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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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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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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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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1:04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娜塔麗花了五天時間設法從里斯本飛到羅馬。她終於搞到一張飛機票。但是在飛機臨起飛前幾分鐘,這張票作廢了——一大群顯然酒足飯飽的喧鬧的德國軍官又說又笑地依次穿過出入口,把二十名乘客面面相覷地留在外面。這個情況使得她不想再乘飛機。可是坐火車穿過正在崩潰的法國過於冒險。結果她在一艘開往那不勒斯的希臘貨船上訂了個艙位,這次倒霉的航行整整走了一星期。她和一個身上發出膏藥味道的滿臉皺紋的希臘婦女合住一間又悶又小的船艙,到處都是黑色蟑螂。雖然呆在艙裡面非常難受,但是她很少離開,因為船上的那些高級船員和粗野的水手在甲板上或通道內都死死地盯著她,使她感到不安。她吃不下飯。船的上下顛簸使她夜裡睡不著覺。在旅途中,她從手提收音機中收聽到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法國政府狼狽撤離巴黎,意大利投入戰爭,還有羅斯福的講話:「那只拿著匕首的手已經把它戳進鄰人的後背了。」娜塔麗抵達意大利時情緒緊張,身體疲憊不堪。她強烈地感覺到最好立即把埃倫從錫耶納接走,除了手稿之外,其他一切——書、衣服、傢具等等都可以不要。
  但是上了岸,吃了一兩頓像樣的飯,喝了點好酒,又在一家旅館的又大又軟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足足睡了一夜之後,她對自己的驚慌也感到奇怪了。無論是那不勒斯或是羅馬,都看不出意大利已經參戰的跡象。在燦爛的陽光下,夏天的鮮花——紫色的、紅色的——盛開在灰泥牆頭。在擁擠的街道上,意大利人的樣子仍像往常一樣輕鬆愉快。在意大利的火車上,咖啡館裡,一向總是充滿了談笑風生、臉曬得黑黑的青年士兵。他們仍像往常一樣安閒自如。
  經過這段漫長的旅程,火車裡又熱又髒,她終於到了錫耶納。她從遠處剛一瞥見這個屹立在被葡萄樹遮蓋的弧形山巒中的古老城市時,就產生了一種窒息、厭煩的感覺,幾乎就像邁阿密街道給她的那種感覺一樣。「上帝,真沒想到我又回到這裡來了。」她自言自語說。城外的山巒已經露出仲夏季節的那種象披上一片灰塵似的朦朧的綠色。錫耶納沒有什麼變化。午飯後的寂靜籠罩著城市。陽光燦爛的空曠的紅色街道上幾乎連狗都不動一動。她費了半個小時才找到一輛還在營業的出租汽車。
  埃倫戴著他那頂寬邊白帽,穿著一身黃色的嗶嘰夏衣,坐在那棵大榆樹的樹蔭下他的老地方,正在看書。在他的後面,在山谷上面,高高聳立著那座黑白色大教堂,俯視著這個紅屋頂小城。「娜塔麗!你居然來了!太好了,」他拄著一根手杖,邁著僵直而沉重的步子朝她走來,一隻腳裝在金屬製的模子裡。「我一直在叫出租汽車,可是等到我都該午睡了,一輛也沒有來。我剛才倒真睡了一個很舒服的午覺。——到裡面去,我親愛的,你得吃點東西。把東西交給朱瑟普就行了。」
  室內還是老樣子,只是休息室的沉重傢具現在都換上了印花布做的綠色套子。在書房裡,那堆手稿、那堆筆記、那一大排參考書都還放在原來的地方。他的寫字板放在桌子上,上面夾著一頁一頁的黃色稿紙,這是他當天寫好的稿子,等待明天早上修改。
  「怎麼回事,埃倫,您還沒有開始收拾東西!」
  「一會兒喝茶時我再跟你講,」他說,有點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我想你大概想先洗一洗吧?」
  「可是,情形到底怎麼樣,埃倫叔叔?羅馬方面沒有消息嗎?華盛頓指示還沒有來嗎?」
  「華盛頓的指示已經來了。萊斯裡真不錯。」他往一把椅子上一倒。「我這個腳脖子站幾分鐘就不行了。本來都快好了,我糊里糊塗又摔了一跤。我這個人真麻煩!可是不管怎麼說,我的稿子今天已經寫到967頁了,而且我認為寫得還可以。你現在先去洗一洗。娜塔麗,你的樣子簡直象喝醉酒,臉上還有一層灰。」
  佛羅倫薩的那個年輕領事接見她時態度和藹可親,從一張笨重的雕花黑色辦公桌後面站起來,把她領到一張椅子前坐下。他抽著一根彎曲粗糙的石南根煙斗,屋裡充滿了浸過甜酒的煙草味。他的手很小,握著夏洛克·福爾摩斯式煙斗看上去很奇特。他的臉黑裡透紅,藍色眼睛柔和而明亮,一張象孩童般的嘴,嘴唇很薄,下唇縮進去,好像總是很委屈的樣子,他的金黃色頭髮又密又短又直,他穿著灰色綢外衣,白色的活領,藍色領帶,顯得瀟灑、整潔。他的辦公桌上的姓名牌子上寫著:奧古斯特·凡·維那克二世。他講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一面說一面咳掉沙啞的聲音。
  「您就是那位名作家的侄女,對嗎?很高興見到您。我今天早上簡直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沒能接見您,很抱歉。」
  「沒關係,」娜塔麗說。
  他隨便地揮著他的小手。「您知道,人們一批一批回國,走時很匆忙,把一切都撂給領事館辦。現在還有許多貿易上的事情。我整天忙於處理公文函電。我差不多成了許多美國公司的經紀人或商業代理人——當然是白盡義務。今天早上,真想不到,為了一卡車殺蟲劑的事搞得我暈頭轉向!您受得了嗎?當然,在佛羅倫薩還有美國人留下沒走。他們呆得時間越久,他們就越會變成怪人。」他格格地笑起來,用手撫摸著他後腦勺的頭髮。「我剛剛在處理一件麻煩事,從加利福尼亞來的兩個姑娘,住同屋,真麻煩!我不便講出她們的名字,可是其中有一個來自帕薩迪納的一個經營石油的富裕家庭。可是,她卻跟一個油腔滑調、專門勾搭女人的小白臉訂了婚,這個佛羅倫薩傢伙自稱是個演員,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個子長得特別高大的雜貨鋪裡小夥計。沒想到,這個油嘴滑舌的騙子卻跟她的同屋胡搞,使對方懷了孕!這三個人昨天吵了一通宵,警察都來了——你瞧這些事。幹我這種工作不能發家致富,可是倒頗不寂寞。」他拿起一個高玻璃瓶往一個厚厚的雕花玻璃杯裡倒水。他喝了一口水說:「對不起。您也喝點埃維昂礦泉水好嗎?」
  「不了,謝謝您。」
  「我得喝大量礦泉水。腎裡有什麼鬼毛病,不知怎的,一到春天就鬧得更厲害。我確實覺得意大利天氣非常不令人滿意,你不覺得嗎?現在——」他那種彬彬有禮帶著詢問的神情似乎在說:「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
  娜塔麗把傑斯特羅處境中出現的新問題告訴了他。意大利參戰的那一天,一個意大利公安人員登門來找傑斯特羅,警告他說,他是個波蘭出生的無國籍僑民,因此不得擅自離開錫耶納,以後如何,等待通知。她以盡可能和藹可親的態度告訴凡·維那克說,毫無疑問,意大利秘密警察是從檢查他的信件中瞭解到有關埃倫的國籍問題的。
  「哎呀,我的上帝,真糟糕,」領事喘著氣說。「原來是這麼回事。您說得很對。我寫那封信時沒有多加思考。老實說,娜塔麗——請原諒我這樣稱呼您——今天聽說您來找我時,我感到非常吃驚。我還以為您早就到了意大利,已經把您那位麻煩的叔叔接回國去了呢。您知道,他的事很讓人頭疼。現在可糟糕透了!我還以為發給他簽證,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傑斯特羅這檔子事就算從此了結了呢。」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娜塔麗說。
  「天曉得。我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凡·維那克說,用手指從脖子後面向上梳攏他的頭髮。
  「我提個辦法可以嗎?」娜塔麗溫柔可愛地說。「很簡單,給他更換護照就行了。凡·維那克先生。這樣就解決了他的無國籍問題。他們就不能再限制他的行動自由了。」凡·維那克又喝了點礦泉水。「哎呀,娜塔麗,說說容易,沒那麼簡單!人們沒看見我們接到的一道道的緊急指示,要我們注意,不要濫發護照破壞制度。人們沒看見國務院關於被召回的領事的通報,這些人的前程就此完蛋了!就是因為他們在這些事情上不嚴格。《移民法》是國會制訂的,娜塔麗,不是領事館制訂的。我們的職責僅僅是執行這些規定。」
  「凡·維那克先生,國務卿本人的意思是希望埃倫問題得到解決。這一點您是知道的。」
  「有一點必須澄清,」凡·維那克伸出一隻筆直的手指,圓圓的藍眼睛顯得很清醒。他吸了一口煙,向她揮著煙斗說:「我沒有從國務卿那裡得到指示。我很高興我們能夠當面而不是通過書面來辦這件事,娜塔麗。這是一件涉及到根據法律一視同仁的問題,在這類問題上,國務卿不可能公開地表示出厚此薄彼的態度。」他眨了眨眼,露出很詭譎的樣子。「我可以私下告訴您,但不要對外講,我的確從羅馬方面聽說國務卿辦公室要我們協助使您的叔叔早日出境。老實說,為了發給他簽證,我對他已經是盡量通融了。申請簽證的人有好幾百,結果先發給了他。」凡·維那克把煙灰敲到一個笨重的銅煙灰缸裡,又換一種漫談似的語調繼續說:「其實,我看您叔叔的問題再等一等自然會解決。法國已經要求停戰,英國人也不會再打很久。如果他們繼續打下去,那簡直是發瘋。德國的空軍馬上就會把他們炸得稀巴爛。不,恐怕這一輪是輸給德國人了。當然,二十年後他們還會再幹一場,這是毫無疑問的。那時候我衷心地希望我已經告老還鄉了。」
  「但是我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戰爭結束上,」娜塔麗婉言辯駁說。
  「可是,我覺得可以這樣指望。我估計到七月一日戰爭就會結束,也許更早一些,娜塔麗。那時候,這些有關戰時出境的規定就會自動失效,你的叔叔就可以穩穩當當打點行裝回國。實際上這樣反倒使他能有時間把他的書籍加以整理裝箱。他似乎很為他的書發愁。」
  「我想明天就接埃倫叔叔回國,書和其它一切都拋下,請您發給他護照。」
  「可是您叔叔那個過期的護照上的日期顯然是相互矛盾的。很難相信這類狀況以前人們是怎麼馬馬虎虎滑過去的。可是就我所看到的類似情況,不下一百起。人們以前實在太粗心大意了!現在這種事已經查了出來,備了案,因此,從法律上講,他不比希特勒更有資格聲稱他具有美國國籍,我也感到無比難過,可是我必須把法律規定告訴您,這是我的責任。」
  這個人的講話惹惱了娜塔麗。他使用希特勒的名字使她感到非常厭惡。「我認為您的責任是協助我們,可是事實上您並沒有這樣做。」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眨巴了一下,又喝了點礦泉水。他慢慢地把煙絲塞進煙斗,眼睛盯著煙絲說:「我想了一個辦法。這是咱們私下裡說,可是我相信這個辦法行得通。」
  「您快說吧。」他用手把他的頭髮向上攏直。「您走您的。」她的眼睛凝視著他。
  「是呀,您走您的,我就是這個意思!他已經有了簽證,您也有護照。隨便上輛公共汽車或是火車,或是租一輛小汽車,直奔那不勒斯。至於不准離開錫耶納的禁令,不用理它。意大利人是非常馬虎的!一有船馬上就走。不會有人阻攔你們,沒人在監視您的叔叔。」
  「可是他們不是還要查驗出境許可證嗎?」
  「那只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手續。您就說,丟了!然後偽裝在身上摸索,順手掏出幾千里拉,往桌子上一放。」他很幽默地眨了眨眼。「您知道,這個國家就是興這一套。」
  娜塔麗感到再也控制不住了。這個人原來是要他們向官員行賄,要他們在一個法西斯國家裡去冒被逮捕和坐牢的危險。她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我看我最好到羅馬去告訴總領事說,您不按照國務卿的意思行事。」
  領事把身子挺直,用雙手向後撫平他的頭髮,然後把雙手放在桌上,緩慢拘謹地說:「這當然是您的權利。我願意承擔您說的這個情況的後果,而不願意承擔違背法律的後果。不巧,我現在非常之忙,還有幾個人在等著,因此——」
  娜塔麗現在才明白她的叔叔是怎麼和這個人頂撞起來的。她很快地改變態度,露出和解的微笑說:「很對不起,我連續跑了兩個星期,又剛剛死掉父親,心情不太好。我叔叔的腳摔壞了,不能走路,我為他的事很是憂慮。」
  領事馬上也相應地改變了態度。「我完全明白,娜塔麗,好吧,我把他的案卷從頭到尾再仔細看一遍。也許能找到什麼辦法。請相信我。我也是非常希望能看到他出境的。」
  「您準備想個辦法發給他護照?」
  「或是使他能夠出境,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對不對?」
  「對了。」
  「我準備認真考慮一下這個問題。這是我對您的許諾。您過一個星期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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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發表於 2010-10-5 00:11:30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鷹和海獅(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虛假的傳說
  英國的戰爭宣傳一向很出色。他們對所謂「英國之戰」的宣傳簡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對於不知內情的人來說,他們的宣傳早已載入史冊。但若要進行嚴肅的軍事探討,就必須首先澄清這些神話。
  法國崩潰之後,德國陸軍力量大大超過英國,空軍力量旗鼓相當,海軍則不幸處於劣勢。我們的海面艦隊很弱,而且數量不多,只有潛艇武裝還夠得上真正的份量。一九四○年夏季的關鍵問題在於必須作出決定渡過海洋這一障礙。因此在準備大舉入侵的戰役中,英國佔有舉足輕重的優勢。
  我在黃色方案提綱中,早已陳述了我的看法,我認為如果我們在六月底發動一次出其不意的橫渡,當時解除了武裝的英國陸軍正陸續從敦刻爾克撤回,而他們的艦隊又停泊在鞭長莫及的海港裡,那麼我們盡可速戰速決,一舉而征服英國。可是希特勒坐失良機。恢復了元氣的英國人得到喘息的機會,制定了激烈的反侵略措施,整頓了他們強大的海軍,從而封鎖了英吉利海峽。這樣一來,德國只能進行空襲,迫使英國作出決定,或炸出一條入侵的路。
  首先我們必須就雙方的空軍力量作一對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包括德國人在內,仍然認為龐大而實力雄厚的德國空軍是被一小撮英勇頑強、身穿皇家空軍制服的德摩比利隘口1保衛者所擊敗,或引用一位修辭大師的話來說:「人類戰爭史上從未有過這樣的以少勝多」。事實上,戰鬥開始時,德國和英國雙方都擁有約莫一千架戰鬥機。德國轟炸機的制空權遠較英國為大,但是英國的轟炸機,至少那批新型轟炸機的負荷量更重,飛行距離更遠,裝備也更為精良。
  為了誘使英國求和,希特勒和戈林對於德國空軍當然極盡炫耀之能事。在另一方面,丘吉爾卻盡量利用英國飛機數量少和勢孤力單這一事實,強拖美國捲入戰爭。結果使這場戰爭產生了一種大衛力敵巨人哥利亞2的假象。
  1故事見《聖經·舊約·撒母耳記》第十七章。
  2希臘境內著名隘口,古希臘斯巴達王裡奧尼達斯曾率三百勇士保衛此隘口,抗拒波斯大軍。
  英國的優勢
  傳統的描述不僅在力量對比上歪曲了事實,而且德國空軍行動時遭到的重重阻力也未加以記述。
  大部分戰鬥是在英國空軍基地上空進行的。德國駕駛員一被擊落,就宣告失蹤,不是死亡,就是被俘。但被擊落的英國駕駛員,只要沒有受傷,就可以立刻另外駕駛一架飛機起飛。德國駕駛員的戰鬥飛行時間只有幾分鐘,因為我們戰鬥機的燃料大約限制在九十分鐘之內,而這段時間的大部分都消耗在進入交戰區和返回駐地上了。英國駕駛員一旦升入戰鬥高度,就能堅持戰鬥直到子彈和汽油用完為止。
  由於我們戰鬥機的飛行距離短,我們只能飛抵英國的東南隅。德國空軍像一只被縛的鷹,倫敦是這條繫繩的最遠端。大英帝國的其他地區毫無空襲之虞,因為轟炸機沒有護航,需要冒被消滅的很大危險。英國皇家空軍則可以隨意撤離火線,進行休整或檢修。他們能在遠離火線的地方集結後備力量,加緊製造新飛機。
  此外,我們的戰鬥機還奉命緊靠著轟炸機飛行,就像驅逐艦掩護戰列艦一樣,從而削弱了戰鬥力。這無疑給予轟炸機駕駛員以安全感,但這項命令卻使戰鬥機受到束縛。在空戰中,「搜索與殲滅」是規律中之規律。戰鬥機駕駛員應該自由地在空中飛行,發現敵人,予以迎頭痛擊。戈林從未掌握這一基本要點,儘管他的空中戰鬥英雄不斷用這一點敦促他。我們轟炸機的損失量越是上升,他就越是執拗地堅持轟炸機必須由戰鬥機緊密護航。這項紀律拖延了戰鬥,造成許多同志死亡,並嚴重挫傷了駕駛員的士氣。最後,到一九四○年,英國人有了一項幸運的科學成就。他們首先擁有了可以應用於實戰的雷達,可以對戰鬥機進行控制。我們一侵入領空,他們就可以緊緊跟蹤我們,迅速派出戰鬥機向我們迎頭痛擊。他們無須消耗燃料進行偵察,也無須分散力量進行搜索。如果不是這個因素,德國空軍戰鬥機指揮部將會贏得一次快速地壓倒一切的勝利。因為直到最後,德國空軍始終沒有從空中擊敗皇家空軍。連無意讚揚德國戰鬥力的丘吉爾也承認,在九月間戰鬥不利於英國戰鬥機司令部。
  當時,我們的進攻變為對倫敦的戰略轟炸。丘吉爾認為這是戈林所犯的致命錯誤。實際上,一則當時天氣惡劣。再則對德國城市挑釁性的瘋狂轟炸急需立即給以殘酷的回擊,三則考慮到入侵英國本土必須在十月一日以前進行,否則只好作罷,鑒於這三重原因,改為戰略轟炸勢在必行。我在有關這次戰役的逐日分析中對於這一點作了詳盡的闡述。
  鷹式襲擊的目的
  德國空軍於一九四○年夏對英國的一次「鷹式襲擊」,實質上是一次求和姿態,這是一次有節制的努力,企圖說服英國拖長戰爭是無意義的。這次努力必須在進攻俄國之前作出,以便確保我國西部後方,的安全。這次失敗對德國說來當然是一出悲劇,我們因此注定要在兩條戰線上進行這場災難性的世界大戰。可是這對英國說來卻更加悲慘,歷史家們對此卻認識得特別遲緩。
  德國參加這次戰爭畢竟喪失不了什麼,英國則不然,在一九三九年它是世界頭等強國。它儘管贏得了勝利,但戰爭的結果使它失去了環球帝國的稱號,版圖縮小到國內數島。如果魔式襲擊迫使它在一九四○年就與德國媾和,那末帝國幾乎肯定仍然屬它所有,因此很難理解為什麼它認為進行英國戰役的時刻竟會是它的「黃金時代」。它的飛行員們表現得勇猛善戰,與他們德國的異族兄弟一樣。然而英國卻放棄了與
  一個新興的大陸強國聯合起來繼續充當世界霸主的最後機會,反而與布爾什維克結盟去打垮這個強國——這個在歐洲足以對抗野蠻亞洲的最後堡壘。其結果使它淪為美國的一個衰老而虛弱的衛星國。
  這一災難是沉湎干空想的冒險家丘吉爾的唯一傑作。在此以前,人民還未曾授予他最高職位。丘吉爾認為自己扮演了聖喬治的角色,把世界從這條可怕的德國蛟龍口中拯救出來。對於宣傳這個神話,他的文筆和口才是綽綽有餘的。他自己也一直相信這一點。英國人也始終相信這一神話,以致失去他們的帝國,直到最後覺悟過來,才不再投票選他。
  希特勒與英國
  希特勒最不願意與英國交戰。我個人可以對此作證。但無此必要,因為他那本大肆誇張、自我宣揚的《我的奮鬥》一書中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我在一次參謀部的會議上看見了他的面孔,那天正好是英國從戰略上對波蘭提出瘋狂保證的日子。九月三日,在總理府的走廊上,由於偶然的機會,我又看到了那張面孔。那一天,與裡賓特洛甫的保證相反,英國開始進軍了。那次我看到一張沮喪的面孔。如果不把阿道夫·希特勒這件事牢記在心,我們不可能理解一九四○年所發生的事件,因為從戰爭開始直到結束,德國的戰略、德國的
  戰術和德國的外交政策都無非是這個人物的個人意志的表現。
  世界歷史人物在登上舞台時還從來沒有人如此明確地宣告過自己的目的和計劃。比較起來,亞歷山大、查理十二以
  及拿破侖都不過是順應時勢,逢場作戲而已。希特勒卻在《我的奮鬥》中用煽動性的語言大言不慚地寫到一旦他自己當權之後將要做的事;而他在統治的十二年中也確實照辦了。他寫道,德國政策的核心在於佔領俄國領土。這一企圖是第二次大戰的關鍵,是德國軍隊的唯一目標。他還寫道,在試圖攻佔俄國之前,必須首先打垮我們的世代仇敵法國。
  希特勒在《我的奮鬥》中談到英國時,讚揚了這個民族的勇敢、傳統的聰明智慧以及出色的帝國統治。他指出,德國的最大目標在於建立一個北歐種族大聯盟,英國在其中保持其海上帝國的地位,而德國,作為它的對等合作者,必須在大陸稱霸,並且向東方提出新的領土要求。
  希特勒從未放棄這一觀點。當丘吉爾拒絕了他的多次和平建議之後,他老羞成怒,並將他的滿腔怒火發洩到歐洲的猶太人身上,他認為英國的猶太人左右了丘吉爾缺乏理性的政策。希特勒幾乎到自殺的最後一刻,還希望英國會醒悟過來,願意按照唯一明智的辦法安排世界,不致把半個世界讓給布爾什維克,另一半讓給拜金主義的美國,像現在我們必須生存於其中的世界這樣。
  正是這些原因導致鷹式襲擊的失敗,使我們來到英國海岸,面對著驚慌失措的英國,苦無結束戰爭的行動計劃;征服英國的不現實的海獅計劃,在作了精心考慮和代價高昂的準備之後,又全盤落空,其奧妙也在這裡。總之,這次大舉入侵沒有成功,因為希特勒實在無意與英國交戰,我們的軍隊也多少覺察到這一點。
  空戰
  這次戰役分為幾個階段。德國空軍首先襲擊船隻,企圖誘使英國在英吉利海峽上空作戰。英國皇家空軍不願意為保護船隻而出擊。戈林於是轟炸英國的戰鬥機基地。這樣一來,英國戰鬥機被迫起飛。戈林在予以痛擊之後,一方面由於希特勒的慫恿,另一方面也由於英國對我國平民的無理轟炸,便派遣轟炸機到瓦哈拉海去轟炸倫敦和其他重要城市,想借此激起人民廢黜丘吉爾,提出媾和。希特勒七月十九日的演講,儘管帶著恫嚇的口氣,卻提出了異常慷慨大度的條件。但這一切都徒勞無益,十月的雨和霧使天空罩上了層層灰幕。英國戰役就此結束,甚至結束得很體面,英國元氣大傷,但仍舊英勇地堅持下去。
  多數軍事作家因為我們在英國上空「戰敗」,至今譴責戈林。這樣就上了丘吉爾的圈套,輕信了丘吉爾捏造的關於德國空軍被擊敗的神話。至於德國輝煌的空軍只能打個平局,我認為應該由戈林負責。這裡對於武裝力量進行專橫的政治控制,也和黃色方案裡的情況一樣,意味著指揮上的外行。
  赫爾曼·戈林是個兼有好壞品質的複雜人物。他聰明,果斷,在他墮落到揮霍無度以前,他曾具有推行最困難決策的鐵石心腸。這都是他好的一面。然而他的虛榮心使他失去理智,他的固執和貪婪又使飛機的設計和生產停滯不前。直到斯佩爾上台以前,德國空軍由於管理不善和地面供應不足受到的打擊,比任何空中敵人(包括一九四○年的皇家空軍在內)給予的打擊更大。戈林否決了生產重型轟炸機的優秀設計,卻建立了一支短距離空軍作為地面的輔助工具。到了一九四○年,他派遣了一支裝備不多的德國空軍去執行一次超出它的能力的戰略轟炸任務,甚至險些獲得成功。作為地面輔助力量,德國空軍先在波蘭和法國,後來在進攻蘇聯的初期,都取得了輝煌戰果。但當我們的軍隊越來越遠離空軍基地時,它就不能勝任了。不過在陸地上展開速決戰,它的功績仍然是無可比擬的。
  在普通史書上,希特勒這頭猛獅起初向波蘭猛撲,然後無情地轉向法國,將法國扼死,又用它血淋淋的爪子撲向英國,但當它遭到皇家空軍迎頭痛擊後,竟自咆哮著退縮下來。它像發瘋一般,盲目地停留在海邊逡巡不前,突然掉頭向東,撲向蘇聯,結果自取滅亡。其實這些都只不過是丘吉爾戰爭年代的詭辯,鑄成史學上的錯誤罷了。
  事實上,希特勒儘管在戰鬥形勢的判斷上犯過自取失敗的外行錯誤,他卻自始至終清醒而鎮定地一步步推行《我的奮鬥》中所提出的政治目標。他迫切希望與英國講和。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勝利的征服者對於求和作出過更大的讓步。通過這次鷹式襲擊未能獲得和平,當然令人失望。這意味著我們向東方發動大戰時,我們的後方卻面臨著來自英國的騷擾。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把我們有限的寶貴供應分一部分給潛艇部隊。尤其糟糕的是,這意味著羅斯福統治下的美國將進行越來越多的干涉。
  最後的悲劇
  由於英國執迷不悟所導致的這些惱人的後果引起阿道夫·希特勒精神上極大的不快。他對猶太人一向採取一種失去理性的態度。但他最後幹出的那些值得遺憾的過火行為,卻
  可以直接追溯到他在西方所遭受的失敗。德國如果與英國——即使是一個寬宏大度的中立的英國——結盟,就不致走向這樣的極端。但是我們的國家被包圍了,與世界文明完全隔斷了,卻與原始的、巨人似的布爾什維克國家展開一場殊死戰鬥。人道的原則完全被拋到一邊。在戰線後面,在淪陷的波蘭和俄國,瘋狂的納粹黨極端主義分子暴虐無道,為所欲為。希特勒由於丘吉爾的抵抗,惱羞成怒,對此竟無意加以制止。而當時只要他一聲令下,就完全可以制止這一切。他一旦惱怒,就非常可怕。以上所述,是英國戰役最嚴重的後果。
  英譯者按:馮·隆關於英國戰役的論點是無法接受的。條頓民族的性格,就是不願好好認輸。我讀過德國有關戰爭的大部分重要軍事著作,很少有人能接受這一痛苦的事實。可是馮·隆強詞奪理,竟認為溫斯頓·丘吉爾的執拗是導政歐洲猶太人遭受屠殺的原因。他的這種觀點也許是這類為自己開脫罪責的著作中最低能的地方。他所提供的關於捲入這場戰鬥的飛機數字是不可靠的。當然,關於這次大戰的統計數字,比較難以確定的是飛機。由於開始統計的日期不同,最初的力量對比也就不同。此後,更由於戰鬥中的不斷損失和補充,數字每週都有變化。而戰雲密佈,雙方指揮部的記錄都很混亂。但是到目前為止,我所看到的官方記載,還沒有一個象馮·隆那樣冷靜地認為,雙方的空軍力量是旗鼓相當。
  他把這次進攻看作是一次「和平姿態」,與他所說的空戰結果是一次平局一樣,都很難令人信服。如果再發生大戰,我衷心希望美國軍隊不要打成這樣一個「平局」。
  普通史書的記載是對的。戈林試圖得到白晝制空權。雙方戰鬥機指揮部展開激戰,戈林失敗了。於是他企圖通過轟炸平民使英國屈服,先是白天轟炸,跟著是夜襲,但也失敗了。英國戰鬥機駕駛員擊退了遠為強大的德國空軍,從而從德國人手中拯救了世界。海上的入侵沒有實現,因為希特勒的海軍將校說服了他。他們說英國人會使大批德國人在渡海時弱死,而其餘的人。用丘吉爾的一句話說:「凡是登陸的,都給以當頭一棒。」在決戰時刻手邊要保留一支海軍。我希望我的同胞們牢記這一點。
  至於英國,談不上有過取得明顯勝利的時刻。當海獅計劃撤消時,他們實際上已獲得勝利,但書中所寫的希特勒的沮喪情緒卻是個秘密。德國空軍對城市不斷地進行猛烈的夜襲,加上德國潛艇的出擊,英國的前景在希特勒進攻蘇聯之前日趨黯淡。但英國戰役以後,德國空軍一蹶不振。這是德國於一九四一年未能攻佔莫斯科的原因之一。由於它在肯特郡與薩裡郡的田野裡以及倫敦的街道上投彈過多,到了俄國,它竟然彈盡油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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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在陸地進入視野之前,飛機前面,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中閃爍著銀色的、脹鼓鼓的阻塞氣球1,這使英倫三島憑添了節日的氣氛。在八月的艷陽天氣,這塊大地顯得分外平靜。汽車和卡車沿著狹窄的道路穿過用黑色籬笆隔成小塊的波浪起伏的黃色和綠色田地緩緩蠕動。小小的羊群在吃草,農民們一個個像活動的木偶那樣在收割玉米。飛機飛過麇集在灰色尖頂大教堂周圍的城鎮,飛過河流、樹林、沼澤和圍著籬笆的綠油油的田野,飛過那畫冊中、油畫上和詩歌中所描繪的愉快的英格蘭。
  1阻塞氣球:是掛鋼纜及鐵絲的氣球,用以保護重要地區或設施,防止低空飛機的襲擊。
  這是帕格途經蘇黎世、馬德里、里斯本和都柏林這段乏味的一周旅行的終點。這次旅行是由從華盛頓寄到柏林的郵袋裡一封用蠟封口的信件所引起的。信封上用紅墨水親筆寫著:「絕密——維克多·帕格·亨利上校親啟」。他打開看到一封從白宮寄來的密封信。

  親愛的帕格:

  海軍作戰部副部長說你是「雷達」的長期鼓吹者。英國人向我們秘密匯報說,他們在空戰中買了一種叫做「無線電測向器」的東西,獲得極大的成勸。我們討論的結果,想讓你去看看。你覺得怎樣?你將接到緊急命令,我們的朋友會等待你。倫敦現在一定很有意思,雖然略嫌熱一些。我們想送給他們五十艘驅逐艦,如果你認為這樣做我們在感情上也太「熱」的話,請來信告訴我。

                    弗·德·羅斯福

  對於這紙措辭很隨便的指令。帕格懷著複雜的心情。任何離開柏林的借口都使他很高興。報紙枯燥無味,用紅色字體印的自吹自擂的文字令人難以忍受;政府機構裡,德國人一個個興高采烈,得意忘形,高談闊論,說什麼一個月之後就要開始過幸福的戰後生活了;婦女們穿著法國綢緞,施上法國化妝品,一副狡猾、得意的神氣,在林蔭道上散步。這一切都叫人不能忍受。帕格在高等餐廳裡吃著掠奪來的波蘭火腿、丹麥牛油、法國小牛肉和酒,甚至感到內疚。傍晚,他獨自一人坐在從猶太人手中掠奪來的綠林區大房子裡,聽著無線電廣播員用愉快的聲調報告英國飛機損失慘重而德國空軍毫無損失的新聞,他心中感到無比的煩躁。離開這一切的命令簡直是一種恩典。但這封信也使他苦惱。他已有四年多未在甲板上過海軍生活,而岸上的生活眼看越來越固定了。
  當天下午他步行回家,走過生銹的橄欖色高射炮台,覺得它比任何其他東西都使他更願意離開柏林。人們不再像梁架和厚鋼板初架起時那樣,呆呆地望著塔頂槍炮林立的高塔。數周來關於這座高塔猜測紛紜。現在真相大白了。原來是一座用來射擊低空轟炸機的高射炮台。射程之內不能有高大的建築物。它遠遠高過柏林最高的屋頂,確實有礙觀瞻。迄今為止,為數不多的英國轟炸機一直作高空飛行,但是德國人考慮周到。這座巨大的淡褐色鐵塔高高地聳立在兒童嬉戲、老人散步的美麗的動物園裡,維克多·亨利覺得這正是納粹統治的縮影。
  當晚,他那位當秘密警察的僕人躡手躡腳地往沒有鋪桌布的長餐桌的一頭給他端上丹麥攤豬排時,這所孤獨闃寂的房子使他感到厭煩。他煩躁不安。帕格決定如果他非回來不可的話,他就在艾德隆旅館租間房住。他收拾他的服裝:晨衣、藍制服、自制服、晚禮服、卡嘰軍服、便服、便服禮服,這是做一個武官的大負擔。他寫信給羅達、華倫和拜倫,就寢時思念妻子,又想到在倫敦他很可能見到帕米拉·塔茨伯利。
  第二天,帕格的助理武官,一位能講流利德語的漂亮海軍中校說。他很樂意接替他的職務。碰巧他是溫德爾·威爾基的親戚。自從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以後,他在德國人中很有聲望。「我想,這個週末我脫不開身了吧?」他說。「真不巧,我約好跟沃夫·斯多勃一家到阿本德魯去。他們近來對我可很好。他們說戈林可能在那裡。」
  「你照樣去吧,」帕格說。「你可以弄到一些德國空軍的內幕消息。告訴你妻子帶上一條厚燈籠褲。」助理武官莫名其妙,有些生氣地盯著他,使他覺得很開心。他就這樣離開了柏林。
  「看你怎麼保養得這麼好?」他在倫敦機場對前來迎接他的海軍武官布林克·凡斯說。二十五年過去了,凡斯說話時依舊眨巴著眼睛,像在安納波利斯的時候維克多·亨利當海軍學校一年級新生、凡斯告發他穿了一隻髒白鞋時一樣。凡斯穿一件褐色的倫敦式運動衣和一條灰褲子。他的臉乾癟多皺紋,但他仍然保持著二年級學生的苗條身材。
  「帕格,真是打網球的好天氣。我每天要打一兩個小時網球。」
  「真的嗎,你們這裡不是在打仗嗎?」
  「打仗。有些地方正在打,大半在南方。」凡斯含含糊糊地用一隻手向晴朗的天空一揮。「我們有過空襲警報;直到現在,德國人還沒有在倫敦丟下什麼。偶爾能看見陣陣煙霧,你就知道那是戰鬥機污染了附近的雲層。要不然,你就聽英國廣播電台報告擊落敵機的數字。這場奇怪的鬼戰爭,簡直是玩飛機數字的遊戲。」
  亨利剛剛在法國和低地國家的被炸地區旅行過,倫敦汽車交通異常繁忙,路上行人衣冠楚楚,神情歡樂,這樣一派寧靜安適、完好無恙的景象使他感到驚訝。一眼望不到頭的商店櫥窗裡精美的商品琳琅滿目,這也使他感到意外。柏林儘管掠奪來的商品充斥市場,相形之下只不過是一個淒涼黯淡的軍事區而已。
  凡斯用汽車把維克多·亨利送到離格魯斯溫納爾廣場不遠的一所倫敦公寓裡。這是海軍高級軍官招待所,是在地下室便門旁邊的一套很暗的房間。包括一間堆滿了啤酒和威士忌酒空瓶的廚房,一間餐廳和一個小起坐間,沿著走廊還有三間臥室。「你會覺得太擠的,」凡斯看了看這套公寓裡另外兩位房客的行李和到處亂放的衣服說。
  「我喜歡有人作伴。」
  布林克皺皺眉頭,眨了眨眼,探試地說:「帕格,我一直不知道你已經是專家啦。」
  「專家?」
  「科學專家。他們這裡這麼稱呼。據說你是跑來參觀他們的最新發明的,從最上面為你開了綠燈。」維克多·亨利一面解他的提包,一面說:「真的嗎?」
  海軍武官對他的謹慎沉默咧嘴一笑。「以後你會從英國佬那兒聽到信息。我的任務已經完畢。除非你有事找我。」倫敦響亮的、粗裡粗氣的電話鈴聲把帕格從午睡中驚醒。這鈴聲的節奏和聲音與柏林電話鈴的嗡嗡響聲很不相同。一抹陽光透過垂著的褐色窗簾照射進來。
  「亨利上校嗎?我是梯萊特少將,戰史辦公室。」聲音高昂、有力,完全是英國腔調。「明天我要開車去樸茨茅斯,可能在雷達站下車。您願意一同去嗎?」帕格從來沒有聽見過雷達站這個詞兒。「那太好啦,將軍。謝謝您。」
  「真的嗎,太好啦。」梯萊特的聲音顯得很愉快,彷彿他提出一樁枯燥無味的事,帕格卻出人意外地親切。「我五點鐘來接您,我們躲開早晨擁擠的交通,好嗎?您帶上梳洗用具和一件襯衫吧。」
  帕格聽見隔壁房間裡帶著酒意的笑聲,那是一個男低音和一個青年婦女銀鈴般的聲音。剛剛六點。他打開收音機,一邊穿衣服。他在柏林電台經常聽的舒伯特三重奏播完了,接著播送新聞。廣播員用鎮靜的、幾乎不連貫的聲音報告關於持續了一個下午的一次大規模空戰。皇家空軍擊落了一百多架德國飛機,自己損失了二十五架。英國駕駛員有半數安全跳傘降落。廣播員說,空戰還在繼續。帕格心想,如果這個過於謹慎的戰報還有一點真實性的話,那麼,正當倫敦人各行其事的時候,在那看不見的高空,一次驚人的勝利已經在望。
  他從電話簿上查到了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號碼,給她撥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另一位姑娘。當維克多·亨利說出自己的姓名後,那位姑娘原來已經很嬌媚的聲音變得更加嬌媚了。她告訴他,帕米拉現在是空軍婦女輔助隊員,在倫敦城外的總部工作。她叫他撥另一個電話號碼。他試撥了,果然是帕米拉接電話。
  「亨利上校!您來啦!啊,太好了!您來的可正是時候。是吧?」
  「真是打得很好嗎,帕姆?」
  「您收聽下午的新聞了嗎?」
  「我通常不大相信廣播。」
  她爽朗地大笑起來。「哦,那是柏林廣播。天啊,跟您談談太好啦。都是真的。今天我們把他們打垮了。可是他們還要來的。再過一個鐘頭我要去值班,現在我正趕著弄點東西吃。我聽一位軍官說,這是戰爭的轉折點。順便說說,要是您有機會參觀的話,記住我在第十一戰鬥機隊,大隊作戰指揮所工作。」
  「一定,你的未婚夫好嗎?」
  「台德嗎?好極了。現在正在地面上。今天他很忙。可憐的人,剛滿二十九歲,已經是中隊裡的老頭兒啦。喂,我們什麼時候能有機會見到您?台德的中隊下星期不值班。我們肯定會一起上倫敦來。你在這裡呆多久?」
  「下星期我還在這裡。」
  「那好極了。把您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給您打電話。您來了,我真高興。」
  他出去散散步。這天傍晚,倫敦沐浴著金色的光輝,這是夕陽透過清新的空氣射出的光輝。他沿著曲折的街道,沿著城市一排排雅致的房屋信步走去,然後穿過一座翠綠的公園,一隻隻天鵝在公園寧靜的湖面上緩緩游動。他來到特拉法加廣場,經過白廳政府的許多建築物。然後沿泰晤士河走上威斯敏斯特大橋。他漫步來到橋當中,停下腳步,注視著延伸在河流兩岸的這座安然無恙的著名古城。
  倫敦的紅色雙層公共汽車和飛馳的黑色出租轎車夾在熙來攘往的私人小轎車中,川流不息地從橋上駛過。柏林的車輛很少,大部分是政府用或軍用汽車。他覺得,儘管到處都是穿軍服的人,倫敦仍然是個平民的城市。這裡沒有高射炮。英國的海軍和皇家空軍好像是一桌豐盛的宴席吃剩下來的殘羹。現在卻必須由這支用殘羹裝備起來的軍隊守衛防線。他的任務就是估計一下他們能否守住;再有,還要看看他們的新電子設備是否真正先進。望著這一派和平富裕景象,他心中感到懷疑。
  他獨自在一家小飯館裡吃晚飯,吃到了在柏林只有在夢裡才能吃到的美味的紅烤牛肉。他回家時,寓所黑暗而安靜。他聽過新聞才睡覺。這天宣佈擊落的飛機數字記錄是:德國一百三十架,英國四十九架。難道這是真的?
  一位個子不高、禿頂、留著小鬍子的將軍,穿著剪裁很合身的卡嘰軍服,一邊開車,一邊抽著一支短粗的煙斗。他那精通時務、帶著皺紋的面孔露出嚴肅的神情。在電話裡交談過以後,維克多·亨利認為他很可能就是寫軍事著作的作家梯萊特,他很欣賞他的作品。果然是他;梯萊特多少與他作品封皮上的照片相像,不過封皮上的照片顯得年輕二十歲。帕格不想跟這位難於接近的學者攀談。梯萊特開著他那輛伏克斯豪爾牌小汽車沿著公路行駛,隨後又回到馬路上,始終幾乎一句話也不說。帕格憑著太陽,知道是往正南方向行駛。他們越往南走,英國就越像是處在戰時。路標已不知去向,地名也被塗抹掉了,有些市鎮荒無人跡。帶有倒鉤鋼桿的大鐵圈高懸在沒有路牌的馬路上。梯萊特用手指著說:「這是阻止滑翔機著陸的。」說罷又默不作聲了。最後,維克多·亨利對這番沉默和不斷變換著的美麗景物感到厭倦了。他說:「我想,德國人昨天挨了一頓好打吧。」
  梯萊特噴著煙,直到他的煙斗發紅、辟啪直響。維克多·亨利以為他不準備回答。他卻突然說:「我告訴過希特勒說,麥塞施米特109式的航距大短了。他同意我的意見,說要跟戈林研究一下。但由於德國空軍的官僚作風,這件事石沉大海。獨裁者萬能這種看法是絕大的錯誤!他們與一切政治家一樣,被文牘主義者困住了手腳,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有的因為害怕,有的想拍馬屁,大家都對他說謊話。阿道夫·希特勒被諂媚和虛假數字交織成的網包圍著。照說,他的工作還是了不起的。對於事實,他還是敏感的。這是他天才的標誌。您想必見過他吧?」
  「見過一兩次。」
  「我跟他一起開過幾次會。他說,他很欣賞我的作品。他的理解力敏銳而深刻。有才能的外行人一般都這樣。戈林設計戰鬥機作為輔助地面的工具。我說過他在戰鬥機上犯過法國人在坦克上同樣的錯誤。輔助地面的機械無需行駛遠距離,因為油箱經常在手邊,易於補充。那些法國坦克是最好的戰鬥武器,他們又有好幾千輛。可是這些可憐的東西一口氣只能跑五六十英里。古德裡安的坦克一天跑二百英里。差距多麼大!法國人從來沒有想到過坦克應該集中起來,獨立作戰。天知道富勒、戴高樂和我費了多少口舌解釋給他們聽過。」汽車駛過水泥的龍齒標誌1和一堵石牆,嘎登嘎登地沿著迂迴曲折的泥濘道路駛去,繞過封鎖公路的鐵絲網。戴面具的工人們用汽錘和風鑽揚起陣陣灰塵。
  1龍齒標誌:山路轉折處標誌危險的記號。
  「您看這種做法多麼愚蠢,」梯萊特用煙斗指著一個坦克陷阱說,「想用這個來阻擋入侵者。這些廢物實在只能把我們後備軍的作戰能力減低到零。好在布魯克現在管事了。他會把這些一掃而光。」帕格問:「是阿蘭·布魯克將軍嗎?」
  「是的,我們最了不起的人。戰場上的天才。敦刻爾克撤退就是他負責。我在他的司令部裡呆過。我只見過一次他情緒不好。那是司令部從阿爾芒蒂埃爾向利爾撤退的時候。」梯萊特把煙灰倒在汽車裡儀器板上的煙缸裡,把他那冷淡的灰眼睛移向帕格。「當時,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我們的指揮車全都動彈不得。阿爾芒蒂埃爾瘋人院被炸毀了。瘋人都逃了出來,路上大概有兩千多,都穿著肥大的褐色燈芯絨睡衣,低著頭走,嘴裡胡言亂語,有時吃吃地笑。他們圍著我們的車,朝車窗裡望,流著口涎,做鬼臉,搖晃腦袋。阿蘭對我說:『這是潰敗,台德,』他說,『我們完了,英國遠征軍全都完了。我們輸了這場該死的戰爭。』我於是說:『阿蘭,不要緊,德國那邊瘋子更多,包括他們的頭子在內。』這句話使他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笑。在這以後,他又恢復了常態。正如《聖經》上說的:『話合其時1。』」
  1見《聖經·舊約·箴言》第15章第24節。
  「您認為希特勒瘋了嗎?」亨利說。梯萊特咬著煙斗,眼睛望著路上。「他是個精神分裂的人。有一半時間,他是一個有理性的、機智的政治家,但內心深處卻神秘、傲慢而愚蠢。他對我說過,英吉利海峽只不過是一道河流障礙,如果他要強渡,德國空軍只要起炮兵作用,海軍起工兵的作用就可以了。多麼幼稚。總的說來,我還是蠻喜歡這個人的。他身上有一種特別動人的地方。他看起來誠懇而孤僻。當然,現在只能把他消滅掉,沒有別的辦法。啊,我們幾乎忘記轉彎啦。我們去瞧瞧這個機場吧。」
  這是帕格在英國第一次見到與戰敗的波蘭和法國相似的景象。飛機庫裡被炸的飛機上面橫七豎八地懸掛著彎曲的、燻黑了的梁桁。地面上停著一排排烏黑的、被燒燬的飛機殘骸,壓路機在廢料堆和被炸壞的跑道周圍吼叫。梯萊特興奮地說:「乘我們不備,德國佬可在這兒大幹壞事!」滿目瘡痍的機場,橫在一片綠草如茵、野花盛開的田野上,牛群吃著青草,嘩嘩地叫。除了被焚燬的房屋。空氣竟像花園裡一樣清新。梯萊特駕車離去時說:「戈林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目標指向了飛機場和飛機工廠。他浪費了整整一個月對海港進行血腥轟炸,追逐護航艦隊。這個笨蛋到秋分才明白過來。英吉利海峽有九月十五以後就過不來啦。他的任務是掌握制空權。不是去封鎖。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他像個教師似的怒沖沖地對維克多·亨利說:「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不要放鬆!」
  梯萊特引證了滑鐵盧之戰,說這次戰役失敗是因為一個軍官忘記他的任務,沒有帶上幾把鐵釘和一打鐵錘。他說,納伊元帥的騎兵沒有作好準備就突擊威靈頓的中心,英國炮台措手不及,果被佔領。於是他們得到一個塞住炮門的極好機會。但是沒有人想到帶上鐵錘和鐵釘。「如果他們把大炮火門堵死,」梯萊特咬牙切齒地說,怒氣沖沖地吸著緊握在手中的煙斗,一隻手轉動著駕駛盤,精神振奮,面孔緋紅。「只要納伊元帥記住他擔負的任務究竟是什麼,五千名法國兵當中只要有一個想到自己的任務,我們就會生活在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如果我們的大炮打不響,另一支騎兵會突擊打垮威靈頓的中心。那末法國就可以在歐洲再稱霸一百五十年。德國也不會在這種真空狀態中飛揚跋扈了。我們在一九一四年跟德國皇帝打仗,現在又跟阿道夫作戰,都是因為納伊這個笨蛋在滑鐵盧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如果他知道他的使命是什麼的話。」
  「因為缺少鐵釘,結果使國家滅亡了,」帕格說。
  「一點不錯!」
  「滑鐵盧之戰,我知道的不多。不過我從來沒聽見過這種說法。我只記得布魯克率領了普魯士士兵在日落時來到,扭轉了局勢。」
  「如果納伊記得帶上鐵錘和鐵釘,他們就什麼也撈不著。日落時,威靈頓會徹底潰敗。早在三天之前,拿破侖已經打垮了布魯克。他要再一次把布魯克打垮是毫不費力的事。」
  汽車攀登到一座小山頂上。一片空曠的綠色牧場前面,蔚藍的英吉利海峽橫陳在陽光裡,法國海岸線細如髮絲,沿地平線延伸著。他們下車,站在高高的野草和盛開在涼爽海風中的紅罌粟花叢中。只有鳥鳴打破這令人難忘的靜寂。過了一會,梯萊特說:「瞧啊!您現在看到希特勒的法國啦。」
  他們輪流用梯萊特從車廂裡取出來的望遠鏡仔細觀看對面海岸。遠遠的對岸,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很小的房屋和船隻。
  「德國兵已經離得很近了。」梯萊特說。「簡直近極了。」
  「不久以前,德國人把所有中立國家的武官帶到法國去觀光一趟。」帕格說。「一直把我們帶到海岸上。那邊也有罌粟花。我們看見你們陡峭的山峰和對準你們的馬奇諾大炮。現在我看到那些大炮的另一頭了。」
  梯萊特說:「它們沒什麼了不起。它們打出幾顆炮彈嚇唬人,可是都落在田野裡。誰也沒有被嚇倒。」
  他們沿著海岸向西駛去,穿過一些用鐵蒺藜重重圍住的靜寂的村落,家家戶戶門窗都被釘死了。一座座小山和村鎮附近,偽裝的碉堡林立。帕格看見兒童遊戲的旋轉木馬,著色的木馬平台下面露出炮口。平坦的石灘上,釘著纏鐵絲的鐵棍。奇形怪狀的鐵管隨著海濤起落,露出水面。帕格說:「啊,你們並不是毫無戒備的。」
  「是啊。阿道夫夠得上禮貌,給了我們喘息時間,我們也充分利用了。那些伸出水面的鐵管子正是古希臘的火攻之計。我們用汽油使海面起火,油炸那些我們沒有溺死的德國佬。」許多阻塞氣球闖入視野,飄過座座小山頭向西飛去。「啊,我們總算到啦。」梯萊特在一株枝繁葉茂的古樹下剎住車。
  「樸茨茅斯有兩家像樣的飯館。可是,這座城市挨過炸。他們
  也許連杯盤都沒有了。我在車廂裡帶著一些夾餡麵包和咖啡。」
  「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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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2:44 |只看該作者
  帕格在馬路上走來走去,使他麻木、沉重的兩腿恢復知覺,然後坐到大樹下梯萊特身旁。他們默默地共進午餐。看來梯萊特不大想說什麼。帕格也不介意,其實他自己也多少有點喜歡這樣。「瞧那邊,」梯萊特手裡拿著最後一塊夾餡麵包,打手勢說。城市蔚藍色的高空出現了一朵枯黃色的花,一個阻塞氣球著火了。「他們今天總算回去啦。還要咖啡嗎?」
  「不要了,謝謝。」
  「這笨蛋又來炸可憐的樸茨茅斯港幹什麼?他昨天到內地去了,那才是他該去的地方。」梯萊特敏捷地收拾好餐具,拿起望遠鏡。遠方砰砰的高射炮火和嗡嗡的飛機聲響徹天空。
  「咱們下去吧?我估計這是虛張聲勢。不像要大幹一場。」
  「不錯。」
  帕格正要上車,又停下來仔細看東方的天空。「瞧啊,將軍。」
  梯萊特斜睨天空,沒有見到什麼,又用望遠鏡看。他睜大了眼睛。「是啊,看來是哩。」他把望遠鏡遞給維克多·亨利。他們用望遠鏡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移動的灰點確實是往北飛行的機群。飛機排成整齊的V字隊形飛過晴朗的藍天。
  「亨克爾式轟炸機,許多109式,有些110式,」帕格說,「有一百多架。」
  「沒有斯杜加式轟炸機嗎?它們只是些孵蛋的小鳥。我們的飛行員說追擊它們簡直沒有什麼趣味。」
  「我沒有看見有曲翼形的。不過他們飛得很遠。」
  「您願意參加我們的觀察隊嗎?亨利上校?」梯萊特對他說,語氣比先前稍微親切一點。
  樸茨茅斯上空更多的阻塞氣球燃燒起來,在烏黑的濃煙中緩緩朝下翻滾。碼頭起火了,滾滾白煙拖著尾巴在藍空中交叉繚繞。他們的車經過一架烏黑的飛機,機頭朝下,在草地上燃燒,飛機的標誌被熊熊烈火遮掩住了。他們到達樸茨茅斯時,消防隊員們正用水龍噴水,很多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馬路上。許多房屋倒塌,正在燃燒,瓦礫堆封鎖了許多街道,但這個城市一點不像鹿特丹,甚至也不像法國一些被炸毀的城鎮。
  「您想去視察視察被炸的情況嗎?歡迎您去,可是景象很慘。我想,我們倒不如一直開到雷達站。德國佬今天可能去那裡,您也許會覺得有意思。」
  「好的。」
  渡船上只有他們兩人。破木船一口氣擺渡到懷特島,顛簸得他們頭暈目眩。
  「人們忘掉這條英吉利海峽波濤多麼險惡了。」梯萊特抱著一根木柱說。他提高嗓門,聲音蓋過海風的呼嘯和機器的轟鳴。「假如德國佬當真過海,他們會暈得不能打仗。這可是個因素。」
  一輛橄欖色軍車在岸上等著他們。他們的車在富有田園風味的海島上奔馳,經過一幢幢闃無一人的高樓大廈,周圍野草叢生,雜花盛開。他們的汽車一直駛到聚在鐵塔周圍的許多小鐵屋和小木屋那裡,一路上竟沒有看到其他車輛。這裡幾座鐵塔倚天矗立,成為節日綠島上難看的污點。負責雷達站的空軍上校是個身材矮胖、面孔紅彤彤的人。他請他們到他的小辦公室喝茶,一面談到樸茨茅斯的這次空襲。他還得意洋洋地提到天亮時他從海裡拖上來的一尾大鱸魚。「呃,我們去看看情況怎樣,好不好?我知道今天的空襲相當厲害。」
  維克多·亨利在凡特諾一間只有一盞紅燈照明、煙霧騰騰、擁擠不堪的小屋裡,第一次見到英國的雷達顯示器。這使他驚奇不已。他全神貫注地傾聽那位面孔蒼白、身材瘦小、身穿灰色花呢衣服、名叫肯特威爾博士的科學家談話,一面跟他一起觀察這些雷達顯示器。單單這些強烈的綠點就夠新奇的了。英國遠遠超過美國。據美國專家對他說,英國掌握的技術,美國要二十年以後才能掌握。
  英國皇家空軍測量船隻的距離和方位的誤差不超出一百碼,而且能用肉眼從顯示器上看到測量結果。他們也能同樣測出單獨來犯的飛機,數出一群飛機的數目,並測出其高度。比起去年他在「紐約號」上看到進行過實驗、並為海軍大量定制的那些東西,這些器械實在是奇跡。帕格·亨利腦子裡即刻閃過兩個念頭:美國海軍務必要有這種裝備;英國為戰爭所作的準備遠比世人知道的好得多。梯萊特少將戲劇性的沉默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使他佩服不已。他的表演非常成功。但這全仗他們擁有這種珍貴的雷達這個事實。在這個被闊佬棄置的作為運動場的小島上,面對著轉過來的馬奇諾防線上的炮口,英美兩國在偶然訪問的借口下,在毫無拘束的氣氛中,在這間煙霧瀰漫,散發著電器機械氣味的黑暗的小屋裡,進行了一剎那的較量。
  「我們還沒有這種東西呢,」他說。
  「是嗎?」肯特威爾博士說,點燃一根香煙。「是這樣嗎?據我們瞭解,馬薩諸塞理工學院在這方面早已很有研究了。」
  「我知道我們有些什麼,」在紅燈下,帕格看見梯萊特將軍臉上流露出一種拿到一副好牌而暗自得意的神情,臉上的皺紋加深了,兩眼閃閃放光。「你們怎麼能得到這樣集中的波束?我讓我們的年輕人想辦法。他們回答說,關鍵在於盡量縮短波長。可是,他們說,超過一定限度,就不行了,就無法把脈衝發射到所需要的距離。」
  科學家點點頭,兩眼幾乎緊閉著,臉上盡量不露任何表情。帕格想,他也是個愉快的人。
  「呃,那可是個問題,是吧?」他嘟噥著。「不過他們一定會找到答案的。這跟真空管設計、整機電路等等都有關係。我們的腔體磁控管在這方面起了非常良好的作用,我們對它相當滿意。」
  「腔體磁控管?」
  「對啦。腔體磁控管。您知道,我們在真空管裡不需要柵極。我們用外磁場來控制電流。這樣就能使更大的脈衝波通過。這需要動點兒腦筋設計,你們那裡的人在適當的階段會解決得很好的。」
  「當然。你們有腔體磁控管出售嗎?」
  梯萊特和肯特威爾博士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連顯示器旁的士兵們也回過頭來笑了。
  面孔通紅的空軍上校注視著顯示器,旁邊有個孩子氣的話務員正衝著送話機說法:「喂,好像又有一隊飛機朝我們這個方向飛過來啦。又在哈佛爾上空列隊了。你是說有二十幾架,司丹賓斯?」
  「三十七架,先生。」
  幾台顯示器傳出來的報告使這間黑屋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一位戴著耳機的青年值日軍官從一台顯示器走到另一台顯示器前,在一塊剪報板上寫行筆記,一面與話務員們交談。在帕格·亨利看來,這裡進行的是一種熟練在行的工作,就像在一次進攻中潛艇司令塔上所進行的緊張、忙亂的工作一樣。
  梯萊特將軍說:「我想您一定認為我們的腔體磁控管很好吧?」
  「這是個非常重大的突破,將軍。」
  「嗯,是的。真怪,可不是嗎?戰爭已經發展到使用一些只有少數窮學者才能造出來、才能懂得的複雜玩藝兒來進行防禦了。」
  「這玩藝兒大有用處,」帕格說,注視著那位值日軍官記下雷達報務員報出的距離和方位。「不用暴露自己就能獲得敵人所在位置以及活動的準確情報。」
  「當然羅。我們對我們的航空學家非常感激。當我們的政治家把空中均勢以及其他軍事形勢完全拋到一邊不顧時,有幾個英國人確實是頭腦清醒的。好,您現在已經看過了,您要馬上回倫敦嗎?我原來以為我們可能在這兒呆上一兩天才能看到戰鬥,可是德國佬倒是挺幫忙。我們可以在路上找個好旅館過夜,然後去倫敦。那裡有幾個人想跟您談談。」
  唐寧街十號外面,只有一個戴頭盔的警察在早晨的陽光下來回踱步,對面人行道上幾個遊客朝他望著。回憶起希特勒的大理石總理府門前秘密警察戒備森嚴的情景,維克多·亨利對這個守衛英國首相府這一排古老的房屋的手無寸鐵的英國人笑了一笑。梯萊特帶他進去,把他介紹給一位穿著晨禮服的男秘書,就離去了。秘書引著他上了掛著肖像——帕格認出是狄斯雷利1、格萊斯頓2和麥克唐納——的寬闊的樓梯,請他在一間陳設著講究的古老傢具和極好的油畫的大房間裡等著,自己便走開了。帕格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休息,等待秘書回來引見他。他等了很久,精神顯得有點緊張。
  1格萊斯頓(1809—1898),英國政治家,於1864—1894年間四度任英國首相。
  2狄斯雷利(1804—1881),英國政治家。1868、1880年任首相。
  在一間散發著舊書積雪茄煙頭氣味的零亂而悶熱的小房間裡,身軀肥胖的老首相靠窗站著,一隻手放在臀部,俯視著攤在書桌上的相片。他的身材矮胖,背駝得厲害,手腳卻很小。他中間粗,兩頭小,活像一個陀螺。他轉身朝維克多·亨利走過來時,腳步遲緩而笨重。他握了握手,向帕格表示歡迎,並請他坐下。秘書走開了。丘吉爾坐在扶手倚子裡,把一隻手放在扶手上,身子向後靠著,用朦朧的目光端詳這位美國海軍上校。他那張紅彤彤的大臉,由於上了年紀而長滿了雀斑和黑點,看上去嚴肅而多疑。他吸著雪茄煙頭,用低沉的聲音慢吞吞地說:「我們會勝利的,您知道。」
  「我對這一點開始深信不疑了,首相先生。」維克多·亨利說著,竭力控制自己發緊的喉嚨,好讓說話的語調正常起來。
  丘吉爾戴上半月形眼鏡,拿起一張紙看了一眼,然後從眼鏡邊緣望著亨利。「您的職位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您的總統派您到這裡來看看我們的無線電探索器。您對這個有專門知識。他對您的判斷是非常信任的。」
  丘吉爾說話時稍稍帶有諷刺的口吻,暗示他明白帕格是羅斯福派來的另一耳目,特地來觀察英國如何對待德國空襲;他同時表示對於這種觀察毫不介意。
  「是啊,先生,我們管它叫雷達。」
  「您覺得這東西怎麼樣,現在您已經看過了。」
  「美國很可以利用它。」
  丘吉爾高興地說:「真的嗎?儘管有不少出類拔萃的美國人參觀過我們的雷達站,這還是我頭一次聽美國人講這樣的話。」
  「也許他們不知道我們的情況,可是我是知道的。」
  「哦,那末我建議您向您的總統匯報說,我們這些簡單的英國人,總算掌握了一些他可以利用的東西了。」
  「我已經這樣做了。」
  「好極了,請看看這些。」
  首相從那一堆攤開的相片底下,抽出幾張圖表,遞給這個美國人看。他把煙頭扔到一隻裝著砂的亮閃閃的銅罐裡,又點起一支雪茄。這根雪茄在他嘴裡顫動著。
  這張圖表上用著色的曲線和縱線顯示出驅逐艦和商船的損失數字、新造船隻的增長率、歐洲納粹佔領的海岸線的加長,以及被擊沉的潛艇的數字的上升,這是一張驚人的圖表。丘吉爾一面噴著藍灰色的煙,一面說,他只向總統要求五十艘舊驅逐艦。英國新造的船要到明年三月才能使用。未來八個月的關鍵問題是保證運輸線暢通,以便擊退侵略。
  他說,危險與日俱增,但是談判卻遲遲沒有進展。羅斯福想租借加勒比海英國島嶼上的海軍基地作為供給這批驅逐艦的交換條件。但是用英國國土換取艦隻,議會感到為難。再說,總統還要一份書面保證,一旦納粹入侵並取得勝利,英國艦隊不得向德寇投降或逃跑,而必須駛回美國港口。「這一點我根本不能考慮,更不用說寫成公文了。」丘吉爾怒沖衝她說。「德國軍艦在逃跑和投降方面有很豐富的實際經驗。我們卻沒有。」
  丘吉爾狡猾地露齒一笑,使帕格感到有點像弗蘭克林·羅斯福。他接著說,交戰時給一方五十艘戰艦,就是對另一方不太友好的表示。總統的幾位顧問擔心希特勒會向美國宣戰。這是另一難處。
  「這種危險倒不大,」維克多·亨利說。
  「是啊,這種可能性不大,」丘吉爾說。「我也完全同意。」緊皺的雙眉下的他那對眼睛象喜劇演員那麼調皮。維克多·亨利感到很高興,因為首相通過一個聰明的地笑,把他的全盤作戰計劃透露給他了。
  「這些都是那個壞蛋用來進犯的艦隊。登陸艇部門,」丘吉爾接著說,一面找出一捆照片遞給他。照片上是一些奇形怪狀的船隻,有些是從空中拍攝的艦群,有的是從近旁拍攝的。「是他拼湊的一堆破銅爛鐵。大部分是他們用在內陸河道的平底船。這種輕舟很容易讓德國人淹死,我們正希望淹死大批德國人呢。我想請您轉告您的總統,現在正是製造登陸艇的好時機。我們將來還要回到法國,會需要大批登陸艇。在一九一七年我那個設計的基礎上,我們製造出一些非常先進的船隻。趁您在這裡,您可以去看看。我們需要有亨利·福特的幹勁。」
  維克多·亨利禁不住驚訝地注視著這個精神萎靡、被騰騰煙霧包圍著的老人,他正撫摸看穿著黑褲子的大肚皮上沉甸甸的金鏈條。他只有三、四個戰鬥師,敦刻爾克一役,又失掉幾乎全部大炮和坦克。面對著希特勒咄咄逼人的一百二十個師,他居然談起進攻歐洲大陸來了。
  丘吉爾翹起厚厚的下嘴唇,回瞪了他一眼。「嗯,我告訴您,我們是要這樣幹的。轟炸機司令部加強得很快。總有一天我們會炸得他們雞犬不寧,而一次進攻會致他於死地。但是我們將需要登陸艇。」他停頓了一下,轉過頭來盯了亨利一眼。「事實上,如果他膽敢轟炸倫敦,我們準備立刻轟炸柏林。如果事情發生時您還在倫敦,如果您不認為這是件蠢事的話。您可以一起去看看情況。」他臉上那種好戰的神情消失了,鏡片下面那對皺紋纍纍的眼睛愉快地閃動起來。他說話很慢,有點大舌頭,很滑稽。「聽我說,我可沒有要您乘降落傘回到您的工作崗位上去。這樣當然節省時間,可是德國佬會認為很不雅觀,他們最講究形式。」帕格雖然認為這全是無稽之談,但他還是立刻回答說:「我會感到非常榮幸。」
  「嗯,嗯,也許只是說說罷了。不過那樣走一趟也挺有意思,是不是?」丘吉爾費力地從椅子裡站起來。帕格也連忙站起來。「我想梯萊特將軍對您照顧得還不錯吧?不管好的壞的,您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吧。」
  「他對我照顧得好極啦,先生。」
  「梯萊特挺好。他對加利波利的觀點可不怎麼樣,他把我說成是一個西哈諾1,一個笨伯和懦夫啦。」他伸出他的手。
  1法國十九世紀劇作家羅斯丹所著詩劇《西哈諾》的主人公。
  「我想您一定見過幾次希特勒吧。你認為他怎麼樣?」
  「很不幸,他非常能幹。」
  「他壞透了。德國非常缺乏傳統和權威,否則這個面色陰沉的市井小兒也不會嶄露頭角。如果我們在一九一九年恢復了霍亨佐倫王朝,那希特勒將仍然是個貧賤的遊民,只能在維也納骯髒的下等客店裡自言自語罷了。可是現在,要消滅他可不容易。我們必需消滅他。」丘吉爾在桌旁握了握帕格的手。「您過去在作戰計劃處呆過,您也許會重新回到那裡去。我建議您把我們所有最新登陸艇的資料全部帶去。向梯萊特要好了。」
  「好的,先生。」
  「我們將需要大批登陸艇。大批……」丘吉爾大張兩臂,維克多·亨利彷彿看見成千上萬艘登陸艇在一個灰濛濛的黎明緩緩朝海灘駛去。
  「謝謝您,首相先生。」
  梯萊特少將在他的汽車裡等著。他們來到海軍部的一個房間,牆壁上掛著大幅的艦隊位置示意圖。在地中海、波斯灣和印度洋的藍色海面上,五顏六色的小圖釘稀稀拉拉,但英倫三島周圍卻密密麻麻。圖釘連成一條細線標出橫渡大西洋的運輸路線。梯萊特用煙斗指著這條細線說:「關鍵在這裡。我們靠這條路活命。萬一被德國人切斷,我們就完了。我們很可以利用上次大戰後你們剩下來閒置著的驅逐艦。」
  「是啊,首相也這麼說。不過這裡有個政策問題,將軍。如果希特勒威脅美國,那麼我們自己的東西我們全部需要,而且還不夠;如果他不對我們進行威脅,那我們有什麼理由讓你們擁有我們的部分艦隊去打他們呢?我這是向你提出孤立主義的論點。」
  「哦,不錯。我們當然希望你們會考慮我們共同的傳統和有關種種,考慮到讓我們繼續存在的好處,而且萬一德日兩國佔領了歐亞兩洲和幾大洋,我們今後會遇到前所未有的不幸。現在我還想讓您看看我們在布里斯托爾造的登陸艇和斯坦莫爾的戰鬥司令部。」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看看第十一戰鬥機大隊作戰指揮所。」
  梯萊特朝他眨了眨眼。「第十一大隊?好極了。需要安排一下,不過我想能安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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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3:37 |只看該作者
第32章

  維克多·亨利坐在薩沃伊的會客室裡等候帕米拉和他那位戰鬥機駕駛員。過往的人們多半穿著軍服,只有寥寥幾個白髮或禿頂的人穿著黑色常禮服。年輕婦女穿著色彩艷麗的、薄薄的夏季盛裝,容光煥發,活像一群多情的安琪兒。面臨希特勒強盜進犯的前夕,英國是他見到過的最輕鬆愉快的地方。
  這裡一點沒有法國人五月裡手持刀叉坐等滅亡的消沉的享樂主義。這個美國人已經緊張地參觀了一周,已經看過船塢、海空軍基地、工廠、政府機關和陸軍演習,不論到哪裡,他都注意到英國人由於生產數字不斷提高而具有一種堅強、振奮的情緒。英國開始以前所未有的記錄生產坦克、飛機、大炮和船艦。他們現在宣稱,他們製造飛機的速度要比被德國擊落的速度快。問題將在於戰鬥機駕駛員。如果他們告訴他的數字確實的話,開始投入戰鬥的是一千名訓練有素的駕駛員。戰爭的傷亡驟增,而向空中補充生手是無濟於事的。他們不能殺傷德國佬,德國佬反倒能殺傷他們。僅僅靠現有的戰鬥機駕駛員,英國在一九四○年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可是,德國空軍熟練駕駛員的傷亡速度如何呢?梯萊特說,關鍵在此,但願戈林已傾其所有。果真如此,只要英國人堅持下去,德國空中表演總有一天會停止的。梯萊特說,一旦他們開始對英國城市狂轟濫炸,那就是信號。
  「我們來晚啦,」帕米拉身穿紫紅色綢衣,像小鳥一般唧唧喳喳地喊著,輕飄飄地朝他走過來。和她一起來的飛行員身材矮小,面孔黝黑,鼻樑很寬,身體相當結實。他那一頭帶波浪的濃密的黑髮實在應該理一理了。如果他不穿那身滿是皺折的藍軍服,這位伽拉德空軍上尉看來更像個青年律師或商人而不大象演員,儘管他那雙由於疲勞而深陷的美麗的藍眼睛閃閃放光,富於表情。
  帕米拉耳朵上的鑽石光艷奪目。她的頭髮臨時隨隨便便一攏。帕格覺得她不像去過美容院,倒像剛從床上爬起來。但是,此時此地,卻非常漂亮!他這樣想,心中感到痛苦,恨不得自己年輕起來,好與別人競爭。他們在擁擠的烤肉間裡坐下,要了飲料。
  「桔子水,」空軍上尉伽拉德說。
  「兩杯不帶甜味的馬提尼雞尾酒,一杯桔子水。好極了,先生。」銀白頭髮的侍者低聲說著,深深鞠了一躬。
  伽拉德向維克多·亨利動人地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他這一笑倒使他看來像個演員了。他用左手手指在漿過的桌布上迅速地輕輕敲著。
  「在薩沃伊要這樣的飲料很不像話,對不對?」帕米拉對帕格說:「人家告訴我說,他過去簡直是個酒鬼。可是從我們宣戰那天開始,他就光喝桔子水了。」
  帕格說:「我的兒子是海軍飛行員。我希望他也喝桔子水。」
  「這主意不壞。在上邊,」伽拉德指了指天花板,「情況變化很快。你務必眼快心靈,要在別人看見你以前先看見別人。一旦發現以後,反應必須迅速,必須接二連三迅速作出決定。情況每秒鐘都在變換。你得為自己寶貴的生命駕駛這架飛機。現在有些青年嗜酒如命,他們說喝酒能消耗精力。我的工作可需要我的全副精力。」
  「我有很多事想問你,」維克多·亨利說。「可是今天晚上也許你不願提起空戰吧。」
  「是嗎?」伽拉德好奇地注視了帕格好一會,然後朝帕米拉看了一眼說:「一點也不。說吧。」
  「德國佬到底怎樣?」
  「德國佬都是很好的駕駛員,優秀的射擊手。我們的報紙使我們很惱火,他們總說德國佬不堪一擊。」
  「他們的飛機怎麼樣?」
  「109是好飛機,但噴火式戰鬥機與它也不相上下。旋風式略微慢一些,好在它更容易操縱。他們那種雙引擎110比較次,看來不便於掌握。當然,他們的轟炸機都像孵蛋的鳥,很容易打中。」
  「英國皇家空軍的士氣怎麼樣?」伽拉德往嘴裡送了一支煙,用一隻手迅速地把它點燃。
  「我可以說,士氣很高。但也不像報紙上宣傳的那樣。不是所說的那種英勇的愛國主義。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英國上空作戰,空中戰鬥機控制中心所說的那個地方果然出現了小黑點。我有那麼一種感覺。我心裡想:『這些瞎了眼的德國佬,他們真的來了,憑什麼進犯我們的領空?狗雜種。看我不把你們接下來!』沒想到這之後。我為了自己不被打下來,忙得不亦樂乎。以後的情況大致都是這樣。」他默默地抽著煙,眼睛睜得很大,凝望著遠方,他的手指不斷地彈動。他在椅子裡換了一下姿勢,好像嫌椅子太硬。「這是任務,我們必須盡我們最大的努力去做。我們在這裡打的仗要比在法國時更多了。上校,您可以告訴您的兒子:恐懼是個重要因素,尤其是戰爭一直持續的話。要學會懷著恐懼生活下去。有的人簡直不能夠。我們稱這種人是士氣不振。殘酷的事實是:射程越短,準確度越大。可是這個射程要靠你去縮短。古代的兵法在這裡可用不上。您知道打仗的時候總有一些人老遠就開火一用完彈藥就掉頭往回跑。有些人把敵機追到雲層裡就找不到了;也有人從來找不到敵機,白白起飛一趟。大家很快都會知道誰幹了這種事。也沒有人責備他們。過一段時期,他們就調離了工作。」他又沉默了,眼睛朝下注視著緊緊捏在雙手裡冒著煙的香煙,顯然在想一些往事。他在椅子裡又挪動一下身子,抬頭看看維克多·亨利,又把視線轉向帕米拉,帕米拉正聚精會神地望著他的臉。「嗨,不管好歹,總是我們在抵抗德國佬,亨利上校,這總是振奮人心的。我們現在駕駛的飛機能在半小時內飛越整個英倫三島。最優秀的炮台,舉世無雙。我們現在幹的事可說是很少人幹得了或者幹過的,也可能將來永遠不會再有人去幹了。」他環視這間雅致的小餐廳,這裡坐滿了盛裝的婦女和穿軍裝的男子。他露出粗野的笑容,翻了翻白眼說:「如果您對絕技感興趣,那麼——」他把拇指往上一翹,「就在上邊找。」
  「您的桔子水。先生,」侍者說著,鞠了一躬。
  「來的正是時候,」伽拉德以。「我話說得太多啦。」
  帕格舉杯對伽拉德說:「謝謝你,祝你幸福,願你狠狠打擊敵人。」
  伽拉德張嘴笑了笑,呷了一口,在椅了裡不停地挪動身子。「您知道,我可以說是個演員。給我一點兒提示,我就能誇誇其談。您的兒子駕駛什麼飛機?」
  「SBD,無畏式道擠拉斯。」帕格說,「他是航空母艦上的飛機駕駛員。」
  伽拉德慢騰騰地點點頭,指頭彈動得越來越快了。「俯衝轟炸機嗎?」
  「是的。」
  「關於這種飛機,我們還有爭論。德國佬從你們海軍那裡仿造了這種飛機。我們司令部對此不感興趣。我們認為駕駛員在可以預測的垂直航線中會遇到困難。我們的小伙子打下不少斯杜加式俯衝機。而且,還得俯衝順利。投彈命中目標。不過,我得向那些航空母艦上的飛機駕駛員致敬,他們能在海裡一小塊搖搖晃晃的地方著陸。我卻要回到我那廣闊無垠、穩如泰山的大地母親的懷抱,我對它越來越熱愛了。」
  「啊,我有個情敵啦,」帕米拉說。「我很高興她是那樣古老,又那樣平坦。」伽拉德揚起眉毛,向她微笑。「不過你還是願意她愛上我,是不是,帕姆?」
  吃飯的時候,他對維克多·亨利詳細講述了雙方戰鬥機採用的戰術。伽拉德興致勃勃,把兩隻手突然放下來表示操縱的情況,滔滔不絕地用了一大堆術語。他現在才顯得輕鬆了,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裡,異常興奮地微微笑著。他所談的都是重要情報,帕格想盡可能記在腦子裡。他要了烤牛肉,還有法國紅葡萄酒,但是酒他喝得很少。帕米拉終於抱怨說這瓶酒全是她一個人喝光了。
  「我需要充沛的精力,」帕格說,「比台德更需要。」
  「那類節制飲食的英雄好漢們已叫我膩味了。我自己寧可做一個膽小的醉鬼。」
  伽拉德在吃第二份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他吃得很多,說過去三個星期,他幾乎掉了八磅肉,要在三天之內補回來,這時侍者頭兒給他送來一張字條。伽拉德把字條揉作一團,用餐巾擦了擦嘴,走出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回到座位上,朝他們笑笑,繼續吃起來。
  「帕姆,情況有變化,」他把菜吃完,突然說。「我們營輪休取消了。等天涼些才有假。」他朝維克多·亨利笑了笑,用十個手指輕輕敲打桌子。「我倒不在乎。如果周圍熱火朝天,而自己卻站在一邊,反倒叫我心裡不安。」
  在這張小餐桌旁的沉寂空氣中,維克多·亨利感到這一命令遠遠不止預兆著重新徵召一個疲憊而焦躁的飛行員,再度把他送上天空將產生的危險。這標誌著英國皇家空軍已經窮於應付了。帕米拉問:「你什麼時候必須回營,明天嗎?」
  「照說,我現在就該回去了,可是跟你們在一起,我太高興了,太喜歡吃我那牛排啦。」
  「我可以用車送你到畢京山。」
  「帕姆,真的,他們會從各種低級旅館、公共場所把人找回來,他們把找到的人集合起來一起走。」他看看表。「我要走了,不過晚上時間還早。你應該去看看諾爾·考渥德的戲。聽說很滑稽。」帕格連忙說:「我想我該讓你倆談談心啦。」
  這位皇家空軍飛行員盯著他的眼睛說:「怎麼,您再多聽一會兒帕米拉酒後的胡言亂語就受不了啦?別走。好幾個星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有精神呢。」
  「好吧。我想我是受得了的。」帕格說。飛行員和帕米拉站起身來。帕米拉說:「就要走嗎?好吧,我們可以慢慢穿過這條長廊。」
  帕格站起來伸出手。台德·伽拉德說:「祝您運氣好,亨利上校,祝您那個在無畏式俯衝機上的兒子運氣好。告訴他我推薦桔子水。到畢京山飛機場來看我們吧。」
  剩帕格一個人在桌旁。他坐下用餐巾擦擦右手。伽拉德的手非常濕。
  幾天以後的某個下午,他當真參觀了台德·伽拉德的中隊。畢京山位於倫敦東南。如果德國轟炸機越過英吉利海峽進犯他們最近的機場,這裡正是他們的必經之路。德國空軍決定炸平畢京山,因此機場呈現出一片淒涼景象:飛機殘骸、被焚燬的沒有屋頂的飛機庫、炸壞的跑道,還有焦的木頭、炸毀的排水溝、炸塌的泥土和炸碎的水泥,到處散發出沖天的臭氣。帕格來到的時候,壓路機正四處吼叫著修補跑道,兩架飛機剛剛著陸。機場上到處停放著短粗的戰鬥機,穿罩衣的機工們爬上爬下,忙著修理,嘴裡愉快地大聲說著不乾不淨的話。機場顯得十分繁忙。
  伽拉德臉色很憔悴。但比在薩沃伊小餐廳時高興多了。在一個疏散了的兵營裡,他把帕格·亨利介紹給十幾個年輕人,他們一個個眼窩深陷,頭髮篷亂,穿著滿是皺折的軍服、露羊毛邊的皮靴和黃色救生衣,懶洋洋地躺在椅子裡或鐵吊床上,有的光著頭,有的把窄小的藍帽子歪戴在一隻眼睛上。這位身穿軍便服的美國海軍上校的到來使他們的談話聲突然停止了,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中,只聽得收音機裡播送的爵士樂。隨後,一個看來像從來沒有刮過臉的、面孔紅紅的飛行員,遞給帕格一杯濃茶,並且用友好口吻攻擊海軍的無用。他說,他飛過英吉利海峽的時候,曾經被一艘英國驅逐艦擊落,因此他可能有點成見。帕格說,為了海軍的榮譽,他對這件蠢事表示遺憾,但作為英國的朋友,他對這樣的射擊術表示欽佩。他這話引起哄堂大笑。接著他們又談起飛行,起先還有些拘束,後來就把客人拋到腦後了。有些行話他聽不謹,但眼前的情景一目瞭然:始終處於戒備狀態,幾乎晝夜不眠,意外事故和戰鬥中損失飛機太多,而德國戰鬥機又比他們多得多,但是在這個人數銳減的中隊裡,有一種決一死戰的、豪邁而奮激的高昂士氣。帕格瞭解到戰爭開始以來,幾乎有半數以上的飛行員已經犧牲了。
  六點的新聞開始以後,他們停止談話,都聚集在收音機旁邊。這一天只有一場小戰鬥,雙方擊落飛機的比率是三比二,德國空軍居下風。飛行員們互相翹起大拇指,稚氣地笑起來。
  「他們都是優秀的青年,」伽拉德送維克多·亨利上車時在路上說。「當然,您一進來。把他們關於女人的談話打斷了。我是中隊裡的中年人啦,他們也不大跟我談這些。這些年輕人不飛行的時候,動人的經歷可多哩。」他對帕格會心地笑了笑。「有人心裡納悶,他們怎麼還有精力爬上他們的飛機呢?可是,他們照樣爬上去,一點也不錯。」
  「活著而且年輕,真是黃金時代啊,」帕格說。
  「是啊。您問過我士氣怎麼樣。現在您親眼看到了。」他們在汽車旁握手的時候,伽拉德靦腆地說:「我應該感謝您。」
  「謝我幹什麼?」
  「帕米拉要回英國。她告訴我,他們在華盛頓無意中遇到您的時候,她正拿不定主意呢。她決定跟您商量,您的話對她起很大影響。」
  「嗯,我感到很榮幸。我覺得我的意見是正確的。我相信她父親離開了她照樣會生活得很好。」
  「韜基嗎?他會比我們都生活得好。」
  「不太順利,」梯萊特少將說。他開著汽車從瑪寶門前許多甲蟲似的、濕漉漉的黑色出租汽車中穿過去。天氣變得多雨多霧了。珠灰色的灰暗籠罩著悶熱而潮濕、毫無戰爭氣氛的倫敦。人行道上,人們撐著傘熙來攘往。紅色雙層公共汽車和警察的膠皮雨衣都在雨中閃閃發光。神秘的倫敦披著單調的、和平時期的晨衣。
  「畢京山的士氣真不壞呀,」帕格說。
  「是嗎,您去過了?士氣是毫無問題的!數字卻很糟糕。也許小胖子戈林也缺少戰鬥機飛行員。我們很缺少,這是肯定的。缺少得厲害。我們不知道山那邊的情況。我們只是堅持著,寄希望於未來。」
  他們開車前進,雨漸漸住了。不多時,柔弱的陽光照到一排排望不到頭的、清一色的潮濕而骯髒的紅房子上,也射進車裡。梯萊特說:「我們氣象學家的工作非常出色。他們說雨下不久,德國佬今天可能來。說來奇怪,英國碰到了百年不遇的好夏天,偏偏又趕上德國佬來空襲。」
  「天晴是好事還是壞事?」
  「對於德國佬選中目標、投擲炸彈是有利的。可我們的截擊機也更容易發現敵人,把敵人擊落。如果要我們選擇,我們的年輕人還是喜歡大晴天。」
  他談到拿破侖在天氣上總是走運,他又引證查理十二世和華倫斯坦的幾次戰役由於意外的暴風雨而轉敗為勝。帕格很欣賞梯萊特的博學多識。在這方面,他是毫無招架之功的,也想不出有誰能勝過他。看來梯萊特對歷史上的每次戰役都很有研究。澤克西斯一世或凱撒大帝戰略上的失策惹他生氣,就像赫爾曼·戈林惹他生氣一樣。一小時後,他們的車駛到一個小城鎮。汽車沿著一條污水運河駛去,然後駛近一片滿是油煙的樓房,周圍圍著高高的鐵絲網。門口一個士兵向他們敬了個禮,放他們進去了。帕格問:「這是什麼地方?」
  「烏克斯橋。您不是想看看第十一戰鬥機大隊作戰指揮所嗎?」梯萊肯說。
  「啊,不錯。」三個星期以來,梯萊特從來沒有提到他提出的那個要求,維克多·亨利也沒有再提起過。
  一位面帶笑容的圓臉空軍上尉出來接待他們。他是個貴族,他的姓名很長,梯萊特說得很快,帕格沒有聽清。這位貴族先生帶他們從耀眼的陽光下順著很長的螺旋形樓梯一直下到地下室。「有人也許盼望在這種地方碰上白兔,是不是,上校?」他操著牛津的聲調說。「可這裡是看著表辦事。我擔心這裡沒什麼可看的。」
  他們走進一座奇怪的小劇場狹窄的二樓樓座。舞台和掛幕的地方是一堵黑牆,牆上滿是一行行電燈泡,除了最上邊一排紅燈,其餘全是白燈。牆邊有一行標明皇家空軍各個準備階段的名稱。下面地板上有二十來個穿軍服的姑娘,有的戴著拖了長線的耳機,圍住桌上一張英國南部大地圖在工作。牆的兩側,在類似無線電控制室的玻璃小屋裡,有些男人戴著耳機伏在桌上寫東西。這個地方散發出一股地底下泥土和水泥的氣味,很安靜,很涼爽。
  「勃納—沃克,你的美國客人來啦,」梯萊特說。坐在樓座中間的金髮軍官轉過身來露出微笑。「啊,來啦!聽說您要來,我們高興極了。來,坐在我旁邊,好嗎?」他和他們握握手。「現在沒有什麼事幹,可是很快就要有事幹了。英吉利海峽的天氣一旦從壞變好,德國佬就要自天而降了。」勃納—沃克用一隻手擦了擦他那瘦削的粉紅色的下巴,調皮地朝帕格瞟了一眼。「我說,您搜羅來的那些飛機,可派了大用場啦。」
  「它們在空戰中派不了什麼用場,」帕格說。
  「這些飛機用於巡邏特別好。對來犯的艦隊予以迎頭痛擊。飛行員很喜歡它們。」勃納-沃克注視他的眼睛。「瞧這兒,您能在兩天之內生產這批飛機嗎?」帕格只是咧嘴一笑。
  勃納-沃克搖搖頭,摸了摸他的鬈發。「我當時真想主動向您提供幫助,可是您給我的印象好像您一個人完全對付得了,那樣我們反倒成了大傻瓜啦。啊,有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來啦。大熱天在華盛頓的招待會上頭一次見到您時,您不是跟塔茨伯利父女在一起嗎?」
  帕米拉走進來換另一個姑娘的班。她抬頭望望,向維克多微微一笑,就開始工作,再也不朝他看了。
  「看起來一目瞭然,是吧?」勃納-沃克指著那張地圖和那堵牆說。「斯坦莫爾戰鬥機司令部負責防空,可是,他讓每個大隊獨當一面。我們的地區是英國東南部。這是個熱鬧地區,離德國最近,倫敦也在這裡。」他用他那枯瘦的手臂指著那堵牆。上下揮動。「那六行燈泡表明我們大隊的六個戰鬥機控制站。垂直的一排燈泡表示一個戰鬥中隊。統共二十二個中隊。理論上,我們指揮五百名以上戰鬥機駕駛員。」勃納-沃克抿了抿嘴唇。「那是在理論上。目前我們正從其他大隊借用飛行員。就這樣,我們還缺很多。不過……」他朝那堵黑牆的牆腳指了指,牆腳的白燈泡亮了,組成一排鋸齒形。「牆上的燈從下往上亮,就表示進入戰鬥準備,跟著就是起飛、發現敵人,最後當然是雙方交火。那是一排紅燈泡。我們六個分站跟我們和飛行員們說話。我們在這裡把全部情況匯在一起。空戰激烈時,空軍少將會來親自指揮。啊,對了。關在左邊玻璃室裡的那些可憐的人是收集從地面觀察站發來的情報的。右邊的人收集來自防空站的情報。因此有關德機在我們領空的消息很快就從這裡反映出來。」
  在這裡,帕格並不像在凡特諾時那樣吃驚了。他已經知道有這種系統存在;可是現在仔細一觀察,一種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先生,照您說來,不是要有幾十萬英里長的電纜嗎?成千上萬根線路,林立的設備,這些都是什麼時候裝備好的?」
  「啊,兩年前我們就定出計劃了,那班政客認為這筆經費太大,不同意。慕尼黑會議之後我們才拿到經費。這是一股逆風,不是嗎?嘿,開始啦。我相信德國佬已經來啦。」
  那堵黑牆上的白燈泡開始往上亮。坐在勃納—沃克旁邊的青年貴族把話機遞給他。勃納—沃克即刻用皇家空軍的暗語講話,他的目光從牆上移到放地圖的桌上。然後他把話機送回原處。「不錯,凡特諾雷達站現在報告說,敵人開始進攻,有的正準備進攻。其中兩起是四十架以上,一起是六十架以上。」
  梯萊特說:「戈林真是頭蠢驢,他怎麼不搗毀我們的雷達站?這肯定是他的一個歷史性的錯誤。」
  「啊,他嘗試過,」勃納—沃克說。「可是要做到並不那麼容易。除非他們擊中鐵塔,把它炸得粉碎。不然的話,它像一株棕櫚樹,暴風雨過後,依舊挺立起來。」
  「那麼,他應該不斷地炸。」
  白燈泡不斷在板上往上亮。作戰指揮所即刻呈現出一片繁忙景象。但是,沒有人露出驚慌的神色,說話的聲音也很低。空軍少將來了。他很瘦,顯得很嚴肅,留著稀疏的小鬍子,跟梯萊特將軍很像兩兄弟。他走進來以後,起初沒有注意到客人,後來跟梯萊特打招呼,他臉上帶著十分熱情的笑容,這使他看來和藹可親。
  畢京山控制站的紅燈首先亮了。維克多·亨利看見帕米拉抬頭朝這些燈光看了一眼。她和別的姑娘們忙於擺弄箭頭和號碼盤,桌面上立刻清晰地顯示出四隊飛機正沿著不同路線向英國南部進襲。地上接電話的人們很低的、嘁嘁嚓嚓的報告聲混成一片。樓座裡沒有人聊天了。亨利坐在那裡眼看紅燈一個個亮起來,他像看球賽似的被吸引住了。在約二十分鐘內,木板上半數中隊的紅燈都亮了。
  「差不多啦,」勃納—沃克不再發緊急命令,信口說一句。
  「我們幾乎出動了二百架飛機。這批飛機下來加油、補充彈藥的時候,另有一批在旁作掩護。」
  「你們木板上的紅燈有全亮的時候嗎?」勃納—沃克抿了嘴唇。「有,那是由不得你選擇的。目前,後備力量已經快用完了。」
  帕格竭力想像,在那遙遠的、蔚藍色的天空現在正有多少飛機在雲層裡躥來躥去。這場飛機的搏鬥造成多少象年輕的華倫和拜倫那樣的德國和英國青年的死亡。帕米拉那位冷靜的桔子水愛好者,矮矮胖胖的演員,這時也穿著黃色救生衣,以每小時幾百英里的速度在空中飛翔,同時要注意飛機的反射鏡裡有沒有白色的的方機頭出現,或者向衝過來的漆有黑十字的敵機射擊。畢京山的兩個燈泡朝上亮,變成白色:返回基地。
  「從德國飛機起飛開始,戰鬥很少超過一小時的。」勃納—沃克說,「他們很快就沒油了,非回去不可。他們象精疲力竭的蝙蝠,時常掉下海去。俘虜們說,德國空軍給英吉利海峽取了一個不不雅的名稱,相當於你們美國的『糞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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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3:49 |只看該作者
  幾分鐘以後,紅燈一個個熄滅了。空軍少將離去了。下邊的姑娘們把桌上的標誌全都拿掉了。勃納—沃克爵士接電話,聽取匯報,他用兩隻瘦骨嶙峋的、毛茸茸的手拚命擦了擦自己的臉,轉向帕格。他的兩眼佈滿了紅絲。「您願意跟帕米拉·塔茨伯利談談嗎?」
  「當然啦。情況怎麼樣?」
  勃納—沃克精疲力竭地聳了聳肩膀,說:「我們不能們每架轟炸機都擋回去。我怕有不少飛機已經穿過防線,幹盡了壞事。但有時候打完仗,情況沒有想像的那麼糟。我們損失了不少飛機。他們也一樣。要等一兩天,才能有準確數字。我想我們打得不壞。」
  當帕格跟這位青年貴族走出去,留下梯萊特跟那位精神萎靡的高級官員交談時,帕格回頭朝那座劇院望了一眼,那堵牆上又只剩牆腳或靠近牆腳的燈泡亮著。屋裡靜悄悄的,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泥土氣息。通往地面上的樓梯顯得更長更陡了。帕格感到很累,儘管他什麼也沒有做,一直坐在那裡觀看。他氣喘,心跳,見到陽光感到很高興。帕米拉穿著一身藍軍服站在外邊的陽光下。「啊,您參觀過啦,可是今天不是最好的一天。台德掉下去了。」她說話的聲音很鎮定,帶著閒談的口吻,但她用冰涼的雙手不安地握了握他的手。
  「你能肯定嗎?」
  「是的。他可能跳傘了。但是,他的飛機掉到海裡去了。跟他同一個中隊的兩個同伴報告說、他掉下去了。」她緊握他的手,用閃著淚花的眼睛望著他的臉。
  「帕姆,你說過,他們常常會爬出海面,很快回到工作崗位。」
  「啊,當然。那要靠台德自己了。我要了一張特別通行證。今天晚上我要到倫敦去。您能請我吃頓飯嗎?」
  一周過去了又是一周。伽拉德始終沒有回來。帕米拉到倫敦來了好幾次。有一次,維克多·亨利對她說,她好像只是在她高興時才參加戰鬥。她回答說:「我表現得糟糕透了,我想盡了辦法,利用別人的同情和好脾氣,讓別人過分遷就我。我很快就要被關在營房裡聽候處分了。不過那時候您已經走啦。現在呢,您還在這裡。」
  這裡的美國人都認為帕格·亨利找上了一個年輕的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為了安慰帕米拉,他常常帶她去弗萊德·費林的公寓。公寓在英國和美國人聚會中心貝爾格拉夫廣場。自從費林跟羅達在聖誕夜爭吵以後不久,德國人因為費林透露了漢堡被炸的一些實際情況,把他驅逐出境。費林又和倫敦的姑娘們打得火熱,據他自己說,他常是精疲力竭地到廣播室去。他那些關於戰時英國的激勵人心的動人描寫引起美國人士的深切同情,孤立派認為他顯然拿了英國人的錢。
  維克多·亨利第二次把帕米拉帶到這個公寓時,費林在過道裡單獨碰見帕格時說:「尊敬的亨利先生,您是在偷著干吧?她個子很小,可是很老練。」
  「她是我朋友的女兒。」
  「不錯,韜基·塔茨伯利也是我的老朋友。」
  「對啦。就是她。她的未婚夫是一個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在戰鬥中失蹤了。」
  費林的大圓臉上浮出會心的微笑。「原來如此,她應該找一點安慰啊。」帕格抬頭望望他。這位記者身高六英尺多,體格壯實。
  「你是想好好挨一頓嗎?」費林的笑容消失了。「帕格,你這樣認真嗎?」
  「我很認真。」
  「我不過問問罷了。羅達有信嗎?」
  「她非常想念我。紐約烏煙瘴氣。她很厭煩,天氣熱得受不了。」
  「情況正常。我的老朋友羅達。」
  進出這所公寓的男人,經常有婦女作伴,經常帶著幾分醉意。這些人中有陸軍和陸軍航空兵團的觀察員,報社記者,電影演員,商人,他們跟帕米拉跳舞,開玩笑,但都把她當作維克多·亨利的情婦,不打擾她。
  九月初,有一次他和帕米拉在她的公寓裡喝酒,談到這些事。帕格說:「淫亂、淫亂——仍然是戰爭和淫亂——除此都不時髦。」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哎呀,想不到你還是莎士比亞專家哩。」
  「帕米拉,除開西部小說,聖經和莎士比亞是我作為消遣的僅有讀物,」帕格相當嚴肅地說。「讀這些書很有益。干海軍這一行,可以有機會讀不少莎士比亞。」
  「嗯,我們這裡可談不上淫亂,」帕米拉說。「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
  「你是在抱怨嗎,姑娘?」
  「當然不是,你這個笨老頭子。我不敢想像你的妻子怎麼受得了你。」
  「呃,我可是個好脾氣、有耐心、從不埋怨別人的好伴侶。」
  「上帝保佑你,你說的不錯。」
  這時,空襲警報忽然鬼哭狼嗥地尖叫起來。帕格儘管聽過多次,仍然感到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
  「天啊!」帕米拉說。「他們來了!那不是。倒霉的戰鬥機司令部幹什麼去了?」她和維克多·亨利並肩站在她起坐間外的小涼台上,手裡拿著冰威士忌汽水杯,注視著一排排組成不整齊的大V字形的轟炸機群。飛機飛過蔚藍色的、晴朗的天空。在黯淡的斜暉中清晰地展現在眼前,高射炮到處發射,但它們只是在轟炸機群附近冒出白色和黑色的煙團,不起別的作用。
  「我怕是在最南邊和戰鬥機護航隊幹上了。」維克多·亨利的聲音有些發顫。轟炸機的數目使他大為吃驚。大批飛機如同未來派電影裡的侵略者一襲來,空中充滿了億萬蜜蜂有規律的、憤怒的嗡嗡鳴聲。此起彼落的砰砰的高射炮聲竟相形見絀。一隊V字機群飛過去了;但是藍色的遠方。又出現了幾隊。當它們飛到城市上空時,面積之大,數目之多,令人難以置信。轟炸機飛得不高,高射炮似乎就在V字隊形裡爆炸開來,但是飛機繼續往前直衝。低沉的炸彈爆炸聲響徹整個城市,灰白色的火焰夾著硝煙在陽光下飛騰而起。帕格說:「他們像是選中船塢了。」
  「我給你再拿一杯來,好嗎?我可是一定、一定要喝一杯。」她拿走他的杯子,急忙回屋去。
  轟炸機不斷從東南爾向出現。帕格考慮梯萊特少將的話可能不錯;這是德國人軟弱的表現,是戈林最後攤牌?是一種軟弱的表現!但是為這次令人難以置信的、沉著的大規模轟炸,德國戰鬥機護航隊要付出多麼慘痛的代價啊。英國戰鬥機可以像擊落錫鑄的鴨子一樣,擊落這些又大又慢的飛機。他們早就證實了這一點。可是現在,轟炸機繼續飛來,肆無忌憚地在倫敦上空示威,像是一個陳列恐怖飛行機器的展覽。
  她端出飲料,朝空中瞥了一眼。「啊呀,上帝保佑,又來了不少啦!」
  她倚著欄杆。靠著他的肩。他用胳膊摟住她,她偎在他身邊,他倆就這樣站在一起,注視著德國空軍為了迫使英國投降而開始轟炸。這是九月七日。
  沿河,硝煙瀰漫,射向天空的炮火更多、更猛烈了。城裡一些地方,沒有擊中目標的炸彈燃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火焰。在頭一陣驚恐過去之後,以後倒也不覺得怎麼可怕了。聲音離得很遠,一塊塊的火焰散佈在一大片紅色和灰色的完好的建築物中間。顯得疏疏落落。倫敦真是一個非常、非常廣闊的城市。小胖子戈林這次大舉進襲並沒有給它帶來多大損失。只有熊熊燃燒的泰晤士河岸彷彿受了些創傷。這就是從帕米拉的涼台上看到的首次全面空襲的景象。
  他們在警報解除後步行到莎荷去吃飯,那邊也是這番景象。人行道上熙來攘往的倫敦人精神振奮,毫不氣餒,甚至顯得趾高氣揚。不相識的人互相交談,有說有笑,還翹起大拇指。交通與往常一樣擁擠。馬路上看不到被破壞的痕跡。遠處救火車的叮噹聲和天空瀰漫的硝煙,是戈林大舉進襲在這個區留下的唯一痕跡。電影院外面,甚至距平時一樣排著長隊,戲院售票處也在很快地出售戲票。
  當他們飽餐了一頓美味的意大利晚餐,踏著夕陽朝泰晤士河走去時,景象才開始變樣。硝煙的氣味變得更濃烈;濃煙滾滾。襯著低空的雲塊,在搖曳的紅色和黃色火光下。給人一種置身地獄的感覺。馬路上的人越來越多,連走路都十分困難了。這裡的人們顯得更沉默寡言。亨利和帕米拉走到用繩子攔起的街道上,這裡人聲嘈雜,水龍噴著水,消防隊員們喊叫著用水龍帶對準燒黑了的房屋,朝舔出窗外的火舌噴水。帕米拉繞過幾條小巷和小街道,來到河邊,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間。
  令人窒息的火燒的惡臭污染了大氣,在這悶熱的夏夜,河上又吹來陣陣酷熱的風。月亮在低空透過滾滾濃煙,射出佈滿塵土的紅光。對岸的熊熊火光映在黑油油的水面上。大橋慢騰騰地吐出逃難的人群,有的趕看大車,有的推著兒童車,有的坐著輪椅。他們大多衣衫襤褸,也有戴著帽子的工人,還有一群衣不蔽體的孩子。只有這些孩子走過來時,還高高興興,到處亂跑。
  維克多·亨利抬頭望著天空。繁星透過煙霧的隙縫在閃爍。
  「你知道,今天夜裡天氣非常好,」他說。「這些火光就是信號,百英里以外也能看到。他們還會飛回來的。」
  帕米拉突然冷靜地說:「我得回烏克斯橋去了。我覺得不大舒服。」她低頭看看自己的灰色薄綢衣裙。「我覺得好像不該不穿軍服。」
  帕格和帕米拉在離河邊好幾條街的地方,剛剛找到一輛出租汽車。警報器又慘叫起來。身材瘦小的司機用手碰碰自己的帽子向他們行禮,說:「來吧,照常營業。打倒希特勒!」
  帕米拉進屋換衣服,維克多·亨利從涼台上注視著夜襲開始。破壞、騷動、壯麗的火燒場面、搖曳不定的藍白色探照燈光、轟炸機馬達密集的轟鳴、剛剛開始的砰砰的高射炮聲——這一切都使他的感官敏銳起來。帕米拉·塔茨伯利穿著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的制服,走上月光朦朧的涼台,在帕格眼裡,她簡直成了絕代的美人。她穿著平底鞋,顯得更矮小些,但這身樸素的服裝使她苗條的身材更加嬌媚可愛了。他這麼認為。
  「他們來了嗎?」她問。
  「就要到了。」
  她又偎倚著他。他又用一隻手臂摟著她。「該死,這些狗雜種,不會錯過目標的。」他說。「有這些火光引導他們。」
  「柏林也會起火的。」帕米拉突然之間變得凶狠難看,臉上帶著冷酷、憤怒的表情,塗了口紅的嘴唇上流露出仇恨。
  河岸上躥起新的火苗。四下蔓延,越燒越旺。遠處一片漆黑的泰晤士河上吐出更多的火舌。但這座大城市的大部分地區卻是一片黑沉沉的寂靜。一架小轟炸機從濃煙瀰漫的空中墜落,像一枝蠟燭似的燃燒著,兩條交叉的探照燈光把它緊緊釘住。
  「天啊!打中了一架。他們打中了一架。再多打幾架下來吧!」
  即刻就有兩架轟炸機墜落下來,有一架帶著一團烈火像一顆隕星似的筆直落下來,另一架兜了幾個圈子,冒起黑煙盤旋起來,終於在半空中象遠處的一串炮竹似的爆炸開來。他們立刻聽見一聲尖銳的炸裂聲。
  「啊!好極啦。好極啦!」電話鈴響了。
  「啊呀!」她尖聲大笑起來。」一定是烏克斯橋來的。召回開小差的人哩。說不定要請我上軍事法庭哩。」
  她過了一會兒回來,帶著困惑的表情說:「好像是你的電話。」
  「誰打來的?」
  「他不肯說。好像很重要。很不耐煩。」
  梯萊特將軍的聲音:「是亨利嗎?好極啦。您的朋友費林建議我往這裡給您打電話試試。喂,您該記得吧,兩個星期以前,有天早晨您去拜訪的一位胖老頭,他說您為了工作想參加一次小小的遠征。去看看熟悉的異國風光,記得嗎?」維克多·亨利感到脊背一涼。「我記得。」
  「那麼,這次旅行就要開始了。要是您感興趣的話,今天晚上等這次倒霉的空襲結束以後,我來看您,再詳細告訴您吧。喂,亨利,您聽見了嗎?」
  「聽見了,少將。您參加這次旅行嗎?」
  「我嘛,天曉得,親愛的,當然不羅。我是個膽小的老頭子,旅途奔波對我已經不適合了。再說,也沒有請我去啊。」
  「什麼時候出發?」
  「我猜想他們大概明天動身。」
  「我能給您回電話嗎?」
  「我應該在一小時內把您的回答轉告他。」
  「我很快就給您回電話。」
  「那好。」
  「告訴我,您認為我應該去嗎?」
  「呃,既然您問,我想您準是瘋了。他們要去的地方熱得要命。是一年裡最壞的季節。除非您特別喜歡那種風景。我可是不喜歡。」
  「您的電話號碼沒有變吧?」
  「已經改了。」梯萊特告訴他另一個號碼。「我坐在這裡等著。」
  當他走上涼台時,她轉向他,臉色開朗起來。「他們又打下兩架。我們的夜班戰鬥機一定沒有睡覺。至少,我們撈回了幾架。」
  帕格凝望著外面奇妙的景象:熊熊烈火、探照燈光、熄了燈的城市上空沖天的紅色和黃色煙柱。「在華盛頓,我給你出過好主意。也許你認為那是個好主意吧。」
  「是啊,真是這樣。」她用眼睛探詢著他的目光。「誰給你來的電話?」
  「到屋裡去。我現在要喝點酒。」
  他們坐在通向涼台的敞開的落地窗旁兩張扶手椅裡。他朝前俯著身子,用臂肘撐著膝蓋,雙手捧著酒杯。「帕米拉,
  英國皇家空軍明晚要轟炸柏林。看來已經請我去當觀察員了。」
  帕米拉的臉在黯淡的燈光下繃緊了。她咬著下唇,凝望著他。這種表情並不討人歡喜。她的眼睛象貓頭鷹一樣瞪得滾圓。「我知道了,你去不去?」
  「我正在考慮。我認為這是個混帳的餿主意,梯萊特少將也認為這樣。可是,他同時又轉達了這次邀請。我不得不接受,否則我只有溜走。」
  「奇怪,他們為什麼要請你,你又不是空軍。」
  「你們的首相先生見到我的時候隨便提了一句。他顯然記憶力很好。」
  「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我正要問你。」
  「拒絕他。迅速、堅決、徹底地拒絕!」
  「好,為什麼呢?」
  「這不是你份內的事。特別不是一個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份內的事。」
  「真是這樣。」
  「你活著回來的可能性是三比五。這樣太對不住你妻子了。」
  「我起初也這麼想。」帕格說著,停頓了一下,從涼台的門朝外望了望。夜晚,高射炮砰砰作響,探照燈的藍色光束劃過夜空。「不過,你們的首相認為我走一趟說不定還有點用處。」
  帕米拉·塔茨伯利生氣地把手一揮。「簡直胡鬧。溫尼1對於作戰這方面永遠畢不了業。他大概自己想去,以為別人都跟他一樣。很久以前,他在南非毫無必要地被俘了。五月和六月份,他一次又一次地飛到法國,得罪了將軍們,他上前線露了露面,給自己找來不少麻煩。他是個偉大的人物,可是這是他的許多缺點之一。」
  1溫斯頓的暱稱,指丘吉爾。
  維克多·亨利點上一支香煙,深深噴了一口,用手指不斷翻轉火柴盒。「我應該很快給梯萊特將軍回電話。我還是掛電話吧。」他走到電話機旁。她連忙說:「等一等,你怎麼說呢?」
  「我準備接受。」
  帕米拉鼻子裡大聲吸了一口氣,說:「那你為什麼要來徵求我的意見呢?」
  「我想,你也許會提出一個我沒有想到的很好的反對理由。」
  「你自己提出了最好的反對理由。這是件蠢事嘛。」
  「我並不堅持。我的工作是搜集情報。這可是絕好機會。這裡還有點諷刺的意味,帕米拉。美國海軍沒有參戰,我到這裡來看看你們打得怎麼樣。問題在於,我怎麼插手呢?這個問題我是逃避不了的。」
  「你考慮得太多了。你的總統對此會有什麼意見呢?他叫你上這裡來送死嗎?」
  「事後他會祝賀我的。」
  「除非你真能回來接受祝賀。」
  當他重新去拿話筒的時候,帕米拉·塔茨伯利說:「我要去找弗萊德·費林作伴,或者找跟他一樣的人。」這句話使帕格的手臂停住不動了。她說:「我是非常認真的。我想念台德想得厲害。我不能忍受再失去你。我愛慕你比你想像的深得多。我並不是道德的化身,你要知道。你把我完全看錯了。」
  他看著這個生氣的姑娘,自己臉上皺紋更深更重了。他心跳得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我要說,乘人之危是很不道德的。」
  「你不瞭解我。一點也不瞭解。在『不來梅號』上時,你把我當成一個女學生看待,你的看法從來沒有真正改變過。你的妻子不知用什麼辦法使你二十五年來一直保持這麼單純。」
  維克多·亨利說:「帕姆,我確實想,我不會命定要在乘英國轟炸機飛到柏林上空時被擊落。我回來再看你。」
  他給梯萊特打電話,帕米拉氣憤憤地睜大了眼睛。「笨蛋,」她說。「苯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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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4:03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一個身穿油污罩衣的青年從敞開的門口探進頭來。「先生,飛行前的訓令已經在B飛行員室開始了。」
  「就來。」帕格說著。連忙繫上他不熟悉的管子、鉤子和帶子。飛行裝太大了。這套衣服長久沒有洗過,散發出一股汗臭、油泥和煙草的氣味。帕格迅速套上三雙短襪。登上羊毛邊皮靴,靴子也太大了。
  「這些怎麼辦呢?」帕格指著他折好放在椅子上的雨衣和花呢衣服說。
  「您回來的時候,還會原封不動放在這裡的,先生。」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在這匆匆的一瞥中,他倆彼此都非常理解,帕格並沒有特殊的理由,要去冒生命危險。年輕人為他難過。同時對這位美國武官的處境感到哭笑不得。帕格說:「你叫什麼名字?」
  「空軍士兵哈爾頓,先生。」
  「空軍士兵哈爾頓,我跟你身材差不多。要是我忘了回來取這套衣服或別的東西,都留下來給你。」
  「多謝您了,先生。」年輕人爽朗而誠摯地露齒一笑。「這衣服料子非常好。」
  十幾個穿飛行裝的男子懶散地坐在那間黑屋子裡。一張張蒼白的面孔注意傾聽空軍中校的講話。中校打了個手勢請帕格坐下。他用一根長木棍指著映在一幅大銀幕上的灰色帶顆粒的德國首都空中照片,講述柏林的主要和次要目標。維克多·亨利曾開車或步行經過這兩個目標,一個是發電廠,另一個是柏林主要的煤氣工廠。當他辨認出綠林區羅森泰爾房子旁邊的湖時,他覺得非常奇怪。
  「好吧,咱們再看看防禦地圖。」
  銀幕上映現出柏林的另一個鏡頭,到處都是紅色和桔黃色的標誌。中校講到高射炮位置和探照燈區。飛行員們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單調而低沉的說話聲。
  「開燈。」
  天花板上光禿禿的燈泡亮了。轟炸機駕駛員眨巴著眼睛,在椅子裡挪動身子。屏幕捲了起來,露出一幅綠色和棕色的歐洲地圖,上面掛著一個大牌子,用紅色印刷體寫著:閉起嘴讓人當成傻瓜,勝如張開嘴消除一切懷疑。
  「好吧,情況就是這樣。他們在倫敦投下這麼多炸彈之後,柏林一定戒備森嚴,因此大家精神要飽滿。」空軍中校把木棍靠左牆上,兩手放在臀部,用變得溫和的語氣說:「記住,要注意月光,不要筆直飛進月光裡去,要不你就會變成聖誕賀年片上的一隻貓了。你投完彈,拍完照片,就趕快俯衝,盡快低飛返航。信號手槍要裝好子彈,照片彈放在手頭。動作要快,高射炮火會非常猛烈。我們的美國觀察員將乘『弗蘭迪號』轟炸機。他是海軍將軍維克多·亨利,美國海軍裡最不怕死的軍官。」
  大家都轉向帕格。帕格清了清喉嚨說:「先生,也許我回來時會陞官,不過我現在還只是海軍上校亨利。」
  「這次任務會讓您晉級的。」空軍中校說著,大笑起來:「誰要去幹這種本來他不該干的玩命的事,就該送進瘋人院去。」
  一位身材短小、瘦骨嶙峋的飛行員,生著一頭濃密的黑色卷髮,小眼睛裡佈滿了紅絲,他走到帕格身邊,拿出一個用紅絲帶隨便捆著的紙盒子說:「將軍,這是中隊送給您的一件小小的紀念品,向您表示歡迎。」帕格打開紙盒,拿出一卷手紙。他環顧那些張期待著的、蒼白而愉快的面孔。
  「我十分感激。不過,我想我不需要這個。我已經嚇得屎尿都沒有啦。」大家哄笑起來。身材短小的飛行員伸出手臂。「跟我來吧,將軍。我叫彼得,『弗蘭迪號』的領航員。」他把帕格帶到一排櫥櫃前面,把他的降落傘交給帕格,教他怎樣繫在胸前。他還把一紙袋口糧交給他。
  「您現在不用系降落傘。這是一副好傘。您把它放在緊急時刻順手可以找到的地方就可以了。您會發現,不系這副傘,行動就已經不靈了。現在您要見見駕駛員們。他們是空軍中尉基倫和空軍中士約翰生。我們稱呼他泰尼中士。」
  他把維克多·亨利領進一個小房間,兩位駕駛員正在研究柏林地圖。並在圖上作記號。空軍中尉緊鎖雙眉,蓄著銀行副經理那種整齊的短髭,正在使用放大鏡。空軍中士泰尼·約翰生把穿著皮靴的一雙腳搭在書桌上,手裡拿著地圖細看。「您好!上將,跑警報跑得我簡直累極了。」彼得把維克多·亨利介紹給他時,他說。「累得要命了。」他身材魁梧,面色紅潤,嘴唇很厚。
  「把它收拾起來吧,泰尼。」第一駕駛員說。
  「累垮啦。我們整整流了九個小時的汗水。其他中隊的那些傢伙都只有一個短程任務,飛到英吉利海峽追擊進犯艦隊。他們還能趕回來喝茶,天知道。我到過柏林上空,不過我不喜歡它。」
  「你總在吹噓你到過柏林,」中尉說著,往地圖上劃線。
  「那是我一輩子最倒霉的時候,」中士說著,斜睨了維克多·亨利一眼。「碰上最密集的高射炮火。眾多的探照燈把黑夜照得通明。」他打著哈欠站起身米。」累垮啦。真垮啦,老兄,累垮啦。您可是個勇敢的人,將軍。」他走了出去。
  「泰尼是一位優秀的駕駛員。」第一駕駛員用上司的口氣說,一面把地圖折起來放到一隻帆布盒子裡。他的話很多。
  樓道裡一盞光禿禿的燈泡下面,「弗蘭迪號」轟炸機的六個人員聚在一起看佈告欄上的通知,一面等候空軍中尉基倫的最後指示。要不是他們穿著象戲裝一樣的飛行裝和救生衣,他們簡直象隨便在倫敦街頭的六個年輕人。無線電報務員又瘦又小,一副可憐相。尾翼炮手是個氣色很好的年輕人,幾乎還是個孩子。帕格覺得他簡直像是第一次試航。滿臉粉刺的前座炮手,正用大嘴粗裡粗氣地嚼著口香糖。只是他們緊張、提心吊膽、敢於冒險,又帶著高興的表情,顯得很特別。
  炎熱的夏夜,繁星閃爍:織女星、天鵝星、牽牛星、大角星這些古代航行時的助手,很可靠地在遠方閃爍。那位一級駕駛員登上飛機。機組人員在附近草地上走來走去。
  「『弗蘭迪號』轟炸機,」空軍中士說著,在機身上重重拍一下。「立過許多汗馬功勞,將軍。」
  帕格這才發現威靈頓轟炸機套著一層纖維織品,拍打它的聲音就像拍打在布料上一樣。他習慣於自己海軍裡的金屬製飛機。他從來沒有想到英國能用紡織品製造飛機用來攻擊轟炸機。他不是飛機師,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維克多·亨利其實還來得及逃避這次飛行,但他感到不能不登上這架紡織品飛機,飛往柏林上空,就像殺人犯不能不上絞架一樣。在這花香襲人的靜夜,到處迴盪著淒惋的鳥啼聲。
  「聽見過夜鶯歌唱嗎?」泰尼·約翰生問。
  「沒有,從來沒有。」
  「將軍,您現在聽到的就是。」
  遠處地面上,一架又一架的飛機咳咳嗆嗆地開始吼叫,在黑暗中噴射出火焰。一輛卡車慢慢向「弗蘭迪號」開來。機工拉著電線插在機身裡。馬達發動了,噴出煙和火。這時其他飛機在燈光黯淡的跑道上滑行,機聲雷鳴,飛機騰空而起,
  飛上藍色月光下薄霧朦朧的夜空。不久就只剩下「弗蘭迪號」了,機組人員仍然躺在草地上。旋轉著的馬達發出櫻桃色的紅光。頃刻之間,引擎突然停止了。帕格又聽到夜鶯的歌聲。
  「咦,怎麼回事?」泰尼說。「別不是因為引擎幫忙出了好毛病,取消了命令吧?」
  機工們快步走過來,圍著一個引擎忙碌起來。他們嘴裡不乾不淨地咒罵著,工具在露天裡像奏樂一般叮噹作響。其他飛機起飛二十分鐘之後,「弗蘭迪號」開動了,飛越過北海。
  飛機轟轟隆隆地穿過寒冷的夜空,帕格坐在黑呼呼的、搖搖晃晃的機艙裡,好像過了半個小時,但是他看了看表,發現才過了七分鐘。機組人員都不說話。飛機的通話機不斷作響。他的頭盔,不像衣服那樣顯得太緊,箍得他耳朵發痛。但當飛機一旦離海岸繼續飛行時,機組人員和領航員全不作聲了。維克多·亨利的衣服太厚,流下的汗水干了,變得冰涼,使他冷得發抖。他坐在機艙裡,表又爬行了二十分鐘。空軍中尉朝他打了個手勢,叫他透過樹脂玻璃上的水汽朝外看,領航員正從這裡觀察星象,然後又讓他俯臥在機首氣窗那裡投彈手的位置上。帕格照他的吩咐做了,但他除了黑色的海水、一輪明月和寶石般的星辰之外,什麼也沒有看見。
  「領航員,不要開燈!」空軍中尉嗄聲喊道。
  可以折疊的小木板上放著圖紙,那個給帕格送來手紙的空軍中士正在圖紙上做記號,同時竭力用手指遮住一個琥珀色手電筒放出的黯淡光亮。帕格蹲在他旁邊,注視著他在天象圖、星象圖、兩腳規、尺子和閃光燈面前緊張地工作。帕格心想,航行上到底有什麼難題要他解決呢?年輕人朝他咧嘴一笑。帕格從他手裡接過手電,把燈光遮住,使燈光僅僅照到圖紙上。彼得打了個手勢,向他表示感謝,於是帕格就蹲在那兩個駕駛員背後,直到領航員完成他的工作。這位美國人以為英國遠距離轟炸機一定和客機一樣大,駕駛室一定有伸開手臂的餘地。實際上,兩名駕駛員、前座炮手、領航員和無線電報務員,五個人緊挨著擠在一起。帕格只能藉著朦朧的月光看到前面氣窗跟前的炮手。另外只有電話號碼盤上微弱的閃光隱隱約約顯出其他人的面孔。
  帕格緊緊抱著降落傘,抓著電線牽索,彎腰屈膝,跌跌絆絆地穿過黑暗的機身,來到機尾氣窗旁邊炮手的座位上。青年炮手沒戴帽子,亂蓬蓬的頭髮披到臉上,朝他豎起大拇指,從深表同情地微微一笑。帕格覺得這地方太寂寞、顛簸而寒冷。轟炸機尾顛簸得厲害。他拚命叫喊,想壓過呼嘯的風聲和馬達的轟鳴。最後也只好打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年輕人點了點頭,得意地開動動力炮塔給他看。帕格在飛機裡摸索,找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墊著降落傘坐下,抱著自己的雙膝。他沒事可幹。身上越來越冷。他從口糧袋裡拿出點東西吃,塞到嘴裡才知道是巧克力。他打起盹來。
  耳邊斷續的聲音把帕格吵醒了。他的鼻子麻木了,兩頰好像凍傷了似的,他冷得發抖。黑暗中一隻手拉著他往前走。他跟著這個模糊的人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尾翼座艙的亮光走去。突然之間,機艙裡亮如白晝。飛機傾斜俯衝,帕格·亨利跌了一跤,額頭撞到一隻鐵盒子上,擦破了皮流出血來。他用手和膝蓋支撐著身子,看見亮光消失了。接著閃了一下又消失了,好像在拍快照。當他往前爬行的時候,機身左右搖擺起來,令人頭暈目眩。
  泰尼·約翰生緊緊抓住操縱桿,回過頭來。帕格看見他的嘴在話筒前說話:「喂,將軍,好嗎?」他的聲音在機內通話機裡響著。「剛剛飛過海上探照燈區。」
  「很好,」亨利回答。
  戴頭盔的空軍中尉回過頭來朝亨利投了緊張而嚴肅的一瞥,然後又注視著前方的黑夜。泰尼用戴著手套的手指了指貼有氧氣標籤的裝置,說:「插上去,過來看一看。」
  帕格吸進散發著橡皮氣味的新鮮空氣,爬進投彈手的座位。
  他看到的不再是閃閃發光的海水,而是月光照耀下灰色的大地。探照燈光在他們背後擺動。飛機正下方,一盞盞小小的黃燈在閃爍。燈光上面有紅色和桔黃色的火球緩緩地往上浮動,越往上速度越快,火球也變得越大。有幾隻爆炸了,發出紅光和火星。有幾隻從飛機前面和機身兩旁飛過,帶著模糊的彩色閃光往上疾馳。泰尼的聲音說:「上一次岸上的高射炮火要猛烈得多。」
  話音剛落,一種紫白色的東西光耀刺眼,在維克多·亨利面前爆炸開來。他馬上覺得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然後看見綠色的圈圈亂舞。帕格·亨利即刻撲倒。臉貼在冰冷的樹脂玻璃上,吸著氧氣管,他昏了過去,兩眼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的手被一隻手緊緊握住。領航員彼得急促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著。「這是鎂光彈。離得很近,將軍。您覺得怎麼樣?」
  「我看不見東西了。」
  「等一會兒就好了。坐起來吧,先生。」
  飛機繼續往前飛行。他的兩眼好久一直看不見東西,後來看見綠圈圈在耀眼的紅霧裡跳動。電話號碼盤上的閃光所照見的人臉,月光映出的炮手,像電影裡的一個鏡頭似的漸漸顯露出來。視力恢復以前,維克多·亨利一直很痛苦,擔心視力能否恢復。這次航行中,他終於第一次看到雲塊在月光下翻滾。領航員說:「應該看到探照燈光和高射炮火了。」
  「什麼也沒有,」空軍中尉基倫說。「一片黑夜。」
  「柏林就在前方三十英里,先生。」
  「有些不對。也許又是你的風向出了問題。」
  「探向器的方位檢查過了,先生。」
  「真該死,彼得,那樣做並不能讓柏林在前面出現。」駕駛員的聲音有些煩躁,但並不著急。「地平線那邊清楚地呈現一片茂密的森林。沒有輪廓,一片漆黑。」
  泰尼·約翰生挖苦地說,上次轟炸時,幾乎半數以上的飛機根本找不到柏林,轟炸機司令部頒發的正式航行守則一條也不頂用。他還說他實在受夠了。
  尾翼炮手尖著嗓子報告說,飛機的右後方遠處發現探照燈。幾乎同時,駕駛員們看見了,同時還指給維克多·亨利看,前面地平線上有一堆烈火熊熊燃燒,黃色的火焰在月光照耀下的曠野裡晃動。通過機內通話機匆匆交換意見以後,空軍中尉基倫掉轉機頭,向探照燈的方向飛去。至於那一堆火,他認為那是因為另一架轟炸機飛過了頭,投彈錯誤而引起的。
  「那就是柏林,」不久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著一團團火光說。
  「各式各樣煙火都放出來了。幹的好,雷諾德。後面怎麼樣?」
  尾翼炮手用非常緊張的尖嗓子回答道:「呃,我很好,先生。防禦炮火挺猛烈,是不是?」
  他們飛近柏林上空時,在高射炮火絢麗的光彩和探照燈一片扇形的藍光照映下,機翼前緣炮手成了個黑影。泰尼的聲音在機內通話機裡喊道:「最先到的混蛋們可要燙起燎泡啦。」
  傳來空軍中尉鎮定而緩慢的聲音:「外表看來要比實際情況更可怕,將軍,只要你一飛進去,炮火就散開了,天空真是廣闊得很,一點不錯。」
  「弗蘭迪號」轟炸機一下子飛入這壯麗而恐怖的畫面之中,正如中尉所說,炮火果然稀少了,探照燈光束朝四面八方散開,落到左面和右面。高射炮的火光和炮彈留下龐大的黑魆魆的空間,使他們的飛機能夠安然無阻地往前飛行。空軍中尉和領航員用飛行的隱語匆匆交談起來。
  「瞧見那邊的火光了嗎?將軍?有幾個人可真炸中主要目標了,」基倫說。
  「至少已經在附近扔下了不少炸彈,」泰尼說,「濃煙滾滾,我什麼也瞧不見。」
  下面一半是沐浴在月光裡的雲層,一半是探照燈光閃耀的黑暗城市。帕格·亨利看見一個特別高的閃閃發光的圓柱,那一定是高射炮塔。在另一個方向,一堆堆亂紛紛的煙和火,把流經柏林的銀色河流旁邊的房屋和煙囪團團圍住了。高射炮火的黑煙和刺眼的火光從「弗蘭迪號」旁掠過,這架飛機象冥冥中有神明保護一般繼續往前飛行。空軍中尉說:「嗯,我要去尋找次要目標啦。改換航向,領航員。」
  過了一會兒,馬達聲停止了,機頭朝下傾斜。突如其來的沉靜使人感到驚奇。
  「往下滑翔了,將軍,」空軍中尉的聲音說。「他們用聽音
  設備控制燈光和高射炮火。現在領航員要坐到你的座位上去。」
  飛機向地面飛去。帕格朝尾翼炮手走去。炮手孩子氣的圓圓的面孔顯得蒼白,眼睛睜得溜圓,注視著月光下的德國首都和宛如螢火蟲般閃爍的防空設施。空軍中尉命令:「打開彈艙。」緊接著是衝進一股冷空氣和一聲呼嘯。一股強烈刺鼻的辣味衝進座艙,帕格覺得自己彷彿在綠洲附近陽光燦爛的藍色海面上進行射擊演習。無煙火藥的氣味在馬尼拉跟在柏林上空一模一樣。領航員不斷用訓練有素的爽朗聲調喊著:「向左,向左……過頭啦……向右……一直向前……不,向左,向左……向前。向前。向前。好。」
  飛機震動一下。帕格看見炸彈在他們背後面參差不齊地落下去,像一串搖搖晃晃的黑棍。機頭朝上,馬達轟鳴起來,他們向上飛去了。
  下面,順著一排建築物和那座巨大的煤氣貯存塔,一連串紅色的小火球爆炸開來。帕格以為炸彈沒有投中。隨後,一眨眼工夫,中間帶綠色的一團淡黃色火焰波濤似的從地面升起,幾乎達到正在往上飛的飛機的高度,只是遠遠落在飛機的後面。在這股強烈的火焰照耀下,柏林全城突然清晰可見,赤裸裸地展現在下面,像一張黃色印得太重的明信片一般:選帝侯大道、菩提樹大街、勃蘭登堡門、動物園、河流、橋樑、高射炮塔、總理府、歌劇院,都清晰逼真,近在咫尺,安然無恙,而且黃得出奇。
  機內通話機的歡呼聲吵得他的耳朵發痛。他拿起話筒,表示反抗地喊了一聲。
  正當他喊叫的時候,六、七道來回晃動的探照燈光束突然集中在「弗蘭迪號」上。尾翼炮手的氣窗上籠罩著一片藍光。青年炮手失魂落魄地望著帕格,突然恐怖地尖叫起來,緊緊閉著雙眼,張著大嘴。周圍太嘈雜,帕格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他簡直像在假裝喊叫,藍光下他的舌頭和齒齦都成了黑色。飛機彷彿降落在一座藍光閃閃的金字塔上。馬達轟鳴,飛機傾斜著往下俯衝,滑到一邊,金字塔卻巍然不動地停留在機身下邊。帕格用雙臂緊緊抱住炮架,站穩了身子。炮手跌在炮架上,話筒從他張開的嘴邊掉了下來。機內通話機裡聽不見炮手的喊叫聲,帕格卻聽見基倫空軍中尉和泰尼壓低了聲音匆匆地談話。許多桔黃色和紅色的火球懶洋洋地從地面騰起,朝「弗蘭迪號」飄上來,越飛越快,四面八方爆炸開來,降下一陣火雨,到處開花。帕格猛地一震,聽見馬達變了聲音,又聽見一聲可怖的哨聲。一陣寒風向他襲來。飛機裡碎片四處橫飛,「弗蘭迪號」歪向一邊,成曲線俯衝下去。維克多·亨利以為自己快要死了。飛機尖叫著,機身可怕地顫動著,筆直向下猛衝。兩個駕駛員都大聲喊叫起來,並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想讓別人聽見他們的聲音。亨利從薄薄的樹脂玻璃氣窗注視著紡織品制的機翼,等待著機翼折斷、散落,宣告他生命的結束。
  尖叫著、呼嘯著的藍色金字塔變成了黑色。令人暈眩的疾降和滑行停止了,飛機筆直向前飛去。帕格感到一陣噁心。炮手已經昏過去了,在月光下可以看出他嘔吐出來的東西從嘴裡一直流到胸口,有巧克力、咖啡和桔子碎塊。這個年輕人把他那一份口糧全都吃下去了,他那穿著飛行裝的左腿上有一攤黑色的血。
  帕格拿起話筒。但話筒不響了。通訊系統已經失靈。這架被擊傷的飛機在狂風呼嘯中搖晃晃地往前飛行。帕格緊緊抓住牽索往前走,撞著一個人,那人大聲說他是彼得。帕格對著他耳朵大聲喊,說雷諾德受傷了,他然後繼續朝座艙走去,經過機身右舷被打壞的天窗口,從那兒能看到星星。他突然無意中看到北斗七星。他們正往西飛行,要回倫敦了。
  駕駛員與以前一樣坐在座艙裡,忙於操縱飛機。泰尼喊道:「啊,將軍。我們要回家喝茶去啦。要跟這些倒霉的景象告別啦。您會告訴他們您親眼看見煤氣廠起火了,是不是?」
  「我當然會告訴他們。咱們的飛機怎麼樣?」
  「左舷發動機中彈了,不過勉強能用。正朝著陸地上空飛,生怕我們不得不降落。除非那個引擎完全失靈,看來我們還能到家。」
  「你們的尾翼炮手一隻腿受傷了。領航員在後邊陪著他呢。」
  外層探照燈區咄咄逼人的光束在前面晃來晃去,探索著雲層,但是「弗蘭迪號」鑽到雲層深處,沒有被發現。泰尼轉動著大藍眼珠,兩手扶著駕駛盤,對維克多·亨利大喊道:「吃飛機這行飯最愚蠢不過,對不對,將軍?我已經受夠啦。早知道該當海軍去!」
  空軍中尉基倫摘下鋼盔,完全讓泰尼駕駛飛機,同時掏出一塊並不比他的皮膚更白的大手帕揩了揩臉。他向帕格疲倦地微微一笑,額上佈滿一道道皺紋。
  「大概快到陸上了,將軍。要保持這樣的高度,還有相當大的困難呢。您的法語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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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5:11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帕米拉一直留在倫敦。她知道這是一次夜襲,也知道路程很遠。不難算出維克多·亨利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上午十點鐘她到他住的那套公寓房間去——那裡暫時沒有別的人住——並說服了打掃清潔的女工讓她進了屋。她坐在那間骯髒的起居室裡,想看看報紙,實際上卻只能一分鐘一分鐘地數時間,盼望他還活著。
  帕格·亨利是在她不幸的時刻進入她的生活的。還在她不到十四歲時她的父母就離了婚。她的母親重新結了婚,過著一種新的生活,把她丟開不管。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經常出門旅行,就讓她寄宿在學校裡。她長大後出落得秀麗嫵媚,很有風度,只是有些野,不到二十歲已經有了幾起桃色事件。她二十剛剛出頭,就碰上了菲利普·魯爾,他是個金頭髮的高個子新聞記者,在巴黎時有一陣子同萊斯裡·斯魯特同住一套公寓。魯爾這個人冷酷無情,善於騙人,俏皮話滔滔不絕,品德敗壞,他一點一點地把她的雄心壯志、她的自信心、幾乎連她的求生意志都摧毀了。她終於同他決裂,才算克服了想自殺的抑鬱心情,然後去到她父親那裡侍候他。就在這種情況下,她在「不來梅號」郵船上碰上了維克多和羅達·亨利夫婦。
  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完全像亨利中校那樣的男人:對人疏遠,沉默寡言,顯然是一個舊式的、興趣狹窄的專業人員,可是眼光敏銳而令人喜愛。從一開始她就對他發生好感,後來越來越喜歡他。在船上,這種吸引力常具有一種不實際的強度,可是一般說來,一踏上陸地便會迅速消失。帕米拉則不然,在柏林重新遇見他時,她對他的感情反有變得更加強烈了。在那裡,她意識到帕格也已開始喜歡她。可是戰爭的發生中斷了他們之間的來往,後來只在華盛頓邂逅相逢一次。
  維克多·亨利來到倫敦時,帕米拉已經準備要同那位戰鬥機駕駛員結婚了;這位在船上曾經同她多少有些情投意合的長者來看她,並沒有引起什麼變化。可是接著伽拉德失蹤,她有兩個星期同帕格常在一起。在戰時,同在船上一樣,關係加深得很快。迄今為止,他們之間還沒有發生什麼事。在他們觀察德國轟炸機空襲的時候,他曾經笨拙地用手臂摟住她;僅此而已。可是帕米拉這會兒心想,不管這個已婚的男子有什麼看法和顧慮,她只要高興,是隨時隨地可以同他睡覺的。
  可是,帕姆還沒有意思要引誘亨利上校去幹他稱之為「窩棚幽會」的事。照亨利不以為然的看法,布林克·凡斯就同毛德·諾士伍德夫人在窩棚裡幽會;雖然這個「窩棚」實際是五月市最高貴的公寓,而毛德夫人儘管臉稍許有點長,確是個聰明而又迷人的女人。帕米拉對維克多·亨利的品行道德一點兒也不相信。她認為阻止她跟這個孤獨寂寞的男人享受一點點歡樂的,不過是旁人掃興的流言蜚語。可是他的情況就是這樣。她已打定主意盡可能不使他掃興或者起反感。差不多正好在正午時分,房門的鎖響了。帕格進來時,聽見公寓裡響著中午的新聞廣播。他喊道:「喂,誰在裡邊?」
  起居室裡響起了腳步聲。那姑娘像一顆藍色的子彈那樣向他射來。「呵,天啊,你回來啦。」
  「怎麼回事!」維克多·亨利終於在接吻的間隙中說。「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沒有請假就溜了出來。我會被送交軍事法庭槍決。我好像已經在這兒坐了一個星期。你的那位女工放我進來的。啊哈!」她高興地低聲抱怨,一再吻他。帕格在這樣的突然襲擊下頗有點張皇失措,茫然地回吻她,還不十分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帕姆說:「老天,亨利上校,你真的是酒氣熏人哩。」
  「那是一次最後匯報。他們請你吃一頓豐富早餐,加上大量的酒,然後你就談開了。」他很難講下去,因為帕米拉不停地吻他。他儘管站著困得要死,還是本能地開始對緊偎在他身邊的這個熱情洋溢的姑娘有所反應。他抱緊了回吻她。他受到這突然襲擊,儘管一切奇怪得像在夢中一樣,他卻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他同死神打交道剛過去幾個鐘頭,現在還在木然發呆。「喂,這是什麼意思?」他嗄聲嗄氣地說。
  「這是對勝利歸來的英雄的獎賞麼,嗨?」
  她緩慢而親切地吻遍了他的臉。她從他的懷抱裡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的眼睛。「正是這樣,一點不錯。」
  「可是,我除了佔據一個位置、耗費汽油、對旁人礙手礙腳外,什麼事也沒有做。儘管這樣,帕姆,我得謝謝你。你那麼漂亮可愛,你的這個歡迎儀式真叫我受寵若驚。」
  他顯然那麼精疲力竭、他那麼笨拙可笑的動作、他摟住這個陌生的女人不知怎麼辦好的那副滑稽相,在她全身引起了一股深切的柔情。「看來你是徹底垮了,」她離開他懷抱時說。「完全精疲力竭了。這次旅行很不好受吧?」
  「時間長了點兒。」
  「喝一杯?吃點兒什麼?」
  「我想還是喝一杯吧。我覺得沒什麼,不過最好還是睡一會兒。」
  「我也這樣想。」她帶他進了那間遮得黑魆魆的臥室。床已經鋪好了,睡衣也拿出來了。她不慌不忙地替他調配酒,等她回到臥室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跟他平日的習慣相反,地板上亂糟糟地堆著他的那套花呢制服,這是空軍士兵哈爾頓因為運氣不好沒有到手的。有隻手不住地輕輕推他的肩膀。「亨利上校!五點鐘了。大使館給你來了電話。」他睜開了眼。「什麼?哪個大使館?」
  隔了幾秒鐘他才想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帕米拉·塔茨伯利怎麼會穿著軍服俯身站在他面前,臉上帶著如此親密而又快活的笑容。他在夢中又回到了「弗蘭迪號」上,摸索著想找一塊布來擦掉那個可憐的翼尾炮手嘔吐在自己身上的東西;鼻子裡還聞到那股幻想中的臭氣。他坐起來用鼻子聞了聞。燒肉的香味穿過敞開的房門飄進來,驅散了夢裡的臭味。
  「那是什麼?」
  「我想你現在該餓了。」
  「可是你從哪兒搞到吃的?冰箱裡除了啤酒和汽水,什麼也沒有。」
  「我出去買的。」
  他洗了個冷水淋浴,想使自己清醒過來,可是在他刮臉穿衣服的時候,仍然有一種在夢裡做夢的感覺。他仍不習慣活著回到正常環境中來的這一奇跡。對帕米拉熱情歡迎的模糊回憶更增強了這種奇跡之感。
  「真見鬼!」他說。「你是從哪兒又是怎麼搞到這一切的?」沙拉、一盆水果、長麵包和一瓶紅酒誘人地堆在小桌上。她在廚房裡哼著歌曲。她端著兩盤牛排進來時說:「呵,我成了倫敦胡同裡的一隻貓了,我知道上哪兒去找吃的。坐下來吃吧。爐子確是不太好用,不過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力量了。」
  他把肉切開,吃了一大口。麵包內軟外脆;烈性的酒味道很好。帕格·亨利像一個滑雪後回家的小孩那樣津津有味地吃著。帕米拉也切了一塊牛排吃,在維克多·亨利狼吞虎嚥的時候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嗯,」她說。「真有點兒餓了,對不對?」
  「當然羅,太好吃了。這是我從來沒吃過的最好的肉、最好的酒、最好的麵包。」
  「你過獎了,不過你吃得挺香,我還是挺高興。我是在設法彌補你臨走時我那種愚蠢的態度。」
  「帕姆,我高興我走這麼一趟。那個決定是正確的。」
  「啊,你現在既然已經回來,也就沒有爭論的餘地了。我向你道歉。」
  維克多·亨利放下了他的刀叉。他的全部感官都重新敏銳起來。在他看來,帕米拉·塔茨伯利臉上容光煥發,嬌艷無比。他回味起他倆在門口狂吻,不禁心旌飄蕩。
  「我原諒你。」
  「好。」她喝著酒,從酒杯上邊瞧著他。「你可知道在『不來梅號』郵船上我就喜歡你了?你是不是也感覺到了?在柏林,我為了不使自己的命運跟你聯在一起,不知費了多大的勁。不過我當時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你對你妻子太忠實了。」
  「一點不錯,」帕格說。「直布羅陀暗礁嘛。我想我是個傻瓜,不過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帕米拉。」
  「對,是那樣的。那一二年我真是不成樣子。當時能夠那樣去喜歡一個男人對我是有好處的。不久以後我就瘋狂地愛起台德來了。」一道悲傷的陰影掠過她的臉。「幾個鐘頭以前當你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不多要信仰上帝啦。這是草莓餡餅點心。」
  「你騙我吧。」
  「我不騙你。我走過一家點心鋪,看見餡餅很不錯。」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纖細的手腕。他粗糙的指頭感到她的皮膚很滑嫩,那感覺就同他的嘴碰到她的嘴唇時一樣。「帕姆,我對你這只倫敦胡同裡的貓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我很高興。我這股瘋狂的熱情如果得不到報答,我想起來一定會很難過。你放開手,我好給你拿草莓餡餅和咖啡來。已經快六點了。凡斯上校一定要你六點半去大使館。」
  「你準備幹什麼?回烏克斯橋去?」
  「你準備幹什麼?那才是重要的。」
  「首先我得弄清楚布林克找我幹什麼。」
  「我回我的住處等你的電話麼?」
  「好的,帕姆。請你一定那樣。」
  他們在人行道上分了手。他不斷地回頭去看她那穿藍軍服的越來越小的身影,只見她在人叢中走著,奇特地扭動身體,就像他在「不來梅號」郵船上第一次注意到的那樣——像這樣趾高氣揚的小個子空軍婦女輔助隊員,倫敦有成千上萬哪。
  他感到了新生。他衝著街上他碰到的人們微笑,人們也朝他微笑。年輕姑娘象小明星一樣迷人,年長婦女態度嫻雅。男人們全都是些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不論是肩膀瘦削、面孔蒼白、挾著公事皮包、戴著圓頂禮帽的公務員,或是過路的兵士,或是滿面皺紋、鬚髮灰白的老頭,或是身穿花呢服的豬肝色面孔的胖子。他們都帶有他在畢京山營房裡和「弗蘭迪號」上所看到的那種士氣。他們都是英國人,屬於幸福的種族。透過樹葉照射在格魯斯溫納爾廣場的陽光是金黃色的。樹葉是翠綠色的,天空則跟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的制服一樣是藍色的。多美好的世界!那些歐洲人是多麼癡愚,把花費了這樣艱苦勞動修建起來的住房,用炮火和炸藥來互相摧毀!一切東西都洗刷得乾乾淨淨,至少在他那一雙孩子似的清澈而好奇的眼光看來是如此——珵亮的汽車、櫥窗裡的廣告人、窗台上的一匣紅天竺葵。他注意到人行道在夕陽中發射出小小的閃光。
  飄揚在大使館二層樓上的美國國旗突然引起了帕格一陣自豪感。旗子的紅、白、藍三色看起來如此鮮艷,它緩緩的飄動如此神氣十足,似乎有一支由六十件樂器組成的交響樂隊在演奏《星條旗之歌》;可是廣場上並沒有樂隊,有的只是過往車輛噪雜的喧聲。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望著國旗,覺得自己熱愛生活,熱切希望自己能在這個燦爛的世界上多活幾年,而過去,他卻像一隻蝙蝠那樣盲目穿過這世界。這個嚴峻、結實、無名的美國海軍上校呆呆地坐在倫敦公園的長椅上,心中感到無比興奮,他自己直到最後才找到了興奮的根源。開始他認為它是自己完成轟炸任務後的反響。是乘著俯衝轟炸機在探照燈的扇形藍光和高射炮的綺麗火花中同死神搏鬥後仍然活著的一種單純的快樂。但不止如此。二十五年來,他從未有過這種興奮,他也不希望再有,因此他費了很長時間才能理解它。事情沒有比這更簡單了。他墮入了情網。
  一輛黑色卡迪勒克轎車停在大使館門前,一位帕格認識的海軍將軍、兩位陸軍將官,還有布林克·凡斯走下車來。帕格急忙走過街去。
  「嗨,帕格!」本登海軍將軍伸出一隻胖手。這個令人敬畏的將軍是他在作戰計劃處的老上級。他身材矮小圓胖,有一張油光光的圓臉和一個圓滾滾的禿頭。儘管他性子急躁,帕格卻很喜歡他,因為他辦事精明,猛衝猛打,從不多話,虛懷若谷。勇於接受批評。他還是個射擊學專家,是海軍中的第一把手。他的缺點是在政治觀點上頑固不化;他認為新政是共產黨的一個陰謀。
  布林克·凡斯把這四個人帶到二層樓一間安靜的、鑲有櫻桃木方格護牆板的會議室裡,就走開了。他們在一張光可鑒人的長桌子一頭就座,桌子周圍擺有二十隻藍皮椅子。本登將軍坐在首位,兩位將軍在他兩邊,帕格就坐在樣子比較年輕的那一位的下首。「真該死,帕格,」本登開始講,「大使說他要是早知道你的這次偵察飛行,他會阻止你的。他說得一點不錯。我們不願意讓陸軍和它的航空兵團——」他朝另外二位做了個手勢,「有這樣的想法,海軍在訓練冒裡冒失的傻瓜蛋。」聽起來本登對於帕格是非常滿意的。「這些先生和我都一直在等候你從那次該挨罵的愚蠢的遠遊中歸來。這位是安德遜將軍,這位費茲傑拉德將軍是陸軍航空兵團的。」本登瞟了那兩位一眼。「嗯,我們現在就開始?」
  坐在帕格身邊的那位費茲傑拉德將軍把長長的指頭併攏在一起擺動著。他有金色的鬈發,清秀的臉;如果他淺藍色的眼睛裡沒有那種冷酷的神情,他倒很像個藝術家或演員。
  「將軍,我個人很希望聽一聽上校的轟炸旅行。」
  「我也一樣,」安德遜說。維克多·亨利現在才認出來他就是特蘭·安德遜,一九一○年前後西點軍校的一位足球明星。安德遜身軀笨重,下顎寬厚,稀疏的頭髮光滑地緊蓋在粉紅色的頭皮上。
  維克多·亨利實事求是地把他在轟炸機上的冒險經歷敘述了一遍。
  「真了不起!」帕格講到煤氣廠爆炸的時候,本登脫口說了一句。
  三位高級軍官都緊張地聽他敘述怎樣坐在一架受了傷的飛機裡返航;為了保持飛行高度,怎樣把所有能去掉的重量都去掉了;怎樣在幾百英尺低空完成最後三十英里的飛行。帕格講完時,特蘭·安德遜點了支雪茄,把身子靠在一隻粗壯的胳膊肘上。「很有趣的故事,上校。不過,這只是一次象徵性的轟炸。對不對?比起這裡來,柏林好像沒受什麼損失。我想你去過碼頭吧?」
  「去過,先生。」
  「今天我們到那裡繞了一圈,德國人把那地區炸得稀巴爛,按照這個速度,一個星期後倫敦就不成一個港口了。跟著會發生什麼呢?饑荒?瘟疫?」
  「碼頭區很大。」帕格說,「他們的搶修隊和消防隊很好,將軍。外表上看要比實際情況更糟糕。」
  陸軍航空兵團的將軍優美地把他兩手的指頭交錯在一起。「你去過公共防空洞嗎,亨利?我們在一次空襲中進去過。只不過是個狹小的水泥洞。中了炸彈誰也逃不了命。裡邊一股沒洗過澡的身體和小便的臭氣。擠滿了神經緊張、戰戰兢兢的老頭子和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洞頂上用粉筆潦草地寫著:這是一場猶太人的戰爭。昨晚我們也去看過地鐵。一大群人睡有軌道上和月台上,髒得不像樣子,是傷寒病的溫床。」
  「疾病和傷亡比他們估計的要少得多,先生,」帕格說。
  「醫院還空著成千上萬的床位。」
  「那個叫凡斯的人也這樣告訴過我們,」安德遜插嘴說。
  「不過,它們會住滿的。嗯,亨利上校,你是這兒的觀察家,你一直在給總統送去樂觀的報告,推薦全面的援助。」
  「並不完全樂觀,先生,不過推薦充分的援助倒是真的。」
  「很可能你對大洋彼岸發生的事情有點兒隔膜了。那麼讓我讀點東西你聽。這是從一份強烈支持新政的報紙《聖路易郵報》上摘下來的。」他取出他的皮夾子,打開一份剪得很整齊的剪報,帶著特殊鼻音念起來:
  「羅斯福先生今天把美國海軍很大一部分交給了一個交戰的強國,因而捲入戰爭。作為交換條件,我們租用了英國的屬地。一旦希特勒戰勝,從而獲得了這些島嶼的所有權,這些租借地又有什麼用呢?在不動產交易的歷史中,這可以說是最壞的交易。如果羅斯福先生犯了這樣的錯誤而竟然不受到處分,那麼我們最好向我們的自由告別,決心從此在獨裁製度下生活。」
  「這可是羅斯福的一個支持者的言論,」安德遜說,使勁抽著雪茄。「再過半個鐘頭,我們就要到陸海軍俱樂部去同幾位英國將軍和海軍將軍共進晚餐了。我們已經有了他們所需的戰爭物資的清單。這簡直要把我們的武裝部隊剝個精光。我們必須在五天之內通過海底電報向總統介紹情況。不算這次給的五十艘軍艦,他已經給了他們幾乎我們全部的七十五厘末野戰地、幾個中隊的海軍飛機、幾十萬支步槍、幾百萬發彈藥——」
  「他不是白給他們的,將軍。」本登說。「這些武器英國佬都付了現金。」
  「對,幸而《中立法案》迫使他非這樣做不可,可是說這些物資是剩餘的,卻是彌天大謊。剩餘!我們沒有什麼剩餘!這點你們是知道的。五十艘驅逐艦。這一切都沒有經過國會批准。所有這些東西也都是我們缺少的。現在國會就要通過一個徵兵法。我們的孩子們將要拿起掃帚把進行軍事訓練了!總有一天要算賬的,你要知道。一旦英國人垮臺,這些東西都落到德國人手裡——這個可能性是應該估計到的——算賬
  的日子就不會遠了。所有插手過甚至支持過這些交易的人——」說到這裡安德遜將軍把虎視眈眈的臉轉向維克多·亨利——「我警告你,很有可能都給吊死在憲法路的路燈桿上。」
  沉默了一陣,本登海軍將軍交叉著雙手放在肚子上,態度溫和地說:「嗯,帕格,我告訴過這幾位先生說,我認識你,而你提供的任何情報都是可靠的。我們肩負很大的責任。我們接過來一大攤棘手的事。還是讓我們來談談要害吧。在法國人那樣垮臺之後,你憑什麼還認為英國人會堅持戰鬥?現在說話不能沒有根據。」
  「好的,將軍。」
  維克多·亨利說,首先英國人比法國人更好地利用了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時間。他描述了他們科學上的進步,戰艦的威力與部署,他在烏克斯橋所見到的戰鬥機控制系統,德國和英國飛機損失的數字,飛行員的士氣,沿著敵人可能入侵的海灘所作的準備工作,雷達站,飛機的生產,等等。費茲傑拉德閉著眼在聽,頭向後仰,手指在彈動。本登嚴肅地盯住帕格·像在上百次作戰計劃會議上那樣仔細聽著。籠罩在自己噴出來的煙霧中的特蘭·安德遜,也死盯著帕格,可是目光卻漸漸變成一種淡漠的盤算得失的表情。
  帕格講得盡可能地冷靜而清楚,這費了他很大的勁。他一方面盡力提供確切的軍事情報,一方面卻有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形象和他在柏林上空飛行時的圖景不住地在他腦海裡浮現。他覺得自己心緒不寧,幾乎無法保持莊重的語調。
  「等一等,帕格,你如此熱中的這個無線電測向器,」本登插嘴說,「不就是雷達嗎,對不對?我們自己也有雷達。你還跟我一起在『紐約號』上進行過試驗。」
  「我們還沒有這一類型的雷達,先生,」維克多·亨利詳細描述了空腔磁控管。這幾位高級軍官於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他補充說:「而且他們已經動手把這東西安裝在他們的夜航戰鬥機上了。」
  費茲傑拉德將軍挺身坐起來。「機載雷達麼?重量問題怎麼解決?」
  「他們已經解決了。」
  「那麼他們有了新的成就了。」
  「是的,將軍。」
  費茲傑拉德嚴肅地掉頭看了特蘭·安德遜一眼。後者熄掉雪茄,對海軍將軍說:「嗯,我的意見是,您的部下講的至少聽起來很有道理。既然上面下了命令,我們總得執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一項一項加以嚴格控制,關於這一點,說句老實話,我們是要做到的。還要盡可能交換一些磁控管之類的玩藝兒。」他瞇起眼睛看著亨利。「很好。就說英國人真的頂住了?就說希特勒不入侵英國?他們的未來會是怎麼樣?他們的計劃又是怎麼樣?他們有什麼辦法對付這個稱霸全歐的人呢?」
  「嗯,我可以告訴您一些英國官方情報,」維克多·亨利說。「我是經常聽到的。一九四○年把德國抵擋住。一九四一年用英國和美國共同生產的飛機在空軍力量上超過他。一九四二和一九四三年把德國空軍從天空消滅掉。他們如果不投降,就把他們的城市和工廠炸成平地。一九四四年發動進攻並取得勝利。」
  「使用什麼呢?十到十五個師去對付兩百個師?」
  「事實上,將軍,我認為還有更簡單的辦法。堅持下去,直到我們參戰。」
  「你在瞎扯了。然後又怎樣呢?」
  費茲傑拉德將軍極其平靜地說:「還用說。特蘭,然後我們就用我們正在建立的轟炸機隊從空中把德國消滅掉。要不了幾個月,我們就登陸接受投降,只要有人活著能從廢墟中爬出來。」
  本登海軍將軍朝著維克多·亨利把眉毛一揚,說道:「你聽了覺得怎樣,帕格?」維克多·亨利遲疑不答。
  「你有些半信半疑?」費茲傑拉德親切地問。
  「將軍,我剛從轟炸德國回來,二十四架轟炸機去執行這一任務。有十五架回來。其中,四架沒有炸中目標。導航錯了,設備發生故障,出現了德國人的引誘火力。等等。有兩架根本沒有轟炸任何目標。他們迷失了方向,在黑暗中亂飛,然後把炸彈扔到海裡,根據英國廣播公司的信號回來。在一次戰鬥任務中,他們損失了三分之一的攻擊力量。」
  「這樣的事情剛開始,」費茲傑拉德笑了笑。「二十四架轟炸機。假定去的是一千架,載重又大得多呢?就像現在這樣,英國人還真炸中了煤氣廠。」
  「是的,先生。他們炸中了煤氣廠。」
  「你認為戰局將怎樣發展?」安德遜將軍突然對亨利說。
  「先生,我認為遲早總得有一兩百萬軍隊在法國登陸,跟德國軍隊作戰。」
  特蘭·安德遜不高興地嘟噥著,摸了摸左肩。「在法國登陸,嗯?我一九一八年在法國登過陸。我在阿爾貢被一顆德國子彈射穿了我的肩膀。我不知道那次登陸取得了什麼成績。你知道嗎?」維克多·亨利沒有回答。
  「好吧。」特蘭·安德遜站了起來。「我們走吧,先生們。我們的英國弟兄們在等我們了。」
  「我馬上就來,」本登說。等陸軍軍官走了以後,他拍了拍維克多·亨利的肩頭。「幹得好。這些英國佬在替我們守衛陣地呢。我們得幫助他們。可是天呀,他們提起要求來真不害臊!一旦他們的金元花光了,問題就大了。不把在美國的最後一點股份賣光,他們連這一張清單上的物資也付不出賬。以後怎麼辦呢?我真不知道。我們的老頭頭總得想辦法給他們東西。他是個聰明人,我估計他想得出辦法來。哎呀,我想起來了——」他伸手從前胸口袋裡取出一封信來。信封上寫地址的地方只寫上維克多·亨利,是他妻子細小的筆跡,信比平常要厚得多。
  「謝謝,將軍。」
  海軍將軍在口袋裡摸來摸去。「不,還有別的。該死,我總不會一找到啦。哦,可以放心啦。」這是一封白宮的公函。帕格把兩封信都隨手放到口袋裡。
  「呵,帕格,你作為一個研究射擊學的軍官,已把自己遇到一個特殊的死角裡去了。白宮裡那位脾氣古怪的社會主義者很器重你,這對你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是。我得馬上走了。我見到羅達的時候她很好,只是稍微有點憂鬱。」本登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她們的日子很不好過,這些婦女們。好在她不知道你那次轟炸旅行。現在你已經回來了,我倒真有點忌妒你。可是我呀,還挺珍惜我的這條老命,帕格。除非以身殉職,我還不太願意輕易把它送掉呢。我建議你今後也得這樣考慮考慮。」
  布林克·凡斯摘下他的黑邊眼鏡,從辦公桌後邊走了出來,用一隻胳膊摟住帕格。「喂,我想這幾天找個時間聽你談談那次愉快旅行的全部經過。高級軍官們的印象怎麼樣?」
  「很好。」
  「好。這兒有一封人事局來的急電。」他從牆上掛著的一塊夾紙板上取下一張薄紙,把它交給帕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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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5:25 |只看該作者
  維克多·亨利解除倫敦臨時職務返柏林並於十一月一日左右離職然後優先飛往華盛頓向人事局述職等候新的
  任命凡斯說:「馬上要離開柏林了,你高興吧?」
  「高興極了。」
  「我想你也會。運輸部門告訴我,他們能優先弄到十四日去里斯本的票。」
  「趕快抓住。」
  「好吧。」凡斯帶看會心的微笑繼續說:「我說,你同那位漂亮的塔茨伯利小姑娘也許明天晚上可以參加我和毛德夫人的餞行宴會吧。」布林克有好幾次邀請過維克多·亨利同他倆一道吃飯。帕格認識布林克的妻子和他們的六個孩子,並且很喜歡他們。他雖然沒有用譴責的語氣。還是拒絕了他這樣的邀請。維克多·亨利瞭解這類事是多麼普通——「戰爭和淫亂,除此都不時髦」——可是他始終不贊同布林克的這種「窩棚幽會」。凡斯現在又重新邀請了,他的微笑讓帕格想起,凡斯往公寓打電話找他時曾發現帕米拉也在場。
  「我以後告訴你吧,布林克。我給你打電話。」
  「好極了!」凡斯因為沒有遭到拒絕而嘻嘻地笑了起來。
  「毛德夫人會高興的,天呀,帕格,她有一個神話裡的酒窖呢。」
  維克多·亨利回到格魯斯溫納爾廣場的條凳上坐著。陽光還在照耀,國旗還在飄揚。但這天同平常日子一樣,只是一個倫敦的粘糊糊的夜晚,沒有燦爛的光輝。
  總統用鉛筆匆匆草成的信這次寫在一張黃色的公文箋上。帕格——
  你的令人振奮的報告一直是我急需的良好補品。戰爭消息是這樣地壞,現在共和黨人竟把溫德爾·威爾基作為理想的候選人提出來了!你十一月回來的話,可能會在一個新首腦手下工作。那時你就可以掙脫枷鎖到海上去了!哈,啥!
  特別感謝你提醒我們有關他們雷達進展情況的報告。英國人九月份要派來一個科學代表團,帶著關於丘吉爾稱之為「鬼戰爭」的全部科學情報。我們肯定要在這方面緊緊跟上!丘吉爾對登陸艇很感興趣,這消息多少令人興奮,對不對?事實上他的看法是正確的,我已經向海軍作戰部長要一份報告。盡可能搞到他們的材料,越多越好。
  弗·德·羅
  帕格把這封生氣勃勃的草草寫成的信像別的便條一樣塞進口袋,然後拆開他妻子的信。這是封奇怪的信。
  她在信中寫道,她剛打開收音機,聽到一張《早上三點鐘》舊唱片,就哭起來了。她回憶起他們的蜜月,那時他們經常聽著這支曲子跳舞;回憶起一九一八年他長時間的別離;回憶起他們在馬尼拉和巴拿馬度過的幸福日子。她同正在紐約經營一家公司的巴穆·柯比一道坐車到新倫敦去探望過拜倫——穿過康涅狄格州的初秋的樹叢,這是兩天極其痛快的旅行。瑞德·塔利告訴她拜倫在課卷作業上很懶,可是在摹擬器和潛艇操練中表現非常好。她問過拜倫關於那個猶太姑娘的事。
  從他迴避這件事的情況看來,我想可能一切已成過去。他臉上現出一種特別表情,可是一個字也不說。這難道還不叫人放心嘛!
  你要知道傑妮絲已經懷孕,你已經知道了嗎?你一定已經從他們那裡聽到了吧。這兩個孩子毫不浪費時間,嘿?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就是我所能說的一切!可是一想到要當祖母!!!一方面我很幸福,另一方面又好像是世界末日到臨!在我開始聽到這消息時,你如果在這兒,那會給我很大幫助。這消息確實把我弄得暈頭轉向了。我不知道我恢復過來了沒有,不過我在努力恢復。
  讓我對你進一句忠言。你能越早回家越好。我很好,不過現在我真正需要丈夫作伴。他回到公寓,給帕米拉打電話。
  「啊,親愛的,」她說,「我很高興你來電話。再過一刻鐘我就已經走了。我跟烏克斯橋通過話。他們非常寬宏大量。只要我今天晚上回去,他們就原諒我的一切。他們人手不夠,他們還估計會有嚴重的空襲。我一定、我真的一定得馬上回去。」
  「當然你一定得回去。你僥倖沒有因為開小差而給槍斃。」帕格說,盡可能裝得很輕鬆。
  「我不是烏克斯橋頭一個違反紀律的,」她笑著說。「一個空軍婦女輔助空軍隊員多少總有點兒感情上的牽連,你要知道。不過這次我真的動了感情了。」他說:「我不知多麼感謝你。」
  「你感謝我?」她說。「天哪,你可知道你幫助我度過了一段多麼痛苦的日子?至多再過一個星期,我又可以獲得一次假期了。那時我們能夠再見嗎?」
  「帕姆,我後天就要離開了。先回柏林大約呆一個月或者六個星期,就回國……喂?帕米拉?」
  「我還在這兒。你後天就要走嗎?」
  「大使館裡有給我的訓令。」停頓了好久,其間他聽得見她呼吸的聲音,然後她說:「你不希望我不顧一切後果再開兩天小差麼?你願不願意?我想這樣幹。」
  「要打勝仗,這可不是辦法,帕姆。」
  「不,這不是辦法,上校。好吧。可是,這樣的告別卻是意料不到的。總之算是告別了。」
  「我們會在人生的道路上重逢的。」
  「啊,不成問題。不過我堅決相信台德還活著,而且正在歸途中。下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很可能已經結了婚。那樣會合適得多,彼此也好辦得多。不管怎樣,今天仍然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現在這已經是件不可改變的事了。」
  維克多·亨利感到無法再往下談。他所愛的這個姑娘的年輕聲音裡憂鬱、溫和的調子使他的喉嚨發哽;而他又拙日笨舌,找不到合適的話向帕術拉談他的感受。「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帕米拉,」他笨拙可笑地說,清一清嗓子。「我是一分鐘也忘不了的。」
  「你忘不了嗎?太好了。我也永遠忘不了。幾個鐘頭抵得過整整的一生,是不是?我想是的。好了!再會,亨利上校,旅途平安。我希望你家裡都好。」
  「再見,帕姆。我希望台德能夠回來。」她的聲音有點兒變。「有人找我來了。再見。」
  維克多·亨利雖然很疲倦,卻是神經緊張,沒有一點睡意,他於是換上便服,溜躂到弗萊德·費林住的吵鬧而又悶熱的公寓裡。本周初附近爆炸了一顆炸彈,把全部窗玻璃都炸碎了,現在擋了棕黃色的膠合板代替。費林曾作過一次廣播,描寫他在一陣如雨的玻璃屑中的感受,獲得極大的成功。
  「塔茨伯利小姐呢?」費林問,遞給維克多·亨利一杯用杜松子酒和一點紫紅色的罐頭果子汁調成的混合酒。
  「打德國人去了。」
  「好極啦!」這位廣播員象雜耍演員似的模擬英國口音說。
  帕格坐在膠合板做的護牆板下面灰塵僕僕的長毛絨沙發的一頭,看著人們喝酒跳舞,心裡納悶自己幹嗎要到這兒來。他看見一個高個子的年輕姑娘,穿一套剪裁入時的紅衣服,又長又黑的頭髮梳到耳朵後邊。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這姑娘帶著一種既大膽又懷有希望的、把握不定的微笑走了過來。「喂,再來一杯混合酒麼?看您的樣子像個重要人物,又很寂寞。」
  「沒有比我更不重要的人物了。我不想要混合酒,倒是希望有個人作伴。請過來一道坐會兒吧。」
  這姑娘馬上坐了下來,蹺起了一雙穿絲襪的漂亮的腿。她比帕米拉好看,看來不到二十。「我來猜猜看。您是陸軍航空兵團的一個將軍吧。他們一般比較年輕。」
  「我只是個海軍上校,離家很遠很遠。」
  「我叫露西·索姆維爾。我媽媽要是知道我先找陌生人講話,準會揍我一頓。不過在戰爭時期,一切都有所不同,對不對?」
  「我是維克多·亨利上校。」
  「維克多·亨利上校。聽起來多象美國人。」她用一雙毫無顧忌的眼睛看著他。「我喜歡美國人。」
  「我揣摩你遇見過不少吧。」
  「啊,一大堆。一個比一個強,」她笑了。「轟炸可怕極了,不過也讓人興奮,是不是?生活從沒有這樣讓人興奮。你根本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回得了家。這樣的日子怪有意思的。我知道有的女孩子晚上出門乾脆把化裝品和睡衣都帶在身邊。親愛的老媽媽連一句話也沒法說!」
  這姑娘調皮而誘人的目光告訴他說,這可能是股情慾的火焰等你去點燃。戰時的倫敦就是這樣的地方,他想:「除此都不時髦!」但是這姑娘跟梅德琳一般年紀,在他眼裡算不得什麼;而他又剛同帕米拉·塔茨伯利沉悶、冷淡而辛酸地分了手。他避開她蕩漾的眼波,說了些枯燥無味的關於晚間新聞的話。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魁偉的陸軍中尉走了過來,邀請露西·索姆維爾喝一杯,她跳起身來走了。不久帕格也就離開了。他一個人呆在屋裡,聽了會兒丘吉爾的演說,就上了床。他在熄燈前重讀了一遍羅達那封含情脈脈、纏綿悱惻的信。字裡行間似乎有某種陰暗而不愉快的東西。他猜想她可能同梅德琳有了齟齬,儘管信裡並沒有提到女兒的名字。他心想,老嘀咕這事也沒有必要,反正一兩個月內就要回家。他睡著了。
  羅達在去康涅狄格州的旅途上已經同柯比博士發生了曖昧關係。這就是帕格隱約察覺到的某種陰暗而不愉快的事。俗話說,受騙的丈夫總是蒙在鼓裡的;儘管羅達在信裡說話不夠慎重,露了些破綻,但沒有引起他的懷疑。
  戰爭不但促成人與人之間新的親密關係,也把舊的關係引向破裂。在這個忠實的典型——他海軍中的朋友這樣看他——接到他妻子的信的那一天,他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間並沒有什麼越軌行動,主要是那位姑娘已下了決心不鼓勵他。而羅達從新倫敦回來的旅途中卻失足了。這是事先沒有想到和預料到的。如果硬要約她幽會,她準會畏縮、拒絕。她只是同柯比停下來喝茶。從那個小客棧的後窗望出去是一個美麗的池塘,裡面有幾隻天鵝冒著濛濛細雨在粉紅色的荷花叢中游來游去。他們單獨坐在這個安靜、舒適的地方,只有個老婦人侍候他們。他們對這次訪問拜倫很滿意,鄉村的景色也很美。他們原打算停留一個小時,然後開車去紐約。他們談到第一次在柏林郊外的午餐,談到在滕珀爾霍夫機場的離別,談到在瓦爾多夫旅館重逢時彼此的歡樂。時間過得很快,他們談話的口氣也越來越親密。後來巴穆·柯比說:「這個地方可真舒適極了!可惜我們不能住下。」
  羅達·亨利小聲兒說,連她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幾個字是從她嘴裡吐出來的:「也許能。」
  也許能!這麼三個字就改變了一個人的生活和品格。那個老婦人沒有問什麼,給他們安排了一間臥房。
  在紐約,羅達和柯比在下午燦爛的陽光中聽到了帕格深夜聽到的丘吉爾的廣播演說。羅達替梅德琳和她自己挑選的公寓很不錯。房子朝南,屋外是一片低矮的褐色石頭。陽光整天穿過白布簾的窗戶照射到一間寬敞的起居室裡。室裡的陳設和裝飾一律用白、桃紅和蘋果綠三色。裝在綠像框裡的維克多·亨利和男孩們的照片放在一架白色鋼琴上。來訪的客人對這地方高雅歡樂的氣氛都有好評。
  「他點起一把火,火勢越燒越猛,直到把納粹暴政的最後殘餘從歐洲掃光……」柯比懶懶地坐在一把圈椅裡吸煙斗,瞪眼瞅著收音機。
  「華麗的辭藻,這個老傢伙。」
  「你認為他們真能抵擋住德國人麼,巴穆?」
  「帕格怎麼說?」
  「他剛到的時候來過一封悲觀的信,以後就沒有再來信。」
  「真怪。他在那裡有一陣子啦。」
  「嗯,我對自己說,他如果有什麼不測,我會聽說的。我真擔心。」
  「當然。」
  丘吉爾的演講結束了。她看見他在瞧他毛茸茸的手腕上的表。「你的飛機什麼時候起飛?」
  「啊,還有一兩個鐘頭。」他關了收音機,慢慢踱到窗前,眺望窗外。「景色不錯。無線電城、帝國摩天大樓。可惜那座公寓樓把河上的景色遮住了。」
  「我知道此刻你想要的是什麼?」她說。
  「什麼?」
  「喝點茶。到喝茶的時候啦。」她看見對方突然粗獷地咧嘴一笑,就半含羞、半涎著臉微笑著,急煎煎地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真的喝茶,巴穆·柯比先生。」
  「茶是我心愛的飲料。至少最近是這樣。」
  「別討人厭啦,你!嗯,我去煮點茶好嗎?」
  「當然好。我正想喝茶。」
  「我想我應該發誓戒茶才對,因為我最先是喝茶墮落的。」她誘人地扭動腰肢朝廚房走去。「如果我能用喝醉酒來解釋就好了,可是我當時卻跟一個牧師的老婆一樣清醒。」
  他到廚房看她準備茶。巴穆·柯比喜歡在一旁看她走動,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使羅達感到自己又年輕起來。他們坐在陽光下的一張矮桌邊,她彬彬有禮地把茶倒好,把塗上黃油的麵包遞給他。再找不到更平靜、更莊重的一幅圖畫了。
  「差不多同在麥琪遜太太的客店裡喝的茶一樣好,」柯比說。「差不多。」
  「別提啦!你在丹佛要呆多久呢?」
  「只過一夜。隨後就得回華盛頓。我們的委員會準備會見幾個英國科學家。從樣本上看,他們搞出了些了不起的東西。我肯定他們會叫德國人大吃一驚的。」
  「真的!那麼你下一步是到華盛頓了。」
  「對。你也找個理由去趟華盛頓麼?」
  「啊,親愛的,巴穆,你難道不知道我認識那裡的每一個人?簡直是每一個人。我不認識的人,帕格也認識。」
  他苦悶地停頓一下後說:「這件事幹得不令人滿意,對不對?我不認為自己是個破壞家庭的人。特別是對在國外服務的軍人的家屬。」
  「哎,親愛的,我也不認為自己是個犯了罪的女人。從那天以後,這兩個星期天我都上教堂了。我並不感到有罪,反倒感到很新奇,我就告訴你這點。」她又給他倒了點茶。「這一定是戰爭的關係,巴穆。我也說不好。自從希特勒踏遍了歐洲、把倫敦炸成平地以後,一切舊的觀念似乎都變得無盡輕重了,這我也說不好。我的意思是說,比起眼前真實的東西來——比如在麥琪遜太太客店後邊的天鵝——那些可愛的粉紅色荷花、細雨、那只灰貓——茶、那些好吃的麵餅——還有你和我。這些都是我能夠享受到的。」
  「我還沒告訴你我幹嘛要去丹佛。」
  「沒有。」
  「有一個人要買我的房子。準備出一大筆錢。我告訴過你關於我房子的事。」
  「對,聽說漂亮極了。你真的準備把它賣掉嗎?」
  「我常常談這件事。我一直在考慮。最後作出這樣的決定。我的大部分朋友都在丹佛。那後房子非常適於自己住、招待客人和接待來探親的兒女和孫兒孫女。我要是有妻子,就決不願意賣掉它。」他停頓一下,睜大了一雙嚴肅的棕色大眼看著她,眼神裡流露出靦腆和擔心的神氣。這種眼光本身就是求婚的表示。「你是怎樣想的,羅達?」
  「啊,巴穆!啊,多幸福的日子,」羅達的雙眼充滿了快樂。她並不十分感到吃驚,可是她所得到的安慰是難以形容的。這一來算是解了她心裡的一個疙瘩。這到底跟基普·托萊佛干的蠢事不同,這不是一次失去理智的失足,而是一次奔騰的激情。既是奔騰的激情,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說:「對你來說,這實在不應該是新聞。如果我當時不是那樣感受,我們是不會在麥琪遜太太那兒住下的。」
  「真的!啊,我的主。你那樣看待我,我是又驕傲又幸福。我當然是那樣。不過——巴穆!」她幾乎是快活地朝鋼琴上的照片揮了揮手。
  「我有些朋友也是在五十多歲重新結婚的,羅達。有的在離了婚以後,有的現在過著非常美滿的幸福生活。」
  羅達歎了口氣,用手指擦擦眼睛,朝他笑了笑。「你是不是要使我成為一個貞潔女人?你那樣做的確是好意,不過沒有必要。」巴穆·柯比真摯地俯身過去,閉緊了他肌肉鬆弛的大嘴。
  「帕格·亨利是個令人敬佩的人。並不是因為你是個不正經的女人才發生那件事的。在我們見面之前你們的婚姻中就有了裂縫。那是不能不有的。」
  羅達用顫抖得很厲害的聲音說:「帕格在我認識他之前是海軍裡個橄欖球後衛。我看過他參加的兩次陸軍對海軍的比賽。我有個男朋友愛看這類比賽——聽我講,巴穆,也許我會鎮定下來。他是個很有衝勁、令人激動的運動員,這個滿場跑的結實小伙子。後來,天呀,在華盛頓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就是帕格·亨利本人,就是報刊上常有他照片的這個人。戰爭在進行。他穿上嵌金線的藍軍服看起來雄赳赳的。我一定要說!呵,天哪,他用了在足球場上的那股勁兒來追求我。那些日子他顯得非常可笑。你要知道,帕格在願意的時候,他具有一種逗笑的才能。嗯,我交的男朋友都是華盛頓的老相識,都進的同樣學校,都是用同一個模子製造出來的,你知道。帕格卻與眾不同。他現在也是這樣。舉一個例子,他是個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你可以打賭,光是這一點就不好相處!我的意思是說,從一開始情況就很複雜。我的意思是說,這絲毫不影響他談戀愛,不知我說清楚了沒有,可是——嗯,帕格是個不同凡響的人。我永遠會這樣說。我一定叫帕格膩煩了。我知道他愛我,可是——問題是他太海軍氣了!哎,巴穆,這個人讓我在婚禮宴會上站了半個小時,而他卻開車送他的指揮官去趕回諾福克的火車!這就是維克多·亨利。可是二十五年——天呀,現在我是第一次突然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
  羅達用手帕掩著臉哭起來,兩肩不住地抖動。他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等她平靜下來以後,她看著他說:「你到丹佛去吧,不過你得問一下自己這個問題。我做了對不起帕格的事。難道你就不想到,有朝一日,由於意想不到的機緣我嫁了你以後,我會不會同樣也做對不起你的事呢?你自然會想到的。幹嘛不呢?」
  「因為我相信你很久以來就不愛你丈夫了。你對他有感情,可我認為你愛上了我。」他站起來。「我還是要去赴丹佛的約會,羅達。不過我不準備賣那所房子了。」
  「呵,賣掉了吧!對我來說,你還是照樣賣掉那所房子好,巴穆。我不過認為你有一天會後悔的。」
  「再見,羅達。我會從華盛頓給你來電話的。可惜這次我沒見著梅德琳。代我向她致意。」說著,他看了鋼琴上的照片一眼。「我想你的孩子們會喜歡我的。甚至拜倫那個怪孩子。」
  「他們怎麼會不喜歡你呢?問題不在這裡。」她送他到門口。他像一個出門旅行的丈夫一樣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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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6:52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帕格回去的時候,柏林的九月空氣清新,樹葉正在變黃。同閃擊戰下的倫敦相比,這個城市看起來非常太平,穿軍服的人要少得多,幾乎沒有什麼卡車和坦克。打敗法國之後,希特勒已經使部分戰士復員到農場和工廠當自由工人。剩下來的兵士也不在柏林四周閒逛。他們有的在海岸上等待入侵英國,有的駐守在法國和波蘭,有的守衛在一條面對蘇聯的薄弱而謹慎的防線上。只有空中戰爭還看得出來:高射炮的藍灰色炮口從秋天的樹葉上冒出來;廣場上淡黃頭髮的德國小孩呆呆地瞧著一架打下來的威靈頓式英國遠程轟炸機。帕格看到這架墜毀的英國轟炸機——與「弗蘭迪號」一模一樣——和那紅白藍三色的舷窗,心裡感到一陣悲痛。他想去看一看遭到破壞的煤氣廠,但沒有找到。繃著臉的德國空軍警衛和木柵欄把遭到破壞的現場封鎖了起來。戈林在很久以前曾經宣佈過,只要有一顆英國炸彈一旦落在柏林,德國人民就可以管他叫梅厄1。揭梅厄短處的現場證據當然不准人看。
  不過即使不是禁區,帕格也懷疑會有多少德國人到那兒看去。他們是些古怪的人。在里斯本,他一登上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當時當地的德國給他很深的印象:機內纖塵不染,服務員畢恭畢敬,酒飯要了就到,擴音器震耳欲聾。坐在他旁邊的乘客是一個金頭髮戴眼鏡的胖大夫,進餐時同他碰杯祝酒,熱情洋溢地談到美國和住在密爾沃基的妹妹。這位大夫深信美國和德國會永遠做朋友,希特勒和羅斯福是同樣偉大的人物,他們兩位都需要和平。他對英國轟炸機殘酷屠殺柏林市民深表遺憾,說這同德國空軍嚴格集中在軍事目標上適成對比。
  1普通猶太姓氏。
  他還指出,英國皇家空軍在他們飛機的底部塗上一層效果很好的黑漆,這樣在晚間就不容易被發現,他們飛行時不斷改變高度,使高射炮很難瞄準。這就是它們能夠溜進來的原因。可是這些小小的鬼蜮伎倆救不了他們的命。德國科學在一兩個星期內就會找到對付的辦法。戰爭實際上已經結束,德國的勝局已定。德國空軍是無敵的。英國轟炸婦孺的罪犯們很快就會受到法律制裁。
  這人活像倫敦音樂廳裡演滑稽戲的德國人,連他那副斜眼微笑的表情和頸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肥肉都十分相像。帕格越來越討厭他。他冷淡地說,他剛從倫敦來,德國空軍已在英國上空被擊敗。對方馬上冷淡起來,轉過身去背朝著帕格,故意揮動一張意大利報紙,上面有幾幅非常觸目的倫敦起火燃燒的照片。
  帕格一回到綠林區自己的住宅,隔壁那個美術博物館館長——他叫巴澤爾博士,學問淵博,身材矮小,膚色黝黑——馬上拖著一條殘廢的腿跑了來,邀請鄰居喝一杯,同時談起英國迫在眉睫的覆滅。巴澤爾家一向是親切友好的鄰居,而且還多次邀請亨利夫婦參加過饒有趣味的展覽和晚會。巴澤爾太太已成了羅達最親密的德國朋友。帕格婉言告訴他的鄰居說,戰爭並不完全像戈培爾的報紙和廣播描繪的那樣在進行。他剛一暗示英國皇家空軍還有戰鬥力,這個小個子美術專家就生了氣,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把他要請帕格喝酒的事也拋在腦後了。而這個人還曾經多次暗示過納粹黨徒是下流的惡棍,希特勒是禍水。
  就是這種情況現在使得柏林完全使人難以忍受。全體德國人捏成了一個緊緊的拳頭。那個小流氓做到了他的「一個帝國、一個民族、一個領袖」,這是他長期來經常叫囂的。維克多·亨利是個守紀律的人,他理解也讚賞這些人民死硬地服從紀律的工作效率,可是他厭惡他們那種閉眼不看事實的盲從態度。這不僅僅是愚蠢,不僅僅是無恥;這是很壞的兵法。「對形勢的估計」——這是一句從普魯士軍事學說中借用來的海軍用語——必須根據事實。
  他回來後不久,歐斯特·格羅克就來電話約他吃飯,他欣然接受了。格羅克是他所結識的在納粹的瘋狂之中似乎還保留著一點常識的少數德國軍人之一。在一間坐滿穿軍服的納粹官員和高級軍官的飯館裡,這個潛艇軍官公開對戰事、特別是對戈林笨拙地進行英國戰役隱隱約約地發牢騷。他不時瞇起眼睛回頭四顧,在德國只要一談到戰爭或政治,總要不自覺地這樣做。
  「我們照樣會打勝的,」他說。「他們會用盡各種笨辦法,然後他們才會想到這一點。」
  「想到什麼?」帕格說。
  「封鎖,自然羅。這是英國的老武器,現在用來還治其人之身。英國人封鎖不了我們。我們有了歐洲的全部海岸,從巴爾幹直到土耳其。連拿破侖也從來不曾有過這樣長的海岸線。可是英國缺少食物和燃料,這本來是它的致命傷。要是戈林今年夏天炸毀港口,炸沉船隻——加上我們的潛艇和磁性水雷造成的大量破壞——英國早已通過瑞士和瑞典跟我們接觸了。」他平靜地舉起雙手。「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在整個大西洋遼闊的海面上擊沉他們的船隻。他們沒有護航力量。就算他們有,我們的新戰術和魚雷仍然可以打敗他們。你要記住,我們在潛艇方面開始時候力量很薄弱,維克多。可是最後鄧尼茨說服了雷德爾,雷德爾又說服了元首。佔領波蘭之後,從英國拒絕和平建議開始,我們就大批地建造新艇。明年一月,新艇可以陸續下水。一種新式艦艇,非常漂亮。於是——在四、五個月內,每月擊沉五十萬噸,哼!——丘吉爾就完蛋啦。你不同意麼?」格羅克咧嘴朝他笑著。這個小個子潛艇軍官穿一套剪裁很好的紫色花呢服,戴一條觸目的黃蝴蝶領結。他那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健康的臉容光煥發,富於自信。「說吧,你用不著表示同情。我們都知道你們總統的情緒,嗯?可是你理解海,也懂得形勢。」帕格苦笑著看了格羅克一眼。他倒是同意這種估計。「呃,假定戈林真的會轉向封鎖,假定你們真的有一隊新的艦艇建成——這可是兩個很大的假定。」
  「你懷疑我的話?」
  「你稍稍誇大些,我是不會責怪你的。」
  「你說的對,維克多,」格羅克笑出聲來。「真他媽的。不過我用不著誇大。你瞧吧,從一月份開始。」
  「那時候就要看我們是不是介入了。」那位潛艇軍官不再笑了。「對,這倒是個問題。可是現在,你們總統只能偷偷地把一些舊飛機和船隻給英國,就是這樣他還不敢面對國會。你認為你的人民會贊成把美國戰艦派出去讓德國潛艇擊沉麼?羅斯福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但是他害怕你們的人民。」
  「哎!歐斯特·格羅克和維克多·亨利!這兩隻海狗,在決定戰局了。」
  原來是銀行家沃夫·斯多勒彎了腰在跟他們說話,他那稀疏的黃頭髮上過頭油,梳得很平,他的嘴裡含笑叼著煙嘴。
  「維克多,你這套新裝很漂亮。是薩維爾·羅做的麼?」
  「是的,一點不錯。」
  「不會錯。嗯,要是又能在那兒定做衣服,倒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沒有比英國人更好的裁縫了。喂,你們二位來了多久啦?坐到我們桌上來吧。同桌的只是幾位好朋友。」
  「不,謝謝您,斯多勒先生,」帕格說。「我得馬上回辦公室去。」
  「當然。喂,歐斯特,你告訴過亨利上校本週末你要去阿本德魯麼?你要知道,維克多是阿本德魯的老客人。天哪!這次你幹嘛不一道去呢,維克多?你最近已經拒絕了兩次,我當然不會高興。整個週末你跟你的朋友歐斯特可以彼此大談你們的海上生活!快答應吧。另外只請兩三個好朋友。還有幾位可愛的女士,有的還是單身的。」
  維克多·亨利迅速地瞟了格羅克一眼,對方不自然地笑了笑說:「嗯,這想法倒不錯,是不是?」
  「好吧,」這美國人說。他現在完全明白正在進行些什麼,格羅克又為什麼打電話給他。「多謝你們。」
  「太好了。妙極了。星期五再見。」銀行家說著,拍了下維克多·亨利的肩膀。這以後,這兩個海軍軍官的談話少了,內容也枯燥乏味。歐斯特·格羅克忙於吃飯,不大看帕格。
  當天下午,維克多·亨利聽他的文書通知說,娜塔麗·傑斯特羅從錫耶納來了電話,不由得吃了一驚。
  「天哪!快接上電話。」
  「喂?喂?怎麼啦?我要柏林的亨利上校。」姑娘的聲音唧唧噥噥,含糊不清。
  「是我,娜塔麗。」
  「啊,喂!拜倫好嗎?」
  「他很好。」
  「呵,這可放心啦!」電話線上的干擾停止了。娜塔麗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離開後我沒有收到過他一封信。我發了個海底電報,沒有得到回信,我知道現在的郵政是多麼糟糕,可是我仍然擔心起來。」
  「娜塔麗,他也一直沒有收到過你的信。他寫信給我提起過。我肯定他沒有收到你的電報。不過他很好。」
  「真怪,我一直一個星期寫一封信給他。多可恨哪!我很掛念他。他在潛艇學校幹得怎樣?」
  在維克多·亨利的窗子外邊,使館門前的衛兵在換班,發出有節奏的立正敬禮聲和用德語打招呼的短促聲音。娜塔麗在電話裡的聲音引起他一陣心酸。她的紐約口音同帕米拉的口音不同,但同樣是一種年輕低沉的女孩聲音。
  「勉強過得去吧,我想。」
  她的笑聲也很像帕米拉,有點沙嗄,帶點嘲諷。「您說得是。」
  「娜塔麗,他老早就等著你回去了。」
  「我知道,還有些問題,但就會解決的。請一定告訴他說我很好。錫耶納在戰時非常迷人,也非常平靜。有點回復到中世紀的味兒。拜倫還得呆三個月,是不是?」
  「他十二月畢業,如果他們不把他開除出去的話。」
  又是笑聲。「他們不會開除他的。勃拉尼實際上是非常可靠的,您知道。我十二月回來。請您告訴他一下,也許您寫的信會送到。」
  「會的。我今天就寫。」
  這是在阿本德魯的一次小小聚會,沒有再玩從樓梯上滑下來那一套。帕格有點遺憾地看出,這種挖空心思想出來的粗野玩藝兒雖然很投合條頓民族的口味,歐斯特·格羅克卻不感興趣。這個潛艇軍官顯然有些心神不寧,本來很可以利用這玩藝兒來改變局面。另外的客人是一位德國空軍的將軍和一位外交部的高級官員,地位都遠在格羅克之上。五位漂亮的女士都沒有結婚。斯多勒夫人沒有在場。
  維克多·亨利估計他們是在醞釀一次狂歡酒會,目的是要他談英國的情況。餐後,多少令他驚訝的是,他們進入一間有護牆板的房間,那裡準備好了樂器,斯多勒、德國空軍將軍、外交部官員和一位紅頭髮的女士演奏了四重奏。帕格以前也來過幾次,這位銀行家從未顯露過自己的音樂才能,可是這次斯多勒演奏第一小提琴卻非常出色。德國空軍將軍是一個身材很高、面色灰暗的人,雙眼凹陷、帶著病態,他先鞠了個躬,然後就俯在大提琴上搖擺著身體,奏出了美妙的樂音。帕格過去在凱琳別墅從遠處見過這人一次,當時他全副軍裝,看上去遠比他現在穿著常禮服、戴上單眼鏡威嚴得多。音樂家們拉錯了,停下來兩三次,輕快地說了幾句笑話,繼續演奏。拉第二小提琴的那位外交部官員是個矮胖的巴伐利亞人,長著下垂的黃鬍子,是一個優秀的提琴家。這是帕格聽過的最好的業餘音樂。格羅克帶著多數德國人欣賞藝術時那種聚精會神的態度坐在那兒,喝了大量的白蘭地,趕走了睡意。這樣過了兩三個鐘頭,女士們道了晚安,便離去了。如果說有什麼暗號的話,帕格也沒有注意到。
  「也許我們該出去喝杯夜酒了,」銀行家對帕格說,把他的小提琴小心地放進匣子。「今晚上很暖和。你喜歡我這把斯特拉底瓦裡1小提琴的音色麼?我希望我沒有辜負這把琴。」
  從寬敞的大石頭陽台上望出去是一個正規的花園,一個幽雅的噴泉和河流;再遠就是森林。朦朧的橙黃色下弦月在樹梢升起。在長鐵桿上紅黃色燈光的照耀下,陰影在房子和石板地上跳動。五個人就座以後,管家送來了飲料。悅耳的小鳥在靜夜裡歌唱,帕格聽了,不由得回想起在英國轟炸機基地上聽到的夜鶯聲。
  1斯特拉底瓦裡(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製造者。
  「維克多,你如果願意談談英國,」斯多勒舒服地靠在安樂椅裡說,他的臉遮在黑色的陰影中。「我們當然很感興趣。」
  帕格勉強用愉快的聲調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得承認我去過英國了?」
  銀行家馬上用更愉快的聲調回答說:「哈,哈。除非你想給我們的情報人員添上很多麻煩,你還是承認的好。」等大家都笑過以後,他又說:「當然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馬上放下這個題目,好歡度週末。我們的款待從來不——在英語中是怎樣講的呢?——」原來大家都在講德語,他說到這裡改成英語說——「『附帶任何條件』。不過你往來兩國首都之間,處在非常難得的地位。」
  「嗯,如果你們要我說你們已經把皇家空軍從天上打掉了,英國人下個星期就會完蛋,那麼還不如現在就放下這個話題。」
  高個兒將軍用一種憂鬱的男低音說:「我們知道我們並沒有把皇家空軍從天上打掉。」
  「隨便談吧。雅果將軍是我最老的朋友,」斯多勒說。「我們是小學同學。而穆斯博士——」他用手臂朝外交部官員一揮,一隻象骷髏一般瘦長的手臂的影子在牆上跳動一下——
  「也差不多有一樣老的交情。」
  「我們在空軍中有句俗語,」將軍說。「升起了紅旗。意思是說,我們都在直率地談話。我們說出關於元首、關於戈林、關於任何事情和任何人的想法。我們說話還毫無顧忌,我告訴你。」
  「好吧,我喜歡這些原則,」維克多·亨利說。「說吧。」
  「入侵會成功嗎?」穆斯博士提高聲音說。
  「什麼入侵?你們的海軍能送你們過去嗎?」
  「為什麼不能?」雅果將軍用內行人的平靜聲調說。「通過一條走廊,兩邊用水雷帶封住,外面用潛艇封鎖,上邊用德國空軍掩護,難道對戰列艦隊來說這是過高的要求麼?」
  帕克看了格羅克一眼,只見他不高興地坐在那兒轉動著一隻鐘形酒杯裡的白蘭地。「你們這幾有一位潛艇人員。問他怎麼封鎖和設置水雷帶吧。」
  格羅克不耐煩地一揮手,酒杯裡的白蘭地都濺了出來,他用重濁的聲音說:「非常之難,可能是自殺行動,而且最糟糕的是,完全沒有必要。」
  雅果將軍向格羅克彎過腰去,他的單眼鏡在搖曳的燈光下閃亮,臉上滿面怒容。帕格嚷道:「已經升起紅旗啦。」
  「不錯,」雅果說著,用不肯原諒的眼光盯了潛艇軍官一眼,後者懶洋洋地坐在暗處。
  「我同意他的看法,」帕格說。「一部分登陸部隊也許能通過——且不談用什麼形式。那裡還有入侵部隊登陸的灘頭陣地——那地方我從近處見過。就我個人來說,是不願意從海上靠近這塊陣地的。」
  「掃清灘頭障礙是個技術任務,」雅果說,很快又恢復到隨便談天的語調。「我們有專門訓練好的工程兵來對付它。」
  「將軍,我們的海軍陸戰隊多年來一直在專心研究和演習灘頭襲擊。這是書本上最棘手的進攻項目。我相信德國武裝部隊只是在幾個星期之前才想到這個問題哩。」
  「德國人的軍事才能是不容忽視的。」穆斯博士說。
  「這是無可爭辯的事。」維克多·亨利說。
  雅果說:「自然我們登陸不可能沒有損失。我們的損失會是巨大的,但還能受得了。一旦我們得到一個牢固的據點,你就會看到丘吉爾倒台。為了佔領灘頭堡,德國空軍會戰鬥到最後一架飛機的。但是我相信皇家空軍的飛機首先會一架不剩。」維克多·亨利沒有表示意見。
  「倫敦的轟炸對於英國人的士氣有什麼影響?」斯多勒問。
  「你們讓丘吉爾更容易做工作了。他們現在更拚命了。把倫敦炸得一塌糊塗也贏不了這場戰爭。我的判斷是贏不了。且不說轟炸機不僅可以向西飛,而且也可以向東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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