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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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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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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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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7:45 |只看該作者
  將軍和銀行家面面相覷。將軍的聲音很陰沉。「如果這兒有人同意你,你會感到吃驚麼?」
  「丘吉爾通過在二十六號那天轟炸柏林很巧妙地激怒了元首,」斯多勒說。「為了保持士氣,我們不能不回擊。這個詭計成功了,可是英國人現在不得不付出代價。政治上沒有旁的選擇,只能是大規模報復。」
  「說句老實話,」移斯博士說。「戈林元帥想炸倫敦,把它炸毀。」
  雅果搖搖頭。「他知道動手太早。我們也都知道。是那六天不好的天氣救了皇家空軍。我們還需要一個星期炸掉這些機場。不過到頭來結果還是一樣。」
  斯多勒說:「他們是個勇敢的民族。我不願意看見他們延長痛苦。」
  「他們好像並不在乎,」維克多·亨利說。「一般來說,他們的日子過得不錯。他們認為他們會取得勝利。」
  「這就是弱點,」穆斯博士說,摸了摸他的鬍子。「民族自大狂。一個民族一旦脫離了實際,便一切都完了。」
  斯多勒點燃一支粗大的雪茄。「一點不錯。這次戰爭的進程現在是由統計數字來決定了。這是我的管轄範圍。您願意聽聽嗎?」
  「非常歡迎。尤其希望你能洩露一些機密,」維克多·亨利這麼一說,除格羅克外,引起了所有德國人親切的笑聲。這潛艇軍官陷入悲哀之中,也許已經睡著了。
  「不是機密,」斯多勒說。「財政方面的資料對您可能是新的。不過請相信我的話,我的數字是準確的。」
  「我完全相信。」
  「好。英國目前處於——怎麼說呢——一串用船隻組成的在運轉的戽斗鏈的末端。這是它經常所處的地位。現在呢,戽斗老是被打掉,比安裝到鏈子上的速度快得多。它發動戰爭的時候,大約有二十萬噸船隻。它自己的船,加上從旁的地方拼湊攏來的。這個噸數正在迅速下降。下降的速度是——最近是多少?」他擺出上司的態度問格羅克。
  潛艇軍官偷偷地打了個哈欠。「這數字是機密的。維克多在倫敦聽到不少,早就心裡有數了。」帕格說:「不錯。」
  「很好。那麼你知道曲線在往上升。在這次戰爭中,別的都關係不大。英國很快就會耗光燃料和食物,那樣一來它就完了。它的機器一旦不能轉動,它的飛機一旦飛不起來,它的人民一旦沒有飯吃,丘吉爾也就垮臺了。沒有別的出路。」
  「沒有別的出路?我的國家還有大量燃料和食物——還有鋼與造船廠——而我們對外貿易是開放的。」銀行家冷冷地一笑。「不錯,不過根據你們《中立法案》的要求,英國買一樣東西都得付現金。現金付款,運輸自理。這是英國拒絕償付戰爭債務以後,你們人民從上次大戰中學習到的唯一明智的東西。羅斯福也好,威爾基也好,現在都不關緊要了。維克多,你可以相信我這句話,你們的國會是不可能再撥一筆戰爭貸款給英國的。他們會嗎?」
  「不會。」
  「對。那麼它就完蛋了。它發動戰爭時大約有五億外匯。我們的情報說,它已經用了四億多。為了繼續作戰,它所需要的飛機、供應品和船隻會把最後一億左右象火爐熔化雪球那樣快地用光。到十二月,大英帝國就會一個錢也沒有了。破產!您瞧,親愛的夥伴,他們捲入了一場他們沒法打也沒法償付的戰爭。簡單的事實就是這樣。能透過未來的迷霧預見到這點的,正是元首的政治天才,維克多——不管你對他有什麼樣看法。正如他過去預見到法國打不下去一樣。這樣的領導帶來了勝利。」斯多勒往前一探身,輕蔑地把手一揮。
  「不錯,丘吉爾的話非常有說服力、非常感人、非常鼓舞人心。可是他是英國最糟糕的財政大臣,對後勤或財政的現狀毫不瞭解。而且一直不瞭解。他那些漂亮辭藻的肥皂泡馬上都要幻滅了。然後和平就會到來。」
  穆斯博士插嘴說:「我們現在擊沉船隻的速度只有一九一七年創最高紀錄的那幾個月才能相比。你知道嗎?」
  「這點我知道,」亨利上校說。「正如不久前我對歐斯特說過的,那也是我們捲入的時候。」
  陽台上的沉默持續了很久,然後沃夫·斯多勒說:「像這樣的世界悲劇現在不應該重演了,維克多——德國和美國,這兩個最大的反蘇強國,不應該互相開戰。那樣的話,唯一的勝利者只會是斯大林。」
  格羅克從椅子深處發出沙嗄含糊的聲音。「那樣的事是不會發生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等到正月,等我們有了新潛艇。」
  這個週末寒冷、陰沉而多雨,對帕格來說,也因過多的音樂和文化而顯得沉悶。那五位女士都是三十開外的人,全都笨拙地賣弄風騷,可以陪你聊天、散步、跳舞;等雨稍停,也可以陪你打網球。帕格估計,她們還可以陪你過夜。他不好意思個別問她們。
  歐斯特·格羅克老是睡覺,星期天一早就走了。其他三個人對這位潛艇軍官一直很冷淡,而對維克多·亨利卻非常熱情有禮。顯然,格羅克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顯然,他打電話和在飯店裡同斯多勒碰頭都是預先安排好的。這些大人物對一個四條槓槓的美國軍官所獻的假慇勤,真是到了家了。
  他們又問了帕格許多有關他英國之行的問題,他也一一回答了。只有那個瘦削的德國空軍軍官試探地問了個關於雷達站的問題——帕格的回答是裝出一副呆板的傻樣——此外沒有人企圖從他那裡打聽什麼機密情報。
  倒可以說,他們似乎在拚命向他灌輸德國的政治、哲學和詩歌。這三個老同志非常喜歡學術性談話,還不斷把他們談話中提到的書從斯多勒的圖書室裡找來塞給亨利。他想在睡前看這些書,可是看了十五分鐘就沉沉地睡著了,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德國的奇特文學對於維克多·亨利經常有這種效果。很久以前他就放棄了想瞭解德國人自命不凡的嚴肅性、他們在世界史上的地位以及從查理大帝1時代起他們陰鬱歷史的每一轉折的企圖。從軍事觀點看,有關德國命運、德國文化、德國精神、親德主義、泛德主義等等所耗費的這一切筆墨,都在不斷強調說明一個事實。這是一個有八千萬人口的工業化民族,他們花費了一個世紀使自己統一起來,教育了自己,捲起袖子要征服全世界,相信上帝會抓住德國的戰袍鼓舞它前進。這是值得記在心上的。
  1查理大帝(742左右—814),法蘭克國王和皇帝。
  星期天下午,他們在陽台上喝雞尾酒的時候,太陽透過雲霧出來了。斯多勒提議帶維克多·亨利去看看他那些獲獎的豬,他們從河邊到豬圈走了很長一段路。在一陣惡臭之中,主人告訴亨利那幾隻躺在糞堆裡餓得哇哇叫的大得出奇的長毛豬的家世。在他們走回來的時候,銀行家說:「你覺得很無聊吧,維克多?」
  「誰說,一點也不,」帕格撒了個謊。
  「我知道這是一次不同平常的週末。穆斯和雅果都是很不平凡的人。我們早就是好朋友了。雅果第一個把我同戈林真正拉上關係。在那以前,我同馮·巴本非常接近,而他,你知道,是納粹最大的對手,直到一九三三年他親眼看到大勢所趨為止。事實上還是他任命希特勒當總理的。」斯多勒用他沉重的黑手杖隨手敲打著開花的紫薊,把花頭打落下來。打碎的花散發出一股新鮮的清香。「雅果很器重你呢。」
  「作為一個在天上飛的軍人,」帕格說,「他的大提琴拉得可真不錯。」
  「是的,他很有才氣。不過他身體不大好。維克多,他最欣賞你的是你願意談談英國。你太友好了。」
  「我沒有透露什麼。至少不是有意。」
  斯多勒笑了起來。「你真是你們政府的一個忠僕。而且,你的觀察很有啟發性。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你的榮譽感。對一個德國人來說,榮譽就是一切。」
  恭維話使得帕格·亨利感到不安。他跟平常一樣用沉默和呆板的眼光來回答。
  「要是雅果將軍有什麼地方能為你效勞,我知道他是會很高興的。」
  「真太好了,可我沒有什麼事。」
  「也許有什麼設施你願意去參觀?」
  「嗯,這樣的邀請我們的空軍武官會欣然接受的。」
  「隨你的便。雅果更關心你個人的利益。」
  「有一件事,不是普通的事。有個皇家空軍駕駛員,我的一個朋友,幾個星期以前在英倫海峽被擊落了。你們的人很可能把他抓去了。」斯多勒揮動了一下那根多節的手杖說:「找他出來不難。把這個駕駛員的名字、官階等等告訴雅果,很快你就會得到答覆。」
  「我真太感謝了。」
  「要是你的朋友成了戰俘,你還可以去見見他。」
  「那太好啦。」
  十月初,維克多·亨利差不多已經忘了那個古怪的週末,沃夫·斯多勒忽然給他來了電話。「你說的那人還活著。」
  「誰?」
  斯多勒一口氣講出了伽拉德的名字、官階和番號。「他在法國,還在醫院裡,不過身體很好。雅果將軍邀請你,作為他的私人客人,去參觀附近的德國空軍司令部。你是作為一個朋友,而不是作為一個美國武官被邀請的。這個電話將是唯一的通訊聯絡。沒有互惠的必要。」
  停了一會,帕格說:「呵,這真是個好消息。將軍太客氣了。」
  「我告訴過你,你很受他的賞識。」
  「我還得給你回電話吧。」
  「當然啦。」
  帕格把這事告訴了代辦,代辦耷拉著眼皮,差不多閉起了眼睛,他朝後靠在椅子裡,用大拇指摸摸鬍子。「那個德國空軍軍官對你有什麼要求吧。」
  「自然啦。」
  「好吧,我批准你。幹嗎不欣然接受呢?你也許會瞭解到點什麼,你還可以看到這位駕駛員。他是誰?」
  「嗯——他跟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兒訂了婚。」代辦的眼睛睜開了一些,又摸了一下鬍子。帕格覺得需要再補充一點。
  「事實是,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
  「啊,他是帕姆的未婚夫,對嗎?幸運的青年。好吧,不管怎樣,去吧,看一看帕姆·塔茨伯利的未婚夫情況怎樣。」代辦說的時候帶著一絲嘲諷的語氣,維克多·亨利感覺到了,並且有點惱怒。
  天氣不好。帕格乘火車去利爾。在德國統治下的歐洲,鐵路旅行已恢復正常,令人感到驚異。火車正點離站,轟隆隆地穿過雨中寧靜的秋天景色。德意志、比利時和法國北部在十月的濛濛雨霧中看上去都很相像,都是一大片由農莊、常綠樹和枯黃的樹林所構成的平原。城市看起來也很相似,市中心是各式各樣壯麗的古老建築,周圍則是一些現代建築,有的沒有遭到戰爭破壞,有的只剩些斷瓦頹垣。在擁擠的餐車裡,德國人、荷蘭人、法國人、比利時人——少數幾個帶著妻子——在親切地交談,在濃烈的香味和愉快的笑聲中一起吃喝。穿軍服的德國空軍軍官們單獨坐在一張桌子上,輕蔑地瞧著那些市民,隨便吆喝匆匆走過的侍者。除了見不到猶太人以外,在新秩序下一切仍同平時一樣。猶太人一直是歐洲最頻繁的旅客,可是在這次火車上卻一個也看不見。在這趟從柏林到利爾的快車上,第三帝國由於種族優異和辦事能力高強,看來起碼能存在幾千年。開向另一方向的列車滿載著愉快的青年士兵,維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可靠的暗示:入侵——如果有過這計劃的話——可能已經停止了。
  雅果將軍派到車站來迎接這位美國海軍軍官的是一個嚴肅而瘦削的中尉,肩上比別人多一條金帶,胸上掛著一大串綬帶,眼角的肌肉不住地抽動著。他開車送帕格到利爾中心區的一所正面有許多濕塑像的骯髒石頭大樓裡,請他走進一間冷清清的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裡面有一張沾滿墨跡的辦公桌和兩把椅子。滿佈灰塵的黃色牆上有一些乾淨的正方塊和長方塊,原是掛法國官員的照片的,現在已取下了。桌子後面掛有一幅簇新的紅白黑三色A字旗。另有一張繃著臉、穿著軍大衣、一綹亂髮搭在一隻眼睛上的希特勒的普通照片,這是一幅粗粗修整過比本人顯得年輕的照片。牆上有一架掛鐘,鐘擺滴答聲非常響,是帕格聞所未聞的;鐘面原系綠色,由於年深日久,已經褪色了。
  門開了。一個頭戴鋼盔、帶著手提機槍的德國士兵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進來,到桌邊轉了個身,卡喳一下立正敬禮。伽拉德跟在他後面,右臂用掛帶吊著,面孔浮腫,沒有血色,還裹著紗布。再後面就是那個眼睛抽動的中尉。飛行員身穿飛行服,衣服破裂的地方隨便縫補了幾針。
  「喂,台德,」維克多·亨利說。
  伽拉德極其驚異地說:「哎呀!」他下嘴唇和下巴上包紮的紗布摀住了他的說話聲。
  中尉用迅速而準確的德語對亨利上校說,由於英國飛行員奉命盡可能找機會逃走,雅果將軍對不能解除武裝衛兵的監視覺得很抱歉。見面的時間是沒有限制的。士兵也不會來干預。他不懂英語。他奉命如果發現逃跑的行動,就開槍射擊,因而中尉請求先生們不要有任何足以引起他誤解的動作。至於交談的內容,將軍完全信賴亨利上校。如果沒有問題,他現在就要走開了。
  「我們談完以後,我怎麼讓您知道呢?」帕格用大拇指朝那個發呆的士兵一指。「比如我站起來朝門口走去,那就可能引起他的誤解。」
  「很對,」中尉低下頭,眼角抽動了一下。「那時就請您拿起電話機稍等一會兒,再放回到架上。我就馬上回來。請允許我告訴您一聲,將軍請您在前進指揮所跟他一起吃午飯,指揮所離這兒有四十公里的汽車路。」門關上後,帕格拿出香煙,給飛行員點了一根。
  「呵!老天爺保佑你。」伽拉德吸一口煙,好像一個人從水底鑽出來吸一口空氣一樣。「帕姆知道嗎?有人看見我跳傘嗎?」
  「你的一個同伴說他看到了。她確信你還活著。」
  「好啊,現在你可以告訴她啦。」
  「我當然非常樂意。」
  掛鐘的滴答聲很響。伽拉德用左手笨拙地彈了彈煙灰,看了衛兵一眼,衛兵象根竹竿一樣站得筆直,機槍斜拿在他那雙指關節發白的手裡。德國鋼盔的凸邊使得這個農村青年的臉看起來嚴肅得像一座雕像。
  「使這次小小的談話有點煞風景吧,呃?」
  「他是個相當老練的傢伙,」帕格說。
  衛兵筆直地注視著前面,在這關著門的小屋裡可以聞到從他身上發出的一陣很久不洗澡的污濁氣味。雖然他刮光的臉是很乾淨的。
  「看來相當老練。我說,這是我生活中的一件意外事,我以為我會受到粗暴的拷問。也許會被弄到德國去。他們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只說我要是不老實,就槍斃我。你準是在德國空軍裡有些好朋友吧。」
  「你有什麼話要我告訴帕米拉嗎?」
  「你會看到她嗎?」
  「我想不會,我很快就要回華盛頓去了。我可以打電報或者寫信給她。」
  「有很多話要告訴她。首先,不管怎樣,我很好。臉上和脖子上有些燒傷。」他舉起吊著的手臂。「幸而子彈只打穿骨頭,沒有把它打碎。對醫療上的照顧我沒有什麼好責備的。飲食壞透了——發了霉的黑麵包,發臭的人造奶油,吃後嘴裡帶著汽油味,湯裡全是爛土豆。前兩天伙食莫名其妙地改進了,只是在我的病房裡。昨天晚上我們吃了一頓真正不錯的燉肉,雖然很可能是利爾的貓肉和狗肉。味道很好。我想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這次小小的來訪而準備的。我對你真是感激極了。真的,你居然設法能來看我,真是了不起。亨利上校,帕姆過得怎樣?告訴我些她的情況吧。你最後一次什麼時候見到她的?她看上去好嗎?」
  「你失蹤以後我見過她好幾次。她到倫敦來過,我帶她參加了一些宴會,去過一些娛樂場所。有一陣子她消瘦下去,不想吃什麼。但她在恢復過來。實際上,她最後告訴我的一件事是希望你回來。還有她準備等著你,跟你結婚。」
  飛行員的雙眼顯得濕潤起來。「她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帕米拉。」他回頭看著那士兵。「呃,他真難聞,是不是?」他看著那士兵的沒有表情的臉,用一種隨便的語調說:「你願意瞧一瞧這張臉嗎?說明很多事情,是不是?八千萬象這個傢伙一樣馴順而又危險的畜生。無怪乎希特勒成了他們的領袖。」士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真的認為他不懂得英語。」
  「不要信賴這個,」帕格乾巴巴地說了一句,說得很快。
  「嗯,告訴她我現在承認她的意見是正確的,等我回去以後我要接受司令部的工作。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他搖了搖頭。「我真是個傻瓜。這些德國飛機就在我前面,在下邊,麥式110戰鬥機,三個座位——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但是我沒有打中,沒有及時剎住。正好在他們中間俯衝下去,以後我只知道我感到肩頭上挨了一下,就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似的。我的發動機起火了,我使勁拉一下操縱桿,天曉得,它就跟折斷了的脖子似的。我四面看看,發現沒有了機尾。全部被打掉了。我打開座艙罩,解開降落傘背帶的扣子,從裡面爬了出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燒傷了,可是火焰一直燒到我的臉上,大部分燒到嘴旁邊。我只是在鹽水刺痛的時候才感覺到。」伽拉德歎了口氣,向屋內掃了一眼,他鬱鬱不樂的眼光停在那個生硬的、發出臭氣的士兵身上。「於是我到了這裡。戰爭怎樣啦?德國大夫說戰爭實際上已經結束了。自然這是假話。」
  維克多·亨利盡可能把情況說得好些。飛行員點點頭,快活起來。「這才像話呢。」
  鐘還在滴答地響,那個衛兵打了兩下噴嚏,嚇了他們一跳。他的臉變相了,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但他還是照樣死板板地站著。
  「怪就怪在這裡,」伽拉德說。「你從這兒出去要跟一位德國空軍將軍共進午餐,而我仍然是槍口下的一個囚犯。我想你最好趕快走吧。」
  「不忙,拿幾支煙去,我很想把這一包都給你,只是這個傻小子也許會認為這事有點蹊蹺,因而引起誤解。」
  「哈!管他叫傻小子一點不錯。你考慮得可真周到,先生。」伽拉德抽出幾根香煙,然後被一時的感情所驅使,忽然把那包香煙遞到衛兵跟前。這個德國兵的眼睛上下移動一下,急促地搖一下頭,好像一匹馬在趕走蒼蠅似的。
  伽拉德在舊香煙頭上接了一支新煙。「嘿,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不過我要謝謝你!謝謝你!你對我的幫助比你猜想到的要大得多。」
  「嗯,主要是靠運氣,不過我終於找到了你,心裡還是挺高興。」
  飛行員歪扭著臉咧嘴一笑——他那紮著繃帶的嘴左邊好像凍僵了一般——說:「怪不得帕姆認為你什麼事都能辦到。」
  帕格抬頭看了看那只舊鐘。鐘面已經模糊不清了,不過指針差不多已指到正午。「我想我最好不要讓將軍等得太久。」
  「當然啦,先生。」飛行員瞧著衛兵,又加了一句。「不管怎樣,我老忘不了這個傻小子,他叫我不舒服。」
  在維克多·亨利把電話筒從掛鉤上拿下來的時候,鐘敲了十二下。他又放了回去。
  「告訴帕姆我就會看見她的,」伽拉德用堅定的口氣說,暗示他有逃跑的打算。
  「小心些。」
  「相信我好了。你知道我要為誰活著。到時候我們要找你當儐相,只要你在千英里之內。」
  「我要是在千英里之內,就准來。」
  帕格坐車穿過利爾時,就像他上次坐在餐車裡一樣,再次注意到德國的統治已經穩定下來。細雨濛濛,在這個大工業城市的灰色街道和林蔭道上,法國人在法國警察的指揮下,駕駛著帶有法國牌照的法國小汽車,在法國店舖和廣告牌中間忙碌。只是這兒那兒有一張用德文粗黑體字寫的公告、一
  個在街上或是在大樓入口上面的告示——常常寫「禁止入內」這幾個字——以及德國兵坐在軍用卡車上巡邏的刺眼景象,使人想起希特勒是利爾的主人。毫無疑問,這個城市已經遭到掠奪,只是方式比較文雅,比較有條理。帕格聽說過所採用的手法:德國人購買大部分東西都用不值一文的佔領區貨幣支付,那些明目張膽的掠奪者徵用了物資,只給一張毫無用處的手據,可是使用這些手法的過程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利爾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看上去有點消沉,不過維克多·亨利見過的法國人沒有一個看上去不是消沉的。這兒跟在火車上一樣,新秩序看來要維持一千年。
  那位會拉大提琴的將軍戴一頂高高的德國空軍軍帽,穿一雙閃亮的黑皮靴,披一件拖到腳邊的筆挺的藍灰色軍用雨衣,看起來比從前更高更瘦更凶狠了。中尉見了他謙卑地鞠躬並立正敬禮,司令部裡每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充分說明雅果是這裡的最高級軍官。他提出兩個地方供維克多·亨利選擇:是在附近德國空軍徵用的一所「相當舒適」的別墅中用一頓像樣的午餐呢?還是就在這兒機場上隨便吃一點。帕格說出自己的選擇後,他點頭表示贊成。他脫下雨衣,看也不看就讓它從肩上掉下來,中尉立刻上前接住。
  將軍和他的客人到裡邊辦公室裡,在一張鋪著台布的桌旁就座,吃著湯、鱘魚、小牛肉、奶酪和水果。這些東西都裝在金邊瓷盤裡,由一些腳步很輕、春風滿面的法國侍者遞送。雅果將軍挑著菜吃,不大喝酒。維克多·亨利見他面色蒼白枯黃,看出這是心臟病的徵象,但沒沒什麼。他餓了,只是埋頭吃東西,將軍則邊抽煙邊談話,說的是一種發音有點不清的準確德語,他的中尉講話時顯然一直在模仿他。他經常停下來,摀住嘴小心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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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7:56 |只看該作者
  雅果說,美國海軍是世界上唯一在專業方面可以同德國陸軍相比的軍事機器。三十年代中他作為一個觀察家曾去參觀過,並把俯衝轟炸的觀念告訴了戈林。因而德國空軍發展了斯杜加式小型俯衝戰鬥轟炸機。「不管您贊成不贊成,」他帶著疲乏的笑容說。「我們閃擊戰的成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應當歸功於你們海軍。」
  「嗯,也許我們在戰後會接受這句恭維話,將軍。」
  雅果聽了帕格這句含譏帶諷的話,不高興地點了點頭,接下去說:美國陸軍是無法比的,像所有現代的軍隊一樣,它
  的理論和實踐都是從德國總參謀部的概念中發展推演出來的。可是他注意到美國陸軍比較外行,他們在機動動作中缺乏氣魄,數量也太可憐。他說,美國實質上是一個聯結兩個世界大洋的海上強國。武裝部隊的狀況反映了這一地理事實。
  從這裡他開始談到斯賓格勒,他說此人跟許許多多德國人一樣,不能理解美國。這就是《西方的衰亡》一書中的錯誤。美國又成了白人基督徒的歐洲,在一個富饒的未開墾的大陸上得到重新發展的機會。美國同一個現代化的、秩序井然的歐洲結成聯盟,就能夠帶來西方巨大的新生,帶來新的黃金時代。至少這是帕格從將軍不切實際的高談闊論中理會到的一點,同他在阿本德魯週末晚上聽到的談論,如出一轍。
  喝咖啡時——咖啡的味道很可怕,就像燒焦了的胡桃殼味道——雅果說:「您肯賞光去看一下飛機場麼?天氣不怎麼好。」
  「如果您的哪一位副官能抽出時間的話,我是非常願去的。」
  他那疲乏的笑容又出現了。「我在這次戰役中的工作很久以前就結束了。剩下的是野戰指揮官的事了。我可以陪您走一趟。」
  他們乘一輛窄小的汽車在機場上兜了一圈,車裡滿是德國汽油的硫磺氣味。太陽在低沉的天空從碧藍雲隙中照射出來,在黯淡的陽光下,粗短的麥塞施米特式109飛機從分散的地下掩體中露出一半,漆在上面的十字和A字已經剝落。這地方完全像一個英國的戰鬥機基地:修理工棚、飛機庫、分散的營房、坐落在平靜的農場中的十字形簡易機場和一群群奶牛在上面吃草的波浪起伏的牧場。褪色的法文告示說明,這兒是被打垮的法國空軍的擴大基地。大部分建築都是木頭或水泥造的粗糙的新房屋。有裂縫的舊著陸跑道和寬闊的新著陸跑道並列,像汽車跑道一樣。
  「這都是你們在六月以後完成的?」帕格說。「真不錯。」
  這時雅果看去像個受人恭維的老頭子,高興而溫和地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齒。「您的眼光很內行。西方新聞界那些時髦傢伙想知道德國空軍在進攻前為什麼等候了六個寶貴的星期。他們對後勤懂得些什麼?」
  將軍說,希特勒把空軍作戰指揮權全部交給戈林時,他只堅持一點,但足以說明他的軍事天才。在征服了低地國家和法國北部之後,前進空軍基地必須按照他的命令建立起來。直到那時他才允許德國空軍去打擊英國。前進基地必須二倍或三倍於德國空軍力量。因此,花費同樣的時數,同樣的飛機能夠從事兩三倍的進攻,這樣航程縮短了,汽油的載重量可以讓炸彈的載重量來代替。
  「這是最簡單的戰略思想,」雅果說,「也是最正確的。」
  他們參觀了一個分散的營房,面帶倦容的德國小伙子們跟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員很相像,他們穿著飛行服懶懶地躺著,待命出發。但他們一看見雅果,馬上跳起來立正,而英國飛行員卻從來不這樣。營房修建得比英國營房粗糙,木牆上邊,靠近油印的值班時間表和注意事項的地方,貼著身體豐滿、面帶笑容的女人照片,比起瘦削的英美女人來,更富於德國式的軟綿綿性感。除此而外,全都一樣,甚至床上被褥和飛行服裝的霉味也一樣。
  雅果的小汽車沿著機場駛去的時候,空襲警報響了。飛行員從營房裡爭先恐後地出來。「停車,」雅果對司機說:又對維克多·亨利說了一句:「一次擾亂性空襲,在高空。正確的戰術,我們必須作出反應,搞得我們的飛行員很狼狽。不過英國人也賠上了大量的轟炸機。脆弱的飛機,裝備很差。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麥塞施米特式飛機一架接一架各就其位,然後轟響著飛走,構成了一股筆直上升的戰鬥機洪流。
  「對我來說,這是個不愉快的景象,」雅果說著,用雙臂緊抱住裹在簇新長大衣裡的瘦削身軀,好像身上發冷似的。
  「德國人同英國人作戰。鑽石劃鑽石。這是西方的內戰,純粹是愚蠢的自殺行為。英國人明天是有可能得到體面而光榮的和平的。那隻牛頭犬丘吉爾依靠、就光依靠一樣東西——美國的援助。」
  「將軍,他依靠的是他的人民的勇氣和他的空軍的質量。」
  「亨利上校,如果羅斯福砍掉了全部援助,並且告訴丘吉爾說他準備謀求和平,那麼這次戰爭能夠進行多久呢?」
  「但那是不可能的。」
  「非常對,因為你們總統是被摩根韜們、弗蘭克福特們和雷曼們包圍住了。」帕格剛開口抗議,雅果將軍就舉起一隻瘦削的戴著灰色長手套的手來。「我不是一個納粹黨人。我是從陸軍轉到空軍的。不要認為排猶主義僅僅是德國問題。整個歐洲對待猶太人的態度是完全一樣的。元首不過是現實主義地把它宣佈出來罷了。他的有些黨徒幹了些愚蠢的過火行為。可是您不能因為少數人的粗暴行為就控訴整個民族。羅斯福周圍的那些美國猶太人犯了我們納粹狂熱分子的同樣錯誤。」
  「雅果將軍,」帕格急切地插嘴說,「您怎麼也相信猶太人在我們背後煽動對希特勒統治的仇恨呢?不可能犯比這更大的錯誤了。」他希望有那麼一次能打破德國人這個牢不可破的觀念。雅果是個出類拔萃的聰明人。「美國很多人非常欽佩德國人。我也一樣。可是希特勒干的有些事,對任何美國人來說都是不可原諒的。」
  「希特勒幹的事!」雅果歎了口氣,他的眼睛沉重而憂鬱。
  「我來告訴您幾件會叫您吃驚的事吧,上校。我們佔領波蘭的時候,制止波蘭人不去謀殺猶太人的正是我們德國人。他們把我們的到來看成可以為所欲為的信號。簡直成了公開虐殺猶太人的季節!纍纍暴行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是的,我們的武裝部隊不得不插手進去,把猶太人從波蘭人那裡救出保護起來。」將軍咳得很厲害。「我不裝假說我們愛猶太人。我也不說他們應該愛我們。我確確實實瞭解這些摩根韜們。可是他們犯的錯誤很可悲。美國不能允許英德之間決一死戰。我們屬於一種文化。我們都屬於西方。如果我們內部拚個你死我活,我們就會向亞洲布爾什維主義屈膝。接著就會是一千年的野蠻黑暗時期。」
  雅果沉默下來,他的凹陷的、多少有點興奮的眼睛盯住帕格。然後他伸出了一隻僵硬不靈的長指頭。「能有幾個強有力的顧問把這個觀點告訴你們總統該多好!可是那幾個顧問除了猶太人,就是有英國血統的。情況就是這麼糟糕!我們會打敗英國人的,亨利上校,我們有這力量。我們從來不打算跟他們作戰。元首很可以修造一千艘潛艇,在三個月內把英國扼死。他從來沒有強調過潛艇。您是知道的。取得這樣的勝利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我們只不過把我們最優秀的天然盟國打垮罷了。」
  「嗯,將軍,波蘭還是英國盟國的時候你們進攻了它。你們跟斯大林做了交易。這些事情你們都做出來了。」
  「這些事情都是強迫我們做的。」雅果用戴手套的手摀住嘴,大聲而有禮貌地咳了起來。「我們是奇怪的民族,亨利上校,不容易被外人瞭解。我們非常嚴肅,非常天真。我們老是想得到天上的星星。在外人看來,我們似乎有點麻木不仁和飛揚跋扈。我們的英國兄弟也完全一樣飛揚跋扈,我向您保證。哎,可是他們學會一種禮貌!他們瞧不起猶太人。他們在權力集中的俱樂部、銀行和一切要害部門都排斥猶太人。可是他們對待猶太人的態度卻彬彬有禮。我們呢,在我們的最高機構接納猶太人,可他們蜂擁而來,幾乎喧賓奪主。可是我們顯露了我們的感情。區別就在這裡。德國人愛感情用事,像浮士德那樣不斷地追求。為了追求榮譽,他會唱著快樂的歌,步行或飛行或航行著奔向死亡。這就是我們的天真,不錯,我們的原始性。但這是健康的。美國也有它自己的天真,那就是邊疆的原始現實主義,那些兩部牧童。
  「所有這一切說明什麼呢?我們需要美國朋友出來解釋一下,這次戰爭有兩個方面,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西方的和平,西方的統一,可以控制世界的西方聯盟——啊,瞧那兒,英國的投彈手對法國的牲畜未免太殘忍了一些,不過他們也就有這點兒能耐。」
  遠處一座小山上,在煙火瀰漫中大堆大堆的倒圓錐形泥土高高地飛向空中,牛群笨拙地四處亂跑。將軍看了下表。
  「我要到指揮所開個小會,您要是能留下來吃晚飯,利爾倒有一家好飯館。——」
  「我得回柏林去,將軍。我無法表達我的謝意,不過——」
  戴手套的手舉了起來。「甭提啦。跟一個對我們的局勢有所瞭解的美國人,一個職業軍人談談,對我的健康的確很有好處。」
  當雅果在指揮所大樓入口處把維克多·亨利轉交給他的中尉時,麥塞施米特式飛機正在雨中著陸。
  「關於空軍上尉伽拉德我們要是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效勞,請告訴我們。」雅果說著,脫下一隻手套,伸出一隻潮濕的涼手來。「Auf Wiedersehen1,亨利上校。要是我對您有過一點點幫助的話,我只向您提這麼個要求。不管您以後在哪兒工作,請記住戰爭有兩個方面,任何一方都有一些正派人。」
  在沃夫·斯多勒的銀行裡,雕飾華麗的天花板似乎有四丈高。已經下了班。格子窗後邊還有少數幾個辦事員在默默地工作。在高高的拱形圓屋頂下面,兩個人踏在紅色大理石地板上的腳步聲聽起來好像一排兵士在齊步走。「現在這裡有點兒陰暗,」斯多勒說,「可是非常幽靜。走這邊,維克多。」
  他們穿過一間相當大的會議室走進一間佈置得富麗堂皇的小辦公室,四壁牆上掛滿了油畫;亨利雖然所知不多,也認出了兩幅畢加索的和一幅雷諾阿的。
  1德語:再見。
  「哦,你這樣快就要走了,」斯多勒說著,向一隻笨重的栗色皮躺椅做了個手勢。「是在你的意料中嗎?」
  「嗯,我原以為要等一兩個星期才會來調令。可是我剛從利爾回來,他已在那裡等著了。」
  「當然你是急於跟你那位非常美麗的妻子團聚的。」
  維克多·亨利瞧了眼那幅比較大的畢加索畫,那是一幅色彩過於鮮艷、被歪曲得奇形怪狀的女人像。「我還以為現代藝術在第三帝國是不受歡迎的呢,」他說。
  斯多勒笑了。「在這兒並沒有落價。元帥有世界上最大的收藏。他是一個非常有文化修養的人。他知道事情會發生變化。」
  「會嗎?」
  「肯定會,只等戰爭結束。我們是一個受到圍攻的國家,維克多。神經過於緊張,極端主義的情緒籠罩著一切。這一切很快就會成為過去。歐洲將會成為一個生活非常美好的地區。德國更會是歐洲最舒適的地方。喝一杯雪利酒好嗎?」
  「太好啦,謝謝。」
  斯多勒從一隻沉甸甸的水晶圓酒瓶裡斟酒。「我們為什麼乾杯?我敢說你不會為德國的勝利乾杯的。」帕格帶著苦笑說:「你知道,我們是中立的。」
  「啊,是的。啊,維克多,你們要是真的中立就好啦!我們會多麼高興地在這一點上取得一致意見!那麼,為光榮的和平乾杯好嗎?」
  「當然好。為光榮的和平乾杯。」他們喝酒。
  「酒還可以吧?」
  「好極啦。我對酒不是內行。」
  「據說這是歐洲最好的雷利酒。」
  「確是好極啦。」
  銀行家坐到一把扶手椅上,點燃一根長雪茄。在天花板上的燈光照耀之下,他的頭皮透過稀疏的頭髮露出粉紅色。
  「你去利爾的小小旅行是一次成功吧?」
  「是的,我得謝謝你和將軍。」
  「請別客氣。按照一般規定,這樣的事不僅不同尋常,而且簡直絕對辦不到。可是在正派人士之間,是有特殊規定的。」斯多勒發出一聲歎息。「嗯,維克多,我巴巴兒的請你來見我,當然不會是單純請你喝杯雪利酒。」
  「我想你也不會這樣。」
  「你是一個軍人。有一些特殊的談話有時必須忘掉,不要留下一點痕跡。在德語裡我們對這類非常微妙的事情有一句特別用語。『在四隻眼睛下面』。」
  「我聽見過這個用語。」
  「下面透露的事就是在四隻眼睛下面。」
  維克多·亨利聽了感到非常奇怪,覺得只有讓銀行家說下去,此外沒有別的辦法。下面會發生什麼事,他無法想像;他最好的猜測是從戈林那裡伸出來的一根間接的小小和平觸鬚,要他轉達給總統。
  「你跟格列戈·雅果談到過關於戰爭的進程。關於這次德英之間自相殘殺的悲劇性錯誤。」帕格點了點頭。
  「你覺得他的想法有道理嗎?」
  「坦白說,我們在海軍裡是不學地理政治學的。至少我們沒有那麼一課。所以我是不懂得斯賓格勒等人那一套。」
  「你是一個美國的實用主義者,」斯多勒笑著說。
  「我是個學射擊學的,被錯誤地安排在外交界,可一心希望脫離這一行。」
  「我相信你。正派人都希望在戰場上服務。」
  「我願意於我學過的那一行。」
  「你真認為,美國的援助和希望得到更多的美國援助是支持英國繼續作戰的原因?」
  「有點兒。他們不想退卻。他們認為他們打得贏。」
  「靠美國的援助。」
  「嗯,他們認為可以得到。」
  「那麼橫在整個西方世界和光榮的和平——這是你我剛才為之乾杯的——之間的,主要是丘吉爾對羅斯福援助的信賴。」
  帕格停了幾分鐘才回答。「也許是,可是什麼才算是光榮的和平呢?丘吉爾要搞掉希特勒。希特勒要搞掉丘吉爾。這兩位先生都同樣牢靠地掌著權,兩位又都真正代表著民族意志。問題就這樣明擺著。」
  「你就要回去當羅斯福總統的海軍副官啦。」斯多勒說這話時帶點詢問口氣。
  帕格的臉上沒有露出一點驚異的樣子。「我是回到人事局去等待新的任命的。」
  銀行家的笑容表示著容忍和自信。「好吧,我們關於這類事的情報通常是正確的。現在,維克多,讓我說完我的話,在我說完之前別打斷我。我就要求這點,好不好?」
  「好吧。」
  銀行家吸了兩口雪茄。「正派人彼此談話的時候使用一種特殊的語言,維克多,我現在就是用那種特殊的詞彙跟你交談。這些事情是極其微妙的。說到頭,在字句之外還必須有一種精神上的聯繫。對於你,格列戈·雅果和我都感到有那種聯繫。你一直是無比正確,可是跟很多美國大使館的人員不同,你並不把德國人看成是些吃人的生番。你一直把我們當作跟你們一樣的人看待。你那美麗可愛的妻子也一樣。我向你保證,這情況已經受到了注意。至於你同情英國,那是很自然的。我也一樣。我愛英國,我在牛津呆過兩年。
  「現在,你聽見格列戈談起過猶太人在你們總統周圍的影響,我知道你不得不否認這一點,可這是這次戰爭中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實,我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並採取必要的措施。」
  帕格想開口說話。斯多勒舉起僵直的手掌阻止他。「你答應要聽完我的話,維克多。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在華盛頓需要朋友。不像猶太人那樣厚顏無恥地施加影響,只是提供事情的另外一面。羅斯福是個視野非常廣闊的人,我們可以讓他看到,根據美國的利益必須在西方迅速實現光榮的和平。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只有這樣他才能騰出手來對付日本。你認為我們真的關心日本?那個新協定不過是一場喜劇,好讓俄國人擔點兒心,安分守己。
  「現在,維克多——記住這是在四隻眼睛下面——我們真有這樣的朋友。不多,有幾個。都是些愛國的美國人,他們看到的是戰爭的現實,而不是猶太人和丘吉爾的宣傳——說到丘吉爾,他始終什麼也不是,只是個有自大狂的冒險家。我們希望你將是另一個這樣的朋友。」
  維克多·亨利很後悔不該把那杯雪利酒喝得那麼快。談話正轉到需要認真對待的地方。他把身子往前彎了點兒。
  「讓我說下去吧,」銀行家說著,拿著雪茄朝他一揮。「你知道我同赫爾曼·戈林的關係。在我看來,他是歐洲史上的一個偉大人物。他對事物的實際掌握和他充沛的精力實在使我驚異。元首——嗯,元首當然不一樣,他做什麼都高出我們大家一籌,在預言的高度上,在偉大夢想的高度上。操縱開關的工程師是戈林。德國的事務他沒有不管的,也沒有不知道的。你們美國人帶著清教徒的偏見認為他有點像撒旦,可我們德國人愛好歌劇和富裕。這是個弱點。元帥瞭解這點而且利用了它。當然,他自己也充分地享受,為什麼不呢?他對生活的熱愛是浮士德式的,拉伯雷式的。
  「維克多,赫爾曼·戈林在瑞士開立了一些匿名的、無法查明的銀行戶頭。他的資源是巨大的。這些銀行存款到了戰後要用來酬謝一些德國的好朋友,這些人在節骨眼上替德國說了話。這跟間諜毫無共同之處,那是給暗地裡幹壞事的壞蛋一點錢用,以換取他交來的文件或情報。而我剛才說的,只不過是正派人之間表示謝意的禮物,在勝利之日分享一點利
  益。我們的朋友如果需要存款,這兒就是。他們如果不——」斯多勒聳聳肩膀,往後一靠。「我說完了我要說的話,維克多。等你說完你要說的話以後,這次談話就像從來不曾有過一樣。」維克多·亨利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吃驚過。
  「這很有意思,」他說。「非常有意思。」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接下去說:「好吧!首先,如果可能的話,請你告訴我,是什麼原因使得你,或者雅果將軍,或者戈林元帥,認為我對這樣一個建議有可能接受?我敢說,這是對我,也是對這整個事情最重要的一點。」
  「我親愛的夥計,華盛頓的態度是關係重大的,而你又正要去華盛頓。如果有一天美國對英國的援助被切斷了,我們也就贏得了戰爭。真的,我們現在其實已經贏了,只是英國還在那兒堅持,懷著連它自己也不知道的希望。再有三、四個月,它就要徹底破產。只要你們遵守《中立法案》,它的末日也就到了。現在,維克多,元帥還記得你陪同銀行家吉阿納裡的那次有趣的訪問。他現在的目的也恰好是當時羅斯福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更多的無益的流血。他認為你能幫忙,而雅果將軍更是確信你會幫忙的。」斯多勒極為討好地朝帕格笑了笑,眼睛瞇成一條縫。「至於我,我知道你的漂亮的妻子是一位非常友好、非常富於同情心的夫人。我揣摩她經常反映你的真實感情,比你的那些一本正經的言談更要真實。我相信我是對的。」
  維克多·亨利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斯多勒先生,這個回答很清楚。這兒是我的回答,在四隻眼睛下面。請替我告訴戈林元帥,他在瑞士的銀行存款還是留著去填他的胖肚皮吧。」
  斯多勒大驚失色,藍色的煙霧在他的面孔周圍繚繞。他的那雙眼瞪得很大,有點水汪汪的,他的臉從有條紋的領口一直紅到髮根,連他的頭皮也變紅了。他齜牙咧嘴地獰笑著。
  「我提醒你,亨利上校,」他改用一種新的、緩慢的、一板一眼的呆板口氣說。「你還沒有離開第三帝國呢。你還住在柏林呢。赫爾曼·戈林元帥在這兒的地位僅僅次於元首。」
  「我是美國海軍軍官。除非我誤解了你,或者你準備收回那話——」維克多的聲音很響,像在喊叫。「你曾經用他的名義要求我為了錢犯叛國罪。」
  銀行家的獰笑消失了。他用一種和解的語氣,柔和的眼光,攤開雙手說:「我親愛的維克多,你怎麼能夠那樣理解呢?我求你,好好想一想!美國武裝部隊的最高級軍官一直公開叫囂,贊成援助英國。我所要求於你的不過是在情況需要時,為了美國的安全也為了和平,把雙方情況都擺出來。」
  「是的,作為一個正派人,我已經聽到了你的話。我真的相信你是這個意思。雅果將軍說過,你們德國人是不容易瞭解的民族。他說的是實話。我只有認輸。我在這兒的任務已經完啦。」維克多·亨利知道他打擊得太厲害了,可是他的反應就跟他在一場球賽中一樣,出自本能和衝動。他站起來,銀行家也站了起來。
  「你想想看,老夥計,」斯多勒輕聲說,「我們德國人在打仗,四面都是敵人。有朝一日美國也處於這個地位——要知道歷史是多變的——有朝一日你也許會向一個你所尊敬的人提出同樣的建議,你就會同我一樣感到為難。我認為你的答覆是天真的,是錯誤的。你的措詞太粗魯。可是你的品德還是高尚的。這是一個正派人的反應,我決不心存芥蒂。我相信你也不會。我對你的善意估價很高,維克多。再說我們在阿本德魯過得確實很愉快,對不對?」
  斯多勒微笑著伸出那只光滑、瘦削而又乾淨的手。帕格轉身走出了房間,在走出回聲很大的銀行時,門警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也點頭還禮。外面,陽光照耀下的柏林黃昏很暖和,美麗的德國孩子們在人行道上圍著一個拄著枴杖的一條腿的人,他在那裡賣繩上跳舞的粉紅色紙娃娃。維克多·亨利快步走過幾條街,步得那顆心怦怦地直跳。他腦子裡頭一個新的想法是:他那種粗魯無禮的言語行動,很可能會把台德·伽拉德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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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花園澆水管(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掉下來的王冠
  在普通歷史書上,從英國戰役到我們進攻蘇聯這年冬季到春季被看作是一段喘息時間。實際上,在這八個月內,戰爭的軸心轉移了,因為大英帝國作為一個實體已經離開了歷史舞台。
  在一九三九年,這一重大事件還裹藏在時間的屍衣裡,尚未露出端倪。這次大戰的恰當名稱應該是「英帝國霸權繼承戰爭」,因為戰爭真正要解決的問題是:在大英帝國崩潰以及接踵而來的整個歐洲殖民制度解體之後,新的世界秩序將會採取什麼形式?將由誰來統治?
  這一歷史的轉折,這一重大的問題,阿道夫·希特勒都預見到了。他鼓勵並動員德國不顧一切去搶奪這頂掉下來的王冠。我們國家在力量懸殊的鬥爭中所完成的功績,總有一天會在歷史中得到公正的評價,那時候激情已經消失,某些小小的過分行為所造成的污點能夠受到正確看待。而在目前,在歷史家的筆下,好像只有盟國的鬥爭才是英勇的,好像我們德國人都是鋼鐵怪物,不會流血,不會挨凍受餓,因此我們的巨大勝利也都微不足道。正如希特勒所說,勝利的一方在寫歷史。可是,就在他們讚揚自己勉強贏得的勝利時,盟國卻在不知不覺中誇獎了我們。我們國家對抗了全世界工業國家的全部聯合力量(只有虛弱的意大利和遠方窮國日本除外),最後幾乎贏得了這場英帝國的霸權繼承戰爭。
  儘管希特勒犯過軍事上的錯誤——它們多而嚴重,但我內行的判斷仍然是,要不是發生一起歷史上的偶然事件,德國的武裝部隊原可以贏得戰爭並贏得世界帝國的。命運恰好在這個時候產生了他真正的對手,一個甚至比他更狡猾、更無情的政治天才,有更清醒的軍事判斷力和進行工業化戰爭的更好的物質條件。這人就是弗蘭克林·德·羅斯福。
  這個人領導的國家在作戰英勇方面無法同德國人民相比,戰場上一次又一次的實踐最後證明了這一點。可是這無關緊要。這個偉大的管理人操縱這次戰爭的本領是如此高強,以致別的國家都幾乎流盡了鮮血,卻把世界統治權放在一個大銀盤上奉送給他的國家。
  今天困難重重的世界霸主美利堅合眾國,在整個世界大戰中損失的人比德國在五六次大戰役中的任何一次所損耗的都要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的陸、海、空軍士兵差不多有兩千萬,這些人中間,美國在四年的全球戰爭中所損失的,各條戰線,包括對日作戰在內,一共才大約三十萬人!像這樣幾乎不流血而征服全球,在世界歷史上是空前的。美國人民可以感謝這個謎一樣的、至今還難以捉摸的人物,那個工業世紀的奧古斯都1,荷蘭裔的瘸腿百萬富翁、羅斯福。弗蘭克林·德·羅斯福的征服世界至今還未被認識到。
  1奧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羅馬皇帝。
  在目前有關戰爭的歷史著作中,還未給予他有朝一日將會得到的地位。毫無疑問,這正是他所希望的。這類奧古斯都式統治者曾在歷史上一再出現,戴上謙恭、仁慈、人道主義的普通公民假面具,卻想方設法奪取實際權力。自從奧古斯都大帝以來,從來沒有人能像弗蘭克林·羅斯福那樣做到這一點。甚至奧古斯都也不及他裝得那麼善良,因為在那個時代,基督徒詞表裡「謙恭」、「人道」這類詞彙還沒有流行,偽善不能裝得如此到家。
  羅斯福的本領
  弗蘭克林·德·羅斯福成功地進行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沒有犯過重大的軍事錯誤。自從朱裡斯·凱撒以來,哪個征服世界的霸主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紀錄。他的「無條件投降」的口號曾被不少人認為是個錯誤,包括象戈培爾和艾森豪威爾這樣迥然不同的批評者在內。我不同意這個譴責,以後在適當的地方還要予以反駁。
  我們的宣傳部門說他是猶太人的工具,這自然是胡說八道。羅斯福不曾做過什麼拯救猶太人的事。他知道任何這樣的行動都會得罪國會,並有礙於贏得戰爭的勝利。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基督教人道主義的自由派人士,而在這聰明的外衣下,他卻是歷史上最冷酷無情的謀略家之一。他意識到美國人並不比我們更喜歡猶太人,而這在整個大戰期間從他們的殖民政策上以及埃維昂和百慕大的會議上都得到了充分的證明。在這些會議上,他們乾脆把猶太人丟給命運去支配。
  本書作者並不崇拜羅斯福個人,只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要按照戰史的要求把事實記載下來。根據這個要求來進行估價,弗蘭克林·羅斯福確是戰爭的主宰,甚至象阿道夫·希特勒這樣一個有力的、堅強的、出色的人物,到頭來只能作他的陪襯。冒險主義的征服者往往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為他們敵人的統治鋪平道路。冒險家看出了時機,企圖靠單薄的力量去利用它。他幹的是破壞和恐嚇,然後他們冷酷無情的繼承者把他們打垮,在廢墟上進行建設。拿破侖歸根到底不過是讓威靈頓的英國掌權一個世紀。查理十二世除了作為彼得大帝的陪襯,在歷史上並無地位,而阿道夫·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人民除了把英國的繼承權拱手交給羅斯福統治下的美國外,結果什麼也沒有完成。
  羅斯福的困難
  弗蘭克林·羅斯福的問題是,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歷史轉折點,他領導的不是一個尚武的國家;相反地,阿道夫·希特勒卻是。美國人民並不是膽小的,但生活在繁榮的孤立之中,他們一直是現代史上的嬌子。嬌子自然受不了戰場生活的嚴酷。一旦參戰以後,美國人帶著滿裝奢侈品和防身用品的後勤列車作戰,這在德國、蘇聯甚至英國的戰士看來都是可笑的。儘管如此,他們有這樣做的財富和意志。強者可以隨心所欲,愛怎樣打仗就怎樣打仗。
  美國人有打民兵戰爭的傳統。強敵在前,他們就放棄娛樂,拿起武器,外行地、可是勇敢地把仗打完。他們的這種作戰方式在獨立戰爭中形成,在內戰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鞏固。羅斯福瞭解這點。他得先把德國逼入絕境,然後以美國的安全受到威脅為借口,向美國人民提供征服全球的機會。他像蜘蛛一樣耐心等待,通過這一精彩表演最後做到了這一點。但在這之前,他使用了一個間接作戰的絕招,一個在戰史上從未有過的新花招,所謂的《租借法案》。他就是用這辦法奪走了德國兩次已經在望的勝利——對英國和對蘇聯的勝利。
  狡猾的詭計
  到一九四○年底,英國雖在敦刻爾克和空戰中得以倖存,但已快要屈膝。它在這個星球上唯一的生路就是依靠美國。可是《中立法案》眼看要割斷英國人跟養活他們的美國農場和工廠之間的聯繫。英國已經沒有償付穀物和石油的美金,更不用說償付船隻、飛機和槍炮彈藥了,而這些東西,他們自身早已無法生產必要的數量。他們缺少勞力、原料和工廠,再加上空襲,情況更是不斷惡化。
  《中立法案》規定交戰國對美國的物資必須償付美金,運輸自理。這個法案對羅斯福造成的困難比對英國人還要大。英國倒有一條清楚的、聰明的出路:同德國議和。正如本書作者經常指出的,如果英國真的議了和,大英帝國到今天會依舊存在。蘇聯在一線作戰中就會被打垮,而我們在俄國就不會看到張牙舞爪的布爾什維克黨,最壞的形式也不過是和平主義的,解除了武裝的社會民主黨,可是這並不合羅斯福的口味。他不打算讓德國控制歐亞心臟地帶,並與不列顛的海上霸主們結成統治世界的聯盟。
  因此,為了避開《中立法案》,弗蘭克林·羅斯福發明了《租借法案》,這僅僅是一種政策,目的是向英國人——後來還向俄國人——免費供應他們同我們作戰的全部戰爭物資。這一詭計的大膽令人吃驚;這種偽裝非常狡猾。這一史無前例的建議曾使國會震動,並企圖阻撓。紀錄表明羅斯福的猶太顧問們曾費了很大力量使國會通過它,同時也清楚地表明
  這個革命的設想,用薛伍德的話來說,是直接從羅斯福的「叢林似的頭腦」中產生的。
  羅斯福用幾句典型的奧古斯都式的煽動性言詞,用花園澆水管這一著名的比喻,把這計劃兜售給頭腦單純、漫不經心的美國人民。
  他在一次新聞發佈會上說,鄰居的房子著了火,你當然是不會為了出賣或租借給他滅火所需的花園澆水管而同他討價還價。你會高興地先把澆水管借給他,以免大火燒著你自己的房子。等火熄滅後,鄰居會把澆水管還你;萬一損壞了,那時會有足夠的時間再算賬。
  自然,這是無恥而又空洞的廢話。戰艦、戰機、戰爭物資並不是花園澆水管。就是從羅斯福的比喻的字面意義來看,如果你的鄰居的房子起了火,你真正做的是衝過去同他一道滅火。你並不會只把你的澆水管借給他,然後袖手旁觀,看著他拚命救火。這種傻話竟然為美國人全部接受,只能說明羅斯福在治理人民的方法上靈巧得簡直不可思議。在他成功地參加一九四○年的選舉運動以爭取史無前例的第三屆連任時,他在一篇著名的演說中宣稱:「我再一次又再一次又再一次告訴你們,你們的孩子是不會送去參加國外的戰爭的。」他一方面作了這樣明確的保證,一方面卻在急切地等待機會自食其言。同時,他又使用了種種陰謀詭計來反對德國。
  《租借法案》的實際意義
  他不可能——這點他是知道的——用現實主義的詞句把問題提到他的人民面前。那就不啻告訴他們說:「朋友們,這次戰爭不是為了統治我們自己而是為了統治全世界。我們的目的應該是流最少的血來獲得這個統治權。讓我們鼓勵別人去為我們打這次仗。讓我們給他們為了進行戰爭所需的全部東西。我們為什麼要在乎這些呢?在發展生產這些租借物資的工業時,我們也就是在工業上和軍事上為承擔世界的領導責任作好了準備。他們不過要用光我們全部的早期樣品,那些我們可以扔掉的物資,去替我們殺德國人。也許他們會替我們把整個工作都做好,不過我懷疑這點。最後我們會參加進去,不過掃尾工作總是容易做的。我們光靠消耗大量的軍火就可以贏得一次征服世界的勝利,而這些軍用物資,我們可以比全世界加在一起更快地、更大批地生產出來,連一點困難也感覺不到。讓別人去流血,讓我們來統治。」這就是《租借法案》的意義,也就是它所起的作用。
  首先是英國人、接著是俄國人受《租借法案》的引誘繼續進行極端殘酷、幾乎絕望的鬥爭,儘管在同時更容易、更安全、更有利的和平道路一直向他們敞開著。我們有理由認為,在一九四一年底斯大林的戰爭處於最低潮時,當他的陸軍和空軍作為統一的戰鬥編製實質上已不存在而我軍正朝著莫斯科猛攻時,如果不是由於美國在口頭上和供應上——而不是在人力上——的鼓勵,那個卓越的現實主義者是會再一次提出和平建議的。事實是,俄國人民作出了史無前例的流血犧牲,卻把世界霸權從一個盎格魯—撒克遜強國轉到另一個之手。
  而弗蘭克林·羅斯福把事情處理得如此巧妙,使得英國人不得不乞求這種用流血去換取的援助!為了得到一個替羅斯福打仗的機會,他們要感激涕零。在一九四○年十二月八日,丘吉爾給美國總統寫了封非常長的信,這封信在歷史上應該得到比現在更突出的地位。丘吉爾有一次說,他當首相不是為了使帝國瓦解,可是這封信卻使它瓦解了。丘吉爾在這個文件中坦白地講出英國在船隻、飛機、物資和美元等項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要求總統「想方設法」為了共同的事業援助英國。這正是羅斯福坐在輪椅裡不動聲色地等待著的:英國首相書面供認,沒有美國的援助英帝國就要完蛋。不到兩個星期,他向他的顧問們提出了《租借法案》的設想,不到一個月,他又把它提交國會。
  帝國意味著統治和足夠的武裝力量以加強統治。在丘吉爾的信中,他承認他的國家和他的帝國已經沒有力量去加強統治,因而乞求援助。羅斯福馬上答應了。英國作為一個強大的帝國也許已經完蛋,但它依舊是一個有四千萬人口的國家,擁有優秀的海軍和空軍,正在同羅斯福的頭號敵人作戰;何況它還是個出色的海島基地,正好位於歐洲海岸外面,將來可以從那裡進攻德國。因此當務之急是讓它繼續打下去。
  討價還價的作戰方法
  儘管在這個法案中假惺惺地大談什麼租與借,在整個戰爭中美國武器和物資的移交都是贈送的。甚至都沒有保存正式的賬目。總統要求了、國會也賦予他這樣的權力: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向任何地方運送任何數量的武器和戰爭物資。在通過這一法律的時候,國會如果知道把布爾什維克國家也包括在內,準會設法阻撓的。可是當時蘇聯被認為是希特勒的朋友。後來戰爭在東線爆發,羅斯福不同國會商量就把潮水般的物資供給布爾什維克。美國人抱怨說俄國人從來也沒有表示過應有的感謝。俄國人的態度是更為現實的。他們讓自己將近一千一百萬子弟流血犧牲,幫助美國達到了它目前的世界地位,自然會感到他們已經把坦克和飛機的賬全部付清了。
  美國佬喜歡討價還價。《租借法案》就是討價還價的作戰方法。對大公司來說,對千百萬的工人來說,它僅僅意味著經濟繁榮的高漲。由於發行了國防公債,代價毫無痛苦地推遲到了未來。別的人則在實際進行戰鬥和死亡。
  羅斯福和他的顧問們也曾討論過他們所冒的風險,那就是德國會把《租借法案》看作是一個戰爭行動——它確實是戰爭行動——從而正式向美國宣戰。但這正是他所要求的,因此他準備好去冒這個險。美國一定會全國響應,打一次民兵式的戰爭。阿道夫·希特勒雖然對美國沒有什麼瞭解,這一點他倒是懂得的。他在沒有解決蘇聯之前,是不打算同美國作戰的,對蘇作戰的計劃這時已經準備就緒了。因此德國對《租借法案》只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也就容忍下去,而「民主的軍火庫」卻提供大量的武器和物資幫助英國的財閥和俄國的布爾什維克去摧毀第三帝國——這個在歐洲對抗紅色斯拉夫潮流的最後堡壘。
  英譯者按:關於這次大戰的粗略統計大都是些近似值,有關死亡總數的數字各個材料之間相差很大。美國最終的損失百分率很低卻是一個事實。我們計劃了並進行了那樣一種戰爭,盡可能耗費錢和機器而不耗費人命。馮·隆似乎認為這就表明美國人缺少勇氣。我們不管在哪兒同德國人交手,都有足夠的勇氣打敗他們。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全部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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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9:58 |只看該作者
第37章

  一月中旬,萊斯裡·斯魯特在奔赴新的工作崗位途中,由於漢莎航空公司一時沒有去柏林的座位,就滯留在里斯本了。他住進了伊什圖裡爾的皇宮飯店——這是里斯本棕櫚成行的海濱勝地,雲集著外交官、逃難的闊佬、納粹秘密警察和其他國家的特務。他尋思著,也許可以利用等飛機票的當兒在這裡瞭解一些情況。實際上,他發現一月裡伊什圖裡爾冷得要命,而且單調無味。這裡德國人倒是多得很,但他們用輕蔑的眼光傲視著飯店裡其他的旅客,總和自己人抱成一團,同誰也不相往來。
  一天下午,他坐在擁擠的旅客休息室裡,用牙磨著煙斗,在翻閱一份瑞士報紙上關於英軍在阿比西尼亞1和北非對意大利作戰中的捷報,總算是一片昏暗中出現的一線微弱的曙光。在這裡,中立國家的報紙是輕易看不到的。葡萄牙報攤上賣的儘是些意大利法西斯和德國納粹的報刊,此外,就是維希2法國出版的幾份空洞貧乏、卑躬屈節得令人作嘔的期刊。英美出版物連影子也不見了。這就像晴雨計那樣清楚地標明戰事進行的情況——至少在葡萄牙統治者的判斷中是如此。一年以前,在里斯本的報攤上,雙方的報紙都買得到。
  1法國城名。是當時法國傀儡政府所在地。
  2即現在的埃塞俄比亞。
  「斯魯特先生!萊斯裡·斯魯特先生!」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隨著旅館的一名雙頰微紅的小僮僕走到靠近接待處櫃台的電話機那裡。
  「喂,是萊斯裡嗎?我是奔奇。海濱那老地方怎麼樣呀?」
  小奔克爾·溫德爾·澤爾斯頓和斯魯特在外事學校同過學。如今他在美國駐里斯本公使館裡當二等秘書。
  「奔奇,這裡沒意思透啦。有什麼事嗎?」
  「哦,沒什麼大事。」聽起來澤爾斯頓像是很開心。「只不過我想你曾經向我提起過一個叫娜塔麗·傑斯特羅的姑娘。」
  「對,我提過。她怎麼啦?」
  「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姑娘正坐在我辦公桌的對面。」
  「誰?娜塔麗嗎?」
  「想同她談談嗎?她一聽我說你在這裡,就跳到一尺來高。」
  「當然想啦。」
  娜塔麗笑著接過電話。斯魯特聽到那熟稔悅耳的聲音,心怦怦直跳。「喂,斯魯特,」她說。
  「娜塔麗,真是萬萬想不到啊!你在這兒幹什麼?」
  「那麼你呢?」娜塔麗說。「我同你一樣想不到。你怎麼不呆在莫斯科呀?」
  「我在華盛頓耽擱了,然後又在這兒卡住啦。埃倫也跟你一道在這裡嗎?」
  「他在這裡可就好啦。他眼下在錫耶納。」
  「怎麼?你們還沒準備回美國嗎?」
  娜塔麗沉吟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也準備也沒準備。萊斯裡,趁你在這兒的時候,我能見你一下嗎?」
  「當然!那太好啦!馬上!我進城到使館來。」
  「等等。你住在皇宮飯店,對嗎?我出來找你吧,我寧願那樣。」
  奔奇·澤爾斯頓又接過電話。「喂,萊斯裡,我把她送上公共汽車,半個來鐘頭左右她就到了。如果可以的話,五點鐘我也到皇宮飯店來跟你們碰頭。」
  她仍然喜歡戴那種深色的大帽子。他隔著公共汽車滿是塵土的窗戶看到娜塔麗,她正擠在下車的乘客當中,沿著車廂中間的通道往外移動。娜塔麗朝他跑過來,摟住他,吻他的臉頰。「嘿,我快凍成冰人兒啦。我本可以穿我那件舊海狸大衣來,可是誰會料到里斯本這麼冷,又不見一點兒陽光!絲,海邊這裡更冷,是不是?」風刮得她的帽子直擺動,她用手按住帽子。「我來打量打量你。呃,沒變樣兒!如果有什麼變化,就是看得出你歇過來啦。」
  這些話她說得很快。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炯炯有神,神態異常亢奮。舊日的那股魅力又作起祟來。自從他跟娜塔麗分手以後,幾個月以來他又跟堪薩斯州的一個叫娜拉·傑米遜的姑娘搞起戀愛來。娜拉和這個姑娘一樣,也是高個子,深褐色的頭髮,深色的眼睛。可是除了這些之外,她們倆就像一個是雌鹿、一個是山貓那樣不一樣。娜拉性子溫和,多情;論聰明——已經給一位參議員當了三年秘書;論容貌——她在華盛頓一個半職業性劇團裡扮過主角。她父親搞農業,很有錢。她開著一輛頂篷能折疊的別克牌汽車。她真是個意外發現。斯魯特在認真考慮從莫斯科回來以後跟她結婚。娜拉也十分崇拜他。而且比娜塔麗·傑斯特羅長得漂亮,也容易對付多了。可是這個戴大帽子的猶太姑娘摟住他,嘴唇在他臉上蹭來蹭去。他感到以前嘗過的她那熱戀的回憶象把尖刀似的插過來,娜塔麗的情網又朝他圍上來了。
  他說:「呃,你曉得我是多麼愛慕你。可是看起來你確實有些憔悴。」
  「我怎麼能不憔悴呢?這一路上我可受大罪啦。咱們找個避風的地方吧。皇宮飯店在哪兒?我到過伊什圖裡爾兩趟,可是我認不得路。」
  他挽著娜塔麗的胳膊,一邊走路一邊對她說:「離這兒不遠。告訴我怎麼回事吧!埃倫怎麼沒來?你在這兒幹什麼?」
  「拜倫明天坐潛艇到達。」他驚訝得停住了腳步。她抬頭望了他一眼,摟了摟他的胳膊,然後笑了。她臉上煥發著快樂。「是呀,因此我才在這兒呢。」
  「他念完那個學校了嗎?」
  「聽起來你似乎有點兒驚奇。」
  「我原以為他會覺得太吃力的。」
  「他總算勉強過了關。這是他頭一回的遠程巡弋。他那只潛艇要在這裡停靠,只呆幾天。我估計你一定以為我是個糊塗蟲,可這是他寫信叫我到這兒來和他相會的。所以我就來了。」
  「乖乖,無論你幹什麼我都不會感到吃驚。我還不就是三九年八月你到華沙去見過的那個男人。」
  她笑著又夾了夾他的胳膊。「不錯,那回後來還變成了一次不尋常的旅行。天哪,這兒可真冷。這些棕櫚居然也不枯黃死掉,這倒是個奇跡。你曉得,我以前到里斯本來過兩回。斯魯特,每次我都是狼狽不堪。在這兒感到愉快倒是很奇怪的事。」
  他向娜塔麗問起埃倫·傑斯特羅的情況。她說,國務卿辦公室那封信的效力似乎越來越小。他們發現傑斯特羅的護照過了期,從而使他取得的美國國籍也成了問題,這樣就使他的情況不明確起來。那位駐佛羅倫薩的年輕領事凡·維那克曾為這件事白白奔走了差不多一個月,他答應採取行動,可是一直也沒想出辦法來。後來他病倒了,去法國治療。一晃幾個星期又過去了。現在凡·維那克正和國務院通信,研究怎樣處理他這個問題。她曾從他那裡得到諾言,一定千方百計把事情辦成。她說,最糟糕的是,現在看來這只不過又多暴露一點官場習氣,埃倫本人其實並不急於離開他的別墅。每次往下拖延他都似乎額首稱慶,儘管他也照例表示一番不耐煩。就是這一點使娜塔麗束手無策。他不肯力爭,不肯對領事施加壓力促使問題得到解決,卻從容不迫地寫他那本關於君士坦丁的書,保持他所有的日程和習慣:在檸檬房裡喝咖啡,黃昏時散步,天不亮起床,圍條毯子坐在露台上觀賞日出。他相信英國戰役已經決定了戰爭的勝負,希特勒叫了牌,而且輸了。不久,和平就會通過談判出現。
  「我揣摩這次回意大利畢竟是失策,」她走進旅館時說。
  「有我在他身邊,再舒服沒有了,因而他也就一步也不想挪動了。」
  斯魯特說:「我認為你這次回意大利是對的。他的處境比他意識到的要危險,所以需要有人使勁推他一下。也許咱們兩個人合起來就能把他推出險境。」
  「可你正要去莫斯科呀。」
  「我路途上可以有三十天,我剛用去十天。也許我可以陪你回羅馬。那邊大使館裡我有幾個熟人。」
  「那可太好啦!」娜塔麗在有柱子的旅館休息室中間停下腳步。「酒吧間在哪兒?」
  「在盡那頭,又暗又有啤酒味。那裡簡直成了德國秘密警察的總部了。怎麼,你想喝杯酒嗎?」
  「萊斯裡,我倒寧願喝杯茶,」她的神態閃閃爍爍得出奇。
  「我從早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我剛才就想知道酒吧間在哪兒啦。」
  他把她領到一間窄長的旅客公用房間。這裡,在沙發和扶手椅上,坐滿了喝茶或者喝雞尾酒的人們。進了煙霧騰騰的房間,他們跟在侍者頭兒後邊走,聽到人們用各種語言談著話,其中最普遍的是德語,只有一小簇人在說英語。
  「這簡直成了國際聯盟啦,」當侍者頭兒弓著身子把他們讓到一個擺著一張沙發、兩把椅子的昏暗角落時,娜塔麗說。
  「只不過不少人看來像是猶太人。」
  「他們中間許多人正是猶太人,」斯魯特惆悵地說,「太多啦。」
  娜塔麗喝著茶,一口氣吃了整整一盤糖糕。「我不該這麼吃,可是我真餓壞啦。我已經胖成一幢房子了。在別墅住上半年,我添了十磅。我就成天吃個沒完。」
  「也可能是我有成見,可是我總覺得你真像個愛情女神,只不過由於旅途顯得疲憊了些。」
  「是的,你指的準是我這米洛愛神1式的豐滿的臀部,呃?」她愉快地瞟了他一眼。「我希望拜倫會喜歡臀部。我的臀部倒的確美。」
  1指一八二○年在希臘米洛島上掘出的古代雕塑,現藏巴黎羅浮宮。
  「我並沒留意你的臀部,但你可以相信,拜倫是會喜歡的。我也不真認為你會擔什麼心事。瞧,奔奇·澤爾斯頓來啦。」斯魯特對一個身材瘦小的人揮了揮手,那人正從房門口那邊朝他們走來。「奔奇真是個王子式的人物。」
  「他那小鬍子是世上最神氣不過的了,」娜塔麗說。
  「真是了不起的小鬍子。」
  小鬍子走近了。一頭又粗又濃密的黃褐色頭髮,每根頭髮都油光閃亮,梳得很整齊;下面是一張愉快、紅潤的圓臉,身材瘦小,穿的是齊整漂亮的灰絨衣服。
  斯魯特說:「嘿,奔奇,你來遲了,來不及喝茶啦,可正趕上喝杯酒。」
  澤爾斯頓大聲歎了口氣,坐了下來。「多謝啦。我喝杯雙份加拿大威士忌加水吧。這天氣真討厭,冷得徹骨。娜塔麗,這就是我答應給你弄的單子。」他把一張折疊起來的打印的單子遞給了她。「恐怕你得同意那個想法算是吹了。喏,我沒找到巴祖斯特中校,可是我到處都留下話了。我相信一小時之內他就會打電話到這兒來找我的。」
  斯魯特好奇地斜眼瞥著娜塔麗手裡那張單子,上面開列的是在葡萄牙的外僑申請結婚所需要的文件,一共九項。娜塔麗急切地研究著那張單子,肩頭下垂,目光從斯魯特轉到澤爾斯頓。「哎呀,把這些東西湊齊得花好幾個月呢。」
  「我曾經見過有人花一個月就弄齊了,」澤爾斯頓說,「不過通常得花上六個到八個星期。葡萄牙政府並不特別鼓勵外國人在這兒結婚。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和平時期,我們總打發人去直布羅陀。到了那兒,就像上了潤滑油的閃電一般,一下子就結成婚了。可是如今巖山那邊對外封鎖了。」
  「你打算結婚嗎?」斯魯特問娜塔麗。
  這乾巴巴的語調把她問得臉紅了。「這是拜倫寫信要我辦的許多事情中間的一樁。我想不妨打聽一下。顯然這是辦不到的。反正我也不覺得這個主意怎麼高明。」
  「巴祖斯特中校是什麼人?」斯魯特說。
  澤爾斯頓說:「是咱們的海軍武官。他曉得潛艇到達的準確時間。」侍者這時把威士忌放在他面前,他一仰脖子喝了一半。然後,他用兩個食指精心地往下順了順小鬍子,帶著怨恨的神情望了望房間的四周。「天哪,里斯本真叫人毛骨悚然。四萬亡命者都拚死拚活地想逃出網去。這裡大部分人的臉我都在使館裡見過。」澤爾斯頓轉身對斯魯特說:「當年你我進外事學校的時候,指望干的可不是這個。」
  「奔奇,你最好去掉你那教友派的良心,不然的話,你真非垮不可。你別忘了:這並不是咱們幹的,這是德國人幹的。」
  「也不盡然。在這件事開始之前,我從來沒怎麼思考過咱們的移民法。那些條款既有害又愚蠢。」奔奇又喝了口酒,咳了咳,臉變得紫紅了。「四萬人。四萬!假設全讓他們入境,那又有什麼關係?憑良心說,在蒙大拿或者北達科他的廣闊荒原上,四萬人算得了什麼?他們說不定還會帶來好處呢!」
  「可是他們並不會去荒原呵。他們一定都會擠在大城市裡,那裡已經存在著失業問題啦。」
  澤爾斯頓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萊斯裡,你別也來向我胡扯那套陳詞濫調。我自己成天象只鸚鵡似的老重複這一套就很夠了。他們哪裡都肯去,這你是知道的。就是讓他們立下字據去死谷住上一輩子,他們也會幹的。咱們的法律就是不合乎人道。當初美國難道不是作為歐洲暴政的避難所而創建的嗎?」
  斯魯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留心地望了望左近的人們——四個上年紀的男人正用法語爭辯著什麼。他說:「好,我並不打算替移民法辯護,可是你怎麼去劃那槓槓呢?還是你主張無限制地接納移民?誰想入境就都讓入境?那樣一來,南歐和東歐就會全空了。這些移民就會使咱們的經濟氾濫成災,帶來飢餓,然後醞釀、沸騰起一場革命。東方人怎麼辦呢?你是不是想把西方的堤壩拆除?那樣,不出十年,美國就會成為中國的一個大郊區。」
  娜塔麗朝著整個房間做了個手勢說:「他所談的是里斯本這些從德國人手裡逃出來的少數難民。僅此而已。」
  「還沒有逃出,」澤爾斯頓說。「德國人一夜之間就可以佔領葡萄牙。」
  「我想談的是你如果想修改移民法——尤其想修改得對猶太人有利,」斯魯特說,「國會裡會發生多麼激烈的爭論。誰也不想再增加來自猶太人方面的競爭。他們精力太旺盛,也太機靈。娜塔麗,不管你樂不樂意,這總是事實。」
  「咱們大可以收容歐洲所有的猶太人——全部五百萬猶太人。那樣,咱們的日子只會更好一些,」澤爾斯頓說。「還記得羅斯金1說過的話嗎?他說:『財富就是生命。』如果那話說得太簡單了一些,那麼說財富就是頭腦總一點不假吧。」他把身子朝娜塔麗歪了歪,聲音放低了些說:「如果你想見識一下德國秘密警察在葡萄牙的頭子,走進來的那個就是。同他一道進來的是德國大使。他風度很好——我說的是大使。我的妻子很喜歡他。」
  1約翰·羅斯金(1819—1900)、英國作家及藝術評論家。
  娜塔麗盯了一眼:「是那個有傷疤的嗎?」
  「不是。那個人我不認得,雖然我常常見到他。我看他准也是個德國秘密警察。大使是那個穿灰色便服的。」
  這三個人坐得離他們不遠。那個侍者頭兒來回張羅著,熱切地咧嘴笑著,記下他們所要的飲料。
  「看起來他們多平常啊,」娜塔麗說。
  「德國人是很平常的,」斯魯特說。「說來有些可怕,老實說,他們可真像美國人。」
  娜塔麗憂形於色地說:「坐在他們鄰桌的那些人顯然是猶太人。和德國秘密警察並排坐著,還飲酒說笑,真叫人不寒而慄!」
  澤爾斯頓說:「我認得他們。他們是從比利時買通了路子逃出來的。他們至今還不相信買不通去美國的路子。這裡的猶太人大部分都給刮得一個錢也沒有了。可是也有幾個像他們這號的。這些人每晚都去賭場,大嚷大叫的。他們是落網之魚,可還在歡蹦亂跳,趁著還有點水的當兒,樂一天是一天。」澤爾斯頓把酒喝乾,理了理小鬍子,然後把杯子朝侍者晃了晃。「再給我來一杯。今天接見的來訪者有些真叫人頭痛。眼下里斯本是個既叫人傷心又可怕的地方。我已經把調職的申請交上去了。問題是我等不等批准。也許我就乾脆辭職不幹了。我從來也沒像今天這麼羨慕過有個闊爸爸的人。」斯魯特對娜塔麗說:「我請你吃晚飯,可以嗎?」
  「好的,我高興極啦。」
  「你呢,奔奇?一道去吃吧。咱們都先上樓到我房裡去一下。我想換換襯衫什麼的。」
  「不啦,晚飯我有約會。我就在這兒陪娜塔麗再坐一會兒,喝完我這杯酒。我已經給巴祖斯特留下了話,叫他來電話到這兒找我。」斯魯特站起來說:「那麼就多謝你幫我的忙啦。」
  「對於不需要我幫什麼忙的人,我是能幫得十分出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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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0:23 |只看該作者
  斯魯特告訴娜塔麗他房間的號碼之後,就走了。後來,她在他房門的側柱上看到一張用鉛筆寫的條子:「娜:房門未鎖。」她走進一間寬大的起居室,從有鐵欄杆的長陽台望出去,看見一片紫紅色的海。房間裡擺滿了古老而沉重的描金和綠色傢具、金色的布幃幔、鑲金的鏡子和一些黑糊糊的巨幅古畫。斯魯特一邊衝著淋浴,一邊輕聲唱著,娜塔麗隔著敞開的寢室朝他嚷了一聲:「嗨,我來啦。」
  水龍頭關上了。不一會兒,斯魯特穿著一件花格子呢的浴衣出來了,一面用毛巾擦著頭。「我這個公寓怎麼樣?夠得上印度酋長的行宮吧,呃?這原本是使館替一位石油大亨訂下的。可是他沒露面。我包了一個星期。」
  「好極啦,」她使勁往椅子上一靠。
  「怎麼啦?」
  「巴祖斯特終於來了電話。勃拉尼的潛艇改了航線,開往直布羅陀,根本不靠里斯本啦。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任何說明。」
  「原來這樣!哎,真不幸。也許你可以到直布羅陀會他去。」
  「澤爾斯頓不那麼想,不過,他明天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到英國大使館去打聽個明白。他真肯幫忙,尤其看來他顯然認為我是個傻瓜。沒疑問,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她抬起頭來,帶著一副不服氣的懊惱神色望著他——這神態是他所熟悉的,很迷人——然後摘下帽子,使勁把頭髮往後甩了甩。
  「你對他究竟說了些什麼關於勃拉尼的話?還說了我些什麼?他瞭解的似乎很不少!」
  「嗯,有一晚我們喝得太多了些,我就倚在他肩頭上哭訴起我在戀愛生活中的悲劇來。你放心,關於拜倫,我說的都是好話,我體諒他。」
  她隱隱帶著些惡意說:「我敢說你會那樣的。喂,你這個排場可真不小,會叫你破產的。」
  「就我在這兒的幾天來說,還不至於。」
  「至於我呢?我把行李撂在市裡一個跳蚤洞裡了。我跟從鹿特丹來的一位可憐的猶太老太婆合住一個房間。她丈夫在巴黎從火車上被抓走了。從星期天起,我還沒洗過一次淋浴呢。」
  「瞧,為什麼不搬到這兒來?我這裡還有個專給隨身女僕住的房間。我到那兒睡去。你瞧這張床,簡直是個足球場。你睡在這兒吧。」
  「不成。聽著,斯魯特,如果我去得成直布羅陀,我就同拜倫結婚。他希望這樣。」正照著一面周圍鑲著吹喇叭的鍍金小天使的鏡子梳頭髮的斯魯特停下手來,用痛苦和將信將疑的眼光望了她一眼。她慌裡慌張地講下去。「我知道這聽起來似乎輕率、荒唐,」她眼睛突然發亮,笑著說:「可是,事實上我本人願意這麼做。」
  「那麼,娜塔麗,我想我應該向你祝賀。天曉得我是多麼願你幸福。」
  「啊,我知道你的心意,斯魯特。不必告訴我這事兒實在太離奇。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愛拜倫。」
  「哦,反正這房間任你使用。這裡晚飯開得晚。你洗個淋浴吧。」
  「然後再爬進我原來穿的舊襯衣裡去?」娜塔麗搖搖頭,似乎在尋思。「我看見樓下有個鋪子。瞧瞧里斯本可以向我這個大個兒姑娘提供些什麼貨色吧。」
  不久她夾著一個盒子回來了,神情有些詭秘。「你真心實意請我來住嗎?我買了一大堆東西。這也許就是我的嫁妝。半小時的快速購置。他們這些貨都是從塞維利亞來的,價錢便宜,而且正合我的口味。拜倫萬一能來,準會喜歡得連眼珠子都蹦出來的。」
  「你手頭缺錢用嗎?」
  「親愛的,我還有的是呢。這倒是住在錫耶納山上什麼也沒有可買的好處。埃倫按月準時給我工資,錢就越積越多。真的,我可以住在你這兒嗎?今兒晚上我真討厭再回城裡去了。我害怕那個可憐的老太婆。」
  「我已經說過,這房間是你的啦。」
  「我可不能登記。」
  「放心好了。」
  「好吧,」她用兩隻胳膊捧著那只匣子,走到寢室門口又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她那深情、詭秘的眼色震動了這位外交官。「別人會誤會咱們的,會不會呢,斯魯特?」
  「我沒有什麼可誤會的。叫人莫測高深的是你。」
  「你以前可不曾認為我是莫測高深的。」
  「我以為我把你看透了。我現在正為著自己的過於簡單化而付著高得出奇的代價。」
  「你以前是個自私自利的傻瓜。我很喜歡你。」
  「謝謝你,傑斯特羅,洗你的淋浴去吧。」
  第二天早晨,套房門口一陣響聲把斯魯特吵醒了。他繫著浴衣的帶子,打著呵欠從那個小小的女僕房間走出來,眨了眨眼睛。娜塔麗穿著一件令人目眩的白呢子衣服,繫著一條配了金扣環的紅色寬腰帶,正坐在耀眼的陽光下,望著侍者在一張底下裝有輪子的桌子上細心佈置早餐。「啊,嗨,」她說,愉快地微笑著,一面撫摸著她那精心梳理過的頭髮。「我不知道你要不要起床。我已經替你要了份雞蛋——萬一你起來的話。這兒什麼都那麼便宜,供應那麼充足!」
  「我刷完牙就來陪你一道吃。你已經打扮好啦!什麼時候醒的?」
  「我醒了好幾個鐘頭啦。照約定時間,我是應該今天十一點在這裡的酒吧間等拜倫的。這是原來的計劃。」
  斯魯特揉了揉眼睛,瞥了她一眼。「你是怎麼回事?他的潛艇正開往直布羅陀呢。」
  「那是那個叫巴祖斯特的人說的。要是他弄錯了呢?」
  「娜塔麗,他是海軍武官哪。」
  「我知道。」
  斯魯特搖了搖頭,做個請她用早餐的手勢,就座開了房間。不一會兒,他穿著襯衣、鬆緊褲和便鞋回來了,看到娜塔麗吃得正香呢。她朝他咧嘴笑了笑。「親愛的,可別見怪,我貪吃得像隻豬咐。有了陽光可真大不相同,而且還有咖啡!我感到痛快極啦!」
  他坐下來,剖開一隻熟透了的西班牙甜瓜。「乖乖,難道你真以為今天十一點拜倫·亨利準會在這家旅館的酒吧間出現嗎?光憑你的意志?」
  「但是,海軍信號也會像別的信號一樣弄混的,你說會嗎?我反正準備在那兒等他。」
  「這真是荒唐無稽,但也正符合你的性格。」
  「你喜歡我這件衣服嗎?我昨天買的——就從那家鋪子的櫥窗裡挑的。」
  「很合你的身材。」
  她不斷地看表。「好,祝我走運吧,」她把餐巾朝桌上一丟,最後說:「我走啦。」
  「你打算坐在那個酒吧間,像尊石像般的等一整天?」
  「萊斯裡,別生我的氣。」
  「我沒生氣。我只是想計劃一下時間。」
  「當然,如果到中午左右他還不照面,下一步我就得打聽怎麼去直布羅陀了。」
  「我打個電話問問奔奇,中午我再下樓來。」
  「那就勞駕啦。多謝你,萊斯裡,多謝你幫的一切忙。那張床太舒服了。我幾個月睡得都沒這麼好過。」
  她說這話時怎麼也不能把她臉上的那種惡作劇完全掩飾起來,然後淡漠地揮了揮手就走了。斯魯特想,很清楚,她是在拿他的狼狽尋開心。形勢變了,他得隱忍著,直到他能重新奪回主動權。
  他判斷他的機會就在眼前。萊斯裡決心充分利用這次的邂逅。他不能理解娜塔麗為什麼這麼死心踏地要把她的一生浪費在拜倫·亨利身上。他以前那麼對待這位了不起的姑娘,確是犯下了可怕的錯誤,他現在很想挽救過來。斯魯特懂得,一個離了婚的男人偶然又跟他仍舊愛著的前妻相遇,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感覺。舊日的爭吵和新的禮數在他們之間形成一道鴻溝——就是這道鴻溝在起作用,使他昨晚沒能睡到那張大床上去。然而在這一切下面,他們倆在感情上卻有極深的聯繫。倘若不是由於娜塔麗對那個古怪的瘦猴亨利偶然發生狂戀,他相信他們這時早已回到彼此的懷抱中,很可能已經結了婚。他老實認為自己更配得上她,對她也更為合適。
  他盤算著:娜塔麗也許在里斯本流連一陣,她的意志是不屈不撓的,然而直布羅陀她多半是去不成的。她還得回意大利去。那樣,他就陪她回錫耶納,把埃倫·傑斯特羅撬動了,然後送他們回國。如果必要,他就給華盛頓拍個電報,請求把路程假延長一下。假如在這麼長一段時間還不能把娜塔麗爭取回來,那他就不幸過高地估計了自己以及他們之間的緣分了。他畢竟是她第一次愛上的那個男人。斯魯特相信沒有女人會真正戀記第一個得到過她的男人,這個男人永遠也不會從她的內心深處完全排除出去。他從從容容地吃完早餐,然後給澤爾斯頓打電話。「奔奇,早安。關於娜塔麗去直布羅陀的事,你打聽出什麼消息沒有?」
  「萊斯,用不著啦。潛艇已經在這兒啦。」
  斯魯特很少接到過比這更壞的消息。然而他在聲調裡盡量抑制住任何感情。「到啦?怎麼回事呀?」
  「不知道。它天亮時進港的。眼下正泊在河的下流,靠近海關。」
  「那麼巴祖斯特究竟怎麼說的呀?」
  「他也正莫名其妙呢。一會兒他要找那個艇長談談去。曾經有命令要那只潛艇開往直布羅陀。」
  「它在這兒停多少日子?」
  「原定三天,」澤爾斯頓的語氣變得有些戲謔了。「萊斯,時運不佳啊。姑娘確實了不起。我要是你的話,這三天先咬住牙,然後再看形勢。」斯魯特出於自我辯護,神態自若地說:「是呀,她不壞。不過,以前可比現在漂亮多啦。」他換上衣服,趕快跑下樓去。在那昏暗的酒吧間裡,只有四、五個德國人。他們轉過一張張多疑的臉看他。斯魯特大踏步地從旅客休息室走過。
  「喂,斯魯特,回頭瞧瞧!」娜塔麗的聲音像一串快樂的銀鈴在響。她正和拜倫坐在一張綠絲絨沙發上,被一株種在盆裡的棕櫚半掩著。在他們面前的咖啡桌上放著一隻打開了的公事包,旁邊是一疊文件。這姑娘雙頰紅紅的,眼睛發亮,整個面部都亢奮得放著異彩。拜倫·亨利跳起身來和他握手。看來他還是老樣子,甚至斯魯特第一次在錫耶納見到他懶洋洋地倚著一堵牆時所穿的那件斜紋軟呢上衣也沒改樣子。
  斯魯特說:「呃,來啦!娜塔麗沒告訴你我們接到了些錯誤的消息嗎?」
  拜倫笑了。「嚴格說來,消息沒有錯。不過,反正還是來到這兒啦。」他用眼光掃了一下休息室。「喂,這裡有一股奇怪的柏林氣味。到處是德國人!」
  「親愛的,他們成群成伙的。關於任何事情都不要說任何話。」娜塔麗一面心情激動地翻著那疊文件,一面拽著拜倫的手說。「我找不到你的居留證啊!」
  「和你的夾在一起了。」
  「這麼說來,他什麼都弄到了,」娜塔麗大聲對斯魯特說。
  「一切都齊備了。照規章要求的,全齊了,譯成了葡萄牙文,也經公證人簽署了,公證人的印章也經葡萄牙領事驗訖。一件不短缺。」拜倫仍舊坐到她身旁,她把手插到他那濃密的頭髮裡,猛地一拽。「我原以為你在搞文件上頭一塌糊塗呢,你這傢伙!你怎麼弄得這麼齊全!」
  斯魯特說:「你們確實有把握一樣不缺嗎?我從來沒看到
  過像這裡這麼嚴的規章。我來替你們把那套東西查點一下吧。」
  「萊斯裡,那就太好啦。你肯嗎?」娜塔麗說著,在沙發上替他讓出位子,跑後把那疊文件和澤爾斯頓交給她的那張單子遞給斯魯特。單子邊上一項項都用紅墨水劃著核對的記號。
  「你怎麼把這些湊齊的?」斯魯特說,開始查點文件。
  拜倫解釋說,他一聽說潛艇計劃要開到里斯本,就請了四天急事假,飛到華盛頓向葡萄牙大使館瞭解關於結婚的規定。原來那裡的葡萄牙海軍武官德·愛賽蓋上校是他在柏林時候的一個朋友,曾在網球雙打中跟他合作過,對手是他的父親和瑞典武官。德·愛賽蓋立刻替他著手進行。「這些傢伙如果真正動起來,幾天之內能做到的真是驚人!」拜倫說。
  「有些文件是我想法弄到的,但是最不好弄的,都是葡萄牙領事給弄到的。」
  「外事工作到處都是這樣,」斯魯特說,一邊有條不紊地翻著一個接一個的文件,同時望著那張核對的單子。「命運的車輪不是象冰川那樣緩緩移動,就是快得連它馳過的影子也看不見。反正,拜倫,我老實認為你,或者那位葡萄牙上校,或者你們倆辦成功了。看來文件是應有盡有了。」
  「你同我結婚嗎?」拜倫非常嚴肅地問。娜塔麗說:「對天起誓,當然羅。」
  他們迸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斯魯特憂鬱地輕輕笑了一聲,把文件放回夾子裡——拜倫在上面用齊整的正楷標著紅字:「結婚」。「我來打個電話給澤爾斯頓,問問你們下一步該做些什麼好不好?拜倫,這個澤爾斯頓是我在使館裡的一位朋友。」
  拜倫·亨利慢條斯理地、十分感激地微笑著。斯魯特不能不看到那副笑容是多麼動人。「你肯嗎?太謝謝啦。眼下我頭腦不大清楚。」
  「不清楚?整個說來,我敢說你做得頭頭是道。」
  過幾分鐘斯魯特走回來時,他看到他倆握著手坐在沙發上,彼此用愛慕的眼神對望著,同時都在說著話。他躊躇了一下,然後走近他們說:「對不起,出了點兒問題。」
  娜塔麗抬起頭來看他,有些震驚,皺了皺眉頭說:「又怎麼啦?」
  「奔奇聽說你們所辦到的,認輸了,拜倫,他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他任憑你們吩咐,很樂意幫忙。但是他實在不知道怎樣來幫你們對付那項必須在婚禮舉行前十二天公佈預告的規定。另外,外交部還得核對領事的簽字,他說那一般需要一個星期。所以……」斯魯特聳了聳肩,把文件夾子又放回桌上。
  「對,這兩個問題德·愛賽蓋全提到過,」拜倫說。「他認為這些可以通融。今天早晨到這兒來的路上,我先去了趟海軍部,把一封信交給了他叔叔。他叔叔在海軍部裡是個准將一類的官兒。他只能講葡萄牙語,但是對我非常友好。我想他現在正在解決這些難題呢。已經約好我一點鐘再到海軍部去。澤爾斯頓先生能在那兒跟我們碰頭嗎?那就真幫忙了。」
  斯魯特的目光從拜倫轉到娜塔麗身上,她正有趣地扭動著嘴巴。她仍把拜倫的手握在她的膝上。「我再給他回個電話問問他。你事先的確什麼都想到了。」
  「是呀,我是非辦成這件事情不可的。」
  奔克爾·澤爾斯頓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在電話上答應一點鐘在海軍大樓和他們碰頭。「喂,萊斯裡,我彷彿記得你說過這位少尉又懶又沒頭腦。這檔子事他可組織得像一場閃擊戰。」
  「出我意料之外。」
  「我同情你。」
  「嗯,奔奇,別說啦,一點鐘見。」
  「你也去嗎?」
  「對,我去。」
  「你可真有受罪的癮。」
  一個穿藍色海軍制服的高個子倚在旅館門外一輛汽車的擋板上,抽著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嗨,勃拉尼,演習開始了嗎?」
  「開始啦。」拜倫把他的副艇長埃斯特上尉介紹給娜塔麗和斯魯特。埃斯特那雙淺藍色的小眼睛以犀利而頗有些貪婪的目光把姑娘打量了一番。他比拜倫魁梧些,個兒也大些,濃密、捲曲、金黃色的頭髮一直長到前額低處,臉長長的,由於嘴角朝上翹,顯得親切和藹;然而那是一張閉得很緊的、倔強固執的嘴。「喂,娜塔麗,勃拉尼成天瞅著發呆的那張照片其實比你本人差多啦。都上來吧。勃拉尼,我給艇長打電話了,告訴他你已經取得了聯繫。潛艇停靠期間,你不值班啦。」
  「『夫人』,那太好啦。多謝啦。」娜塔麗怕是自己聽錯了,重複說了聲:「夫人?」
  副艇長的微笑略顯出點疲憊。「這是我在軍事學院一年級的時候他們給起的。既然我姓埃斯特,這個外號大概是跑不掉的1。娜塔麗,我的名字叫卡塔爾,你儘管直呼吧。」
  1埃斯特夫人是一個嫁給英國貴族的美國女人,英國下議院第一個女議員,是三十至四十年代英美政界的活躍人物。
  在開往城裡的路上,兩個潛艇軍官就描述起「S—45號」在離里斯本一百五十英里時,本已得到開往直布羅陀的命令。艇長知道拜倫的計劃,表示了遺憾,但他仍然吩咐把航線往南移。然而過了不到一小時,艇長接到報告說,二號主機垮了,前艙的電槽放出過多的氧氣,蒸化器底部也起了鹼,這隻老潛艇週身都患著失調症,需要在里斯本緊急停靠兩三天,進行檢修。把這個報告交給艇長的埃斯特表示了自己的意見,認為往直布羅陀開要擔風險,他的意見得到了輪機長的支持。所有這一切都是一本正經地報告的,艇長也是一本正經地採納副艇長的建議而把航向改到里斯本的。
  「你們這麼搞怎麼保得住不受處分?」斯魯特說。「你們不會都被送到軍事法庭去嗎?」
  「誰也沒撒一句謊,」埃斯特帶著一副天真的笑容說。「我們有機器運行狀況的記錄為憑。這些超齡的潛艇一直就這麼氣喘吁吁地掙扎著,幾乎任何時候都可以根據它的狀況宣佈報廢。改開里斯本的決定做得非常穩妥、非常正確呢。」
  娜塔麗對拜倫說:「那麼你們就乘這樣超齡的破傢伙潛到海底去嗎?」
  「可是,娜塔麗,『S—45號』已經潛海四千七百二十三次了,它總還能再潛幾趟吧!」
  「往海底潛算不得什麼,」埃斯特「夫人」說。「你只要一拉閘,它就潛下去了。再一開氣管,它又浮上來了。使這個老傢伙吃力的是從這裡開到那裡。可是我們總能對付。順便提一下:婚禮完成後,請大家到艇上玩玩去。」
  「我?到一隻潛艇上!」娜塔麗把裙子緊緊地往大腿下邊掖了掖。
  「艇長要向你們祝賀。你知道,為了來里斯本,他是幫了忙的。」
  「等會兒再看吧,」娜塔麗說。「斯魯特!你是成心想叫我們都撞個頭破血流嗎?」
  「對不起,那輛卡車也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斯魯特一面說,一面把車開回凹凸不平的路上去。他開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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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0:35 |只看該作者
  奔克爾·澤爾斯頓在海軍部門外的陽光下握了握亨利少尉的手,好奇地仔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我很高興見到一位有本事把什麼都辦成了的精明人。」
  「事情還沒辦成呢,先生,還差得遠哪。多謝您主動提議來解救我們。」
  「來吧,看看事情怎麼進展。你那邊的後台可真硬。這位德·愛賽蓋似乎是海軍作戰部副部長。」
  從這位德·愛賽蓋的一間間接待室、他辦公室門前配備的武裝衛兵之多、辦公室本身的寬大、傢具的華麗和他的制服上的金色穗帶和勳章的燦爛來判斷,他的職位一定相當高。他身材矮小,膚色棕黑,拉丁族的臉長得很嚴峻,濃密的頭髮兩鬢已經開始花白。他直直地站在那裡,和大家一一握手,用高雅的風度對他們做出歡迎的手勢。他朝娜塔麗深深鞠了一躬,深色的眼睛裡閃現了仰慕的神色。隨後他拿出公事公辦的姿態,嘰裡哇啦地用葡萄牙語對澤爾斯頓飛快地講起來。
  「他說,這類事兒需要時間,」澤爾斯頓傳達了他的大意。
  「他很想請大家吃頓午飯。」
  拜倫朝娜塔麗瞥了一眼,然後說:「他很客氣。可是他知不知道我們總共只有三天?」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催他,」澤爾斯頓咕噥說。
  「請把我這句話翻給他聽。」
  「好吧。」
  這位葡萄牙官員嚴肅地聽著澤爾斯頓說的話。他的目光一直在拜倫身上。他用嘴邊的皺紋和那陰沉的臉上閃過的一道風趣,表示他理解一個年輕戀人的焦急。他轉過身來,突然朝著坐在一張小桌跟前的助手吩咐了一下——那位助手身上被掛的金色穗帶僅少於他本人。助手馬上站起來,走出房門。過了靜寂無聲的片刻,他捧著一束紅玫瑰回來了。他把花束遞給德·愛賽蓋,德·愛賽蓋又把花束遞給娜塔麗·傑斯特羅,向她鞠了個躬,說了幾句聽來十分優美的話。
  澤爾斯頓翻譯道:「在這玫瑰花上的露珠未干之前,你們二位就已成為夫妻了。」
  「哎呀,那太美啦!多謝您!」娜塔麗的聲音有些發抖了。她捧著花束,環顧著大家,神色忸怩地說:「你們知道,我現在開始相信了,剛剛第一次相信。」
  「夫人,演習開始了,」埃斯特上尉說,「如果想取消,得馬上下命令。」
  「取消?」她挽住拜倫的胳膊,「沒的事。開炮!」
  「嗨,不愧為一位海軍的妻子,」埃斯特上尉說。
  德·愛賽蓋十分留心地想聽懂他們之間的這段談話。他請澤爾斯頓替他翻出來。他大聲笑了,握住娜塔麗的手吻了吻。
  「來吧,」他用英語說,「吃頓便飯。」
  午餐時間拖得很長,菜餚精美,地點在一家飯館裡,那裡風景絕佳,可以眺望里斯本的群山和閃閃發光的寬闊河流,很像從舊金山所望見的那種一覽無餘的全景。准將似乎一點也不忙。澤爾斯頓不斷地看表,他知道大部分政府機關四點半或者五點就關門了。三點鐘,德·愛賽蓋漫不經心地說,也許他們該去看看這件小事辦得怎樣了。他們坐上一輛梅塞德斯牌黑色大轎車,開始旋風般巡遊起一系列辦公大樓。澤爾斯頓試著向他們解釋正在進行著什麼,可是過一會兒,他放棄了,因為連他自己也沒把握。准將忽而一個人下車幾分鐘,忽而又在澤爾斯頓陪同下,領著這對夫婦去簽些什麼表格或文件。總有個官員等在大門口向他們致意,然後領他們穿過擁擠的接待室,來到一些古老的、滿是塵埃的內部辦公室;那裡,總有年老、肥胖、臉色蒼白的部室官長窘迫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德·愛賽蓋鞠躬。
  大約兩小時以後,他們來到澤爾斯頓所熟悉的一間辦公室,那是民間登記婚姻的地方。辦公室這時已下了班,窗簾拉下來了。黑色轎車一停下來,一個窗簾馬上拉起來,大門也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棕色罩衫、下巴上汗毛挺重的老太婆領著他們穿過幾個黑魆魆的空房間,來到一間明亮地點著枝形吊燈的內部辦公室。一張古老的書桌後面坐著一個膚色棕黑、蛙形臉龐的人。他戴著金邊眼鏡,嘴裡有幾顆金牙,手上戴著三隻大金戒指,正在那裡翻著文件。他朝他們笑了笑,然後用葡萄牙語和澤爾斯頓談了起來。澤爾斯頓把他提的問題翻譯過來。那人用一支斑斑點點的鋼筆在拜倫的那許多文件上潦草地寫著,同時不斷地蓋著圖章。娜塔麗和拜倫以及他們的兩個證人——埃斯特和斯魯特——不停地簽著名。過一會兒,那人站了起來,帶著猥褻的、閃著金牙的微笑,先向娜塔麗然後向拜倫伸出手來,用蹩腳的英語說著:「祝你們幸福。」
  「這是怎麼回事?」娜塔麗說。
  「還用問,你們結成夫妻啦,」澤爾斯頓說。「祝賀你們!」
  「我們結婚啦?已經?什麼時候結的婚?我可沒留意。」
  「在一道手續上,就是剛才你們倆在那綠本子上簽字的時候,那就是啦。」
  「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拜倫說:「我也記不起了。反正我相信你的話。『夫人』,把戒指拿給我吧。」
  埃斯特把戒指遞到他手裡。他們那黃澄澄的箍兒套在娜塔麗的指頭上,把她摟到懷裡,吻了她。這時,澤爾斯頓告訴德·愛賽蓋這對夫婦竟然沒留意自己結婚的時刻,這位葡萄牙官員笑了。當澤爾斯頓向他解釋美國吻新娘的風俗時,他又笑了。娜塔麗要德·愛賽蓋第一個吻她。這位年邁的貴族格外高興地在她的嘴唇上執行了這一特權,然後彬彬有禮地和大家一一握手,離去了。拜倫拾掇起他那一疊文件,交了費。
  斯魯特是最後吻她的人。娜塔麗躊躇了一下,直直地望著他說:「呃,老斯魯特,我似乎已經辦成了,是不是?祝福我吧。」
  「啊,當然,當然要祝福你,傑斯特羅,你是知道的。」
  她讓他在嘴上冷冰冰地、短促地吻了一下,把另一隻閒著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
  他們出現在傍晚金黃色的陽光裡時,那輛黑色轎車已經開走了。辦公室的大門在他們走出來之後馬上關上了。斯魯特覺得有點什麼鬆散的顆粒塞到他手裡,原來是一把米。埃斯特咧了咧那冷冰冰的薄嘴唇,作了個怪笑,又眨了眨一隻銳利的藍眼睛。埃斯特發了個信號,三個人就都把米朝這對新婚夫婦灑來。
  娜塔麗拂掉衣服上的米,又用手指關節拭了拭眼睛。「這麼一來,婚禮可正式了!底下該做什麼啦?」
  「要是你不懂的話,」埃斯特「夫人」說,「拜倫可得趕緊詳詳細細地給你解釋一番。」說得娜塔麗張口結舌,臉羞得像塊紅磚。「哎呀,勃拉尼,這是個什麼人物?」
  「『夫人』潛在海底的時間太長了,」拜倫說,「他感到不大容易把頭腦提到海面水平。」
  「結婚生活是神聖的,美好的,」埃斯特「夫人」說,「可是在你們開始之前,咱們先去拜訪老『S—45號』一會兒怎麼樣?艇長似乎在那裡等著咱們哪。」
  「當然羅,當然羅,」娜塔麗趕快說。「我要去看看『S—45號』,非常想看它。咱們一定得去。」
  「你想過去完之後你們上哪兒嗎?」萊斯裡·斯魯特乾巴巴地問了這麼一句。
  拜倫說:「哦,我估計總可以有個地方——象旅館什麼的。」
  「里斯本都快擠破啦。」斯魯特說。
  「天哪,確實是這樣。我一直沒想到這個問題,」娜塔麗說。
  「幹嘛不住到我那兒去?」萊斯裡·斯魯特說。「那是一套我生平見到的真正算得上度蜜月的房間。」
  娜塔麗看來非常驚訝。她望了拜倫一眼。「你這番意思太美了,斯魯特,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忍那麼辦。」
  「我們會找到個地方的,」拜倫搖著頭說。
  「啊,可是他那個地方就像出自《天方夜譚》似的,」娜塔麗漫不經心地這麼加上一句。「昨兒晚上我在那兒喝過一次酒。老斯魯特·你真肯幫我們這個忙嗎?」
  「萊斯裡可以住到我那兒去,」澤爾斯頓說,「一點兒問題也沒有。萊斯裡,等會兒到使館找我去。我得馬上趕到那裡去。」
  「那麼一切都安排停當了,」斯魯特說,「趁你們倆訪問潛艇的當兒,我回趟旅館,搬出來。」
  「天保佑你!謝謝了。我的行李呢?」娜塔麗心情紛亂地說著。「喔,還在羅森太太那個房間裡哪。也許我應該去取一下。不啦,我還有東西往裡頭放呢,等下再取吧。謝謝你,斯魯特;還有你,奔奇。謝謝你們幫的一切忙。」
  斯魯特朝著一輛過路的出租汽車打了個招呼。「祝你們幸福!」
  娜塔麗看到潛艇那麼小,樣子那麼難看,渾身是銹,不覺吃了一驚。「好傢伙!」他們剛下出租汽車,當起重機正在他們頭上擺動時,她就在那叮噹、吱吱聲中嚷道。「那就是『S—45號』嗎?勃拉尼,真的,你坐這個傢伙潛到水下,要當心別得了幽閉恐怖症啊!」
  「他醒著的時候不多,所以他什麼也理會不到,」埃斯特說。他們正朝著一道僅僅用兩條長板子釘成的浮橋走去。水兵們都在低低的、平坦的黑色前甲板上閒蕩,定睛望著這個穿白衣服、抱著一束玫瑰花的姑娘。「等咱們一潛下海去,他就該睜開眼睛,大喊大叫了。」
  「我別的倒不在乎,就是這裡的夥伴太低級,」拜倫說,「還有身上發出的臭味——高級軍官中間尤其厲害。我一睡著,就什麼也不理會了。」浮橋那裡有個頭髮蓬亂、槍低低地吊在臀部的年輕水兵。他向埃斯特敬了個禮,向娜塔麗投了個渴慕的、崇敬的眼色,然後說:「報告長官,艇長請你們都在碼頭上等候。」
  「好的。」
  不久,一個穿藍制服、戴上尉金臂章的人物從銹痕斑斑的黑色風篷(就是位於艇身中央司令塔上面的架構)那裡出現了。他走過浮橋,來到碼頭。艇長的體型頗有些像他的潛艇,中間笨茁壯實,兩頭陡然縮成圓錐形。他有棕色的大眼睛、寬闊的鼻子和一張使人驚奇的男孩子般的臉。
  「卡魯索艇長,這是我的妻子,」拜倫說,這個字眼使娜塔麗微微震動一下。
  卡魯索用他的白皙肥胖的爪子握住她的手。「呃,祝賀你們啦!拜倫是個好小伙子——在他醒著的短暫時刻。」
  「你真那麼貪睡嗎?」娜塔麗笑著對拜倫說。
  「那純粹是誹謗!」拜倫說。「在艇上我很少闔眼,除非在沉思,回想當初進潛艇學校是做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我倒承認我是時常這麼沉思的。」
  「一下子他能沉思十八個小時,」埃斯特說,「真是不折不扣的金子般的沉思。」
  兩個穿粗布工作服的水兵從前甲板敞著門的艙口走上來,跨過浮橋。一個提著冰桶,裡頭放著一瓶香檳酒,另一個端著個托盤,上頭放著玻璃杯。
  「啊,咱們開始吧。亨利太太,海軍規定不許我們在艇上喝烈性酒,」艦長說。娜塔麗又一次感到一陣小小的快活的震動。他砰的一聲拔開瓶塞,在水兵拿出一隻隻杯子的時候,他鄭重其事地斟上了酒。
  「祝你們幸福!」他大聲說,這時,起重機正大聲叮噹響著越過他們頭上。
  「祝福您,願上帝祝福您!」娜塔麗嚷道。「謝謝您把他送到這兒。」
  「感謝二號機,」埃斯特「夫人」嚷道。「感謝蒸發器、排氣系統和前電池組。在一條軍艦上,從來沒有出過這麼多的毛病。」拜倫默默地衝著他的艇長和副艇長舉起杯子。他們喝著酒,起重機隆隆地又轉過去了。
  「艇長,」卡魯索再一次給他們斟酒時,埃斯特「夫人」說,「您認為拜倫房裡那張照片有娜塔麗本人美嗎?」
  「差得遠哪,」艇長用他那雙清澈的、色迷迷的意大利眼睛望著她說,」連點邊兒也沒沾上呢。」
  「我正是這麼感覺的。既然您已經親眼見到她了,長官,您同不同意我這個看法:在里斯本該辦的事至少需要五天?」
  「三天,」卡魯索艇長臉上那種夢幻般的神情消失了,立刻斬釘截鐵地說,「整整七十二個小時。」
  「是的,是的,長官。」
  「『夫人』,你還得準備一份有說服力的機器失靈的鬼報告,」艇長一仰脖子喝乾了杯裡的酒,然後微笑著對娜塔麗說:「那麼我可不可以陪您參觀一下本艇呢?」
  她跟著軍官們走進那銹痕斑斑的風篷,下了艙口。梯子又涼又油膩,短而滑的橫棒直絆娜塔麗的高跟鞋。她得低下頭鑽過第二個圓艙口,然後又走下一道梯子,才來到一間滿是機器的小屋。她強烈地意識到這樣會露出她的腿部,不過她高興的是自己的腿是漂亮的,裙子是緊的。
  「這是操縱室,「拜倫說,一面扶她下來。「這上頭就是司令塔。」
  娜塔麗看看周圍那些穿粗布工作服、神情肅穆的水兵,看看那閥門、圓形把手、指針表、操縱把柄、大機輪和亂團在一起的鋼纜,配電盤上的燈光照亮著艙裡所有滾成綠色的隔板。儘管一台排氣送風機一直在嗡嗡響著,屋裡悶熱的氣息裡仍散發著機器、烹調、陳年雪茄和沒洗澡的男人的酸臭味。
  「勃拉尼,你真懂得這都是些什麼嗎?」
  「他正學著哪,」埃斯特「夫人」說,「在他冬眠的間隔時期。」
  他們邁過一道敞著的防水門,來到一間軍官室。這裡,娜塔麗又見到兩位軍官。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個心形的白色蛋糕,上面用藍色的糖漿澆成一條潛艇、幾個小愛神和拜倫·亨利先生及太太字樣。她勉強擠到首席上,坐在艦長的正對面,拜倫和埃斯特為了躲開頭上已經折起的一張床鋪,緊靠著艙壁蹲坐著。
  有人拿出一把軍刀。娜塔麗切開蛋糕,艇長把分剩下的送到水兵室去了。娜塔麗喝的兩杯香婉酒上了頭。這一天的奔波和周圍年輕人朝她投來的渴望的目光也已經使她有些暈頭轉向了。在喝咖啡吃蛋糕的時候,她又為埃斯特「夫人」說的那些笑話逗得樂個不停。她終於認為儘管這條老潛艇又髒又狹窄,充滿了機器的氣味和男人的體臭,它畢竟是一條令人十分開心的船。拜倫在她眼裡一分鐘比一分鐘稱心,她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在他們離開「S—45號」之前,拜倫把他的新婚妻子領到一間小艙去,把兩個床鋪下面、靠近甲板的一個狹窄的黑洞指給她看,這就是他睡的地方。「我問你,」他說,「誰會甘願在這個停屍間似的窄縫裡多呆上一會兒呢?」
  「不睡在這裡還有更可怕的事,」埃斯特「夫人」在娜塔麗身後說,「比如醒著。」
  當娜塔麗和拜倫走上甲板,回到新鮮、涼爽的空氣中時,前甲板的水兵們都向他們揮手歡呼,娜塔麗也向他們揮了揮手。有些膽大的水兵還吹起口哨。在浮橋那裡站崗的替他們喊來的出租汽車剛一開動,就咯吱咯吱亂響起來。司機把車剎住,跳了下來。不久,娜塔麗和拜倫聽到他用葡萄牙語罵了起來,隨手把鞋和罐頭盒子扔開。水兵們笑著,叫嚷著,直到出租汽車開遠了。
  「我敢說這會兒可憐的斯魯特已經離開那家旅館啦,」娜塔麗往她丈夫懷裡靠了靠。「咱們先去取我的行李,然後到旅館去,好嗎?你看了就知道啦。我那麼毫不客氣地接受下來確實不好,可是,勃拉尼,老實說,那簡直是給王室預備的套房。」
  娜塔麗住的客棧在一條小巷裡。她的房間裡有一個老婦人正睡在一張鐵床上打呼嚕。「哦,斯魯特的那個地方總比這個強吧,」拜倫小聲說,一面望著那裂了縫的天花板,幾隻正在剝著牆紙的蟑螂一見到電燈光馬上就四下躲藏。娜塔麗趕快把她的東西收拾好,留了個條子,連同鑰匙一併放在桌上。走到門口,她又回頭望了望羅森太太。她正仰臥著,張著下巴,灰色的頭髮亂糟糟地散在枕頭上。娜塔麗想,羅森太太當初的婚禮是怎樣的?她丈夫那張用銀色像框嵌起來的、發黃了的臉在床頭小桌上微笑著。這就是那位被德國人從法國火車上硬揪走的可憐蟲給她留下的唯一的紀念。娜塔麗打了個冷顫,把門帶上了。
  斯魯特顯然事先已經通知了皇宮飯店櫃台上的辦事員並付過小帳,因為他馬上就油滑地咧嘴笑著,把鑰匙交給了拜倫。這對新婚夫婦得交出他們的護照。娜塔麗把她那個褐紅色的美國護照遞過去時,心裡略微感到一些害怕——她就是憑這個護照才和里斯本的其他四萬猶太人分道揚鑣的。
  「我剛想起一件事,」她在電梯裡說,「你怎麼登記的?」
  「當然是『先生和太太』啦。這是驚心動魄的大事。」
  「可我那護照上寫的還是娜塔麗·傑斯特羅。」
  「那有什麼。」電梯停了。他挽住她的胳膊。「我才不擔這份心呢。」
  「也許你應該回去向他們說明一下。」
  「先等他們來問吧。」
  侍者剛打開套房的門,娜塔麗就覺得自己猛然被抱起來了。「哎,拜倫,別胡鬧!我可沉得要命。你會扭著筋骨的。」可是他那瘦削的身子出乎意料的力氣使她很興奮,她一隻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抓住她的裙子。
  「嘿!」他說著,把她抱到房裡。「我現在明白你說的了,這確實是給王室預備的套房。」
  他把娜塔麗放下來的時候,她馬上先跑進寢室去。娜塔麗心裡有點著急,她的浴衣還掛在斯魯特的洗澡間裡呢。新買的非常肉感的內衣也還丟在五斗櫃的抽屜裡。要是給拜倫瞥見,可不好解釋!但是所有這些全不翼而飛了——哪兒去了?她摸不著頭腦。她正為這事納悶的當兒,拜倫在寢室落地窗外的陽台上出現了。「外邊這兒好極了,一點不假。可就是冷得要命。水上是一串奇異的光亮。你看到那瓶香檳酒了嗎?還有百合花。」
  「百合花?」
  「瞧那兒。」
  起居室的一角,大理石桌上的一個銀質冷卻器裡鎮著一瓶香檳酒,旁邊立著一束紅、白色的水芋百合。花束旁邊是斯魯特留的一個小白卡片,上面什麼也沒寫。門鈴響了。侍者遞給娜塔麗一個內衣店送來的匣子。她馬上跑進寢室,把它打開,裡邊放著斯魯特清理出來的內衣——都是些五顏六色、鑲著花邊的薄綢。
  「是什麼呀?」拜倫站在陽台上問道。
  「噢,我在旅館大廳的鋪子裡買的一些東西,」她輕快地說。「我猜一定是斯魯特告訴他們我要搬到這兒來。」她挑了一件桃色睡衣,裝出女巫的神情把它覆在胸前。「嗨,像個大學者吧?」
  然後,她在內衣下面看到斯魯特寫的一張便條。拜倫正要進來。
  她趕緊跑到落地窗那邊,把拜倫關在外面。「等會兒再進來。開香檳吧。」
  便條上寫的是:傑斯特羅,穿上那件灰色的吧。你穿灰色的總分外可愛。此系密信,閱後銷毀。愛你至死的——斯魯特。
  這段話使娜塔麗的眼睛濕潤了。她把便條撕個粉碎,丟到字紙簍裡。她聽到隔壁房裡砰的一聲拔開了瓶塞。她從匣子裡拽出一件鑲著黑色花邊的灰綢睡衣。她把萊斯裡·斯魯特拋在腦後,趕快往週身噴了香水。她走出寢室,梳理著她
  那一直披到肩頭上的又長又黑的頭髮。拜倫一把抓住了她……
  酒,百合花,玫瑰;在圓月下面,黑暗的海在他們窗外翻滾著。這對分離了半年的年輕戀人,在戰爭與和平的地理刀刃上,忽然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結了婚,與世隔絕地睡在一張好客的大床上,而對年輕的戀人說來,這是人生最好的時刻——這就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人生的境遇有時好似一幅陰鬱的壁毯,上面繡著一個模糊不清、意義含混的圖案。它朝裡旋轉著,轉出一對燦爛的赤裸戀人。聖經就是從這一中心圖畫開始的。大部分古老的故事是以情人成為眷屬結束的——隱退到他們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原始狀態中去。然而對拜倫和娜塔麗來說,他們的故事才開始呢。
  劇跳的脈搏和愛情的溪流消失在一對戀人的溫暖的酣睡中了。在一九四一年一月的一個夜晚,拜倫·亨利夫婦(美國人)行完婚禮之後,睡在里斯本郊外的皇宮飯店裡。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兩千多個夜晚中的一個。這時,人類很大一部分正難以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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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2:17 |只看該作者
第38章

  啁啾的鳥聲把娜塔麗吵醒了,她睜開了眼睛。拜倫坐在她身旁,吸著煙。朝陽台那面開著的門正吹進一股涼風。在點綴著粉色彩雲的空中,一輪蒼白的月亮和一顆星星正低低地掛在波浪滔滔的海面上。
  「嗨,聽鳥兒唱得多好聽!你醒來多久啦,拜倫?」
  「沒多久,可我是真正醒過來了。眼睜睜地醒著,盡量使自己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她坐了起來,溫柔地吻著他,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愉快的氣,這時毯子從她胸部滑了下來。「哎喲,空氣可真涼,你覺得怎麼樣?」
  「我可以關上那扇門。」
  「不,不,海的氣味好聞得很。」她把毯子又抗到頸部,偎倚在他身邊。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拜倫,潛艇是怎麼操作的?」
  他朝下望了她一眼。他用一隻胳膊摟著她,撫摸著她的肩頭。「你是在開玩笑嗎?」
  「不是。解釋起來困難嗎?」
  「一點兒也不。可是怎麼又要談這個呢?」
  「因為我想知道。」
  「哦,跟一個光著身子的美女談這個題目可真是要命。不過——好吧。我來告訴你一隻潛艇是怎麼操作的。首先,潛艇的構造是這樣的:它只要裝上壓艙物,就剛好浮到海面上。這樣,你只要往潛水槽裡放進幾噸海水去,它就沉到水下去了。再用壓縮空氣把水排出去,它又冒出水面了。你從邊際浮力開始,利用水這個壓艙物的變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讓它成為一塊岩石或一個軟木塞,這就是大致的道理。細節還很多,很枯燥。」
  「那麼,它安全嗎?我得替你擔多大心?」
  「總比在紐約當個交通警察要少。」
  「可是你領危險作業津貼啊。」
  「那是因為非戰鬥人員,像國會議員和你這樣的人,總幻想坐一條潛艇到水下去擔著多大的風險。沒有一個潛艇上的人員能通過辯論叫國會放棄這個看法。」
  「你們深深扎到水下的時候,不是大有被壓碎的危險嗎?」
  「不會的。潛艇只不過是一個長形的防水鋼管,它堅固得足以頂住海的壓力。這說的是它的裡殼,也就是耐壓艇體。這是真正的艇身。你看到的外部只不過是為了裝置水槽的外殼,底部是敞著的。海水可以衝出衝進。裡殼有個測量壓力深度的儀表。你永遠不會下潛到那樣的深度。直到今天,沒人知道老『S—45號』究竟能潛多麼深。我們坐的潛艇就像厚墊子那麼安全。」
  「可是潛艇有失事的。」
  「遠洋輪船和遊艇也有失事的。坐在艇裡的人們在海洋底下遇險,往外拍電報,那倒很有趣,可是一共也沒發生過幾回。連那樣也有辦法逃生。在這些方面我們都受過訓練。」
  「可是你們往艇裡放水叫它往下潛的時候,放水本身會不會失掉控制呢?親愛的,別那麼笑。所有這些,對於像我這樣的人都是神秘的。」
  「我笑的是你的問題提得很好。可是正如我已經告訴你的,主要的水槽都在真正的艇殼外面,它們只不過是貼在上面的。它們一放進水,充水的潛艇剛好浮在水面,隨著波濤沉浮。為了下潛,裡邊還有個密封小水槽——負槽。它大約能容十二噸海水。往負槽裡放水後,你就一直下潛。等你已經潛到你所要的深度,就關上負槽,這樣,你就浮在那裡了。你展開艇首的機翼,它就像一架肥胖的飛機,在濃重的空氣裡徐緩地飛行。潛艇上的人都是精選的,個個是好漢,親愛的。所有我們這七十五個人都一心一意不想出一點點差錯!潛艇上沒有馬虎的人。這是有關潛艇的真實情況,而且這是在床上跟自己新婚妻子進行的一次奇特的談話。」娜塔麗打了個哈欠,「你這麼一解釋,我心裡舒服一些了。那個生了銹的小船可真叫我害怕。」
  「新建造的那些潛艇比起『S—45號』來都是豪華的巨輪,」拜倫說。「下一步我就想轉到那樣一條艇上去。」她又打了個呵欠。這時,牆上出現一塊粉紅色的亮光。
  「天哪,那是太陽嗎?夜跑到哪兒去啦?拉上窗幔吧。」
  拜倫走到窗前,拉上厚窗幔。當他在昏暗中走回她身邊的時候,娜塔麗覺得他有多麼美——一個雕塑的男子體型,生氣勃勃,暖滋滋,棕黃色的,她打心尖兒上感到喜悅。
  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她朝他靠過來,吻了他一下。當這個年輕丈夫使勁摟她的時候,她還假裝抵抗一下,然而她無法抑制住心頭湧起的歡樂的笑聲。這時太陽已在窗幔外升起,照耀著戰爭歲月的又一大……
  他們直到中午才在灑滿陽光的起居室裡用早餐。玫瑰花在房裡散放著芳香。他們吃的是牡蠣、牛排和紅酒。這是娜塔麗點的。她說,她就想吃這些,拜倫也稱之為完美的食譜。他們是穿著睡衣吃的,不大說什麼,只是深情地相互凝視著,有時為了一句傻話——或者什麼也不為——笑了起來。他們由於情慾得到滿足而容光煥發。隨後她說:「拜倫,咱們究竟一共有多長時間?」
  「哦,從我們靠岸算起,七十二個小時——那就是星期四的兩點半。」
  她眼睛裡那種純真的喜悅減少了幾分。「啊,那麼快?這蜜月太短了。」
  「這不是咱們的蜜月。我還可以享受二十天假期。我直接從潛艇學校給『S—45號』打過報告。等你一回國,我就過那二十天假期。你什麼時候回去?」
  她用手托著頭。「啊,親愛的,難道我現在就得開始動腦筋嗎?」
  「喂,娜塔麗,為什麼不給埃倫拍個電報,告訴他咱們結了婚,馬上要回國?」
  「我辦不到。」
  「我不讓你回到意大利去。」
  聽到他這直截了當的語調,娜塔麗揚起了眉毛。「可是我非去不可。」
  「不,你不能去。埃倫太機靈了,」拜倫說。「來,咱們把酒喝乾了。只要有你、或者我、或者別人替他寫信,去圖書館查材料,料理廚房,管理花匠和水暖工人,他就不會離開那所房子。就是這麼回事。他喜歡這樣,他不容易被嚇住。儘管他什麼也不料理,成天感冒,埃倫大叔卻是個頑強的傢伙。假如你拍了電報去,你想他會怎麼辦?」
  娜塔麗猶豫了。「他會想法叫我改變主意。不成的話,就認真準備離開意大利。」
  「那才是你對他最大的幫助。」
  「不,他會搞得一塌糊塗。他不善於和官員們打交道。官員們越蠢,他就越糟糕。他真能掉進自己的陷阱裡。萊斯裡·斯魯特和我兩個人用不了多久就能叫他上路。這回我們非辦到不可。」
  「斯魯特?斯魯特不是正要去莫斯科嗎?」
  「他曾主動表示可以先在羅馬或錫耶納停留一下。他對埃倫是真心實意的。」
  「我知道他對誰真心實意。」
  娜塔麗露出尖刻的眼神溫柔地說:「勃拉尼,吃萊斯裡·斯魯特的醋了嗎?」
  「好吧,六十天。」
  「你說什麼,親愛的?」
  「你回意大利兩個月。不能再長。六十天應該足夠啦。要是四月一號或者在那以前埃倫還沒離開,那就怪他自己了。你就回國。現在就預訂下回程的票吧。」
  娜塔麗撇了撇那張大嘴巴。「懂了。拜倫,你是在對我下命令嗎?」
  「正是。」她用手心托著下巴,用吃驚的眼光凝望著他。「你要知道,被你這麼吩咐著我覺得很舒服。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這可喜的新鮮勁兒漸漸會過去的。反正,我的主子老爺,我一定遵命就是。六十天。」
  「好吧,」拜倫說,「咱們穿上衣服逛逛里斯本去。」
  「我已經逛過了,」娜塔麗說,「可是我十分贊成換換空氣。」
  拜倫把鑰匙往旅館櫃台上一放,就要他們的護照。那個黝黑、短小的辦事員帶著發困的神情在一扇門裡消失了。
  「看那些傢伙,」拜倫說。儘管到處是陽光,六個德國人穿了繫腰帶的黑雨衣,正聚在大廳進口的地方交談,朝進出的每個人都狠狠盯上一眼。「他們幹嘛不索性把長靴子也穿上,A字臂章也戴上呢?他們有些什麼特徵?穿雨衣?戴寬簷帽?臉曬成青銅色?他們哪裡來的時間洗日光浴呀?」
  「我背著臉也認得出他們。他們叫人起雞皮疙瘩,」娜塔麗說。櫃台上那個辦事員從門裡出來了,一邊忙著翻什麼文件。
  「對不起,護照還沒準備好。」
  「我需要我的護照!」娜塔麗的聲調尖銳刺耳。
  辦事員朝她略微抬了抬眼。「夫人,也許今天下午,」說完他就轉過身去了。
  從沉悶的寢室乍走到寒冷、陽光普照的室外,頓然感到十分爽快。拜倫叫了輛出租汽車去游里斯本和它的近郊。論名勝,這裡比羅馬或巴黎差得太遠了。然而沿著一條寬闊的河、高踞在小山上那一排排宛如蠟筆塗成的綠色、粉色和藍色的房屋,卻形成一幅很漂亮的圖畫。拜倫很愜意,他想他的新婚妻子也必定很開心。她緊緊挽了他的胳膊,微微笑著,不大說什麼。那些把摩爾式和哥特式1建築奇特地結合在一
  起的教堂和全市最高一座山上巍峨的要塞又勾起拜倫的回憶,使他想起早已忘掉了的在美術方面的苦役。他們下了出租汽車,臂挽著臂地沿著阿拉法瑪陡峭、狹窄的小小街道踱去。成群的衣衫襤褸的孩子在有幾百年歷史的破爛房子裡跑出跑進。相當於公用電話亭那麼大小的店舖敞著門,出售魚、麵包和肉塊。這是一次長而漫無目標的散步。
  1摩爾式指摩洛哥、阿爾及利亞一帶伊斯蘭清真寺的建築。哥特式為十一世紀以來西歐盛行的一種以高柱、尖塔為特徵的建築。
  「出租汽車答應在哪兒等咱們?」娜塔麗用緊張的語調問,這時他們穿過一條小巷,聞到一陣腥臭味,兩個人都有點喘不過氣來。
  「你一切都好嗎?」他說。
  她疲憊地笑了笑。「不怕你笑話,我犯了世界上所有遊山玩水的傻女人的通病:我腳走累了。」
  「那麼咱們回去吧。我也玩得夠了。」
  「你不在乎吧?」
  在出租汽車沿著江邊馬路開回旅館的途中,她一句話也沒說。他去握她的手,覺得又涼又濕。一邁進旅館,她就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肘。「別忘了——護照。」
  她的這句話是多餘的。辦事員早把兩個褐紅色的護照連同鑰匙一起遞給了拜倫。那人咧嘴傻笑著,露出了黃色的大假牙。娜塔麗一把抓住她的護照。她一邊和拜倫走進電梯,一邊仔細翻看著。
  「沒錯兒吧?」他說。
  「好像沒錯兒。可是我敢打賭德國秘密警察一定拍過照了。你的也一樣。」
  「哦,這多半是旅館的例行手續。近來德國人要怎樣就怎樣,我不認為葡萄牙人敢違抗。可是你有什麼可在乎的?」
  她走進套房的寢室脫大衣、摘帽子,拜倫也跟了進來,摟住她,吻她。她也回吻了。她緊緊地摟住他,但是她的神情是冷漠的。他帶著詢問的神情朝後靠著。
  「對不起,」她說,「我頭疼得厲害。早餐畢竟不宜喝紅葡萄酒。我幸而帶著點非常靈的丸藥。讓我吃一丸吧。」
  不大工夫她就笑著從浴室裡出來了。「好啦,照常進行吧。」他說:「沒那麼快見效吧。」
  「能。放心好啦。」
  他們接了吻,倒在床上。可是娜塔麗就像裡邊有一根彈簧斷了似的。她在他耳邊呢喃地說了一些情話,盡量想做得很多情。過一會兒,他坐了起來,輕輕地把她扶起。「好吧,告訴我什麼事?」
  她摟著自己的膝蓋,靠床頭欄杆蹲著。「沒事,沒事!我有什麼不對頭嗎?也許我有點兒累啦。頭疼還沒過去。」
  「娜塔麗,」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然後直直地望著她。
  「我想誰也不能享受這麼大的歡樂而不付出一點代價。開始是咱們沒領回護照,那些德國人又站在大廳裡。我就感到一種可怕的沮喪。咱們遊覽的時候,我腦子裡一直幻想著一些可怕的情景:旅館仍舊拖延著不給我護照;你隨著潛艇開
  走了;里斯本又添了我這樣一個沒有護照的猶太人困在這裡。」
  「娜塔麗,在波蘭整個時期你連毛髮也沒豎起一根。這會兒護照不是已經到手了嗎。」
  「我知道,知道我這純粹是胡思亂想,只不過是神經繃過了勁兒:太多的好事發生在太短的一段時間裡。一會兒我就會恢復過來的。」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你騙了我。我以為你在里斯本很開心呢。」
  「勃拉尼,我恨死里斯本啦。我一向恨這個地方。我向上帝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到死的那一天我也後悔咱們不該在里斯本結婚,在這兒度過咱們的新婚之夜。這是個令人傷心、痛苦的城市。我知道,你用不同的眼光看它,你不斷地說它像舊金山。可是舊金山並不到處都是逃避德國人的猶太人呀。舊金山並沒設宗教法庭,用武力強迫猶太人受洗禮,誰反對就把誰燒死,並且把猶太孩子帶走,當基督徒養大。你可知道這段小小的歷史1?就發生在這裡。」
  1指中世紀以來的宗教迫害。在歐洲,以西班牙及葡萄牙最為殘酷。
  拜倫的臉嚴肅起來。他的眼睛瞇成一道縫。「我也許讀到過。」
  「也許!假如你讀過,你怎麼可能忘掉!那樣的殘酷事實會使任何人發指的。可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千百年來歐洲猶太人所遭遇的一切,彷彿是理所當然的。奔奇用過一個很俏皮的詞兒:網中之魚。」拜倫說:「娜塔麗,關於宗教,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肯做。我一直準備這樣。你要我成為猶太人嗎?」
  「你發瘋啦?」她猝然朝他轉過頭來,眼裡冒出一道憤怒的光芒。她在科尼希斯貝格就曾經這麼瞪過他一次,然後粗暴地突然和他告了別。「你為什麼非要結婚不可?就是這一點叫我窩心。你向我解釋一下這一點。我們盡可以照樣談情說愛,這你是知道的,你要怎樣都可以。現在我覺得一根繩纜般的粗神經把我跟你綁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你會開到哪兒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和你再見一面。我只知道星期四你將隨那只臭潛艇開走。咱們幹嘛不把那些葡萄牙文的婚書撕掉?讓一切恢復原來的樣子。啊,如果咱們有一天還能過上人的日子,如果那時咱們仍然願意結婚,那麼盡可以正式結婚。這回是瞎胡鬧。」
  「不,不是瞎胡鬧。這是我從出生以來所一直盼望得到的。如今,我得到了。咱們不能把婚書撕掉。你是我的妻子。」
  「可是,老天爺,你幹嘛費那麼大事!你幹嘛給自己找這個麻煩!」
  「可是,娜塔麗,事情是這樣:已婚的軍官有額外津貼。」她凝視著他。她那繃得緊緊的臉鬆弛下來了。她慢慢地、勉強地笑了,並且把雙手插到他的頭髮裡。「原來這樣!好,勃拉尼,那還講得通。你應該早就告訴我。對於貪心我是能理解的。」
  他們親吻著又躺倒在床上。這次情緒好多了。可是電話鈴響了。響了又響。他們只好不再接吻。拜倫歎了口氣。「可能是『S—45號』,」就拿起聽筒。「喂,呃,好。你們想的真周到。九點鐘?等一下。」他摀住話筒。「澤爾斯頓表示抱歉,打擾了咱們。他和斯魯特想,咱們也許想找個別緻的地方吃頓飯。里斯本最好的菜,葡萄牙最好的歌手。」
  「天哪,老斯魯特看來犯了被虐狂啦。」
  「去還是不去?」
  「隨你便。」
  拜倫說:「他們是一番好意。為什麼不去?反正咱們也得吃飯。躲開那些穿黑雨衣的。」他答應去,掛上電話,然後又把她摟到懷裡。
  這家菜館是一間磚砌的矮屋,只用桌上的蠟燭和拱形壁爐裡的熊熊燃燒的木柴來照明。在裡面吃飯的有一半是猶太人,其中有不少都穿了華麗的便禮服。這個幽靜地方,聲音最大的是並排坐著的兩大批英國客人。正對著壁爐有一張可以坐六個人的桌子空在那裡,聚攏在小酒吧間的一些顧客正用渴望的眼光盯著它。這四個美國人就坐在離壁爐不遠的另一張特別優待的桌子上。奔奇·澤爾斯頓和這對新婚夫婦喝著葡萄牙產的白酒,很快就歡笑起來。斯魯特可不然。酒他喝了不少,可是他幾乎沒說什麼,也不大笑。壁爐的火光在他那方形的眼鏡上閃閃發光,連在那樣玫瑰色的光亮下,他的臉也仍是慘白的。
  「順便問一下,你們年輕人對戰爭感不感興趣?」澤爾斯頓一邊吃著肉一邊說,「沒忘記正打著仗吧?有個消息。」
  「要是好消息,我就有興趣,」娜塔麗說。「除非是好消息。」
  「那麼,英軍佔領托布魯克了。」娜塔麗說:「托布魯克重要嗎?」拜倫大聲說:「重要!是從埃及到突尼斯之間最好的海港。這可是個大好消息。」
  「對,」澤爾斯頓說,「他們正在北非猛衝著呢。這樣一來,整個戰局全改觀了。」
  斯魯特打破了自己的沉默,嗄著嗓子說:「他們正跟意大利人作戰。」他輕咳了一聲,接著說:「拜倫,我在柏林給你開的那一批書,你實際都看了嗎?娜塔麗說你全看過啦。」
  「凡是我能找到英文本的,我全看了——也許十本裡看了七八本。」這位外交官搖了搖頭。「勇氣真了不起!」
  「我並不能說我全看懂了,」拜倫說。「有時候我只瀏覽了一下。可是我把它們從頭翻到尾。」
  「是些什麼書?」澤爾斯頓說。
  「在一個德國空軍駕駛員差點兒把他的腦袋打掉之後,」娜塔麗說,「我這個乖乖對德國人略微感到好奇了。他想多瞭解他們一些。斯魯特就給他開了一張關於十九世紀德國的浪漫主義、民族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總書目。」
  「我從沒夢想他會採取什麼行動,」斯魯特把被火光照亮的、無表情的眼鏡朝她轉過來。
  「去年我在錫耶納有的是時間,」拜倫說,「我也有興趣。」
  「你有些什麼發現?」澤爾斯頓說,一邊替拜倫又斟上酒。
  「即便不讀德國哲學就要給槍斃掉,我也不讀。」
  「我主要發現希特勒一直就在德國人的血液裡,」拜倫說,「他遲早得冒出來。這是萊斯裡在柏林對我講的。他給我開的書目就是為了支持他這個論點。我認為他已經相當充分地證明了他那個論點。我以前總以為納粹是從臭水溝裡成群結隊地鑽出來的,是什麼嶄新的玩藝兒。可是所有他們的概念、口號以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老早就寫在以前的書裡了。這碼子事在德國已經醞釀了一百年啦。」
  「比那還要長,」斯魯特說。「你的課外作業成績很好,分數是優。」
  「啊,瞎胡扯!」娜塔麗說,「為了什麼給他個優?為了重複一些陳詞濫調?拜倫對這些東西感到新奇,是由於美國教育太膚淺,也由於他所受到的教育有多半沒吸收進去。」
  「沒吸收多少,」拜倫說。「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玩紙牌或者打乒乓。」
  「嗯,看來顯然是這樣,」他的新婚妻子語調很尖銳。「不然的話,你就不會像個盲目的書獃子那樣去死鑽他替你開的那個片面的書單了,好給他個機會來這麼居高臨下地誇獎你那麼兩句。」
  「我否認居高臨下地誇獎,也否認片面,」斯魯特說。「傑斯特羅——也許現在我應該叫你亨利了——並不是我要斤斤計較,可是我想我曾經掌握了這一領域的材料。我很佩服你的丈夫那麼認真地讀完這些書。」
  「這種認為納粹是德國哲學和文化的頂峰的觀點,」娜塔麗說,「整個這套說法都是陳腐的,偽造的。希特勒的種族主義來自戈平瑞,一個法國人;他的條頓族優越感來自張伯倫,一個英國人;他對猶太人的虐待狂來自盧格,一個維也納的政治惡棍。唯一可以和希特勒直接聯繫上的德國思想家是理查德·瓦格納1。他是另一個瘋狂仇恨猶太人的社會主義者,在《我的奮鬥》裡,到處都可以找到瓦格納書裡的話。但是尼采為了那件惡意的蠢事和瓦格納鬧翻了。反正誰也不認真把瓦格納當作一個思想家。他的音樂也叫我噁心,儘管這跟咱們所談的事風馬牛不相及。斯魯特,我知道在這個領域裡你讀的書比我多,可我還是不理解你為什麼給拜倫開了那麼一個既枯燥、份量又重的書單。你也許只不過為了用一些大名字嚇唬他一下吧。可是你應該知道,他是嚇不住的。」
  「這我是知道的,」斯魯特說。他嘩地一下往自己的杯子裡倒起酒來,倒得滿滿的,然後一口氣喝下去了。
  1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作品以歌劇為主。
  「你的小牛肉可涼了,」拜倫對他的新婚妻子說。娜塔麗和她以前的情人之間的這場針鋒相對的衝突眼看就要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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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2:30 |只看該作者
  她衝著他把頭髮往後甩了甩,不耐煩地切了塊肉,邊吃邊談著。「在創造希特勒的問題上,我們的責任比誰的都大。我們美國人,主要是由於拒絕參加國際聯盟,然後是在最嚴重的不景氣情況中,在一九三○年通過了那個瘋狂的《斯穆特—霍萊關稅法案》,把歐洲的經濟象骨牌似的一個挨一個地撞倒。《斯穆特—霍萊關稅法案》通過之後,德國銀行紛紛倒閉。德國人餓了肚皮,鬧起事來。希特勒保證可以粉碎共產黨人。德國人為了抵擋共產主義革命,就吞下了他的革命。他實踐了他的諾言,用恐怖把德國人管得乖乖地聽他的。這就是事情的前因後果。哼,勃拉尼,一千個德國人裡也找不出一個曾讀過那些書的。那完全是大學瓦斯裡放出的厚厚一層雲霧。希特勒是美國的孤立主義和英法兩國的怯懦的產物,並不是黑格爾和尼采的。」
  「大學瓦斯說得好,親愛的,」斯魯特說。「可我只是在一個意義上接受你這一點。」他把攤開的指尖並在一起,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用一種奇特的笑容注視著她——那笑容既表示他的優越感,又表示受到了挫折。「那就是:在任何時間和
  地點,哲學著作總是前進的社會機器裡所排出的一種瓦斯——這個觀點可以說是黑格爾創立的,馬克思接過來並把它庸俗化了。但是你可以通過對瓦斯的剖析來重新找出那架機器必然是個什麼樣子和它是怎樣操作的。不管那些觀念是怎樣產生的,它仍然可以很有力量,並且是真實的。傑斯特羅,德國浪漫主義是對西方生活方式的一個極其重要而有力的批判。它正視了所有我們的那些令人討厭的弱點。」
  「譬如說……?」她的語調很刻薄、很突兀。
  斯魯特忽然來了一股好辯的勁頭,就好像如果旁的做不到,至少他想當著拜倫的面用言詞把她征服似的。他先用一
  個指頭來回朝空中戳著,好像為他的話加上一個個的驚歎號。」譬如說,親愛的,基督精神從挨了伽利略1一刀之後就死掉爛掉了。又譬如說,法國和美國革命的那些理想只不過是關於人性的神話。又譬如說,《獨立宣言》的作者本人擁有黑奴。又譬如說,『自由、平等、博愛的捍衛者最後砍掉無依無靠的婦女的腦袋並且互相砍了腦袋。娜塔麗,德國人對所有這些問題都有他們極為明晰的見解。他們看透了羅馬帝國的腐敗並且把它粉碎了。他們看穿了天主教會的腐敗並打斷了它的脊骨。如今,他們認為基督教工業民主只不過是正在腐爛著的空架子。他們打算用武力來接管。德國人的大師們一百年來一直在對他們說,他們的時機就要來到了,說殘酷和流血是上帝在歷史進程中的腳印。這些就是我開給拜倫的那些書的內容。它們講得詳盡細微。那個書單是有根有據的。當然,在德國,還有另外一種論調——一種正常的自由主義的論調,這是和西方一脈相通的,是『好的德國』。娜塔麗,那我自然也都瞭解。他們的領導者大部分都投到俾斯麥方面去了,其餘的,也幾乎都成了德皇的鷹犬。希特勒等到他的時機來到了,就飛揚跋扈起來。聽吧!」
  1伽利略(1564—1642),意大利天文學家,曾因天體學說被天主教教皇逮捕坐牢。
  像教士誦經一般,斯魯特用嚴肅的聲調引述起來,一邊還用一隻僵直的手指在空中打著拍子:「德國革命不會由於發生在康德的《批判》和費希特的先驗唯心主義之後而變得溫和些或緩和些。這些學說的作用在於發展那種一俟時機成熟立即爆發的革命力量。基督教抑制了德國人的粗野鬥士般的激情,但它卻無法消滅它。當那個起遏製作用的護身符——十字架——垮臺之後,那股瘋狂的、好鬥的暴力就會再度衝出來。古老的石神那時將從被遺忘了的廢墟裡站起來,拭去他們眼睛裡那千百年的塵垢。雷神將舉著他的鐵錘再一次崛起,將把哥特式的教堂砸個粉碎。」
  斯魯特用一隻拳頭做了個笨拙無力的手勢來比劃鐵錘的打擊,隨後接著說:「不要笑這個向你們提出要警惕康德、費希特和其他哲學家的空想家。不要笑一個預見到在理性領域裡所爆發的革命同樣也將在現實領域裡爆發的幻象。思想走在行動前頭,正如閃電走在雷的前頭。德國的雷具有真正德國的特色。它並不疾迅,但它略顯徐緩地一直隆隆下去。然而它終必來臨。等你聽到你在世界歷史上從未聽見過的一聲霹靂,就知道德國的巨雷終於打下來了。」
  「海涅——就是那個譜寫了德國最偉大的詩篇的猶太人,那個為德國哲學所傾倒的海涅——這就是海涅寫的。」斯魯特用較為溫和的語調說。「這些話是他在一百六十年前寫的。」
  他身後邊起了一片挪動椅子的響聲。一簇穿了晚禮服、用德語愉快地閒談著的德國顧客向壁爐旁邊的大桌子走去,兩邊跟著三個低頭哈腰、畢恭畢敬的侍者。斯魯特被碰了一下。他回頭一看,目光正對著德國秘密警察頭子的臉。那人友善地笑了笑,彎了下腰。同這人一起的是他們在旅館見過的那個前額上有疤痕的,另外一個德國人是光頭。還有三個穿著艷麗晚服、吃吃笑著的葡萄牙女人。
  「哲學討論會結束了吧,」奔奇·澤爾斯頓喃喃地說。
  「為什麼?」拜倫說。
  「一個原因是,」娜塔麗打斷說,「我膩煩啦。」
  德國人一坐下來,整個餐館的談話聲就靜下來了。猶太人提心吊膽地望著他們。在這暫時的靜寂中,只有那喧鬧的、對周圍毫不理會的英國客人的聲音更顯得大了。
  「這些英國人是幹什麼的?」娜塔麗問澤爾斯頓。
  「寓公。他們住在這兒是因為東西便宜,又沒有配給制度。同時,我猜也因為這裡不在德國空軍的轟炸目標之內。」澤爾斯頓說。「英國大使館的官員並不特別希罕他們。」
  「你剛才引的海涅那段話很了不起,」拜倫對斯魯特說。
  「我在牛津的時候寫過一篇關於海涅與黑格爾的論文,」斯魯特微微笑了笑說。「海涅很長一個時期為黑格爾所吸引,後來他又摒棄了黑格爾。我曾經把那段話翻譯出來,作為一本書的題詞。那段話的辭藻挺華麗,就像耶利米1那樣。猶太先知們都是一脈相承的。」
  他們正喝咖啡的當兒,一道粉紅色的聚光把這昏暗的房間分成兩半,燈光照在小小演奏台上一塊灰色的幕幃上。奔奇·澤爾斯頓說:「這就是他。他是最好的法都2歌手。」
  1葡萄牙的一種民族歌舞。「法都」的意思是命運。
  2《聖經·舊約》中的一個希伯來族的先知。
  「最好的什麼?」拜倫說。這時,一個臉色蒼白、黑眼睛的年輕人穿著鑲了厚邊的黑色外套從幕後走了出來,手裡握著一隻蔥頭形的吉他琴。
  「法都歌手,命運歌曲。十分淒涼,葡萄牙味十足。」
  年輕人的琴聲一響——強烈、尖銳、悲傷的琴聲,節奏鏗鏘猶如錘擊——菜館裡就靜了下來。他用一種清脆、高亢、花哨的嗓音唱著,一雙黑眼睛四下裡打量著,聚光燈把他那高高隆起的前額照成了粉色。娜塔麗悄悄對澤爾斯頓說:「唱的是什麼曲子?」
  「是支老曲子。是學生們常唱的法都曲子。」
  「歌詞的意思呢?」
  「啊,歌詞永遠是不重要的。只那麼一兩句。剛才唱的是:『閉上你的眼睛。閉上眼睛生活就會簡單一些。』」
  這對新婚夫婦的目光相遇了。拜倫把手放在娜塔麗的手上。
  年輕歌手唱了幾支曲子。他時而迅疾,時而緩慢;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歡快激越,甚是別緻。顯然這就是法都的精華,因為每當他在唱一支曲子的中途表演這些花腔的時候,菜館裡的葡萄牙人就鼓起掌來,有時還喝采。
  「美得很,」一支曲子唱完的時候,娜塔麗小聲對奔奇·澤爾斯頓說。「謝謝你啦。」
  他用雙手梳理了一下他的小鬍子。「我料到會合你的心意。這確是別有風味。」
  「Spieler!KoCnnen Sie 『O Sole Mio』singen?」1那個光頭的德國人正在跟歌手說話。他坐得離台只有幾英尺。歌手不自然地笑了笑,用葡萄牙語作了回答,同時用他那只形狀奇特的吉他琴比劃著,說他只會表演法都歌曲。那個德國人用嘻嘻哈哈的語調叫他還是唱個「O Sole Mio」,那個年輕人又搖搖頭,作出毫無辦法的手勢。那個德國人用冒著煙的雪茄朝他指了指,然後用葡萄牙語嚷了些什麼。這麼一來,連英國人在內,整個菜館都鴉雀無聲了——坐在德國人桌上的那三個葡萄牙女人的臉也頓時冷若冰霜。那個年輕的表演者用可憐巴巴的神情朝周圍的觀眾望了望,然後很蹩腳地唱起「O Sole Mio」來。那德國人朝椅背上一仰,用手裡的雪茄望空打著拍子。菜館被一片窒息的空氣所籠罩。娜塔麗對澤爾斯頓說:「咱們走吧。」
  1德語:「唱歌的,你會唱《我的太陽》嗎?」
  「我贊成。」
  他們走出菜館的時候,那位歌手還在嗑嗑巴巴地唱著那支意大利曲子。在進門的櫃台上擺著一幅這個歌手的相片,下面放著一疊唱片,就是這個歌手灌的,用硬紙袋套著。「要是有第一支曲子的,」娜塔麗對拜倫說,「給我買一張。」他買了兩張。
  外面的街燈比菜館裡頭的燈光要亮。寒風凜冽。萊斯裡·斯魯特把脖子上的圍巾拉拉緊,對拜倫說:「你什麼時候走?」
  「後天才走。」
  「照我計算時間的法兒,離現在還有幾年呢。」娜塔麗帶著挑戰的語調說,一邊摟緊她丈夫的胳膊。
  「那麼,娜塔麗,我要不要想法去訂咱們星期六去羅馬的飛機票?」
  「先等等吧,也許他還不走呢,我總可以這麼盼著。」
  「當然,」斯魯特把手伸給拜倫。「要是見不著你的話,這裡就向你祝賀了,祝你幸福,海上風平浪靜。」
  「謝謝。還謝謝你把套房讓給我們住。我們那樣喧賓奪主,太唐突了。」
  「親愛的夥計,」斯魯特說,「那套房在我手裡是白白浪費。」
  娜塔麗的四肢痙攣起來。她夢見德國秘密警察在敲門。她從噩夢中醒來,在黑暗中聽到真有人在敲門。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希望這只不過是那噩夢留下的痕跡在她那為雲霧所遮蔽的頭腦中徘徊,以為敲門聲就會停止的。它沒停。她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碰了一下拜倫的熱呼呼、毛茸茸的腿。
  「拜倫!拜倫!」
  他倚著胳膊肘直起身子,接著整個兒坐起來了。「幾點啦?」
  「一點三刻。」門敲得更響更急了。拜倫跳下床去,趕忙穿上浴衣。
  「勃拉尼,可別隨便放人進來!先弄清楚了是誰。」
  娜塔麗也離開了那個溫暖的、安樂窩般的床,穿上一件褻衣,夜晚的寒氣凍得她直打哆嗦。這時,拜倫打開了寢室的門。「不要害怕,是埃斯特。」
  「他來幹什麼?」
  「這正是我要弄清楚的。」
  門又關上了。娜塔麗跑到門跟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提到了托布魯克。她覺得這樣偷聽未免太丟臉了,就索性嘎嘎地擰了下門把手,走了出來。那兩個年輕人正坐在沙發上躬著身子在交談,他們都站了起來。穿嵌金線的藍制服、戴白色大簷帽的埃斯特上尉在吃一隻蘋果。
  「嗨,娜塔麗,像這樣衝到度蜜月的夫婦的房間裡,真太不該了,」他愉快地說。「我們正在談著一件風險特別大的任務。」
  「怎麼啦?」
  拜倫說:「改變了命令。沒什麼嚴重、緊急的事,不用急得出汗。」
  「對。實際上我正趕著要走。」埃斯特上尉把蘋果核丟在煙灰缸裡。「我得把上岸過夜的艇上的人全找回來。這麼深更半夜來漫遊伊什圖裡爾和里斯本倒是滿有趣的。再見吧,拜倫。」
  上尉咧嘴向她笑了笑,又輕輕拍一下他那歪戴得很放蕩的帽子,就走了。
  「哦,告訴我!」娜塔麗抱著雙臂,質問她丈夫。
  拜倫走到紅大理石壁爐跟前,用火柴把一堆引火物和木頭下面的紙點著了。「『S—45號』今天早晨開走。」
  「呃,就在今天早晨?太糟糕啦。去哪兒?」
  「我不知道。由於佔領了托布魯克,任務改了——說老實話,我自己先就不清楚。好像是要檢查一下地中海潛艇的裝備。」
  「那麼,好吧,我想這是我自找。我的全部結婚生活(也許這就是全部了)給縮短了三分之一。」
  「娜塔麗,咱們的結婚生活由你從意大利回國那時候算起,」他用胳膊摟住了她,兩個人站在那裡望著火光亮起來,「咱們的結婚生活將會很,很幸福,而且很多產。我計劃要六個孩子。」
  這話把陷在愁苦中的年輕妻子逗樂了。她把一隻手放到他臉上。「我的天!六個!我可跑不到終點。天哪,這火好極啦。昨晚上咱們睡覺之前把酒喝光了嗎?你去瞧瞧。」他端來了一杯酒,又替她點上一支煙。「勃拉尼,有件事得告訴你一下。去年十一月,埃倫病得很厲害。他以為他會死。我只好陪他去看羅馬的一位專科大夫。原來是腎結石,他在艾克塞爾索休養了兩個星期,真受了大罪。最後,病好了。可是一天晚上,在他情緒很低沉的時候,埃倫對我說,他打算把他的全部財產全留給我。他把總的數目告訴了我,我大吃一驚。」她對他笑了笑,呷了一口酒。拜倫用瞇成一道縫的眼睛望著她。「我想他一定是個吝嗇鬼,像大部分單身漢一樣。這也是他移居意大利的一個原因:他可以花很少的錢,過得舒舒服服的。埃倫把他從《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本書所賺的錢幾乎全存起來了,每年他還能從那本書拿到更多的錢。他那本關於保羅的書收入也不少。那以前,他還從他的教授薪金裡攢了許多。但是住在意大利,他連稅也不上。房產之外,埃倫有的還不止十萬元。他現在只吃利息就夠生活了。他把錢撥回去在紐約投資了。對這些情況,過去我完全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至於他會留給我什麼,我是從來也沒想過的。可是,目前事情就是這樣。」娜塔麗握著拜倫的下巴,推來推去。「你幹嘛這麼冷冰冰的?我是在告訴你,你娶了個有遺產的女人。」拜倫把一塊掉下來的紅煤撥回火堆上去。「哼,他真精明,比我想的要精明。」
  「可是你這話公道嗎?尤其是你還計劃要六個孩子呢。」
  「也許不公道,」拜倫聳了聳肩膀。「你的錢夠回國的嗎?不管怎樣,兩個月之內你得回國。」
  「我知道。我已經同意了。錢我有的是。哎喲,這火烤起人來了。」她斜靠在火光前的一張長榻上,褻衣敞開了,火光在她光溜溜的腿上溫暖地嬉戲著。「勃拉尼,你家裡可知道你打算結婚?」
  「不知道。連我自己對結得成結不成還沒有把握的時候,何必去找那麻煩。不過,我給華倫去過信。」
  「他還在夏威夷嗎?」
  「還在那兒。他和傑妮絲都喜歡那裡。我想你我兩人有一天也會跑到那裡去的。海軍不斷地在充實太平洋艦隊。華倫認為咱們不久就會跟日本人打仗。整個海軍都有這種感覺。」
  「不跟德國打?」
  「不。你坐在這兒聽起來也許奇怪。可是咱們的同胞對希特勒仍然不那麼仇恨。幾家報紙雜誌放上幾炮,不過如此。」
  他坐在靠她腳跟前的地板上,把頭倚在她那裸露著的柔嫩的大腿上。她撫摸著他的頭髮。「你們究竟幾點走?怎麼走法?」
  「『夫人』六點到這兒來接我。」
  「六點?哦,那還有好幾個鐘頭哪。咱們還可以享受一大段結婚生活呢。當然,你還得打行李。」
  「十分鐘。」
  「我能陪你到艇上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的。」
  娜塔麗深深歎了口氣說:「瞧,你幹嘛坐在地板上呀。過來吧。」
  沒有黎明。天空變得越來越慘白,終於成了淺灰色。煙霧和細雨把海遮得看不見了。埃斯特上尉用一輛嘎嘎作響的法國小汽車把他們接走了。車的後座上擠著四個面色憂鬱的水兵,身上滿是酒和嘔吐過的氣味。他一隻手開著車,另一隻手俯著身子去操縱一個失靈了的刮水器——加速器踏板是一直踩著的。沿江的馬路在濃霧中空無一人,他們很快就到了里斯本。
  那只潛艇和停在它前頭的一隻銹得很厲害的輪船相比之下,更顯得小了。輪船上漆著巨大的星條旗,上面飄著一面美國國旗。船頭船尾都是用金屬模板鏤出的大而難看的白色字母的船名:「漂亮的美國佬」。從這條船的奇特的輪廓和加鉚釘的鋼板看起來都像條外國船,而且是三四十年的老船了。這種船吃水那麼淺,一行駛起來就會把它的推進器和滿是蘚苔的紅色船底大部分露在外面。在細雨中,猶太人在碼頭上排著隊,靜靜地等著上船——他們大都攜帶著硬紙做的手提箱、布包和一些破舊衣服。孩子們——為數很不少——緊緊地偎依著父母,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浮橋旁一張桌子那邊,
  有兩個穿制服的葡萄牙官員正在檢驗證件並在上面蓋圖章——助手們給他們撐著傘。穿橡膠斗篷的警察在隊伍旁邊踱來踱去。船上欄杆那邊是黑壓壓的一片乘客,呆呆地望著碼頭和里斯本的群山,就像被釋放出來的囚徒回頭望著牢獄似的,玩味著他們獲得的自由。
  「這只海洋獵犬什麼時候露的面?」拜倫說。
  「昨天早晨。是一條波蘭的舊渦輪機船。水手大部分是希臘人和土耳其人,」埃斯特說。「我曾試著跟他們聊聊天。那些比較愉快的看來都像職業殺人犯。我估計這些猶太人將會像沙丁魚似的給塞到上下五層的床位上,他們得付『瑪麗皇后號』特等艙的票價。說到這點這些傢伙還大笑特笑呢。」他看了看手錶。「哦,我們七點十五分解纜。再見,娜塔麗,祝你幸福。你曾經是個漂亮的新娘子,如今你是個漂亮的海軍妻子。」
  副艇長上艇了,他輕快地向一個浮橋旁邊向他敬禮的哨兵回了個禮。碼頭上,離浮橋不遠,一個水兵不顧已經下起來的雨,正摟著個穿紅緞子衣服、矮胖的葡萄牙娼婦在親吻。拜倫望了那個水兵一眼,咧嘴笑了笑,然後把雙臂伸向他的妻子。她擁抱了他。「你這個傻瓜。你自找苦吃:去跟這麼個女人結了婚。」
  「那時我喝醉啦,」拜倫說。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她。
  艇上的水手長吹起哨子,隨後,擴音器嘰嘎地嚷出:「現在各就各位,聽候行動命令!」
  「哦,我看這回得走啦,」他說,「再會吧。」
  娜塔麗正在努力不哭出來,她甚至還微笑著。「結婚的主意想得對,親愛的,我真這麼認為。那是靈感,我佩服你這麼辦事。我深深意識到我是結了婚的。我愛你,我也很幸福。」
  「我愛你。」
  拜倫登上潛艇,走上甲板時敬了個禮。在那越下越密的細雨中,娜塔麗裹緊了雨衣,她呼出的氣在濕冷的空氣中冒著煙。她站在碼頭上,吸著碼頭特有的氣味——瀝青、機器、魚和海的味道,聽著海鷗淒涼的鳴聲,第一次感到她使自己陷入了什麼境地。她是個海軍的妻子,一點不假。
  三個穿黑色防雨衣、戴矮簷大氈帽的男子在碼頭上來回踱著,不動聲色地巡視著難民。難民們要麼竭力不去理睬他們,要麼帶著恐怖偷望著。婦女們把孩子拉到身邊。三個男人在浮橋旁邊停了下來,一個從黑色公文包裡抽出些文件,然後和坐在桌旁的官員交談起來。這時,艇上穿厚呢絨上衣的水兵把梯板拉上去了,水手長吹起哨子。擴音器粗厲地嚷著。穿風雨衣的艇長和埃斯特上尉在小而窄的艇橋上出現了,揮著手。「再見啦,娜塔麗!」卡魯索艇長喊著。她並沒看見拜倫到前甲板上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留意拜倫正在和其他水兵一起站在離錨不遠的地方,穿著黃褐色的制服和一件棕色防風衣,手插到後兜裡,褲子在微風中抖動著。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拜倫穿制服,他好像顯得不同了,疏遠了,老了些。埃斯特正通過擴音器喊著命令。彩色的信號旗升起了。水兵們排成一行在拽繩纜。拜倫沿著前甲板走了過來,站到他的新婚妻子對面,挨近得伸出手來幾乎可以握到。她朝他飛了個吻。他那張在大簷帽下邊的臉一本正經,很鎮定。霧角聲響了,潛艇離開了碼頭,黑色的水把他們倆分隔開來。
  「你一定得回國,」他嚷著。
  「我一定回去。啊,我起誓一定回去。」
  「我在那兒等你。兩個月!」
  他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了。推進器把海水翻騰得瑟瑟作響,這條黑色的低矮潛艇就在濛濛細雨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呱!呱!呱!鷗群淒厲地尖聲叫著,展翅跟著艇尾正在消失的波跡飛去。
  娜塔麗沿著碼頭匆匆地走了。她走過德國秘密警察,走過排隊等待逃命的猶太人——那些人眼睛直直地朝一個方向注視著,那就是他們必須通過的浮橋旁那張桌子:那裡,葡萄牙官員正和那三個德國人一邊核對著證件,一邊大聲笑著。娜塔麗的手冒著汗,緊緊地抓住她口袋裡的護照。
  「喂,老斯魯特,」她找到一部電話機好容易才接上線之後說,「我是拜倫·亨利太太。你有興趣替我買一份早餐嗎?看來我有空閒了。然後,親愛的,咱們就趕到意大利去把埃倫接出來。我得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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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69
發表於 2010-10-5 00:24:08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在華盛頓,維克多·亨利被另派到作戰計劃處去了。他什麼指示也沒從羅斯福那裡得到。人們說,總統是不可思議的,那位海軍上校從親身體驗中也開始相信這一點。但是他並沒由於這項任命而感到不安,儘管他好久以來一直渴望著並且以為可以得到一個海上的職務。
  他現在已經安於坐辦公室,這比什麼——比他的雙鬢終於開始花白,比他的前額和嘴巴周圍的皺紋更加顯眼,比他在網球場上更加安詳的步子——都更表明維克多·亨利正在起著變化。
  在倫敦和柏林呆過之後,一九四一年一月的華盛頓使他感到只不過是一幅充滿了爭辯、宴會、縱酒、混亂、麻木不仁和揮金似土的令人沮喪的圖景,不祥地酷似淪陷之前的巴黎。經過好長時間他才習慣於這裡的燈火輝煌的街道,川流不息的汽車,精緻——過於豐富的食品,以及對戰爭的愚昧和漠不關心。帕格每次同軍人和他們的妻子交談,發現他們只討論遠處的戰爭可能對他們自己渺小的生活帶來的些許好處。海軍學校畢業出來的像他那樣才具的同學,都正在踏上可以升到將級的海上主要指揮崗位。他知道人們都把他看作一個倒楣鬼,一個由於官運不濟而沉下去的新人。他關心過戰爭,關心過在他看來頗為黯淡的美國前途。可是現在他幾乎不再關心什麼了。
  海軍仍舊像往常那樣全神貫注在日本方面。每逢總統作出一項加強大西洋艦隊的決定,就必然在海軍部和陸海軍俱樂部裡引起一片憤怒的怨聲和狡黠的搖頭。他試著談論德國人,他的朋友們就都對他側目而視。他們打趣的神情幾乎在說:他是個沒人理睬的持荒謬成見的人,在就他所知道的次要事務上大事誇張,以便吹噓他自己的重要性。國會裡和報紙上關於《租借法案》大吵大鬧的辯論在他看來既不合邏輯,又文不對題。希特勒當時不對美國宣戰只是為了適應他自己的計劃,僅此而已。對美國人民來說,更配他們胃口的顯然是偽裝中立,同時開始緩慢地、斤斤計較地幫英國的忙——每朝這個方向邁一步,都要經過一番爭辯。這是兩個簡單的事實,但在唇槍舌劍中它們都被遺忘了。
  帕格·亨利安於呆在作戰計劃處,因為在這裡,他是在另一個世界工作,一個秘密的、很小的、只講現實不動感情的世界。一月初,他和軍事計劃處的其他幾個軍官一道開始跟英國軍事人員「對話」。在理論上,勃納—沃克勳爵和他所率領的代表團在華盛頓是為了視察或採購之類的曖昧使命。表面上,談判只限於低級的初步探討,對任何一方都不具約束力,總統、陸軍參謀長和海軍作戰部長對這些談判也不聞不問。實際上,三月一日,通過這些次會商就正在完成一個書面的全球作戰計劃。這個計劃估計到日本遲早要發現進攻,但是這個協定中關鍵性的決定立足於四個字:「德國第一」。使維克多·亨利振奮的是美國陸軍航空兵團及空軍的計劃人員都同意了這一點,同時相當出他意料之外並使他高興的是,本
  登將軍和另外兩位以為戰爭快結束了的海軍同僚也同意了——而海軍的其他人員卻仍舊按部就班地以「桔子」(日本的代號)為假想敵人在進行老式操練和演習。
  在帕格·亨利看來,很清楚,日本倘若參戰,以它那每年只有幾百萬噸的鋼產量,一旦德國打敗了,它是維持不了多久的。然而如果德國人把英國打垮,把英國的艦隊拿到手,他們就可以征服一個一個的大陸,越打越強大,日本怎麼樣
  都無關緊要。從他在陸海軍俱樂部的交談中,他知道這個「德國第一」的決定要是洩漏出去,是會引起一場難以想像的風波的。從總統算起,他是極少數(也許不到二十個)知道這一機密的美國人。也許這是治理國家大事的一種奇特方式,可是使他驚訝的是——他的驚訝從來不曾完全消失過——事情就是這樣進行著的。參與這個左右全局的默默無聞的工作使他感到滿足。
  他的生活是極為離奇的:看完清早出版的報紙或者從廣播上聽完頭天國會裡關於《租借法案》的激烈辯論之後,早晨就來到舊海軍部大樓幾間處在遠僻一角的單調的小辦公室裡,坐下來跟英國人開始另一天關於全球作戰計劃的工作。幾個知道「對話」內情的高級官員竟能一點不動聲色地掩蓋一切,這給帕格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對這樣一個需要長官如此弄虛作假、需要用種種甜言蜜語哄騙立法者採取明智行動的政府,他感到困惑不解。有一回這些計劃人員經過一天的繁忙工作疲乏不堪,只穿著襯衫圍著收音機坐下來聽馬歇爾將軍向參儀院的一個委員會作證。他們聽到這位陸軍參謀
  長(他那冷若冰霜的耿直不阿曾使亨利聯想到喬治·華盛頓)向參議員們保證美國並無參戰的意向,目前也沒有大規模擴軍的必要。當時計劃人員正以美國軍隊到一九四三年擴充到五百萬人為基礎討論著一個分配方案——這一方案馬歇爾是完全知道的。
  「我弄不明白,」帕格對勃納—沃克說,「也許只有在一點上你能替民主辯護,那就是其他形式的政府甚至更壞。」
  「壞在哪裡?」這是那位空軍准將尖刻的回答。「如果其他形式的政府更能贏得戰爭,旁的優點就都不算數啦。」
  勃納—沃克已經充分地掌握了「登陸艇」這個問題,帕格同他合作得很好。在計劃人員中間,已精心製造出一個關於亨利上校的女友「艾爾西」的笑話在傳播,這個笑話其實只是在「登陸艇」這個詞上做文字遊戲1。他不斷地強調在一切戰場上,登陸艇對作戰都起著制約作用。帕格在制定作戰公式時,曾把越海登陸部隊的行動統統按登陸艇的型號和數量來計算,從而給許多意圖宏偉、貌似可行的計劃潑了冷水。往往有人會說:「帕格的女友艾爾西又在作怪啦。」他堅持把住這一關,勃納—沃克總是支持他。
  1原文「登陸艇」的縮寫「LC」與女性名字「艾爾西」(Elsie)同音。
  亨利輕易遇不到帕米拉·塔茨伯利。她是作為這位空軍准將的打字員兼助手到美國來的,被塞在英國採購團的一間辦公室裡,顯然累得要命,臉上總是憔悴不堪。他第一次見到帕米拉,通身都有一種驚喜交集的感覺。當時她站在勃納—沃克身旁,用熾熱的眼光望著他。她沒寫信告訴他說要來。他們只約會喝過一次酒。帕格在信裡不厭其詳地談到他和台德·伽拉德見面的經過。他覺得她年輕極了。他參加那次轟炸任務之後曾對這個姑娘迷戀了一陣,這會兒在華盛頓熙熙攘攘的維拉德酒吧間回想起來,彷彿是個遙遠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插曲。可是,和她相處的那一個小時,他感到溫暖而愉快。自那以後,每逢見到了她,就是他可喜的一天。他只憑偶然機會跟她相遇,沒給她打電話,也沒要求再度跟她見面。她雖然見到他時總顯得很高興,但也沒採取行動使他們見面的次數更多一些。
  就像一個大學青年渴望著成名、一個流亡者渴望著回到故鄉一樣,這位四十九歲的海軍上校有時也冥想著跟這個年輕的英國女人搞一次戀愛將是什麼滋味。然而這僅僅是他的幻想而已。按照他的方式,他對他的妻子依舊是忠實的。他
  回來的時候,羅達帶著一種撲朔迷離的複雜心情迎接丈夫——一下子顯得恩愛備至,甚至情慾大發,一下子又陷入深沉的憂鬱、冷漠,大發脾氣,抱怨不該從紐約搬到華盛頓來。最後她穩定在一種低溫的、不即不離的狀態,成天為「援英募集運動」和她以前的那個音樂委員會奔忙著,時而以這樣
  那樣的理由去趟紐約。有時她漫不經心地提到巴穆·柯比——如今是「援英募集運動」的主席之一。羅達完全像往常一樣跟帕格一道進教堂,唱聖詩,傳遞關於海軍妻子不安於室的流言蜚語。當帕格沒能得到一個海上指揮職務而回到作戰計劃處時,她顯然很失望。但他們又過起以前那樣的日常生活來,帕格也忙得顧不及去怎麼擔心羅達那一直也不平衡的情緒了。
  有時聽到孩子們的消息,間或使他們接近一下。拜倫那封關於他在里斯本匆忙結婚、寫得潦潦草草的信使他們大為震驚。這件事他們交談了好幾天。先是著急、苦惱、相互寬慰,最後只好安於接受這個事實。華倫送來的照例是好消息。他的妻子正要回華盛頓來分娩,他已經提升為中尉了。
  三月初的一個星期天,帕格滿五十歲了。他在教堂裡挨著他妻子坐著,傾聽唱詩班唱著「聖哉,聖哉,聖哉」,盡量想擺脫那種認為一生中的好機會都錯過了的感覺。他計算著自己的幸福:他妻子仍然很漂亮,還頗懂情趣;如果她有什麼不足之處,哪個女人沒有呢?他的兩個兒子都是海軍軍官,女兒經濟上也已經獨立了,而且很聰明。也許他在事業上遇到了挫折,但他還是在一個職位上做著有益的工作。他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
  羅達坐在他身旁,主要在想:自從她丈夫從海外歸來,不久就要第一次和巴穆·柯比面對面地會晤了。
  羅達舉行宴會的那個晚上,暴風雪把首都堵塞了。七點一刻光景,她的客人們——包括柯比,零零落落地都到了,撣著身上的雪,跺著腳上的雪。可是宴會仍沒能開始。帕格還蹤跡不明。
  特拉西巷這所小巧精緻、帶傢具的房子是從一位擁有百萬家資的單身漢(如今是駐巴西的大使)手裡租到的。這時羅達正在那窄小的、熱氣騰騰的廚房裡作最後的檢查,看到一切都準備得很妥善:湯是熱的,鴨子很嫩,蔬菜正開著鍋,廚師正在為了到時候不開飯而發著脾氣。經過走廊時她對著穿衣鏡皺了皺眉頭,整理了一下髮式,然後趕快又去招待客人們了。羅達穿的是一件非常合她身腰的銀色禮服。她面色紅潤,眼睛帶著亢奮,閃閃發光。在起居室裡,柯比和帕米拉·塔茨伯利正坐在大躺椅上交談,梅德琳和傑妮絲在一個角落裡交頭接耳。在燃著木柴的壁爐前面,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和勃納—沃克勳爵正跟新近當選的拉古秋參議員和他妻子分別坐在兩張相對的長椅上閒聊。宴會的客人是雜湊起來的。但是既然這不過是為「援英募集運動」義演的音樂會前的一次宴會,她也就不在乎這些了。她心裡主要考慮的是帕格和柯比之間的會晤。
  「咱們再等十分鐘,」羅達在科學家身旁坐了下來。「再不來的話,咱們只好吃了。我是委員會的一個成員。」
  「亨利上校在哪兒呢?」帕米拉鎮定地問。她那件淡紫色的禮服從頸部起是用帶子吊著的,這樣就裸露出她那纖細的肩部。她的茶色頭髮梳得很高。羅達記得帕米拉·塔茨伯利是個耗子般的姑娘,現在她可不是只耗子。羅達從柯比臉上的表情看出他那懶洋洋、暖烘烘的慾望。
  「我要是能說得出就好啦。軍事秘密掩蓋著形形色色的壞勾當,是不是?」羅達笑著。「但願他忙的是國防,而不是一個金髮女郎。」
  「我不信會是個金髮女郎,」帕米拉說,「亨利上校可不是那種人。」
  「哎,這些道貌岸然的最要不得,親愛的。呃,你這件禮服可真漂亮啊。」
  「你喜歡嗎?謝謝啦,」帕米拉把裙子拉拉平。「我覺得打扮得好像去看啞劇似的。幾個星期以來,我黑天白日穿的都是制服。」
  「勃納—沃克勳爵把你趕得那麼緊嗎?」
  「啊,沒有,亨利太太。是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覺得自己呆在華盛頓太幸運了,晚上加加班也許是為了消除自己的犯罪感吧。」
  「帕米拉,那末八成是華靈旅館啦,」柯比的語調是要把被羅達打斷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只要他們已經把轟炸所造成的破壞修復了。這會兒,他們總該修好了。德國人拚命想搞白金漢宮,所以那一帶的房子吃了不少炸彈。可那是十月間的事了。」
  「明天我就給華靈拍個海底電報。」
  「怎麼,巴穆,你要去倫敦嗎?」羅達說。
  柯比朝她轉過身來,同時把他的一雙長腿交叉起來。「看來是這樣。」
  「這我可是頭一回聽說啊。」
  「這件事醞釀一陣子了。」
  「倫敦!多富於冒險意味啊,」羅達笑了,用笑掩蓋住她的驚訝。
  「傑妮絲,喝那麼多馬提尼酒對你好嗎?」拉古秋太太說,她那高嗓門壓過了其他人的談話聲。
  「哦,媽媽,」傑妮絲說,這時一個穿白長褂的菲律賓老頭(羅達為當晚的宴會臨時雇來的一個退休的海軍侍者)正哆哆嗦嗦地往她伸出來的杯子裡斟著酒。
  「那個娃娃一定會叼著只橄欖出世的,」參議員說,兩個英國人暢快地笑了,拉古秋那粉紅色的臉上是一片自我滿足的皺紋。
  「那麼你確實見到拜倫了嗎?」傑妮絲對梅德琳說。「什麼時候見到的?」
  「大約兩個星期以前。他的潛艇在布魯克林海軍船塢停了一夜。他請我吃了頓飯。」
  「他怎麼樣?」
  「他——我也說不清——比以前更淡漠了,幾乎是冷冰冰的。我想他不大喜歡干海軍。」
  「也許他不大喜歡結婚,」傑妮絲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這麼離奇的事!就在里斯本起這麼兩天哄,然後她回意大利,他又鑽進那條小潛艇裡去。他們幹麼費那麼大事去結婚?」
  「哼,也說不定那個猶太姑娘非要結婚不可,」梅德琳用調皮的口氣說。傑妮絲笑了一下。「倒很可能是那樣。不過我可以這麼說,她是個十分聰明、漂亮的姑娘。」她做了個鬼臉,還挪動一下寬大的綠色長衫下面的大肚皮,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哎,我成了一條臃腫的母牛啦!親愛的,這就是一切必然導致的後果。永遠記住這一點。你的愛情生活怎麼樣?」
  「哦,親愛的,說起來——」梅德琳朝她母親望了一眼。
  「你還記得那個吹喇叭的嗎?眼睛又大又憂鬱——通身穿棕色的那個?」
  「那個共產黨?啊,梅德琳,莫非你——」
  「嘔,不是,不是。波茨完全是個枯燥無味的人。可是我跟他到梅迪遜廣場公園參加那個反戰集會去了。傑恩1,那可真了不起呀!人擠得滿坑滿谷的。紅、白、藍色的橫幅標語從公園的一頭一直拉到另一頭,寫著:美國兵不去……」梅德琳把雙手朝兩邊一攤。「他們唱西班牙忠誠派2的歌,唱一些群眾歌曲,小說家、詩人和大學教授作激烈的反戰演說。呃,那傢伙就在我們這個包廂裡。他是專替廣播電台寫恐怖節目的。他很成功,一個星期可以掙到大約五百元。他很漂亮,不過也是個共產黨。」梅德琳打了個噴嚏,擤了擤鼻子,然後狡猾地望著傑妮絲。「你說說看,哪個會給我們家裡的震動大些,是拜倫的猶太姑娘呢。還是我這個共產黨?鮑勃是明尼蘇達來的,他至少是個瑞典血統的。他好極了。」
  1指一九三六——三九年西班牙內戰中擁護人民陣線、反對佛朗哥的進步分子。
  2傑妮絲的暱稱。
  傑妮絲說:「那麼你那位老闆呢?」
  「休·克裡弗蘭嗎?提他幹什麼?」
  兩個年輕女人互相望著。傑妮絲的嘴角彎起了會意的皺紋。梅德琳那塗著脂粉的蒼白的臉漲紅了。「說呢,傑妮絲,你幹嗎咧嘴笑呀?」她把馬提尼酒大部分都喝光了。
  「我不知道。你總一個接一個地跟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往來。」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我在暗地裡等著克裡弗蘭先生,」梅德琳用她父親那樣明快的語氣說,「那你是大錯特錯了。他是個大腹便便、粉頭髮、滿臉雀斑的男人,比我大十歲。我個人是把他看作一條蛇的。」
  「親愛的,蛇會催眠術啊。」
  「對,它只能催兔子和鳥兒,我兩者都不是。」羅達走到一張中國式的小桌跟前去接電話。「喂,你呀,」她說。「你在哪兒?……哎呀,我的天……好,自然,好吧。我把票給你留在售票處。好,好,他們已經等了好幾個鐘頭啦。好,回頭見,親愛的。」她掛上電話,對客人們擺動著那雙又長又蒼白的手。「哦,咱們把酒喝乾吧。帕格來電話表示抱歉。他正在白宮,也說不准什麼時候能夠脫身。」
  在華盛頓,一個在宴會上缺席的人如果正在白宮,他那張空著的椅子並不使客人們感到難堪。正相反,誰也不問維克多·亨利在那座行政大樓裡正幹著什麼,甚至也沒人對羅達的話議論什麼。她把勃納—沃克安置在她的右首,把參議員放在她的左首,說:「經過這麼些年,我還是掌握不好這些禮數。一位是美國參議員,一位是英國貴族,上下怎麼擺呢?參議員,我就把咱們這位外賓放在上座了。」
  「絕對恰當,」拉古秋說。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說:「參議員,表決《租借法案》的時候如果你能把席位讓給他,勃納—沃克勳爵這回一定欣然把上座讓給你。」
  「噢,成交,成交。」這位空軍准將大聲說,他那掛滿了勳章的軍服使羅達眼花繚亂。人人都笑起來了,塔茨伯利笑的聲音最大。「哈哈哈!」這位記者的肚皮在他那橫掛著一道大金鏈、皺皺囊囊的背心的廣闊空間下面顫動。羅達說:「哦,這種精神真好!我正有點兒擔心我們這些英國朋友會把拉古秋參議員活活吞下去呢!」
  參議員瞇起眼睛來。「你們英國人缺肉不至於缺到那種程度吧,對嗎?」一陣笑聲過去以後,他又接著說下去。「不,說真的,羅達,我很高興你使我們聚在一起。也許我已經使咱們這位朋友相信我並不是喜愛納粹的人。我只不過是九十六個人中間的一個,我有我自己的觀點。我當然不贊成惠勒參議員那個發言。說什麼《租借法案》將要把美國男兒葬送掉四分之一。那話講得沒邊兒了。不過要是羅斯福有意向英國
  免費贈送軍火,他為什麼不乾脆站出來直說,何必拿這個《租借法案》來哄騙我們?這簡直是把我們當成了傻瓜!」
  「我去參加了一次紐約的反戰集會,」梅德琳插嘴說,「一個演講人說了個有趣的故事:一個流浪漢在街頭攔住個闊佬說:『先生,我都快餓死啦,請您給我兩毛五。』那個闊佬說:『親愛的夥計,我不能給你兩毛五,我可以借給或者租給你兩毛五。』」
  拉古秋參議員大笑起來。「妙極啦。我一定把它用在我下次的發言稿裡。」
  巴穆·柯比從餐桌對面說:「你真的願意從共產黨方面搜集材料嗎?」
  「那是個共產黨召集的會嗎?不過,故事總是故事。」
  「這種集會真是發瘋,」傑妮絲說。「今天下午我坐出租汽車經過賓夕法尼亞大街的時候,在白宮前面給卡住了,簡直寸步難移。新聞攝影記者也在那兒,給糾察隊拍照。共產黨舉著標語牌圍成個圓圈走著,齊聲唱著『美國兵不去』。他們旁邊有一群女人——美國基督徒母親協會的——就跪在人行道的積雪裡祈禱。那個司機告訴我說,她們要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禱告下去,直到把《租借法案》擊敗或者否定掉為止。說實在的,從夏威夷來到這兒,我覺得這個國家簡直發瘋了!」
  「這就正好說明反對這個法案的運動有多麼廣泛,」參議員說。「各方面的人都有。」
  「正相反,」柯比插嘴說,「兩邊的極端派似乎都反對援英,可是中間的群眾是贊成的。」
  拉古秋參議員朝空中揮了揮手說:「不是這樣,先生。我一輩子走的都是中間道路。你們應該聽一聽參議院餐廳裡那些靜悄悄的交談。對你們說,要是他們不必擔心大城市裡的猶太人的話(我也不怪猶太人有那樣的感覺,不過這個問題不能在狹隘的基礎上來決定),馬上就還會有二十票投到我這方面來。我仍然認為不會再多了。票數天天都有變化。要是這風浪再繼續一個星期的話,這個法案就吹了。」
  臨街的大門打開又關上了。維克多·亨利走進餐室,一面撣著他那件藍色軍大衣上的雪花。「向各位道歉,」他一邊脫大衣一邊說。「不必,不必,不必站起來,我就來參加,等會兒再換衣服。」
  可是男客都站在那裡。維克多·亨利圍著桌子走了一遭,和客人們一一握手——最後握手的是巴穆·柯比。「哦,」他說,「可好些日子沒見啦。」
  「確實很久了,太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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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4:33 |只看該作者
  只有對這位科學家最熟悉的羅達領會到他那副笑容是尷尬和做作的。她為這一瞬間擔了兩個星期的心,可是現在有的卻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感覺——想到兩個這樣的男人都愛著她,她感到既愉快又驕傲。當她的情夫握住與她結婚二十五年的丈夫的手時,她絲毫也沒有犯罪的感覺。柯比要比亨利上校高出不止一頭。他穿著一身黑白條紋的禮服,看來是個滿神氣的傢伙。可是帕格也是神采奕奕:他腰身筆直,身材不高,但很結實,深陷的眼眶裡那雙疲倦的眼睛顯得十分銳利,生氣勃勃。他的整個儀表都顯示著活力——這是她自己的丈夫,剛從白宮回來。羅達感到自己幸運、美麗、受到寵愛。她的思緒混亂而愉快,但處境十分保險。這實際上是她一生中最愜意的一剎那,而它像夢一般轉瞬就逝去了。帕格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開始吃他的冷盤鮮蝦。
  「這話說得像馬後炮了,」他對柯比說,「不過,我確實想向你道謝,感謝你去年夏天從紐約開車送羅達到潛艇學校去看拜倫。那路程可不短呢。」
  柯比把他那雙大手朝兩邊一攤。「可是看看潛艇基地也真是一次了不起的經驗。你的朋友塔利上校陪我們參觀的時候可給我們講了些我們一竅也不通的事。」
  「瑞德·塔利在學校裡總得滿分,」帕格說。「我有點兒疑心拜倫全靠他一臂之力才畢業的。不過我也沒去問他。」
  對羅達來說,這兩個男人實際上直截了當地談起那次宿命性的旅行倒是一幕動人心弦的戲劇。她快活地說:「哎,帕格,你總是揭可憐的勃拉尼的短。瑞德告訴我們說,在坦克訓練班上他還得了冠軍哩。有一回他一直到肺部都給卡住了,可他一開始就安然脫身,完全沒有受傷,冷靜得像條魚似的。哦,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們正派他指導坦克班呢。」
  「那只是自我保存,並不叫工作——勃拉尼一向是善於那樣的。」
  「自我保存也是一種才幹哪,」帕米拉·塔茨伯利說。
  帕格帶著特殊的溫情望著她。「對,帕米拉,不能自我保存自然也不會有多大成就,這倒是實情。可那只不過是烏龜式的才幹。」
  「哎呀,你們可曾見過?」羅達對勃納—沃克勳爵說,「竟有這樣的父親!」
  拉古秋太太尖聲叫了一下。那個老侍者正在給勃納—沃克勳爵上湯。這位英國客人身上的勳章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手裡的托盤傾斜了,敞著的湯盆眼看就朝著羅達這邊滑了過來:幾秒鐘之內,她那件銀色禮服就可能毀了。可是就在湯盆順著托盤滑下去的當兒,向來一隻眼睛總盯著僕役的羅達,馬上就把它騰空抄了起來,然後就以遇到麻煩的一隻貓那樣敏捷而穩重的動作,把它放到餐桌上,一滴湯也沒灑出來。
  大家倒抽了口涼氣,接著是一片笑聲。帕格嚷道:「幹得好!」
  「自我保存在我們家裡是代代相傳的,」羅達說。在更大的笑聲中,埃裡斯特·塔茨伯利連聲喝采。
  「好傢伙!我從沒看見過做得這麼利落的事,」拉古秋參議員大聲嚷道。
  人人都對羅達說了句笑話或恭維話,她興高采烈起來。羅達喜歡請客。她善於事先把細節都釘准,然後,整個晚上再輕鬆地閒談。羅達談到在柏林舉行的宴會上所發生的一些事故,然後開始用尖刻的諷刺回憶起納粹來。以前對德國人的友好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如今她是「援英募集運動」的一員女將,徹頭徹尾地站在援英方面。巴穆·柯比克服了在帕格面前的尷尬之後,也談起他在紐倫堡Parteitag1的一些見聞。帕格談起了阿本德魯的滑梯,逗得女客們吃吃地笑個不停。然後,勃納—沃克勳爵又說了些被俘的德國空軍駕駛員如何傲慢無禮的可笑逸事。
  1德語:黨代表大會。
  拉古秋參議員打斷他的話說:「勃納—沃克勳爵,你們英國人去年真的陷入困境了嗎?」
  「哦,可不是麼。」於是這位空軍准將就談起頭年七八月裡飛機和駕駛員如何越來越少;九月裡有一個星期駕駛員如何少於為了保全英國所需要的最低數目;整個十月皇家空軍裡如何瀰漫著悲觀情緒——倫敦燃燒著,平民大量死亡,可是已經提供不出夜間戰鬥機了,而德國空軍還是不斷地飛來,向居民區投擲燃燒彈,到處連炸帶燒,想摧毀這個城市的鬥志。拉古秋又追問了一些問題,他那粉紅色的臉越來越清醒。空軍准將說,皇家空軍估計德國人在春季和夏季還要進行新的、規模更大的襲擊。照目前被潛艇炸沉的比率來看,也許會使英國飛機由於缺乏汽油而不能起飛應戰。到那時候,入侵英倫就將提到日程上來了。「別忘記,我們希望能經受得住這一切,」他說。「不過,這回希特勒也許有了本錢。他已經大量擴充了他的武裝部隊。當然,我們也沒閒著。但是不幸我們的許多物資最近都沉到大西洋底去了。」
  拉古秋正用手指把麵包揉成小團團。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位空軍准將。「是啊,」他說,「作為人民,作為文明,沒有人把英國和納粹相提並論。你們的人民十分了不起。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在國會裡還會聽到一些這方面的情況。」
  勃納—沃克謙虛地躬了躬腰,引得席上其他的客人都笑了。「我隨叫隨到。」
  別人吃著甜點心時,維克多·亨利換上了他的軍禮服。他回到餐室來的時候,客人們正在穿衣服,準備冒著風雪動身。他幫助帕米拉·塔茨伯利穿上大衣,聞到了一股勾起他的回憶的芬香氣味。她回頭對他說:「我有關於台德的消息。」
  最初一剎那,維克多·亨利沒有聽懂。在「不來梅號」郵船上,她也是用這樣明快、安詳的方式把關於希特勒的笑話說出來的。「真的嗎?是好的還是壞的?」
  「給我來個電話好嗎?」
  「好。」
  「一定要打,啊,千萬。」
  客人們分乘三輛汽車,帕格開著送英國客人的那輛。當他們在馬薩諸塞大街遇到把降著的雪映成櫻桃色光圈的紅燈而停住時,他對空軍准將說:「你在好幾點上說服了拉古秋參議員。」
  「那不過是飲酒中間談的話,」空軍准將聳了聳肩膀。
  「啊,誰也沒見到憲法禮堂這麼輝煌過,」羅達說,「也許以後也不會看到了。真是了不起!」
  所有的座位全滿了。管絃樂隊裡所有的男人以及坐在兩旁長斜坡的許多男觀眾,都穿了全套禮服或金光閃閃的軍服。婦女們形成一片袒露著的肌膚、鮮艷奪目的顏色和珠光寶氣的海洋。台上懸掛著英美兩國的偉大國旗。羅達自己訂了緊挨著總統廂的兩個包廂。她把拉古秋夫婦和傑妮絲、空軍准將和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安置在那個較好的包廂裡,她和帕米拉坐在另一包廂裡的靠欄杆處,帕格和柯比坐在她們背後,梅德琳坐在最後邊。
  他們後面的走廊裡,在警衛和遲來的觀眾間掀起一陣騷動,一片低語聲傳遍了禮堂。接著,副總統和他的夫人踱進了總統廂,走進藍白色的聚光燈圈。觀眾站起來鼓掌。亨利·華萊士忸怩地向大家笑了笑,揮揮手。他看來像個有頭腦的農業家,為了什麼週年紀念會穿上了全套禮服而感到十分不快活。管絃樂隊奏起《星條旗永不落》,然後又湊了《天祐吾王》。這首英國國歌,再加上帕米拉·塔茨伯利袒露著的白皙肩膀離得又那麼近,在維克多·亨利心裡喚起了在倫敦所過的白天和夜晚的回憶。觀眾回到了座位上,小提琴開始徐緩地奏起海頓1的交響樂時,帕格的腦海裡浮現出閃擊戰和對柏林的轟炸,這個德國首都由於煤氣廠被炸毀而在夜空中閃出黃色的光。他一走進公寓房間,帕米拉就投到他的懷抱裡來。音樂轉入一個快調舞曲,又把他帶回到現實中來。他凝望著他妻子的側影,她是用平時聽音樂會的姿勢坐著的:背挺直,雙手在膝上交握著,頭微微偏向一邊,表示聽得津津有味。他想到她有時候多麼富於魅力,而今晚宴會上她又是多麼雍容大方。他為了自己愛上帕米拉·塔茨伯利而隱隱感到內疚。維克多·亨利一生沒做過幾件虧心事,他是不善於替自己開脫的。
  1海頓(1732—1809),奧地利作曲家。
  羅達自己是不能更怡然自得了。海頓的音樂使她感到愉快。她喜歡這樣穿了新做的銀色禮服坐在離副總統這麼近的一個顯赫的包廂裡。她高興音樂會的票全賣光了。她還期待著以後要舉辦的晚餐舞會取得成功。所有這些極為有趣的活動實際上又都是為了一個再崇高不過的目的,而她的名字在委員會名單上又列入前茅。事情還能更好嗎?只有巴穆·柯比要去英國這個消息略微使她有些不安。關於這事,她還要問他些問題。
  當然,柯比博士也自有他的心事,帕米拉有她自己的。這四個人——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婦和兩個闖進他們婚姻裡的外人——看起來和這個甕音大廳兩壁其他包廂亙四個四個的觀眾並沒什麼兩樣:都長得標緻,穿得華麗,安詳地在傾聽音樂。柯比正坐在羅達身後,帕格坐在帕米拉·塔茨伯利後邊。一個陌生人也許會猜想高個子的是一對,矮的是一對,只不過對那個長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和一副濃重眉毛的海軍軍官來說,那小個子女人顯得年輕了些。
  中間休息的時候,兩個女人走開了,維克多·亨利和柯比博士就留在那個暖氣開得太足的、煙氣熏人的前廳裡。帕格說:「出去吸口新鮮空氣怎麼樣?看來雪是停了。」
  「贊成。」
  司機們站在他們的轎車旁跺著新落下來的雪。天冷得厲害。幾個坐在盡後邊座位上的年輕的音樂愛好者穿了毛衣和短皮大衣,在雪水泥濘的台階上交談著,嘴裡吐著熱氣。帕格說:「關於鈾,有什麼新的情況嗎?」科學家歪了腦袋望著他。「什麼鈾?」
  「你們已經進展得那麼快了?」帕格咧嘴笑著。柯比慢慢搖了搖頭,嘴上作出不想說下去的樣子。
  「德國人會搞到咱們前頭去嗎?」回答是聳了聳肩膀。
  「你是知道的,我目前在作戰計劃處,」維克多·亨利直截了當地說,「我向你們追問這個是因為我們應該掌握這個秘密而又得不到。要是另外這個東西確實在製造中,也許我們在鋪子裡只是玩著兒童遊戲。」
  柯比裝滿了他的煙斗,點上了火。「你們並不是在玩什麼遊戲。還沒進展到那地步。咱們這邊還沒有。」
  「能不能加把勁兒呢?」
  「哦,可真得大大加把勁兒。我正是為這件事去英國的。他們顯然趕在咱們前頭許多。」
  「在旁的方面他們也趕在前邊啦,」帕格說。「關於《租借法案》這場瞎胡鬧的混戰中,這種事就沒人提到過。有英國科學家在咱們這一邊,咱們得大大慶幸。最好拚命把他們留在這邊。」
  「我傾向於同意你的看法。可是在許多方面咱們也趕在他們前頭。」柯比噴著煙斗,乜斜著望了帕格一眼。「回到了家覺得幸福吧?」
  「幸福?」帕格抓了一把雪,把它捏成雪球。雪在他溫暖的手心裡發出滋滋的響聲,使他一剎那間回到了愉快的童年。
  「我忙得都顧不及去想了。對,我想我是幸福的。」他把雪球從汽車頂上扔到那條空無一人的小巷裡。「羅達在柏林住膩煩了,我一個人住在那裡又太冷清。」
  「羅達,她可真是位出色的主婦,」柯比說。「我從來也沒參加過比她舉辦得更好的晚宴。那可真是本事——她救那盆湯的情景。」柯比叼著煙斗,刺耳地笑了笑。「真是本事!」
  「在她的其他才能中間,」帕格說,「羅達還一向是個雜技演員。」
  柯比把整個臉皺了皺。「冷得真可以,是不是?咱們回去吧。」
  他們在樓梯上碰見正要出去的梅德琳。她那件白狐皮大衣緊緊地罩在長禮服外面,頭髮上一條紅圍巾一直系到下巴底下。
  「你去哪兒?」她父親說。
  「我已經告訴媽媽了,我等不了散場。克裡弗蘭先生從匡蒂科回來了,我得去見他。」
  「等會兒跳舞你回來參加嗎?」梅德琳打了個嚏噴。「爸,我說不準。」
  「當心你那個感冒。你樣子看來怕人。」
  兩個男人進去了。梅德琳抓住木欄杆,急忙走下那很滑的台階。梅德琳到達的時候,一個侍者正端著放了一份夾餡麵包、一杯雙份馬提尼酒的托盤在敲休·克裡弗蘭的房門。那熟悉的洪亮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氣惱。「門開著哪,就進來吧。」
  她的老闆穿著一件和他很不相稱的紫綢浴衣坐在那裡,穿了長統襪的腳蹺到一張仿古的書桌上。他正在打電話,像在賽馬場上似的用鉛筆做著筆記。「回力球怎麼樣?」他說著。
  「明天有什麼好節目嗎?」他朝她揮了揮手,把話筒堵了一下。
  「嗨,梅蒂!我以為你來不成啦。把這個簽一下。給他一塊錢。」
  侍者是個目光遲鈍的矮小青年,正在屋裡徘徊著。克裡弗蘭跟他的管帳人談話的當兒,他咧嘴傻笑著,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克裡弗蘭先生,我只想告訴您,我是您的一個崇拜者。」克裡弗蘭一掛上電話,他就這樣說了。「我真覺得您了不起。我們一家都這麼想。每次業餘演出我們都去的。」
  「謝謝,」克裡弗蘭帶著睡眼矇矓的神情低聲說,同時用手指攏著他的淡茶色頭髮。「梅蒂,來點什麼嗎?」
  「多謝,來杯酒吧,我感冒了。」
  「給她也來個雙份的,」克裡弗蘭忽然對侍者很有風度地笑了笑說。「給我來三支哈瓦那雪茄,要是有的話,要基度山伯爵牌的。越快越好。」
  「是,克裡弗蘭先生。」
  「民蒂科怎麼樣?」梅德琳把大衣往椅子上一撂,坐下來,擤著鼻子。
  「舞台很好用。指揮官興奮極了,他認為這是招募新兵的一個極妙的噱頭。」克裡弗蘭打著哈欠,點上雪茄,然後向她解釋他和指揮官商量好的有關廣播的安排。「他領我在兵營到處都參觀了。我看見了一次真正的戰鬥演習。好傢伙,那些水兵用真的子彈互相朝腦袋頂上射擊!我得聾上一個星期。」說著,他揉起自己的耳朵。「我估計他們不會也叫你經歷那麼一場。」
  「我?我去那兒嗎?」
  「當然,明天。」
  「去幹什麼?」
  「去挑選演員。把他們每個人的履歷什麼的全拿來。原來他們那裡已經有個業餘的玩藝兒。他們叫它作『快樂時光』。」梅德琳說:「這個『快樂時光』是整個軍隊裡的老傳統。」
  「真的?我還是頭次知道。無論如何,這麼一來就有把握了。」他描述了一下要她去匡蒂科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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