪啪啪”擊掌之聲,雖然稀落,此時此地。曲盡煙消,焰火亦同時散盡,四名女子復又悄然而立,輕紗依舊,衣裙如故,隨著淡淡和風飄揚不定,眾人瞧在眼里,只覺方才的妙態笙歌、絕色繁華恍如南柯一夢,竟似從來沒有發生過。

  峽谷中一時寂靜無聲,人人沉浸在方才的美人妙態之中,沉潛回味,難以自拔。這時間,忽聽得“啪啪啪”擊掌之聲,雖然稀落,此時此地,卻是分外清晰。

  眾人轉眼望去,卻是那計然先生,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拍手。呂不韋亦點頭道:“了不起,了不起。艾伊絲,這美人尋一個都難,你找來四人,真是神奇,至于這焰火舞蹈也別有趣味,讓人耳目一新。”

  卓王孫道:“這四女相貌如此相似,難道是孿生姐妹?”寡婦請搖頭道:“若是孿生姐妹,頭發眼睛的顏色必然一樣,艾伊絲,這四人你是怎么找來的?”

  艾伊絲咯咯笑道:“我怎么找來的你不用管,怎么,還能入你法眼么?”她口氣跋扈,寡婦清聽得微微皺眉,艾伊絲心中得意,又笑了兩聲,說道:“谷縝,你以為如何?”

  谷縝笑道:“有一樣不好。”艾伊絲道:“什么?”谷縝道:“四位姑娘衣服換得太快,真是遺憾。”此言一出,大合眾商人心意,這些人多是俗人,當即紛紛叫道:“是啊,是啊。”“不錯,不錯。”

  “下流。”艾伊絲怒哼道:“姓谷的,你的美人呢?”

  谷縝道:“我的美人眼下不在。”艾伊絲到:“哪有這種道理,來比美人,美人竟然不在?”谷縝道:“是啊,才不久她與我鬧了別扭,不知逃到哪去了。”

  艾伊絲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過我,就想混賴?”谷縝笑道:“天地良心,我哪里混賴了?我那位美人可是舉世無雙,別說你這四個美人,就是四十個,四百個美人加起來,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頭的。”

  “胡吹大氣。”艾伊絲冷哼一聲,“她叫什么名字?”谷縝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綽號傻魚兒,別號母老虎,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里,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誰也比不上的。”

  “胡說八道。”艾伊絲怒道:“有種的叫她來比。”谷縝笑道:“不是說鬧別扭了么?她不來,我也無法,這樣吧,有道是‘遠來是客’,你不遠萬里而來,我讓你這一局,算是送你一件大禮。”

  艾伊絲哭笑不得,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中土諸商見谷縝一派鎮定,只當他必有高招,個個翹首以待,不料等了半晌,等來如此結果,頓時好生失望。四名評判也是各各驚奇,寡婦清道:“東財神,你想明白,斗寶五局,一局也輸不得。”

  谷縝微微一笑,淡然道:“清姥姥,我想明白了,我媳婦兒沒來,這一局不比也罷。”四名評判面面相對,均露錯愕之色,卓王孫沉聲道:“東財神,口說無憑。你說施姑娘美貌無比,我們未曾瞧過,不能定奪。這一局,我判西財神勝。”說罷舉起左手,呂不韋、計然先生也舉左手,寡婦清卻舉右手。呂不韋怪道:“清姥姥,你這是何故?”

  寡婦清嘆了口氣,幽幽說道:“天下男子多半負心薄幸,貪戀美色,見一個愛一個,教女子傷心。谷縝專一于情,認為所愛之人為天下最美,為此寧可輸掉性命攸關的賭局,如此情意,豈不叫世間男子汗顏么?沖他這份心意,無論輸贏,我都要舉右手的。”

  谷縝笑道:“多謝。”艾伊絲見他笑臉,卻是氣得七竅生煙,心里暗罵:“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頂,無恥已極。”原來谷縝此舉看來荒唐,影響實則深遠,此番斗寶,除了寶物好壞,便瞧四位評判的心意,寡婦清當年也為情所傷,最恨負心薄幸之輩,敬重情思專一之人。谷縝看似不比勝負,一番說辭卻將她深深打動,盡得老婦人歡心,后面四局,這老嫗必然有所偏向。艾伊絲費盡心思,找來這四位絕世佳麗,演出這“火云麗影”的妙相,別說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場,論及體態容貌神韻之美,也是大為不及,這一局艾伊絲可以說勝券在握,不料谷縝雖然輸掉此局,卻憑著几句空話,換來一張旱澇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互相抵消了。

  這些微妙關系,場上人群雖眾多,也只有寥寥數人能夠領會。沉寂時許,呂不韋宣布道:“美人局三比一,西財神勝。”話音方落,胡人群里發出一陣歡呼,樂伎也奏起曲子,韻律歡快流暢,盡顯心中喜悅。

  卓王孫招手示意眾人安靜,面向谷縝與艾伊絲道:“下一局比什么?”艾伊絲沒答話,谷縝已笑道:“我中華錦繡之國,即在我國斗寶,美人比過,就該賭賽錦緞了。”卓王孫點頭道:“說得是,西財神以為如何?”艾伊絲冷笑一聲,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這一局么?哼,瞧你狗急跳牆,還有什么能耐?”當下揚聲道:“好,就賽錦緞。”

  谷縝攤出手來,笑道:“趙守真。”身后商賈手捧一只玉匣,應聲上前,正是那桐城首富趙守真。谷縝展開玉匣,捧出薄薄一疊綢緞,谷、趙二人各持一端,輕輕展開,那錦緞長數丈,寬數尺,質地細如蛛絲、薄如蟬翼,上面連錦繡滿鮮花云霞,花瓣片片如生,經明媚天光一照,花間露水晶瑩剔透,宛然在花瓣上輕輕滾動,花朵四周紅霞如燒,紫氣紛紜,仿佛美人醉靨,明媚動人。

  這幅錦緞質地之輕薄,花紋之細膩,均是世間所無,場上眾人均是屏息,生恐一時不慎,呼出一口大氣,便將緞子吹得破了。谷縝伸出五指,撫過如水緞面,笑道:“這緞子名叫‘天孫錦’,是唐末五代之時,一位織錦名匠以野蠶絲夾雜南海異種蛛絲,花費三十年光陰織成,長五丈,寬四尺,柔韌難斷,輕重卻不過半兩。為織這幅錦緞,那位匠人几乎耗盡畢生心血,成功之日,竟然嘔血而死,大家看,這錦上花朵無不鮮艷,惟獨這里有一朵黑牡丹……”眾人順著他指點瞧去,果然右下角一朵牡丹蓓蕾,黑中透紫,處在姹紫嫣紅之中,分外顯眼。谷縝嘆了口氣,說道:“聽說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輩匠人心血所化,故而這‘天孫錦’又名‘嘔血錦’,自古錦緞,無一能及。”說罷將“天孫錦”在日光下輕輕轉動,隨他轉動,錦上花色、霞光均生變化,忽地有人驚道:“哎呀,這黑牡丹能開。”

  眾人聞聲驚詫,定睛望去,果然那朵黑牡丹竟隨日光變強,徐徐綻開,吐出青綠花蕊,谷縝再轉,黑牡丹所承日光減弱,復又慢慢合攏,直至回復舊觀,變成一朵花蕊。

  一時間,驚呼之聲久久不絕,眾胡人也無不流露驚嘆艷羨,交頭接耳。四名評判沉默半晌,呂不韋嘆道:“久聞‘天孫錦’之名,本以為時過數百年,早已朽壞亡失,不料上蒼庇佑,竟然還在人間。今日看來,不虧為我中華至寶、絕代奇珍。東財神,古物易毀難得,你還是快快收好吧。”中土商人聽的此話,無不面露喜色,谷縝一笑,將“天孫錦”疊好,收入匣中,舉目望去,卻見眾胡人雖然神色好奇,卻無半點懼色,谷縝不禁心頭一沉:“這群人見了‘天孫錦’的神妙,還能如此鎮定自若,莫非……那婆娘還有更厲害的后著?”

  思索間,忽聽艾伊絲冷笑一聲,說到:“就這個么?我還當是多么了不起的寶貝呢。”眾人聞言,均是色變,谷縝笑道:“這么說你的寶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絲冷哼了一聲,說到:“那是自然,拿出來。”

  話音方落,兩名胡人越眾而出,懷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紅藍火焰騰起,一股淡淡幽香彌漫開來,令人心爽神逸,思慮一空。原來那木炭竟是沉香木所制,一經燃燒,便有香氣,但眾人又覺奇怪,既是比試錦緞,為何要燃篝火。正想著,只見金發美人娟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與她金色秀發一般,金光流蕩,上下輝映。

  展開金匣,娟姑娘取出一幅雪白錦緞,與素姑娘各牽一頭,徐徐展開,足有十丈,五尺寬窄,通體素白如雪,不染一塵,似有淡淡流光在錦上浮動,除此之外,再無特別之處。

  人群中響起嗡嗡議論,眾人均不料艾伊絲大言炎炎,結果卻捧出一面尋常白絹,一時頗為不解,惟獨谷縝凝視那白絹,烏黑長眉微微皺起。

  蘭幽手持一只水晶碗,移前一步,將碗中明黃液體潑向白絹,敢情盡是黃油。白絹捧出,已然出人意料,此時更為油脂所污,一時間群情嘩然,中土商人之中響起低低譏笑之聲。

  就在這時,娟、素二女微微躬身,將那白絹送入篝火,一分一分經過火焰,油脂入火,燃燒起來,不料那白絹經過如此焚燒,不僅毫無傷損,色澤竟不稍變。

  眾商人吃驚不已,紛紛議論,有人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搖頭道:“火浣布我見過,這白絹是細絲織成的,分明是緞子,不能算‘布’!”

  陸漸見那白絹入火不燃,已覺驚奇,聽到議論,忍不住問道:“谷縝,什么叫‘火浣布’?”谷縝注視那白絹,神思不屬,隨口答道:“那是從岩石中抽出的一種細線,紡織成布,入火不燃,別名‘石棉’。過去有人將石棉布做成袍子,在宴會上故意弄臟,然后丟入火里,袍上的穢物盡被燒掉,袍子卻是鮮亮如初,仿佛洗過一般。別的布料都是水洗,這布卻是火洗,故而又稱‘火浣布’。”

  陸漸聽得嘖嘖稱奇:“這白絹也是火浣布么?”谷縝微微搖頭,道:“不是。”陸漸道:“那是什么?”谷縝微微冷笑:“這東西的來歷我大約猜到,卻沒料到那婆娘神通廣大,真能找到。”

  說話間,白絹上油脂燒盡,從篝火中取出,鮮亮如新,猶勝燃燒之前,絹上光澤流動,越發耀眼。二女手持白絹,來到岸邊,侵入江水,白絹新被火燒,雖不曾壞,卻甚熾熱,新一入水,水面頓時騰起淡淡白氣。

  待到白氣散盡,二女仍不提起白絹,任其在水中浸泡良久,方才提起,冉冉送到四位評判之前。四位評判均是神色鄭重,撫摸白絹,不料雙手與那白絹一碰,均露出詫色,原來白絹在水中浸泡良久,此時入手卻只是涼而不沁,干爽已極,殊無濕意,仿佛從頭至尾都不曾在水中浸過。四人發覺此事,無不驚訝,寡婦清道:“這匹白絹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難道真是那件東西……”

  呂不韋亦皺眉道:“那東西傳說多年,難道真有其物?”計然先生冷冷道:“錯不了,這匹白絹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錯斷之紋,正是傳說中冰蠶絲織成的‘玄冰紈’。”

  卓王孫吃驚道:“冰蠶深藏雪山無人之境,與冰雪同色,以雪蓮為食,十年方能長成,得一條難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蠶絲不足一錢,這幅白絹重達數斤,要多少冰蠶吐絲,才能織成?”計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能顯出‘玄冰紈’的寶貴?”

  其他三人均是點頭,寡婦清嘆道:“無怪這緞子全是素白。冰蠶絲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無法附著,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其實這人世間最妙的色彩莫過于本色,玄冰紈以本色為色,冰清玉潔,正合大道。”呂不韋亦點頭道:“不只如此,這緞子做成衣衫,冬暖夏涼,任是何等酷暑嚴寒,一件單衣便能足夠。”

  說到這里,他轉過頭去,與卓王孫交頭接耳,商議時許,說道:“‘天孫緞’固是稀世奇珍,但終是凡間之物,‘玄冰紈’為千萬冰蠶精魂所化,實乃天生神物。我與呂兄商議過了……”說罷,卓,呂二人同時舉起左手,計然先生亦舉左手,寡婦清面露遲疑,看了谷縝一眼,忽地嘆了一口氣,也將左手舉起。呂不韋道:“四比零,錦繡局,西財神勝。”此言一出,中土商人一片嘩然。艾伊絲卻是咯咯大笑,媚聲道:“不韋前輩,‘玄冰紈’的妙處你還少說了一樣呢。”呂不韋道:“什么妙處?”

  艾伊絲道:“這段子不僅風寒暑熱不入,對陳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輩向來腿有寒疾,行走不便,這幅‘玄冰紈’就送給你好啦。”

  呂不韋一愣,正要回絕,艾伊絲已搶著說道:“我這么做可不是行賄,只為您身子著想,前輩若不愿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當做被子蓋上兩月,寒疾自然痊愈。至于后面的競賽么,前輩大可以秉公執法,不要為了此事敗壞規矩,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勝過這姓谷的小狗。”

  呂不韋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大起大落,將富貴看的十分淡泊,唯獨左腿寒疾經年不愈,屢治無功,每到冬天,酸痛入骨,是他心頭之患,自想這“玄冰紈”若真如艾伊絲所說,數月可愈,豈非大妙?想到這里,雖沒有持法偏頗之念,也對艾伊絲生出莫大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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