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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倫又那麼恍恍惚惚地瞥了他一眼,又那麼用親切的語調說了聲「謝謝」。
羅達的心情非常煩亂。巴穆·柯比四月就從英國回來了,帕格還在海上。這一年櫻花開得特別早,他們開車象度蜜月似的到弗吉尼亞和北卡羅來納的郊野去玩了四天,遍地都是芳香的花。羅達回到華盛頓之前,曾用極為肯定的語氣答應和她丈夫離婚,然後跟柯比結婚。
對羅達來說,在路旁小客棧的臥室裡,在南國桃李花叢中散步時,作這樣的決定似乎是簡單、明確而且自然的。可是後來柯比興致勃勃地跑到丹佛去為他們倆的新生活佈置那所古老的大房子,讓她獨自呆在那遍是亨利的照片和紀念物的家中,她心目中設想的景象又沒那麼簡單了,它的光彩的一部分也開始黯淡下來。
羅達的缺乏經驗使她走入歧途。一場積累了二十五年的恩愛即便略有些變了味,一般說來也是不宜那麼一筆勾銷的。同伴的浪漫,同樣的激情,甚至同樣的金錢是輕易找不回來的。算計精明的蕩婦往往是這樣來抉擇的。羅達的苦惱在於她自認為還是個好女人,不幸她在丈夫之外又搞了一場大戀愛,因而破壞了她一切的道德準則。在德國的時候,有一次她丈夫離家很長一個時期——她又正當許多男女失足的那個年齡——她失足了,結果就越陷越深。那種急於對自己保持好的評價的願望就更使她完全陷入混亂之中。
她仍然喜歡——也許愛著——並且敬畏著帕格,然而他的事業日益使她感到失望。有一陣子,由於他那樣接近羅斯福總統,她曾希望他會搞出什麼大名堂,可是那也始終沒有成為事實。她的一些朋友都在炫耀著她們的丈夫新接受的指揮職位:戰列艦、驅逐艦縱隊和巡洋艦。迪格·布朗、保羅·漢遜和哈利·華倫道夫之間的競爭在他們的夫人之間也一樣進行著。羅達·亨利正在變成這樣一個人的妻子——他二十多年來本來—直和跑在前頭的一些人並駕齊驅,如今卻淪於日暮途窮的境地了。帕格的官運顯然不佳。這是羅達最痛心不過的事。她一直希望他有朝一日至少當上海軍作戰部副部長。最後她還是選中了他,而沒有嫁給那些後來當上銀行董事長、鋼鐵公司總經理或陸軍裡的將軍(這些人不一定向她求過婚,不過如果她同他們訂過約會,接過吻,她就認為本來有可能同他們結婚,而為了帕格的緣故放棄了)。現在看來他連個海軍少將也未必當得上!隨著他在海軍部的那個小房間裡工作的每個月,那個有限的目標也日益渺茫,而他的那些競爭者在海上指揮的資歷卻越來越老。羅達·亨利用這些念頭來促使自己下決心告訴帕格她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然而她並不是以歡快的心情來迎接這一時刻的。她左右搖擺,準備隨時被推到任何一邊。
帕格從護航旅行歸來時,她不在家。他沒從諾福克打電話,因為他知道她喜歡睡懶覺。他乘飛機回到華盛頓以後,發現家裡空空蕩蕩的:廚子走了,羅達出去了,郵件堆滿了他一書桌,也沒有咖啡。他不能責怪誰,然而回到的家是冷清清的。
在作戰計劃處的辦公室裡,他偶然地碰上了帕米拉·塔茨伯利。她沒同勃納—沃克回英國。經過甄別能擔任絕密工作的秘書是不多的,所以英國採購團暫時徵用了她。帕米拉輕快、活潑,穿了那身黃綠色布上衣顯得很清新,沒有一點點戎裝味道。帕米拉用一種他在家裡所沒找到的溫暖招呼他。他約她到海軍自動餐廳去吃午飯,在一刻鐘裡匆匆忙忙地吃了夾餡麵包、餡餅和咖啡。帕米拉談到勃納—沃克把她留下來使她多麼不愉快。「我願意這個時期呆在國內,」說著眼睛都有些潮潤了。「我並不像有些人那樣,真的認為英國已經完蛋啦;然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腦子裡是會閃現怎樣忍受德國軍人和街上換了招牌的畫面的。這是一種一陣陣地變得真實得可怕的噩夢。」她搖了搖頭,微笑著。「自然,這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刻。你這可憐蟲,氣色倒挺好。海上的生活顯然對你更合適。你像年輕了十歲。我希望你老這樣年輕下去,或者再回到海上去。」
「哦,我也盡量散步,打網球,但是那和在海上究竟不一樣。」
「自然不。」
他問起又得到台德·伽拉德的什麼消息沒有,可是什麼也沒有。他們隨隨便便地說了聲再見就分手了。這一天其餘的時間裡維克多·亨利整理著堆積成山的文件,感到暢快多了。
家裡,羅達穿了件鮮紅的衣裳,把飲料加上冰,乾酪和脆餅乾已準備好了,在等著他。她的神態和言談使他感到有些異樣。她嘮嘮叨叨地談著房子的事。她急於談,又是那麼滔滔不絕,一開頭他怎麼也找不到機會告訴她白宮請客的事。那天剛過中午,她一看見帕格在梳妝台上給她留的紙條,就同一個房產代理商跑出去了。她去看了三所。所有她抑制起來的犯罪感都集中在這個房子問題上,好像只要讓帕格相信她在不辭勞苦地找房子,她的罪行就可以掩蓋住了。這其實是說不通的。她正要把消息透露給他。她是憑著神經性的本能來行事的。看到帕格潦潦草草地寫的那個簡短便條,就立即得到了信號:「他回來了,要把住關。」
關於一所從未見過的房子的缺點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帕格當然不感到興趣,但他還是勉強聽了下去。然後,羅達又談起那個痛心的問題——最近的陞遷:那個糊塗蟲、色魔、酒鬼奇波·潘寧頓把「赫勒納號」弄到手了;還有,帕格可知道連皮爾·福萊都在珍珠港指揮上一個驅逐艦中隊了?帕格在羅達說個不停的時候插進一句話——這是晚飯桌上吃著肉的時候——告訴她關於總統的邀請。她驚奇得張大了嘴:「帕格!真的嗎?」她問了許多問題,大聲嚷著她在發愁穿什麼衣裳好,並且帶著惡意的滿足說著當安妮特·潘寧頓和苔米·福萊聽到了這件事的時候,她們會怎樣感覺。
她這番表演太拙劣了。他正在看到她最壞的方面——比她最壞的表現還要壞,因為她的品德從來還沒這麼低下過,儘管她仍然長得很漂亮,她的肌膚也還像以前那樣細嫩光滑。帕格發現他自己正在冷眼觀察他的妻子,就像在判斷職業上的事物似的。很少年過四十的妻子經得起這麼仔細觀察。
那晚上,維克多·亨利從他所熟悉的跡象看出,羅達暫時還不歡迎他進她的寢室。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老早就認為羅達有權利不時地在生理上或精神上發作這麼一下,儘管對於在海上漂蕩了六個星期的帕格,這是太難堪了。他好久都沒睡著。他不斷地思考著在首都所發現的那種對戰爭漠不關心、得樂且樂的情緒,想到《租借法案》通過之後,美國總算對剷除納粹主義也作了一點貢獻。似乎沒有一個人關心實際上究竟生產了、並且用船運走了多少物資。作戰計劃處那邊的數字叫他大吃一驚。互相衝突的委員會和辦事處,互相矛盾的指令,陸軍航空兵團、海軍和陸軍互相重複的要求,而英國方面的需要壓倒了整個計劃。在一系列亂糟糟的驚人的會議、會談和油印文件中,《租借法案》陷於癱瘓了。
他也不斷地在心裡琢磨著他的妻子和那個英國姑娘有多麼不同。最後,他爬了起來,把一杯烈性的威士忌象吞藥丸那麼喝了下去。
那個星期的下一半,希特勒的副元首,那個黑眉毛的狂熱的魯道夫·赫斯忽然獨自飛到蘇格蘭,跳降落傘著陸,要求會見溫斯頓·丘吉爾。聽到發生這樣的事,帕格象大多數人一樣,也高興起來。有那麼一兩天,德國好像要分裂。可是納粹立即宣佈,赫斯是由於為國操勞過度,以致神經失常。英國人公開沒作什麼表示。帕格從帕米拉那裡聽說(她又是從大使館聽到的)赫斯事實上已經瘋極了,他被關在療養院裡,胡亂說著他的和平計劃。
從戰爭消息看,德國確實沒有削弱的跡象。在希臘,他們抓到了大批大批的英國俘虜,奪取了堆積如山的軍火。在大西洋上,他們炸沉了大量的船隻。他們從倫敦和利物浦上空丟下了比一九四○年的閃擊戰中還要多的燃燒彈。他們包圍了托布魯克,還從英國地中海艦隊的頭上飛過,在克里特島發動了令人吃驚的空降入侵。在戰區的各個方面,他們都在這樣傾瀉著軍事活力,這種熔岩般氾濫著的暴力真是可怕。面對著這一切,維希的法國畏縮起來,正和納粹談判著一項把北非拱手交給他們的交易,說不定連法國的強大艦隊也要一併奉送呢。對那些盡力想使法國保守中立、不讓德國染指非洲的法屬達喀爾(它伸出在海面上、控制著整個大西洋)的美國外交官來說,真是碰了個鼻青臉腫。
看來沒有力量能使納粹停下來。在克里特島上築下深溝高壘、裝備精良的英軍宣稱在大量殺傷從天空來的入侵者,然而不管抓住降落傘背帶跳下來的是死是活,或者隨著滑翔機撞落在地上,大批的空降部隊還是來了。原來很富於自信的英國公報語氣變得越來越含糊。他們似乎已承認德國人以難以置信的代價終於奪取了一個飛機場,後來又奪取了另一個。不久才明白,原來希特勒在克里特島幹著一件嶄新的事:完全不憑海軍力量,光從空中名副其實地從英國海軍的虎口中奪取一個防禦堅固的海島。這個消息對英國的威脅大極了。除了這個嚴重敗績本身之外,克里特島越發像是戰局收場的一次演習。
可是美國仍舊無所作為。在作戰計劃處內部,陸軍和海軍的分歧開始變得越來越大。維克多·亨利這一派主張立即在北非採取強有力的行動,以拯救英國:護航,佔領冰島,盡一切力量輸送軍火。可是陸軍方面估計英國只有三個月就得垮臺,主張在巴西和亞速爾群島方面採取行動,預防納粹以達喀爾為據點侵入南大西洋。總統在這兩種計劃之間搖擺,舉棋不定。
這時,傳來十分可怕的消息:德國一條新建造的軍艦「俾斯麥號」在格陵蘭海面上從十三海里以外用一陣排炮擊沉了英國強大的軍艦「胡德號」,然後在北大西洋的濃霧中逃得無影無蹤!這下把全國從春意闌珊中震醒過來了。總統宣佈將作一次重大的廣播演說,報紙和廣播中充滿了對這次演說的推測。他會不會宣佈開始護航?他會不會要求國會宣戰?「俾斯麥號」這個銳不可當的戰績似乎表明,希特勒除了陸地和天空外,他也正在取得海洋的霸權。大西洋的實力均勢忽然起了明顯而可怕的變化。
羅達對這個沉痛消息的反應是以焦躁、瘋狂的心情大聲嘮叨著白宮會不會在她已經普遍告訴了她所有的朋友之後,又取消這次晚宴的邀請。弗蘭克林·德·羅斯福多半已經在準備參戰了,他哪裡還會去理會一次社交性的宴會——尤其請的又是像他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維克多·亨利為了得到些安寧,特別去問了下總統的海軍侍從:白宮的邀請沒有變動。
「爸,你怎麼看,英國軍艦會逮住『俾斯麥號』嗎?」
拜倫跨坐在澡盆邊上。他留意維克多·亨利刮臉的時候仍然喜歡把一條腿放在澡盆上。帕格的刮臉動作也沒有改,仍舊是依次刮雙頰、下巴和脖子,然後皺起眉頭以伸出上唇。拜倫小時候就無數次地像這樣坐在那裡,和他爸說著話。
「嗯,勃拉尼,他們宣稱『威爾士親王號』在格陵蘭附近
打傷了它的側翼。可是德國人很有損壞控制的本領。我到『俾斯麥號』上去過。它是一個海上的鋼鐵蜂窩,要是被擊中了,他們多半把灌進水的部分封閉起來,然後關上燈往回跑。英國人正在傾全力搜索『俾斯麥號』,什麼護航、什麼地中海,都顧不上了。他們知道『俾斯麥號』在朝什麼地方跑——往
法國海岸,開足了馬力往那裡溜。英國人也知道『俾斯麥
號』的最高速度。照理說,飛機應該可以發現它,除非……」他把刮臉刀在水裡涮了涮,又甩一甩。「除非『俾斯麥號』根本沒受到損傷,那樣的話,任何護航船隊碰上它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從它表現的火力控制來看,半小時之內它足可以炸沉四十條船。」
「我多麼願意參加這個搜索行動啊,」拜倫說。
「你願意嗎?」帕格用喜悅的眼色望了望他的兒子。當拜倫看到他父親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時候,維克多·亨利卻看到兒子從一個蒼白、憂鬱、瘦臉膛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個漂亮、六尺高、穿了藍色嵌金軍服的海軍少尉。帕格用濕手巾揩了揩臉。「幾點啦?咱們快點兒吧。」
拜倫隨著他進了梳妝間。「噯,爸,你跟總統很接近,對嗎?」
帕格扣著襯衣鈕扣說:「接近?據我看,誰也不真正跟羅斯福先生接近,也許除了這個哈利·霍普金斯。」
拜倫蹲在一條板凳上,望著他父親穿衣服。「昨天我又接到娜塔麗兩封信。她最後還是給卡住了。」帕格站在梳妝台前面,朝鏡子皺著眉頭。「現在怎麼辦?」
「還是為了那件事,爸。還是關於她叔叔的父親在入美國籍問題上胡扯一氣,他的護照有效期得不到續簽。這個官員答應給續簽,另外一個又刁難起來。這件事就這麼轉來轉去。」
「叫你的妻子回國,讓她叔叔在那裡等待時機。」
「爸,讓我把話說完吧,」拜倫揮起雙手。「本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們甚至都買了船票。只是華盛頓的某種批准手續始終也沒下來。娜塔麗只好又把船票賣掉了。爸,他們現在可給德國人包圍了。德國人在法國、南斯拉夫、希臘、北非——也可以說在整個意大利。他們是兩個猶太人。」
「這我知道,」維克多·亨利說。
羅達在寢室裡大聲嚷道:「帕格,你過來一下好嗎?我的神經失常啦。」
他發現她穿了一件緊身的藍色綢禮服,正對著一面全身的穿衣鏡凝視著自己,禮服背後敞著,露出內衣和一大片玫瑰色肌膚。「替我鉤上。瞧,我的肚子有多鼓,」她說。「這是怎麼回事?這件討厭的衣服在鋪子裡看的時候,一點也不像這樣啊。當時好看得很呢。」
「你的肚子不鼓,」儘管她背後的光線很暗,維克多·亨利還是想法替她把扣子鉤上了。「你看來十分漂亮。」
「啊,帕格。哎喲,我鼓出了一尺。我就像懷了六個月的胎似的,樣子可真怕人。我使的還是我最緊的一根腰帶。哎,這可怎麼好?」
她丈夫把扣子鉤好以後,就走開了。羅達的樣子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她發出穿晚禮服時總要發出的聲音。她的感歎和質問都是故意誇張的,最好不去理會。
拜倫仍舊蹲在那條板凳上。「爸,我本想也許你可以向總統提提這件事。」維克多·亨利的反應快而乾脆。「這個想法沒道理。」
死寂的沉默。拜倫一下子坐在板凳上,雙肘支在膝上,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兒子臉上露出的敵意——甚至近乎仇恨——使帕格感到震驚。
「拜倫,我不認為你妻子的叔叔在美國籍問題上的麻煩適宜於拿到美國總統面前去解決。事情就是這樣。」
「噢,我知道你不肯管。你根本不高興我娶了個猶太人,你一直就是這樣。你也不在乎她會有什麼遭遇。」
羅達正戴著手套,大步走了進來。「老天爺,你們兩個還在嘟囔些什麼?帕格,你好不好穿起上衣一道走?」
亨利一家在白宮前頭賓夕法尼亞路這邊碰到了幾十個糾察隊員,舉著破破爛爛的橢圓形反戰標語牌排隊走著,齊聲呼喊:「美國人不去!」離他們不遠,有幾個人身前身後掛著牌子踱來踱去,牌子上面寫著:「美國的反戰運動是共產黨的陣線。」兩個打著哈欠的警察在監視這平靜的示威。
「晚安。」一個穿著花哨制服的高個子黑人開了門,他的嗓音——至少在羅達聽來———很像《魔笛》1裡的男低音。在五月裡一個和煦的夜晚,亨利一家穿過白宮裡芳香的草地花叢走進鋪著耀眼的大理石的寬敞前廳。一個穿了常禮服的中年人站在用黃銅鑲在地上的總統紋章旁邊。他自我介紹說是總招待員。「亨利太太,等下您坐在總統的左首,」他說著,朝一張大卡片瞟了一眼。「您看,挪威的皇太子妃瑪塔是住在白宮的客人,她坐在右首。」
1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的歌劇。
「噢,是的,是的。哎呀,瑪塔皇太子妃?她的位分當然比我高了。」羅達神經質地吃吃笑了笑說。
「我估計我們來得太早啦,」維克多·亨利說。
「一點也不太早。請過這邊來。」招待員把他們讓進一間寬大的叫作「紅房」的休息室,說過一會兒就請他們上樓,說完就走了。
「哎,可惜華倫沒趕上這個場面!」羅達望了望掛在靠近高大的天花板的一幅幅歷屆總統的畫像和室內一色紅套子的雅致傢具。「他還特別喜歡讀美國史。」
「正是這樣,」梅德琳用明亮、靈活的眼睛四下裡打量著。她穿了一件長袖的黑綢禮服,鈕扣一直扣到頸部,和她母親裸著胳膊和胸部的裝束恰成對照。「咱們就好像走進了一本歷史書似的。」
「不知道可不可以抽煙?」拜倫說。
「不要,不要,可抽不得,」他母親說。
帕格說:「為什麼抽不得?這裡到處都有煙灰缸。這是個住宅。你們可知道白宮實際上是什麼樣嗎?」他也有些緊張,不過藉著說話來掩飾。「這好比基地上司令官的住所。又好比是大亨們住的有侍役的華麗大廈。這所是最大的,也是最華麗的。這只不過是對當上了頭號人物的一份額外酬勞。」
「可是想想看,到這兒來實地管管家!」羅達說。儘管身邊沒有旁人,他們說話的嗓音還是不自然,要麼嘁嘁喳喳,要麼聲音太大。「就是給我一大隊僕人,我也會急得發瘋。我就不能設想她是怎麼管理的,尤其像她那樣還在全國各處跑來跑去。拜倫,千萬,小心你那煙灰。」
「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薩姆納·威爾斯先生,」總招待員讓進一個禿頂、消瘦、神色憂鬱的男人。「我想現在我們可以上樓了。」當副國務卿和亨利一家握手的時候,他又說。
電梯把他們送上樓。在一間掛了海洋畫的宏偉的黃色房間一端,總統坐在他的書桌後邊,正在嘩啷啷地攪拌著雞尾酒。
「哦,來啦,正趕上喝頭一輪!」他笑著大聲說,嘴咧得很大,他那張親切的、粉紅色的臉容光煥發。他的嗓音有一種清脆、精力充沛的迴響。他繫著一條黑領帶,穿的是常禮服上身,裡邊是柔軟的白襯衫。帕格彎下身去從書桌那邊拿酒的時候,注意到總統下邊穿的是棕色便褲。「帕格,我希望亨利太太喜歡桔花味的。晚上好,薩姆納。」
總統用潮潤的手使勁和亨利一家一一握了手——他的手剛離開攪拌器,還在發涼。「薩姆納,你怎麼樣?你喝旁的嗎?你,我調的馬提尼酒也滿不壞哩。」
「謝謝,先生。看來這正合適。」
這時,埃莉諾·羅斯福正站在屋子中間壁爐旁邊,跟一個高個子、黑頭髮的女人和一個尖臉、上年紀的矮個兒男人在一道喝雞尾酒。他們兩邊,敞開著的窗上鑲了花邊的幃幌擺來擺去,吹進來暖風,隨風還帶進了濃烈的花香。招待員把亨利一家人介紹給羅斯福夫人、瑪塔皇太子妃和薩默塞特·毛姆。羅達一聽到這位作家的名字,就打破了她的拘謹態度。「哎喲,毛姆先生!可真想不到。也許我太冒昧了,可是您的書我全看過了,我本本都喜歡。」
這位作家吐了一口香煙,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太客氣啦。」說的時候,只動了動他那撇著的薄嘴唇,他那上年紀的朦朧的眼睛還是那麼冷冰冰的,一動不動。
「啊,既然都齊了,為什麼不坐下來?」總統夫人把一把椅子挪近了書桌,男人們馬上也照樣做,只有薩默塞特·毛姆例外,他坐到拜倫放的一把椅子上了。
「薩姆納,關於『俾斯麥號』有什麼最新的消息?」總統說。
「五點以後沒有更新的消息,先生。」
「噢,五點以後我跟在倫敦的艾弗裡爾談過了,通話的情形糟得很,不過,我估計沒什麼真正的新聞。帕格,你怎麼看?他們能逮住它嗎?」
「總統先生,這次演習可夠吃力的。海洋那麼大,天氣又那麼壞。」
「你總該知道,」弗蘭克林·羅斯福狡黠地說。
「要是確實像他們所宣稱的已經打傷了它的側翼,」帕格接著說,『那麼他們就應該逮住它。」
「噢,他們擊中了『俾斯麥號』。他們的幾艘巡洋艦跟著漂浮的油跡一直追到濃霧裡。這是直接從丘吉爾那裡來的消息。哈里曼正在他官邸裡作客。」
羅達正在盡量不去注視瑪塔皇太子妃,她覺得那位妃子拿雞尾酒杯的樣子像是在捧著笏。羅達無意中也在模仿她的姿勢。羅達斷定自己的肌膚差不多和妃子的一樣好看,雖然妃子比她小,有這麼多的黑頭髮,梳的髮式還挺可笑。她腦子裡盡想著王室,沒跟上席間關於戰爭的談話。所以當大家站起來的時候,她有點吃驚。他們留下總統,隨著羅斯福夫人走到電梯那邊。等他們到了餐廳,弗蘭克林·羅斯福已經坐在那裡,被安置在主人的席位上。這裡,敞開的窗戶也吹進濃郁的花香,還攙雜著餐桌中央一隻大銀碗裡荷蘭石竹的芳香。
「哦,今天可是個好日子!」他們就座以後,總統大聲說,顯然要使大家都感到自在。「福特公司最後答應皮爾·克努德森在他們的大廠房去建造解放者式轟炸機。我們一直在為這件事著急。看來實業家們終於也覺醒過來了。」他開始喝湯,大家也吃了起來。「到秋天,我們每個月要製造五百架重轟炸機,這下可以辦到了。毛姆先生,這是可以傳給英國的大好消息!到秋天,我們每個月要生產五百架重轟炸機。這可是很有份量的情報。」
「總統先……先生,有……有份量的情報是……」毛姆的結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以都留心聽他說完。「是你說……說你們將要生產它們。」
作家還沒說完,總統就笑了,然後又大聲笑了起來。帕格看得出,這位在白宮下榻的客人是享有開玩笑的特權的。
「在上次大戰期間,毛姆先生是英國的一名間諜,帕格,」總統從餐桌對面說著。「嗯,他還寫過一本間諜小說呢——《阿申登》。你在這兒說什麼可得小心點兒,丘吉爾會馬上知道的。」
「總統先……先生,你知道一個白宮的客人永遠不會幹那種事。你可以相信我現在已經不是一隻雪……雪……雪貂了,
我已經變成一種更低級的動物。一……一……一個吃閒飯的。」
羅斯福夫人在哄堂大笑中愉快地說:「弗蘭克林,為了湊成個好日子,還發生了些什麼呢?」
「哦,那些小子作了無數次修改,終於完成了我要作的重大演講的草稿,看起來還不錯,還不錯。所以我請他們吃咖啡和三明治。現在我把他們鎖在樓底下,再改一遍。薩姆納,現在該把賭注押在哪兒?我應該要求國會宣戰呢,還是宣佈護航?還是什麼別的?像這樣懸而不決連我也受不了啦。」總統笑了,隨後又說:「毛姆先生,作為一個大作家,您猜得出我要講些什麼嗎?是戰爭?是護航?還是什麼真正新的靈感?」
「總統先生,你記……記得你讀過的《奧列佛·退斯特》嗎?『先生,求求您,我還……還要點兒。』1」
「當然記得,」總統說,他那雙長得很近的、機靈的眼睛閃爍著,等待著一個笑話。
「那麼,先生,求……求您,」作家把臉繃得十分嚴肅地說,「我要……要點兒戰爭。2」
1《奧列佛·退斯特》是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寫於1838年的一部長篇小說。
2引文見小說的第二章,描寫主人公在貧兒習藝所裡吃粥的時候,吃了一碗不飽,還要一碗,被管理員認為大逆不道,趕了出來。英語裡「還要點兒」與「要點兒戰爭」發音近似。
全桌上都爆發了笑聲。
「哈,哈,哈!說得正像個英國特務!」總統說,又普遍引起一陣笑聲。
穿制服的侍役清了桌面,準備上另一道菜。弗蘭克林·羅斯福顯然對切那塊小羊脊肉很感興趣。羅達·亨利鼓起勇氣說了句:「哎,要是帕格能切得那樣有多麼好!」
「噢,我相信他能。」總統得意洋洋地拱起他那濃重、斑白的眉毛,很巧妙地揮起那把刀割去。「羅達,我喜歡把羊羔片成這樣,你呢?不喜歡大厚塊,也不喜歡薄片片。訣竅就是得有一把快刀,和一隻果斷的手。」
維克多·亨利正在回答羅斯福夫人關於納粹德國的問題。他提高了嗓音,因為她說過她的耳朵有些聾。
「帕格,你在說什麼?」總統一邊切肉,一邊豎起一隻耳朵說。「我漏掉什麼有趣的話了嗎?」
「先生,我剛才在說,我離開德國的時候,他們剛開始加快速度搞工業。」
「真奇怪。那麼他們沒加快速度的時候,成績也不壞呀。」
「哦,總統先生,事實是,旁的國家比他們還差勁。」
羅斯福把臉朝向坐在皇太子妃右首的毛姆。「威利,亨利上校也曾幹過情報這一行。他在柏林當海軍武官的時候,早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簽署那個協定之前就推斷出來了。所有那些機警的外交官、將軍和專欄作家都給騙得一怔怔的,可是帕格早就知道了。帕格,你現在怎樣推斷?大批軍隊在東線的集結意味著什麼?希特勒會攻打俄國嗎?」帕格從總統那聰穎、機智的一瞥明白他心目中想的是在火車上所討論的那個文件。
「總統先生,自從那次碰上好運氣之後,我就丟掉了我的水晶球1,把我的證書扔了。」
1歐美星卜家用水晶球算命,妄測未來。
毛姆搖了搖一隻暴著青筋的、為煙草染污了的手指。「上……上校,干咱們這……這一行,永遠別承認是碰運氣。」
「薩姆納,你怎麼看?」總統說。
「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我的奮鬥》,」薩姆納用殯葬承辦人的口氣說,「遲早他要進攻,這是沒法避免的。」
「他多久以前寫的那本書?二十年前?」弗蘭克林·羅斯福說,他那有力的聲音使羅達很強烈地想起他廣播時的樣子。
「我可不願意受我老早說過或者寫過的東西的約束。」
羅斯福夫人說:「毛姆先生……要是德國進攻蘇聯,英國會援助俄國嗎?還是讓斯大林自作自受去?」
這位作家朝總統的夫人望了好幾秒鐘。死寂的沉默籠罩著全桌。「我……我實在說不好。」
「威利,你要知道,」總統說,「這裡很多人都不相信魯道夫·赫斯犯了神經病這個說法。他們傳說他是被派到那裡去告訴英國人說,德國就要攻打俄國了,要取得一個叫你們袖手旁觀的協議;作為回報,他們答應幫助你們保持住大英帝國。」
「這正是《我的奮鬥》裡的計劃。」羅斯福夫人像個學校教師那樣坦率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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