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岳手一放,也不顧他死活,便自轉身,一元居士胡剛強邀他同往三元客棧一敘,他慨然應允,同著一元居士胡剛父女兩人步入三元客棧。火眼金蛛林蒙由其手下,失去兩耳的彪形大漢攙著走出,圍觀群眾一哄而散。此事登時傳遍了九城,俗話說防口如防川,一點都不錯。
雪是停了,朔風也逐漸地轉弱,天色尚是肜雲密佈,灰濛濛地一片,氣溫反較降雪時為低,寒氣凜冽,呵氣成雲,滴水成冰,街上行人還自喧嚷,每人禁不住均向三元老棧門內投望一瞥。一元居士胡剛等三人,走進內室坑上落座,坑內熱火熊熊,一至如春,命店伙叫來幾樣酒和萊,邊酌邊談。
謝雲岳發現衡山派雁回老人始終不見,不禁問起,一元居士胡剛撫鬚笑道:「雁回老友昨晚趕返三湘去了,聽說這次泰山大會,衡山雖不在九大門派之內;但維持武林正義,衡山派理該稍盡綿力,他想趁著這一個多月時光,與掌門人督促門下,將衡山兩儀劍學操練純熟,以期泰山會中不受人輕視。」
說著一頓,目光炯迥凝視了謝雲岳一瞥,正色道:「老弟,到目前為止,老朽自稱見多識廣,仍然瞧不出老弟師承來歷,只覺老弟無論機智才華,都屬超人一等,無限敬仰,心知老弟掩藏本來面目,必有難言之隱,但老朽自信守口如瓶,必不致洩漏,不知可否見告?」
一元居士胡剛昔年名動江湖,三上崑崙後,威名借甚,身蘊武學更稱包羅萬象,賦性極強,難得有人能得他稱許青睞,屠龍居士蔣太虛與他相交莫逆,情如兄弟,但行起事來,仍各行各素,互相不加聞問,所以武林知交寥寥可數,但他眼皮最雜,各門各派驚奇武學都見識過,不想二十年重履江湖,乍見謝雲岳手法之神詭,前所未見,大為折服,不禁一反常情,遂而動問。
謝雲岳聞一元居士胡剛動問,不禁心內作難,沉吟一刻慨然答道:「晚輩不敢欺瞞,一身所學泰半授之先父,所餘得之一高僧,只因身負家仇,不得不掩飾本來面目。」
一元居士胡剛不覺動容,因他實在意料不及謝雲岳精奇武學,還是得之其父,只不知那高僧是何許人,他深知天下武學之精深博大,無過於少林寺,只是少林技繁學雜,有生之年,難得貫通,是以少林門中極難舉出一出類撥萃之人,其他門派。專攻一技,自有奇異突出之長,但武學源流同出一宗,說起來無多大差異,只在個人造詣精簡如何,不過謝雲岳手法,實超出武學領域之外,不禁大為驚異。
要知謝雲岳這「軒轅十八解」是上古絕學,不要說是一元居士胡剛不知其來歷,甚至千百年前武學開派宗師亦為之茫然。
一元居士胡剛問道:「那麼老弟尊姓?」
謝雲岳微笑答道:「不敢,晚輩姓謝。」
一元居士胡剛哦了一聲,仍猜不出他是何人之後,皆因胡剛隱世二十年,對外事概不加聞問,追魂判謝文被害之事,他絲毫不知,何況他也不識,原因他與謝文個性類似,兩人具是緋介嫉惡,又都神龍隱現無常,是以不知。
坐在一旁的胡若蘭,兩道秋波未離開謝雲岳臉上,此刻,小嘴一撅,嗔道:「爹,他在室內還要戴上這個勞什子面具,是不是怕我們瞧見嘛。」
一元居士胡剛微微地一笑,而後目光凝向望有謝雲岳似在請求。謝雲岳心知不能推脫,遂揭下面具。胡若蘭星眸一亮,不覺紅雲上頰,芳心卜卜亂跳,暗暗想道:「好俊俏的美男子。」禁不住秋波含情,癡癡望著謝雲岳。
謝雲岳心中猛然一惕,面具又倏地套上,他知情孽不可再種,引起情天難補,恨海難填,自誤誤人莫此為甚,自謝雲岳雪地中施救婉蘭姑娘起,聽得她這般淒婉哀怨地喚叫,這種心念,開始在他心田中已生了根。
一元居士胡剛見狀,暗暗地歎了一口氣,原因是他心思縝密,察微知著,深知男女情愛之發生、往往都是一見鍾情的,今見愛女神情,便知她深深愛上了這位少年,然而謝雲岳似乎並不愛其女,須知男女相悅,男的方面多採取主動,但事實卻相反,不過自己愛女天生麗質,美若西施,鐵石人也要動心,未必謝雲岳就是魯男子,想至此處,即已料出謝雲岳必然有了心中人,否則,不會如此。
謝雲岳不願一元居士胡剛此時提出尷尬問詞,心中一動,笑道:「宮門二傑此時忍氣退回,心中必然不忿,據晚輩看法,他們還會捲土重來。」
胡剛詫道:「謝老弟何以見得?」
謝雲岳微笑道:「宮門二傑以他們個性,方才便沒有如此善了,只以他們憂心火灼,子女全被人掠去,怎麼不急於尋覓。」一元居士胡剛驚問他怎麼知道,謝雲岳遂把玉泉山頂一幕詳細說出,只瞞了自己戲弄黑衣玄女殷玄薇,及園中遇乾隆皇帝這兩段事。
胡剛聽到黑衣玄女重出苗嶺,不禁動容,忽然撫髯呵呵大笑道:「老弟,你知道老朽出身麼?」
謝雲岳搖首表示不知,只聽一元居士接著說下去:「普大之下,恐難有一人知得老朽來歷,即是老朽生平知交屠龍居士蔣太虛也未必知道。」說著,又是一笑,道:「老朽就是百十年前,號稱武林一隱的祁連異叟門下,家師從未露面江湖,只有力敗苗嶺雙妖這事,一時威震神州,名動天下,可惜餘生也晚,不及見到此一風雲搏鬥殊死之爭的偉大場面,引為憾事,家師常談起當年,曾發下宏願,督必除掉苗嶺雙妖,後見雙妖一身武功不凡,不禁動下了憐才之念,手下緩得一緩,終被逸去,不想留下一個禍胎。」
胡若蘭姑娘嫣然一笑,掠著鬢髮道:「爹,怎麼沒聽見你說過麼?」
一元居士胡剛呵呵大笑,道:「說給你聽,你也不知道,女孩兒家要知道這些事做什麼?」
胡若蘭噘著小嘴,道:「謝大哥,你看爹有多老氣橫秋嘛。」謝雲岳為之一笑,胡剛今天老興弭濃,說出當年武林見聞,胡若蘭聽得津津有味。
謝雲岳在胡剛說話時,心內暗暗思索,始終想不出宮門二傑子女為何人掠去,不過他那盟兄乾坤手雷嘯天機智百出,到有此可能,但以他一人之力,怎麼能成功,除非他手腕通天,假如是他做得,那是一種奇跡。忽然門外有人敲了幾下門,胡剛喝道:「誰!?進來。」
木門飄飄地推開了,探入了一個面目燻黑十二三歲的小童,囁嚅著問道:「請問有沒有姓謝的大俠在內?」神情十分詭秘。
謝雲岳不覺起疑,微笑道:「我就是,小朋友有何事找謝某?」
小童見一元居士父女在旁,抿了抿嘴,道:「謝大俠可否借過一步?小的有下情回稟。」
謝雲岳遂與小童步出門外轉在院角,小童低聲道:「謝大俠可有丐門信符嗎?可否與小的一瞧?」謝雲岳見他要瞧丐門信符,心知不是蒼璽派來,就是奉雷嘯天之命,遂取出紫銅符令與視。
小董神情一凜,立時從懷中取出一信,遞交謝雲岳身上,躬身一揖,道:「小的尚需趕赴齊魯,容以後叩見吧。」說罷,兩肩一動,嗖地「一鶴沖天」,撥出牆,身形之巧,深得上乘輕功其中三昧。
謝雲岳見了暗讚不已,遂看了看信封,認出是乾坤手雷嘯天所寫,忙啟封取出箋函詳視,閱後不禁眉頭一皺。原來雷嘯天已在昨日正午離開燕京,逕奔濟南去了,他說傅青已由法一上人收為少林俗家弟子,也知傅六官及婉姑娘被救出,猜是三弟所為,惡師爺沈上九悟出受愚,只能隱忍在胸,現燕京偵騎四出,必欲查獲三弟行蹤,深望小心。
他又說為著丐門紛爭,竟與蒼化子絕裾,一怒夜入宮門二傑家門,掠其子作為人質,本想勒逼釋放傅家祖孫二人,現既被三弟所教,人質留作無用。已命人今日釋歸。雷嘯天本想留在燕京與謝雲岳晤面,只因宮門二傑知他與怪手書生俞雲是莫逆之交,必然是欲在他的身上找出怪手書生下落,不得不離開燕京徑奔齊魯。
他去齊魯的原因不僅為此,他接獲消息,謝雲岳之岳翁中州一劍趙康九及兩淮大俠周維城不願隨著趙蓮珠、周月娥兩人至塞北牧場飛雪手吳奉彪處,意欲等待著暖花開時再往,便去濟南源城鏢局友人家小住,不想牽涉在一劫鏢事內,現在紅旗幫主文雷率眾及武林十三邪亦在濟南,意欲報那在周家屈辱之仇,箭頭齊指在兩淮大俠周維城身上,現雙方都在安排佈置,千佛山頂大戰一觸即發,深恐趙周兩位大俠勢孤,所以趕赴濟南作一臂之助。丐門叛徒混元指蒯浚也在濟南,蒼化子丐門三老等追蹤前往,希望謝雲岳燕京事了,便即日來魯云云。
謝雲岳看完,疊好收置懷中,心想:「自己在燕京現在既無所事事,今日就走吧。」想完,入得門來,只見一元居士父女兩人,正在含笑望著他。
謝雲岳見胡若蘭一雙秀目,像兩道冷電射來,直像要看穿自己內心一樣,不由臉上一紅,幸得面具遮掩,不然尷尬得很,為怕情魔牽纏,更心急著要走,當下他微笑道:「方纔是友人相召,晚輩有事待辦,特來辭行,泰山之會,再行相見吧。」
一元居士不由一楞,臉色又立即緩和,微笑道:「老弟你有事,請便吧,咱們相見有期,再見。」胡若蘭聽說他要走,心中正要問到那去,反正父女兩人也無事,何妨同伴,此刻見其父說出再見的活,又將溜出口邊的言語,嚥了回去,眼怔怔望著胡剛。
謝雲岳現在的心情,愈快是愈妙,回頭對著胡若蘭姑娘一抱拳,道:「姑娘,我們泰山再見。」說完,一轉身形,步出門外。
胡若蘭姑娘星眸一紅,正待向其父撒刁,一元居士低喝道:「傻丫頭,他要走,我們留得住嗎?他不與我們同伴,難道還禁止得了我們跟著走嗎?快收拾東西,為父失去探明他走的方向。」說著,一晃身形,閃出門外問街上走去。
姑娘登時綻露出笑容,也不再想,忙自收拾行囊,好得他們武林人攜帶簡單,兩個包袱一提,趕緊走出。在那謝雲岳被小童喚走後,父女兩人商談,一元居士胡剛瞧出女兒心意,深深地愛上謝雲岳,自已何嘗無此想法,便探問女兒口氣,是否愛上了謝雲岳。胡若蘭一個女孩子家,對於此事未免羞人答答,但究竟她是山野長成,豪爽一如男兒,頷首承認。
他們父女正計議如何設法,一元居士主意是好,命姑娘伴著謝雲岳,日子一長,情愫就難免發生,到那時,自然水到渠成,不料謝雲岳已轉回,直言要走,一元居士臉上一楞,就是這個緣故,但薑是老的辣,想出這個跟蹤的辦法。
且說謝雲岳不虞胡剛父女會跟蹤,出得棧房,橫跨大街,去一家騾馬行買了一匹良駒,便自跨上坐騎,叭叭一揮鞭,往東潑雪揚水奔去。這情形均落在一元居士胡剛父女兩人眼內,等謝雲岳一上騎,他們也自跨過對街,匆匆忙忙買下兩匹健壯良騎,追隨而去。
謝雲岳一出得燕京城,勒馬如飛,取道馬駒撟,直奔武清。此刻的大氣,較降雪時更冷,寒氣襲人,狂風嘯掃四野,環宇皆白,馬匹踏在堅冰的道上,不時地打滑,呵氣成雲。謝雲岳在馬上,不由地胡思亂想。想來想來,也無非是父仇未報,只知仇人不在少數,正邪均有,究竟找不出何人主謀,更不知這些人是誰,自己要採取怎麼樣一種手段才可報得大仇。
他現在的性格,仁厚及狠辣各佔一半,善惡之差本來就是一線之別,他這樣一半對一半,造成他內心得極端矛盾,進退未免失措,原因是他仇人,正邪雙方都有,何者該殺,何者不該殺,不禁彷徨起來了,邪道仇人應核殺,但正派呢?於是,心情立即沉重起來,他不知正邪之分,應該怎麼分辦的,一團解不開的亂麻,塞進他的心。假如他心境寧靜,可能會發現,身後兩里之外,兩人兩騎追風也似的跟著自己。
長鞭脆響,馬匹如飛,一個時辰過去,謝雲岳便自趕在武清縣境二十里外。他的心情紛亂過去,不過半刻寧靜,又自紛擾,腦海中現出來一個一個人影,先是明媚皓齒的趙蓮珠、其次是柔順宜人的周月娥,再是嬌艷大眼的傅婉兒,繼而是楚楚可憐的江瑤紅,又想到數夕溫存,媚若刻骨的顧嫣文,不禁臉上泛出笑,但一想到刁玩潑辣的倪婉蘭姑娘,深深地歎一口氣想道:「怎麼我和她這麼無緣,這是怎麼了?」他自己也猜不出是何緣故,如今又是一個胡若蘭姑娘,美若王嬙,體態輕盈,自己雖不想再種情摯,但此刻,就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襲上心頭,一顆心盡像是被胡若蘭姑娘牽住一般,不禁又是長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寧為情牽,毋情誤,難道我是被情誤了嗎?」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進了武清縣境。
一進得縣城,把一顆胡思亂想的心收了起來,馬步也勒緩了,「踢踏」、「踢踏」,慢慢走向大街,見得街心有一家大酒樓,翻身下騎,步上酒樓。謝雲岳一上得酒樓,頓時樓面上食客都將目光投向他,露出好奇之色。
食客中有一青巾包頭大漢,頓時哈哈大笑道:「那兒來的這丑雜種,瞧著可不像人養的。」言甫落,那大漢顏色大變,阿喲慘號出聲,原來謝雲岳聽到這大漢言語傷人,不由心頭火發,一掠身,使自欺在大漢身前,五指倏忽搭向大漢左肩捏住。試想那大漢有多大氣候,怎禁得住謝雲岳捏住「井肩穴」上,登時,淚流滿面,疼得打顫。
還是那大漢同伴眼明,趨向謝雲岳抱拳笑道:「尊駕請手下留情,在下這同伴本是粗人,出言冒犯,請尊駕不要記在胸懷。」
謝雲岳見說話的人,也是青巾扎額大漢,那桌面上的都是一色人物,肩頭插著兵刃。聞言冷哼了一聲,鬆了手轉身找了一個座位坐下。眾食客齊都心頭發毛,連連偷看一眼都不敢,說不得就是這一眼,又惹上一場橫禍。
此時,那大漢痛定,還自嚷道:「誰說我是粗人,紅旗幫下都是鐵掙掙得漢子,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謝雲岳聽了不禁一怔,想不出武清縣境,都是紅旗幫勢力所及,暗中便留了意,發現那桌面上的人,均都怒視著那出言大漢,隔鄰同伴低叱那大漢,說是咱們還有要事待辦,怎麼可輕樹強敵,再要如此,稟明幫主把他廢了。那話聲雖低,也聽得極為清楚,謝雲岳心中一動,決意探明他究竟有何事待辦。
片刻,那紅旗幫眾已自食好,下得樓去,謝雲岳亦隨後面,扔下一錠紋銀,叮囑馬匹用料,等他回來牽去。紅旗幫眾城外逝去,謝雲岳遠遠跟著,只見他們進入一座小廟。這座小廟隱在一叢疏林後,幾為濃雪遮沒,謝雲岳一掠身形,疾如飛鳥地躡去。
謝雲岳知道這種江湖幫會組織集會,境外必將戒備嚴密一進得疏林,身形便放緩下來,掩在一棵樹後,份覷那座小廟動靜。只見這座破爛頹廢得小廟,孤寂地矗立在一片雪地中,四圍滿是疏林,枯枝鬼牙亂張,枝頭積雪難融,凍成冰條。廟門前留下方才紅旗幫眾踐踏的凌亂足跡,顯然那些人並非江湖能手,尚未到達踏雪無痕的階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