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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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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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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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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37:47 |只看該作者
  拜倫低下頭用一隻手蒙住臉。他像他父親一樣,帶有一點樸素的宗教氣質。口裡喃喃地念了一些禱告詞,感謝上蒼降生下這個孩子的奇跡。這個孩子是他們倆在里斯本短時間湊到一塊兒以後狂熱相愛而生的,現在天各一方,在地球上相隔最遠的兩個地方。停了一會他抬起頭慢慢地一笑,眼睛裡閃著淚花。
  「怎麼樣,『夫人』?」
  「祝賀你,勃拉尼。」
  拜倫站起來,頭暈目眩地望著那一群參加午餐會的人。無
  線電播送著《可愛的草裙舞能手》樂曲,傑妮絲同「企業號」艦長一起光腳丫扭著,州長與梅德琳一起跳著舞,顯出對她扭擺屁股的動作極為欣賞;休·克裡弗蘭假聲假氣地唱著淫蕩的歌曲,引起男人們的轟聲大笑,以及婦女們愉快的尖叫。「我想我得告訴哥哥和妹妹去。」
  埃斯特在他身邊漫步走著,搖著玻璃杯裡的冰塊。「這兒可鬧得真歡。那個是州長吧?你嫂嫂真好。我的腳還沒有踩進門,喝的就已經遞到我手裡了。」
  「傑妮絲是不錯。」
  「這是她的名字嗎,傑妮絲?漂亮的名字。她大概是我在這個倒霉的島上所見到過的最好看的白種女人了。」
  「別那麼說,『夫人』。」
  「嗨,勃拉尼,我崇拜她只是象崇拜落日餘暉或華盛頓紀念碑一樣。」
  「唉,梅德琳——」
  梅德琳在克裡弗蘭和夏威夷僕人身後匆匆向屋子走去,走過拜倫身邊時。用手輕輕拍了他一下。「紐約來的長途電話,親愛的,是我們的後台老闆,真沒想到。」
  拜倫把消息告訴了華倫和傑妮絲。他還來不及讓她別說,傑妮絲已經高興地把消息跟大家宣佈了。客人們圍著他,帶著酒意和他開玩笑,祝賀他,問他情況,還對他的妻子遠在意大利這一稀罕事感歎。檀香山《星報》社交專欄作家,一個有一張精瘦的鷹臉、金色頭髮、名叫裴特西·彼得斯的人,站在拜倫身邊,記著筆記。
  他跟著梅德琳進屋,想要自己第一個告訴她這個消息。放在走廊一張桌子上的電話已經掛上了。他聽到一陣輕微的笑聲,他順著曲折的走廊望過去,在睡著小孩的那個邊廊上,休·克裡弗蘭擁抱著梅德琳。這是個從草地上看不到的地方,克裡弗蘭用兩隻手抱著他妹妹的臀部,她粉色的裙子後面撩了起來,露出了大腿和內褲。她親熱地緊緊摟著他。拜倫離開屋子出來到陽光下。
  「我想我得回『烏賊號』去了,」他對華倫說。
  「怎麼?我以為布朗奇已經給了你二十四小時的假。」
  「我要給娜塔麗和別的人寫信,也許發一兩個電報。」
  「勃拉尼,州長剛才邀請所有在這裡的人跟克裡弗蘭一起參加華盛頓廣場的酒會。」
  「克裡弗蘭在屋子裡和梅德琳親吻呢。我說,他吻她,她也摟著他不放。」
  「她是這樣嗎?」航空員帶著不自然的笑容說。「我想他們的後台老闆喜歡這次節目。」
  梅德琳匆匆從屋子裡出來,容光煥發,頭髮亂蓬蓬的,跑到她哥哥面前。她後面出現了克裡弗蘭,用手絹擦著嘴。「嘻,你知道嗎,夥計?」梅德琳唧唧咕咕地說,「他跟我也說了話。他說我聽起來很好!不過這沒有什麼。我們的抽查成績達到二十三點五,我們第一次演出只比弗萊德·艾倫差四分。」拜倫從衣服上面的口袋裡取出電報遞給他妹妹。
  「啊喲!又是一個好消息!唉,休·你知道嗎?拜倫的妻子已經生了。」
  「嘻,祝賀你,爸爸!」他伸出手,拜倫沒有理他,但他也不生氣。「來吧,梅德琳,咱們去把契特·芬頓說的話告訴州長。」拜倫兩臂抱在胸前,怒氣沖沖地瞪著這兩人離去的背影。
  「你聽我說,勃拉尼,」他哥哥說,「你是想搗亂,是不是?你會讓傑妮絲很為難的。」
  「真是個笑面虎,他媽的,」拜倫喃喃地說。
  「算了吧,她已經過二十一週歲了。」
  「他是個有婦之夫。你不願開口,我來跟梅德琳說,看她怎麼說。
  我也許告訴這混蛋,如果他不想給人揍得滿褲子拉屎,就離梅德琳遠點兒。」
  華倫好笑地打量他弟弟一下,說:「他個子比你大,看來很結實。」
  「那正好,」拜倫說。
  無線電放出新聞節目的訊號。這時是四點,州長坐在室外的酒吧桌邊,放大了小收音機的聲音。
  「柏林消息。德國最高司令部宣佈已佔領基輔,並稱這是這場戰爭中最大的勝利,也許是世界戰爭史上最大的一次勝利。根據德國方面消息,俄國整整四個軍團,近一百萬人,已經被包圍,並已分割成好幾段。隨著基輔的陷落,大袋形包圍圈中的有組織的抵抗已結束。柏林電台昨天晚上宣稱:『蘇聯已經沒有軍事實力了,東線敵對行動的結束已經在望。』新聞節目稍停片刻再繼續播送。現在請聽關於『百事可樂』的介紹。」
  當播音突然變為一個少女的歡樂、悅耳的聲音時,州長搖著他的酒杯,說:「唉,唉,俄國佬看來真的逃跑了,對嗎?」
  「基輔在哪裡,州長?」裴特西·彼得斯問,「是出魚子醬的地方吧?我希望不要從此就見不到魚子醬了。波斯魚子醬倒有的是,就是太貴。」
  「我想基輔是在北面,」州長說,「說實話,我對俄國地理知道得也不多。」
  關於「百事可樂」的商業節目結束後,廣播員又用演戲似的聲音說:
  「現在新聞節目暫停,轉播夏威夷群島海陸軍聯合司令部的緊急通知。敵人突然向夏威夷進攻!這是一次演習。一支包括戰艦和航空母艦的敵人艦隊已進入瓦胡島西北四百五十英里海面。這是一次演習。」
  「啊,不!」裴特西·彼得斯說。「又是演習。偏偏在星期天下午四點鐘!真倒霉!你還讓我們幾小時幾小時的不能上街嗎?」州長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他別出聲。
  「所有休假和自由行動一律取消,所有軍事人員立即歸隊。特准空軍司令部與艦隊之間的棒球比賽人員結束第九局比賽,看球賽的人可以等球賽結束再歸隊。老百姓的行動不受限制,再重複一遍,不受限制。」
  「唉,至少這一點得謝天謝地。」裴特西·彼得斯說。
  「本區域內所有艦隻都要作好出擊準備並向司令部報告,但除非得到命令,不得——重複一下——不得起航。十八點三十分,拖有風標的靶機將模擬襲擊珍珠港。所有艦隻和岸上炮台都要作跟蹤瞄準演習,但不准——重複一下——不准實彈射擊。在船塢或靠碼頭修理的船隻可以繼續工作,免於參加這次演習。我們再重複一次,夏威夷受到突然襲擊。這是一次演習。這個通知還要重播。」州長關上收音機。「我也不清楚他們還是要在今天演習。原來的計劃是早晨十點鐘,休,但是與『快樂時光』節目衝突了。」
  「是,先生。這真是太照顧了。我的老闆正要寫信給陸軍和海軍表示感謝。」
  「這個想法很好。」
  要大家都去華盛頓廣場州長官邸參加酒會的邀請取消了。午餐會也很快散了。不久,只剩下克裡弗蘭、梅德琳、傑妮絲和兩個潛艇人員留在杯盤狼籍的草地上陪著州長和他的妻子。埃斯特和拜倫不急於走,因為「烏賊號」正在船塢修理。
  「幹嘛不跟我們一塊到華盛頓廣場去喝一杯,傑妮絲?」州長問,「休和梅德琳也要一起去。」
  「啊,沒有男人陪同,我不去,謝謝您,州長。」傑妮絲說。
  「海軍有個老規矩,反對自找麻煩,傑妮絲,」埃斯特帶著動人的微笑大聲說。「但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有機會再進官邸去看看。我願意陪你去。」
  傑妮絲笑了。「啊,就聽你的吧,上尉。等我三分鐘,州長。」
  拜倫把梅德琳叫到一邊,說有話跟她說,他可以用華倫的車送她去華盛頓廣場。
  「你孩子的事真是一個非常好的消息,勃拉尼。」車子開動以後,梅德琳說。
  拜倫眼睛看著前面的公路,說道:「我先前到屋子裡去找過你,我看到你和克裡弗蘭。」
  汽車發動的響聲使他沉默了一會,他看了她一眼,她皺起大黑眼睛上的眉頭,一臉不高興。她看起來很可愛,不過樣子很倔強,很像他們的父親。「就是為了這個你要開車送我去州長那裡嗎?好教訓教訓我?謝謝你,親愛的。」
  「他是個有婦之夫,梅德琳。媽和爸如果知道我看到的情況會多麼煩惱呀。」
  「別跟我說我引起媽和爸的煩惱,我還沒去找猶太人結婚哩。」
  這句話說後,兩個人都不吭聲了,車子開到華盛頓廣場,梅德琳打開門。「我很抱歉,勃拉尼。你這些話說得多難聽,你值得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責備我嗎?我沒什麼地方反對娜塔麗,我喜歡她。」
  拜倫伸手經過她的大腿上面,砰地一聲使勁關上車門。他的臉色發白,眼色很可怕。「稍等一會,你告訴休·克裡弗蘭,你一定要告訴他,梅德琳——如果我再發現他對你有什麼的話,我要揍得他去住醫院。」
  姑娘的眼裡含著淚水。「啊,你敢?你多殘忍,你還長了一個壞心眼。你真的認為我跟已經結婚的人胡鬧?要知道,『快樂時光』節目是我出的主意,范頓先生告訴了我們的得分以後,我太興奮了,誰在我身邊我都會吻他。你太不像話了,拜倫。」她從手提包裡拿出手絹來擦眼睛。
  「好啦,我不是存心叫你哭。」
  「你相信我嗎?」梅德琳溫柔而若有所思地說,含著眼淚微笑著。
  「我的天,我以為我們彼此都瞭解,以前我們是這樣。我承認,休如果辦得到,他是願意和我睡覺的。他跟隨便什麼人都能睡覺,我覺得真噁心。他不過是個色鬼,他老婆是活著的最不幸的女人。你關心我的名聲我很感激。你跟爸爸一樣又古板又可愛。但是你不用為梅德琳發愁。請原諒我那句挖苦話,親愛的。關於孩子的事我太高興了。」她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他感到她臉皮上有淚水。她走出汽車,對他晃了一下手指,跑進華盛頓廣場。
  當拜倫回到海軍基地的時候,背後飄動著紅色長風標的靶機已經出現在海港的上空。炮手們叫喊著把炮筒指向高空,但沒有射擊的聲音,興奮的情景看來是奉命行事,很可笑。
  「烏賊號」高高地躺在龍骨架上,除了工人和守衛以外,空無一人。拜倫從抽屜裡拿出信紙信封以及他和娜塔麗在里斯本聽過的葡萄牙民歌的唱片。他把唱片放在唱機上,開始寫信

  我最親愛的,
  剛收到關於孩子的消息——
  使壞了的唱針開始發出嘶啞的聲音,轉到六絃琴的弦聲後,接著才是歌曲。他把頭伏在胳膊上,他要想出他妻子和新生的嬰兒是什麼樣子,也許是象維克多吧。但他一閉上眼睛,他看到的就是他妹妹掀起了衣服的大腿和吊襪帶。
  拜倫停放了唱片,花了一個小時畫了一張空氣壓縮器的圖。他憑記憶用顏色鉛筆和鋼筆製成了一張適合在教科書上用的準確而清楚的圖。畫好後,他別上一封信,這信是他在長久不用的、散發出霉味的文書室裡用打字機打的,信裡正式請求調他到大西洋去。他又在便條上用潦草的鉛筆字加了幾句話:
  艇長:我深深感激您解除我的處分並准我的假,世界上我唯一想做的事是看看我的老婆孩子,並把他弄出歐洲。我想您一定能理解。
  第二天早晨,布朗奇·胡班祝賀拜倫畫的圖,向他解釋說很抱歉,他的值勤名單裡已經不能再減人了,並且他深信娜塔麗和孩子在羅馬都很平安,還說他會把拜倫的請求轉上去,但還是「擬不予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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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38:06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羅達收到一封從國務院來的、厚厚的蠟封著的信,感到很吃驚。拆開信封,她發現裡面是另一個很厚的信封,信封口上印著淡藍色的俄文字。信封內裝著十一張打字的信紙,中間有好多地方用鉛筆鋼筆添改了。上面還別著一張印有「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用箋」字樣的小紙條,上面是帕格用紅鉛筆寫的有力的斜體字:

  喂,
  別害怕——我想,我跟你認識以來還沒有寫過這樣長的信,對此還沒有經驗。
  參加克里姆林宮的宴會又是一件令人難以相信的事,這個下一次再寫,這封信得趕快發——
  塔茨伯利問候你。我借用他的信紙和打字機,情況信裡都寫了。
  他越來越胖,他的女兒則像一個幽靈——

    愛你的
                      帕格
                  十月三日於莫斯科

  (仍然疑在夢中)

  最親愛的賽達:

  三小時後我將去克里姆林宮參加宴會。怎麼樣?這不是做夢。這一次旅行中,每一件事都是挺新奇古怪的。
  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孫子啦(怎麼樣,奶奶?),因此我開始感到我應該把經歷中的一些事情,趁印象還深的時候記錄下來。我不會寫文章,但是即便是一些有啥寫啥的樸素記錄,有一天孩子們也會感到有趣的。要是從現在起我不時寄給你一批批這樣的材料,別認為是我老了貧嘴愛嘮叨。你看完就收起來留給娃娃們。
  從離開倫敦,我就沒有睡過一晚好覺,老是感到迷迷糊糊的。乘英國驅逐艦到阿爾漢格爾那一段路本來是可以休息的,但晚上老開會,又整天的緊急戰備警報。這是一次危險的航行,幾乎整個航程都在德國空軍的飛行範圍之內。這條線上的護航艦隊好幾次受到攻擊,幸好有一半時間我們是在霧中航行。
  我老打錯字,因為塔茨伯利的打字機有毛病。在蘇聯沒有人能修理英國打字機,也可能是沒人願意修理,你永遠也鬧不清。我工作時總是借用大使館的打字機,但是今天他們為了搞出會議文件的最後稿,要打的東西太多了。塔茨伯利一家佔了民族飯店最好的住處,當然嘍,韜基總是有辦法!他的套房面對紅場,從我坐著的地方,透過濛濛的細雨,我就可以看到克里姆林宮。據說,列寧在這個套房裡住過,而現在是我在這裡。套房裡到處是紅棕色的幕布,金色的吊燈,大理石的雕像,還有一畝地大的波斯地毯,甚至還有一架花梨木的大鋼琴,很不顯眼地放在角落上(鋼琴的音已經不准了)。我呢,住的是最高層背陰的一個房間,五英尺寬,十英尺長,黃色的灰泥牆上什麼裝飾也沒有。
  塔茨伯利現在正在這裡,對帕米拉口授今晚的廣播稿,韜基總有辦法指出戰場現在在哪裡!他借口眼力不好,從戰時新聞局徵用帕米拉來給他工作,他的稿子和廣播被認為是頭等的宣傳。她在英國皇家空軍工作,現在算是延長休假期,看來對此很苦惱。她的飛行員當了德國戰俘已經一年,至今沒有消息。
  像所有在這裡的記者一樣,塔茨伯利得想辦法作無米之炊。他昨天晚上花了兩小時的時間詳細告訴我這項工作是怎樣艱苦。俄國人把記者們都留在莫斯科,隔一天把他們召去一次,給他們一些編造的新聞稿。多數記者都認為戰況不佳,但除了莫斯科的謠傳和柏林的短波廣播以外,他們得不到別的材料來說明。看來,俄國人多多少少地承認了德國人宣佈的消息,但時間總要晚兩三個星期。持悲觀看法的人——這裡有不少——認為莫斯科可能在一周內淪陷。我和塔茨伯利都不這樣想。但我們大使館中有一些人怕哈里曼被納粹俘獲,緊張得要命。明天使節團飛機離開以後,他們就可以大大鬆一口氣了。
  啊,關於這次旅行——靠近俄國的海面使我想起紐芬蘭來。羅達,在地球的北面,大部分還是松帕之類的大森林和白茫茫的水域。也許愚蠢的人類有一天會把溫帶和熱帶都毀滅了,人類文明將在地球頂上重新做一個不像樣的開始。
  首先使我感到奇怪而吃驚的是在阿爾漢格爾。這是在荒野中完全用木材建築起來的一個港口小鎮。碼頭、倉庫、鋸木廠、工廠、教堂、起重機——都是用木頭做的。成堆的木材,億萬米的木板,觸目皆是。天知道砍倒了多少樹才建立起這個城鎮和堆積起這樣多的木材。但阿爾漢格爾附近的森林仍然好像沒有採伐過一樣。阿爾漢格爾有點像阿拉斯加,像照片上的克朗代克。
  我見到的第一個真正的俄國人是海港領港員,他在港口的下游上船,使我感到驚奇的是「他」是一個婦女。羊皮外套,穿著褲子、靴子,有一張健康而美麗的臉。我在船台上看著她把我們領進港口,她是個很在行的海員,或女海員。她很熟練地把我們領進港,一點也不感到緊張。然後跟船長握一下手就走了,整個航行中她臉上沒有笑容。俄國人只有當他們覺得可笑時才笑,永遠不是為使別人感到愉快而笑。這使他們看上去陰沉而難以親近。我想他們一定會感到我們象咧著嘴笑的猴子。這是我們和俄國打交道的一個縮影,除了語言的隔閡,我們的性格和作風都不一樣。
  霍普金斯先生跟我談過關於俄國森林的事,我至今還感到很驚異。你記得嗎,大概是三五年,我們曾經在仲夏季節驅車西行,走了三天還沒有開出玉米地?俄國北方森林也跟這差不多。我們的飛機去莫斯科時,緊挨著樹梢低飛,青色的樹枝在機翼下掠過,幾小時幾小時也見不到盡頭,突然機身上升,無邊無際的一行行房子和工廠就在我們前面。莫斯科是一個灰色的平原。從遠看,與波士頓和費城也差不多。只有到臨近的時候,看到了圓頂的教堂,河邊上深紅色的克里姆林宮,裡面還有一些教堂,你才感到你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飛機駕駛員在著陸前,大概出於特殊的禮節,在莫斯科上空繞了圈,讓我們看看全景。他們起飛和降落都很熟練,不過按我們的標準粗了一些。俄國飛行員在飛機一離開地面就陡直上升,著陸時也是直著下去。
  說起來,到了莫斯科我們不分白天晚上,整天就是大魚大肉。照規定我們應該工作通宵,但如果晚上不開會,我們就吃吃喝喝。這裡招待客人的標準飯菜,大致是有十二三種不同的冷魚,魚子醬,兩道湯,雞,還有烤肉,並不斷添酒。每人還有自己的一瓶伏特加酒。這種辦事方法真是見鬼,不過另一方面也許這是俄國人的聰明,酒一喝,事情就不怎麼緊張了。喝醉了的感覺看來對布爾什維克和資本家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們至少還有一些共同的地方。
  我想我們這次會議是劃時代的。不管怎樣秘密,美國和俄國過去什麼時候坐在一起談過軍事問題呢?這一次是最新奇的了。俄國人從來不把軍火生產和戰爭形勢的實際情況告訴你。想一想,短短三個月以前,德國人的立場還跟我們和英國人現在的立場一樣,我倒不想怎麼責備他們。俄國人過去一直很倒霉。你跟他們談判時不能忘記這一點,這是我們的翻譯萊斯裡·斯魯特經常提出的觀點。
  告訴你,英國人將讓出一些《租借法案》規定的優先權,甚至同意給俄國人一些坦克。這些不久都將見報。敦刻爾克撤退的時候,他們的裝備喪失殆盡,所以這是可敬而有勇氣的決定。當然他們現在還不能用坦克去打德國人,俄國人則可以。雖說如此,希特勒是不是會再和斯大林達成協議,然後突然調過頭來把全部兵力投入橫渡海峽作戰,對這一點丘吉爾是沒有把握的。我想不至於如此。在這裡日益增長的對德國人的憎恨帶有一種血海深仇的情緒,你只要看一看他們被德國人趕出來的那些村莊的新聞片中可怕的情景,就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麼這樣恨德國人。成批的兒童被勒死,婦女被強姦至死,諸如此類等等。儘管希特勒和斯大林看來都有一種反覆無常的氣質,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件是可以估計得到的或符合人性的,我覺得英國人同意給俄國人坦克是很可嘉許的。
  在這次會議上,我們有些美國人感到很奇怪,真他媽怪。英國人自己處於危急的境地倒願意幫助俄國人,而我們的議會,只要我們給俄國人一點東西就哇哇叫。我們坐在兩個對德國人作生死鬥爭的國家的代表之間,而我們所代表的國家不是沒聽到從太平洋到大西洋沿岸的一片呼籲聲,它就是不讓自己的總統動根手指來幫一下忙。
  你還記得斯魯特嗎?他現在是這裡大使館的二等秘書。記得吧,他在柏林時找過我,對勃拉尼在波蘭戰火下的表現大為誇獎。他就是娜塔麗去拜訪的那個人,他現在還認為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有機會他不跟她結婚。他現在正在向韜基的女兒獻慇勤。在莫斯科沒有對象的西方姑娘(我差一點說白種姑娘)不多,而她是其中之一,追求她的不只斯魯特一個。
  (附帶提一下,我提到白種姑娘是很可笑的。到莫斯科兩天以後,我想指出這裡有什麼跟我們特別不一樣的地方,曾對斯魯特說有兩處不同,一是見不到廣告,一是見不到有色人種。斯魯特聽了大笑起來。儘管如此,這是事實。在莫斯科,人們的不拘禮節、平等相待的氣氛,真像美國,但是你在美國的任何大城市中,都不會看到全是白人。而最主要的是我喜歡這些俄國人和他們那種冷靜而堅決的處理問題的態度,就像倫敦人一樣。)
  現在,我跟你說個故事,也是為了寫給我們的孫子,特別是勃拉尼的兒子將來有一天可以看。這是一個很殘酷的故事,我至今還不清楚應該怎樣來看它,但我要把經過記下來。昨天,下午最後一次會議結束後,離晚上參加大都會飯店的正式宴會還有一段時間,我跟塔茨伯利與帕姆一起到斯魯特的公寓去了一會。這個小聚會是韜基出的主意。他想從我這裡探聽一點關於會議的情況,但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透露的。
  不管這些,我當時正與他們一起喝酒——人累成了這樣,
  血管裡再沒有一定的酒精就鼓不起勁來了,這是緊急加油——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傢伙,穿著破舊的靴子,戴著軟帽,一件破爛的厚大衣,這是一個華沙來的猶太商人,喬徹·傑斯特羅,娜塔麗的叔叔!就是他們叫他班瑞爾的那個叔叔。你記得,勃拉尼和娜塔麗就是因為到波蘭南方去參加他兒子的婚禮才碰上了德軍的進犯。他臉刮得很乾淨,德語和俄語都說得很流利,看來不像猶太人,雖然斯魯特說他在華沙時留著鬍子,像個猶太教的傳教士。
  這傢伙跟他家裡還剩下的幾個人一起從華沙逃出來,就像傳奇的英雄故事聽說的一樣。他們到了明斯克,又正碰上德國人閃電襲擊白俄羅斯。他跟我們只簡單地談了一下他和他家裡人怎樣通過森林逃出明斯克的經過,顯然這是一個善於隨機應變、死裡逃生的人。
  下面是難以置信的一部分。傑斯特羅說,明斯克陷落一個月左右以後的一個深夜,德國人開了一大隊卡車,來到他們為猶太人在那裡設立的居留區。他們把人口最密的兩條街上的人全部抓起來,塞上卡車,男的、女的、兒童、嬰兒和走不動路的老人,一個不留,至少有幾千人。這些人被送到離城幾里外森林中的一個峽谷,統統槍殺,然後埋在一個新挖的坑裡。傑斯特羅說,早些時候德國人曾經抓來一群俄國人叫他們挖坑,然後把他們用卡車送到別的地區去。其中有幾個穿過森林又偷偷地溜回來看是怎麼回事,事情就是這樣洩露出來的。其中有一人帶著照相機還拍了照。傑斯特羅拿出三張照片。不管叫它什麼吧,這事發生在黎明前。一張照片上可以看到槍火的光,另一張看到遠遠的一群人影。第三張最清楚,是戴德國鋼盔的人在那裡埋土。傑斯特羅還給斯魯特兩份用俄文寫的文件,一份是手稿,一份打字稿,說明目睹的情況。
  傑斯特羅說,他決心到莫斯科來把關於明斯克大屠殺的材料送給一些美國外交官。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弄到斯魯特的住址的。他是一個很能想辦法的人,就是有點天真。他過去相信,顯然現在還相信,如果羅斯福總統知道了這個情況並把它告訴美國人民,美國會立即對德宣戰。
  傑斯特羅將這些材料交給斯魯特,並說,我冒了生命危險把這些東西帶到莫斯抖,多少婦女和兒童都被屠殺了,請他妥善保存這些照片和材料。我跟他談了幾句關於孩子們的事,當我告訴他拜倫和娜塔麗已經有了一個男孩的時候,他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走後,斯魯特把材料交給塔茨伯利。他說:「這是給你作廣播用的材料,美國所有報紙都會在頭版刊載。」使我吃驚的是塔茨伯利說他一點也不想用這個材料。他上次大戰受傷後曾在英國宣傳機構工作,幫助他們編造敵人暴行的故事,用假證據向別人身上栽贓。他說,英國人虛構了關於德國人用士兵的屍體做肥皂的故事。也許明斯克的屠殺確有其事,但在他看來,傑斯特羅像一個俄國情報機關派來的騙子。天下哪有這樣的巧事,我遠房的一門姻親——首先,這個關係已夠奇特的了——會突然自動地帶著這些材料和編造的故事出現在莫斯科。
  接著展開了一場熱烈的爭論,最後塔茨伯利還是說,即使他認為故事是真的,他也不準備用這些材料。他說,這些東西可能會引起適得其反的後果,使美國置身於戰局之外,正好像希特勒對猶太人的政策多少年來都起著麻痺英國的作用一樣。「誰也不肯為了救猶太人去打一場戰爭。」他拍著桌子堅持道。希特勒至今還使很多人相信,任何人和德國作戰,實實在在只是為了猶太人在流血。韜基說這是歷史上戰爭宣傳的偉大計謀之一。關於明斯克猶太人的故事也可能會被德國人所利用。
  好吧,我已經把這件事的實際情況都記下來了。我並不是故意囉嗦,但這件事老使我夢縈難忘。只要傑斯特羅的故事有一點真實的話,那德國人就真的在那裡進行了瘋狂屠殺,別的不說,娜塔麗和她的孩子就有很大的危險,除非他們現在已經離開意大利。希特勒做的無論什麼墨索里尼都模仿。不過我估計他們已經離開了,斯魯特跟我說,在地分娩前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羅達,一想起傑斯特羅的故事我就頭腦發呆,我覺得,好像我生長的這個世界正在消失。即便這是誇大的故事,但聽到這樣的事,就使人想到我們已進入一個新的黑暗時代。我真受不了啦,而且最糟的是我沒法使自己不相信傑斯特羅的話。這個人有一種敏銳而高貴的風度,我並不反對和這樣的人做親戚,不過一想到他是我的親戚總感到奇怪。現在是六點差五分。我得寫完信準備去參加宴會了。
  這場戰爭可真害得我們家遭了難,可不是嗎?在馬尼拉的那些日子,三個孩子還在上學,屋子前面有個網球場,我教他們打球,這一切都好像是久已消失的夢境。那時候是我們最美好的日子。現在我在莫斯科。我希望你仍然堅持每星期與弗萊德·柯比以及凡斯夫婦的雙打運動。你運動運動身體總會覺得好一些。代我向布林克和安娜問好,也問弗萊德好,說我希望國務院沒有讓他洩氣。
  我雖然很忙,還是很想念你。不過,親愛的,不論是在戰時還是和平時期,你都一定不會對蘇聯感興趣。帕米拉·塔茨伯利說在莫斯科沒有一家她想去的理發館。她的外衣裙衫都是自己用汽油洗的。
  你知道,我曾經會見過希特勒、丘吉爾、羅斯福,今晚我有可能與斯大林握手。對我這樣一個小人物,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我的一生經歷已經有了一個決定性的奇怪轉變。為我的孫子們著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倒寧可在我的經歷裡記載著過去兩年我都在海上服務。但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了,另一方面我想,不在海上,也可以學到一些東西。只是在這一點上,我已經很知足了,不過的的確確,我寧可不去克里姆林宮參加宴會,而再去聞一聞海軍的煙囪的煙味。別的下次再談,無限愛你的——

                    帕格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日
                  於莫斯科民族飯店

  維克多·亨利是在德國人正向莫斯科進行粉碎性秋季攻勢時隨同哈里曼-俾弗勃洛克代表團一起到莫斯科的。裝甲兵團已經打到離城不到一百英里的地方,但俄國人還是以酒宴招待客人,帶著他們坐上黑轎車逛街,看芭蕾舞,召開時間拖得很長的委員會會議,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不正常的情況,雖然在舉行歡送宴會時,跟不到一星期前客人剛到莫斯科時相比,他們的行動看來稍稍快了一些。
  美國人和英國人都知道,一個多月前,德國人的中路推進已在斯摩稜斯克以東被迫停止,並被迫在那裡固守防禦一直到現在。在莫斯科,關於納粹大軍在中路停止前進的事,仍
  然被說成是蘇聯軍隊的一個豐功偉績,一個新的「馬恩奇跡」。他們聲稱,像法國人一九一四年在巴黎附近三十英里地方擋住了野蠻的德國人的前進,因而使他們失去了速勝的機會一樣,紅軍也擋住了希特勒暴徒們的進軍,他們本想在入冬之前佔領莫斯科的。俄國人甚至帶外國記者到中路前線,讓他們參觀收復的村莊、擊毀的納粹坦克以及被擊斃或被俘的德國人。現在德國人聲稱向莫斯科的進軍又推進了,俄國人否認這個消息。戰時迷惑外界的偽裝有效地掩蓋了事情的真相。
  與當時廣泛流傳的說法相反,始終存在著另一種說法,認為進入俄國的德軍不是全部以坦克和裝甲車裝備起來的,不是一支噴著火焰、殺氣騰騰、叮叮噹噹地踏遍敵國的部隊。希特勒有一個用馬曳炮的軍團,數量比拿破侖的多,但是象拿破侖的「大軍」一樣,侵蘇德軍是依靠獸力和步行攻進俄國的。他也有一些裝甲師團,但是佈置在侵蘇三路大軍的兩邊側翼。閃擊戰是這樣進行的:坦克師團和裝甲師團在進攻部隊兩側前面推進,切入敵軍防線,以突然出擊的恐怖和威力把敵人壓垮。步兵團盡速向裝甲兵開闢的道路推進,殺傷或俘獲已被坦克部隊切斷或包圍的敵軍。
  這些裝甲兵團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毫無疑問,希特勒願意使用更多的裝甲兵。但是,正像他的將領們所嘟噥的,他發動這一場戰爭太早了一點,他掌權才六年。他簡直還沒把德國全部武裝起來,雖然他嚇人地喊叫著,好像他已經完成了這個工作,而歐洲也信以為真。因此,與漫長的戰線相比,他的裝甲部隊是很小的。
  八月份,三條延長的攻擊線已經突擊深入到蘇聯境內,希特勒把中路有限的裝甲力量又調到南北兩線,以協助兩側攻取基輔,圍攻列寧格勒。這個任務完成以後,裝甲兵將回到原來位置上,並與中央軍團一起發動向首都的進攻。這是一個軍事作家至今有爭論的問題,但不管怎樣,中路的裝甲兵撤走後,中路的步兵與馬曳炮兵不得不停下來挖壕防守,等待起鋼刀作用的裝甲兵回來。這就是新的「馬恩奇跡」。俄國人對龐大的軍隊向首都推進途中突然停止首先感到驚奇。然後是萬分振奮,這時他們雖然已經被打散了,但還進行了反擊,取得了一些小勝利。「奇跡」到九月底就結束了,那時德國裝甲兵已回到原來位置上,大概經過檢修和加油,分成兩路曲線重新向莫斯科進發。就在這個時候,哈里曼和俾弗勃洛克到了莫斯科。與他們同車到達的還有不見經傳的亨利海軍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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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40:05 |只看該作者
第52章

  萊斯裡·斯魯特顫抖著雙手,匆忙地結領帶,兩次都結偏了。他把這條領帶撩在一邊,從衣櫃裡又揀了一條,才勉強結好。他穿好上衣,坐在笨重的棕色皮扶手椅上,兩條長腿往軟墊腳凳上一擱,點上支煙來定一定神。六月十五日一個德國記者放棄了這一套公寓房子,匆匆忙忙地就講好讓給他了。在莫斯科,這算是了不起的住房:三間住房,一間廚房,一間洗澡間,還有結實的德國傢具。帕米拉·塔茨伯利喜歡這個地方,已經為斯魯特和其他一些朋友在這裡做過好幾次飯了。
  講英語的使館人員和新聞記者——一小幫很少與外界接觸而閒話特多的人——以為這個英國姑娘和美國外交官在搞關係。斯魯特矮胖結實的保姆瓦爾婭也以為是這樣,每一次帕米拉來的時候,她總對他們微笑,踮起腳悄悄地走路。斯魯特渴望能搞成這個關係。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結婚使他至今還感到痛苦,除非有新的愛情,否則無法醫治他內心的創傷。但帕姆·塔茨伯利對他的獻慇勤無動於衷。在巴黎時,他就知道她是菲利普·魯爾熱情的女朋友,她有她自己的一種放肆,不掩飾她的放蕩,每當舞會快到天亮時,她總是精神也來了,興致也高了。現在她情緒很憂鬱,她說她對她的未婚夫,一個失蹤的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是真心誠意的。帕姆的皮膚還像在巴黎時那樣白皙,她的一張尖嘴巴的臉,加上彎曲的薄嘴唇,仍然是一朵英國式的漂亮鮮花。她穿了一套男式的毛料衣服,平底鞋,戴著眼鏡。這個穿著文職人員制服的容光煥發的姑娘,曾經在一個仲夏的晚上,與菲·魯爾在一起,脫去了她的長襪,光著腳在噴泉池戲水,把紅綢的衣裙撩起了半腿高。這件紅綢衣裙現在還在,她有時還穿。
  斯魯特按照帕米拉的條件很耐心地與她交往,希望有可能改善這種關係。但維克多·亨利海軍上校的到來,從他那裡搶走了帕米拉,無論他答應什麼條件也不行了。他向和亨利在一起的帕姆看一眼,就知道他看見的是一個正在戀愛的女人。對失蹤的空軍多麼忠貞啊!至於亨利海軍上校,這個身材粗矮、面色發黃、帶著疲倦樣子、五十歲左右的傢伙,在他這位外交官看來,像漫畫裡的一個無名軍人:閒談很簡短,幹起本行的事來很敏捷,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結實而蒼白。甚至很難說亨利是不是喜歡帕米拉·塔茨伯利,看不出他對她流露出來的深情的注視有什麼反應。他摸不透這個中年的笨傢伙有什麼可愛的地方能吸引住這個年輕的英國婦女,他也一直不明白,娜塔麗·傑斯特羅為什麼迷戀這個人的兒子。
  萊斯裡·斯魯特想,命運給了他一碟奇怪而難以消化的苦菜,開始敗於兒子,現在又敗於他的父親,在他自己看來,這兩個人都不配做他的對手。拜倫·亨利至少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小鬼,這改變了斯魯特關於聰明女人對迷人的外表是不是敏感的一些想法。但拜倫父親的外表沒有什麼迷人的地方。這個人的唯一可取之處是還留了一頭厚厚的黑髮,同時腰板挺直,說明他為了使外表端正做了番努力。但是他的疲勞而帶皺折的眼睛,粗糙的雙手,有了皺紋的嘴角和遲緩的動作都說明他已有了年紀。
  斯魯特約好到民族飯店去與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及亨利海軍上校會齊,然後去克里姆林宮參加宴會,他將給他們當翻譯。這個即將來到的特殊榮譽並沒使他感到高興,他好像有某種因不祥的預感而恐懼的情緒。
  德軍進犯的開始幾個星期,斯魯特的膽小本性,像有些人剛得乾草熱或高血壓病一樣,並沒顯示出來。斯魯特是一個崇拜蘇聯的人。他相信喇叭廣播的消息,並且硬說德國人宣佈的勝利是一種宣傳。在他與德國人之間,相距六百英里,中間還有一億俄國人,而更主要的是有偉大的紅軍。就連德國空軍想飛到這兒來也太遠。從他這膽小如鼠的晴雨表能看出莫斯科天氣晴朗,有陽光,情況很好。莫斯科人——平靜、善良、衣衫襤褸、戴便帽的男工,圍披肩的女工,戴少先隊紅領巾的男孩們和女孩們,都有一張呆板而平靜的臉,看起來都很相像,好像是幾百萬個堂兄弟。——沉著地堆著沙包,給玻璃窗封上紙條,舉行防火演習,為還沒出現的空襲作準備。其餘的人,在晴朗和暖的陽光下,各幹各的事。銀色的阻塞氣球在廣場的絞動機上面上下浮動,旅館和博物館屋頂上的高射炮伸出炮筒,臉色紅潤、束著皮帶的青年穿著新制服和質量很好的皮靴,川流不息地走向車站。坦克、重型卡車、用汽車牽引的大炮,晝夜不停地隆隆響著西去。劇場和電影院還照常開演。街上小販出售的冰激凌還是一樣豐富。夏天的雜技演出現眾很擁擠,因為今年除了熊舞以外,又增加了象舞的節目。如果你相信你在莫斯科聽到或見到的事情的話,蘇聯已在很遠的邊境上頂住了來犯的敵人,並使納粹經受了第一次大失敗,正像莫斯科電台廣播宣佈的一樣。
  明斯克淪陷了,接著是斯摩稜斯克,然後是基輔——德國人得意洋洋地宣佈勝利,一兩星期以後,俄國也逐一承認這是事實。空襲開始了,德國空軍已經進入了射程範圍之內。大使館除了斯魯特誰也沒有感到驚慌,因為誰也沒有對俄國人寄有多大希望,尤其是,別人也沒經歷過華沙的考驗。五月份以來,大使就命令在離城三十里外的一間大房子裡開始儲備食品、汽油及其他供應品,坐等德軍圍攻。個別美國人對俄國人的辦事彆扭感到惱火,甚至盼望看到德軍列隊走過紅場。至少,有人喝了幾杯酒後曾經這樣說過。
  斯魯特對紅軍的看法已經證明是很錯誤的,所以他也不再跟人爭論了。但是他認為別的美國人無動於衷或幸災樂禍的態度是精神病。德軍越來越近,空襲也越來越厲害。莫斯科密集的高射炮火在黑夜的探照燈光的上方形成一個起安慰作用的綠色、黃色和紅色的煙火幕。但是炸彈還是落下來了。圍城炮火的恐怖現在還沒有來到。即使圍城那一段他能活過來,斯魯特想,他又能有多安全呢?那時候,羅斯福對納粹主義的敵人明顯的援助也許會挑動勝利的希特勒對美宣戰。如果莫斯科淪陷,美國人也會像明斯克的猶太人一樣,被帶到峽谷中槍斃。然後阿道夫·希特勒可以表示道歉,說是搞錯了,或者不承認發生過這樣的事,或者說這是俄國人幹的。
  班瑞爾·傑斯特羅的故事使斯魯特感到很恐怖。他曾經看過很多關於德國的書,除了他給拜倫·亨利那份書單上的書以外,他還看了很多別的。德國人那種天真、狂熱的服從性。他們粗魯殘暴的氣質,他們的精力和智慧,他們固執地以自己為核心,他們無盡止的抱怨世界都反時他們、對他們不公平,他們狂熱地追求一個新的極端的經驗——最後這個特性在那些富於想像的哲學家身上象泉水一樣湧現,已到了使人噁心的程度,歌德還一勞永逸地把這個特性固定在浮士德的形象裡。在萊斯裡·斯魯特看來,這些在歐洲的八千萬怪人一旦放棄了他們嚴格而溫順的傳統習俗,就有可能奉命屠殺無數無辜的人民而仍然興高采烈,不感到良心的責備,一點也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了暴行。德國人的精神令人摸不著底,這就是他們奇怪而可怕的地方。好像疏遠而冷淡的孩子一樣,他們又順從又殘忍。希特勒的可怕之處就是因為他瞭解他們。可以指望其他交戰國家執行互相交換被圍或被俘的外交官這樣的規定。嚇破了膽的斯魯特認為:外交官們只能指望希特勒的德國人不吃掉他們,那已經很不錯了。
  窗外落日的餘暉漸漸暗下去了。已經到了陪維克多·亨利一起去莫斯科空襲目標的中心消磨一個夜晚的時刻了。
  不出所料,他在塔茨伯利套房裡找到了亨利上校。雖然屋裡很冷,但這個海軍軍官只穿一件襯衣歪在長沙發上抽雪茄。帕米拉在雪花石的維納斯像上方蓋著紅燈罩的燈下,正往一件有皺痕的藍色上衣上縫金色的條條。
  「嗨,好啦!」亨利說。
  帕米拉說:「銅扣也鬆了。不要讓它掉得克里姆林宮地板上到處都是。喝點威士忌,摻自來水吧,萊斯裡。俾弗勃洛克給了老頭子一瓶。」
  斯魯特看了看表,在椅子邊上坐下來。「不,謝謝。但願你沒有喝得太多,上校。你要吃俄國飯的話,最不需要的是酒。」亨利嘟嚕了一句:「這還用你說!我一點也沒喝。」
  帕米拉在縫衣服,維克多·亨利抽著煙,這位外交官感到自己在屋子裡是多餘的。他一再地看表,咳一聲說:「我說好六點鐘在走廊上等海軍將軍,現在還差十分。我現在就去等他,一會兒你也來嗎,上校?」
  「一定。」亨利說。
  「你看來很鎮靜,萊斯裡,」帕姆說,「要真是我去克里姆林宮的話,我早就坐不住了。」
  「亨利上校看來很鎮靜。」斯魯特說。
  「啊,他呀,」帕米拉說。「他是機器人,機械的人。突一突!沖—衝!叮噹!」
  「我需要新電瓶,」亨利說,,也許閥門也得修一修。」
  這種親切的玩笑使斯魯特更感到自己是多餘的。「好吧,十分鐘內就來,」他說。
  帕米拉說:「還有兩個扣子。真混!紮了兩次手指了。我就是不會做針線活。」
  旅館前面停著一排粗笨的黑色轎車,這是不常有的事。自從戰爭開始以來,莫斯科寬闊的林蔭道和廣場上本來為數不多的汽車已經減到了零。傍晚莫斯科人照常成群地出來散步,好奇地望了望車子,但沒有停下來傻看。戴黑帽穿黑皮夾克的汽車司機和保衛人員站在車子邊上。美國人稱他們為「基督教青年會的男孩們」,他們是秘密警察,看來人們討厭在他們身邊逗留。但是穿得很漂亮的外國人從民族飯店的窄門擠出來上汽車時,行人排成了一個長隊,這群安靜的旁觀者友好地睜圓眼睛盯著外賓的臉、衣服和皮鞋。
  「你對那些航海圖研究得怎樣了?」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坐進後排的車座,調整一下助聽器,問亨利道。他曾經一度是海軍作戰部長,已經退休了,總統請他出來參加這個代表團。斯魯特沒有辦法阻止這個乾瘦、堅忍、戴著眼鏡、制服上有四排勳章緞帶的人在俄國內務部特務人員面前說話,他們雖然不說,肯定是懂英文的。
  「我弄不出什麼名堂,」亨利說,「至於作戰密碼和訊號,別指望了。他們的人當面跟我說,他們沒有這樣的東西,他們用燈光或摩斯電碼以明碼相聯繫。」
  「真胡說!你把我們的給他們沒有?」
  「我給他們看了一下我們的《通用訊號本》以及一些密電碼。我差一點跟那個胖小個子海軍少將打起來了,他已經開始把那些東西裝進他的皮包裡去,我又奪回來,對他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不會吧!你真這樣干了嗎?」海軍將軍說。「唉,你要為這個掉腦袋的,帕格。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給,給,給。你呀,就該把我們的全部海軍聯絡密碼都交給他們,然後握手,為了我們永恆的兄弟之誼用伏特加酒乾杯。我都替你感到不好意思,亨利上校,可是你能跟我們來,我又覺得非常高興。」
  「我們給蘇聯的東西都將得到補償,」斯魯特說。「他們在為我們殺德國人。」
  「他們殺德國人是為了免得被德國人殺掉,」海軍將軍說。
  「不是為了我們才這樣做的。」
  帕格跟斯魯特說:「你瞧,萊斯裡,假如我們準備向摩爾曼斯克和阿爾漢格爾護航輸送物資,或者可能是聯合作戰,我們必須交換有關水域情況的情報和作戰聯繫的密碼。見他媽鬼,我們又不是要他們的秘密航線。我們要這些東西是因為航行和飛行的需要。」
  「俄國人對保密的事總有點神經過敏,」斯魯特說,「要堅持,還要有耐心。」
  汽車在克里姆林宮周圍的大街繞了一大圈,在頂上有顆紅星的紅石塔的大門前停下來。
  「那也沒有用,」海軍將軍說,「龍王爺不點頭,魚蝦吹氣也不冒泡。」
  聽了這一串土話,內務部的保鏢轉過身來,瞇起韃靼人的眼睛瞟了將軍一眼,然後帶著禮貌的微笑用俄語對斯魯特說,他們進門不用下車。汽車一輛一輛地接受了穿著整齊制服、身材高大、樣子可怕的帶槍警衛的檢查,開到一個城堡前面,在裡門,又停下來經過一次檢查,走過好幾處奇怪的教堂,到達了一個宏偉的石砌的長方形建築物。
  客人們和混在他們中間的俄國官員們一起下了車,走上台階,在關著的大門前面站著說話,在清冷的空氣裡,呼吸已呵成了水汽。淡藍色的天,城堡的圍牆口四周,襯著一片粉色的晚霞。突然宮殿的門打開了。外國人都進入一個屋頂很高的長廳,在圓形吊燈的眩目強光下瞇起眼。大廳盡頭延伸得很遠,鋪著朱紅色地毯的白大理石台階象爆布一樣。進入大廳後,暖空氣包圍著他們,這在莫斯科是很稀有的,在十月中旬以前,市內一切建築均不許生火。大廳裡,一種老石牆老傢具的霉味,與彷彿是花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穿軍服戴白手套的服務員幫助客人們脫下大衣和帽子。靠著掛有鏡子的牆邊,在一些黑桌子上,整齊地擺著十幾套梳子和刷子。
  「這倒想得挺周到,」維克多·亨利對斯魯特說,他們站在一起梳理頭髮。「對了,大使對明斯克的材料有些什麼看法?你們它給他了嗎?」
  斯魯特對著鏡子裡面的帕格點了點頭。「我要把它送給國務卿赫爾,作為一個最優先考慮的問題。大使攔住了。這個材料要通過一定的途徑轉到我們的東歐司。」
  帕格皺了一下鼻子。「那就完了。關於猶太人的問題,你們國務院總是拖拖拉拉。倒不如交給這裡的美國新聞記者。」
  「上司當面指示我不要這樣做,怕萬一查出來這是一個捏造的暴行宣傳。」
  身材高大、眼睛明亮、穿棕色制服、戴紅領章的漂亮青年軍官們從邊門出來,開始帶著客人上樓。帕格走在斯魯特身邊,說:「假如你請了弗萊德·費林去你那裡喝一杯,然後像偶然碰上一樣,讓他看一看這些材料,怎麼樣?你知道一個記者,連他瞎眼老祖母的好材料也敢偷。」
  「你建議我不執行命令嗎?」
  「我不想讓材料就這樣埋沒了。」
  海軍將軍過來挽住他們的胳膊,大聲笑著說:「瞧,這象社會主義的樸素生活嗎?你們難道想像不出沙皇貴族和他們
  美麗的夫人們的幽靈就在這個紅地毯上走?這正是電影鏡頭。」
  客人們走過一間空無一人的現代化房間,擺滿了裝有擴音器的桌子,軍官解釋說最高蘇維埃就在這裡開會。他們散漫地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看起來還是沙皇時代原來的樣子,擺滿了各種各樣傢具(法國式的,意大利式的,英國式的),堆滿了油畫和雕像,除去使人感到敬畏以外,不知還為什麼。給人的印象是一堆由笨拙的人臨時匆忙陳列起來的華而不實的奢侈品。有一間屋子比別的更大,裝飾得更華麗:大理石的柱子,拱形的金頂,紅緞遮著的牆,這一群大約八十個人就停在這裡。屋子裡呆八十個人一點也不顯擠。
  一扇帶鏡子的門開了,進來一群穿便服的人,穿著沒有熨過的鬆軟褲子,和不合身的雙排扣上衣。斯魯特馬上就認出幾個在五一節遊行時站在列寧墓旁的人: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蘇斯洛夫、米高揚。
  「你看看這些進來的人,好不好?」維克多·亨利說。「他們使你感到革命似乎上個星期才發生。」
  斯魯特掃了他一眼。這批不雅致的共產黨頭頭們突然出現在這個華麗的皇宮裡,也使他感到震動,這個海軍軍官一語道穿了這種感覺。亨利半瞇著眼衡量著前面的共產黨人,好像他在凝視地平線一樣。
  「這是政治局,上校,」斯魯特說。「都是很顯要的大人物。」
  亨利點了點頭。「他們看起來可不像什麼顯要人物,對嗎?」
  「唉,就是因為這些難看的衣服。」斯魯特說。
  介紹開始了。穿制服的服務員送上一盤盤用郁金花形的小酒杯裝的伏特加酒和小點心。斯魯特拿了一塊點心嘗嘗味道,覺得太甜了。一個矮小的人走了進來,抽著香煙。沒有什麼特殊典禮,也沒有人停止講話,但整個政府大廳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人身上,因為他是斯大林。你可以看到有人側眼看他,有人轉過身來或轉過臉來,人群中稍有移動,眼光都集中在一點上。就這樣,萊斯裡·斯魯特第一次見到這個真人,他的胸像、塑像、照片、畫像在蘇聯比比皆是,像天主教國家的聖像一樣。
  這個共產黨獨裁者,看來特別矮小,稍帶一點大肚子,經過大廳一路跟人握手談話。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象舞台的聚光燈一樣跟著他轉動。他走到兩個美國海軍軍官面前,伸手向海軍將軍說:「斯大林。」他看來就像他的照片一樣,但是他蒼白的皮膚很粗糙,臉上還有麻點,像是得過嚴重的酒刺病一樣。他的向上斜的眼睛、往後梳的灰色厚發、向上翹的鬍子和眉毛,給人一種和藹可親而又莊嚴的印象。跟別的共產黨人不一樣,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灰布做的制服,裁剪得很好,褲線很明顯,褲腳塞在發亮的軟皮靴裡面。
  萊斯裡·斯魯特作了介紹。亨利上校用帶著很重美國口音的俄語緩慢地說:「閣下,我將把今天所見的一切都告訴我的孫子們。」斯大林揚起他的粗眉毛,用一種愉快的低音說:「是嗎?您有孫子?」
  「有兩個。」
  「您的孩子呢?您有兒子嗎?」這個獨裁者看來受了維克多·亨利緩慢而小心的發音與機械的講話的影響。
  「有兩個兒子,主席先生。大兒子在海軍當飛行員,小兒子在潛艇上服務。」
  斯大林透過紙煙的煙霧,似乎有點兒感興趣地望著維克多·亨利。
  帕格說:「請原諒我蹩腳的俄語。我曾經和俄國孩子一同玩過,但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您在哪裡同俄國孩子玩過?」
  「我出生的地方靠近加利福尼亞的俄羅斯河。早期移民的後代現在還住在那兒。」
  斯大林發自內心地微笑著,露出煙熏變黃的牙齒。「啊,對了,對了。羅斯堡。沒什麼人知道我們俄國人早於你們在那裡定居。也許現在是要求收回加利福尼亞的時候了。」
  「據說你們的政策是一個時期只對一面作戰。」斯大林微笑著哼了一聲說:「哈!Ochen horosho!」(「很好」)在亨利肩上輕輕拍了一下,繼續向前走。
  「嗨,那個見鬼的加利福尼亞是怎麼回事,帕格?」將軍剛才一直帶著困惑的表情聽他們談話。「他媽的,你真的學會這個語言了。」
  維克多把剛才的談話敘述了一遍,將軍笑出聲來。「我的上帝,把每個字都記下來,帕格,聽見嗎?我要把它寫在我的報告裡。一個時期一條戰線!說得好。」
  「我真佩服你,」斯魯特說。「你說得態度從容,他挺欣賞這一點。」
  「他使你感到不緊張,」帕格說。「我知道我的俄文文法都說顛倒了,似他一點不露聲色。你注意到他的雙手了嗎?修剪得漂亮極了。」
  「啊,這我倒沒注意,」將軍說。「怎麼樣,斯魯特?很多墮落的資產階級分子顧不得修指甲,而這個紅色頭子倒有時間。不值得想一想嗎,嗨?」
  斯魯特沒有注意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對忽視了這個細節感到很惱火。
  過了一會,人群又開始移動,這一次是進入一間白大理石的巨大宴會廳,紅色的帷幕,發亮的嵌花地板,綠色圓柱中間放著很多桌子,白桌布上面金、銀、玻璃器皿閃閃發光。高台上有一張長桌,從大廳這一頭直到那一頭,約有一百英尺長,其餘的桌子一排排和高台成直角,兩盞金碧輝煌的巨型吊燈從高高的紅色金色的天花板垂下,吊燈上的無數個毛玻璃的圓燈大放光明。在牆上還有裝飾華麗的壁燈閃光耀目。
  「啊喲!」帕格說。
  萊斯裡·斯件特環視了一下屋頂和牆壁。「這是葉卡捷琳娜女皇的宮室,我在圖畫中見過。在那些大徽章中還有她的皇冠。我想,她請了一些法國和意大利的建築師把宮殿的這部分重新修建過,作為她的御座正殿。」
  「喲,我的天,如果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海軍將軍說,「也許他們能使我也成為共產黨人呢。」
  「我想,」斯魯特回答說,「說不定這是革命以來第一次利用這座宮殿。」
  菜單用俄文和英文印在上面有鐮刀斧頭徽飾的淡黃色厚紙上,有魚、湯、野味、雞以及烤肉等滿滿一長串。服務員開始上菜,另外更多的服務員拿著葡萄酒和伏特加跳來跳去地向杯子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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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40:16 |只看該作者
  富麗堂皇大宴會廳,佈置得光輝燦爛的一行行餐桌,三國海陸軍將領五彩繽紛的制服,高台上坐著的一排權勢渲赫的人物(這中間斯大林左顧右盼地跟俾弗勃洛克和哈里曼談話,他仍是人們注意的中心),周到的招待,喝不盡的酒,吃不完的魚子醬,沙皇的金色盤子裡裝滿了豐富油膩的菜餚——這一切使維克多·亨利對俄國人的資源、俄國人的力量、俄國人的慷慨、俄國人的好客和俄國人的自信重新感到安心。
  斯魯特的反應同他不一樣。這些共產黨的領袖們確實是放杯盡歡,熱情款待,但在這種鋪張炫耀、窮奢極欲的裡面,含有一種拙劣的斯拉夫人的諷刺。雖然是沒說出口的無聲諷刺,但幾乎可以聽到一種震耳欲聾的聲音在說:「很好,你們這些西方人,這些是能使你們高興的事吧,用別人的血汗換來富裕和歡樂。看看我們只要有意做,能做得多好!看看在被我們打倒之前,舊俄羅漸政權是怎麼做的!你們能比得過他們嗎?明天我們還要回到我們選擇的簡單生活中去,但你們是從墮落的西方來的,就讓我們一起狼吞虎嚥,大吃大喝,一醉方休吧。我們俄國人也像你們一樣知道怎樣享受,怎樣尋歡作樂,今天晚上我們還能超過你們,看誰先醉倒在桌子下面。·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敬酒的一個接著一個。看來每個人都可以站起來,以餐刀敲打玻璃杯,引起別人注意,然後大聲祝酒。人們如果在祝酒辭後受到讚揚或感到高興時可以滿屋子轉著跟人碰杯。斯大林老是手裡拿著杯子來回轉。這些引起斯魯特很大的興趣,但是因為進行得太快,為了給美國將軍和那位不肯洩露海軍密碼的矮胖的俄國將軍當翻譯,好些場面他都沒有看到。這個俄國老人容光煥發的紅臉閃著汗水,干下一杯葡萄酒或伏特加後,就呻吟訴苦,說他身體很壞,活不了多久啦,不如享受一天算一天。有一次美國海軍將軍說:「他見什麼鬼,斯魯特,告訴他,看起來他身體很好,比我好得多。」
  「啊,但是你聽著,告訴他我像資本主義制度一樣,」小個子將軍哼著說,「外強中乾。」
  斯魯特對翻譯這句話感到很高興,但兩位將軍的談話主要是叨嘮他們的家庭瑣事。他羨慕維克多·亨利能夠靜靜地觀察這個場面,用各種各樣的方法盡量少喝酒。宴會的喧鬧聲越來越大,兩位將軍的互相高聲叫喊壓過了宴會的喧鬧聲,斯魯特感到耳朵都痛了。斯魯特想嘗一嘗多汁的加酸奶油的烤鵪鶉,喝一點味醇的克裡米亞白酒,越來越尖銳的互相對話使他騰不出一點時間。俄國人老問,強大的美國海軍為什麼連護航一些《租借法案》物資到英國占的起碼事都不幹?難道他們怕幾艘洋鐵皮的德國潛艇嗎?只有白癡——他重重地用拳擊桌,震得玻璃杯都跳起來了——製造了軍事物資,再用船裝運給希特勒作練習魚雷打靶的目標。
  「告訴他我們隨時都可以開始護航,」美國人打斷他的話說,「但是除非他給一些關於港口的資料和作戰聯繫訊號,不然我們還沒把物資送別摩爾曼斯克,就會上凍了。」
  當斯魯特翻譯時,俄國老頭瞪眼盯著美國老頭。兩個軍官吞下幾杯伏特加後都不吭聲了。談話中斷的這會兒,斯魯特得空環視了宴會的情況,現在已經到達歡樂的頂峰,有幾個人把頭伏在桌子上。一個禿頭的俄副將軍由兩個服務員扶著,東倒西歪地出去了。斯魯特耳邊的高喊停止以後,他可以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不規則的低沉而刺耳的重擊聲。彭!彭!彭!他的心頭突然涼了,目光與維克多·亨利遇到一起。
  「炮火,」他開口說,但聲音憋在喉嚨口出不來。他咳嗽一聲。「炮火。空襲。」
  亨利點了點頭。「我打賭他們在這個地面四周佈置著世界上最密集的高射炮火。你聽,穿過這麼多層厚牆!外邊真是鬧翻天了。」
  「如果德國人今天晚上在這裡扔一個炸彈,」斯魯特淡淡一笑說。「收穫一定會不小。」
  炮火的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響,出席宴會的客人中有的不安地看了看四壁。俄國的老將軍深陷在座位裡,耷拉著滿臉通紅的腦袋,惡意地向美國人掃了一眼,現在他掙扎著站起來,拚命地敲打著玻璃杯,等到有幾個人注意他的時候,他端起滿滿一杯黃色的伏持加。「請聽我說!我現在和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美國海軍的代表們坐在一起。當整個人類正遭到致命危險的時候,他們的艦隻還拋著錨,招引籐壺1,這些勇敢的人一定很不痛快——」他轉向美國將軍譏諷地一笑。
  「我建議為這個強大的美國海軍戰鬥起來,幫助消滅人類的公敵,希特勒匪徒的那一天而乾杯。」
  1籐壺:一種水生小甲殼動物,經常附在靜止的船底或碼頭木樁上。
  他敬完酒,誰也沒有吭聲。斯魯特壓低了聲音很快地翻譯了他的祝酒辭。附近桌子上坐著的俄國軍人和文職人員搖著頭,互相擔心地看了一眼。老頭一屁股坐了下來,滿意地環視四周。
  美國海軍將軍以激動的聲音對斯魯特說:「如果我回敬他的話,你就要經歷一次國際性事件。」
  維克多·亨利立刻說:「將軍,可以用我蹩腳的俄語試試看嗎?」
  「完全可以,帕格。」
  萊斯裡·斯魯特伸手碰了一下亨利的胳膊,說:「你看,別的俄國人也不喜歡他的講話——就是伏特加喝多了——」
  「好吧。」維克多·亨利手裡拿著酒杯站起來。大廳裡低聲的談話安靜下來了。高射炮火低沉的聲音顯得更響了,玻璃杯因震動而互相碰撞作響。主桌上的人包括斯大林在內,眼光都盯著這個美國人。亨利慢慢地用結結巴巴、有不少文法錯誤的句子致答辭說:
  「我的首長讓我代表美國海軍致答辭。我們確實還沒有參戰。我建議首先為斯大林元帥明智的和平政策乾杯,他沒有領導你們的國家在受到進攻之前就發動戰爭,因而贏得了時間。」這句反駁話的諷刺技巧使斯魯特很吃驚。「斯大林同志的明智的和平政策」是共產黨的一句濫調,指的是斯大林與希特勒搞的妥協。亨利繼續往下說,為了找個俄文字眼還不時地停下來,引起整個大廳一陣緊張的沉默。「這也是我們總統的政策,如果我們受到攻擊,我們就參戰。我希望能像你們的人民一樣去戰鬥。至於說到——」他停下來問斯魯特一個俄國字,「籐壺的事,今天任何能寄居在我們船身上的籐壺都是能游得很快的籐壺。我們的艦隻已經行動起來了。我們不把所做的一切都對外宣佈。保密是我們兩國共同的明智政策。但是讓我們不要保密過分而妨礙在一起工作。」
  「現在,我們的海軍需要一些——」亨利又問斯魯特一個俄國字——「一些關於你們港口的資料、氣象密碼,等等。我們需要在走之前能得到這些。既然今天是一次歡送宴會,我也建議為一些迅速行動而乾杯。我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我從希特勒的官邸跑到克里姆林宮內部來了。這一點是希特勒永遠做不到的,因此最後我建議為此而乾杯。」
  會場爆發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一致舉起杯來,高聲歡呼著:「祝你健康!迅速行動!」斯魯特站起來不讓帕格乾杯,指給他看,約瑟夫·斯大林手拿著酒杯,已經離開座位了。
  「天哪,這是什麼禮節?」亨利說。
  「我不知道,」斯魯特說。「暫時別喝。天哪,亨利上校,這將是一件不尋常的事。」
  帕格大步走向斯大林,後面緊跟著斯魯特。當他們在高台面前相遇,在微笑與鼓掌聲中碰杯時,獨裁者帶著親切的笑容說:「我感謝您美好的祝酒辭,為了表示報答,你們可以留下加利福尼亞。」
  「謝謝您,主席先生,」帕格說。他們都喝了酒。「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還能給我們做一些別的嗎?」
  「當然,迅速行動,」斯大林說,挽著帕格的胳膊。他們站得很近,所以帕格能聞到斯大林嘴裡的魚腥味。「這是美國式的,我們俄國人有時也這樣做。」他向兩個將軍那裡走去,紅臉的俄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筆直地站在那裡。斯大林很快地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話。斯魯特在維克多·亨利後面只聽到幾個字,但從將軍緊張的表情和斯大林的語調看,已經不用翻譯了。獨裁者轉向維克多·亨利,又愉快地微笑著。
  「好,氣象密碼等都給您安排好了。告訴您的首長,我們俄國人不想使客人為難。告訴他我想美國海軍在這次鬥爭中將建立歷史性功勳,而且當和平到來的時候,它還將統治海洋。」
  當斯魯特很快翻譯時,斯坦德萊站起來,乾癟的薄嘴唇顫抖著,他抓住了獨裁者的手。斯大林又回到主賓席去,這一次次突然的事情似乎給他很深的印象,因為這個晚上當他站起來最後一次為羅斯福總統祝酒時,他又提到這個題目。替他翻譯的是駐美大使奧曼斯基。他的英文特別流利。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藍色衣服,顯得與其他俄國人不同。「斯大林同志說,羅斯福總統領導這個還沒有參戰的國家,是一個極為困難的任務,但是他還要盡一切可能幫助歐洲兩個偉大的民主國家進行反法西斯的戰爭。斯大林同志說——」奧曼斯基停了一下,對寬敞的大廳環顧了一周,這時炮火已停,全場很安靜——「願上帝保佑他完成最困難的任務。」
  這句宗教性的話使人們吃驚地楞了一下,接著全場起立,手裡拿著酒杯,歡呼,乾杯,鼓掌。哈里曼和斯大林熱情地握手;充血的矮個子俄國將軍抓住斯魯特、亨和和斯坦德萊的手;整個宴會廳已沉浸在一片熱烈的握手、拍肩和擁抱之中。
  但是晚上的節目還沒有完,俄國人又帶著客人經過好幾個空蕩而豪華的房間,到了一個有五十張左右矮的軟靠背椅的電影放映室,每張靠背椅前面都有一張小桌子,服務員放上糕點、水果、糖果和香檳酒。在這裡他們放映了一部戰爭片和一部很長的音樂片,斯魯特做了一件他再也不會相信他能做的事,在克里姆林宮的心臟,他睡著了!燈亮前幾秒鐘他才被電影結束曲的高音鬧醒了。他看到別人在刺眼的燈光下醒來,偷偷地用手擦眼睛。斯大林邁著矯健的步伐同俾弗勃洛克和哈里曼走出放映廳。大廳裡一張巨大的冰天雪地中作戰的油畫下面,斯大林逐一和所有的客人握手。
  在沙皇宮殿的外面沒有一顆星,天特別黑,刮著刺骨的寒風。內務部的特工人員,皮領翻在耳朵上,手裡拿著藍光的手電,看樣子寒冷、疲勞而睏倦。他們把客人都送上了汽車。
  「咳,在黑暗中怎他媽的開得這樣快?」當汽車穿過大門高速進入漆黑的空間時,海軍將軍不高興地說。「俄國人長了貓眼?」車子在黑暗中停下來,保鏢帶著三個美國人走到一個門口,進去後,他們發現是在民族飯店寒冷的小休息室裡,接待處的桌上點著一盞暗淡的燈。開門的看門人裹在皮大衣裡,電梯開著門,沒有燈,已經停開了。將軍跟他們道了晚安以後緩步上了樓梯。
  「上來一會兒,」亨利跟萊斯裡·斯魯特說。
  「不,謝謝。我摸回我的住處去,離這兒不遠。」
  帕格堅持要他上去,斯魯特跟著亨利走上陰暗的樓梯,到了閣樓上的一間小房間。「我不像塔茨伯利那樣值錢,」他說。
  「塔茨伯利是蘇聯能得到的最好的宣傳家。」斯魯特說,「我想他們知道這個。」
  帕格打開箱子的鎖,拿出一個狹長的公文包,又打開鎖,從裡面找文件。
  「我希望你能懂得,」斯魯特說,「這些鎖毫無作用。箱子裡的所有東西都已經拍了照。」
  「是的,」維克多·亨利心不在焉地說,他拿出一封信放在口袋裡。「你要稍稍睡一會兒嗎?請你再呆一會兒。有事情要做。」
  「啊?」由於他對亨利新增長的尊敬,斯魯特二話未說,就往硬的窄床上一躺,床下的彈簧發出吱吱格格的聲音。他的腦袋還是暈暈乎乎的,看電影時那些影子似的服務員不斷給他添香檳酒,他喝多了。接著一陣打門聲使他清醒過來。維克多·亨利站在門口正和一個穿黑色皮上衣的人說話。
  「好,我們就來,」他用帶著難聽口音的俄語說,「一分鐘。」他關上門。「你要不要洗一洗,萊斯裡?我願意你跟我一起去。」
  「去哪裡?」
  「回克里姆林宮。我這兒有一封哈利·霍普金斯給權勢人物的信。我原來想不一定能面交給本人,現在也許有可能。」
  「上帝,大使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帶給他總統關於這件事的一張便條。我想他很生氣。不過他知道這件事。」
  斯魯特坐起來。「生氣!我想當然會這樣。霍普金斯先生有他自己的一套辦事方法,這是很古怪的,亨利上校。任何人都不應該不直接通過大使去見一個國家元首,你是怎樣安排的?」
  「我?與我無關,我受人調遣而已。霍普金斯要把這個作為非正式的私人信件交給斯大林,要不然就算了。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也不會去和哈利·霍普金斯爭論。我知道他已和奧曼斯基說過。要是這使你的處境尷尬的話,我想我就一個人去。那裡能找到翻譯。」
  斯魯特從各個角度來考慮這件不尋常的事——主要從他自己在職業上自保的角度來考慮——開始在發黃的貼牆鏡前面梳理頭髮。「我要給大使寫一個書面報告。」
  「當然。」
  在一間屋頂很高、燈光陰暗的長屋子裡,牆上掛著一排地圖,斯大林坐在油漆的會議桌的一頭,在他面前的一條綠布上放著一堆文件。獨裁者手邊一個石頭的煙灰缸裡裝滿了煙頭,說明從宴會送走客人回來後他一直沒有停止工作。他現在穿著一套粗卡嘰制服,顯得很鬆垂寬大,他看來很疲倦。他經常的英文翻譯巴甫洛夫坐在他身邊,這是一個瘦削、蒼白、黑頭髮的年輕人,有著一種聰明而小心翼翼地順從的表情。這間大屋子裡沒有別人。當穿制服的禮賓官把兩個美國人請進去後,斯大林站起來,和他們握手,默默地做了個優雅的手勢請他們在椅子上坐下來,帶著詢問的目光看著亨利上校。
  亨利交給他一封信以及一個用發光的藍紙包著的圓盒子,用英語說:「主席先生,我還是不要再用我糟糕的俄語來使您難受的好。」斯大林小心地用裁紙刀拆開白宮的信封。斯魯特翻譯後,斯大林稍稍側著頭,用俄語說:「請便吧。」他把單頁的手寫的淡藍信紙遞給巴甫洛夫,信紙上角印有白宮字樣。
  當斯大林拆開盒子時,帕格說:「這是霍普金斯先生跟您談起過的他兒子很喜歡的特等的弗吉尼亞煙斗絲。」巴甫洛夫把這一句以及後來美國上校說的每一句話都翻了過來,不僅又快又精確地傳達亨利說的每一個字,有時候連語調也傳達出來了。斯魯特沉默地坐在那裡,不時點點頭。
  斯大林在手上轉著藍色的鐵罐,說:「難得霍普金斯先生還記得我們偶然閒談中提到的煙斗絲。當然,我們蘇聯也有很多好煙斗絲。」他的手用勁迅速扭開了鐵罐,好奇地細細觀察了厚封的鉛皮,然後用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指劃開了封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煙斗。「現在你可以告訴霍普金斯先生,我已經嘗了他兒子的煙絲。」帕格懂得斯大林這句簡單的俄語,其餘的他就跟不上了。
  當巴甫洛夫大聲翻譯霍普金斯的信時,斯大林裝滿了煙斗,用粗火柴點燃起來,噴出一口芬芳的藍煙。像沉思似的靜默了一會以後,獨裁者轉過含蓄無情的眼光,對著維克多·亨利開始講話。每講三四句就停一下,讓巴甫洛夫譯成英文。「霍普金斯先生這封信是很奇怪的。我們都知道美國一年生產幾百萬各種式樣和類型的汽車,包括奢華的、機器複雜的大型汽車,類似卡迪勒克轎車等品種。那麼,生產登陸艇還有什麼問題呢?登陸艇是一種裝甲的平底船,有小型的簡單發動機。顯然你們要生產多少就能生產多少,肯定英國已經有了很多這樣的船。我不大明白霍普金斯先生所說的,這就是現在在歐洲開闢第二戰場的真正障礙。」
  帕格·亨利從皮包裡拿出登陸艇的草圖和生產目錄。「各種類型必須從頭設計而加以製造,主席先生,以便適應在堅固防禦的沿海登陸。我們計劃最遲在一九四二年年中投入大量生產。這些材料或許可供參考。」
  出乎意料,還沒翻完,斯大林就發出一陣短促刺耳的笑聲,然後對著維克多·亨利開始很快地用俄語講話。斯魯特和巴甫洛夫趕快記下要點,獨裁者的話一停,巴甫洛夫接著就用斯大林生硬的諷刺語調翻譯。「這很好!一九四二年年中。不幸的是現在是一九四一年十月。要是希特勒能等到一九四二年年中多好!但是我們不能指望這個,那麼現在會出現什麼情況呢?我把哈利·霍普金斯先生」——斯大林說的是加利·科普金斯先生——「作為一個朋友和一個聰明人,他不知道只要英國人現在能發動不管什麼樣的攻勢——如果他們沒有更多的力量,只要動用幾個師的兵力就行——可能對戰局起決定性的作用?德國人的後備力量很薄弱,只有幾個象徵性的師在法國沿海。他們把全部兵力都投入跟我們作戰。西方的任何行動都能使他們停下來,把這裡起決定作用的那部分力量撤走。」
  當譯員翻譯時,斯大林心不在焉地用紅墨水在一個灰色的白紙便條本上畫一隻狼。
  維克多·亨利說:「主席先生,我受命回答任何關於登陸艇的問題。」
  斯大林用手背推開了帕格·亨利放在他面前的材料。「登陸艇?但這是一個決心問題,而不是登陸艇問題。不管怎樣,我們會研究登陸艇的事。當然我們也有在設防的沿岸登陸用的工具,也許我們可以租借一些給英國。在一九一五年,當時軍事武器比現在原始,丘吉爾先生仍然有辦法使一個大部隊在離開英國幾千英里的加利波利登陸。也許他經歷了這一次之後有點膽怯了。但近幾年來,有一百多萬日本人在中國登陸。這些人當然不是在寒冷的海水裡游過去的。所以很顯然,問題不是在登陸艇,而是肯不肯下決心。我希望哈利·霍普金斯先生能利用他的巨大影響,促使現在在歐洲開闢第二戰場,因為反希特勒戰爭的戰局可能靠他來扭轉。我沒有更多可說的了。」
  在翻譯他的話時,獨裁者用幾筆很快地畫完了那隻狼,接著又畫一隻伸著舌頭露出利牙的狼。他帶著不常見的象照片上那樣的親切的笑容,轉換話題,問道:「在這裡過得好嗎?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維克多·亨利說:「主席先生,我曾經在德國和英國擔任過戰時軍事觀察員。霍普金斯先生要我有機會到前線去看看,給他一個目擊情況的報告。」
  聽到「前線」兩個字,斯大林搖了搖頭。「不,不。我們有責任保證我們客人們的安全。在戰爭的現階段,我們不能這樣做。萬一出個意外,霍普金斯先生不會原諒我們。」
  「霍普金斯先生曾經不惜犧牲他自己的健康,先生。現在是戰時。」
  斯大林的眼裡露出一種陰暗激動的神情,很像猩猩的眼色。「唉,你應該瞭解,前線情況不好。德國人又突破了我們的防線。很快我們就會遇到俄國自一八一二年以來最壞的時刻。明天你可以聽到全部消息。所以英國人現在開闢第二戰場可以贏得我國人民永遠的友誼。」他又開始畫起狼來。
  帕格認真地說:「聽到這些消息,主席先生,我欽佩您在今晚宴會上表現的樂觀精神。」
  斯大林聳了一聳穿著鬆鬆的衣服的寬肩。「戰爭不能用憂鬱來取勝,也不能由怠慢客人而取勝。好吧,如果霍普金斯先生要您去前線,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們安排安排看。請轉達我對他的信和煙絲的感謝。煙絲不壞,不過我習慣抽俄國煙。請轉告他我對開闢第二戰場的關切心情。也許您上我們前線去看看。可以把緊急形勢帶回去。霍普金斯先生是你們偉大總統的好顧問,而您是他的密使。祝您一切順利。」
  兩個美國人一句話也未說,就離開克里姆林宮,進入燈火管制的黑暗中。車子停下來後,帕格·亨利說:「好吧,明天再談吧,我想這些人會送你回家。」
  「不,我下來。」在人行道上,車子開走後,斯魯特碰碰帕格的胳膊說:「就在這裡談吧。關於到前線的事,真使我吃
  驚。要是霍普金斯先生知道斯大林剛才承認的災難性局勢——」這位外交官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清了一下嗓子——
  「他一定會收回他的指示。」
  天快亮了,不過寒冷的街道仍然很黑,帕格只能看到斯魯特皮帽下蒼白的臉。
  「我不同意你說的這一點。他是一個很堅韌的漢子,我是說霍普金斯。」
  斯魯特堅持說:「要知道,你不可能真到前線。他們剛剛允許一些記者去跑了一趟。他們不讓他們接近前線,每天用魚子醬、鵪鶉和香檳酒招待他們。儘管如此,德國空軍空襲了一個村莊,差一點把他們都埋在那裡了。」
  「對,我們在莫斯科這裡也可能被炸死,我還是要去試試看。」
  「為什麼,老天爺?」斯魯特突然大聲尖叫。他壓低了嗓子說:「最多你只能在一個很小的地區看幾小時。這是一種有勇無謀的觀光,會給大使館和俄國人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維克多·亨利接著又點起一支煙。「聽我說,你如果觀察十個戰士在炮火下的表現,只要幾小時,你就可以知道很多士氣的情況。霍普金斯先生喜歡稱他自己為光榮的信使。這是誇大,但是我是一個不光榮的信使。我這樣做也許使我感到我沒白拿錢。上樓來喝一杯吧,我有很好的威士忌酒。」
  「不,謝謝你。我要去寫報告。然後看能不能睡一小時。」
  「好吧,振作一點。我個人的印象是這位渲赫人物態度還是友好的,不過前線我還是去不成。」
  「這是我所希望的。沒有一個外國武官到過前線,或靠近前線的地方。早安。」
  他們談話時,天已經開始轉為紫色,斯魯特能夠在寂靜的街道上看清往回走的路。這下他放了心,因為在莫斯科燈光管制時,他不止一次碰到路燈桿上,或從街緣上跌下來。他還碰到過巡邏隊用手槍指著他。這時,在灰色的黎明,一個巡邏隊員迎面而來,帶著懷疑的目光盯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就過去了。
  回到公寓,斯魯特在煤氣爐上煮了咖啡,用打字機打了一篇關於宴會和會見斯大林的長報告。完了以後,他拉開黑窗簾,太陽已經很高了。他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地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活頁日記,簡單地寫了一些情況,最後加了幾句這樣的話:
  不過,剛才在我匆忙打出來的正式報告中,已十分詳盡地敘述了和斯大林會面的情況,我自己還要留一個副本。
  關於亨利父子的事,困惑已很容易地解決了。在過去幾小時中,我找到了答案。他們父子二人都有一種善於採取實際行動的本能,行動時還能保持頭腦冷靜。拜倫在遭遇危險時顯出了他的特點,他父親也可能和他一樣。但剛才看到他能應付更複雜微妙的局勢,這需要敏捷、大膽和策略。應付象斯大林一樣的人物是很不容易的。斯大林有一股靈氣,像一塊鐳錠一樣,有巨大的力量,看不見,但是有毒。維克多應付過來了。
  想了想,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女人喜歡亨利這樣的人,在保護女人方面,在養活女人方面,據說還有在使女人懷孕方面(這個需要實驗證明),善於行動的人都比善于思索的人來得強有力並且可靠。
  也許,人不能改變他的天性。儘管如此,人也許可以學習和培養。亨利上校建議我不要理睬上級命令,將明斯克的文件洩露給弗萊德·費林或別的記者。這樣做完全不合我的意願;但是完全為了這個原故,我準備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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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40:56 |只看該作者
第53章

  這天下午五點,韜基·塔茨伯利一個人正在旅館房間裡喫茶點,有一點沙丁魚、乾酪、鱘魚、黑麵包和蜜軟餅,維克多·亨利進來告訴他,他就要去前線。記者興奮得東西也不吃了。「我的天,老兄,你真去嗎?在這個德國人到處都蜂擁而來的時候?不可能。說說而已。好天老爺,俄國人就是善於用空話應付你。你永遠也去不成。」他理了理鬍子,又伸手拿吃的。
  「是啊,也可能,」帕格說著,坐到椅子上,膝蓋上放著一個皮包,裡面裝滿了他剛才從海軍部拿來的密碼和海港圖。四天來,他只是斷斷續續地睡了五六小時,他硬撐著不讓自己合眼,房間裡的東西在他眼前來回搖晃。「可是我的許可剛剛從相當高的上級批下來了。」
  塔茨伯利正把一塊加了滿滿一層沙丁魚的麵包放到嘴邊,一聽就楞住了,他透過瓶底似的厚近視眼鏡瞧著亨利,用平靜的口氣低聲說:「我跟你一起去。」
  「見你的鬼。」
  「維克多,兩星期前,俄國人進行反擊的時候,記者們去了中路前線。走的那一天,我感冒了,燒到一百零五度。」塔茨伯利放下吃的,抓住他的枴杖,瘸著腿快步穿過房間,開始穿皮大衣,帶皮帽。「誰經辦這件事,羅索夫斯基嗎?我能不能對他們說,是你說的我可以去?我跟他們都認識,他們也喜歡我。就看你了。」
  維克多·亨利不想要塔茨伯利一起去,但他已經精疲力竭了,同時估計俄國人一定會拒絕這個請求,就說:「好吧。」
  「上帝保佑你,親愛的夥計,你別走,就喝我的茶吧。告訴帕姆我六點之前回來,她得把我的廣播稿重打一下。」
  「她在哪兒?」
  「外交信使那裡有她一封信,她去取了。」帕格就在他坐著的靠椅上睡著了。
  冰冷的手指在他臉上抹了一下,把他弄醒了。「你好啊,你躺著睡不更好一些嗎?」帕姆站在他面前,她的臉凍紅了,眼睛閃著光,灰色的羊皮帽子下露出一綹棕色的頭髮。
  「啊,怎麼啦!」他眨眨眼,伸了伸腰。「我在這裡幹嘛?大概是進了屋子就倒下了。」
  「韜基呢?」她脫下帽子和手套。「他幹嘛把茶也剩下了?他不是那樣的人。」
  睡了一會,他的腦子清楚一些,他記起他和塔茨伯利的談話,又把情況跟她說了一遍。她的臉板了起來,顯得很緊張。「前線?他們永遠也不會讓他去。但你呢?維克多,你當真要去?你聽到英國廣播電台或瑞典的廣播了嗎?」
  「聽了。」
  「好吧,我知道爭也沒有用。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的大使館準備遷到烏拉爾或別的什麼地方去。順便跟你說,台德沒有事。」她走到她的書桌邊,身上還穿著皮大衣,拿起幾張打了字的黃紙。「啊,討厭,又改了,真小題大作!」
  她經常漫不經心地說出一些重大事情來。帕格現在已經習慣了。今天這件事她說得太快,他沒有把握到底聽清了沒有。「帕米拉,怎麼回事?台德怎麼樣?」
  「他很好。總之,平安無事。」
  「但是他在哪裡?」
  「呵,回到布賴德了。他來信說,他還是老樣子。他好像
  是跟幾個法國空軍一起從斯特拉斯堡城外的俘虜營跑出來的。在法國和比利時,他確實經歷了好幾次象電影上一樣的驚險場面。但是他都闖過來了。我過去也想,他遲早會出來。」她坐下來,揭開打字機的蓋子。
  「天哪,姑娘,這是了不起的消息。」
  「是啊,不是嗎?你一定要看看他的信,正反兩面寫了七張紙,很有意思。他掉了四十二磅,他的大腿上——更精確地說是屁股上還有一顆子彈。他可真受了折磨啦,他很遺憾地說,現在,等到他能夠坐起來的時候,只好做一些機關工作了!當然,這是說我得馬上回家跟他結婚。」
  帕米拉忽而改變了她隨便的樣子,盯著維克多·亨利看了好半天。她戴上了黑邊眼鏡。「我這就得干了。你顯然需要睡一會兒。」
  「沒有用。代表團快走了,我得去送他們。帕姆,台德的事真了不起。我非常高興,也放心了。」
  她搓一搓手,在上面呵一口氣,說:「上帝,這真去了我一樁心事,不是嗎?我是說可以不再跟韜基的筆跡和他那樂觀的胡說八道打交道了。」
  過了一會,維克多·亨利正在穿他在軍艦上穿的那件厚呢大衣,塔茨伯利闖進來,臉上發燒,鼻子凍紫了。
  「有可能!條件合格,我的上帝。他們明天再確定一下,但是,維克多,我相信我將跟你一起去!——帕姆,你完了嗎?時間快到了。——維克多,外交部現在亂極了,前線的消息一定很壞,但是,老天爺在上,你得到的那個許可,不管叫什麼,肯定是一道密令!當然他們喜歡我,他們也知道我符合條件,但當我說你堅持我跟你一塊去的時候,羅索夫斯基的臉就變樣了!」
  「啊,韜基!」帕米拉停止打字,瞧著他。「維克多根本沒有堅持,他不可能這樣說。」
  「帕姆,你得對這些人施加壓力。」塔茨伯利皺起臉,狡猾地一笑。「我說,你們兩個是老朋友,實際上是,維克多很喜歡你,想幫我個忙。所以如果有人問起,你得給我圓謊。」
  「你這個不害臊的老不死,」帕米拉說著,臉漲紅了。
  「好啊,說的那些,還都是真話。」維克多·亨利說。「我現在必須去機場了。韜基,帕米拉有很重要的消息。」
  塔茨伯利中間插了一手,使去前線的事遇到一些困難。外交部哼哼哈哈,不給明確的答覆。日子一天天過去,帕格仍然陷在莫斯科無事可做。大使和使館人員對維克多·亨利很冷淡,因為他是從華盛頓硬擠進來的,是外交工作的一個禍害。有一次他偶爾到斯魯特的辦公室去,看到他臉色蒼白,愁眉苦臉,對著他莫名其妙地傻笑。
  「嗨,我的兒媳婦在你桌子上幹嗎?」帕格說。在銀鏡框裡的娜塔麗微笑著,比現在年輕一些,胖一些,頭髮上挽著一個不合適的髮髻。
  「呵!是聽,這是娜塔麗。」斯魯特大笑。「你認為拜倫會介意嗎?她很久以前給我的,我仍然喜歡她。你去前線的事怎麼了?按照德國人現在來的這股勢頭,你走不了多遠,嘻,嘻。」
  「天知道,」帕格說,感到這個人情緒不好。「也許去不成啦。」
  後來才知道主要的困難是帕米拉。她的父親要求帶她一起去,說沒有她,他沒有辦法。以後他把申請撤回來,但外交部已經把三個人的名單送到經辦這件事的一個不清楚叫什麼的高級機關去了,不能撤回來重新辦理。當帕格與羅索夫斯基再碰到或是電話聯繫時,他漸漸不像以前那麼友好了。
  「我親愛的亨利上校,到時候你就會得到通知。蘇聯現在還有別的同樣緊迫的問題要處理。」
  因此,帕格就逛大街,觀察莫斯科的變化。到處都是新的紅黑色的招貼畫,動員人們志願參加工作。這種粗線條的社會主義漫畫,畫的是身強力壯的工人、農婦揮動刺刀,指向面孔象希特勒的蜘蛛、蛇或狼狗。到處都是一隊一隊穿著不整齊、背著鐵掀洋鎬的勞動大軍;擠滿了兒童的卡車在大街上穿來穿去;儘管連日大雨,食品店門口一直排著長龍。街上已經看不到士兵和馬拉的車了。在濕透了的帽子和披肩下面,街上一群一群高顴骨的白種人的臉看來與以往不同了。人們皺著眉頭,帶著詢問的眼光,匆匆地走過,斯拉夫人冷淡無動於衷的表情已經看不到了。維克多·亨利覺得德國人越是快來了,莫斯科人看上去就越像紐約人。
  羅索夫斯基終於往旅館給亨利打電話了,他的聲音很興奮。「好啊,上校,明早天一亮行嗎?請到外交部來,穿暖一點,帶上雨衣和好靴子,準備去三四天。」
  「好。那姑娘也去嗎?」
  「當然。」聽這個俄國人的口氣好像有點驚奇,同時也有點不高興。「問題就是她。我們願意完全按照您的願望安排,但辦起來真不容易。我們俄國姑娘經受戰爭環境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外國女士們就吃不了這個苦。儘管如此,我們都認識塔茨伯利小姐,她長得很漂亮,我們也能理解這種忠實的友誼。一切都安排好了。」
  維克多·亨利決定不計較這種開玩笑的、甚至有點像嘲笑的語調,沒再辯解。「很感謝,我準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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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41:08 |只看該作者
  他們從莫斯科冒雨向南行駛,整個早晨都跟著隆隆之聲不斷的一長列軍用卡車前進,只有到一個截擊機場參觀時才停下來。機場就在首都城外的森林裡,巧妙地掩蔽著。這輛小黑轎車,俄制M-1號,外表和機器聲音都很像一九三○年的福特車,車小人擠,特別是車廂裡還放著不知道做什麼用的箱子、紙包等。大約走了一百英里,陪同他們的主人建議停下來伸伸腿,吃午飯。這是一個面色溫和、戴眼鏡的坦克兵上校,有個不常見的名字,叫鮑弗裡·安菲季耶特洛夫。在這裡他們才第一次聽到德國的炮聲。
  駕駛員是一個身材魁偉、紅鬍子修得很短、不愛講話的士兵。他把車子開進一條古樹成行的岔道。車子在收割乾淨的田地與樺樹叢林間轉來轉去,遠處可以看見兩間白色的鄉間房子。最後到達野樹林的盡頭,進入一個陰暗的小巷。他們下了車,上校帶著他們沿著小道來到一個樹蔭下面長著草的小墳堆前,墳前放著鮮花圈。
  「噢,你們知道,這是托爾斯泰的鄉村領地,」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裡叫雅斯納雅·波良納。那裡是他的墳。因為路過這裡,我想你們可能對此有興趣。」
  塔茨伯利望著低矮的墳堆,帶著他很少有的那種肅穆的語調說:「托爾斯泰的墳?沒有墓?沒有碑?」
  「他讓這樣做,他說:『把我埋在樹林裡,埋在我童年時代與尼古拉哥哥做綠棍遊戲的那塊土地下,……』「安菲季耶特洛夫低沉的聲音聽起來粗獷而響亮,壓過了從黃葉滴下的雨水聲。
  維克多·亨利仰首側耳,眼睛瞧著上校,他聽到一種新的聲音,不規則的輕微重擊聲,就像雨水滴在草上一樣。上校點點頭。「是啊,風向順的時候,聲音可以傳得很遠。」
  「啊,炮聲?」塔茨伯利說,顯得十分鎮靜。」
  「是的,炮聲。怎麼樣,吃一點東西吧?托爾斯泰工作過的屋子很有意思。不過目前不開放。」
  有鬍子的駕駛員把午餐放在背著墳堆的長凳上。他們吃了黑麵包、蒜味很濃的香腸和生黃瓜、喝沒有冰鎮的啤酒。沒有人講話,雨聲滴瀝不止,遠處公路上的軍用卡車聲不斷,隱隱約約還聽到遠方的炮擊聲。帕米拉打破了沉默。「那裡的花是誰放的?」
  「管理人員吧,我想,」坦克兵上校說。
  「德國人永遠也到不了這麼遠,」她說。
  「是啊,這是一種虔誠的思想,」上校說,」我想他們也到不了這裡,不過雅斯納雅·波良納不是一個固守的地方,因此偉大的托爾斯泰和所有我們這些俄國人現在都得冒同樣的風險。」他微笑著,露出紅色的牙床,看起來沒有一點溫和的樣子。「不管怎樣,德國人無法再殺死他了。」塔茨伯利說:「他們讀他的書時,應該好好想一想。」
  「這還有待於我們來證明。但總有這一天。」
  雲層裡露了一會兒陽光,鳥兒開始歌唱。維克多·亨利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一起坐在長凳上,陽光透過黃葉象舞台燈光一樣全照在姑娘身上。她穿著灰色長褲,褲腳塞在白色帶毛的雪靴裡,還穿一件羊支短外衣,戴著帽子。
  「你老看著我幹嘛,維克多?」
  「帕姆,我從來沒有參觀過托爾斯泰的墓,當然也不曾和你一起來過,但我發誓我要記住這一切,尤其是你那麼好看地把帽子稍偏一點戴著。」當她把手伸到她的帽子邊時,他又加了一句:「我本來要對你說你應該舉起你的手,太陽會使你的鑽石戒指閃閃發光。」
  她伸直了手指,看著鑽石。「為這個,台德和我還吵了一小架。他送給我的時候,我還沒有下決心戴它哩。」上校喊道:「好吧,海軍上校,我們繼續往前走吧?」
  在大道上,黑色小轎車挨在擁擠的運輸洪流的邊上,向炮響的方向前進。公路上擠滿了卡車,一行開往前線,一行往回走。大鬍子的男人,粗壯的曬黑的婦女在綿亙的樺樹林之間的田野裡工作,一眼也不瞧公路上的車子,兒童們也不理睬軍事運輸,自己在公路附近玩。在一些小村莊裡,小木頭屋子外面曬著衣服,木頭房子的窗戶都油漆成彩色。維克多·亨利不能不注意到一個奇怪現象:離莫斯科越遠,靠前線越近,俄國人看來越正常、越平靜。他們後面的首都忙亂成一團。就在城外,婦女、兒童、戴眼鏡的文弱書生——職員、記者、學校教師等——忙亂地在那裡挖反坦克壕溝,堆置無數鋼筋洋灰的障礙物。在這條防線以外,就是平靜的森林和田野,綿亙不斷的青松翠柏,秋色四濺。只是沿公路為卡車修的防空隱蔽處——在森林裡清理一塊地方,砍些常青樹枝作掩護——才看到一點敵人入侵的景象。
  快傍晚的時候,汽車開進一個小集鎮,在一個帶黃窗戶的房子前面的泥濘廣場上停下來。面顏紅潤的孩子們提著桶排隊站在抽水機邊;另一些孩子正從廣闊的田野裡把牛羊趕回家來;在紫靄暮雲下面,平坦的田野延伸得很遠;三個體格強壯的老人在鋸木頭,為一間還未蓋好的房子釘窗戶。這些是帕格整天看到的奇怪現象——這些祖祖輩輩住在俄羅斯的人,還在暮色蒼茫中蓋房子。德國的炮聲已清晰可聞,比在托爾斯泰領地上響得多,西邊地平線上黃色的閃光忽隱忽現,像夏天的閃電一樣。
  「噢,這是他們的家,」他們僵直了腿從車上下來,當維克多·亨利提起這種現象時,上校回答說。「他們能上哪兒去呢?我們已經把德國人阻止在那裡了。當然,孕婦和帶孩子的母親很早就遷走了。」
  在現在作為團司令部的暖和的小餐廳裡,客人們與坦克上校、團的四個軍官圍擠在一張桌子邊,還有一個叫葉甫連柯的將軍,在他寬厚的雙肩上有三顆黃褐色的星。他是這個地區軍團的參謀長。安菲季耶持洛夫告訴維克多·亨利說,他碰巧也從這個鎮上過。他是一個很高大的人,有淡黃色的頭髮,像蒜頭一樣的農民鼻子,寬大的下顎光滑而紅潤,在這間煙霧騰騰的窄房間裡,他一個人看來就已經佔了屋子的一頭。葉甫連柯花了不少時間對帕米拉獻慇勤,勸吃勸喝。他那張肥胖的臉上一會兒顯出心不在焉、麻木、疲倦和極為憂鬱的樣子,一會兒又顯出愉快的樣子,但是他的眼睛在深凹的紫色眼窩裡總帶著極度疲勞的表情。
  大有克里姆林宮那種派頭的宴會開始了,在粗糙的黃桌布上,士兵們送上一道一道的菜:香檳酒、魚子醬、熏魚、湯、雞、肉排,還有奶油蛋糕。當戰士服務員出入廚房門的時候,帕格·亨利向裡面望了一眼,才弄清了這個不簡單的驚人之舉。M-1轎車的紅鬍子駕駛員穿著白圍裙在爐邊忙得滿頭大汗。帕格曾經看到他把一箱箱的東西從車上往屋裡搬。原來他是一個真正的廚師,一個高級廚師。
  將軍隨便談著戰事的情況,上校擔任翻譯。他的軍團在這個地區的兵力小於納粹,槍炮和坦克的數量少得多。儘管如此,他們也可能會使德國人感到吃驚。按照理論,他們要守的防線與他們的實力相比是太長了;但好的理論,像好的兵團一樣,有時候也有伸縮性。德國人已經遭到可怕的損失,他一連串地背出許多數字,擊毀坦克多少,俘獲槍炮多少,殺傷敵人多少。任何軍隊,如果它的司令員願意每得一寸土地都付出流血的代價的話,它總是可以推進的。德國人已經流血太多,像蘿蔔一樣發白了。這一次攻擊是他們企圖在冬季前贏得勝利的最後一次巨大努力。
  「他們能攻下莫斯科嗎?」塔茨伯利問。
  「從這個方向不可能,」將軍立即回答說,「我想任何其他方向也不行。不過要是他們真攻下了它,我們將把他們趕出莫斯科,然後趕出我們的領土。我們將戰勝他們。德國人沒有戰略政策。他們的戰略政策的概念就是殺人、掠奪和奴役。在今天這個時代,這不是一種戰略政策。還有一點,他們的資源基本上比我們差,德國是一個很窮的國家。最後一點,他們過高估計了自己而過低估計了我們。根據弗·伊·列寧的話,這是戰爭中很危險的錯誤。列寧說,在戰爭中把自己想得太多,把對方想得太少,這是很危險的。結果只能是不可靠的計劃,得到很不愉快的結局,例如失敗。」帕米拉說:「話雖這樣說,他們到底還是來了。」
  將軍轉過滿面怒容的大臉對著她,突然帶著威脅、殘暴和怪可憐的精疲力竭的表情。他這種表情又在調情的傻笑中消失了。「是啊,我親愛的姑娘,我很懂得你說這句話的意思,你跟我們一樣不願意看到這些情況再發生。是的,納粹分子通過史無前例的背信棄義取得了突然襲擊的成功。另一點是他們狂妄自負,翹尾巴。他們已經打了好幾個勝仗,把不可征服的英國趕下了海,等等,他們只能打勝仗,相信自己是不敗的。不管怎樣,當他們看到自己的夥伴在俄國象蒼蠅一樣死去,我想他們要重新考慮啦。開始時,他們把部隊直接沿公路前進,甚至連保護一下側翼都嫌麻煩,後來他們就注意一點了。是的,希特勒培養他們掠奪、搶劫、殺戮,這些是老條頓人的遺風,他們對這個很內行。我們是一個熱愛和平的民族,我認為我們是在沒有精神準備的情況下被他們幹了一下。所以,如你所說的,他們到底來了。現在我們有兩個任務,就是:不讓他們再繼續前進,然後把我們還沒有消滅的人趕回到他們來的地方去。」他轉過身來對亨利和塔茨伯利說,「如果你們能在物資上幫助我們,自然我們的任務就可以完成得快一點,因為我們損失的太多。但最重要的是,如果在西歐開闢另一個戰場,就可以很快消滅這些匪徒。英國人也許會意外地發現他們一旦在法國登陸,就可以長驅直入打到柏林。我相信,凡是能打槍的德國人都派到了這裡參加這次攻擊了。」
  「現在我沒有一次不在廣播裡強調開闢第二戰場,」塔茨伯利說。將軍點了點頭。「您很有名,被認為是蘇聯人民的朋友。」他望著維克多·亨利。「怎麼樣,上校,您想看些什麼呀?不幸的是這裡已深入內地,沒法讓您看看出色的海軍演習。」
  「將軍,假如——當然很可笑,不過——假如我們的總統能穿上神話裡的隱身衣來看看你們的前線。」
  「我們也有這類故事,」葉甫連柯說,「但不幸沒有這種衣服。」
  「你願意讓他看些什麼呢?」
  將軍朝著坐在客人對面的四個軍官瞧了一眼,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不斷地抽煙。這四個臉色蒼白的俄國人都有一頭鬈發,精明的眼睛看來很睏倦,都穿著一樣的棕色上衣,像一胎裡生的四個兒子一樣。他們都還沒有開過口,將軍這時對他們說了句話。立即引起了一連串講得很快的俄語對話。他又回過來對亨利說:「你說得很好,我們會安排的。由於情況有點不穩定,我建議你們明早天一亮就動身。」他抬起頭來對帕術拉說:「一間臥室已經給您打掃出來了。先生們就跟軍官們擠一晚吧。」
  「天哪,還有臥室?我準備不脫衣服睡在地板上或泥地上,」帕米拉說,「不管怎麼樣,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睡。」
  上校翻譯以後,將軍的臉上露出了喜色。「原來這樣?你這麼說話真像我們俄國姑娘,不像嬌氣的英國婦女。」他把胳膊伸給她,帶著大家一起進入另一個房間。房間的牆上掛滿了墨水沾污的舊地圖,發出霉味的傢具與書桌、凳子、打字機、扭成一團的黑電話線等亂堆在一起,士兵們為了在陳舊的豎式鋼琴周圍騰出一些地方,把傢具往兩邊推,發出吱吱的聲音,鋼琴上的琴鍵都脫了漆。一個軍官嘴裡銜著香煙,坐在那裡彈出《永存的英格蘭》的樂曲。帕米拉聽出了曲調以後大笑起來,然後站起來跟著唱。將軍帶頭鼓掌,叫再拿些香檳酒來。鋼琴手又開始胡亂彈了《亞歷山大的輕音樂隊》。葉甫連柯將軍優雅地深深一鞠躬,請帕米拉跳舞,帕米拉還沒他的肩膀高,所以這一對兒看上去挺可笑,他們穿著滿是泥的靴子,笨拙地在窄小的空地上轉,但是他臉上顯得很高興。她又和其他軍官一起跳,當鋼琴手奏完了他知道的有限幾首美國樂曲後,又開始奏《亞歷山大的輕音樂隊》,帕米拉又跟將軍跳起來。房間裡所有的人都暢懷痛飲香檳和伏特加。門外,士兵們圍在一起,睜圓了灰眼睛看穿灰褲子的外國女士和軍官們一起跳舞、喝酒。帕格知道她最不愛跳舞,尤其不愛跟陌生人一起跳。他還記得很久以前,在和平時期,他在「不來梅號」上聽到帕米拉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給我自己找根拐棍,戴一頭白假髮。」今天是為了使大家高興。當鋼琴手開始奏俄國樂曲的時候——他奏得好多了——帕米拉坐在椅子上,軍官們一個人或兩個在一起跳。笑聲和掌聲越來越響。一個漂亮的青年士兵帶著一個星期沒有刮的鬍子闖進屋,來了一個絕妙的獨唱,跳著,蹲著,用足尖轉著,最後為答謝大家的鼓掌,像一個職業芭蕾舞演員一樣鞠了個躬。將軍笨拙地站起來,開始自己一個人跳。他又是打轉,又是跳,然後兩臂往胸前一抱,蹲下來踢著腿,粗聲粗氣地叫喊:「快一點!快一點!」他沉重的腳步震動著地板。士兵們都進了屋,圍著他歡呼;屋裡充滿了人身上的臭味、煙味和酒味,但是維克多·亨利靠近帕米拉時還可以微微聞到一點石竹花的香水味。當時甫連柯將軍喊完了跳起來喘氣時,周圍的人高聲歡呼鼓掌,帕米拉跑過去在他出汗的紅臉上親了一下,他高興地吻了她的嘴,引起了笑聲和更熱烈的歡呼,晚會到此結束。戰士們把傢具推回原來的地方,客人們都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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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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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黎明時下著傾盆大雨。在朦朧的曙色中,孩子們和牲口在廣場上費勁地挪動著。一輛輛卡車濺著泥水開過,車輪打滑轉著,激起了一片污泥。車廂裡好多包東西已經吃喝一空,所以轎車後座寬敞了一點。維克多·亨利本想對開車的廚師讚揚幾句,但是沒開口。帕米拉擠在她父親與帕格之間,抓空兒抹了點口紅,眼睛也化妝了一下。帕格想,在這個環境裡,她像一個去勞軍的電影明星一樣。
  「好,我們走吧,」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樣的天氣,我們得走慢點,少走點。」轎車顛簸滑行了一百碼左右,就陷入泥坑走不動了。
  「啊,我希望我們能走遠一點,」上校說。穿長大衣的士兵們圍著轎車喊著使勁推,終於把車推動了。車輪走上硬一點的地面,濺著水花,搖晃著轉過方向開出小鎮。在田野間的柏油公路上跑了一段以後,他們開進一條小路進入森林。廚師的開車技術很高(也許是司機的烹調技術高,帕格一直也沒鬧清),他沿著凸凸凹凹的車轍,又是土堆又是深坑走了約二十分鐘,就再也走不動了。帕格和上校、司機一起下車,後輪的車軸陷在紅粘土裡了。雨仍然下得很大,他們陷在野樹林裡,四周很清靜,雨點掉在燒熱的引擎蓋上發出吱吱的聲音。
  「我想他帶了鏟子,」帕格說。
  「對,我也這麼想。」上校看了看四周。走進幾碼遠前面的樹林去了——帕格估計上校一定是在動手幹活前先小便一下。他聽到一些聲音,接著是引擎發動的粗吼聲。樹叢開始移動,灌木林中出現了一輛輕型坦克,上面蓋著樹枝,炮口對著帕格。後面跟著上校和三個穿長大衣的滿身泥污的人。這位美國人一直朝塗了花斑顏色、偽裝了的炮筒的一邊望著,可是直到炮筒開始往他那邊挪動的時候他才發現。坦克突突地走出樹林,然後突然轉過車身背對著路,士兵們趕快拴上鐵鏈,連人帶車一下就拉出來了。然後,用樹枝偽裝的炮塔打開了,兩個頭髮很硬、滿臉稚氣的斯拉夫人伸出頭來。帕米拉跳下車,踩著水一腳高一腳低爬上坦克,吻了吻兩個坦克兵,使他們感到挺高興,但有點不好意思。炮塔關上蓋,又倒回到它原來的位置,黑轎車又蹣跚著向樹林開去。他們就這樣好幾次陷在泥裡又拉出來,他們發現這個濕淋淋的寂靜樹林裡到處都是紅軍。
  他們到了一個積水很深的地方,水像一條小河隔斷了道路。水溝兩邊都有履帶和重型卡車輪胎很深的痕跡,很顯然,小轎車是過不去的。這時,樹林裡出現了一群士兵,把鋸開的木頭架在水坑上邊,平整面在上,然後用繩捆好,雖然有點搖晃,但足夠過車了。這一群士兵人數不算少,他們的頭兒,一個斜眼的胖中尉。邀請車上的人停下來吃點茶點。除了別人根據他的指揮辦事以外,別處看不出他跟普通戰士有什麼不同,他們都穿一樣的衣服,身上都沾滿了紅土。他帶著客人們穿過樹林,進入一個上面蓋著木頭的又冷又髒的地洞。由於用小樹和灌木偽裝得很好,維克多·亨利直到看見那位軍官開始鑽入地下時才看到地洞的入口。防空洞是一個用塗柏油的木頭蓋成的地下小屋,交叉著電話線,裡面點著油燈,還有一個敞口的火爐,燒著劈柴。軍官斜著眼很得意地瞧著新木板桌子上的銅茶壺,請客人喝茶。水開的時候,一個戰士帶著男人們去一個又髒又簡陋的廁所——雖然塔茨伯利和俄國人都很高興地用這個廁所——但是帕格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樹林去小便,直到一個象森林鬼怪一樣的崗哨不讓他前進為止。美國人小便時,士兵站著當警衛,很有興趣地看著外國人是怎樣小便的。回掩蔽壕的途中,帕格碰到三個臉上毫無表情的高大的俄國人,裝上刺刀跟著帕米拉一起走回來。帕米拉的神色有點困窘,也有點覺得好玩。
  臨走前,中尉帶著帕格和塔茨伯利穿過戰士的掩蔽壕,顯然他對他部下的工作很滿意。在潮濕的土地上新挖出來的膠泥洞有一股墳墓的氣味,上面厚厚地蓋了一層木頭,也許可以頂得住一個炮彈。滿身沾了泥塊、滿臉鬍子、穿著長大衣的士兵們蹲在暗處抽煙,談話,等候命令,看來很滿意。帕格看到兩個士兵拖著一個有蓋的菜桶,士兵身上和菜桶都沾了泥,有的戰士從桶裡拿出一團燉菜,撕一塊黑麵包,就吃起來了。這些士兵大口咀嚼著麵包,慢慢地抽著煙,安靜地望著客人們,慢慢地轉過腦袋看著他們走過壕溝。他們看上去很健康,營養充足,和蚯蚓一樣像是在紅土裡呆慣了的,看來他們過著一種艱苦的但有吃有穿的儉樸生活。在這裡,維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葉甫連柯所說的是真理:德國人可能取得最大的勝利,但紅軍總有一天會把他們趕出去。
  「我的天,」在往回去上車的路上,塔茨伯利終於喃喃開口說,「一九一五年比利時人做不到這樣。他們象動物一樣生活。」
  「他們能,」亨利答了一句,就不往下說了,因為他們說這幾句簡單的悄悄話時,安菲季耶特洛夫眼睛正盯著他們。
  「好啦,我們離開目的地實際上不遠啦,」俄國人說,從臉上抹去雨水,把帕米拉扶上後座。「要不是路太滑,我們現在都到了。」
  汽車濺著泥水顛簸著開出樹林。低低的灰雲下面,一片幾里遠的原野在前面展開,像桌面一樣平整。安菲季耶特洛夫指著正前方遠處一片森林說:「我們就是去那裡。」他們到達一個十字路口,這裡的泥漿攪得像剛開鍋的沸水一般,而前面的路面看來很好,但駕駛員一個急轉彎,把車子滑向右邊。
  「幹嗎我們不往前直開?」帕米拉說,「路不是通的嗎?」
  「呵,是的,路是通的。都埋地雷啦。這裡整個地區——」上校舉起胳膊對著收割後寂靜的田野揮了一圈——
  「都埋上了地雷。」
  帕格感到有點不寒而慄,他說:「出發前把這些事情都搞清了真好。」
  安菲季耶特洛夫難得地對著他笑了笑,像狼一樣露出紅牙床,並且擦去了他發青的瘦鼻子下的清水鼻涕。「對呀,上校。你們在這一地區的旅行社嚮導必須真正瞭解情況,要不就會影響你們的人身安全。」
  他們在泥濘的小路上顛簸前進,天下著雨,路就更泥濘了。走了一陣,汽車四個輪子都陷入泥坑不動了,停在一長片望不到盡頭的黃色茬根中間。沒有出現來救援的人。他們來不了,除非從地底下鑽出來。但帕格還是覺得會有人來救援。駕駛員用鏟子清理了輪子邊的泥土以後,在後輪前安放了木板。當乘客們為了減輕車身重量下車時,安菲季耶特洛夫提醒他們不要離開大道,因為在茬根下面到處埋的是地雷。污泥和木屑濺了他們一身,汽車搖晃著爬出了泥坑,他們繼續前進。
  帕格不打算再來推測方向了,一路上他們一塊路牌一個標記也沒有見到。低垂的灰雲下面一絲陽光也沒有。在那些蚯蚓兵呆的樹林裡,炮擊聲比在村子裡輕一些,而在這裡則聲音相當大,但也可能是由於曲折的戰線遠近不同所致。顯然他們已經停止西行,因為西邊就是德國人的陣地。汽車在火線後面五英里左右的地方緩慢地前進。
  「我們得在這裡繞一下道,」坦克上校在另一個十字路口說,「但是你們會看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他們開進了莊稼地,那裡高大的青黃的谷稈還沒割,已開始爛在地裡。走了一英里路左右,安菲季耶特洛夫讓駕駛員停車。「也許你們不會反對在這裡伸伸腿,」他說,「你們都穿了挺不錯的厚靴子。」他古怪地看了帕米拉一眼,「但是您可能會討厭在這裡步行。也許您和駕駛員一起留在車上?」
  「我去,除非您讓我留下來。」
  「很好,走吧。」
  他們推開谷稈往前走。寂靜而淋了雨的莊稼地裡散發著熟透了的谷子香味,真有點像果樹園。但是客人們跟在安菲季耶特洛夫後面排成一隊,咯吱咯吱踩著泥水往前走,沒多遠,突然聞到一種刺鼻的腐爛惡臭,頓時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當走到寬闊的地面時,他們看到了腐臭的原因。他們正面對著一個戰場。
  四面八方,莊稼被壓倒在棕色的爛泥裡,形成一道道交叉的車轍。一些小塊的沒有被壓的谷稈還站在那裡,在壓出來的長長的棕色車轍與青黃色莊稼叢之間,到處是被擊毀的坦克,有的翻倒在一邊,有的整個翻過來了,它們的偽裝塗漆被燒得儘是黑泡,履帶已經折斷,甲板也裂開了。其中七輸坦克上有德國的標誌,兩輛是輕型的俄國T-26型坦克,這種坦克帕格在莫斯科常見。臭味是從德國人的屍體上發出來的,穿綠色軍服的屍體在地上躺得到處都是,還有一些倒在打開了的坦克裡。死人紫色的臉浮腫得令人噁心,上面叮滿大黑蒼蠅,但仍可以看出來這是一些年輕人。帕米拉臉都嚇白了,把手絹蒙在臉上。
  「這,我很抱歉,」上校說,臉上流露出一種嫌惡的表情。
  「這一仗是前天打的。這些德國鬼子剛進行一次試探性的進攻,就被逮住了。他們的同夥從這兒跑的時候有點太匆忙了,不願意停下來把他們像樣地掩埋一下。」
  鋼盔、廢紙、碎瓶子,在坦克與屍體之間亂扔了一地。特別奇怪的是,還看到亂七八糟的一堆女內衣——粉色、藍色和白色的內褲和襯裙——沾滿了污泥泡在翻倒的坦克附近的泥水時。帕米拉對著這些東西揚了揚露在手絹上面的眉毛。
  「這,很可笑,是嗎?我想這些東西是德國鬼子從村子裡偷來的。德國人能撈到什麼就偷什麼。這就是他們跑到我們國家來的原因,主要是——偷。一個月前,在維亞茲馬附近,我們打了一次很艱苦的坦克戰。在一輛被我們擊碎的坦克裡,有一個很大的精美的大理石鐘,還有一隻死豬。炮火把這頭豬糟蹋了,真可惜,一頭很好的豬,是呀,我想你們可能對這些感興趣。」
  被擊毀的裝甲車圖片在莫斯科是常見的,但真正的德國坦克,在這以前,維克多·亨利只是在柏林見過,它們在擴音器播送鋼管樂進行曲聲中,掛著紅A字小旗,列隊在林蔭道上軋軋而過,觀眾一片歡呼,並致納粹敬禮。他也見過在火車的敞車上,成批的新出廠的德國坦克,隆隆開往前線。在離柏林兩千英里以外,在荒涼的俄國玉米地上,見到被擊毀的幾輛德國坦克,它們的機務員就腐爛在附近的污泥裡,這使亨利感到很震驚。他對坦克上校說:「這些是馬克三型坦克嗎?你們的T-26型怎樣能擊毀馬克三型呢?它們的火力打不透馬克三型。」
  安菲季耶特洛夫笑了。「好,很好。作為一個海員,您還懂得一點坦克戰。但是您還是問問營指揮員吧,這次勝仗是他打的。咱們繼續往前走吧。」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又回到十字路口,往森林方向前進,到達了一個像是露天坦克修理工場的地方。這裡是一個小村莊,在一條穿過野樹林的路旁,稀稀拉拉地有十幾間草頂圓木小屋。樹蔭下面,拆開的履帶直鋪在地上,坦克上的輪子和炮筒都卸下來了,兩邊都是穿藍色或黑色工作服的人,他們錘的錘,銼的銼,擦油的擦油,焊接的焊接,互相用俄國話喊著、笑著。一個身材矮小、鷹鉤鼻子、皮膚黝黑、穿著顯得太大的橄欖色大衣的軍官,從街上漫步而來,當他看到黑色轎車時,立刻快步上前。他向上校敬禮,然後兩人擁抱親吻。安菲季耶特洛夫向客人介紹說:「加普蘭少校。我讓我的朋友們看了在那兒的那些被擊毀的德國坦克。我們的美國海軍朋友提出了一個真正對坦克內行的問題。他問,T-26怎樣能擊毀馬克三型?」營指揮員滿臉堆笑,拍著維克多·亨利的背用俄語說:「好,從這邊走。」越過最後一間小草房,他帶著他們走進樹林,經過兩行排在樹下的輕型坦克,在坦克的綠色和土色的斑塊上面覆蓋著偽裝網。「事情就是這樣,」他驕傲地說,「這個就是我們打垮馬克三型的辦法。」
  散開在樹叢裡有五個裝甲巨獸,用樹枝和偽裝網很好地掩護著,從笨重的方炮塔中向高空伸出巨大的炮筒。塔茨伯利望著它們目瞪口呆,他激動地用指節擦著鬍子,說:「我的天!這些是什麼東西?」
  「我們最新的俄國坦克,」安菲季耶特洛夫說。「葉甫連柯想這個可能使羅斯福總統感興趣。」
  「多麼奇妙!」韜基說。「呀,我聽說過你們有這些龐然大物,但是——它們有多重?一百噸?瞧這個炮筒!」
  俄國人相視而笑。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是一種好坦克。」
  塔茨伯利問他們能不能爬到裡面看看,出乎帕格意料,上校同意了。帕格攀登的時候,年輕的坦克兵扶著瘸腿的胖英國人登上艙口。指揮塔裡面儘管擠滿了機器、儀表、笨重的大炮後膛,但還有不小的活動餘地。使人吃驚的是坦克有一種新臥車的氣味,帕格估計是從炮手和指揮員坐的厚皮座上發出來的。關於坦克他懂得不多,但儘管有些儀器架和線路都做得比較粗,但內部生金屬的技藝看來不錯。各種儀表、閥門和控制器,外表都像老式的德國貨。
  「我的天,亨利,這是陸地上的戰列艦,」塔茨伯利說。
  「你跟我們坐過的那些小鐵皮罐比一比!嘿,最好的德國坦克今天跟這個一比,就像蛋殼了。他媽的蛋殼!真沒想到!」
  當他們爬出來的時候,士兵們已經聚集在坦克周圍,也許已經超過一百人了,有人還正從樹林裡出來。在裝甲平板上站著帕米拉,在男人們的注視下她感到又不好意思又有趣。裹在結著泥塊的羊皮裡面,帕米拉並不是一個迷人的目標,但看來她的在場使坦克兵們感到激動,他們象著了迷似的。一個蒼白的圓臉上戴著眼鏡、長著黃長牙的軍官站在她身邊。加普蘭介紹他是教導員。「教導員願意你們都見一見全營的官兵,」安菲季耶特洛夫對維克多·亨利說,「他認為你們的來訪是一個重大事件,可以用來鼓勵他們的鬥志。」
  「好極啦,」維克多·亨利說。
  圓臉的教導員刺耳的、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他只能偶爾聽懂一句半句,但從熱誠的語調、揮舞的拳頭、共產黨人的口號以及漂亮的年輕坦克兵們天真而專心致志的臉色上,可以猜想出一個清楚的大意。教導員的講話,一半象宗教復興會的講道,一半象球隊教練的鼓勵訓話。突然士兵們歡呼起來,安菲季耶特洛夫開始翻譯,每隔三四句就翻一下,這時圓臉的教導員微笑著對他說:
  「我現在以紅軍的名義,歡迎美國海軍上校亨利,英國戰地記者塔茨伯利,特別是勇敢的英國女記者帕米拉,到我們前線來。見到一個漂亮的臉總能提高戰鬥人員的士氣。」(士兵中有笑聲)。「但是我們不懷什麼惡意,塔茨伯利小姐,自然我們只是想到我們家裡的心上人。另一方面,您父親很聰明,跟您一起來保護您,不讓您受健壯而風流的俄國青年坦克兵的引誘。」(笑聲和掌聲)。「你們向我們證明了,在我們跟法西斯狼的鬥爭中,英國和美國的人民並沒有忘記我們。
  「斯大林同志曾經說過,哪一方面內燃機多,哪一方面就贏得戰爭。為什麼內燃機這樣重要?因為石油是今天最大的能源,而能量決定戰爭的勝負。我們坦克兵懂得這一點!希特勒和德國人認為,他們很快就會製造出很多內燃機來裝備坦克和飛機,趁世界還沒有準備就佔先一步。希特勒甚至希望,一旦他決定向和平的蘇聯人民進攻,美國和英國某些統治集團就會幫助他們。嗯,他錯誤地估計了形勢。這兩個偉大的國家與蘇聯人民結成了一條不可動搖的戰線。我們的客人們的到來,就是向我們說明了這一問題。我們三個國家擁有的內燃機比德國多,我們的工業也比他們多得多,所以我們要製造更多機器也比他們快,因此我們將打贏這次戰爭。
  「如果我們的朋友們能加快給我們運來大量作戰物資,我們就可以早些打勝這個仗,因為除非大量消滅他們,納粹匪徒是不會離開的。最重要的是,如果英國盟友們立即開闢第二戰場,消滅一些德國人,我們就可以更快一些取得勝利。有些人認為打敗德國人是不可能的。因此讓我們問全營的戰士:你們和德國人打過沒有?」
  當他發表長篇講話的時候,黃昏已經降臨,帕格只能看到最近的一些士兵的臉。從黑暗中聽到一陣吼聲:「打過!」
  「你們有沒有打敗他們?」
  「打敗啦!」
  「你們怕德國人嗎?」
  「不怕!」——響起一陣雄壯的哄笑。
  「你們認為英國人應該害怕對德國開闢第二戰場嗎?」
  「不!」——又一陣哄笑,接著是象大學生拉拉隊一樣,用俄語吼叫:「開闢第二戰場!開闢第二戰場!」
  「謝謝你們,我的同志們。現在吃飯,然後回到坦克崗位上去,我們已經打了好多次勝仗,為了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為了我們心愛的人,為了我們的母親、妻子和孩子們,為了斯大林同志,我們還要取得更多的勝利!」
  在昏暗中發出響亮的大學生拉拉隊的聲音:「我們為蘇聯獻身!」
  「散會,」教導員用粗嗄的聲音喊道,月亮已經從樹林中升起。
  在木頭小房內鋪著草蓆的骯髒土地上,帕格從不安穩的睡眠中醒來。韜基·塔茨伯利在他身邊的黑暗中不斷地打呼嚕。帕格摸出香煙點著了火,在火柴光中他看到帕米拉坐在唯一的一張床上,背靠著抹泥的木頭牆,兩眼炯炯地睜著。
  「帕姆?」
  「怎麼樣,我覺得好像還在泥濘中顛簸滑行。要是我到外面去,你說警衛會用槍打我嗎?」
  「讓我們試試看。我先出去,如果打了我,你就回到你的床上去。」
  「啊,這是個好主意。謝謝你。」
  帕格吸了一口煙,在煙頭的紅光裡,帕米拉過來緊握住他的手。沿著簡陋的牆,帕格找到了門,打開了,黑暗中露出了一條藍色長縫。「我要倒霉了,有月亮,有星星。」
  高空的明月被很快捲過來的雲彩遮住了一部分,使茅草小屋和空無一人的車轍道路蒙上一層藍灰色。在路對面的樹林裡,士兵們正跟著手風琴在憂鬱地唱歌。維克多·亨利和帕米拉·塔茨伯利手握著手,在一條粗長凳上坐下來,在寒風中緊靠在一起,以抵禦從大路上刮來的寒風。腳下的泥土已經凍成硬塊。
  「老天爺,」帕米拉說,「這裡離蒂佩拉莉已經很遠了,對嗎?」
  「離華盛頓更遠。」
  「維克多,謝謝你帶我出來。我坐在那裡動也不敢動。我喜歡這裡的鄉村氣息,但我的天,這股風真刺人!」
  黃色的閃光掠過天空,緊跟著是一陣很響的炮聲。帕米拉微微喘一口氣,一縮身靠在亨利身上。「哎唷!瞧那炮!韜基拉了我到這兒來,真有點下流,是不是?這樣當然稱他的心。今天晚上他在燭光下口授了兩小時,光靠他自己可就一個字也寫不成。我認為他編造了不少東西。那些坦克是像他說的那樣令人吃驚嗎?他最後一句說,如果蘇聯能大量生產這種坦克,戰爭就等於結束了。」
  「唉,那是新聞報道。體積不能決定一切。任何坦克,不管有多大,只要構造上有毛病,就可能成為坦克手的焚屍爐。它怎樣運動?它多麼容易被擊中?德國人會找出弱點來的。他們會趕快造出一種能打穿這類坦克的大地。他們善於搞這一套。但儘管如此,這還是很好的坦克。」
  「你說對啦!」帕米拉笑了。「我想這就是我睡不著的原因。我幻想戰爭突然結束的一個景象,這是一種奇怪而迷人的想法!德國人打敗了,希特勒死或被關起來了,倫敦又是燈火輝煌,大清除以後,生活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都是由於數以千計的這種巨型坦克開進了柏林——我的天,炮聲聽來真近。」
  「這是幻想,」維克多·亨利說。「德國人正在打勝仗。我們這裡離莫斯科很近,帕姆。」
  沉默了一會,她抬頭看了看月亮和星星,然後看看陰影裡帕格的臉,說:「你剛才說這些坦克不能結束戰爭的時候,你猜怎麼的?我感到放心了,放心了!這是什麼樣的瘋狂反應啊?」
  「唉,戰爭只要在進行,它不會一成不變。」維克多·亨利望著在西方雲彩間突然升起的黃色火焰。「費錢的焰火——到陌生地方旅行——」
  「有趣的伴侶,」帕米拉說。
  「是的,帕姆。有趣的伴侶。」
  現在只剩下手風琴獨奏了,像催眠曲一樣憂傷的音調一半淹沒在風吹樹林低沉的輕嘯聲中。
  「突然回憶起什麼來的那種感覺說明什麼?」她說。「昨天你在托爾斯泰的地方感覺到的那類東西?」
  帕格說:「這不是腦子裡短暫的一轉念嗎?某種無關的刺激突如其來地觸發了認識的感覺,有一次我在書上看到過。」
  「在『不來梅號』出海第二天,」帕米拉說,「早上我在甲板上散步。你也在散步,是往相反的方向走。我們碰到了兩次。想來有點可笑,我當時決定下一次再碰頭時,要你跟我一起散步。後來我突然感到你會先提出來。我知道你準會怎麼措辭,後來你果真用了那樣措辭。我說了幾句關於你妻子的話,就好像我在演戲一樣,你的回答也好像是台詞的下一段,都是熟悉的老一套。我一直沒有忘記這個。」
  一個裹著厚大衣的高個子士兵,鼻子往外呼出熱氣,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過,他的步槍上出鞘的刺刀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停下來看了看他們倆,又繼續往前走。
  「明天我們往哪裡走,維克多?」
  「我要去前線。你跟韜基留在幾英里路後面的小鎮上。上校說,在前線有時候你得猛跑,韜基當然不行。」
  「你為什麼一定要去?」
  「噢,是安菲季耶特洛夫建議的。可以瞭解很多情況。」
  「又一次去柏林的飛行。」
  「不。我全程都將在地面上,在友好的領土上,完全不一樣。」
  「你要離開我們多長時間?」
  「只不過幾小時。」
  一道綠色的強光晃得他們睜不開眼睛,剎那間,天空到處都是閃光。他們的瞳孔適應了突變以後,看到四根冒煙的綠光從厚雲層中慢慢地往下沉,然後聽到引擎發動的聲音。巡邏兵離開了路面。村莊沒有一點生氣:在樹林泥濘的路邊一個由許多草頂小屋組成的沉睡了的俄國小村莊,像其他上百個村莊一樣,在照明彈下面,像是戲台的佈景。所有在修理的坦克都已蓋上偽裝。
  「你臉色慘白,」帕姆說。
  「你應該看看你自己。他們是在找這個坦克營。」
  亮光往地面上落。有一道光轉成了橘紅色,然後就消失了。飛機聲漸漸遠去。帕格看了看表。「我原來認為俄國人過分強調了掩蔽網,但看來有它的道理。」他僵硬地站起來,開了小木屋的門。「我們最好爭取再睡一會兒。」
  帕米拉伸出一隻手,手心向著黑暗的天。雲彩已經遮住了月亮和星星。」我感到好像有些東西。」她把手伸向帕格。藉著最後一道落下來的閃光,他看到一片大雪花在她手中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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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42:02 |只看該作者
第55章

  鉛灰色的天,大雪紛飛,汽車穿過了白茫茫的空曠平原。司機駕駛著顛簸、搖晃、滑行的車往前走,可帕格看不到前面有路。地雷呢?帕格相信安菲季耶特洛夫也一定跟他一樣不想挨炸,因此沒有吭聲。大約走了一小時,透過飛雪,看到一座黃磚圓頂的鐘樓就在前面。他們開進一個小鎮,鎮上成群的士兵來來往往,軍用卡車在白木頭房子之間的泥濘街道上東倒西歪地開來開去。一些卡車上,包紮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臉色發青的士兵,憂鬱地朝外盯著看。老百姓,大部分是老大娘和兒童,身上帶著雪花站在屋門前,嚴肅地看著來往的車輛。在一座黃磚砌的教堂台階前面,帕格跟其餘的人分開了。一個教導員走過來帶他坐上一輛小型英國吉普,軍官穿了一件束皮帶的白皮上衣,有一對韃靼人的斜眼睛和象列寧一樣的小鬍子。韜基·塔茨伯利高興地指著吉普車的商標用俄語說:「啊,英國的援助終於到達了前線!」教導員用不流暢的英語回答說,阻止德國人前進需要的是人和槍炮,而不是汽車,英國車不結實,不能勝任繁重的任務。
  帕米拉睜著大眼嚴肅地看著維克多·亨利。儘管旅途勞頓,風塵僕僕,她看來還是很迷人,羊皮帽子還是挺神氣地歪戴在頭上。「你自己要注意點,」是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吉普車離開了喧鬧的小鎮,西行進入白雪茫茫的沉寂森林。看來他們是直接往前線方向開,但是炮聲都是從左面往南去的。帕格想,也許由於下雪,前面的炮聲被擋住了。他看到很多新炸倒的樹木和炸彈坑,覆蓋著新下的雪。教導員說,前天德國人轟炸了這片地方,引誘隱蔽在樹林裡的俄國炮隊開火,但沒有成功。吉普車顛簸著經過了一些炮兵隊:馬拉的大型榴彈炮停在長青樹木和已經準備好的炮彈之間,由面色疲倦、鬍子拉碴的士兵看管著。
  他們來到一條穿過炸倒的樹木之間的簡陋壕溝,兩邊培了很高的土,上面蓋著雪。教導員說,這些是假戰壕,有意把土培得很高,以便看得出來。昨天這裡挨了好多炮彈。真壕溝在幾百碼之外安然無恙。真壕溝沿著河岸挖掘,它的木頭頂與地面齊平,上面蓋著雪,一點也看不出來。教導員把吉普車停在樹林裡,其餘的路程,他和維克多·亨利在小樹叢中爬行。「我們的行動讓德國佬觀察到越少越好,」俄國人說。
  這裡,在一個深泥洞裡——有三個士兵守著的機關鎗哨所——維克多·亨利透過堆著沙袋的槍眼看到了德國人。他們在河對岸用推土機、平底船、橡皮艇以及卡車等進行工作,這些都清晰可見。有些人在用鏟子挖土,有的手提著輕機關鎗在巡邏。不像俄國人,隱蔽得好像地下的野生動物一樣,德國人一點也不想掩飾他們的活動。要不是有鋼盔、槍炮、長灰大衣,他們可真像和平時期一大群從事建築工程的人。通過一個士兵遞給他的望遠鏡——德國望遠鏡——維克多·亨利能夠看到希特勒挨凍的士兵們發紫的鼻子和臉以及他們戴的眼鏡。「你們可以像打鳥一樣打他們,」他用俄語說。這是他能表達的最接近美國俗話所說的「他們是臥著的鴨子」。
  士兵嘟囔著說:「是啊,那我們就暴露了自己的目標,引他們來炮轟我們了!不能啊,謝謝您,美國先生。」
  「假如他們真修好橋,」教導員說,「開始過河來的時候,我們有充分時間可以對準他們的腦袋放一大批子彈。」
  「這就是我們等待的目的,」一個抽著煙斗,垂著一大把鬍子的士兵說,他看來是這個地洞的頭兒。帕格說:「你們真認為如果他們過河來你們能守住嗎?」
  三個士兵抬起眼來互相看看,掂量一下這個外國人用蹩腳的俄語所提問題的份量。他們嘴上帶著洩氣的表情。在這個已經看得到德國人的地方,帕格第一次在紅軍的臉上發現恐懼的表情。「唉,如果到那時候,」抽煙斗的說,「每個人都有他的一天,一個俄國戰士懂得怎樣去死。」
  教導員敏捷地說:「戰士的責任是活著,同志,不是去死——是活著戰鬥。他們過不了河。我們的大炮就是為他們過河準備的,只等他們浪費時間修好了橋開始渡河的時候,我們就要轟這些希特勒鬼子!唉,波裡科夫?怎麼樣?」
  「對啦,」滿臉鬍子、流著鼻涕的士兵說,他蹲在角落裡,對著凍僵的紅手呵氣。「正是這樣,教導員同志。」
  維克多·亨利和教導員沿著掩體、小碉堡、壕溝以及這條防禦單薄的戰線上的軍人哨所,穿過一株株的樹,在樹叢中爬行。教導員說,一營九百人就部署在沿河五英里的戰線上,以阻止德國人進入一條重要公路。「這次戰役簡直就是一次賽跑,」當他們在掩體之間爬行時,教導員喘著氣說。「德國人想跑在冰雪老爺爺前頭進入莫斯科。這就是明擺在那裡的情況。他們不惜大量流血往前趕,可是不用擔心,冰雪老爺爺是俄國人的老朋友,他會把他們都凍死在冰地上。你等著瞧吧,他們永遠也跑不到前頭去。」
  教導員顯然負有鼓舞士氣的使命。無論走到哪裡,他們要是在戰壕裡碰到一個情緒很高的領導,士兵們似乎是做好戰鬥準備了,但在其餘的地方,從他們憂愁的目光、耷拉著的肩膀、邋遢的軍服、骯髒的武器和地洞裡到處亂扔的吃剩的東西,可以看到一種聽天由命的勁頭兒。教導員向他們發表長篇講話,用一個美國人奇怪地光臨來鼓舞他們,但長了一頭長髮的斯拉夫人多半是帶著諷刺懷疑的眼神瞧著亨利,好像說:「要是你真是一個美國人,為什麼這樣蠢,還跑到這裡來?我們是沒有辦法,命不好。」
  沿河一線都可以看到德國人,鎮靜而有條不紊地在準備渡河。帕格想,他們這種認真辦事的氣氛比槍林彈雨更可怕。他們人數之多也值得注意,他們從哪裡來的呢?
  教導員和維克多·亨利從最大的一個地洞出來以後,用胳膊撐著臥在雪地上。「好吧,上校,我們已經走完了這條戰線的這一部分。也許現在您要回去找您的同夥們了。」
  「走吧。」
  教導員冷冷地帶著一絲笑容,掙扎著站起來。「在樹蔭裡面走。」
  他們回到吉普車上,帕格問:「我們這裡離莫斯科有多遠?」
  「呵,夠遠啦。」教導員發動了引擎。「我希望您已經看到您想看的東西了。」
  「看到了不少,」維克多·亨利說。
  教導員轉過那張象列寧一樣的臉對著這位美國人,他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他一下。「光看一下是不容易理解前線的。」
  「我理解你們需要第二戰場。」教導員粗聲粗氣地咕嚕一聲。「那您理解了主要的東西。但即使沒有第二戰場,亨利上校,如果必要,我們自己也會將這些德國瘟神消滅乾淨的。」
  當他們回到鎮上的中央廣場時,雪已經停了。一塊塊藍天透過行雲,好像在迅速移動。寒風凜冽,卡車、大車、馬、士兵亂成一團,比以前更糟。到處都聽到俄語厲害的咒罵聲與爭論。老大娘們和臉上有皺紋的兒童仍然睜大了憂鬱的眼睛望著一片混亂的景象。兩匹馬摔倒在地上,裝軍火的大車也翻倒在地,在這裡吉普車和黑轎車相遇了。周圍擠著一大批車輛,有近四十個士兵和軍官大聲吆喝著望著馬匹在雜亂的泥轍中間踢腿掙扎,韜基·塔茨伯利很興奮地站在一邊。還有一些士兵把破箱子裡掉出來的黃銅色炮彈集中在一起,放在雪地上閃閃發光。「啊!回來啦?真一團糟!真奇怪,整個大車怎麼沒有轟的一聲全炸飛了,對不對?只剩下直徑一百英尺的大坑。」
  「帕米拉在哪裡?」
  塔茨伯利向肩後輕輕彈了一下手指。「後面教堂裡,鐘樓上有一個炮兵的敵機監視站。那裡可以看得很遠,但這個鬼塔我上不去。她在那裡記錄一些情況。前線情況怎麼樣?你一定要把整個情況都講給我聽。呃,真凍死人?你認為德國佬開始有點夠嗆了嗎?噢,他們把馬拉起來了。」
  安菲季耶特洛夫說,他正準備帶塔茨伯利去附近戰場上看一輛打下的容克88型飛機。帕格告訴他,他看見過不少容克88型飛機,他願意去教堂和帕米拉在一起等著他們。安菲季耶特洛夫臉上有點生氣。「好吧,但請在那裡等著,上校。我們二十分鐘之內回來。」
  帕格告別了鬍子拉碴的教導員,他正坐在吉普車的駕駛盤後面,對著一個手裡抓著一隻活白鵝的瘦長士兵大聲喊,士兵也回過頭來粗聲叫喊,鵝轉過橘黃色的嘴,兩隻小眼睛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好像在捉摸自己的命運。帕格繞過混亂的車輛,咯歧咯吱踩著干雪走向教堂。沒有護送的人——即使只幾分鐘——使他有一種奇怪而愉快的感覺。教堂內,空氣裡充滿了一種教堂裡不該有的強烈的藥品和消毒劑的難聞氣味。骯髒的牆上壁畫已經剝落了,畫中的大藍眼睛聖像看著躺在草蓆上包著繃帶的士兵,他們抽著煙,互相交談,或憂鬱地瞪著大眼。鐘樓內,狹窄的石樓梯盤旋而上,沒有扶手,使帕格感到有點頭暈,但他還是沿著粗牆往上走,然後到達一個鋪地板的平台,與幾口生銹的大鐘齊平,風從四面敞開的磚砌拱門中突然吹來。他緩一口氣,登上一個搖晃的木樓梯。
  「維克多!」當他出現在最高層的磚砌走道上的時候,帕姆揮手喊他。
  走近一看,巨大的圓頂做得很粗糙,是用鐵皮釘在彎曲的架子上的,上面都是銹。四圍是黃磚砌的步道和短牆,帕米拉蹲在角落裡擋風的地方。炮兵敵機監視員穿著齊膝蓋的棕色大衣,戴著露指的手套和風鏡,緊垂著護耳,看不到他的臉,也不知道長得什麼形狀。三角架上有一個巨大的望遠鏡對著西邊。在帕米拉蹲的地方的邊上,一隻黑雄貓在舔一碗湯,似乎覺得不好吃,搖搖大腦袋,接著又舔起來。帕米拉和監視員都對著貓笑。「胡椒太多啦,咪咪?」帕米拉愉快俏皮的表情清楚地說明她在這裡很高興。鐘樓下面,空曠的平原沿伸到東面和南面很遠的森林,西邊和北邊是黑色的蜿蜒的河流以及稀稀拉拉的樹木。鐘樓下面的小鎮上,人馬擠成一團,給一片空曠的銀白色世界帶來隱約的喧鬧之聲。
  「您是美國軍官嗎?」監視員露在外面的一塊多毛的臉上顯出了整齊的牙齒。
  「是的。」
  「您看不看?」戴著露指手套的手輕輕地拍著望遠鏡。
  「您能看到德國人嗎?」帕格問。
  「太多啦。」
  「一個就夠多啦!」帕格說。
  監視員嚴肅地點點從,輕輕笑了一聲,離開了望遠鏡。帕格的眼睛被風吹得流著眼淚,他湊上接目鏡,河邊上的德國人立刻就在眼前,但又模糊又小,還在做原來的工作。
  「這情景不使你感到有點不安嗎?」帕姆說,拍了拍小貓,「他們真是處之泰然。」
  維克多·亨利走到磚砌的短牆角落,雙手塞在藍大衣裡,從各個角度來觀察雪野遠景。監視員自南向北轉動著望遠鏡,緩慢地沿著河流掃視,一面對著乾電池的電話機講話,黑色的電話線交叉在短牆上。
  「跟我說前線怎麼樣。咪咪,不要忘了洗耳朵後面。」貓正在舔洗,帕米拉給它的腦袋搔癢。
  帕格一面告訴她去前線的情況,一面細心地觀察四周的地平線,好像他是站在艦隻的艦橋上。遠方覆雪的森林中有一些奇怪的行動引起了他的注意。背對著監視員,他用一隻粗糙發紅的手遮在眼睛上,專心致志地望著東方。「把那個給我。」她從望遠鏡台邊上敞著的箱子裡拿了一個小望遠鏡遞給他。帕格看了一眼,拍拍監視員的肩膀,指指東方。監視員把三角架上的大望遠鏡轉過半圈,嚇了一跳,摘了防風鏡和帽子又看起來。他長著一頭淡黃色的鬈發,滿臉雀斑,看上去最多二十歲。他抓起電話機,搖著鈴,說了會兒,又搖,沒有回音,顯得很生氣,戴上帽子,踩著樓梯下去了。
  「怎麼啦?」帕米拉問。
  「你來看看。」
  透過監視員的大望遠鏡,帕米拉看到一隊車輛從樹林裡出來。
  「是坦克嗎?」
  「有一些是卡車和坐人的裝甲車。不過,是一個坦克部隊。」維克多·亨利一面說一面舉著望遠鏡,像是觀看遊行隊伍似的。
  「他們是俄國人嗎?」
  「不。」
  「可這是我們來的方向。」
  「是的。」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她面頰紅潤的臉上顯出了恐懼,但也有一絲興奮的歡樂。「那我們不是陷在裡面了嗎?我們要下樓離開這兒去找安菲季耶特洛夫嗎?」
  用肉眼看,裝甲車隊大約在五、六英里路以外,像白色的大地上一個小黑蟲。帕格瞪著眼往東望著,一邊尋思著。這個突然變化可能引起的後果太壞了,簡直說不出口。他對塔茨伯利自私地把他女兒拉到這兒來冒險感到有點生氣。當然,沒有人預計到在後方會碰到德國人的突然襲擊;但他們已經來了!要是到了最壞的情況,他覺得如果被俘,雖然在見到長官前士兵們會給他一些難堪,他倒是能夠應付俘獲他的德國人的,但塔茨伯利父女是德國的敵人。
  「我跟你說,帕姆,」他說,望著小蟲子已經清楚地從樹林裡緩緩地向鎮上開來,拖著一個黑尾巴。」上校知道我們現在在這裡,讓我們再在這裡呆一會兒。」」好吧。天曉得,德國人怎麼從後面轉出來了?」
  「安菲季耶特洛夫說南邊有一點問題。他們一定是突破過了河,然後繞過樹林。不是個很大的部隊,是一種試探性的行動。」
  樓梯的上端給沉重的腳步踩得搖晃起來,淺黃頭髮的小伙子上來了,抓住了測繪器對準德國人,來回推動標尺,迅速在膝上攤開一張帶方格的黑白小地圖,對著電話機喊道:「五點六!一二四!R七M十二!對,對!」他興奮、激動地對客人們咧嘴笑了笑。「我們的炮台正瞄準他們,等他們近到適當的位置上,我們要把他們轟成碎片。所以你們還可能看到些什麼。」他戴上防風鏡,從一個眼睛明亮的小伙子又變成了看不到臉的嚴肅的監視員。維克多·亨利說:「他們在河那邊注視著你們炮台放炮。」
  監視員揮舞著兩隻穿得很臃腫的雙臂。「好,但是我們不能讓這些婊子養的從後面佔領這個鎮子,我們能讓嗎?」
  「我聽到飛機的聲音。」帕格的望遠鏡轉向西邊天空。「飛機!」
  「是的!」監視員轉過望遠鏡指向上空,開始對著電話喊話。
  「還有飛機?」帕米拉的聲音有些顫抖。「好吧,我對飛機還比較習慣。」
  「這是德國人的演習,」維克多·亨利說,「坦克和飛機聯合進行。」
  飛來的三架斯杜加在帕格的望遠鏡裡越來越大。監視員把望遠鏡又轉過來對著坦克,開始歡呼起來。帕格朝著他望的方向看去。「哈呀!現在我可以說是作軍事觀察了,帕姆。」在德國人與鎮子半路中間,另一隊坦克從樹林中出來,差不多在與裝甲車隊成直角的一條線上移動。他把望遠鏡遞給她,眼睛還瞟著飛機。
  「啊!啊!」帕米拉叫道。「我們的?」
  「是的!」監視員喊道,咧著嘴對她笑。「我們的!我們的!」
  一隻手重重地在她肩上一擊,把她打趴在地上。「他們開始俯衝了,」維克多·亨利說,「爬過去靠近圓頂臥倒,不要動。」他跪在她身邊,他的帽子已經掉下來滾跑了,他掠開眼睛前面的黑髮,注視著飛機。飛機已轉過來向下俯衝,當它們快與鐘樓一樣高的時候,扔下了炸彈。飛機帶著引擎的吼叫和刺耳的風嘯聲又陡直上升。帕格可以看到飛機上的黑十字、A字以及帶黃色防彈玻璃的機艙。教堂四周的炸彈開始爆炸,鐘樓搖晃起來,火焰、塵土和硝煙從短牆外面升起,但是帕格還保持著清醒,注意到飛行的技術很糟。三架笨拙的黑色飛機亂成一團,飛上去轉過來,又俯衝時幾乎互相碰撞。他想,德國空軍不是損失了他們大部分老飛行員,就是不用他們在這個地區飛行。鎮上的高射炮發出了短促的砰砰聲射向天空。帕米拉抓住了他的手。她靠著圓頂畏縮在他身後。
  「躺下就是了,這個一會兒就過去。」帕格說話時,看到一架斯杜加離開了其餘兩架,直接向鐘樓俯衝下來。他大聲向監視員叫喊,但飛機聲、高射炮聲、風嘯聲和鎮上的哭鬧聲已經淹沒了他的聲音。曳光彈從灰色的天空到鐘樓劃出一條紅虛線,鉛皮的圓頂由於掃射發出有規律的聲音。維克多·亨利猛一下把帕米拉推到地上,自己趴在她身上。飛機從空中下來,已經可以看到相當大的機身。維克多·亨利一直回頭注視著飛機,他看到防彈玻璃後面模糊的飛行員,一個不戴鋼盔、淺黃頭髮的年輕人咧著嘴在笑。他想這個年輕人要撞到圓頂上了,他剛往下一縮,就感到左肩有什麼東西被撕了下來。飛機帶著刺耳的嘯聲和吼聲掠過上空,飛走、消失了。嗖嗖嗖的子彈呼嘯聲也停止了。
  帕格站起來,摸了摸肩膀,他袖子的最上面被撕開了,肩章還掛在那裡,但沒有血。監視員躺在翻倒的望遠鏡旁邊的磚地上。炸彈在下面爆炸,其餘兩架飛機還在鎮子上空尖叫、怒吼,一架冒著濃煙。監視員的頭上在冒血,帕格發覺打下來的破帽子裡有白色的頭顱骨,感到一陣恐怖。淡黃色的頭髮下面,紅灰色的血漿還在慢慢地流著。帕格走到監視員面前,小心地摘去了他的風鏡,那雙藍眼珠一動不動地睜著,已經沒有眼神了。頭上的創傷是致命的。帕格拿起話機,搖著話鈴,有人回話,他用俄語大聲喊道:「我是在這裡的美國客人,聽懂了嗎?」
  他看到那架冒煙的飛機,正掙扎著往上飛,突然爆炸了,變成一團火焰,掉下去了。「聽懂了,康士坦丁在哪裡?」聲音聽來很興奮。
  「被飛機炸死了。」
  「好吧,馬上派人來。」帕米拉爬到監視員身邊,望著死人的臉和炸碎的腦袋。
  「啊,我的天,我的天,」她手捂著臉哭了。
  剩下的兩架飛機飛遠了,看不見了。鎮上的大火冒著濃煙,可以聞到谷草燃燒的氣味。在東邊,穿過平原,兩隊坦克形成一個黑色的V字,有幾英里路長。帕格扶起了望遠鏡。透過視野裡的煙浪,他看到廣闊的白雪平原上,坦克在一個狂亂的黃色漩渦裡轉來轉去。在俄國的輕型坦克中間,有五輛巨型的KV坦克擠來擠去。有好幾輛德國坦克已經著火,坦克手在雪地象螞蟻一樣跑來跑去。有一些德國坦克和卡車掉回頭向樹林裡開。帕格只看到一輛俄國輕型坦克冒煙。但他正觀察的時候,一輛KV坦克爆炸了,出現一團絢麗的紫黃色的熊熊大火,在雪地上形成一片鮮艷的色彩。這個時候,其餘的德國坦克都開始掉頭了。
  「咪咪!啊,我的天,我的天,不,停止吧!」
  貓正趴在死人身上,帕姆一把抓住了它。她抱著貓走到帕格面前,淚痕滿面的臉顯得憔悴而呆板。貓的鼻子和鬍子都沾了血,舌頭一吐一伸。她哽咽地說:「這不能怪動物。」
  「俄國人在那裡打了勝仗,」維克多·亨利說。
  她睜著驚恐失神的大眼睛望著他,緊緊地抓住黑貓。她的手摸著他肩膀上的裂縫。「最親愛的,你受傷了嗎?」
  「不,一點也沒有。彈片剛剛擦過去。」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樓梯有振動的聲音,安菲季耶特洛夫興奮而發紅的臉出現了。「好啊,你們都平安。好,我感到很高興。呆在這裡最好了,鎮上炸得挺凶,炸死好多人。快!你們倆,請跟我來。」然後他的眼光接觸到躺在血泊中的屍體。「啊喲!」
  「我們挨了炸,」帕格說,「他死了。」上校搖了搖頭,就下去了,說:「好吧,請快來。」
  「你先下,帕姆。」
  帕米拉看了看躺在磚地上積雪和血泊中的死監視員,又
  看了看鐵皮圓頂,還看了看外面坦克戰,以及壓出來的黑「V」字的遠景。「我好像已經在這裡呆了一個星期。我帶著貓下不了樓梯。我們不能把它留在這裡。」
  「把貓給我。」
  帕格·亨利把貓塞在大衣袋裡,用一隻胳膊壓住,別彆扭扭地跟著她下了樓梯和螺旋形的台階。有一次貓動彈起來,又咬又抓,他差一點掉下去。到教堂外,他把貓放了,但不知是由於來往的車輛還是滾滾的濃煙使它害怕了,它又跑了回去,消失在傷員之間。
  在黑轎車開著的門口,塔茨伯利向他們揮動著手杖。「你們好啊!就在鎮子外,發生了一次巨大的坦克戰!他們說至少有一百輛坦克轉來轉去,就在這個時候!像地獄一樣可怕。喂,你的大衣破了,你知道嗎?」
  「是,我知道。」維克多·亨利雖然已經一點精神都沒有了,但想到戰爭實際與新聞報道中間的差距,還能夠笑一下,一面把肩章摘下來放在口袋裡。與塔茨伯利的描繪相比,在積雪的平原上,兩小隊坦克互相不斷射擊的實際情況,看來是不很生動的小規模戰鬥。
  「我們也看見了,」他說。帕米拉進入車廂,坐在後座的角落裡,閉上眼睛。
  「你們看了嗎?好,帕姆應該幫助寫這篇報道了!啊,帕姆,你沒不舒服吧,是嗎?」
  「我很好,韜基,謝謝你,」帕姆回答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帕格對上校說:「我們看著德國人開始逃跑的。」
  「好,是啊,加普蘭的營得到了南線的通知。這是一個很好的營。」安菲季耶特洛夫關上了車門。「請你們都坐好,我們現在直接開回莫斯科。」
  「啊,不!」塔茨伯利的胖臉像個嬰兒似的皺起來。「在戰鬥結束後,我想去看一看。還要和坦克手談一談。」
  安菲季耶特洛夫轉過身來對著他們,咧嘴露出了牙床和牙,但沒有笑容。通過他後面結了霜的擋風板,他們可以模糊地看到鎮上主要大街上的煙、火、一匹向前撲倒的馬,士兵跑來跑去,綠色軍用卡車擠在一起緩慢地行進。」是這樣,在北面有一個很大的突破。莫斯科在危急中。唉,所有外國使團都要向高加索撤退。我們必須馬上溜。」他說「溜」這個生硬的俚語時沒有一點幽默味道,然後對駕駛員說:「快走!」
  在蓋在旅客腿上的毛毯下面,帕米拉·塔茨伯利戴手套的手握住了維克多·亨利的手。她脫掉手套,把她冰冷的手指繞住他的手指,把她的臉靠在他的長大衣的破肩膀上。他粗糙的手緊緊地和她的手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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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43:34 |只看該作者
第56章  

  萊斯裡·斯魯特穿著大衣,戴著皮帽正坐在煤油燈下工作,聽到黑暗中有腳步聲。他的辦公桌正好放在大使在莫斯科的住宅斯巴索大廈大理石圓柱廳沒有亮的大吊燈下面。
  「誰在那兒?」緊張而粗嗄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裡發出迴響。他還沒有看到臉,就認出了白海軍帽、白圍巾和銅扣子。「我的天,亨利上校,為什麼他們不直接送你上喀山車站?也許你現在還來得及。你必須在今晚離開莫斯科!」
  「我到過車站,去古比雪夫的火車已經開了。」帕格撣掉了肩上的雪。「突襲把我們截在城外不能進來。」
  斯魯特十分不安地看了看手錶。「但是——這太糟了!天知道什麼時候他們還有去古比雪夫的火車——要是有的話。
  你知道一個德國的裝甲部隊已經穿過北面正插到城後面去嗎?他們說,另一個鉗形攻勢正從卡盧加過來。現在也不知道相信什麼好了,但至少有一點可以想得到,就是也許二十四小時之內我們就全部被包圍了。現在又開始象華沙的情景一樣了。」斯魯特發出輕鬆的笑聲。「對不起,沒有椅子,來了一群喬治亞工人,像瘋了似的把所有傢具都堆在一起蓋上了——呵,還有一個凳子,坐下,坐下——」
  帕格說:「關於德國人的鉗形攻勢我倒不知道,我剛從外交部來。」他坐下,也不解開大衣。在斯巴索大廈裡幾乎和外面大風雪裡一樣黑、一樣冷。
  「你想他們會跟你講實話嗎?我可以實在跟你說,這些消息是我今晚九點鐘在喀山車站餐廳裡直接聽瑞典大使說的,我在那裡送我們的人走。我的天,車站的景象真使人難忘!如果扔一顆炸彈,全部新聞記者、百分之九十在俄國的外交官以及一大批蘇聯的官僚統統完了。」
  「所有的打字機都收起來了嗎?我要寫一個報告。」
  「在耶頓上校辦公室還有打字機。我還有一個破傢伙,代辦在古比雪夫安排好之前,我多少還得維持一段工作。」斯魯特心不在焉地鎮靜回答,接著外面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他一下子跳起來了。「這是炸彈嗎?你已經沒有時間寫報告了,上校。我有責任送你馬上離開莫斯科,我有理由一定要堅持這一點——」
  帕格抬起手,「外交部正在安排。像我這樣掉隊的還有別人。明早十一點鐘我還得去一下。」
  「啊!那好,如果外交部肯定負責任的話,那就行了,」斯魯特傻笑著說。
  維克多·亨利瞇起眼睛望著他,「怎麼你又挑上這副擔子啦?華沙之後又讓你幹這事有點過分啦。」
  「是我自願的。你像是不相信,我真是自願。到底我經過了一次鍛煉。我對我在華沙的工作也不很滿意,我想也許這一次可以補救一下。」
  「哪裡,拜倫告訴我你在華沙幹得很出色。」
  「是嗎?拜倫是個正人君子,幾乎像一個騎士。這提醒了我,你走的那天,斯德哥爾摩來了一個大郵包,其中還有羅馬來的東西。你要看看你新生的孫子的照片嗎?」他在桌子上紙堆裡找了半天,從一個皺信封裡抽出一張照片。「這就是他。你說他長得漂亮吧?」
  油燈的燈光使海軍軍官臉上顯出深黑的皺紋。他先看了一下照片背後寫的幾個字:給老斯魯特——路易·亨利,年十一天,和馬戲團的胖女人,然後又細看照片。一個豐滿的、眼睛深凹的娜塔麗,穿著寬鬆的長袍,抱著一個嬰孩。看來與拜倫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三角臉,一雙嚴肅的大眼睛,有趣而堅決的表情,柔軟的淡黃色頭髮——這些都一樣;路易跟他的兒子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比傑妮絲的孩子更像亨利家的人。維克多·亨利清了一下嗓子說:「不壞。娜塔麗說得對,她是長胖了。」
  「可不是長胖了嗎?她說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時間太長了。我打賭這孩子不僅漂亮,而且聰明。長的就是聰明樣。」維克多·亨利坐在那裡看著照片,斯魯特加了一句:「你要留著它嗎?」亨利馬上還給他。「不,當然不。她送給你的。」
  「給我就丟了,亨利上校。我有一張娜塔麗的照片,比這張好。」
  「真的?那好吧。」維克多·亨利很不自然地微笑著,想表示感謝但找不到適當的詞,他很小心地把照片放到衣服裡面的口袋裡。
  「塔茨伯利父女怎麼樣?」斯魯特問。「他們也陷在莫斯科了嗎?」
  「我和韜基分別時,他正想辦法找個關係讓他自己和帕姆搭飛機去阿爾漢格爾。俄國人要用飛機送一些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教練員走。肯定他能坐上這個飛機的。」
  「好。你們在前線碰上了什麼麻煩嗎?真是白癡,拖一個女孩子到那裡去!」
  「唉,我們聽到了炮聲,也看到了一些德國人。我還是去寫報告吧,如果韜基要飛走,我就給他一份從倫敦轉。」
  「也給我一份,可以嗎?另外再給一份,讓下一次信使帶走,如果還有一次的話。」
  「你是個悲觀主義者,斯魯特。」
  「我是個現實主義者。那時我在華沙,我知道德國人能做什麼。」
  「你知道俄國人能做什麼嗎?」
  「以前我想我知道,我曾經是使館裡最大的紅軍吹捧者,直到——」斯魯特聳了聳肩,轉向他的辦公桌,擤了下鼻子。
  「唯一使我真感到不好受的是這個燒紙的味兒。我的天,怎麼又回到華沙的樣子!整個使館都烏煙瘴氣,一直到他們離開,燒呀,燒呀,燒了一整天。還有一噸我得想辦法在早晨把它燒了。」
  「整個莫斯科都是這個燒紙味,」帕格說。「在大風雪裡開著車,聞到燒紙味真是活受罪。城裡是兵荒馬亂一團糟,斯魯特。你看到鐵絲網和亂七八糟的鋼材封鎖的橋樑嗎?還有,我的天,火車站人亂成一團!往東走的車輛擠在一起,大燈都開著,管他媽的燈火管制!我沒想到整個蘇聯有這樣多的卡車和臥車,裝滿了床墊、老年人、嬰兒,等等。藍色的防空探照燈還在頭上晃來晃去。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加上風雪,我跟你說,真有一種到了世界末日的感覺。」
  斯魯特笑了一聲。「是啊,不是嗎?大批人離開是你們動身那一天開始的,後未象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政府大員是昨天走的,坐著一長串響著喇叭的黑轎車。哎呀,你應該看看沿街老百姓的臉色!我肯定驚慌是由於這個引起的。不管怎樣,我信任斯大林。他留到最後,這要有勇氣,因為如果希特勒逮住斯大林,他會把他像狗一樣吊死在紅場。他還會把列寧的遺體從墓裡拖出來,掛在一起,讓風把它吹成碎片。啊,這裡將發生好多驚天動地的事,誰能活過來就能告訴你。」
  維克多·亨利站起來,扣上大衣。「你知道門口已經沒有守衛了?我剛才是一直走進來的。」
  「這不可能。我們白天和晚上都有外交部分派的士兵守衛。」
  「那裡沒有人。」
  斯魯特兩次張開嘴又閉上。「你肯定嗎?那,我們就可能遭到匪徒的搶劫!士兵離開他們的崗位,這就快完了。我一定要問外交部。如果交換台還有人的話!」他跳起來消失在黑暗中。
  維克多·亨利摸到大使館武官的辦公室。他擦一根火柴,找到了兩個煤油燈,把它們點上。藉著昏暗的青黃色燈光,他觀察了一下辦公室。地板上和屋內所有東西的表面上都蒙了一層黑紙灰。在地板上和皮椅裡,堆著報告、檔案和沒有裝訂的紙張,上面用紅鉛筆寫著:銷毀——特急。空的抽屜和文件櫃都敞開在那裡,一張轉椅翻倒過來了,整個地方好像遭了搶劫一樣。桌子上,打字機的鍵子都搗亂了,一張碎紙板豎在那裡,上面用大寫字母寫著:緊急——今晚燒燬第二個鎖著的棕色卷櫃裡的文件(萊·斯魯特知道暗碼)。帕格清理了書桌,弄平了打字機的鍵子,在打字機兩邊各點一盞油燈。他從抽屜裡找到紙張、複寫紙和薄透明紙。
  莫斯科前線——目擊報告一九四一年十月十六日於斯巴索大廈。
  他的凍僵了的手指老打不到該打的字鍵上去,穿著長大衣打字總是感到笨手笨腳,不靈活。緩慢的打字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大使館裡引起了回聲。一盞油燈開始冒煙,他撥弄燈芯搞亮了燈。我剛從莫斯科西邊戰線回來,擬將此行的情況報告一下。
  今晚由於莫斯科遭到空襲,我們的汽車被阻止在城外二十英里的地方。從遠處看,這是一個不平常的景象:整整半小時,在地平線上,扇形的探照燈光和高射炮火就像五彩的煙火傘一樣籠罩在一小塊地面上。俄國人儘管物資缺乏,但是高射炮火的供應看來是無限量的,當德國空軍冒險進入首都後,他們向高空發射了大量的炮彈。我過去在倫敦或柏林所見的是與這不能相比的。
  儘管如此,今晚莫斯科地面上的情況則與空中的英勇表現不相適應。城市正在作被圍攻的準備。出現了一種不正常的情況,膽小的人在大雪中倉促逃跑。共產黨政府無法或不想消滅這種驚慌現象。有人跟我說,對這種群眾紛紛離開的情況已經有了一句粗話——「大開溜」。外國使節和新聞記者已經被送往東面五百英里遠的伏爾加河的古比雪夫,政府機關也一起撤退到安全地帶,往東一路擁擠的車輛和步行的人群不能不給人一種耗子離開沉船的印象。不管怎樣,據報告,斯大林繼續留下。
  我認為這種驚慌似乎早了一點;莫斯科還很有可能守得住,即使淪陷了,戰爭也不會結束。前線給了我好多印象,但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俄國人雖然已經退到最後一道防線,但還沒有被打垮。美國領導一定在估計俄國人將支持下去還是倒下去,並以此來考慮根據《租借法案》的運輸供應。前線目擊者的估計,即使是片斷的,也可能回答這個問題。
  打字機現在打得快了。已經快一點鐘了,維克多·亨利還得回旅館整理行裝。他又吃了一塊俄國北極熊牌巧克力,以加點勁,然後開始打他一路的見聞。突然室內的電燈亮了,但他沒熄滅煤油燈,還繼續打下去。約半小時後,電燈忽明忽暗了一會,轉為橙黃色,逐漸暗淡下來,跳動一下就滅了。他還繼續打字,正當他敘述KV坦克內部的情況時,斯魯特進來了。說:「你真幹下去了。」
  「你自己也工作得這樣晚。」
  「我那一堆快處理完了。」斯魯特把一個棕色的蠟封信封扔在桌子上。「我忘了,這也是這一次郵包來的。喝一點咖啡嗎?」
  「當然喝,謝謝。」
  帕格伸一伸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捶捶膀子,蹬蹬腳,然後拆開信封,裡面有兩封信,一封來自白宮,一封來自人事局。他猶豫了一下,打開了白宮來的信,哈利·霍普金斯倉促歪斜的幾行手書就佔滿了一張信紙。

  我親愛的帕格:

  祝賀對你的新任命,並轉達頭頭的良好祝願。他現在忙著對付日本人,他們開始猖狂起來了,當然我們都密切注視著俄國人的鬥爭。我仍然認為——並祝願——他們能守住。我希望我的信已經遞交給斯大林了。他是一個陸地上的螃蟹,你得使他相信,橫渡海峽是一個比較大的任務,要不然,對我們不守信的指責就會滿天飛,希特勒聽到準會高興。大西洋潛艇擊沉的數字,不幸有了一些上升,德國人在非洲也開始動手了。總之,我們的事業好像是要進入大風暴之中。這裡穿灰制服的弟兄們將會很想念你。

                      哈利·霍

  另一個信封裡裝著海軍用的郵寄電報:

  郵寄電報
  自:人事局長
  發:維克多(無中間名)亨利,美國海軍上校。自十一月一日起免除原職務根據交通情況盡速赴珍珠港向加利福尼亞(戰列艦64)報到接替艦長職務報送赴珍珠港旅費單據。
  一張薄薄的黃紙,幾個枯燥平常的海軍用語,就授與了一艘戰列艦的指揮權的任命——而且是什麼樣的戰列艦啊!
  「加利福尼亞號」,原來的老普魯納艇,他在那裡服務過兩次,一次作為海軍少尉,一次是海軍少校,一艘他很熟悉、很愛護的艦隻,一九一九年下水,以他家鄉的州名命名,已經全部現代化了。
  「加利福尼亞號」的艦長!
  帕格·亨利的第一個反應是冷靜地盤算了一下。顯然到海軍中將金那裡做參謀人員這一關他是逃過去了。跟他同一級的人,只有華倫道夫、孟森與布朗當過戰列艦的艦長,魯賓遜指揮「薩拉托加號」。
  他在總統那裡當「穿灰制服聽差」的這個不平常的差使,最後證明倒是個提升的捷徑。突然將級的燦爛前程已經在望了。
  他想到了羅達,因為她跟他同甘共苦了二十七年,等著這小小一張黃色薄紙;還有帕米拉,他現在就想讓她知道,讓她也高興高興。但是他不能肯定是否還能在莫斯科再見到她。他們是在車站緊緊握手以後分手的,當時韜基·塔茨伯利一面懇求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帶他一起走,一面對外交部的官員咆哮,這個人正想法領他走。萊斯裡·斯魯特拿著兩杯咖啡進來。「有好消息嗎?」
  「新任命。『加利福尼亞號』指揮官。」
  「啊?那是什麼?」
  「一艘戰列艦。」
  「一艘戰列艦?」斯魯特呷著咖啡,有點迷惑不解。「這就是你下一步所要的?」
  「唉,換個環境。」
  「我總覺得,幹了你已經在干的這種工作以後,你會覺得這個差使的面太窄了——日常性的工作。很少有幾個海軍軍官——事實上,沒有很多美國人——面對面地和斯大林談過話。」
  「萊斯裡,對這個任命,我一點沒感到不高興。」
  「啊!那好,那就應該祝賀啦。報告寫得怎麼樣啦?我準備去睡覺了。」
  「還得幾小時。」
  「你睡不了多少時間了。」斯魯特搖著頭出去了。
  維克多·亨利坐在那裡喝咖啡,面對這張小小的長方形黃紙沉思,這張小紙已對他的生活突然作出不可改變的決定。他不能要求比這個更好的決定了。這是優質獎章,一個「天字一號」,是海軍服務中的金質勳章。但是他精神上仍然有一點小小的不安,使這件了不起的喜訊蒙上一層陰影。這是什麼?帕格一面呷著咖啡,一面捫心自問,結果發現一些連他自己也覺得驚奇的事。
  經過二十五年多,他已經有一點放棄自己的事業心了。他對戰爭有興趣,在作戰計劃處他曾經從事一種提心吊膽的戰鬥,以爭取登陸艇方案列於優先地位。「帕格的女朋友艾爾西」不是開玩笑的;但現在他不能繼續鬥爭了。麥克·德雷頓將接替他。麥克是一個很好的中校級軍官,在艦船局有很多經驗,對國家的工業有非常豐富的知識。但是他缺少鬥爭性,級別也不高,「艾爾西」看來要吃虧。
  這個不會持久。有一天登陸艇問題會急轉直下——亨利從他的戰役研究中深信這一點——登陸艇會列在優先照顧項目的最前面,隨即出現建造登陸艇的狂熱。軍事力量可能受到損失,可以想像第一次登陸作戰會失敗,會有大量傷亡。但是,帕格想,以為戰爭重擔就在自己肩上,而且像過去為自己的前程那樣為「艾爾西」坐臥不安,那是很可笑的。那是搖擺到另一個極端。戰爭比任何個人都大得多,他自己是一個很小的,可以替換的齒輪,這樣或那樣,或遲或早,美國一定會生產足夠的登陸艇來打敗希特勒。目前他得到他的戰列艦上去。
  他拿一盞燈走到站在角落裡的地球儀旁邊,用大拇指和食指測量莫斯科到珍珠港的距離。他驚奇地發現他不論從東邊走還是從西邊走,簡直沒什麼差別。這兩個地方是地球的兩極。但是從哪個方向走耽誤的時間較少、比較安全呢?從西邊走,有好的快速交通工具,橫渡大西洋到美國,然後乘泛美航空公司飛機從舊金山到檀香山。多輕快!不幸的是由於可怕的戰爭障礙,現在從這個方向經過歐洲,從斯皮茨伯根到西西里,從莫斯科到英吉利海峽,已經不可能通過了。通過火線還有幾條小道:北海護航隊,以及斯德哥爾摩與倫敦之間的航空聯繫也可以碰碰運氣。從理論上講,如果他到了斯德哥爾摩,甚至可以通過柏林和馬德里到里斯本;但維克多·亨利上校在他前往「加利福尼亞號」赴任途中,不想再踏上德國以及德國所控制的國家的領土了。上一次他對沃夫·斯多勒粗暴地侮辱了戈林,一定記錄在案。德國人現在已接近世界性的勝利,可能有興趣整整維克多·亨利。
  那麼,往東走?俄國火車又慢又沒有准,從德國人進攻的方向來的難民已經擁擠不堪了。偶爾開一次的俄國飛機更沒有准了。但是,這一條路安全一些,同時也近一些;特別是從古比雪夫走,到珍珠港又近了五百英里。是的,他想,他最好現在就讓心煩意亂的俄國人安排他繞地球東邊走。
  「你像一個瘋狂的征服者,」他聽到斯魯特說。
  「噢?」
  「在燈光之下貪婪地看著地球。你只需要加一點小黑鬍子就成了。」外交官靠在門邊,一個指頭摸著煙斗。「我們有個客人在外面。」吊燈下面的桌子邊上,一個矮胖的俄國兵站在那裡,正從長卡嘰大衣上往下撣雪,他摘下大簷帽,抓住一隻護耳搖晃,帕格大吃一驚,認出這人正是喬徹南·傑斯特羅。這個人的頭發現在剪得很短,稀稀拉拉長了一些棕色鬍子,有一些已經灰白了,他看起來又髒又不整齊。他用德語回答斯魯特的問話,解釋說,為了一身冬衣和合法的證明文件,他混進一個流動部隊當了兵。莫斯科當局把難民和散兵都組織起來,成為一個緊急工作隊,只簡單問了一下就讓他們參加了。他有一些假證明,有一次在防空洞裡,一個巡邏警察曾經盤問過他,並把這些證件拿走了,但是他想辦法溜掉了。別的假證明文件還可以買到,有一個市場賣這些證件,但他覺得現有的軍隊證明比較好。
  「在這個國家,先生,」他說,「一個沒有證件的人比豬狗還不如。豬狗沒有證明可以找到一個地方吃飯睡覺,人不行。也許,過一陣子,戰爭情況會好轉一些,那我就能夠找到我的一家人了。」
  「他們現在在哪兒?」斯魯特問。
  「在斯摩稜斯克和游擊隊在一起。我的兒媳婦病了,我是在那裡離開他們的。」帕格說:「你還打算穿過德國封鎖線回去嗎?」
  娜塔麗的叔叔奇怪而詭詐地朝他微微一笑,有鬍子的嘴一邊向上彎起,露出了白牙齒,另一邊嚴肅地緊閉著。「俄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亨利上校,到處都是樹林。德國人為了自身的安全,緊靠著大路駐紮。我已經穿過這條線了,成千上萬的人都跟我一樣。」他轉過來對斯魯特說,「就這樣。不過我聽說所有外國人都將離開莫斯科。我想知道。我給您的文件怎麼樣了。」
  外交官和維克多·亨利互相瞧了一眼,露出同樣猶豫而發窘的表情。「噢,我讓一個重要的美國新聞記者看了這份文件,」斯魯特說,「他寫了一長篇文章寄回美國,恐怕結果只會在報紙裡頁登一小段新聞。您知道,有多少關於德國人如何殘暴的報道啊!」
  「像這樣的事?」傑斯特羅喊道,他那鬍子拉碴的臉上顯出憤怒和失望。「兒童們,母親們,老人們?閉門坐在家裡並沒幹什麼事,半夜都給拉到樹林中挖好的坑裡槍殺了?」
  「太可怕了,也許明斯克地區的德軍司令是一個瘋狂的、狂熱的納粹分子。」
  「但是打槍的人不是士兵,我對您說過,他們穿著不同的制服。這裡在莫斯科,從烏克蘭和北面來的人,講的是同樣的故事。這些事到處都發生,先生,不僅僅是在明斯克。請原諒我。但您為什麼不把這些文件給你們大使呢?我肯定他會把它送給羅斯福總統。」
  「我已經讓他注意您的材料了,但我遺憾地告訴您,我們的情報人員對它的真實性有懷疑。」
  「什麼?但是,先生,這是難以置信的!明天我可以帶十個人對你講這樣的故事,帶著發誓書。他們中間有些人是親眼目睹的,就是從德國人用的那些卡車上逃跑出來的,還有——」
  斯魯特帶著被激怒的語氣打斷他的話說:「您看,我的好夥計,我現在幾乎只剩下一個人——」他指了一下堆滿文件的桌子——「負責我們國家在莫斯科的所有事務。我確實認為我已經為您盡了我的最大努力了。在我們的情報人員提出懷疑以後,我違背上級指示,讓新聞記者看了您的文件。我受到了嚴厲的訓斥。事實上,我留在莫斯科幹這個誰也不願幹的事,主要是想彌補一下。您的故事是很可怕的,我自己是傾向於相信您的材料,心情是難受的。但是這只是戰爭恐怖的一小部分。莫斯科可能在七十二小時之內淪陷,這就是我現在主要的工作。很對不起。」
  傑斯特羅若無其事地聽完了他發的這一通火,用冷靜而順從的語調回答說:「關於遭訓斥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不管怎樣,只要羅斯福總統能夠知道這些對無辜老百姓的瘋狂殘殺,他就會制止它。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能辦到這件事。」傑斯特羅轉過來對維克多·亨利說,「上校,您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能使羅斯福總統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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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44:05 |只看該作者
  帕格已經在設想由他自己寫一封信給總統。他看過好多類似傑斯特羅提供的材料,還有關於德國人殘殺游擊隊員和村裡老百姓的更可怕的官方報告。這樣的信一點用處也沒有,比沒用更壞,是不在行的。這將是在總統面前嘮叨一些他已經估計得到或知道的事。他,維克多·亨利,是個海軍軍官,是為了《租借法案》的事暫時離職,在蘇聯值勤。這樣的信,像拜倫在總統宴會上提出的事一樣,是很不恰當的行動,拜倫至少還可以說年輕無知,關心他自己的老婆。維克多·亨利對傑斯特羅的問題只攤了攤雙手。
  傑斯特羅憂鬱地點了點頭,說:「自然,這不是您份內的事。您有娜塔麗的消息嗎?她跟埃倫回家沒有?」
  帕格從胸前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幾個星期前拍的。也許現在他們已經出來了,我想是這樣。」
  拿著照片湊近燈光,傑斯特羅的臉突然露出與原來不相適應的溫柔熱情的微笑。「啊,這是個小拜倫。上帝保佑他,讓他平平安安。」他瞧著維克多·亨利,把照片遞還給他。亨利聽到他用德語說的這幾個有感情的字,眼睛都濕了。「好吧,你們幾位先生對我很好,我已經盡一切努力把明斯克發生的事告訴了你們。也許有一天這些材料會到一個合適的人手裡。它們是真實的,我祈禱上帝,但願有人會很快想出辦法把所發生的事告訴羅斯福總統。總統必須從德國人的魔爪中解救猶太人。只有他能做到。」
  說完這些話,喬徹南·傑斯特羅毫無表情地對他們勉強笑了笑,就消失在小煤油燈燈光外的黑暗中了。
  困極熟睡了一兩小時後,鬧鐘又把帕格鬧醒,他差不多忘了他寫的信。在民族飯店信箋上潦潦草草寫了兩張紙的這封信還放在桌子上鬧鐘旁邊。單調的小房間裡,雖然窗子都糊了窗縫,仍然冷得要命。他穿上一件在倫敦買的厚羊毛浴衣,又加上一雙厚襪子,坐到桌子邊,重讀寫好的信。

  我親愛的總統先生:

  任命我為「加利福尼亞號」艦長滿足了我平生的志願。我一定克盡職守,不辜負對我的信任。
  我已經給霍普金斯先生寫了一份報告,匯報我根據他的要求去莫斯科外圍前線進行訪問的情況。我把所有細節都寫上了,也許不值得您一閱。我的基本印象是,大概俄國人能頂住德國人的進攻,而且遲早要把他們趕出去。但是代價是可怕的。目前他們需要——也應該得到——我們提供的各種援助,越快越好。從我們自私的目的來說,我們不能比這更好地發揮武器的作用了,因為他們殺傷了大量德國人,我看到很多死屍。
  我還冒昧地提醒您,這裡的大使館最近收到證據確實的材料,說明明斯克城外非正規的德國軍隊曾難以置信地集體屠殺猶太人。我記得您在「奧古斯塔號」旗艦上說過,再繼續辱罵希特勒是沒有用的,而且等於羞辱自己。但是在歐洲,美國被認為是人類最後的堡壘,而您,總統先生,對這些人來說是地球上正義之神的代言人。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但不管怎樣,這也是事實。
  我大膽建議您,調來關於明斯克的材料,親自一閱。如果您向世界揭發他們並以材料來作為譴責的依據,德國再進行這些暴行時就得再三考慮考慮。同時世界輿論可能從此反對希特勒政府。

    尊敬您的,
                  美國海軍上校維克多·亨利

  睡醒以後再重新讀一遍這封信,他最突出的感覺是信裡的意思考慮不周,最好把它扔到廢紙簍裡去。第一、二段是無害的,但總統尖銳的眼光一下就能看出,這只不過是一種陪襯。其餘部分是信的實質,卻是多餘的,甚至是不得體的。他建議總統越過國務院所有的人,包括他的駐蘇聯大使在內,要求閱讀一些文件。羅斯福實際這樣做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對維克多·亨利的評價就要降低了。他會馬上想起亨利有一個猶太兒媳,為這個兒媳還麻煩過他。而且,帕格甚至還不知道這個材料的可靠性。傑斯特羅也可能正如塔茨伯利所猜測的,是蘇聯內務部派來的,編造一些給美國人看的材料。這個人看來挺誠實,但這證明不了什麼。
  在亨利的事業中,他曾經起草過幾十封這樣構思錯誤的信,想解決一些問題,後來都放棄不用。他有一種嚴格的編輯眼光,和一種準確的職業性自衛的敏感。他把信翻過來放在桌上,因為門口有人重重地打門。埃裡斯特·塔茨伯利拄著枴杖站在門口,穿了一件棕色的長皮大衣,戴著一頂羔羊皮帽,臉紅紅的,身材顯得更魁偉了。「謝天謝地你在這裡,老朋友。」記者瘸著腿走到一張沙發上坐下,伸出他的壞腿,陽光裡是一片灰塵。「對不起,我這樣闖到你這兒來,但是——喂,你身體好吧?」
  「噢,不錯,我很好。」帕格用兩隻手狠狠地擦臉。「我一夜沒睡,寫了個報告。有什麼事嗎?」
  記者鼓著兩隻眼睛盯著他。「事情有點難,不過直截了當吧。你和帕米拉是情人嗎?」
  「什麼!」帕格感到太突如其來,也太疲勞,以致既不生氣,也不感覺好笑。「為什麼,不!當然不是。」
  「唉,太可笑了,我也想你們不是。這就使得事情更彆扭、更難辦了。帕米拉剛才簡單地告訴我,除非你也去,她不想回倫敦。如果你去古比雪夫,她就要跟去,到英國大使館幹點什麼事。唉,這是胡鬧!」塔茨伯利生起氣來,用枴杖敲著地板。「首先第一條,外交部不要她去。但是她橫了一條心,你沒法跟她講理。英國皇家空軍中午就起飛,他們給我們倆都留了位置。」
  「她現在在哪裡?」
  「哼,她居然到紅場散步去了!你能想得到嗎?你看,行李都不整。維克多,我不是來對你顯示做父親的惱怒,你能體會,對嗎?」韜基·塔茨伯利顯然氣瘋了,嘴裡滔滔不絕,就連他這個愛說話的人也顯得特殊。「這使我處在最可笑的位置上。見鬼,我這一輩子對這些小事情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做。如果我跟她講道德觀念,她就會當著我面大笑。但是人之常情又怎樣呢?你是有幸福家庭的人,你不願意她老跟在你後面,對嗎?多難為情!不論怎麼說,台德·伽拉德怎麼辦?哈,她讓我去告訴他說全吹了!我說我才不給她幹這些事呢,她馬上胡亂寫了一封信塞在我的皮包裡。我對你說,對帕姆,我正處在一個非常夠嗆的時刻。」
  維克多·亨利把一隻手放在眉毛上,雖然心裡甜滋滋的,但還是帶著倦怠的語調說:「唉,相信我的話,我完全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會感到意外。我跟她說這是不行的,說得都生氣了,我說你是一個很能克制的老式人,愛惜自己的榮譽,忠於你的妻子,諸如此類的話。唉,這任性的孩子都同意,說就是因為這個她喜歡你。怎麼說也說不通。維克多,德國兵已大軍壓境,可一個英國女人在莫斯科無目的地轉來轉去,這有多愚蠢,也一定很危險。」
  「是呀,是危險。你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去古比雪夫,韜基?在俄國的外國新聞記者除了你,都在那列火車上了。」
  「他們都是白癡。在莫斯科想得到一點消息已經夠難了。在伏爾加的泥洞裡他們還有什麼屁東西可寫?他們只是喝酒喝得肝硬化,打牌打到眼睛瞎了而已。我的眼睛已經夠壞的了。我要逃跑了。如果俄國佬能守住莫斯科,我再回來,我相信並希望他們能守住,但如果他們不能一切就算完了。英國就要毫無辦法了,你知道這一點。我們都得貢獻一份力量。這將是一次世界大輪班,你們善於計算時機的羅斯福就將要遭到全世界的武裝反對。」
  維克多·亨利跌跌撞撞跑到黃色鏡子前面,摸摸他多須的下頜,說:「我最好跟帕米拉談一談。」
  「求求你,親愛的夥計,求求你了。快一點!」
  帕格走到外面,地上是新下的雪,陽光燦爛,他聽到了參差不齊的男聲唱著俄國歌曲。在瑪耐茲納雅廣場上,一隊老人和男孩,背著鎬和鍬,使勁地唱著進行曲,跟在一個軍曹後面走過去。其餘的莫斯科人照常為了各人自己的事在路上跋涉,如往常一樣成群結隊,披著圍巾,但人行道上的行人少多了。帕格想,也許耗子已經都走了,這裡留下的是真正的莫斯科人。
  他走到紅場,經過一幅巨大的表明祖國已嚴陣以待的招貼畫,畫上是一個高喊著的身強力壯的婦女揮舞著刺刀和紅旗,還有一些小招貼畫,畫著長了希特勒臉的老鼠、蜘蛛、長蟲被忿怒而漂亮的俄國士兵刺死,或被紅軍的坦克壓死。廣場上空無一人,寬闊的地面鋪了很深的白雪,幾乎沒有一個足印。在克里姆林宮牆外面列寧墓前,它的紅大理石已經隱蔽在蓋著雪的一層層沙包之中,兩個士兵像往常一樣站在那裡,像個穿著衣服的雕像,但沒有排隊謁墓的人。在另一邊的遠處,帕格看到一個穿灰衣服的矮小人形經過聖巴希爾教堂走過來。即使在很遠的地方,他也認出在「不來梅號」輪船甲板上那個搖晃的步伐和她移動膀子的姿勢。他朝著她走去,他的套鞋深陷在蒙了一層紙灰的雪地裡。她看見他,就招招手。她急急忙忙穿過雪地迎接他,一下子倒在他懷裡,像他從柏林飛行回來一樣吻了他。她的呼吸溫暖而帶香味。「媽的!老頭兒去找你談了吧。」
  「對啦。」
  「你筋疲力盡了吧?我知道你一夜沒睡。教堂邊上有長凳。你的計劃怎麼樣?你們都去古比雪夫?還是你也去倫敦?」
  他們胳膊挽著胳膊走著,手指握在一起。「都不去。突然的改變。我接到了命令,帕姆,命令已寄到了這兒。我要去指揮一艘戰列艦,『加利福尼亞號』。」
  她停下來,拉住他的胳膊把他轉過來對著她,握住他的兩隻胳膊,睜大了閃著光的眼睛看著他的臉。「指揮一艘戰列艦!」
  「不壞吧,唉?」他像小學生一樣說。
  「我的天,真驚人!經過這個以後,你肯定會成為一個海軍將官,可不嗎?啊,你妻子將會多麼高興!」帕米拉不自覺地高興地說著,又往前走。「我希望現在就在這裡有一瓶那種很粘的喬治亞香檳酒。好啊!這真是非常了不起。『加利福尼亞號』基地在哪裡?你知道嗎?」
  「珍珠港。」她帶著疑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奧阿胡。夏威夷群島。」
  「啊,夏威夷。好吧。我們將設法把我弄到夏威夷去。毫無疑問,那裡有英國領事館,或者商務代辦處,或者軍事聯絡處,諸如此類的機構。總得有個什麼。」
  「你不是在空軍服務,現在休假嗎?要是韜基回到倫敦,你不需要回去報到嗎?」
  「我親愛的,論我來安排這一切。我很會,很會去取得我需要的東西。」
  「我相信這一點。」
  她大笑起來。他們撣掉了奇怪的教堂欄杆外面長凳上的積雪。教堂的那些帶色的圓頂有的象洋蔥、有的象菠蘿,它們跟克里姆林宮的紅星一樣,一半罩在灰色的厚帆布星。「你什麼時候動身去夏威夷,怎麼走法?」
  「我將盡快地動身,經過西伯利亞、日本、菲律賓。」他們坐下來,他抓住她的手。「現在,帕姆、你聽著——」
  「你要教訓我嗎?請不用費心,維克多,沒有用。」
  「你提起了我的妻子。她也可能去珍珠港。」
  「我也想她會去。」
  「那麼,你腦子想的是什麼,精確地說?」
  「噢,親愛的,既然你問我,我腦子裡想的是你和我欺騙她,體面地、謹慎地,還要和藹地,等到你膩了,我就回家。」
  這個直率的聲明使維克多·亨利大吃一驚。多麼新奇、多麼超出他生活的常規,他只能笨拙而生硬地回答說:「我不懂這種安排。」
  「我知道,條愛的,我知道這一定使你感到吃驚,這對你說來是不道德的。你是一個親愛的好人。儘管如此,我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辦法。我愛你,這是改變不了的。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感到幸福,不然便不快樂。在今後,我不想再跟你長期地分開了。直到有一天你自己讓我走開。所以你得容忍這種安排,這不是一個壞安排,真的。」
  「是的,這不是一個壞安排,但你不會遵守它。」
  帕米拉的鵝蛋臉上露出了很吃驚的表情,然後她的眼神裡閃現出一種快樂的光彩,她的嘴唇一彎,聰明地微笑了。
  「你不怎麼笨。」
  「我一點也不笨,帕米拉。海軍不會把一艘戰列艦交給笨蛋。」
  一長串有紅星標誌的青色卡車開進廣場,從紅磚牆的博物館與停業的百貨大樓之間穿過,面朝列寧墓一輛挨著一輛停下來。
  「我們在這裡時間有限,」帕格繼續說,提高了嗓子,「暫時我把羅達放在一邊,只談你的事——」
  她打斷他說:「維克多,親愛的,我知道你對你妻子很忠誠。我總怕你把我當作一個挖牆腳的壞女人。但我沒有別的辦法,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就是這樣。自從今天早晨我被迫告訴韜基以後,我高興極啦。」
  亨利向前傾著身子坐著,胳膊放在膝上,兩隻手握在一起,在雪地的陽光反射下半閉著眼,瞧著她。士兵們從卡車上下來,顯然是新徵集來的,他們參差不齊地站在雪地上,一個穿齊膝長大衣的軍曹大聲吆喝著,傳遞著分發步槍。沉默了好一會,亨利實事求是地說:「我知道這樣的機會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有了。」
  「不會,維克多,不會了!」她的臉激動得放著光彩。「人只要能碰上一次就很幸運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跟你走。你不能跟我結婚真不幸,但我們必須面對現實,在這個條件下走吧。」
  「我沒有說我不能跟你結婚,」亨利說。她大吃一驚。「讓我們說清楚。如果我能愛你達到背著我妻子和你發生關係的話,就是說我已經愛你愛到可以和她提出離婚的程度。對我說來,傷害是一樣的。我不懂得你所說體面和藹的欺騙是什麼。它有一個恰當的名詞,我不喜歡這名詞。但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帕姆,現在你必須離開莫斯科。唯一的地方是去倫敦。這是常識。」
  「我不會跟台德結婚,不用爭論,」他剛要開口說話,她就語氣很硬地說,「我知道這是一個討厭的決定,但是決定已經做了。的的確確是這樣。我不知道你的戰列艦是什麼樣的。這是令人高興和激動的,但事情也就更複雜化了。我當然不能讓你帶著我穿越西伯利亞,但如果你現在不阻止我的話,我將想辦法自己到廈威夷來——比你認為可能的時間還要早得多。」
  「你甚至不考慮英國需要你嗎?」
  「現在你聽我說,維克多。沒有一個方面我沒有經過很長時間周密的考慮。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這四天坐車的旅途中我沒有想多少其他的事。如果我在祖國危急的時候離開了它,那是因為一種更強烈的東西召喚著我,我要這樣做。」
  這是維克多·亨利能懂的直率的語言。帕米拉的灰大衣領和灰毛線帽子蓋住了她一半臉。她的臉凍得發紅,鼻子也是紅的。她只不過是另一個裹在厚衣服裡面看不出身段的青年婦女而已,但突然間,維克多·亨利對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望,對將來有可能單獨和這個青年婦女在一起的新生活產生了一種希望。至少在這個時候,他被她這種孤注一擲的態度壓倒了。
  「好吧,讓我們談論現實問題,」他溫和地說,看了看手錶,「你今天幾小時之內得行動起來,而我也要為繞到地球的那一邊去指揮我的戰列艦這件小事張羅一下。」帕米拉緊緊地皺著眉頭聽完這話以後,美麗地微笑了。
  「我這人該多令人討厭啊,在你一生中這樣的時刻,我突然把自己掛在你的脖子上。你真的愛我嗎?」
  「是的,我愛你,」既然這是事實,帕格就毫不猶豫地頗為誠懇地說。
  「你能肯定,能嗎?你再說一遍。」
  「我愛你。」帕米拉沉思地歎了一口長氣,低頭看著兩手。「好!好吧,那,我今天該採取什麼行動?」
  「跟韜基一起回倫敦。你沒有別的路可走,就安靜地步吧。我會寫信或打電報給你。」
  「什麼時候?」
  「當我能夠的時候,當我知道的時候。」
  他們沉默地坐著。克里姆林宮的牆漆得像一排住宅公寓一樣,軍曹的喊聲和槍栓的碰擊聲在牆上起著回音,新徵集的士兵笨拙地在進行基本訓練。
  「唉,這將是我盼望的一次聯繫,」帕米拉輕輕地說,「現在你能暗示一下它的內容嗎?」
  「不能。」
  因為某些原因,這使她很高興,或看來很高興。她用一隻手放在他的臉上,對他微笑,眼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愛。
  「好,我等著。」她的手挪到他撕破的大衣肩上。「啊,我原想給你補起來。什麼時候啦?」
  「十點過了,帕姆。」
  「那我得趕快走。啊,天哪,我真不願意再離開你。」他們站起來,挽著胳膊開始走。他們從新兵前面走過,其中站著班瑞爾·傑斯特羅,新修了臉。他那刮紅的臉皮褶子耷拉著,看起來更老了。他看到了維克多·亨利,把他的右手在心窩上放了一下,海軍軍官脫下帽子,好像擦了下眉毛一樣,然後又戴上了。
  「他是誰?」帕米拉問,機警地注意著,「啊!就是斯魯特請客時闖進來的那個人吧?」
  「是的,」維克多·亨利說,「我的明斯克來的親戚。這就是他,別看他或表示什麼。」
  在她的房間外面沒有燈的過道中,帕米拉解開她大衣的扣子,又解開維克多·亨利長大衣的扣子,望著他的眼睛。她緊緊地貼在他身上,他們擁抱、親吻。她輕聲說:「你最好寫信或打電報叫我去。呵,上帝,我多愛你!你跟我們一起坐車去飛機場好不好?你跟我一起呆到最後一分鐘好不好?」
  「好,我當然跟你呆在一起。」
  她用手背擦去臉上的眼淚,然後用手絹擦眼睛。「啊,多虧我硬賴著不走。」她打開門,塔茨伯利著急地一瘸一拐走到門口。「怎麼樣?怎麼樣?怎樣決定的?」
  「先頭是我傻氣,」帕米拉說,「我跟你一起回家。」
  塔茨伯利看看她的臉,又看看亨利,因為她的語調帶著一點尖刻諷刺的味道。
  「她跟我一起走嗎,維克多?」
  「她剛才說她跟你走。」
  「天,一塊石頭落地!好吧。結果好,就一切都好。噢,我正準備去找你們。英國皇家空軍的孩子們提前半小時起飛。謠傳一個德國支隊已經向飛機場方向穿過來,也許很快就進入炮火射程。外交部說這是胡造謠,但孩子們不願意冒風險。」
  「我十分鐘內就收拾好,」帕米拉踱進她的房間,對帕格說,「跟我來,親愛的。」
  維克多·亨利看到塔茨伯利眼睛裡閃著光,鬍子下面的厚嘴唇帶著微笑。唉,帕格想,帕米拉再要強也是個人,她像爆竹一樣再也抑停不住自己,在她父親面前爆發了她愛情的佔有慾。他說:「等一等,有一個報告韜基一定得給我帶往倫敦。我馬上就回來。」
  「你有什麼想法,韜基?」帕格離開時聽到她愉快地說,「維克多·亨利給他自己搞到一艘戰列艦指揮,確確實實。他要去珍珠港。那是在夏威夷!」
  他一會兒回來了,在旅館樓梯上下跑得氣喘吁吁。他遞給塔茨伯利一個用訂書機封的厚紙信封。「這個給凱瑟上校,我們大使館的海軍武官,要面交。行嗎?」
  「當然行。絕密?」塔茨伯利熱心地問。
  「唉——你加小心一點。給下一趟去華盛頓的信使帶走。」
  「我旅行的時候,這個皮包從不離開我的手。」塔茨伯利說,「即使我睡覺也帶著。所以不用擔心。」
  他把帕格的信封放進棕色的手皮包裡,信封裡有兩封封好的信,一封是給哈利·霍普金斯的長長的打字信,一封是給總統的關於明斯克猶太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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