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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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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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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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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5:49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帕格一告訴羅達要到斯多勒的別墅去度週末,羅達就緊緊摟著他吻他。他沒有提到斯多勒在弗萊德·費林所謂搶劫猶太人勾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認為這不完全是搶劫問題,而是一種合法化的徵用,這種做法當然是非常令人憎惡的,但是納粹德國的生活就是這樣。沒有必要讓羅達和他一樣也為此感到不安,因為他接受斯多勒的邀請主要是為了讓她能夠很愉快地玩玩。
  斯多勒派來的司機把車駛過阿本德督入口的柱廊,停在一個後門口讓他們下車,一個女用人領他們順著兩段僕人使用的狹窄樓梯上了樓。帕格有點懷疑這是德國人故意給他的侮辱。但是給他們準備的臥室和起居室卻很寬敞,傢具設備華麗齊全,窗外是白雪覆蓋的草坪、樅木、蜿蜒的河流和茅草蓋頂的棚捨,景致很美;兩個用人進來幫他們換衣服;他們去吃晚飯時,走後梯的疑團就解開了。阿本德魯彎曲的正梯有兩層高,欄杆是紅色大理石的。整個樓梯現在都用一塊光滑的木板滑梯蓋著。穿著黑色宴會服的客人站在邊沿,男人們大笑,女人們嗤嗤傻笑和尖聲叫著。樓下還有另一些客人和斯多勒站在一起,正在觀看一對穿著漂亮的男女順梯滑溜。當女的綠綢衣服從繫著吊襪帶的大腿上部扯開時,她發出歇斯底里的大笑。
  「唉呀,我的天,帕格,真要我的命啦!!」羅達咯咯地歡笑。「那怎麼行!我下面幾乎什麼也沒穿!為什麼不對女的事先打個招呼!」但是她當然還是滑下去了,尖聲叫著,又高興又不好意思,一雙勻稱的大腿一直露到花邊織的內衣上面,她在一片歡呼與祝賀聲中滑到梯底,滿面通紅,大笑不止,受到主人夫婦的歡迎並被介紹給其他來度週末的客人。維克多·亨利心想,這倒是一個活躍氣氛的有效辦法,也許稍嫌粗野一點,德國人就善於出這些點子。
  第二天他醒來時,發現已給他準備了一套綠皮狩豬服,還有一頂插著羽毛的帽子、皮帶和短劍,很是齊全。參加打獵的有各種各樣的人:除了空軍和國防軍的軍官以外,還有銀行家、一家電力工廠的廠長、一位名演員。帕格是唯一的外國人。歡樂的人群熱情地招呼他跟他們一起喧鬧和玩笑一陣,然後開始認真打獵。帕格喜歡打野鴨,但是打鹿他從來不感興趣。一起打獵的還有阿爾明·馮·隆將軍。帕格和這位鷹鉤鼻子的將軍落在後面,將軍說看見打鹿他心裡就難受。這次見面,隆比前一次話多。森林裡又陰又冷,他同大家一樣,剛喝了施奈普司酒1。他們先談到美國,原來隆曾經進過美國陸軍軍事學院。然後將軍談到波蘭戰役和裡賓特洛甫—莫洛托夫條約。奇怪的是,他把那個條約稱之為一場災難,因為斯大林所得的利益都沒有費過一槍一彈。他對戰場上的情況非常熟悉。維克多·亨利認為他對希特勒的估計是客觀的,並且是真心話。隆對納粹的優種論和納粹黨本身毫不掩飾地表示鄙視。但是他卻理直氣壯地為希特勒作為德國領袖辯護,正說到這兒,響起一陣槍聲,附近傳來喧鬧的人聲,他們才趕上大夥一起。一頭被打死的小鹿躺在鮮血染紅的雪地裡,周圍站了一圈人。然後舉行儀式:吹起號角,把一根小樅木樹枝順著血淋淋的舌頭插進死鹿嘴裡。亨利和那位將軍走散了,晚飯前亨利去找他,遺憾地知道他已被召回柏林。
  1一種類似荷蘭杜松子酒的烈酒。
  晚飯後,一支四重奏絃樂隊在乳黃金色的法國式音樂廳內演奏貝多芬的作品。一位胸脯豐滿的女高音歌唱家演唱了舒伯特的歌曲。除帕格外,客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當演唱抒情曲時,還有人含著眼淚。羅達感到心曠神怡,在華盛頓時她也是音樂會的常客。她微笑地坐在那裡,在一支歌曲唱完後,小聲地發表一些內行的評論。音樂會結束,開始跳舞。德國人一個接一個地和她跳舞。在舞池中,她不斷地向她的丈夫投以感激的閃閃發亮的眼光,直到斯多勒帶他一起去書房。演員和電力工廠廠長克諾普曼博士正坐在書房裡喝白蘭地。
  整個週末,到目前為止,帕格還沒有聽到任何人提起關於戰爭的問題。談話內容沒有超出閒聊,生意經或藝術等。
  「呀,亨利上校來了。」演員以渾厚洪亮的聲者說,「再沒有比問他更合適的了,我們讓他回答這個問題。」演員蓄著灰色鬍子,長一頭厚發,他是扮演帝王、將軍以及上了歲數卻愛年輕女人的那種角色的。帕格曾經在大劇院觀看過他演出的著名的《李爾王》。他現在臉色紅紫,脖子上圍著硬領,穿著扣得很緊的漿過的襯衫。
  「這問題可能使他感到為難,」克諾普曼博士說。
  「不談戰爭,不許談這個,」斯多勒說。「這個週末是專門讓大家消遣的。」
  「沒關係,」帕格說,接過白蘭地,坐在一張皮椅上,「什麼問題?」
  「我以製造幻象為生,」演員說,聲如洪鐘。「我認為製造幻象應該只限於在舞台上。我剛才說,希望美國會看著英國倒下去而不管,完全是一種幻象。」
  「唉,別談這些了,」銀行家說。
  克諾普曼博士圓圓的臉,老愛眨眼睛,有點像「不來梅號」大郵船的船長,但矮得多,也胖得多。他說:「我認為現在不是一九一七年。那時候美國人曾經為英國火中取栗,可是他們得到的是什麼?十足的忘恩負義。美國人將接受既成事實。他們是現實主義者。歐洲一旦局勢正常化,我們將有一百年的穩定的大西洋和平。」
  「亨利上校,你的意見如何?」演員問。
  「這個問題可能永遠不會發生。你們首先還得把英國打敗才行。」
  三個人沒有一個很高興聽這句話。演員說:「這個麼,我認為我們可以設想這已經是確定無疑的事了——只要美國不介入。這是整個爭論的焦點。」
  斯多勒說:「你們總統並不想掩飾他對英國的同情。維克多,是不是這樣?他的祖籍是英國和荷蘭,他採取這樣態度是很自然的。但是你是不是認為人民反對他,或者,至少意見分歧很大?」
  「意見分歧是有,但美國是一個奇怪的國家,斯多勒博士,輿論可以很快改變。在跟我們打交道時,誰都不應該忘記這一點。」
  德國人之間互相使了一下眼色。克諾普曼博士說:「輿論的改變不會是自發的,有人在那裡操縱。」
  「這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斯多勒說,「這一點,甚至連元帥都不大相信我的話。他本來是個很講實際的人。德國人,如果沒有渡洋到過美國,對美國的一些情況是不可能理解的,我遺憾地說,對元首來講也是如此。我認為,他還沒有真正理解美國猶太人所掌握的權力有多麼大。這對於戰爭局勢是一個極為關鍵的因素。」
  「不要誇大這個因素,」亨利說,「你們這些人總喜歡這樣,這等於是自己騙自己。」
  「我親愛的亨利,我到過美國九次,在舊金山住過一年。誰是你們的財政部長?是猶太人摩根韜。誰是你們發揮最大影響的最高法院院長?是猶太人法蘭克福特。」
  他開始念了一大串在華盛頓任職的猶太官員名單,都是些納粹宣傳中不斷重複過的老掉牙的材料,帕格感到厭煩。他又提出他們那一貫的說法,說猶太人掌握了美國的財政、交通、司法,甚至總統的職位。斯多勒心平氣和地並且愉快地提出所有這些。他嘴裡不停地說著der Jude,der Jude
  1,而不帶譏諷嘲笑。帕格經常注意到,當羅達與排猶主義的論調爭論時,對方往往露出不悅之色,但是從斯多勒眼裡卻看不出這種神情。這位銀行家在陳述他的意見時就像念當天的股票市場行情一樣。
  1德語:猶太人,猶太人。
  「首先,」帕格回答說,他感到有點膩煩,「在我國,財政部長沒有什麼權力。這個職位是個較小的政治上的犒勞。所有其他內閣部長都是基督教徒。財政大權掌握在銀行、保險公司、石油、鐵路、木材、航運、鋼鐵以及汽車等工業部門手裡。而這些部門又全部掌握在基督教徒手裡,過去也一向如此。」
  「雷曼是個銀行家,」克諾普曼博士說。
  「不錯,他是個銀行家。什麼事都有例外。」帕格接著也以同樣的講股票行情的方式冷靜地回答:報紙、雜誌和出版社幾乎全都牢牢掌握在基督教徒手中;國會、內閣和政府行政部門都由基督教徒組成;最高法院的九名法官中有八名是基督教徒,具有至高無上影響的白宮的哈利·霍普金斯也是基督教徒,等等。聽他講話的這些德國人這時都面露笑容。只要一談到猶太人,一般德國人的臉上都會浮現出奇特的假笑。這是種高人一等的、幽默的冷笑,好像所談的是一個非常隱秘的內部笑話,只有高級人士才能知道。
  斯多勒以溫和的語調說:「你知道,說猶太人所處的地位並不很重要,這是猶太人經常散佈的論調。」
  「你是否想建議我們剝奪他們的企業,把這些企業變成Objek-te1?」
  1德語:貨物。這裡如前文所說,是德國工商業界行話,指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猶太人企業。
  斯多勒露出吃驚的樣子,然後笑起來,一點也不生氣。
  「維克多,你知道的情況比許多美國人多。為了健全你們的經濟,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你們遲早會想到那一步。」
  「你的觀點是不是認為,」演員認真地說,「猶太人問題對於美國是否參戰確實沒有影響?」
  「我沒有這麼說。美國人對不公正和猶太人遭受苦難的現象反應很強烈。」
  三個人的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的笑容。克諾普曼說:「那你們在南部的黑人情況又怎樣呢?」
  帕格停頓了一下。「情況不好,但是目前正有所改善,而且我們不用鐵絲網把他們圈起來。」
  演員低聲說:「那是一種政治懲罰。一個奉公守法的猶太人是不到集中營去的。」
  斯多勒點燃了一支大雪茄煙,眼睛看著火柴說:「維克多很善於外交詞令。但是他的社會關係沒什麼問題。一個很引人注意的人是佛羅里達州議員艾克1·拉古秋。他為了反對修改中立法進行了一場艱巨的鬥爭。」他狡詐地瞥了帕格一眼,又說,「他和你是親戚,對嗎?」
  1艾克是艾薩克的暱稱。
  帕格沒防到他會問這個,但是他很鎮定地說:「你的消息很靈通,這件事並不是誰都知道的。」
  斯多勒笑了。「元帥知道這件事。是他告訴我的。他很欽佩拉古秋。舞曲怎麼不奏了,喲,什麼時候了,怎麼,都已
  經一點半了?還準備了點夜宵,先生們,但沒什麼好吃的——」他站了起來,噴了一口雪茄煙。「維克多,美國猶太人如果把美國拖進戰爭,他們就犯了最大的錯誤。拉古秋是他們的朋友,他們要能聽聽他的話就好了。你知道元首在一月演講中所說的話——如果他們發動另一次世界大戰,這將是他們的末日。他講這話是非常認真的,你可以相信這一點。」
  帕格意識到自己在和一個花崗石腦袋打交道,但是不能不反駁幾句。帕格說:「和平還是戰爭不決定於猶太人。而且你對拉古秋也有很明顯的誤解。」
  「我誤解他?但是我親愛的上校,你如何看待英國對波蘭的保證?這種做法,在政治上和戰略上,如果不說是發瘋,至少也是輕率的。它所起的全部作用就是使得兩個大國在但澤這個很小的問題上參加進來反對德國,這是猶太人所希望的事。丘吉爾是個臭名遠揚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所有這些在拉古秋上次講話的字裡行間都表明得很清楚。我告訴你,像他這樣的人也許還能夠有辦法恢復和平,這樣也就挽救了猶太人,使得他們免於遭受那種看來他們已經決定要使自己遭受的極壞的命運。好吧——去吃點煎蛋卷,喝杯香檳酒,好不好?」
  聖誕節前夕,維克多·亨利提早離開大使館步行回家。天色像要變了,但他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和運動運動。柏林的聖誕節淒淒慘慘。內容枯燥的報紙上看不到什麼關於戰爭的好消息。俄國人對芬蘭的進攻也不值得德國人太高興。商店的櫥窗裡擺著五光十色的各種用具、衣服、玩具、酒和食品,但是人們卻愁眉苦臉地在吹著冷風的大街上匆忙地走著。天空黑沉沉的,櫥窗裡的誘人的展覽品他們連瞧都不瞧。這些東西實際上全都是不賣的。當帕格還在行走的時候,天漸漸黑了,開始了燈火管制。他聽到從窗簾後面透出來的低沉的聖誕節歌聲。他可以想像到柏林居民慶祝聖誕節的情景:在燈光很暗的房間內,穿著大衣,坐在掛著發光的金屬條的樅樹周圍,喝點淡啤酒,吃點土豆和鹹鯖魚。在阿本德魯作客時,亨利夫婦幾乎忘記了這場也許尚未全面爆發的戰爭和最嚴重的物資匱乏。對沃夫·斯多勒來講,他什麼也不缺。
  在羅達一再敦促之下,他接受了一月再去阿本德魯作客的邀請,雖然他本人並沒感到那個地方有多大意思。特別在凱琳別墅看到國社黨那些領袖之後,他越來越把德國人看成是他總有一天要與之作戰的敵人,要他裝出跟他們很友好的樣子使得他感到虛偽。但是在斯多勒的別墅裡,的確存在著獲得多種情報的機會。帕格單就他和馮·隆將軍的談話就寫了長達五頁的報告送回國內。如果他假裝內心裡同意艾克·拉古秋的看法——斯多勒已經是這樣相信了,因為他主觀上希望這樣——就能夠增加他獲得情報的機會,這意味著要扯謊,要發表他認為是有害的觀點和濫用別人對自己的慇勤款待——為祖國效勞,不得不這樣做,真夠嗆!如果斯多勒是在跟他這個美國海軍武官耍花招,他也不能不冒這個風險。維克多·亨利一面思索,一面大踏步向前走,天開始下雨,雨雪撲面而來,使他幾乎睜不開眼。這時候,一個傴僂的人影從黑暗中出來,走近他,碰了碰他的胳臂。
  「是亨利上校嗎?」
  「你是誰?」
  「羅森泰爾。你現在住的房子就是我的。」
  他們正走在一個拐角旁邊,在藍色街燈照耀下,帕格看見這個猶太人比以前瘦多了;臉上的皮肉皺巴巴地下垂著,鼻子顯得非常突出。他傴僂得很厲害,以前那種沉著自信的神態消失了,顯得狼狽和有病的樣。這個變化令人震驚。帕格伸出手說:「噢,是你呀,你好!」
  「請原諒我。我的妻子和我不久即將被遣送到波蘭去。至少我們已聽到這樣傳聞,我們想事先作些準備,以防萬一。我們的東西是帶不了啦,因此想問你和亨利夫人我家的那些東西中,你們有沒有願意購買的?你要買哪一件都可以。價錢一定公道。」
  帕格也聽到過各種不很確切的傳言,說要把柏林的猶太人大批大批地用船運到新成立的波蘭猶太移民區定居。有一種說法是這些猶太移民區的條件相當壞,另一種說法是它們簡直是人間地獄。和一個正受到這種黑暗渺茫的命運威脅的人談話,帕格感到很不安。
  「你在這裡有個工廠,」他說。「難道你那裡的人不能代你看管一下財產直到情況有所好轉?」
  「實情是,我已經把它賣掉了,所以沒有什麼人了。」羅森泰爾把他那破舊的上衣翻領豎起來,擋住刺人的冰雹和寒風。
  「你是賣給了斯多勒銀行家嗎?」
  這個猶太人臉上露出驚奇和膽怯的懷疑樣子。「你瞭解這些情況?是的,是賣給斯多勒銀行。給我定的價格是非常公道的。非常公道。」這個猶太人稍微壯一點膽,帶有諷刺意味地看了亨利一眼。但是這筆收入要用來辦一些其他事情。我的妻子和我如果手頭有點現款,在波蘭生活會比較舒適一些。錢總是有用的。因此,也許地毯、餐具或一些瓷器會對你有用?」
  「你來跟我的妻子談談。這些全由她作主。也許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吃飯。」
  羅森泰爾很淒慘地一笑。「恐怕不行,但是我很感謝你的好意。」
  帕格點了點頭,想起秘密警察給他安插的用人。「羅森泰爾先生,我必須再對你重複一遍我們在租你的房子時所說的話:我並不想利用你的不幸得到什麼好處。」
  「亨利上校,我希望你能買我一點東西,這就是對我和我妻子的最大幫助。」
  羅森泰爾把一張名片放在他手裡,消失在燈火管制的黑暗中。帕格回到家時,羅達正在換裝準備到代辦那裡赴宴,所以沒有機會跟她談買東西這件事。
  大使館的聖誕節晚宴雖然不像阿本德魯宴會那樣珍饈羅列,也算是過得去了。幾乎所有留在柏林的美國人都來了,喝著蛋花酒1。閒談一陣以後,都聚集在三張長桌邊一同進餐,有烤鵝、南瓜餅、水果、乾酪、蛋糕等,都是從丹麥進口的,沒有使館進口特權,還買不到這些東西。食品難得如此豐富,客人都興高采烈。回到美國人中間,跟美國人談話,維克多·亨利也很高興,這裡有無拘束的開朗態度和發自內心的笑聲。沒有皮笑肉不笑的假笑,也沒有彬彬有禮的鞠躬或是兩個腳跟喀嚓一聲立正敬禮,也不再看到女人們歐洲式的眼睛一眨一眨,像電筒打信號一樣的微笑。
  1一種用蛋花、糖、牛奶和酒製成的飲料。
  但是羅達那裡發生了糾紛。在桌子盡頭他聽見她衝著弗萊德·費林大聲叫喊,費林吸著玉米軸煙斗瞧著她。帕格喊了一聲:「喂,怎麼啦,弗萊德?」
  「帕格,沃夫·斯多勒夫婦是你夫人所遇到過的最可愛的人。」
  「我說他們是最友好的德國人,」羅達尖叫著,「這是事實,你盲目地抱著偏見。」
  「羅達,我看你該回國了,」費林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打斷他的話反問。嗓門仍然很高,在阿本德魯,羅達喝多了酒,今天晚上,看來也喝得不少。她的手勢動作越來越粗野,半合著眼,說話有點齆聲齆氣。
  「我說,孩子,如果你認為沃夫·斯多勒和他妻子這樣的人都很友好,下次你就該相信希特勒僅僅是要以和平手段把德國人民重新統一起來了。那時候,你就需要回美國住一個時期,吃吃美國飯和看看《紐約時報》。」
  「我只知道德國人並不是長著犄角和尾巴的怪物。」羅達說,「而是和普通人一樣,不論他們如何走錯了路。請問,你的那些德國小姐中有沒有在床上露出怪物原形的,親愛的?」
  這個粗野的嘲弄使大家突然默不作聲。費林雖然其貌不揚,身材高大,長臉,卷髮,細長的紅鼻子,但為人正直,是個理想主義者,滿腦子絕對的自由主義思想。對不公正的現象和政治偽善反應極為強烈。但是他也有弱點。他曾經勾引與他合作寫過一本關於西班牙內戰的暢銷書的朋友的妻子,最近把這個女人安置在倫敦,還帶著一個小女孩。現在,據傳聞,他又在勾搭每一個他能接觸到的德國女人,甚至還有一些美國人的妻子。羅達有一次半認真地告訴帕格說,她和弗萊德跳舞時碰到一點問題。儘管如此,弗萊德·費林仍然是一個有名氣的、有能力的廣播評論員。他憎恨納粹,因此好不容易才做到公平客觀地報道德國情況。德國宣傳部瞭解這一點。大多數美國人關於處於戰爭狀況的納粹德國的情況都是從費林的廣播中聽到的。
  維克多·亨利為了打破沉默,盡可能親切地說:「羅達,
  如果壞人頭上都長犄角或是手掌長毛或能看出別的什麼特徵,那在這個國家裡倒好辦事了。」
  「沃夫·斯多勒的雙手沾染的是鮮血,大量的鮮血,」費林借了幾分酒意,挑釁地說:「他裝作若無其事,帕格,你和羅達也裝作若無其事,這樣就助長了這種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色盲傾向。」
  「同斯多勒這樣的人交往是帕格的任務,」坐在首席的代辦溫和地說。「我建議今晚不准討論德國人問題。」
  陸軍上校福萊斯特揉揉他的偏鼻子,這是他的習慣,表示他已忍不住也想參加辯論,雖然他那圓圓的臉上仍然顯得很平靜。他帶著很重的鼻音說:「我說,弗萊德,我恰好也認為希特勒只不過是要把中歐作為德國的勢力範圍,盡可能使用和平手段來重新加以改組,如果盟國同意他的要求,他是會停止戰爭的。你是否認為我也應該回國?」
  費林吐出一串藍色煙霧,又吸了一大口煙,使煙斗發出紅光。「《我的奮鬥》又是怎麼回事,皮爾?」
  「那是一個三十歲的人頭腦發熱時寫出的競選文件,」陸軍武官不耐煩地回答說,「是十八年前在監獄中寫的。現在他是國家元首。他的行動從來也沒有超過他力所能及的範圍,《我的奮鬥》講的全是要把俄國南半部奪過來,把它變成德國的糧倉。這是陳舊的維也納咖啡館的幻想曲,隨著德蘇條約的簽訂,早已永遠地被拋到九霄雲外了。這樣搞猶太人當然不好,但是他這個人行事所使用的拙劣手段都是以前遺留下來的,其中不幸也包括排猶主義。這並不是他的發明。早在他出生前,排猶主義已經在德國佔有突出地位。」
  「你說得對,你該回國了,」費林說,喝了一口摩澤爾葡萄酒。
  「那麼你的看法又如何呢?」陸軍武官模仿著廣播員的聲音問,他現在顯然有點惱火。「阿道夫·希特勒這個刷房子的瘋子現在要出來征服世界了?」
  「當然是這樣,皮爾,希特勒的革命和法國、俄國革命一樣,是不知方向的。」費林大聲喊著,憤怒地揮動一下他的玉米軸煙斗。「它和那些革命一樣,瘋狂地滾滾向前,如果不去阻擋它,它將永遠向前推進並擴展。只要可能,他當然願意以和平方式推進,他何樂而不為?他所到之處,總有一些由領導人物,或者不妨說是賣國賊組成的人群歡迎他。在波蘭這種人很多。你也知道,德國和英國都有一些黨派就在這個時候準備與他合作,他只要在西線加緊進攻,把台上執政的趕下去,把台下在野的扶植上來就行了。他在波羅的海扔給斯大林幾根骨頭,就換得斯大林乖乖地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全部俄國石油和小麥。」
  費林象演劇似的揮舞著他那冒著煙的煙斗,繼續說:「從目前發展情況看,到一九四二年,你將看見這樣一個世界:德國控制著歐洲的工業、蘇聯的原料和英法的海軍。咳,只要一位適當的將軍打個噴嚏,法國艦隊明天就會投奔希特勒。他將和日本在剝削亞洲和東印度群島以及統治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問題上達成協議。往下呢?南美的獨裁政權的組織網早已是納粹的囊中之物,這就無需多說了。皮爾,你當然知道,美國陸軍現在是二十多萬人,可是國會還打算削減它。」
  「這個,我當然是反對的,」福萊斯特上校說。
  「我敢說!一個血腥的新的黑暗時代正威脅著要吞噬整個世界,可是國會卻要削減軍隊!」
  「你的想像很有趣,」代辦微笑著,「就是說的太玄了。」羅達·亨利舉起她的酒杯,咯咯地大聲笑著。「上帝保佑!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荒唐的胡言亂語。弗萊德,是你該回國了。祝你聖誕快樂。」
  弗萊德·費林的臉紅了。他看了看桌子周圍的人。「帕格·亨利,我喜歡你,我現在想去散散步。」
  當這位廣播員離開桌子大步走開時,代辦站起來,趕緊追上他,但是沒有把他帶回來。亨利夫妻很早回家了。離開時亨利攙著羅達,因為她已經喝得迷迷糊糊,膝蓋都直不起來了。
  新到的海軍郵件中有一份關於整個海軍的人員調動名單。大部分新任命的海軍上校都調了新工作。有的擔任戰列艦副艦長,有的擔任巡洋艦的艦長,有的擔任海上艦隊司令的參謀長。可是並沒有關於維克多·亨利的調令。他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希特勒元首府和穿著黑軍裝的黨衛軍象雕像似的站在那裡,讓雪堆積在鋼盔和肩上。突然間,他感到自己已經受夠了。他告訴文書不要打攪他,隨即寫了三封信,第一封信寫給斯多勒說,由於臨時公務,他不能和羅達再去阿本德魯作客,對此表示遺憾。第二封寫給人事局,很正式的兩段,要求調任海上職務。第三封寫給海軍中將普瑞柏爾,信很長,是手抄的。帕格在信中傾訴了他對目前工作的厭惡,表示希望回到海上。他最後寫道:
  我受過二十五年海上作戰的訓練。將軍,我現在很痛苦,也許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的妻子現在也很痛苦,她在柏林。這是個鬼地方。這雖然不關海軍的事,但對我很重要。如果在我的一生事業中還可以算是為海軍效過勞的話,那麼我現在所要求並且乞求的唯一報酬是調任海上職務。
  幾天以後,白宮又送來一封信,又粗又黑的鉛筆寫的很潦草的斜體字,從郵戳日期可以看出寫這封信時還未收到他的信。

  帕格:

  你的報告確實不錯,對我瞭解情況很有幫助。希特勒是個很奇怪的人,是不是?每個人對他的印象都不一樣。我很高興你還在你現在的崗位上,我已經把這個意見告訴了海軍作戰部長。他說你五月想回來參加婚禮。這是可以安排的。你如能抽出時間,別忘了一定要來我這裡。

                      羅斯福

  維克多·亨利按照羅森泰爾的要價買了兩條東方地毯,還有羅達特別喜歡的一套英國瓷器。他的主要目的是要使羅達高興起來,果然有效。羅達好幾個星期都在滿意地欣賞著這些東西,而且老在說,那個可憐的猶太人一再向她表示感謝,使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事實也的確如此。帕格這時又給斯多勒寫了一封信說,如果邀請還有效,他和羅達願意再去阿本德魯。他決定,如果他的任務是搜集情報,他最好還是動手幹吧。此外,他和斯多勒在道義上的差距似乎也縮小了。儘管羅森泰爾為這次交易很可憐地表示了謝意,他買下的東西畢竟也是Objek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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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6:09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

  親愛的勃拉尼:

  我想不到比給你寫信更好的方式來開始一九四○年。我回到了家,在我舊時那個臥室裡打字,給你寫信。這臥室好像只有我記憶中十分之一那麼大。整個家看起來又窄又亂。上帝,殺蟲劑的味道又引起我多少童年歲月的記憶啊!
  啊,我親愛的人兒,美國是個多麼奇妙的地方啊!我不記得了,一點都不記得了。
  我到紐約時,我的父親已經出院了,我是打電話問家裡才知道的。於是我一下子拿出好不容易掙來的二百元買了一輛一九三四年出的道奇牌小汽車,我開著去佛羅里達!真的。我先到華盛頓,也想去找找斯魯特。一會兒我還要再講這件事。但是我向你保證,他沒有從這次會見中得到什麼安慰。勃拉尼,我向你發誓,我主要想再次領略一下祖國的風光。雖然是毫無生氣的冬季,天氣也惡劣,向南去的沿路兩邊都是簡陋小屋的黑人集鎮,但是大西洋沿岸各州風光極美,寬闊、自然、乾淨,到處都是寂靜的荒野,激發著人們的生命與精力。我喜歡每一個廣告牌,每一個加油站。這真是「新大陸」。舊大陸的動人處在於它精美雕琢的形式,但是舊大陸現在已經腐朽了,並且失去了理性。感謝上帝,我已經離開那裡了。
  就拿邁阿密海灘來說吧。你知道,我過去一直討厭這個地方。可是我現在就對邁阿密也發生了感情,這很能說明我目前的心情。我離開這裡時是一個狂熱的排猶主義者。就是現在,看到這些在世界上無憂無慮的圓滑的猶太人,給太陽曬得黑黑的,穿一身沐日光浴的奇裝異服——常常穿戴著貴重的毛皮、珍珠、寶石,老天爺,還穿粉紅色或桔紅色的襯衣和短褲,到處溜躂,我看到這些,心裡仍然感到不舒服。邁阿密海灘的人沒有財不露帛的想法。我每次見到他們就不免想起華沙,感到憤怒,當然一會兒也就忘了。這裡人們戰爭觀念之淡薄,和其他地方美國人一樣。
  我父親這次心臟病的發作差點要了他的命,醫生說現在情況良好,我不喜歡他那虛弱的樣子。他現在什麼也不幹,只是坐在花園裡曬太陽,聽無線電的新聞廣播。他非常擔心埃倫叔叔。他以前從來不怎麼提他(實際上他是故意不談這個問題),但是現在他卻不斷談起埃倫。父親被希特勒嚇壞了。他認為希特勒是個魔鬼,要征服世界。並把猶太人都殺掉。
  我猜你大概等著聽我講和萊斯裡·斯魯特的談話內容吧——是不是,親愛的?
  好吧。我告訴你。他做夢也沒想到我對他求婚給予這樣的答覆!當我告訴他我深深地愛上了你時,他真差一點暈倒了,我是說他踉蹌地走到一把椅子前面,一下子倒在上面,臉色蒼白,像鬼一樣。可憐的老斯魯特!然後我們談了好幾個小時,在酒吧間,在飯館,在我的汽車裡,還圍繞林肯紀念碑遛了五、六圈,最後在他的房間裡。老天爺,他滔滔不絕地發起牢騷來了!不過,我總得讓他講話。我們對話的主要內容大體如下,翻來覆去講這些:
  斯魯特:這僅僅是因為你和他單獨在一起時間很久的緣故。
  我:我自己也是這樣向勃拉尼說的。我說這是相處一起的勝利。但這並不能改變我現在愛他這個事實。
  斯魯特:你不可能打算跟他結婚,否則,將是你可能犯的最大錯誤。作為一個朋友、我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你,才講這話。
  我:我也是這樣向勃拉尼講的。我說我跟他結婚,那將是非常可笑的,並且向他擺了各種理由。斯魯特:那麼,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呢?
  我: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我並沒有什麼打算。
  斯魯特:你最好清醒清醒。你是個知識分子,又是個成年婦女,拜倫·亨利是個快活的小伙子,無憂無慮整天游手好閒,甚至象哥倫比亞這樣學校,都設法逃避不去,你們可不可能有什麼實在的共同點。
  我:我不想讓你痛苦,但是,親愛的——(在這點上我很小心謹慎地跟他周旋半天,最後總算應付過來了。)我和拜倫·亨利之間的共同點是很實在的。事實上,現在對我來講,其他任何事相形之下都似乎不很實在。
  (斯魯特情緒極為頹喪。)
  斯魯特:(他只問了一次這句話)你和他睡過覺沒有?
  我:這跟你沒關係。
  (傑斯特羅盡可能不讓斯魯特抓住什麼。斯魯特情緒更為頹喪。)
  斯魯特:好吧,「Lc coeur a ses raisons。」
  1等等,但我還是弄不懂。他是個孩子,長得很不錯,或是說長得很吸引人,還有,他的確很勇敢。也許就是這些對你具有極大重要意義。
  1法語,是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巴斯卡爾一句格言的頭上半句,全句的意思是:「感情自有一些理智所不懂得的理由。」
  我:(避開這個難題,誰願意去找麻煩?)他還有其他優點。他是個正人君子。除了從書本上見過,我還從來沒看見過真正這樣的人。斯魯特:難道我不是正人君子?
  我:我不是說你是個粗野的人或是個無賴。我所謂的正人君子就是普通的那種含義,並不是指行為正派的意思。
  斯魯特:你講話像個女售貨員。很明顯,你想把自己一時情慾上的衝動說成是合理的。你可以這樣做。但是你使用的字很粗野,並且令人難堪。
  我:這很可能。但是我不能跟你結婚。(打哈欠)我現在得睡覺去了。明天還要開車走四百英里呢。(傑斯特羅最後退場了。)
  總的來看,他還很沉得住氣。他平靜地說,一旦我這股瘋狂勁兒過去之後,他就跟我結婚,他將繼續按照他原來的計劃辦事。他非常自信,在這點上他還是原來那個老斯魯特。他的身體現在對我來講像個陌生人。雖然我們在他房間呆了一個小時,而且時間很晚,我一次也沒吻他,他也連手都不碰我一下。我猜可能和我談到正人君子這點有關係吧?我告訴你,他以前可從來不是這樣(我敢說我也變了)。
  也許他對我和你的看法是正確的。我寧可不去考慮以後的事,只想著現在,更準確地說,只想著當我們站在我臥室的火爐旁邊你摟著我的那個時刻。至今我還迷戀著那個時刻。我仍然愛你,我仍然想念著你。雖然我們不在一起,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如果這會兒你能在這裡該有多好啊!
  我說過你看問題過於簡單,可是有一點你說得很對。埃倫應該離開那所倒霉的房子,讓它倒塌爛掉,回到這個美妙的國土來度晚年。他移居那裡原來就是愚蠢的,留在那裡則更是發癡。如果你能說服他回來——我也給他寫封信——你回來時我就會更感到高興了。但是不要不管他,親愛的。這件事先不忙,等我的計劃有點眉目後再說。
  祝你新年快樂。我祈禱上帝,在一九四○年內讓希特勒垮臺,結束這場可怕的噩夢,讓我們重新團聚。我熱愛你。

                娜塔麗於除夕午夜

  在以後的幾個星期內,接連接到三封回信。頭兩封信只是拙劣潦草地隨便寫了幾句話:
  我是天下最不會寫信的人……我想念你的心情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沒有你,這裡現在一切都很沉悶無聊……如果在里斯本時我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就此擱筆,我現在得去工作了……
  她一遍一遍她讀著拜倫這些令人感到不安的平平淡淡的信。這使她想起她第一次在錫耶納見到他的情景,這個走路輕飄飄的,懶散的年輕人在中午的烈日中倚著紅牆的形象,與他今天的筆跡很相適應:斜斜的字體,字母又小又扁,讓人們看不清。他的簽名的第一個字母B寫得很花,在他那難看的書法中,顯得很突出,很可憐。拜倫辜負了他父親的期望,未能有所作為,都通過這個又大又花的B字表現出來。而他的全部碌碌無為則通過越來越小、被壓扁的後幾個字母表現出來……可憐的拜倫!
  可是娜塔麗卻把這些空洞無物、胡亂寫成的拙劣的信象讀肖伯納寫的信一樣,反覆閱讀,還把信放在枕頭下面。這些信和她正要寫的東西形成極尖銳的對比。為了消磨時間,她又拿出她已經用法文寫了四分之三的碩士論文,準備把它譯成英文,作為秋季入哥倫比亞大學或紐約大學時的畢業論文,取得學位。論文的題目是:「從社會學角度評論戰爭的兩種不同觀點:杜克海姆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年關於德國的著作和托爾斯泰一八六九年為《戰爭與和平》寫的第二個結束語的對比。」這篇論文寫得很不錯,連斯魯特在看過幾個章節後也露出牛津大學那種權威學者的淺笑,表示讚許。她不僅想把它寫完,還準備加以修改。她從大多數美國大學輿論在兩次大戰之間所表現出的親德反法的傾向開始論述。由於她在波蘭的經歷,她更多地傾向於杜克海姆對德國的看法。這些事情對她枕頭下面那些信件的作者來講,就像相對論的原理一樣,一竅不通。僅僅讀一下她的論文題目,勃拉尼都會感到頭痛。但是她不在乎這些。她愛他。
  有一些流行歌曲甜滋滋地打動了娜塔麗的心,這些歌講的都是女人迷戀上毫無價值的男人,悲傷的牧童在哀歎,想念他的情人,似乎她突然對這種廉價的東西非常嚮往。她以此來滿足她的幻想,自己也感到羞恥,但仍然是百聽不厭。她買了一些唱片,聽了一遍又一遍。拜倫·亨利信寫得很糟糕,這當然不好。但是,當她回想起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他的手臂時,她就失去了一切判斷能力。她把他寫得很糟糕的一些句子讀來讀去,卻感到高興,因為這都是他寫的。
  又來了一封信,是回答她從邁阿密海灘寫的第一封長信的,寫的要好得多。幾頁信紙,拜倫用打字機打得清清楚楚,他信手叭搭叭搭一陣子打完一封信,竟沒有打錯一個字,像速記員打的一樣。

  親愛的娜塔麗:

  啊,這真是我要,一封很好的信。上帝,我等了好久了。
  我先跳過關於美國和邁阿密的那一段,先找關於斯魯特那些敘述看,然後再從頭看一遍。你不用告訴我、和歐洲相比美國是多麼地好,我現在非常想家,我真快想死了。這和我對你的懷念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我非常強烈地想念你,好像你還在樓下那間屋子裡。我現在才開始明白,為什麼鐵屑總要朝磁石奔去。有時候,我坐在屋裡思念著你,從你那裡來的吸力是如此強大,以至於我產生一種感覺,好像我一放鬆椅子的扶手,我就會飄到窗外,穿過法國,橫越大西洋,一直飛到諾曼底路一三一六號你的家。
  娜塔麗沉醉於這幾句富有想像的奇妙比喻,反覆讀了好幾遍。
  斯魯特一心以為快跟你結婚了。他已錯過了機會。
  順便告訴你,斯魯特開列的德國問題的一大堆洋洋巨著我已經閱讀了三分之一多。有些找不到英文版,但我正在孜孜不倦地閱讀我所能找到的這些書。我在這裡也沒別的事可幹。一個人與世隔絕呆在這荒涼的城市,也有一個好處。傑斯特羅為我個人開了個專題輔導班,他的觀點和斯魯特差不多,我歸納他們的意見大致是:德國人由於他們所處地理位置、人口和他們的精力,自拿破侖以來,就是歐洲一個新興的民族。但他們是奇怪的莫測高深的人民。所有斯魯特開列的那些作者最後都宣揚一些迂腐有害的觀點,還可怕地堅信自己是正確的。他們認為德國人受騙了幾世紀,因此世界應按他們提出的條件重新組合。到目前為止,我的看法概括起來是:希特勒畢竟是今日德國的靈魂——這一點只要去德國看看,就會明白;不能讓德國人統治歐洲,因為他們大多有一種心理變態,儘管他們很有才能,卻連自己都統治不了;他們如企圖征服歐洲,就必須有人揍他們。不然,野蠻就會勝利。埃倫·傑斯特羅補充了一些他個人的看法,他說可以分為屬於進步自由主義者的「好德國」和屬於斯魯特所說的浪漫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的「壞德國」,都跟地理位置及天主教有密切關係。他講的我都不太懂。(其中有些看法不知能不能通過郵檢?我想一定通得過,意大利人怕德國人,也非常討厭他們。這裡流傳著一個關於墨索里尼的說法。說他是放虎出籠的猴子。真妙。)
  讓埃倫·傑斯特羅離開這裡看來還是個不錯的計劃。但是關於他的歸化問題還有一個小小的技術上的錯誤,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詳細情況我也不太知道,可是他從來也不想去糾正它。新來的駐羅馬總領事是個胸襟狹小的官僚,他多方予以刁難。所有這些當然都會弄清楚——羅馬的人也這樣說——但是需要時間。
  因此我現在不會不管埃倫。但是到四月中旬,即使你的計劃還無眉目,我也得回國。那時候不管埃倫回不回去,我都得走。除了要參加我哥哥的婚禮外,我父親也急於要我回去進潛艇學校,下一期軍官訓練班五月二十七日開課,共學六個月,然後到潛艇上實習一年,潛艇活動地點在康涅狄格那一帶。我入伍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戰爭全面展開,我才會入伍,但即使入伍,我們還可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在一起。
  錫耶納這個地方真叫人厭煩。山是褐色的。葡萄樹被剪得只剩下黑色的殘根亂槎。人們賴洋洋地在大街上行走,面色陰沉。一九四○年的賽馬已經取消了。天氣很冷,常下雨。但是在檸檬房裡,檸檬樹仍然鮮花盛開,埃倫和我仍然到那裡喝咖啡。我聞到花香,就想到你。我常到那裡去,就為聞一聞花香,然後閉上眼睛,一瞬間,你好像就在眼前!娜塔麗,一定存在著一個上帝,否則我不會遇到你。那個上帝必然既是你的,也是我的,因為只有一個上帝。我愛你。

                        勃拉尼

  「太好了,太好了,」娜塔麗大聲說著。淚水從眼睛裡湧出,滴在那張薄薄的航空信紙上,「你這個栗色頭髮的可憐的小傢伙,」她吻著這幾張信紙,弄得到處都是桔紅色的唇印。然後她又看了看日期:二月十日,而今天是四月九日,一封航空信幾乎走了兩個月!這麼慢,再回信也來不及了。他可能正在回國的途中,但是她仍然順手抓來一本信紙,開始寫信。她簡直是身不由己。
  娜塔麗的父親正在花園裡收聽廣播。他們剛吃完午飯,她母親出去參加委員會會議。正當娜塔麗在信紙上傾瀉綿綿情話的時候,一項新聞廣播通過暖和的空氣從開著的窗子飄進來。廣播員的洪亮清晰和富有感情的聲音,使她不由得停下筆。
  「靜坐戰」已經結束。一場猛烈的海空戰鬥正在席捲挪威。全國廣播公司現在把各交戰國首都關於戰爭情況的專門公報報道如下:
  倫敦納粹德國未作任何警告無端地發動了閃電式攻擊。從海上和空中浸入中立的挪威,同時德國的地面部隊開進丹麥。根據挪威政府發佈的公告,在奧斯陸、納爾維克、特隆赫姆和其他沿海重要據點,都進行了激烈抵抗,但是德國的增援部隊潮水般湧入。皇家海軍迅速採取行動切斷入侵。海軍大臣溫斯頓·丘吉爾今天早上宣佈:凡進入斯卡格拉克海峽的德國船艦都將被擊沉。
  娜塔麗放下信紙和筆,走到窗前。她的父親背向著她,坐在強烈的陽光下,曬黑了的禿頭白髮垂在一邊,一動不動聚精會神地在聽著這個令人震驚的事態發展。
  巴黎法國政府在一項官方公報中宣佈,盟國將協力支持民主挪威的抗戰事業,並準備以「白刃戰」來迎擊德國的進犯。悲觀的評論員指出:挪威和丹麥的陷落將使德國掌握的歐洲海岸線又增加一千多英里,這將意味著英國封鎖的失敗。
  柏林宣傳部發佈了下述公報:為了挫敗英國奪取斯堪的那維亞半島阻止德國從瑞典獲得鐵礦和其他原料的計劃,德國武裝力量已經通過和平方式把丹麥置於它的保護之下,並從海上和空中進入挪威,受到群眾的熱烈歡迎。奧斯陸已經掌握在德國手中,首都的生活正在恢復正常。被英國收買的小股部隊所作的零星抵抗已被粉碎。元首已發出下述賀電,向……
  娜塔麗走到花園裡找她父親淡淡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驚奇地發現,你父親在聽廣播時睡著了,頭垂在胸前。收音機還在大聲響著,他平常總是不放過聽新聞廣播的。
  亞麻布的白色便帽投下的陰影遮著他的臉看不清楚,但是她可以看見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上面一排牙很可笑地突出在嘴唇上面。娜塔麗走到他身邊,用手碰了碰他的肩:「爸?」他沒有回答。她突然楞住了,現在她可以看見他的上排假牙已經脫落了。「爸!」她一推他,他的頭就耷拉下來,帽子掉在地上。她把手伸進他那寬鬆的印花運動衫內,身上黏濕濕的。還有熱氣,可是心已經不跳了。在她還沒來得及尖聲叫喊並跑進屋內打電話找醫生之前,在這一瞬間,她發現父親的臉非常像埃倫·傑斯特羅,而在他活著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注意到過。
  在以後的幾個星期中,她陷入極為沉痛的悲傷之中。娜塔麗從十二歲左右的時候起就不大把父親放在眼裡,他不過是個買賣人,一個毛衣製造商和猶大會堂的負責人,而她那時候已經是個傲慢的、有知識的、趨炎附勢的人。從那時候起,她越來越意識到父親的一生是如何在對埃倫·傑斯特羅以及自己親女兒的自卑感中度過的。現在他死了,她陷入極度的悲痛之中,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吃安眠藥也沒用。她的母親是個老式的婦女,平日總是忙著參加哈達薩1的會議和為慈善事業籌募基金,多少年來為女兒費盡了心血,不知道拿她怎麼辦,她現在忍著自己的悲痛來安慰娜塔麗,但也沒用。娜塔麗躺在臥室的床上。嚎啕大哭,最初幾乎是整天哭個不停,以後幾個星期則是每天哭幾次。她因為過去忽視和看不起父親而受到良心責備,現在為此感到極大痛苦,他很疼她,把她慣壞了。當她提出要去巴黎大學上兩年學的時候,就得按照她說的辦。她甚至連他是否有這麼多錢供給她都不問一下,她的離奇而不幸的經歷使他受到嚴重的折磨。在他活著的時候,她毫不感到內疚。現在他去世了,只剩下她自己。太晚了,再也無法向他表示愛和悔恨了。
  1哈達薩是美國的猶太復國主義婦女組織,成立於一九一二年。在美國的主要活動是教育工作和慈善工作。二次大戰後一部分活動是把美國猶太籍婦女、兒童送往以色列。
  根據收音機廣播的消息,挪威境內災難重重。德國的猛攻獲得了成功。盟國軍隊登陸失敗。挪威的殘餘部隊退入山中,而德國人窮追不捨。所有這些消息在她聽來,都像是和她關係不大的一些模模糊糊的傳聞。現實只是她哭濕了的枕頭和那些臉曬得黑黑的川流不息來弔唁的中年猶太人以及經濟問題上的無休止談論。
  連續發生了兩件事,才使得她神志清醒過來。這兩件事是:拜倫從歐洲回國和德國進攻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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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6:36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黃色方案(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大突襲
  現代戰爭的特點是形勢往往會大規模地急轉直下。一九四○年春天,德國武裝部隊只花七天時間,就打亂了世界秩序。五月十日,英國和法國還仍然是凡爾賽和約的勝利者,仍然是海上和陸上的霸主。到五月十七日,法國已經是一個被打敗的、束手無策的國家,而英國也瀕於生死存亡的邊緣。從理論上講,我們進攻法國的計劃Fall Gelb(黃色方案)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從雙方力量對比的數字看,敵人很可以感到自慰,要傷腦筋的是我們。但是經過實踐,黃色方案(修正案)獲得了巨大勝利。我們的士兵,一個頂一個。證明都超過民主國家最優秀的士兵。我們的最高司令部汲取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被美國坦克營擊敗的教訓。充分利用了集中使用大量裝甲車和柴油發動機所具有的機動性。所謂英法的世界霸主地位已被戳穿,只不過是徒有虛名的歷史假象而已。當然,它們仍然控制著海洋和原料產地,它們擁有進行長期戰爭所需要的資源,數量比我們多,但是,如果缺乏利用這些原料的意志,就是有也等於零。波斯比亞歷山大大帝所有的資源要豐富得多。
  在評價希特勒時,歷史學家必須承認,他已經覺察到對方這個弱點,而我們這些參謀人員的估計卻是錯誤的。當時我們認為,我們的宿敵也在不誤時機地緊急備戰,但實際上,他們的同胞並不願面對現實,政治家們也不願把不愉快的真實情況告訴人民。阿道夫·希特勒把德國的未來,也就是歐洲的未來,也就是目前世界秩序的未來,孤注一擲地寄托在一次猛烈的武裝突襲上。它的成功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也是他本人所沒想到的。
  希特勒不僅不理會我們這些參謀人員悲觀的反對意見下令發動進攻,而且幾乎是在最後一分鐘決定採用大膽的曼施坦因計劃:使用裝甲部隊大舉進攻,穿過難行的阿登地區,迂迴到馬奇諾防線左側。這個計劃背離了傳統的施利芬計劃,但獲得意外的成功,促使倫斯德以驚人的速度橫越法國北部直抵海邊,把盟國切成兩半,迫使英國用遊艇、平底運煤船和漁船臨時拼湊了一支小艦隊渡海逃回本國,法國本來就很動搖的鬥志也就此全部喪失。此後,我們向南進軍,直搗巴黎,沿途遇到的抵抗一觸即潰。就這樣德國在一名前上等兵1的指揮下,於幾個星期之內完成了威廉皇帝二世經過四年的拚死戰鬥尚未能完成的事業。
  1指希特勒。
  我們在法國的勝利,從技術上講,關鍵在於我們把大量裝甲車集中配備給作為先鋒部隊的全部師團,就像鐵騎兵一樣,這樣就在工業化時代的戰場上恢復了速度和機動,人們一直認為由於機械火力的力量和射程,在塹壕戰之中達到這種速度和機動是永遠不可能的。我們從英國戰術家富勒和法國戰術家戴高樂的軍事著作中懂得了這些道理,他們的著作總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驗教訓。
  法國軍隊擁有的裝甲車數目超過我們,但是他們忽視了這些盟國戰術家的意見,把數以千計的坦克分散地配備給各個步兵師團。關於如何使用新的自動裝甲車問題,在兩次大戰期間,引起很多爭論。我們汲取富勒、戴高樂以及我們自己的古德裡安等人的正確意見。我們的對手則汲取了錯誤意見。此外用俯衝轟炸配合這些新的地面戰術,起了加速勝利的作用。
  馬奇諾防線
  全世界都目瞪口呆了。幾個月以來,西方的報刊雜誌不斷刊登歐洲地圖,標明在即將來臨的戰役中的一些假想戰線。據說被西方報界人士稱為「世界第一流職業軍人」的法國總司令莫裡斯·甘末林大元帥已經擬定了一項擊敗我們的絕妙計劃。
  傳聞中的甘末林計劃認為:在現代化戰爭中,現代化武器使得防禦比進攻處於大體上是十或十五比一的有利地位。法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有一百五十萬名士兵喪失生命,這說明在機槍大炮面前,拿破侖使用的那種集中步兵進攻的戰術不再行之有效,不會再出現另一次凡爾登戰役。新的戰術思想是,在和平時期修築起一條由堡壘連接起來的長城,配備以現代化的最猛烈的火力,將來敵人不論投入幾百萬人來進攻,最後都將淹沒在自己的血泊中。
  根據這個理論,法國修建了一連串的碉堡,用地下坑道把它們連接起來,這就是馬奇諾防線。如果德國不進攻,處於馬奇諾防線陸地長城和英國海上封鎖之間,我們的經濟生命也就會被扼死,即使那時候革命未能使希特勒垮臺,盟國
  軍隊最後也會從馬奇諾防線向我們發動一勞永逸的最後一擊,迫使我們的將軍們像一九一八年一樣匐伏於地,乞求和平。這就是在「靜坐戰」期間西方報刊的論調。
  有見識的軍界人士對這個馬奇諾防線提出一些疑問。他們說:工程的確是了不起,但是否太短了一些?從瑞士阿爾卑斯山開始,沿著法德邊界延伸一百多英里到一個叫作隆古庸的地方——這是它的終點。在隆古庸和英吉利海峽之間,沿法國和比利時的邊界,還有一塊寬闊平坦的地帶是個漏洞,長度至少和馬奇諾防線本身相等。一九四年我們這些野蠻的德國人之所以從比利時進攻,就是因為這個漏洞提供了一條通向巴黎的平坦大道。難道我們不能繞過這條著名的馬奇諾防線,再次沿著這條路下來嗎?
  那些支持甘末林計劃的人以譏諷的微笑來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們說:把防線穿過比利時,一直延伸到海邊,這當然好。但是這要由比利時人來決定,但他們寧願堅持保持中立而不願搞這條防線。在法國境內延伸這條防線,則要穿過長達一百三十英里的重要工業地區。此外,過去也曾經考慮過要這樣做,但是政府想節約開支。因為人民正在要求縮短工作時間和增加工資。延長防線的費用將象天文數字那樣龐大。還有,這些地區的地下水位太高,修建坑道系統有困難。同時,那時候希特勒已經上台,延長這條防線可能刺激這個好戰的元首不加思索地馬上採取行動。
  總之,法國最聰明的軍事思想家決定不把馬奇諾防線修完,而採取了甘末林計劃。如果戰爭發生,法國和英國的軍隊將部署在未修築工事的比利時邊界一帶,嚴陣以待。如果德國人真的再次從這裡來,盟國軍隊將在加麥蘭指揮下躍出陣地,與二十萬名驍勇善戰的比利時軍隊匯合,固守天然的沿河防線。由於在現代化戰爭中處於防禦地位所具有的極為有利條件,德國向這樣狹窄的戰線發動進攻,將會遭到重大傷亡而告失敗。
  計劃執行的結果
  我們確是進攻了,雖然並不完全按照計劃給我們規定的路線行事。五天之後,甘末林大元帥被解除職務。我們穿過被認為是「無法通行」的阿登地區,繞過馬奇諾防線北端,大軍浩浩蕩蕩西進,橫貫法國,因此切斷了按照甘末林計劃準時躍出陣地衝進比利時的法國和英國軍隊的聯繫。我們由庫赫勒指揮的第八軍也自荷蘭北下迎擊,使他們陷入重圍。五月十五日晨,法國總理打電話給他的國防部長,問甘末林有什麼反擊措施。根據歷史記載,國防部長回答說:「他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巴黎法國外交部召開緊急會議,冒生命危險從
  倫敦乘機來到這裡的溫斯頓·丘吉爾在會上問甘末林大元帥:「將軍,準備用來抗擊德國突破的後備部隊在哪裡?」根據丘吉爾回憶錄,這位世界第一流職業軍人回答說:「Au-cume。」(「一個也沒有。」)
  魏剛將軍接替了他的職位。我們輕而易舉地從背後拿下了馬奇諾防線,因為炮口都是朝著前面方向。我們俘虜了坐等在碉堡和坑道內的法國士兵,並把他們全部運往英吉利海峽,用來對英國作戰。我們還繳獲了這個迷宮中儲備的全部糧食和裝備,只留下幾個燈泡在這些無人的混凝土通道內照明。因此馬奇諾防線一直保存到今天。
  法國的偉大從歷史舞台上消失了。德國幾世紀以來的不共戴天的敵人終於遭到厄運。從戰略上講,關於如何在戰爭中使用工業力量這個問題,他們的想法是錯誤的。他們把國家的力量和財富浪費在一個巨大的悲劇性玩笑上,用鋼和混凝土修建了半條城牆。從戰術上看,當甘末林大元帥說「AuB cune」時,法國的軍事史已經宣告結束。
  勝利中的陰影
  在最高統帥部,對法作戰的勝利一方面使人感到歡欣鼓舞,另一方面也使人感到有些不安。我們這些參加停戰簽字儀式的人中,有的當時以沉重的心情看著元首在貢比涅的陽光下跳著快步的勝利舞。我們的心情是憂喜參半:一方面為德國軍隊完成的豐功偉績、為他們英勇地扭轉了一九一八年以來的戰敗局面感到驕傲,另一方面則因為內心知道這位手舞足蹈的元首犯了或將要犯悲劇性的錯誤而感到憂慮。這些錯誤完全被掩蓋在勝利所放射出的玫瑰花般鮮艷奪目的光彩之下,不為一般世人所知。在當時那個時刻,德國好像是軍隊舉辦的舞會中的一位年輕少女,由於英俊的軍官們向她投以愛慕的眼光,露出羞答答的樣子,大家都喜笑顏開地看著她,卻不知道一個致命的癌已經在她體內萌芽。
  這個當時就已使德國受到折磨的癌症,就是外行的軍事指揮。但是除了司令部最上層少數幾個人之外,誰也沒有覺察到。在較小規模的挪威戰役中,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症狀。我們當時希望,這位無經驗的軍事領袖在那次勝利中已經取得了切身的經驗,將會下定決心在西線進行—次大突襲。
  但是,在突破的六天之後,正當倫斯德以古德裡安的裝甲部隊為前鋒向海邊挺進,敵人望風而逃的時候,希特勒神經過敏症嚴重發作,他擔心法國從南面反攻——這在當時就像是說霍屯托人1會進行反攻一樣地不可能——因而命令倫斯德停止前進,耽誤了兩天的寶貴時間,幸好古德裡安找了個理由獲准向西進行「威力偵察」,於是他乾脆不管元首的命令,閃電般直奔海岸。
  1南非的一個黑人民族,被殖民主義者視為野蠻民族。
  緊接著又犯了一項令人難以置信的戰術上的錯誤。英國遠征軍正在無可奈何地向海邊退卻,眼看就要被速度更快的古德裡安的密集的坦克趕上切斷退路,元首卻命令古德裡安停在阿河,離敦刻爾克只有九英里,並且接連三天不准坦克師團前進!直到今天也沒人確實搞清楚他為什麼這樣做。軍事歷史學家對此議論紛紛,一人一個理論,但都無助於對事實真相的瞭解。在這三天中,英國人從敦刻爾克海灘救出了他們的軍隊。說明這些情況很足以解開「敦刻爾克奇跡」之謎了。
  如果希特勒不命令古德裡安停止進軍,裝甲部隊就會比敵人搶先一步抵達敦刻爾克並切斷其後路。英國就會在法蘭德斯地區這個大口袋內損失三十多萬名士兵和將官,也就是損失了他們大部分受過訓練的地面部隊。在「荒謬的阿河停軍」一節中,我詳細闡述了關於敦刻爾克周圍是一片沼澤、灌木叢生、溝渠縱橫交錯因而不適於坦克通行這個理由的荒唐可笑。實際情況是,古德裡安在耽擱了關鍵的七十二小時之後,還是進軍了。但是能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迅速獲勝的第一個絕好機會從我們的手中溜掉了。赫爾曼·戈林的空軍被指定接替停止前進的裝甲師團來幹掉英國人,可能希特勒寧願讓一位納粹空軍元帥而不是他不信賴的陸軍參謀部來完成這次殺敵任務。戈林完成得如何,歷史記載有案可查。
  但是,雖然沒有獲得最後勝利,我們至少征服了法國,這一點似乎是無可爭辯的。然而六月六日那一天,希特勒又一次神經錯亂,連這一點成就差一點也成了問題。他突然宣佈,巴黎並不是進軍的目標;我們軍隊下一步應該是插向東南,拿下洛林盆地,以使法國失掉煤炭工業和軍火工業!幸運的是,作戰行動的勢頭之猛,就連元首也無法阻攔,就在幾個裝甲師團毫無必要地開進洛林的時候,我們拿下了巴黎。
  他的最嚴重的錯誤
  但是所有錯誤中最嚴重的是:德國武裝部隊到達英吉利海峽後竟然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事先全無計劃!歷史將永遠對這個事實感到驚訝。我們已經到了海邊,好幾百萬人,武裝到牙齒,因為勝利而興高采烈,而在僅僅四十英里寬的海峽對面是被擊敗的丟盔卸甲、失去戰鬥力的敵人,但是我們這位從不犯錯誤的領袖卻不知怎的忽視了如何進入英國這個細節問題,而他又是如此牢牢掌握著一切行動的決定權,沒有他點頭,任何人都不能行動。
  然而這是千載難逢的作出偉大事業的時機。亞歷山大、凱撒、拿破侖在他們的時代也曾犯過象希特勒這樣大的錯誤。但是他們具有「統帥的才能」,有能力來平衡和挽救錯誤的後果,他們具有發現並以最快速度和魄力掌握有利時機的能力。不錯,我們沒有入侵英國的計劃,但是,難道英國曾經有過用輕飄飄的小船拼湊成小艦隊從敦刻爾克渡過海峽的計劃嗎?儘管由於戰敗而潰不成軍,儘管德國空軍的猛烈轟炸,出於必要,他們仍然把三十萬人成功地運過海面。那麼,為什麼我們這支世界上最強大的、又處於勝利高潮的軍隊不能來一個「敦刻爾克背後追擊」,用一支由幾個裝甲師團組成的力量渡過海峽,登上未設防的、毫無抵抗的彼岸呢?在英國的地面上沒有什麼能阻擋我們向倫敦進軍。被救出的遠征軍已是一群丟盔卸甲的烏合之眾。它的全部裝備都丟在法蘭德斯地區。國民軍都是由老人和兒童組成的可憐的雜牌軍。
  阻擋我們入侵的將是皇家空軍和英國艦隊這兩支不容忽視的戰鬥力量。但是如果希特勒在六月抓住第一個時機,利用一切可以得到的西北歐水上現成的船隻(數以千計),把入侵部隊送過海峽,英國艦隊將會措手不及,正像挪威戰役的情況那樣。在它還未來得及集結起來進行反擊之前,我們已渡過海峽。在英國的這場空戰將在海峽上空進行,其作戰條件大大有利於德國空軍。
  我們肯定也會遭受重大損失。進攻階段和供應問題要使我們付出很大代價。我們只得再次孤注一擲。但是事後回顧歷史,除此之外難道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嗎?我在一九四○年六月曾經寫過一個正是關於進行這樣一次渡海大突襲的計劃要點的備忘錄提供最高統帥部討論。我曾經幾次寫信給美國和德國的檔案管理人員,請他們寄給我一份該備忘錄的抄件,但一直沒有得到答覆。這個備忘錄只不過是個未被採用的古董,究竟是否還存在,我也無從知道。當時約德爾一句話也沒說,把它還給我了,這就是它的最後結局。
  流產的入侵計劃
  「海獅」這個在隨後幾個月中胡亂湊合出來的入侵計劃,結果是白白浪費了很久時間,毫無用處。一旦英國喘過氣來,建立了沿海防禦,強渡海峽就需要一套極其複雜的軍事組織。希特勒從來也沒有真正去促成過這件事。在對英國作戰上,他缺乏大膽嘗試的決心,只是讓戈林把空軍白白消耗在對英國深入內地的機場的轟炸上,而陸軍和海軍這時候花費了幾個星期為這個作戰計劃吵來吵去,一直吵到夏天,大家來回踢皮球,都不肯承擔任務。最後終於放棄了海獅計劃。德國毫無疑問擁有發動入侵所需的工廠和軍事力量,但沒有所需的領導。正當在戰鬥中只要稍微再大膽一點就能贏得整個世界的時候,希特勒畏縮了;而那些內行的將軍也無能為力,因為他們全得服從這位外行的指揮。
  這才是「元首原則」在一九四○年夏天所獲得的真正「勝利」。回顧歷史,跳快步舞的領袖不應該是他。
  英譯者按:隆關於馬奇諾防線以及法國領導人的論述很為精闢,沒有更多可說了。
  我在皇家海軍的朋友們斷然否認德國人有可能甚至在六月間渡過海峽。他們認為,英國人當然會投入他們擁有的全部船隻把入侵者淹沒在海中。這個問題可以討論,但是我個
  人認為,隆講的很有道理。德國的潛艇(他在文中沒有提到)將會在這個狹窄的海峽內對處於防守地位的英國艦隊進行報復。由於參謀部缺乏具體的入侵計劃而把責任都推到希特勒身上,隆的說服力是不夠的。如果他們準備了一項可行的計劃,他就可能採用它,就像他採用曼施坦計劃那樣。從
  檔案中似乎只找到海軍參謀部所作的一份很粗淺的研究計劃,沒有別的其他入侵計劃。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德國參謀部有一種只顧眼前不問下一步的奇怪傾向,也許它們不願意去想下一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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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7:31 |只看該作者
第25章  

  德國在比利時的大突破!
  拉古秋宣稱:這仍舊不是我們的戰爭
  傑妮絲·拉古秋和梅德琳走過第五大街和五十七街拐角的一個報攤,看到一疊剛到的下午報紙,上面壓了一塊鵝孵石,被風吹得嘩啦啦直響。傑妮絲·拉古秋對梅德琳說:「哎呀,爸爸又上報了,在發表談話。你家裡人準會覺得挺有意思吧!」梅德琳在幫助她買嫁妝。羅達、帕格和拜倫將於三點鐘乘巡洋艦「赫勒那號」抵達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傑妮絲心上老在想著將要第一次和華倫的母親見面,她對這件事比對戰爭的壞消息要關切得多。一股五月的疾風掃過大街,吹打著姑娘們的裙子和帽子。梅德琳一隻手抓緊一個包包,另一隻手則緊緊按住帽子,眼
  睛盯著報紙上用兩欄篇幅刊登的議員艾薩克·拉古秋的照片:他站在國會大廈的台階上,對著三個擴音器講話。「你瞧,他長得很漂亮,」她說。
  「我希望你會喜歡他。他的確是個非常精幹的男人,」傑妮絲說,因為風大,她提高了聲音。「其實他本來不想走得這樣遠,都是那些記者搞的。他現在處於不利地位,欲罷不能。」
  梅德琳把她的小套間重新裝磺了一番。淺綠色的牆,用淡黃色加綠色的印花幃幔遮著。丹麥式的麻栗木傢具樸素而小巧玲瓏,使屋子顯得寬敞一些。飯桌上擺著一盆黃水仙和鳶尾花,給這個地方帶來春天和青春的氣息,就像這兩個姑娘進來時帶來的氣息一樣。在這樣的套房裡,是不會招待共產黨員的男朋友的。的確,梅德琳老早就把那個可憐的穿褐色衣服的、吹長號的金魚眼男朋友甩了。這是傑妮絲知道後很高興的一件事。她現在的男朋友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律師,是羅斯福的一個堅決支持者,非常聰明,可惜才二十六歲就禿頂了。
  她給電話留言服務台打了個電話,把對方的傳話很快地記在本上,然後砰地一下放下電話。「真亂彈琴,傑妮絲,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接我家的人了,你說倒霉不倒霉?兩個業餘演員開溜了,我今天下午得去聽接替他們的人的試演。總是有事!」很明顯,她對自己能如此之忙心裡是很高興的。「還有,你認識不認識有個叫巴穆·柯比的?他現在在瓦爾多夫旅館,他說他是我們家的朋友。」傑妮絲搖了搖頭。
  梅德琳給他打了個電話,聽到他講第一句話,就很喜歡他的聲音:有一種親切、幽默的迴響。「你是羅達·亨利的女兒嗎?我在電話簿上看到你的名字,就打個電話試試。」
  「我是。」
  「好。我在柏林的時候受到你父母的慇勤招待。你的母親寫信告訴我說,他們今天到達。我想他們到紐約的當天晚上可能很累,沒什麼安排,我想請你們全家出去吃飯。」
  「非常感謝您,可是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麼計劃。他們大概一點鐘左右才到。」
  「原來這樣,那麼我就先訂下座位吧?如果你們一家人能來,就請在六點鐘左右全到我旅館房間來。如果不能來,給我來個電話,叫你母親打也可以。」
  「好吧,一定的。謝謝您,華倫的未婚妻正在這兒看我,柯比先生。」
  「艾克·拉古秋的女兒?好極了。一定帶她一塊來。」
  梅德琳走了,興致勃勃,對她現在的生活充滿了興味。傑妮絲換了一身厚衣服,準備去海軍基地。
  梅德琳現在負責調度「瓦特·菲爾德業餘遊藝節目」。瓦特·菲爾德本來是個蹩腳的老演員,在電台上用老一套滑稽戲的公式搞了個業餘遊藝節目,沒想到大受歡迎。他突然發了財,馬上做起大筆房地產買賣來,又同樣突然地死了。休·克裡弗蘭接替他主辦節目。梅德琳仍然出去替他買雞肉夾餡麵包和咖啡,但是現在也管接見業餘演員的事務。她依然是克裡弗蘭早晨演出節目的助手。她現在賺的錢比任何時候都多。對梅德琳·亨利來講,一九四○年五月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一月。
  在布魯克林海軍基地,風刮得更大,天氣也更冷。巡洋艦已經停靠碼頭,從桅桿到船頭和船尾一長串彩虹般的信號旗在迎風飄揚。碼頭上擁擠著揮手喊叫著的親屬,在沸騰的人聲中,戰爭難民正沿著浮橋蜂擁而出。傑妮絲找到去海關小屋的路,羅達正站在一堆行李旁邊,擤著鼻子。她一眼就看見這位穿著一身綠色毛料外衣、戴著小圓帽的身材高高的金髮姑娘。
  「哦,你不是傑妮絲嗎?我是羅達·亨利,」她說著,朝前邁了一步。「你可比照片漂亮多啦。」
  「我是傑妮絲,亨利太太!您好!」羅達的苗條身材、時髦的草帽、紫紅色的手套和鞋使傑妮絲有些驚訝。她在彭薩科拉曾見過華倫的父親一面,時間雖然很短,但還記得他是個皮膚粗糙、飽經風霜的男人。相形之下,亨利太太看上去顯得年輕、秀麗,甚至還很肉感。實際情況的確如此,儘管她鼻子紅紅的,並且不時她打噴嚏。
  「你真機靈,穿這麼一身衣服。我穿的是春天的服裝,可這裡真正是北極,」羅達說。「梅德琳在哪裡?她好嗎?」傑妮絲馬上解釋她女兒沒來的原因。
  「原來這麼回事!梅德1變成了搞事業的女孩了!親愛的,我很想吻你,可是我不敢,你別靠近我,我可傳染!我傷風很重,老不好。他們應該把我隔離起來,要不然整個國家都得讓我傳染上啦。嗨,你可真漂亮,簡直叫人神魂顛倒,華倫真是走運!他現在好嗎?」
  1梅德琳的暱稱。
  「挺好吧,我希望。他在波多黎各什麼地方正在拚命練習艦上降落呢。」
  維克多·亨利和一個看上去很凶的海關檢查員一起穿過人群走來。他穿著金色鈕扣的藍色厚毛料長外衣,戴著硬殼帽子,比傑妮絲記憶中的亨利更神氣一些。亨利略略跟傑妮絲打個招呼,問起梅德琳,然後就問拜倫到哪裡去了。
  「勃拉尼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他要打個電話,」他母親說。
  檢查員檢驗行李時,傑妮絲告訴亨利夫婦關於巴穆·柯比請吃飯的事。羅達一邊打噴嚏,一面說:「怎麼搞的。他的工廠在丹佛。他到這裡來幹什麼?我看我們去不了,是不是,帕格?當然,在瓦爾多夫吃頓飯,這樣來重新開始在美國的生活,倒也怪不錯,把柏林的味道從我們嘴裡洗乾淨!傑妮絲,你簡直想像不到德國現在成了什麼樣兒,太可怕了。我不再有什麼幻想了。我一看到自由女神像,不由得又哭又笑。我擁護美國,現在這樣,將來也永遠這樣。」
  「真的,我有事要跟弗萊德·柯比談,」帕格說。
  「哎呀,帕格,這可不行。我正鬧著這討厭的傷風,還有我的頭髮!」羅達說。「而且到瓦爾多夫我穿什麼衣服呢?除了我身上穿的這件,其他衣服都皺成一團。我要是能把我那身粉紅色外衣熨平並且找個理髮師幫我理兩個小時頭髮該有多好——」
  拜倫悠悠蕩蕩地穿過喧鬧的人群走來:「嘿,傑妮絲!我猜你就在這裡。」拜倫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上面有倫敦標記的小盒子遞給她。
  傑妮絲打開一看,裡面放著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別針,是一隻小金象,眼睛鑲著兩顆紅寶石。「我的上帝!」
  「誰要是跟我們家的人結婚,就得有大象般的耐性,」拜倫說。
  「天哪,哈哈,說的可是實話,」羅達說,大笑起來。
  傑妮絲溫柔地慢慢看了他一眼,心裡想,他甚至比華倫還漂亮。他的眼睛發出一種熱切、興奮的閃光。她吻了他一下。
  「……我沒有什麼可以貢獻,」收音機裡播送出一個沙嗄、強勁、有力、沒有抑揚的聲音,子音都含混不清,很像一個喝醉了的人,「只有血、勞力、眼淚和汗水。」
  「我說,他是個天才,」羅達大聲說。她坐在柯比房間裡的一個不很結實的金漆椅子邊上,手裡拿著一杯香檳酒,眼裡含著淚水。「這以前他在哪裡?」
  拜倫一面從一個有俄文字的藍色罐頭裡把魚子醬抹在一小片烤麵包上,很小心地把洋蔥絲攤在上面,一面說:「當普倫進入斯卡帕灣擊沉『皇橡號』的時候,當德國人渡過斯卡格拉克海峽進入挪威的時候,他都在掌管英國海軍。」
  「別說話,聽著,」維克多·亨利說。
  傑妮絲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父親,把兩條長腿交叉起來,呷著香檳酒。巴穆·柯比眨巴著眼睛欣賞著她的腿,這使她感到高興。他是個看上去很有趣的老混蛋。
  「……你們問,我們的政策是什麼?我說,我們的政策就是在海上、陸上和空中以我們全部的強大力量和上帝可以賦予我們的全部內在力量進行戰爭:向一個窮凶極惡的、可悲的人類罪惡史上從來還沒有能與之相比的最醜惡的暴虐政權開戰。這就是我們的政策。你們問,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以用兩個字回答:勝利——不惜一切代價,不畏一切恐怖,一定要取得勝利。我滿懷希望和活力來肩負起我的重任。我堅決相信,我們的事業絕不會在人類中遭到失敗……」講話結束了。一個美國人咳嗽一下,用顫動的聲音說:
  「剛才播送的是大不列顛的新任首相溫斯頓·丘吉爾的講話。」
  過了一會兒,羅達說:「這個人將拯救文明。我們將要參加進去。德國人的牌叫過了頭。我們決不會讓他們征服英國的。德國人有一股奇怪的蠢勁兒,你知道嗎?你必須細細地對他們進行長期的觀察,才能明白這一點。實在蠢得奇怪。」
  維克多·亨利看了看表,向柯比博士說:「這篇講話很不錯。咱們現在談幾分鐘好嗎?」
  柯比站了起來,羅達對他笑著說:「香檳酒,魚子醬,照常營業。這就是帕格。」
  「我們在等梅德琳,」帕格說。
  「來吧。」柯比說,朝臥室走去。
  「可是,爸爸,我有事得先走,」拜倫說。「我得趕乘一架
  開往邁阿密的飛機。在一小時左右它就要從拉瓜迪亞起飛了。」
  「怎麼!柯比博士以為你要跟他一起吃飯呢。」
  「嗯,可是在我知道他要請吃飯之前已經訂好票了。」
  「你不等梅德琳到了再走嗎?你已經兩年沒見她了。吃完飯她還要帶我們大家去看他們的節目呢。」
  「我想我最好還是去,爸爸。」帕格突然站起來,離開了房間。
  「勃拉尼,你可真叫人沒法兒,」母親說。」你就不能等到明天再去?」
  「媽,您還記得不記得您談戀愛時是怎樣的?」
  羅達臉紅了,這使得他和傑妮絲都感到驚訝。「我?我的上帝,拜倫,你怎麼說出這種話!我當然不記得了,我已經是老太婆了。」
  「謝謝你送我這個寶貴的別針,」傑妮絲摸著她肩上那個小象。
  「在邁阿密的準是個挺不錯的姑娘,對不對?」
  拜倫瞇起眼睛發呆的神情消失了,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並以羨慕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她還不錯。」
  「帶她一起來參加婚禮,別忘了。」
  當拜倫走到門口時,羅達說:「你可真有叫你爸爸失望的本事。」
  「我要不叫他夫望,他才會真正失望呢。再見,媽。」
  在臥室裡,柯比博士坐在桌子前面,正在查點維克多·亨利從德國給他帶來的一疊刊物和打印的報告。當他正潦草地在一本黃皮筆記本上寫著的時候,小桌子搖撼了一下,兩份報告滑落在地上。「這個套間應該租給侏儒住,」他說,繼續寫下去。
  維克多·亨利說:「弗萊德,你是不是正在研究一種鈾彈?」
  柯比的手停了下來。他轉過身來,一隻長長的手臂鬆弛地倚在椅背上,緊緊盯著亨利的眼睛。兩個人沉默不語、互相看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盡可以跟我說,這不關我什麼事,可是——」帕格坐到床上。「我給你這些東西都是關於鈾的。有些資料我弄不到,比如說有關石墨的數字,德國人毫不隱諱地告訴我,由於這個秘密炸彈的緣故,這些數字是保密的,德國人很喜歡十分隨便地談論他們正在研究製造的這個可怕的超級炸彈。這使我覺得它大概沒什麼了不起。可是你給我的那張要求清單使我又改變了想法。」
  柯比把煙斗敲空,裝上煙絲,點燃著它,前後一共用了兩分鐘,在這個過程中他沒講話,只是瞧著亨利上校,然後他慢條斯理地說:「我不是化學家,而這個鈾或多或少是屬於化學工程方面的問題。從生產技術上說,是涉及到電學的。兩個月以前,曾經有人來跟我接頭,要我做工業顧問。」
  「這個東西目前又處於什麼狀況?」
  「還完全是理論。要好多年才能談到認真的努力。」
  「你能跟我具體談談嗎?」
  「當然可以。在大學物理教科書上都可以找到。其實《時代》雜誌也刊登過。就是中子轟擊的過程。在鐳的游離過程中,把各種化學物質放在那裡,看產生什麼結果。在歐洲和美國,這種試驗已經進行了好多年。去年,那兩個德國人拿氧化鈾試了一次,結果他們發現了鋇。這就是原子分裂造成的原索嬗變。我想你一知道原子質量中負荷的不可思議的巨大能量。你大概聽說過關於僅用一塊煤就能使輪船橫渡重洋的事,只要你能夠利用其中的原子能。」維克多·亨利點點頭。
  「嗯,帕格,這就意味著,用鈾確實可能做到這點。這就是原子分裂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所放射出的能量遠比為了促成原子分裂面消耗的能量要多得多。那些德國人秤量了所用過的原子質量,發現質量大大減少,從而證明這一點。他們發表了試驗的成果,從那以後,整個科學界就熱鬧起來了。
  「好了,那麼下一步呢,已經有了這個稀有的鈾同位素u—235。通過從質量中釋放出巨大能量的連鎖反應,這個物質原來具有巨大的爆炸力。據說,抓一把就可以炸毀一個城市。那些研究原子核的年輕人說,只要工業方面能夠生產出足夠的純u—235,現在就可以辦到。」
  帕格緊閉著嘴,身體緊張地前傾,諦聽著這些情況,在柯比一口口地噴著煙的時候不停地說「嗯,嗯」。他朝這位工程師伸直一個手指,說:「我明白了。這是很重要的軍事情報。」
  柯比搖搖頭。「算不上,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它也許完全是一場虛驚。這些化學工程師不作任何保證,而且他們所要的東西將需要工業方面作出巨大努力才能提供,製造出來的那個玩意兒也許會爆炸,也許根本不爆炸。也許當你剛感到厭煩絕望的時候,它會突然爆炸成碎片。誰也不敢說。在筆記本子上寫上五分鐘,涉及的支出就得千百萬元。這筆費用高達十億美元,最後也可能只不過是一堆垃圾。國會正在吵鬧著要削減開支。他們正在拒絕批准羅斯福要求再多生產兩百架新式飛機的撥款。」
  「我想再問你兩個問題,如果超出了範圍,請告訴我。」
  「問吧。」
  「你在其中擔任什麼工作?」
  柯比用煙斗搓著下巴。「好吧,你怎麼樣從一種很稀有的金屬中分離出足夠投入生產的同位素呢?一種意見是,把這個金屬先變成電離的氣體,然後通過磁場加以轟擊。較輕的離子就會被打歪一點,這樣就可以把它們游離出來,捉住它們。整個過程能否成功取決於磁場是否能保持穩定,因為稍不穩定就會干擾離子的游離。我的任務就是準確無誤地控制電壓。」
  「嗯。現在,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有機會,我是否應該把我經過估價的意見向總統提出,建議他放棄幹那個關於鈾的傻事?」
  柯比發出短促的男中音笑聲。「真正的問題是德國人。他們究竟進展到了什麼程度?他們對純石墨的研究成就使我感到不安。石墨在整個過程的後一階段才需要。如果希特勒先有了鈾彈,帕格,而且這些鈾彈又是能使用的。其結果將是很不妙的。」門鈴響了。
  「大概是你女兒來了,」柯比說。「我們下去吃飯吧。」
  梅德琳來了,她穿一身時髦合體的黑色衣服,外面是一件顏色鮮艷的短外套,下面是緊身的裙子。黑黑的頭髮梳到頭後面去。很難相信她才二十歲。可能她也有點故意裝出一個年輕的職業婦女的樣子,然而侍者頭兒跑過來向她鞠躬說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給她打來電話時,她也確實兩次不得不離開帝國廳的餐桌。維克多·亨利喜歡她那沉著端莊的態度和不多講話的習慣。她那雙靈活的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幾乎一言不發地聽著他們談論德國情況和婚禮計劃。
  在播音室大樓的問訊處,一個拘謹的穿著制服的年輕人在等著他們。「亨利小姐的客人嗎?請跟我來。」他把他們帶到單調的、天花板很低的綠色房間,休·克裡弗蘭和他的工作人員正圍著一張桌子坐在那裡。克裡弗蘭精神抖擻、親切熱情地請他們在房間裡等著節目開始。他在看著卡片,一面背誦著他一會兒要脫口而出的那些引人發笑的話,一面和編製笑料的人一起商量。過了一會兒,他抓根橡皮筋把卡片纏好放在口袋裡。「喂,現在還有五分鐘,」他轉過身來向客人們說。「我聽說丘吉爾這傢伙作了個挺不錯的演講。你們聽到了沒有?」
  「每一個字都聽見了,」羅達說。「很有力量。這篇講話一定會載入史冊的。」
  「確實很不錯,」帕格說。梅德琳說:「真倒霉,我太忙了,沒聽到。」這個節目的監督看上去有四十五歲,穿著卻像個大學生。他把一隻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的手放在後腦勺說:「講得還可以,只是需要壓縮一下,加點力量。調子太軟。講到血和汗的那一行還不錯。」
  「有這麼一句?把這句話配到彈琴的劊子手那段裡行不行?」克裡弗蘭對他旁邊的那個笑料編製人說。他是個樣子很憂鬱的年輕猶太人,頭髮長得需要理個發。「咱們把血和汗夾進去行不行?」這位笑料編製人悲哀地搖了搖頭說:「低級趣味。」
  「別發傻,赫比,想法編點什麼。亨利上校,戰爭情況現在怎麼樣?甘末林計劃能不能擋住德國鬼子?」
  「我不太清楚甘末林計劃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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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7:45 |只看該作者
  梅德琳讓她的客人坐在播音室舞台上的貴賓席,靠近克裡弗蘭接見業餘愛好者的桌子,面前就是一幅用硬紙作成的巨大廣告牌,上面是晨笑牌粉紅色瀉鹽廣告。她把自己安置在那間玻璃操縱室裡。觀眾很多,在維克多·亨利看來,全是些愚昧無知的人,他們為業餘演員結結巴巴的講話鼓掌,聽了克裡弗蘭的戲謔就哄堂大笑。克裡弗蘭用輕快、狐狸般的魅力把這個節目主持得很好。帕格現在知道梅德琳如今是跟一個很有前途的人搭了伙。但是這個節目使他看了感到討厭。一個業餘演員扮演電線修理工。克裡弗蘭說:「喂,喂,大概他們在法國現在正需要你。」
  「法國,克裡弗蘭先生?」
  「是呀,去修理馬奇諾防線1。」
  1原文「電線」和「防線」是同一個字。
  他向觀眾眨了眨眼。他們哄堂大笑,鼓起掌來。
  「你覺得有意思嗎?」帕格隔著羅達小聲問巴穆·柯比。
  「我從來不聽收音機,」這位工程師說。「很有趣,就像參觀精神病院。」
  「克裡弗蘭這人可是很逗,」羅達說。
  演出結束後,觀眾蜂擁到台上圍著休·克裡弗蘭要他簽名的時候,梅德琳來到他們這裡。「真糟糕,因為要廣播新聞公報,最精采的兩小段被停播了。這些負責新聞的人,總是這麼蠻橫!」
  「發生什麼事了?」維克多·亨利問。
  「唉,當然是關於戰爭的消息。還是那些情況,德國人又佔領了幾個城市,法國正在潰敗,等等。沒什麼新鮮的。等
  會兒休知道了他們停播彈琴的劊子手這一段,準要發脾氣的。」
  「您是亨利小姐嗎?」一個穿制服的僕人走近她。
  「什麼事?」
  「緊急長途電話,小姐,在克裡弗蘭先生的辦公室,找拉古秋小姐,從波多黎各打來的。」
  「青鳥號」漁船以每小時四海里的速度在海灣裡輕輕飄蕩。陽光下,拜倫和娜塔麗躺在船的天橋上相互摟抱著。下面,那個下頦凹陷、臉曬得紅紅的船長喝著一缸子啤酒,朝機輪打著哈欠。隱隱聽到通向岸上的電話發出急促而細碎的呼號聲。空戰椅1的窩孔內插著長桿,魚線從那裡拖在水中。這一對給太陽曬得黑黝黝的情人差不多全身赤裸,只穿著游泳衣,他們忘記了魚,忘記了魚線,也忘記了船長。他們忘記了死亡,也忘記了戰爭。平靜的深藍色海水和清澈的淡藍色天空彷彿一個大圓圈,他們就躺在這個圓圈的中心。太陽好像只照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1戰椅是海上釣魚的人坐的椅子,坐在椅子上拉動釣線使魚疲乏。
  甲板傳出下面用力敲打的回聲,迅疾的四下,像摩斯電碼裡的V字信號。
  「喂,亨利先生,您醒著嗎?」
  「什麼事?」拜倫粗聲粗氣地喊,用一隻胳膊肘支起身子。
  「岸上來電話,您的爸爸要您回去。」
  「我父親?搞錯船了,他在華盛頓哪。」
  「等一會——喂,喂,『青鳥』要皮爾·托馬斯——」他們又聽見嘎嘎的電話呼號聲,「嘿,亨利先生。您的父親——他是不是海軍軍官,上校?」
  「對了。」
  「辦公室接到您女朋友母親打來的電話,您父親正在她家裡。他留下話要您馬上回去。」娜塔麗坐了起來,睜大了眼睛,露出吃驚的神色。拜倫喊道:「好吧,咱們往回開。」
  「怎麼回事?」娜塔麗大聲說。
  「我一點都不知道。」
  小船在深色的海上劃出一道綠白色的圓圈,掉轉頭來開足馬力返航。船開始上下顛簸,風吹亂了娜塔麗鬆散的、長長的黑髮,她從草籃裡抽出一面鏡子。「唉呀,你看我成了什麼樣子,看我這張嘴,好像讓耗子咬過了一樣!」她把手背放在唇上。「我這象戈爾貢1的頭發現在整理也沒用,等進了屋再說吧。你爸爸找你有什麼事,勃拉尼?」
  1希臘神話裡的蛇發女妖,人見了嚇得變成化石。
  「你幹嗎這麼害怕?大概是和我母親一起來的,她想見見你。這也不能怪她,我一下子就溜到這兒來了。如果他們真來了,我就把事情告訴他們,娜塔麗。」
  她的臉露出憂慮的樣子。她拉住他的手。「可愛的人兒,猶太人有條教規,父親或母親剛死,不能很快就結婚。也許要等上一年之久,而且——我的上帝!別作出那個樣!我不打算遵守這條規定。可是我不能在這個問題上讓我母親傷心。怎樣解決,我需要點時間來考慮怎麼辦才好。」
  「我並不要你破壞你們的教規,娜塔麗,可是,上帝,這對我可是個打擊。」
  「親愛的,只是一小時前我才打算跟你結婚的,」她搖搖頭,感傷地笑了。「我覺得好像中了邪魔,幾乎靈魂都出竅了。可能是太陽曬得太厲害,也許是因為我沉醉在親吻之中了。而現在你父親突然出現!這一切難道不像糊里糊塗做一場大夢一樣嗎?」
  他用手臂摟著她的雙肩,船顛簸得更厲害了,於是他把她緊緊摟住。「我可不是這麼感覺,一切都非常真實,最真實的事就是我們要結婚了。真實的事情似乎剛剛在開始。」
  「對,毫無疑問是這樣,我當然並不盼著給萊斯裡寫這封信。唉呀,又是那張陰沉的臉!活像萬聖節前夕戴的假面具。一下子戴上,一下子摘掉,真叫人洩氣——勃拉尼,爸爸剛死,他就來看我,他非常熱心,幫我們很多忙。完全不是以前那個斯魯特,就是太晚了一點。他曾給他大學時代的朋友們去信,想給我找個教書的職位。我多麼希望知道你父親到這兒來有什麼事!別把我們的事告訴他,拜倫。等我跟母親談了以後再說。」
  「那麼,你最好馬上跟她談。我父親總是喜歡刨根問底的。」
  「噢!噢!」她把兩隻手放在頭髮上,「我感到高興,心又很亂,很不安定!我頭昏腦漲,覺得自己好像才十六歲,當然不是,天曉得!要是的話,對你可有多好。」
  當「青鳥號」駛近的時候,拜倫拿出望遠鏡,仔細地觀察沿著海邊的一排參差不齊的摩天旅館大樓。「不出所料,他果然在那裡,在碼頭上等著。」娜塔麗本來懶洋洋地靠在一張椅子上,這時馬上坐直了。
  「不會吧,真的?」
  「就在那裡,來回踱著,我認得出他那走路的樣子。」她抄起籃子,跑進船艙,對船長說:「請開慢點。」
  「好,小姐,」這個長著絡腮鬍子的人笑嘻嘻地拉了拉閥門。
  她關上通往前艙的小門,不久她又出現了,穿著紗裙,白襯衫,光澤的黑髮經過梳理鬆鬆地披在肩上。「我有點暈船,」她對拜倫說,有氣無力地微笑著。「在悶熱的船艙裡,船搖晃著,把眉毛和嘴化妝一番,真吃不消。喲!我臉色發青吧?我覺得發青。」
  「你漂亮極了。」
  船破浪前進,距離碼頭還有半英里。娜塔麗遠遠可以看見一個穿藍色衣服的男人在走來走去。「全速前進,」她顫巍巍地說,「管它水雷不水雷的。」
  船停了之後,維克多·亨利從散發著柏油味道的碼頭彎下身子,伸出一隻手。「你好,娜塔麗。這太對你不起了,小心點別踩在那顆釘子上。」拜倫跳到岸上。「有什麼事嗎,爸爸?大家都好嗎?」
  「你們兩人吃午飯了沒有?」帕格說。
  他們兩人相互看著。娜塔麗有點緊張地笑了起來。「我帶來了夾餡麵包,在籃子裡。我們,我也不知道,我們忘了。」
  雖然維克多·亨利的臉一直很嚴肅,他的眼睛流露出覺
  得有趣的神情,但一閃就消失了。「嗯,嗯,從那個小飯館」——他用大拇指朝碼頭上一家簡陋的賣蛤的酒吧間指了指——「散發出來的味道饞得我要命,可是我想還是等等你們。我今天還沒吃東西呢。」
  「請到我家去吧,我願意給你們搞點東西吃。」
  「你的媽媽很客氣,給我倒了桔汁和咖啡。我們就到那家酒吧間去怎麼樣?這些海濱飯館也可能相當不錯的。」
  他們坐在一家用夾板搭的外面漆成鮮紅顏色的小棚屋內。拜倫和他父親要了蛤雜燴。
  「我一向不喜歡吃這個東西。」娜塔麗向侍者說。「給我來個鹹肉番茄夾餡麵包,好嗎?」
  「好,小姐。」維克多·亨利以奇怪的眼光看著她。「怎麼了?」她說。
  「你倒不太在乎吃什麼東西。」
  她神色有些迷惘。「噢,你說的是鹹肉1?我一點都不在乎。許多猶太人都這樣。」
  1猶太教規禁吃豬肉。
  「你母親呢?」
  「她模模糊糊地有些禁忌,可是有時候理會,有時候又不去理會。我也鬧不清。」
  「我和你母親談了好久。她是個很聰明的婦女,經受了這樣的不幸,表現得還很堅強,好吧!」帕格把香煙和打火機放在桌上。「看起來法國真要不行了,是不是?你們聽到今天早上的廣播沒有?在巴黎,他們正在燒燬文件。英國遠征軍正在拚命向海峽逃跑,但是可能已經太晚了。德國人實際上很可能把英國正規軍都一網打盡了。」
  「我的上帝,」拜倫說。「如果真是這樣,戰爭就結束了!三天裡怎麼會發生這麼大變化?」
  「可是確實發生了。當我等你們的時候,我從我汽車裡的收音機聽到總統對國會兩院聯席會議發表緊急講話。他要求國會批准一年生產五萬架飛機。」
  「一年五萬架?」娜塔麗大聲說。「五萬架?這只不過是瞎說說罷了。」
  「他說,我們先要興建飛機工廠,然後開始生產。根據我昨天看到的華盛頓氣氛,國會會批准這筆開支。他們終於感到恐慌了。他們是猝然醒悟過來的。」拜倫說:「這些都幫不了英國或法國的忙。」
  「是幫不了,在這次戰役中幫不了忙。國會現在開始考慮的是我們自己將來同希特勒和日本人作戰的事。好吧。」帕格點燃了一支香煙,然後扳著攤開伸直的手指頭盤算著。「華倫的三十天假期已經被取消了。婚禮提前舉行。華倫和傑妮絲明天結婚。他們只能度一天蜜月,然後華倫就直接到太平洋艦隊去。因此,第一,你明天早上十點鐘以前必須到彭薩科拉。」拜倫猶豫地看了娜塔麗一眼,她有些目登口呆。拜倫說:「好吧,我準時到。」
  「好,第二,如果你要參加潛艇學校五月二十七日開課的訓練班的話,你必須到新倫敦去報到,並且在星期六以前作體格檢查。」
  「我在彭薩科拉作體格檢查不行嗎?」
  做父親的把嘴一噘。「我倒沒想過這個問題。也許可以讓瑞德·塔利通融一下,他已經夠照顧了,一直給你留著這個名額。要求進這個學校的申請書現在已經堆積如山了。」
  「五月二十七日?」娜塔麗跟拜倫說。「離現在只十一天啦!十一天以後你就進潛艇學校了嗎?」
  「我不知道,有這種可能。」她轉過來問他的父親:「訓練班要多久?」
  「三個月。」
  「那以後他幹什麼呢?」
  「我估計他可能直接到艦隊去,像華倫那樣。新的潛艇正在開始陸續生產出來。」
  「三個月!然後你就走了!」娜塔麗大聲說。
  「這些我們回頭再談。」拜倫說:「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參加婚禮嗎?」
  「我?我不知道。沒有邀請我。」
  「傑妮絲要我帶你一起去。」
  「她說了嗎?什麼時候說的?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拜倫轉過來向他父親說:「嗯,這期潛艇訓練班結束以後,下一期什麼時候開始?」
  「我不知道。但是你越早開始越好。你還得在海上再訓練十三個月才能去掌握潛艇。勃拉尼,再沒有比取得潛艇駕駛員資格更艱苦的事了。當飛行員也比它容易。」
  拜倫拿起父親的一支香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大口,然後,一邊吐出一縷灰色的煙霧,一邊說:「我和娜塔麗準備結婚。」
  娜塔麗咬著下嘴唇,維克多·亨利打量了她一眼說:「原來如此,這可能影響你入學,也可能不影響,我事先不知道你們這件事,所以也沒查問過。一般說來,在這種情況下,未婚的投考學員有優先權。不過,也許可以——」
  娜塔麗打斷他的話。「亨利上校,我知道這件事會造成很多困難。我們今天早上才決定的。我自己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以及如何才能結婚,好多問題糾纏在一起。」帕格點了點頭,他一面吃飯,一面從眉毛下面看著她。
  「沒有不可克服的困難,」拜倫說。
  「聽我說,親愛的,」娜塔麗說。「我決不會做任何阻礙你去潛艇學校的事。我的上帝,我在華沙呆過。」拜倫吸著煙,臉上沒有表情,眼睛緊緊盯著他父親。
  維克多·亨利看了看手錶,收起煙卷和打火機。「好吧,就這樣。這個雜燴真不錯,很叫人滿意。下午有一架去彭薩科拉的飛機,我還趕得上。」
  「你打個電話來告訴我這些事不也行嗎?」拜倫說,「那是很便當的。為什麼要親自來這裡?」
  維克多·亨利向侍者揮了揮賬單和一張十元的鈔票。「你跑得像火箭那麼快,拜倫,那時候我不知道你的計劃,也不
  知道你的心情,甚至對於你肯不肯來參加婚禮我也沒有把握。」
  「我要知道的話,我也絕不會讓他缺席的,」娜塔麗說。
  「可是這一層事先我也不知道,我認為我應該當面和你們兩人談談,也許還需要回答一些問題,甚至在必要時還得勸說幾句。」然後他向娜塔麗說:「傑妮絲和華倫確實期望你去,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她把一隻手放在前額上。「我簡直不知道我能不能去。」
  「我們去,」拜倫很乾脆地說。「至少我去,這樣就行了吧?」
  帕格猶疑了一下。「潛艇學校的事怎麼樣?我已經告訴瑞德今天打電話通知他。」
  「如果塔利上校一定要今天回話,那麼就告訴他不去了。行不行?」
  娜塔麗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不行,拜倫,不能就這樣作出決定。」
  「我不知道該怎樣作出決定。」
  「你可以和我商量,這事和我有關係。」
  維克多·亨利咳了一聲。「好吧。我該說的都說了,我得走了。這個問題明天還可以再談。」
  「哦?」拜倫的語調帶有譏諷味道。「那麼你畢竟不是真的非今天給塔利上校打電話不可。」維克多·亨利的臉沉了下來。他靠到這個硬椅子背上。
  「你聽著,拜倫,給你製造麻煩的是希特勒和德國人,不是我。我是在提醒你注意。」
  「從歐洲傳來的這些壞消息可能被大大地誇張了,而且,不管怎麼說,不會有一隻美國潛艇因為沒有我而開不出去。」
  「哎呀,別說了,勃拉尼,」娜塔麗說,聲音有些嗚咽。
  「讓你父親去趕飛機吧。」
  「你只要記住,發動這場戰爭的不是我,拜倫,」維克多·亨利說,他所用的語調幾乎和他對萬湖那個侍者的語調完全一樣。他一面看著兒子的臉,一面從掛衣鉤上拿下他的白色便帽。「我看你很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潛艇駕駛員,他們全是一群愚蠢的利己主義者,另一方面,我不會因為你要娶這位聰明美麗的年輕姑娘而憎恨你。現在我得離開這裡了。」維克多·亨利站了起來。「明天在教堂見。早點來,你是男儐相。穿你那身深色衣服。……再見,娜塔麗,很抱歉打斷了你們在船上的好時光,希望你盡可能去彭薩科拉。」
  「好的,先生,」她的憂愁的臉上露出一絲慘淡的微笑。
  「謝謝您。」
  等他走出去以後,她轉過身來對拜倫說:「我一向最討厭燒魚的味道,咱們走吧。剛才那會兒,我一直噁心,天曉得,我怎麼會沒吐起來。」
  娜塔麗沿著碼頭跨步向海邊走去。她深深地吸了好幾口空氣,裙子隨著她扭動的屁股飄動著,薄薄的襯衫被風吹得貼在胸上,長長的頭髮在飛揚。拜倫緊跟在她後面。她走到碼頭盡頭突然停住,兩個衣衫襤褸的黑人男孩子正坐在那裡釣魚。她朝他轉過身來,兩臂交叉著。
  「你到底為什麼要用那種態度對待你父親?」
  「哪種態度?我知道他來這裡幹什麼,如此而已。」拜倫也同樣尖銳地回答說。「他是來把我們分開的。」他的聲音響亮,帶點鼻音,很像維克多·亨利。
  「好了,送我回家吧,馬上回家。他說的完全對,你知道。你把目前的戰爭情況歸咎於他。這就是你不成熟的實質。我替你難為情,我不喜歡這種情緒。」
  他們沿著碼頭往回走,一直走到她父親那輛新的別克牌藍色小轎車前面。汽車閃閃發亮,曬在烈日之下,像火爐一樣散發出熱氣。「請你把所有的門都打開。讓空氣流通一下,否則就要悶死在裡面了!」
  勃拉尼一面從這個門走到那個門,一面說:「我以前從來什麼也不要,不要生活,不要他,誰也不要。現在我要了。」
  「即使是這樣,你也得面對現實,不要亂發脾氣。」
  「他已經說服了你,」拜倫說,「他立意要幹什麼,總是能達到他的目的。」他們鑽進汽車。
  「你瞭解的也不過就是這麼些,」她厲聲說,砰地一聲關上她那邊的車門,他正在發動馬達。」我和你一起去彭薩科拉,好嗎?我愛你。現在閉上嘴,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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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8:41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在華倫·亨利中尉舉行婚禮的那天早上七點鐘,那個鐵皮舊鬧鐘的鈴響了,他呻喚一聲,醒了過來。四點鐘以前,他還在離彭薩科拉二十英里左右加記旅館的一間臥室裡,睡在他今天的新娘的溫柔的懷抱中。他搖搖晃晃走到浴室,開了冷水龍頭,經過淋浴猛烈的刺激,他清醒了一些。他疲乏地尋思,在結婚那天早晨先度過這麼一晚是否有點粗鄙。可憐的傑妮絲說,她一到家馬上就得換衣服和打點行裝。是的,的確有點粗鄙,可是天哪,多麼美好的一晚!華倫噗哧一笑,仰起頭,讓冷水沖在臉上,開始唱起歌來。這畢竟有點難——匆匆忙忙舉行婚禮,度一個晚上的蜜月,馬上分離,相隔幾千英里!太違反人性了。不過這也不是第一遭。
  華倫用一條粗毛巾擦乾身子,逐漸高興起來。他心想,體統還是要的。結婚前夕幹這種事畢竟有失體統。只能怪命運不濟,要這麼快就跟她分離。這是戰爭的禍害之一,造成這種情況的真正原因是希特勒入侵法國,並不是他自己或傑妮絲行為放蕩。
  說實在的,華倫並不怎麼擔心即將和傑妮絲分別。她不久就要到珍珠港來。突然接到要他去太平洋的命令,他心裡熱呼呼的,感到興奮。再加上他和傑妮絲在新婚之夜的前一個晚上就同了房,促使他迸發起一陣新的熱愛生活的感覺。因為戰爭威脅迫近了,他馬上要趕回去駕駛美國「企業號」航空母艦上的戰鬥機。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前程,有點像懷著驚怯的心情飛往月宮。儘管華倫內心對離開傑妮絲感到遺憾,對過早地和過多地享有她感到內疚,但他的情緒非常高漲。他叫來侍者,要了雙份火腿蛋和一壺咖啡,然後興高采烈地換上他的結婚服裝。
  拜倫站在他哥哥房間外的門廊裡,微笑著在看釘在門上的一張粗線條的漫畫:海神老人搖晃著頭上的包,憤怒地從海上——一艘航空母艦前面直起身子,向一架輪子濕淋淋的飛機揮舞著他的三叉戟,駕駛員從機身裡探出身子,向他敬禮並大聲喊著:「對不起。」
  「請進!」華倫聽到敲門聲。
  「你是『濕輪』,亨利,是吧?」拜倫引用漫畫上的標題。
  「勃拉尼!哎呀!我的上帝,你來多久了?嘿,你看來蠻神氣!你居然趕來參加婚禮,我真高興。」華倫又給他弟弟要了點早點。「喂,你可得給我講講你的歐洲漫遊記。按理講我是個戰士,可是天曉得,經歷險境的卻是你。聽說你遭到納粹的轟炸和掃射!我的同伴們一定要跟你談談。」
  「我正好碰上戰爭,稱不上什麼英雄,華倫。」
  「講給我聽聽。坐下,我們不好多話要談呢。」
  他們一邊吃東西,喝咖啡,抽煙,一邊談著。當華倫收拾行裝時,他們還繼續談,開始有點不自然,慢慢就隨便起來。他們相互打量著對方。拜倫覺得,華倫比以前老了一些,容貌更粗獷一些,更有信心的樣子,現在正處於最得意時期,什麼都比自己強。他那白色軍服上佩戴的飛行員肩章上面的嶄新的金翅膀,在拜倫看來,似乎展開有一英尺長。談起飛行,華倫樣子很輕鬆,幽默而沉著。他已經掌握了開飛機的技術和那些專門術語。他也談到關於他出事故的笑話,但並不能掩蓋他對被提升一事的得意。他談到「海軍飛行員」一詞時仍然流露出驕傲和敬畏的神情。在拜倫看來,他自己那些從炮火下死裡逃生的經歷只不過是一個蠢人的插曲,根本不能和華倫的一步一步提升到戰鬥機駕駛員相提並論。
  從華倫方面來講,他上一次看到拜倫還是他正要動身去歐洲的時候,拜倫還是一個無精打采、邋裡邋遢的少年,學習成績很壞,一臉粉刺,對以美術為專業早已心灰意懶。現在的拜倫,皮膚光滑而帶褐色,尖下頦,眼睛比前深沉,坐的姿勢也比前直了。華倫已經習慣於海軍的短髮和不墊肩的衣服。拜倫黑色墊肩的意大利服裝和蓬鬆的微紅的頭髮使他看上去很英俊,這個外表和他在德國轟炸下同一位漂亮的猶太姑娘漫遊波蘭的英雄故事很相稱。華倫以前從來沒有妒嫉過他弟弟什麼。他現在妒嫉拜倫太陽穴上那道用針縫過的紅色傷疤——他自己的傷疤是意外事件造成的,並不是戰爭中受的傷——他甚至有點妒嫉他那個猶太姑娘,雖然人還沒見過。
  「娜塔麗怎麼樣,拜倫?她來了嗎?」
  「當然來了。我把她安置在傑妮絲家裡了。傑妮絲真周到,昨天晚上給娜塔麗打了個電話。是不是爸爸讓她這麼做的?」
  「爸爸只說這位姑娘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到邀請。我說,這件事你是認真的,是不是?」華倫停住未講下去,一手拿著手提箱裡的衣架,一手拿著制服外衣,緊盯著他弟弟。
  「我們打算結婚。」
  「真的?那太好了。」
  「你真覺得好?」
  「當然,聽他們講她是個很不尋常的姑娘。」
  「她的確不尋常。我知道還有個宗教問題——」
  華倫笑了,把頭一歪,「唉,拜倫,現在這個時候難道真的還有什麼關係?除非你想擔任宗教職務——或者說想搞政治——那樣你就得再多考慮考慮。上帝,現在戰爭已經來臨,整個世界都亂起來了,我說還是別放掉她。我很盼望見見這個姑娘,聽說她還是個什麼博士?」
  「她準備考巴黎大學碩士學位。」
  「哎呀,弟弟!我來說,她比在狂風暴雨的黑夜中靠岸的航空母艦還要可怕。」
  勃拉尼臉上的笑容表現出因為有這樣一個女朋友而感到驕傲。「我和她在一起呆了六個月,從來沒開過口,幾乎沒做過任何表示。然後她說她愛我。我現在還有點將信將疑。」
  「她為什麼不會愛上你?你長得這麼漂亮,我的孩子。你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細高條樣子啦。你準備現在就結婚,還是等潛艇學校畢業之後?」
  「誰跟你說我要去潛艇學校了?別提這個啦,我已經聽爸爸講夠啦。」
  華倫很熟練地把衣服從衣櫃裡拿出,放進小衣帽箱1裡。
  1美國士兵使用的一種衣箱,扁長,帶鎖,適宜放在兵營舖位下面。
  「但是他說的對,拜倫。你不要等到應徵入伍才去。那時候他們就隨便把你往哪裡塞,馬馬虎虎就算你及格,你甚至抽籤抽不到你要當的差事。現在你還可以自己選擇你的崗位,受到很好的訓練。喂,你有沒有考慮過當海軍飛行員?你既然可以當飛行員,為什麼要扎到三百英尺深的海底,以每小時四海里的速度去到處爬行?我一想到潛艇就好像得了幽閉恐怖症。你很可能成為一個出色的飛行員,你有個特點,就是不緊張。」
  「我對潛艇有了興趣。」拜倫描述了普倫在柏林講的關於擊沉「皇橡號」的經過。
  「那是一次英勇的壯舉。」華倫說。「是不折不扣的成功。就連丘吉爾也承認這點。富於傳奇味道。我猜大概就是這個使你發生了興趣。但是這次戰爭實際上是一場空戰,勃拉尼。這些德國人在陸地上的條件並沒有這麼優越。報紙上整天在談論著裝甲車,裝甲車,可是法國的坦克比德國的又多又好。他們沒有使用。他們被那些斯杜加嚇得驚慌失措,其實斯杜加使用的就是咱們的俯衝轟炸戰術。」
  「我就是不明白這斯杜加是怎麼回事,」拜倫說。「它看上去沒那麼嚇人。固定的輪子,單引擎。中等機身,飛起來又慢又笨拙。」
  華倫把一本灰皮大書扔給拜倫,笑嘻嘻地說:「你看看,飛行員人名錄裡面有我,在第五中隊練習單人飛行。我現在要去結賬,然後咱們到教堂去。」當拜倫的哥哥回來時,他還在翻閱那本年鑒。
  「真有你的,華倫,在空勤預備學校你考了第一名!你那麼用功,怎麼還有工夫去追求傑妮絲?」
  「那可是費了不少勁兒。」華倫臉上作出精疲力竭的樣子,兩人都大笑起來。「你只要好好安排一下,書本功課念好並不太難。」拜倫舉起年鑒,指著印著黑邊的一頁。「這些人都死了?」
  華倫的臉變得嚴肅起來。「嗯。弗蘭克·莫納汗是我的教練,一個非常出色的飛行員。」他歎了一口氣,向這間單調的房子四周看了看,手放在屁股後面。「唉,離開這間屋子我一點也不難受。我在這裡奮鬥了十一個月。」
  在開車進城的途中,華倫說彭薩科拉這個地方可能小一點,也比較死氣沉沉,但是氣候非常好,各種有趣的水上運動、釣魚、高爾夫球、賽馬俱樂部、興旺的工業等等,應有盡有。這才是真正的佛羅里達州,而不是那個叫作邁阿密的只長棕櫚樹的布魯克林。這些田園風光的西部各州正是開始政治生涯的地方。國會議員拉古秋就沒有遇見過能與之競爭的對手。他最近決定在秋天競選參議員。當選的可能性被認為是很大的。華倫說他和傑妮絲很可能有一天還要回到這裡。
  「等你退休以後?」拜倫說,「這可是老遠的事呢。」
  「也可能在退休以前。」華倫瞟了拜倫一眼,知道他感到詫異。「聽我說,勃拉尼,在我單人飛行的那天,羅斯福總統把美國艦隊總司令解職了。因為在亞洲艦隊政策上發生了爭執。好像是讓他到土耳其當大使或什麼其他職務,實際上就是把他一腳踢出。海軍總司令尚且如此!在海軍,你只不過是個僱員,我的孩子,要一層一層向上爬。先坐辦公室,後在岸上工作,再到海上工作。一直爬到頭。你可千萬別告訴爸爸我這麼說過。傑妮絲是獨生女,拉古秋的公司每年營業做到兩千萬美元。當然,只要我能飛行一天,我不會幹別的。」淺紅色的教堂是用石頭修建的,頂上有一座方形的鐘樓。教堂裡面,兩個穿罩衣的男人正在佈置許許多多鮮花,剛要擺完。一個看不到的風琴手在忽高忽低地彈著巴赫的一個序曲。「誰也不能說我讓傑妮絲在教堂等了吧。」華倫說。「離婚禮幾乎還有一個小時,咱們還可以談談,這裡面挺涼快。」
  他們坐在中間一排鋪著紫色墊子的空位子上。音樂、花香、童年時代時常聞到的那種教堂的特別味道引起拜倫思潮起伏。他再次感受到過去自己是個虔誠的孩子時的那種滋味,坐在或站在父親旁邊,跟著一起唱讚美歌,或者試圖去聽懂牧師所講的關於模糊不清的和非常了不起的主耶穌的事。如果和娜塔麗結婚,就不會舉行這樣的婚禮。他們的婚禮將是怎樣的呢?上教堂根本不可能。由一位拉比來主持婚禮將是怎樣的呢?他們絲毫也沒談過這方面的問題。兄弟兩人並肩坐著,好半晌保持緘默。華倫對昨天夜裡的放縱行為多少再次感到悔恨,也在一定程度上虔誠地下決心悔改。他的內心正在產生做新郎的激情。
  「勃拉尼,說點什麼吧,我有點緊張。誰知道咱們什麼時候能再有機會在一起談話呢?」
  拜倫若有所思地微笑了。華倫再次注意到他的弟弟變得多麼漂亮。「小時候我們一起到教堂去,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傑妮絲喜歡去教堂。我想如果這四周的牆現在不塌下把我砸死,我就還有希望。你知道,勃拉尼,可能一切都會很順利地實現:如果你進了潛艇學校,你可以要求到珍珠港來執行任務;也許咱們四個人最後還可以一起在那裡呆上兩年呢。這該多好啊!」
  娜塔麗在大學時經常到她的闊同學家裡去玩,但是還沒拉古秋家這樣豪華,迂迴曲折的石頭房子屹立在海灣拉古秋私人所有的一塊地面上,四周用一道長滿青苔的灰泥牆圍起來,鐵柵欄大門裡面有一個面色鐵青的看門人。她感到周圍充滿了文雅、幽靜、與世隔絕的氣氛。房間很多,陳列著古色古香的傢具、波斯地毯、立式大掛鐘、巨幅油畫、厚而舊的帷幔、鐵製器皿、鑲金的大穿衣鏡、老式的照片——整個這個地方使她感到不安。傑妮絲一陣風似的跑出來迎接她,穿著粉紅色家常衣服,金黃的頭髮披在雙肩上。
  「嘿!你真好,通知得那麼晚,你居然來了。你看我這樣子,一整夜沒睡。倦得要命,看不清楚東西。我永遠也準備不好。我先去給你弄點早點。」
  「別麻煩了,走之前隨便讓我在哪個角落裡呆一會,就行了。我挺好。」
  傑妮絲用她那疲倦的但卻是銳利的紅褐色大眼睛仔細端詳著她,這個快樂的姑娘,粉紅色衣服,金黃色頭髮,更使娜塔麗意識到自己的黑眼睛,黑頭髮,亞麻布外衣皺皺巴巴的,一副悲哀、懶散的樣子。
  「怪不得拜倫讓你迷住了。我的上帝,你可真漂亮。跟我來。」傑妮絲把她帶到一間面對著海的凹進去的吃早點小屋。一個女用人用銀盤托著古老的青白色瓷杯盤,給她送來雞蛋和茶。她吃了之後,覺得舒服些了,雖然心裡還是不自在。外面幾條帆船在陽光下乘風疾駛著。家裡的鐘當—當—當……一下又一下,響了九下。她可以聽到樓上興奮的人聲。
  她從錢包裡把從邁阿密帶來的那封信拿出來,它在錢包裡一路上像一塊鉛那樣沉重:五頁用打字機單行打成的信,字跡很模糊,她的眼睛都看痛了。顯然埃倫到死也不想學會換打字機色帶。
  信裡講了一連串不幸遭遇。他的腳踝骨折斷了,在拜倫走後的那個星期,他和一個法國藝術評論家——一位老朋友一起去遊覽一些大教堂。在奧威多,他爬上梯子去看一幅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的壁畫時,失足跌在石頭鋪成的地板上。更糟的是,他的一直沒搞清楚的國籍又發生了問題,他第一次認真對待它。
  在一九○○年左右,由於他父親的歸化而取得了「繼受國籍」;但是由於他長期不住在美國,產生了困難。根據檔案記錄,他在他父親歸化時的年齡說法不一,相互矛盾。羅馬的那個總領事,和他談談倒覺得人挺不錯,可惜是個十分固執的官員。他提出一些刨根問底的問題,並且沒完沒了地要求交驗證件。埃倫在極為惶惑的情況下離開羅馬。他信中說:
  我決定把整個這件事丟開了,在這點上我也可能錯了。這是去年十二月的事。我覺得我好像是一隻誤入蛛網的蒼蠅,我越掙扎,纏得就越緊。當時我並不真想回國。我想如果我把這件事放一放,以後再要求更換護照——特別是如果那時候總領事換了人——他們會發給我。只不過是蓋上個紫色圖章和交兩元錢手續費的問題,當時我認為,現在我仍然這樣認為,不允許我回到祖國是很難想像的,何況在美國的《名人大詞典》裡還有我的名字!在挪威引起的那場驚慌時,他曾經找過佛羅倫薩領事館。那裡一個「膚淺的但看起來很和氣的留著平頭的傢伙」承認,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技術問題;並且說,傑斯特羅博士肯定是個卓越的、受歡迎的人物,領事館一定會想辦法解決困難,傑斯特羅感到非常寬慰,就去遊覽大教堂了。本來約好兩星期後再去領事館,由於腳踝骨折斷,未能踐約。信接著說:
  後來發生了些什麼事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不知是出於愚蠢還是惡意,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小平頭給我寫了一封信。語氣是很有禮貌的。主要意思是說,作為一個戰爭時期無國籍的人,我面臨嚴重的麻煩,但是他認為他已想出一個辦法。國會最近通過一項法令,允許某些特殊類型的難民入境。如果我根據該項法令提出申請,我大概不會再遇到什麼麻煩,因為我是一位知名的猶太人。這是他的建議。
  你能明白他寫這封信有多麼愚蠢,以及這封信給我造成多麼大的危害嗎?我是五天以前接到這封信的,至今我的怒火還沒有平息。首先,不論我的證件是否齊備,他要我放棄宣稱自己是美國人(而我的確是)的一切權利,並要我參加到那些以處境困難為理由而哭哭鬧鬧地申請入境的歐洲猶太難民的行列。
  更有甚者,他把所有這些話都寫在紙上並且作為郵件寄出來。
  即便他是個笨蛋,我也不相信他連意大利人會拆閱領事館的信件都不知道。我永遠也無法理解小平頭究竟為什麼這樣做。我不得不懷疑這裡也有排猶主義的暗流。這種毒菌散佈在歐洲空氣中,它在某些人物身上找到安身之所並繁殖生長。意大利當局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的問題。這使我的處境更為不利,令人擔心憂慮。
  我每天都坐在輪椅裡,在平台上享受燦爛的陽光,除了意大利用人外,就我一個人,越來越感到心焦。最後我決定給你寫信,並且請我的法國朋友代寄。
  娜塔麗,我以前對這個嚴重問題的確太疏忽了。我只能解釋說,這是因為戰前,這些事似乎都並不重要。我知道,對你來講,這些事現在仍算不了什麼。你是在美國國土上出生的,而我是在維斯杜拉河畔出生的。我最近算是上了一課,才明白這是有巨大差別的,才明白個人身份的意義。我真得把我的情況澄清一下。
  所幸的是,事情還不是那樣緊急,錫耶納很寧靜,食物供應又很充裕了。我的腳踝也在痊癒,戰爭好像是夏天遠處的雷聲。我正在繼續干我的工作,但是我最好弄清楚我回國的權利。很難逆料那個留著小鬍子的惡棍1什麼時候和在什麼地方會採取下一步行動。
  1指希特勒。
  請你把這一切告訴萊斯裡·斯魯特,好嗎?他就在華盛頓,而且處於事物的核心,只要找對門路,一句話就可以把劊子手準備好的例行公事的絞索割斷。如果他對我還有一點點關切的話,請他辦這件事。我本來可以直接給他寫信,但是我知道如果你去求他,事情會進行得更快一些。請你照辦。
  傑斯特羅談到娜塔麗的父親,寫了一段非常令人感動的話。他把和她父親疏遠的罪責歸咎於自己,說那是由於學者的脾氣喜歡自顧自。他希望能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儘管父親的位置是永遠也不可能由別人代替的。接著是關於拜倫的一段,因而娜塔麗就不好把這封信拿給拜倫看了。你見到拜倫了沒有?我很想念他。他的神態可愛得出奇:勇敢、有風趣、含蓄、強壯有力。我見過幾百個男孩子,沒有一個像他那樣討人喜歡。像他這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不應該再像個孩子似的,可是他還像個孩子。他身上閃耀著浪漫的光輝。只要拜倫有某一方面的才能或幹勁,他可能很有前途。
  有時候他很固執,他常常能夠提出一些真知灼見。他說黑格爾的世界精神就是上帝減去基督教。這當然是老生常談,但是他又說:相信上帝為人類犧牲自己容易,而相信上帝通過揭示人類的愚蠢行為來設法了群自己就比較困難。我很喜歡他這個說法。可惜的是,他就講了這麼一個比較好的見解,其他許多則都是些平庸的看法。比如:「尼采只不過是個傻瓜,」還有,「如果能明白費希特說的是什麼,誰也不去讀他的著作了,」等等。如果要我就拜倫在我們開辦的專題輔導班——專門討論斯魯特所開列的書單——上的成績評分的話,我給他「C減」。
  我常常碰到他在檸檬房裡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信。這個可憐的孩子瘋狂地迷戀上你了。你意識到這一點嗎?我希望你不要無意中傷害了他。你如此頻繁給他寫信,我也有點奇怪。
  儘管遇到這麼多麻煩事,我還可以說得上是個挺乖的孩子,《君士坦丁大帝》一書已經寫到第八四七頁稿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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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8:53 |只看該作者
  鐘當一下敲了半點,才使娜塔麗驚醒過來,從錫耶納的平台——她在心裡可以摹想埃倫·傑斯特羅圍著藍圍巾,坐在那裡寫這些話——回到彭薩科拉海灣拉古秋的豪華府第。
  「哎呀,上帝,」她自言自語說,「哎呀,我的上帝。」樓梯上傳來一片腳步聲,許多聲音喊著,笑著,交談著。新娘像一陣風似的闖進這間長長的餐室。金黃色的頭髮梳得光艷奪目,上面盤了一圈珍珠,粉紅色面頰露出愉快的樣子。
  「我都準備好了,走吧。」娜塔麗馬上站起來,把埃倫·傑斯特羅的信塞在錢包裡。
  「哎呀,你可真漂亮!你真是好看極啦!」傑妮絲踮起足尖,整整轉了一圈。「祝福你。」
  白色的錦緞緊貼她的腰身兩側和胸部,像滑膩的皮膚一直遮住喉部,顯出端莊的樣子。她在一片白花邊的環繞中移動腳步。這種純潔的白色配上肌膚的妖冶是非常令人銷魂的。娜塔麗感到吃驚,又有點妒羨。新娘的眼睛裡射出一種帶有諷刺的光芒。在她舉行婚禮前度過那次狂歡之夜後,傑妮絲
  ·拉古秋覺得自己簡直跟俄國的淫亂的女皇葉卡捷琳娜一樣,談不上什麼聖潔的處女了。這件事並不使她覺得不安,相反,她倒覺得怪有趣的。
  「走吧。」她說。「你和我一起坐車走。」她拉著這位猶太姑娘的胳膊。「我告訴你,如果我不是正要和華倫·亨利結婚,我會跟你爭奪那個小勃拉尼的。他是個阿童尼斯1,真可愛。亨利這一家的男人!」
  1希臘神話裡的美男子。
  羅達匆匆忙忙回到旅館,慌慌張張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她從這個旅行包裡抽出化妝品,又從那個旅行包裡翻出內衣,然後又從第三個包裡把她從伯格道夫·古德曼商店新買的上衣找出來。柯比博士包了一架小飛機,陪她和梅德琳一起飛到這裡。「他救了我們的命啦!」羅達顫聲說,穿著薄薄的綠色套裙跑來跑去。「要是搭紐約最末一趟班機來的話,就連置辦東西的一點點時間也沒有了。那樣,你的女兒和我就只好穿著破舊衣服來參加這個婚禮了。由於柯比包了飛機,我們就整整一個下午可以用來買東西。帕格,你從來沒看見過東西賣得這麼快。這件衣服多稱心!」她舉起那件綠色上衣貼在胸前。「最後一秒鐘發現的。說真的,坐小飛機非常好玩。我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睡著了。可是當我醒來後,真有趣,你完全感到你是在坐飛機。」
  「他這人可真好,」帕格說。「弗萊德竟那麼有錢嗎?」
  「嗯,我當然不讓他這麼做,可是他說這次完全由他的公司出錢,他今天還繼續乘這架飛機到伯明翰去。我不想過多地爭辯,親愛的。這一著救了我。你們後面給我扣上,帕格,勃拉尼真的把那個猶太姑娘帶到這裡來了?這是怎樣搞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她。她總得和咱們坐在一起嘍,別人都會以為她是咱們家的一個成員了。」
  「看起來她將會成為咱們家的一員,羅達。」
  「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你想想看,她比拜倫大幾歲?四歲?拜倫這孩子!他就喜歡叫咱們傷腦筋,總是這樣,真不是東西。帕格,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的上帝,這裡可真熱。」
  「她比拜倫大兩歲,的確非常漂亮。」
  「你這麼一說,我可真有點好奇。我告訴你,我想像她大概就像紐約百貨公司裡從你身邊走過去的那些難對付的布魯克林女娃娃那個樣兒吧?唉,你別笨手笨腳地亂摸了,我來扣上面的。哎呀,我簡直都烤焦了。汗流成河,這件衣服沒等去教堂大概就成黑的了。」
  娜塔麗在半分鐘之內就已經知道,這位穿著綠色薄紗外衣、戴著用玫瑰花裝飾的白草帽的漂亮女人不喜歡她。在教堂外面彬彬有禮的握手,刻板的微笑,說明了一切。帕格把娜塔麗介紹給梅德琳,說她是「拜倫漫遊波蘭時的伴侶」,很明顯,帕格想用這種並不高明的玩笑來彌補他妻子冷冰冰的態度。
  「噢,對了!那可是一次歷險!」梅德琳·亨利微笑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娜塔麗。她自己穿的那套珍珠灰的服裝是所能看到的服裝中最漂亮的。「哪天我想聽你詳細給我講講。我到現在還沒見到勃拉尼,你知道,我們已經兩年多沒見面了。」
  「他真不應該那樣匆匆忙忙跑到邁阿密去。」娜塔麗說,自己覺得臉有點紅。
  「這有什麼關係呢?」梅德琳說,微微一笑,樣子很像拜倫。在他家庭成員身上可以看到拜倫的特點,這是很奇怪的。亨利夫人和拜倫一樣,脖子較長,頭也抬得直直的。現在拜倫顯得比較疏遠了。他不再是他自己個人,不再是在波蘭和傑斯特羅書房裡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年輕伴侶,甚至也不再是一位令人望之生畏的父親的兒子,而是對她十分陌生的集體的一部分。
  教堂裡擠滿了人。從她進去那時候開始,娜塔麗就一直感到彆扭。天主教大教堂並不使她不安,它們已成了供參觀遊覽的名勝古跡。關於羅馬天主教,雖然她能寫一篇很好的論文,但是它和伊斯蘭教一樣,有它自成體系的複雜的結構。新教則是另一種宗教。如果她不是猶太人的話,她是會信仰新教的。她現在進了新教的教堂,就等於踏上了敵人的領土。羅達坐在教堂的長凳上,沒有給她讓出足夠的地方,娜塔麗不得不稍微往裡擠了她一下,輕輕說了一聲對不起,從通道進入座位。
  四周的女人都穿著色彩鮮艷或是淡而優美的衣服。軍官們和空軍軍校的學生大多穿著鑲金邊的白色制服。而娜塔麗參加在五月舉行的婚禮卻穿著一身黑色亞麻布的衣服。這身衣服是她匆匆忙忙挑選出來的,因為她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還在服喪期間,同時,她在這裡也總是個教外人。人們偷偷地看她,並且低聲議論著。這並不是她的想像,這是事實。這座教堂是多麼精緻優美啊!深色的雕花天花板,從淺紅色石牆兩邊拱起,還有令人讚歎不絕的一堆一堆的鮮花!如果生為一個主教會或是衛理公會的教徒,該多麼愉快,多麼舒適,多麼正常,而能舉行這樣形式的婚禮又該多麼美妙啊!也許埃倫·傑斯特羅說得對,鼓勵拜倫對自己的愛情是不負責任的。萊斯裡·斯魯特是個枯燥無味的、死啃書本的異教徒,和她本人一樣,他們甚至談過由法官主持他們的婚禮。穿長袍的牧師來了,手裡拿著《聖經》,儀式開始。
  新娘挽著議員的手臂從教堂走廊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像一隻美麗的大貓那麼款款移動,這時羅達開始哭起來,她回想起華倫的幼年時代,回想起自己的婚禮,其他人的婚禮,回想起曾經要求和她結婚的那些年輕人,也回想起她自己——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母親養了個娃娃,如今他已長成這麼漂亮的新郎了,所有這些思潮都一起湧上她的心頭。她低下戴著一頂漂亮帽子的頭,掏出手帕。一剎那間,她忘記了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穿黑色衣服的憂鬱的猶太姑娘,甚至也忘記了坐在後三排比別人高出一頭的巴穆·柯比。當維克多·亨利溫柔地握著她的手時,她緊緊抓住,把它壓放在自己大腿上。他們養了多好看的一對兒子,雙雙站在那裡!
  帕格站了起來,背稍向前彎著,幾乎是立正姿勢。他的臉色陰沉、嚴峻,他在驚歎自己年華消逝之快,再次感到對華倫想得的確太少了,而他以前是有意克制自己不去思念他,因為他對華倫抱有非常大的希望。
  拜倫站在哥哥旁邊,覺得許多雙眼睛都在打量和比較他們兩人。華倫的軍服以及教堂裡其他人穿的軍服使他感到有點窘。在拜倫看來,他穿的那套過於講究線條的意大利服裝,和華倫穿的剪裁自然的白色制服對比之下,似乎又軟又輕佻,很像婦女的服裝。
  當傑妮絲揭開面紗準備接吻時,她和華倫相互深情地看了一眼,露出那種心照不宣的親密有趣的樣子。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小聲說。
  「還不是照樣站著,天曉得怎麼還站得住,你這個壞傢伙。」
  牧師滿面笑容地看著他們,於是他們擁抱,接吻,笑了起來。他們就這樣在教堂裡相互摟抱著,剛才在逗趣中所影射的那件戰爭促成的好事將使他們終身難忘,而任何局外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距離拉古秋家只有幾百碼遠的海濱俱樂部門前排滿了小汽車。興高采烈的人群不斷地湧入那個張著布篷的門口,去赴婚宴。
  「我敢說,我一定是彭薩科拉地方唯一的猶太人,」娜塔麗說。她挽著拜倫的胳膊,稍微落在後面一點。「當我穿過那個門時,別人就會敲起鑼來的。」他不禁哈哈笑起來。「還不至於吧。」能讓他大笑,她很高興,「也許不至於。可是我確實認為,在華沙時如果有一座牆倒塌下來把我砸死,反會使你母親更高興一點。」
  這時候,羅達在他們後面五、六步遠的地方,正在回答她的一個從華盛頓來的表親的話,那個表親說拜倫的女朋友容貌很驚人。羅達說:「的確很驚人,真有意思,她差不多像個亞美尼亞人或是阿拉伯人。拜倫是在意大利遇到她的。」
  拜倫手裡拿著一杯香檳酒,緊緊拉著娜塔麗從這屋轉到那屋,向參加婚禮的人一一介紹。「別說我是你的未婚妻。」娜塔麗事先就這樣命令他。「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們可別提。」她見到亨利上校的父親,一個工程師,本來從事木材業,現已退休,個子很小,身子很直,滿臉皺紋,一頭厚厚的白髮,他是從加利福尼亞州趕來的,看上去好像操勞了一生;她也見到,亨利的父親的胖得出奇的兄弟,他在西雅圖經營冷飲生意;還見到其他亨利家族的人以及許多羅達娘家——華盛頓城格羅佛家的人。從華盛頓來的親戚從服裝、舉止到言談都顯得很特殊,不僅和來自加利福尼亞的人們不同,甚至和拉古秋在彭薩科拉的朋友也很不同,相形之下,後者似乎都俗裡俗氣。
  傑妮絲和華倫走過來,呆了一會,開開玩笑,吃點喝點,然後跳舞。他們和大家一一握過手之後便不見了。由於他們時間有限,誰也不會責怪他們。但是他們並沒有表現出急於去享受他們新婚的快樂。
  華倫邀請娜塔麗共舞,他們進入舞池後,他立刻說:「今天早上我告訴拜倫說,我是贊成你的,雖然當時還沒看見你本人。」
  「你常常這樣盲目冒險嗎?一個飛行員應該更謹慎一些。」
  「我瞭解你在華沙的舉動。這就足夠了。」
  「你使我高興起來,我在這裡一直覺得非常彆扭。」
  「不必要,傑妮絲和我一樣也贊成你。認識你之後,拜倫似乎已經和以前不同了,」華倫說。「他有許多長處,但是沒有一個人能使他發揮他的長處。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有個姑娘能夠使他開竅。我現在認為你就是這個姑娘。」
  羅達·亨利突然跑了過來,手裡拿著一杯香檳酒。她叫他們去坐到靠窗的那張大桌上,和家裡人團聚一起。可能是因為喝了點酒,她對娜塔麗的態度親切了些。在這張桌子上,拉古秋正在得意地使用他本人慣用的詞句說,總統要求每年生產五萬架飛機,這「在政治上是歇斯底里的,在財政上是不負責任的,在工業上是難以想像的」。就連德國空軍總共也不到一萬架飛機,而且它沒有任何一架轟炸機能飛到蘇格蘭那樣遠的地方,更別說飛越大西洋了。十億美元!主張軍事干預的報刊正在那裡大吹大擂,這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國會的辯論能夠再繼續一個多星期,這筆撥款要求就吹了。「在我們和歐洲之間有三千英里非常好的綠色海洋,」他說,「這對我們來講,比五十萬架飛機還保險。羅斯福急急忙忙要求生產更多的飛機,其實是為了送給英國和法國。但是他從來不肯站出來這麼說。我們這位無所畏懼的總統就是有點兒不那麼坦率。」
  「那麼,你願意看著英國和法國垮臺。」帕格·亨利說。
  「人們總是這樣提問,」拉古秋說。「你應該問我,我究竟願不願意把三百萬美國青年送到海外去和德國人作戰,以維持歐洲的現狀,因為這才是問題的實質,這一點永遠也不要忘記。」
  巴穆·柯比插進來說:「議員先生,可是英國海軍正在不要分文地維持我們的現狀呢。如果納粹把英國海軍搞到手,希特勒的手就可以伸到彭薩科拉海灣來。」
  拉古秋逗笑地說:「對了,我可以設想『羅得尼號』和『納爾遜號』飄著A字旗來到這裡,向我們這座可憐的古老的海濱俱樂部開炮。」
  他這句話引起了圍桌而坐的各種類型的姻戚們哈哈大笑。羅達說:「想的可真有趣。」維克多·亨利說:「他們要來的不是這個地方。」
  「他們根本就不會來,」拉古秋說。「這是《紐約時報》的論調。如果英國人陷入困境,他們就會把丘吉爾趕下台,和德國妥協。但是只要他們認為還有一線希望可以使羅斯福政府、英國的同情者以及紐約的猶太人去幫助他們,他們自然會堅持下去。」
  「我是丹佛地方的人,」柯比說。「我的祖籍是愛爾蘭。」當拉古秋提到猶太人的時候,他和維克多·亨利看了娜塔麗一眼。
  「可是,錯誤是有傳染性的,」這位議員非常溫和地說。
  「並且是不分國界的。」
  他們吃著火雞、烤牛排,喝著香檳酒,輕鬆愉快地談著戰爭,旁邊是一個寬大的賞景窗,窗外可以看見海濱上的陽傘、白色的沙灘和傾斜的帆船,這種情景使娜塔麗非常惱火。拉古秋最後一句話刺了她一下,她大聲說:「我到過華沙,當時這個城正遭到圍困。」拉古秋鎮定地說:「對,你們是在那兒,你和拜倫兩人。情況很壞,是不是?」
  「德國人連續三個星期轟炸一個未設防的城市。他們炸毀了所有的醫院。只留下一所,就是我為之工作的那所。受傷的人像木料一樣堆積在入口處的門廊上。在一家醫院裡,許多孕婦被燒死。」
  在喧鬧的宴會上只有這張桌子一時鴉雀無聲。這位議員用兩個手指捏著一個空香檳酒杯轉來轉去。「這類事情幾世紀以來在歐洲就沒有斷過,我親愛的,這正是我希望美國人民免於遭受的事。」
  「我昨天聽到一個笑話,」一個戴著鋼邊眼鏡的臉長得很有趣的男人一面說一面笑。「艾培和他一家人開車到邁阿密去,走到旦巴汽車沒有汽油了,於是他們開到加油站,站上的服務員問他:『油1?』老艾培說:『猶太人又怎麼樣?難道我們就加不得油?』」
  1原文「油」(juice)與「猶太人」(Jews)諧音。
  這個有趣的人又大笑起來,其他人也跟著大笑。娜塔麗可以看出他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想緩和一下談話中出現的這種認真的氣氛。可她還是很高興看到拜倫這時候來找她跳舞,使她能離開這裡。
  「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她說,「我們到外面去好嗎?我不想跳舞。」
  「好,我有話跟你說。」
  他們在強烈的陽光下坐在平台的矮牆上頭,旁邊就是通向白色沙灘的樓梯,離那個賞景窗不遠。拉古秋仍在窗子後面發表著議論,搖著他那白髮蒼蒼的頭,揮舞著一隻胳臂。
  拜倫身體向前彎著,胳臂肘放在膝上,兩手手指緊扣在一起。「親愛的,我想我就在這裡參加了。我索性今天或明天就乘飛機到新倫敦去作體格檢查,以便——你怎麼啦?」
  她的臉突然顫動了一下。「沒什麼,說下去吧。你剛才說要乘飛機去新倫敦。」
  「你同意我才去。從現在起,凡不是我們倆一致同意的事,我都不幹,而且永遠如此。」
  「好的。」
  「我去作體格檢查。我也瞭解一下情況,確定一個已婚的申請者仍有機會入學,而且一旦錄取入學,他還可以有時間和妻子在一起。這樣就解決了咱們婚後的頭幾個月——也許第一年的問題。我最後會分配到一個潛艇基地去。等我實習完了,你也可以來,就像傑妮絲那樣,我們大家可能最後都在珍珠港相聚。夏威夷有一個大學,你甚至可以在那裡教書。」
  「我的上帝,你可絞盡了腦汁想出這些吧,是不是?」
  維克多·亨利從門裡出來,走到平台。拜倫仰起頭來,冷淡而疏遠地說:「找我嗎?」
  「對了。我知道你要開車送梅德琳到機場,走的時候別忘了叫我一下。我剛和華盛頓聯繫過,我得趕回去。你母親仍留在這裡。」
  「飛機幾點起飛?」娜塔麗說。
  「一點四十。」
  「你借點錢給我好嗎?」她向拜倫說。「我也想乘這架飛機去華盛頓。」
  帕格說:「噢?很高興和你同行,」說完又回到俱樂部裡去。
  「你要到華盛頓去!」拜倫說。「上那裡去幹什麼?去大聲疾呼什麼嗎?」
  她用手掌托著拜倫的臉。「是為了埃倫·傑斯特羅叔叔的國籍問題。趁你去新倫敦的時候我可以辦一下這件事。我的上帝,你怎麼了?你的樣子好像挨了一槍似的?」
  「你說錯了,我給你買飛機票錢。」
  「拜倫,聽我說,我的確非去那裡不可。而且要是先往南飛到邁阿密,然後又馬上再折回華盛頓,那顯然是胡來。你明白嗎?最多一兩天就回來。」
  「我說我給你飛機票錢。」
  娜塔麗深深歎了一口氣。「親愛的,你聽我說。我給你看埃倫的信。他叫我找萊斯裡·斯魯特談談他的護照問題,他開始為這件事感到憂慮。」她打開錢包。
  「拿信幹什麼?」拜倫宜直地站著。「我相信你。」
  雖然帕格再三說新郎時間很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華倫仍然堅持要到機場去。「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們?」華倫一再地這樣說,羅達和傑妮絲也捲入這場辯論,結果是亨利一家加上新娘和娜塔麗全都塞進拉古秋的卡迪勒克牌大轎車。
  羅達出來時手裡拿著一瓶香檳酒和幾個酒杯。「我們這個家讓這個倒霉愚蠢的戰爭弄得七零八落。」她說,並且把酒杯傳給大家,這時拜倫正在發動汽車。「這是經過多少年了我們才第一次聚會一起?可是我們在一起連十二個小時都不到!我說,既然是個短時間的團聚,就應該快快活活。誰唱點什麼?」
  於是,在卡迪勒克牌轎車開往機場的路上他們唱起《喇叭褲》、《她頭上結了一條黃絲帶》、《我有六便士》和《友誼地久天長》。娜塔麗擠在羅達和梅德琳中間,想和大家一起唱,可是她就會唱《友誼地久天長》這一支歌。羅達把一個杯子硬塞給她,並且斟得滿滿的,酒的泡沫流到姑娘的手指上了。
  「哎呀,對不起,親愛的。還好,幸虧你的衣服是黑色的。」她一面說一面用手帕擦娜塔麗膝蓋上的衣服,當汽車駛進機場入口時,他們正唱著一支娜塔麗從來沒聽見過的歌,這是帕格從加利福尼亞帶回來的,已經成為他們家庭最愛唱的歌:
  直到我們再見時,直到我們再見時,
  直到我們在耶穌腳下見面,
  直到我們再見時,直到我們再見時,
  上帝保佑你,直到我們再見面。
  羅達·亨利用香檳酒浸濕的手帕捂著臉哭了起來。她說,華倫的婚禮非常令人滿意,她這是由於幸福而流出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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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法國眼看要垮了,人們終於明白過來,人類的命運現在已取決於飛機。當時地球上只有幾千架飛機。一九四○年的螺旋槳軍用飛機,跟後來人們所製造的飛機相比,毀滅力量不算很大。但是它們可以擊落對方,可以通行無阻地轟炸後方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多年以來就把從空中對城市的密集轟炸看成是戰爭中最終的和難以想像的恐怖。但是到一九四○年,德國人不僅想到這樣做,而且已經兩次這樣做了:一次在西班牙內戰期間,一次在波蘭。日本人同樣也從空中轟炸過中國城市。顯然這種最終的恐怖是完全可以想像的,雖然給它所起的文明的名稱「戰略轟炸」一詞還沒有廣泛流行。因此,英國領導人面臨一種痛苦的抉擇:究竟是把他們僅有的一些寶貴的飛機送到法國去跟德國人作戰呢,還是把它們留在本土保衛城市和沿海。
  法國擁有的飛機更少。法國沒有在戰前建立起一支空軍力量,光是修築馬奇諾防線。他們的軍事思想家認為,飛機在戰爭中是偵察兵,是可以螫人的昆蟲,有作用,可以擾亂並殺傷敵人,但不能夠決定勝負。當法國這個國家在德國俯衝轟炸機襲擊下象花瓶中了子彈那樣裂成碎片的時候,法國
  總理向羅斯福總統突然發出一個瘋狂的公開呼籲,要求派「遮雲蓋日的大批飛機」來支援。但是美國沒有遮雲蓋日的大批飛機可派。可能法國總理並不知道美國的空軍數量是如何微不足道;也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戰鬥機的航程都不超過二百英里,法國政界人士當時對情況瞭解的水平是很差的。
  與此同時,英國飛行員在比利時和法國戰場上學習到不少重要東西。他們能夠擊落德國飛機,而且擊落了很多架,但是許多英國飛機也墜毀了。當法國戰役還在進行時,法國懇求正在撤退的盟國把它們的全部飛機都投入戰鬥。英國沒有這樣做。他們的空軍司令道丁告訴溫斯頓·丘吉爾說,二十五個中隊必須留下來保衛英國,不能動用,丘吉爾聽從了他的意見。這樣一來,法國的崩潰就命中注定了。
  在大崩潰時期,溫斯頓·丘吉爾於六月九日給老斯末茨1
  將軍寫了一封信,闡述了自己的看法。這位軍界前輩曾責備他違背了戰爭的首要原則,沒有把一切力量集中使用在關鍵的地方。丘吉爾指出,由於當時雙方空戰中使用的戰鬥機都是短程的,因此距自己機場較近的一方在戰鬥中具有極大有利條件。
  1斯末茨(1870—1950),南非軍人及政客,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任南非軍司令,戰後任南非總理。丘吉爾稱之為「英聯邦的元老」。
  「在這種情況下,由於敵我雙方數量相差懸殊,那些傳統的原則應有所改變,」他這樣寫道。「我認為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希特勒進攻我國,這樣就可以毀掉他的空中武器。如果他進攻了,那麼冬天他將面臨著這種局面:歐洲在他腳下掙扎,美國在總統選舉結束後很可能對他作戰。」
  溫斯頓·丘吉爾今天是一個被理想化了的歷史英雄,但當時卻被看成各種各樣的人物:愛唱高調但常犯錯誤的人、搖擺不定的政客、有幾分才氣的演說家、輕率的裝腔作勢者、寫有大量著作但文風古老的多產作家,以及販賣戰爭的酒徒。他的大半生在處理英國公務中度過,給人的印象是個滑稽的、能幹的、有時又是荒謬的人物。在一九四○年以前,他從來沒有贏得過人民的信任。那時他已經六十六歲了,而戰爭還未結束,人民又把他免了職1。但是在他執政時期,他掌握了希特勒的本性,找到了打敗他的辦法,那就是:堅持下去並迫使他向整個世界進攻。這是德國病態的夢想。它的想法是:或是統治或是毀滅,或是奪取霸權或是一敗塗地。丘吉爾瞭解他自己的人,也瞭解戰略形勢,用他的講話啟發英國人民接受他的遠見。他採取了果斷的、英明的、但卻不太俠義的行動,保留了二十五個中隊飛機不參與敗局已定的法國戰役,他改變了戰爭的進程,使它在漫長的五年之後以希特勒的自殺和納粹德國的覆滅告終。這一切功績使得溫斯頓·丘吉爾進入拯救國家甚至也許是拯救文明的極少數救世主的行列。
  在法國和低地國家2被佔領、德國人來到英吉利海峽之後,英國現在已經處於德國空軍的戰鬥機航程之內了。在一九四○年美國不存在遭到空襲的危險,但是德國人不斷地在歐洲推進,加上日益增長的日本威脅,對美國未來的安全是個危險。於是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當更大的、效能更高的新飛機正在大洋彼岸敵機飛不到的安全地帶生產的時候,如果向英國人出售軍用飛機能夠使他們繼續擊落德國飛機、殺死德國飛行員和摧毀德國製造轟炸機的工廠,那麼是否可以把那些陳舊的飛機出售給英國,使它們在保衛美國安全方面充分發揮作用?
  1指比利時、盧森堡及荷蘭三國。
  2指一九四五年七月英國保守黨在大選中失敗,丘吉爾因而下台。
  美國海軍、陸軍、國防部、國會、報界、公眾對這個問題異口同聲的回答是:不行!弗蘭克林·羅斯福想幫助英國人,但是他要考慮美國人這個強有力的聲音:不行!儘管丘吉爾具有戰時國家領袖的權力,他沒有派飛機到法國,因為英國的生存依賴於這些飛機。羅斯福掌管著一個富裕的、土地遼闊的和平國家,這個國家同情盟國,但是一架飛機也不願意拿出來幫助他們。在這種情況下,羅斯福如果賣飛機給英國,就有可能遭到彈劾。
  維克多·亨利看見弗蘭克林·羅斯福坐著輪椅從辦公桌後面出來,大吃一驚。這位未穿外衣的總統上身魁梧壯實;但是下身那條青灰條花薄麻布褲子象口袋一樣,可憐地下垂著,鬆鬆地貼在他那瘦削的胯骨和軟弱無力的小腿上。這個殘廢人正在觀賞一幅支在椅子上的畫。站在他旁邊的是海軍空中作戰部副部長,維克多·亨利和他很熟悉。他是仍然活著的老資格海軍飛行員之一,個兒又瘦又小,面容枯槁,嘴唇薄得像紙,臉紅紅的帶著傷疤,兩道白眉毛擰在一起,樣子很凶。
  「你好!」總統很高興地和維克多·亨利握手。他的手很熱而且濕。天氣很熱,雖然這個橢圓形書房裡的窗子都打開了,室內仍然悶熱得使人透不過氣來。「你一定認識亨利上校吧,將軍?他的孩子在彭薩科拉剛剛佩戴上飛行員的肩章。這幅畫怎麼樣,帕格,你喜歡嗎?」
  在那精緻的沉重的金色畫框裡,一艘英國軍艦顛簸在海洋上,正全速前進,天空被暴風雨遮蓋著,露出黯淡無光的月亮。「這幅畫很不錯,總統先生。我當然是個海景迷。」
  「我也是,可是你看出沒有,他把船上的索具畫錯了?」總統準確地指出錯誤之處,對自己的內行頗為得意。「現在你覺得它怎麼樣,帕格?這個畫家所需要做的不過是畫出一艘正在行駛的軍艦——這是他的全部任務——可是他卻把索具畫錯了!只要稍有機會,人們什麼樣的錯事都做得出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這個東西不能掛在這裡。」
  剛才這半天,將軍一直皺著眉頭,好像這是用來對準維克多·亨利的武器。幾年以前,他們兩人在軍械局曾為給新建的航空母艦加防護裝甲問題發生過激烈的爭執。亨利雖然職位低,但是由於他懂得冶金學,最後他的意見取得了勝利。總統現在已經把輪椅轉離開那幅畫,看了一眼放在辦公桌上的那個形如船輪的銀鐘。「將軍,怎麼樣?讓不讓帕格·亨利去幹那件小事?他行嗎?」
  「要是你分配帕格·亨利去畫一隻有橫帆裝置的船,總統先生,」將軍回答說,鼻音很重,看了帕格一眼,樣子不很友好。「你可能認不出他畫的是什麼,但是索具他是不會畫錯的。我說過,最好是挑選一個海軍飛行員,那要合理得多,總統先生,不過——」他做了個手勢,把手往上一翻,表示無可奈何只好同意。
  總統說:「所有這些我們都談過了。帕格,我想你已經找到能夠勝任的人替你照料柏林那個攤子了?」
  「是的,總統先生。」
  羅斯福看了將軍一眼,實際上是下了一道命令。將軍從睡椅上拿起他的白帽子說:「亨利,明天早上八點鐘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好的,好的,先生。」
  書房裡只有維克多·亨利和美國總統兩人。羅斯福歎了一口氣,用手向後撫平他那薄薄一層蓬亂的灰白頭髮,把輪椅轉到他的辦公桌旁邊。維克多·亨利現在才注意到,總統使用的並不是一般病人坐的那種輪椅,而是一種特殊的齒輪裝置,有點像廚房的椅子加上輪子,羅斯福上去下來非常方便。「哎呀,太陽已經下山了,這裡還是這麼酷熱。」羅斯福講話的聲音突然顯得疲倦了,他正在批閱堆在辦公桌上的文件。「到了該喝點什麼的時候了吧?喝點馬提尼酒好嗎?我配的馬提尼酒一般還可以。」
  「再好也沒有了,總統先生。」
  總統按了一下電鈴,一個頭髮灰白、個子很高、穿灰色斜紋布上衣的黑人走了進來,熟練地從各個公文匣裡把文件和公文夾收拾起來。這時,羅斯福從身上各個口袋裡掏出皺成一團的文件,用鉛筆迅速地在某些文件上批幾個字,把它們戳在一個長釘上,把另一些文件扔進了公文匣。「咱們走吧,」他向那個傭人說。「你也來,帕格。」
  穿過一個長廳,乘上電梯,又穿過一個長廳,一路上總統都在批閱文件並迅速地加上批示,同時銜著煙嘴,噴著煙。熱愛工作,這是很明顯的,儘管由於勞累而出現了深重的紫色眼窩,儘管有時咳嗽得很厲害。他們來到一間不很講究的小起居室,牆上掛著各種海上風景畫。「那幅畫掛在這裡也不行。」總統說。「應該把它送到地下室。」他把所有文件都交給傭人,傭人把一個鍍鉻的四輪酒櫃推到輪椅旁邊,就出去了。
  「婚禮怎麼樣,帕格?你的孩子娶到了一位漂亮的新娘子吧?」總統一面像個藥劑師似的在調配杜松子酒和苦艾酒,一面很健談地、很親切地問,雖然語氣稍稍帶點傲慢。亨利心想,可能是因為他那種有教養的語調聽起來讓人感到有點居高臨下,而實際上他是無意識的。羅斯福想瞭解一下拉古秋家的情況。當維克多·亨利向他講述自己和這位議員爭論的情況時,他苦笑起來。「這就是我們在這裡遇到的障礙,而艾克·拉古秋是個聰明人,其他有些人則是執拗頑固的蠢人。拉古秋要是進入參院,我們可真要麻煩了。」
  一個穿藍白色衣服的高個子女人進來了,後面緊跟著一頭小黑狗。「來得正好!你好,小狗!」總統大聲說。這只蘇格蘭小狗馬上跑到他面前,把腳爪搭在輪椅上,羅斯福用手在它頭上搔癢。「這就是有名的帕格·亨利,親愛的。」
  「噢?很高興見到你。」羅斯福夫人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很精神,是一個很有派頭、相當難看的中年婦女,皮膚細膩,一頭濃黑的柔髮,笑起來溫柔可愛,雖然牙齒向外突出(在所有漫畫中都特別突出這一點)。她緊緊地和他握手,並以一個海軍將官所具有的那種機敏冷靜的眼光打量著帕格。
  「特工部門給我的狗起了一個很難聽的名字,」羅斯福說著,隨手遞給他的夫人一杯馬提尼酒。「他們叫他作『告密人』。他們說它暴露了我的行蹤。好像世界上只有這麼一頭小黑蘇格蘭狗似的。是不是,法拉?」
  「你對目前戰爭局勢有什麼看法,上校?」羅斯福夫人直截了當地問他。她坐在一張有扶手的椅子上,拿著酒杯的手放在膝上。
  「情況很不好,夫人,這是很明顯的。」羅斯福說:「出乎你意料之外?」
  帕格沉吟了一會回答說:「總統先生,在柏林,他們非常肯定西線戰役時間將會很短。早在一月,就把和政府簽訂的軍需合同規定在七月一日到期,他們認為到那個時候戰爭就會結束,可以開始復員。」
  羅斯福睜大了眼睛。「從來沒有人把這個情況告訴過我,這件事非常有趣。」羅斯福夫人說:「可是他們是否也遭到戰爭苦難?」
  維克多·亨利描述了從家家戶戶徵收洋鐵皮、銅和青銅的「元首誕辰獻禮」運動;新聞紀錄片裡還拍攝了戈林把他和希特勒的半身銅像扔在堆積如山的鍋、罐、壺、瓶、平底鍋、鐵器和洗衣盆一起的鏡頭。還宣佈如果徵收人員膽敢把任何東西據為己有,就一律處以死刑;並且提出「一戶一口平底鍋;為元首捐獻一萬噸」的口號。他還談到大雪覆蓋的柏林,以及缺少燃料、食物配給、規定買一個好土豆必須搭配一個凍土豆等方面的情況。除了外國人和病人,在柏林叫出租汽車是違法的。從俄國進口的食物如果有的話,來得也很慢,因此納粹將印有俄文的紙拿來包裝從捷克斯洛伐克運來的黃油,以製造納粹得到俄國支援的假象。所謂「戰時啤酒」是唯一的飲料,實際上是蛇麻子加酒精,根本不能喝,但是柏林人就喝這種飲料。
  「他們還有一種『戰時肥皂』,」帕格說。「你乘上一列擁擠的德國火車,根本聞不到使用過肥皂的氣味。」羅斯福禁不住大笑起來。「德國人更加成熟了,是不是?『戰時肥皂』!我喜歡這個詞兒。」
  帕格講到柏林流傳的一些笑話。作為加緊戰爭努力的一個方面,元首宣佈只能懷胎三個月。希特勒和戈林有一次路過被征服的波蘭,在路邊的一個小教堂裡停留了一會。希特勒指著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問戈林,他是否認為他們最終的命運也將如此。「我的元首,我們是非常安全的,」戈林說。
  「等到我們完蛋時,德國已經沒有木頭或鐵了。」羅斯福聽了這些笑話格格大笑起來。他說,關於他自己也有一些笑話在流傳,挖苦的程度還要厲害得多。他很有興趣地連續問了一些關於希特勒在凱琳別墅接見時的神情姿勢。
  羅斯福夫人以尖銳、嚴肅的聲調插嘴說:「上校,你是否認為希特勒先生是個瘋子?」
  「夫人,他把中歐的歷史有條有理地講出來,其清楚的程度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他是臨時想起來講的,就像隨便漫談那樣。你可以認為他的看法完全荒謬可笑,但是他講得還是頭頭是道,聽起來像手錶一樣,滴嗒滴嗒運轉得很好。」
  「或是說象定時炸彈一樣,」總統說。
  聽到總統這個明快、厲害的玩笑,帕格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這個馬提尼酒太好了。總統先生。喝的好像不是酒,倒像是一片清涼的雲霧。」
  羅斯福聽了很高興,得意洋洋地把眉毛一揚。「你把馬提尼酒描繪得到了家啦!謝謝你。」
  「你使得他一晚上都要高興,」羅斯福夫人說。
  羅斯福說:「我親愛的,就是共和黨人也承認,作為一個總統來講,我是一個很好的酒吧間掌櫃。」
  這個玩笑並不十分好笑,但由於出自總統之口,帕格·亨利聽了也就哈哈笑起來。酒、舒適的房間、他妻子和狗的在場,再加上總統對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本事所感到的天真的喜悅,都使帕格感到非常安適自在。那頭小黑狗最給人以家庭溫暖的感覺;它坐在那裡膜拜著半身不遂的總統,眼睛瞪得溜圓,不時伸出紅舌頭舔它的鼻子,或是把眼睛轉過來好奇地看著帕格。
  羅斯福啜著馬提尼酒,坐在輪椅上的姿勢仍像以前那樣輕鬆,但是在談到工作時他那身份高貴者的語調不知不覺地變得嚴肅了。他說:「如果法國崩潰了,帕格,你認為英國人能堅持下去嗎?」
  「我對英國人不太瞭解,總統先生。」
  「你願不願意以海軍觀察員的身份別那裡呆上一個時期?可能是在你回到柏林一個多月以後?」
  帕格希望弗蘭克林·羅斯福的心情確實像看上去那樣愉快,他決定大膽問一下。「總統先生,我可不可以不回柏林?」
  羅斯福不安地看了這位海軍上校五秒或者十秒鐘,咳嗽得很厲害。他的臉嚴肅起來,變成郵局和海軍後勤站裡懸掛的他的肖像裡所表現出的那種沉著而疲倦的樣子。
  「你要回去,帕格。」
  「好的,好的,先生。」
  「我知道你喜歡海上生涯,將來會讓你到海上去當指揮官的。」
  「好的,總統先生。」
  「我很想知道你對倫敦的印象。」
  「如果您希望我去倫敦的話,先生,我就去。」
  「再來一杯馬提尼好嗎?」
  「謝謝您,先生,我不喝了。」
  「現在存在著幫助英國人這個大問題,你明白嗎,帕格?」總統把冰涼的配酒器搖得嘎啦嘎啦響,然後斟起酒來。「如果我們給他們驅逐艦和飛機,這些東西將來可能被德國人用來打咱們,那還不如不給。」
  羅斯福夫人用銀鈴般的聲音說:「弗蘭克林,你知道你會幫助英國人的。」
  總統笑了,用手撫摸著蘇格蘭狗的腦袋。在他臉上浮現出那種洋洋自得、莫測高深的神態,他建議購買盟國遠洋輪船時就是這個神態——眉毛向上挑,眼睛乜斜著看帕格,把嘴一撇。「這裡的亨利上校還不知道呢,你將負責清除那些舊的、沒有用的、多餘的海軍俯衝轟炸機。我們非常需要在那裡來個大掃除!讓許多多餘的飛機塞滿我們的訓練站是毫無意義的。對不對,上校?太不整潔,有礙觀瞻。」
  「已經這麼確定了嗎?太好啦。」歲斯福夫人說。
  「定了。很自然,飛行員們不要『黑鞋』來辦這件事。」羅斯福故意用了這個俚語,覺得很開心。「因此很自然,我偏要挑這麼個人來辦。飛行員們擰成一股繩,緊緊攥住飛機不放。帕格就是要掰開他們的手。當然如果話傳出去,我就完了。那樣就解決了蟬聯第三任的問題,是不是?你對這個問題是怎麼看的,帕格?你也認為白宮的這個主人會不會打破喬治·華盛頓的規定去爭取連任三屆總統呢?似乎誰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我不知道。」
  維克多·亨利說:「先生,我所知道的是在今後四年中美國需要一位強有力的總司令。」
  羅斯福表情多變的發紅的臉再次顯出嚴肅和疲倦的樣子,他開始咳嗽,看了他妻子一眼。他按了一下電鈴。「需要一個人民不感到厭煩的人。帕格,一個政治家過一陣子之後就不再受歡迎了,正像一個演出時間太久的演員一樣。好感消失了,他失去了觀眾。」一個穿藍色制服、戴著金肩章的海軍上尉出現在門口,羅斯福伸出手向維克多·亨利告別。「薩姆納·威爾斯那件事沒產生任何結果,帕格,但是我們問心無愧,我們已經作了努力,你起了很大作用。」
  「是的,是的,總統先生。」
  「很明顯,希特勒給你很深刻的印象,可是威爾斯所得的印象並不那樣深刻。」
  「先生,他經常和大人物在一起,比我見得多。」
  總統的疲倦的眼睛露出奇特的光芒,並不完全是愉快的,但很快就消失了。「再見,帕格。」
  轟隆幾聲雷響,從漆黑的天空嘩啦啦下起大雨來。維克多·亨利無法離開白宮,在一個寫著「記者室」三字擁擠的開著門的門道裡等著雨停。一陣潮濕的涼風送來雨天的花草氣息。突然一隻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亨利,你的肩章上又多了一條槓了!」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穿著筆挺的綠色斜紋呢衣服,倚著一根手杖,他那留著鬍子的面孔,特別是鼻子周圍和兩頰,比以前更發紫了。他透過很厚的眼鏡,滿面笑容地看著帕格。
  「是你呀,塔茨伯利!」
  「你怎麼不在柏林了,老朋友?你那風度翩翩的夫人好嗎?」正當他講話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英國小轎車在大雨中開到出口處停下按喇叭。「那是帕米拉。你現在打算到哪裡去?和我們一起去不好嗎?英國大使館舉行一個小型招待會,就
  是雞尾酒這些東西什麼的,你可以見到一些你應該認識的人。」
  「沒有邀請我。」
  「我剛才就算邀請你,怎麼了,你不喜歡帕姆?她坐在那邊車裡,來吧,一起去。」塔茨伯利用胳臂肘推著亨利冒著雨走過去。
  「我當然喜歡帕米拉,」做父親的打開車門,把亨利推進車去,亨利掙扎著說了這麼一句。
  「帕姆,你看我在記者室外面把誰給抓來了!」
  「喲,太好了。」她從駕駛盤上伸過一隻手來緊握著帕格的手,很親切地微笑著,好像他們在柏林分別後還不到一星期似的。她左手上戴著一枚閃閃發光的小鑽石戒指——從前她手上是什麼也不戴的。「講講你家裡人的情況吧。」她一面說,—面把車開出白宮場地,由於擦雨器的啪、啪響聲和雨點的敲打聲,她把講話的聲音提高了。「你的夫人好嗎?你那個困在波蘭的孩子後來怎麼樣了?他安全嗎?」
  「我的妻子很好。拜倫也很好,我向你講過跟他一起漫遊波蘭的那個姑娘的名字嗎?」
  「好像沒講過。」
  「她叫娜塔麗·傑斯特羅。」
  「娜塔麗!娜塔麗·傑斯特羅?真的嗎?」
  「她說她認識你。」
  帕米拉疑惑地瞟了亨利一眼。「噢,是的。好像她那時候要去看你們駐華沙大使館的一個人。萊斯裡·斯魯特。」
  「一點不錯,她那會兒是去看斯魯特這傢伙。現在她和我兒子打算結婚。至少他們是這樣說的。」
  「噢,上帝保佑。娜塔麗是個很不錯的姑娘,」帕米拉說,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她不同尋常。聰明,好看,」帕米拉頓了一頓。
  「有堅強意志力。」
  「你是說她很不好對付,」帕格說,想起塔茨伯利曾用這個詞形容帕米拉。
  「她的確很可愛。而且比我要有條理十倍。」
  「萊斯裡·斯魯特也來參加這次招待會,」塔茨伯利說。
  「我知道,」帕米拉說。「菲爾·魯爾告訴我了。」
  談話到此突然中斷,冷靜了片刻。車子遇到紅燈在下一個路口停下,帕米拉羞怯地伸出兩個指頭摸了摸亨利白色軍服上的肩章。「現在怎樣稱呼你好呢?准將?」
  「上校,上校,」塔茨伯利從後面座位上發出低沉的聲音。
  「四條美國槓槓,誰都懂。你講話可要注意禮貌,這位仁兄正在成為這次戰爭的『豪斯上校』1。」
  1愛德華·曼達爾·豪斯(1858—1938),美國外交官,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是威爾遜總統的特使。
  「噢,你說的對,」帕格說,「你是說我將成為大使館裡的翻閱文件的公務員。這是動物的最低級形式的生活。更準確些,應該說是植物的最低級形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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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0:18 |只看該作者
  帕米拉很熟練地開車穿過康涅狄格大街和馬薩諸塞大街擁擠的交通。他們到達大使館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黃昏的陽光從黑雲下射出,照耀著盛開的粉紅色的石南屬花堤,也照耀著一排淋濕了的汽車和川流不息地走上台階的客人。帕米拉這輛車飛快地到達和突然剎車使得幾個華盛頓警察直朝它瞪眼,但也沒說什麼。
  「很好,很好,暴風雨後出了太陽,」塔茨伯利說。「這對可憐的老英國是一個好兆頭,對不對?有什麼消息嗎,亨利?你在白宮聽到什麼特別新聞沒有?聽說德國人正拚命向海岸線進攻,是真的嗎?電傳打字機消息說,德國人把法國第九軍打得落花流水,我確信他們一定會把盟國的戰線切成兩段。我在柏林和你說過,法國是不準備抵抗的。」
  「聽說他們準備在蘇瓦松一帶進行反攻,」帕格說。
  塔茨伯利臉上做了個怪樣,表示懷疑。他們進到裡面,等待和主人握手的客人在下面排成一條長線,正沿著一道壯麗的樓梯向上走,他們也排在後面。塔茨伯利說:「我感到奇怪的是,德國入侵比利時和荷蘭這件事竟然沒引起任何反應。世界只不過打了個哈欠。這說明二十五年以來人類倒退了多遠。你想想看,在上一次大戰,強佔比利時被看成是震撼世界的暴行。現在人們從一開始就認為德國人反正一點不知羞恥,反正非常野蠻。你知道,這反而成為對他們非常有利的條件。我們這一方反倒絲毫不能像他們那樣自由行動。」
  在鋪著紅地毯的寬闊的樓梯頂端,今晚的主賓(一位面孔乾瘦、紅潤、年在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剪裁非常合體的雙排扣、大翻領的黑色外衣)和大使一起站在國王和王后的巨幅畫像下面跟客人們握手,他心情緊張,不時地老要去摸摸他那鬈曲的金色頭髮。
  「你好,帕姆?你好,韜基,」他說。
  「勃納—沃克勳爵,維克多·亨利上校,」塔茨伯利說。帕米拉繼續往前走,消失在人群中了。
  鄧肯·勃納—沃克向帕格伸出他那看上去很軟但實際上很硬的手,同時用另一隻手去撫平他的頭髮。
  「勃納—沃克來這裡是為了看看你們有沒有什麼當作廢鐵的舊飛機扔在那裡,可以讓他撿一些回去,」塔茨伯利說。
  「是的,出最高價錢。」這位面色紅潤的男人說。稍微向這個美國人笑了笑,很快轉過去跟別人握手。
  塔茨伯利一瘸一拐地和帕格一起穿過兩大間煙霧騰騰的客廳,把他介紹給許多客人。在第二間屋裡,一對對男女隨著三位樂師奏出聲音微弱的音樂在一個角落裡跳舞。參加招待會的女人打扮得非常入時,有些很漂亮;男人女人一樣,似乎都很快樂。維克多·亨利想到戰爭消息,覺得這個場面很不協調。他把他的想法告訴了塔茨伯利。
  「可是,亨利,你要知道,整天愁眉苦臉殺不死一個德國人。可是和美國人交朋友倒可能有點兒幫助。帕姆到哪裡去了?我們坐一會吧,我站了好幾個小時啦。」
  他們看見帕米拉和萊斯裡、娜塔麗·傑斯特羅坐在一張大圓桌旁喝酒。娜塔麗仍然穿著那身黑色衣服;據帕格所知,她就是穿著這身衣服來華盛頓的,除了一個藍皮包外,沒帶任何行李。她面色憔悴地朝他笑了笑說:「狹小的世界。」
  帕米拉向她父親說:「爸爸,這就是娜塔麗·傑斯特羅,跟亨利上校的兒子一起漫遊波蘭的那位姑娘。」
  斯魯特站起來一面跟塔茨伯利握手,一面說:「韜基,也許你可以回答我們爭論的問題。你認為意大利現在參戰的可能性有多大?」
  「現在還不會。墨索里尼要等到法國差不多完全停止呼吸時才會參戰。你問這個幹什麼?」
  娜塔麗說:「我有一個年老的叔叔在錫耶納,得有個人去把他接回來,家裡沒有別人,只有我來辦這件事。」
  斯魯特說:「我跟你說過,埃倫·傑斯特羅自己完全有能力離開那裡。」
  「埃倫·傑斯特羅?」塔茨伯利以詢問腔調說,「《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他是你的叔叔?怎麼回事?」
  「你跟我跳舞好嗎?」帕米拉向帕格說,很快站了起來。
  「當然好,」他知道她很不喜歡跳舞,所以有點困惑不解,但是他還是握著她的手,穿過擁擠的人群,朝樂師那邊舞去。
  當他用手摟著她的腰時,她說:「謝謝你,剛才菲爾·魯爾正朝這個桌子走來,我討厭他。」
  「誰是菲爾·魯爾?」
  「噢——很長一個時期他是我生活圈裡的那個人。時間實在太長了。我在巴黎遇到他。他當時和萊斯裡·斯魯特住一屋。他也在牛津大學呆過,當時萊斯裡是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學生。菲爾現在是新聞記者,而且是個非常出色的記者,但卻是個壞蛋。他們兩人很相像,一對十足的浪蕩公子。」
  「真的?我還以為斯魯特是個有頭腦、沉著的那種人。」
  帕米拉的薄薄嘴唇抿起來一笑。「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是什麼壞事都幹得出的人嗎?這些傢伙,他們的靈魂象壓力鍋一樣包得緊緊的。」他們沉默地跳了一會。她的舞步仍像以前一樣笨拙。她很高興地說:「我已經訂婚了。」
  「我注意到你手上的戒指。」
  「幸虧我沒等你那個海軍飛行員兒子,對不對?」
  「你沒有向我作過任何表示,不然的話我本來可以促成一下的。」
  帕米拉笑起來了。「如果那樣,現在就會完全不同了。娜塔麗真的要嫁你另一個兒子,是嗎?好了,兩個待娶的亨利都已經有歸宿。我採取行動還算很及時。」
  「你那位是做什麼的,帕米拉?」
  「怎麼說呢。台德這個人很難形容。他叫台德·伽拉德,出身於諾思安普敦郡的一個世家。他很好看,溫柔得像只羔羊,有點瘋狂。他本來是個演員,可是干了沒多久就參加了皇家空軍。他才二十九歲,作為飛行員可就顯得太老了,他現在隨著旋風式戰鬥機中隊在法國作戰。」
  又沉默了一會,帕格說:「我想你大概不喜歡跳舞,特別是不喜歡和美國人跳舞。」
  「我的確不喜歡跳舞,可是跟你跳倒很從容,你也不那麼苛求。年輕人現在跳一種『顛舞』,簡直是發瘋。有一次他們抓住我跳,差不多把我的牙齒都顛鬆了。」
  「我的舞步是標準的一九一四年式的。」
  「可能我的也是,或者說也應該是。哎呀,糟了。」她說,這時音樂速度變了,有些青年男女開始一上一下地跳起來,「這回就是『顛舞』了。
  他們離開舞池,走到休息室在一張紫色軟絨長沙發上坐下,沙發上面掛著一幅顏色鮮艷但畫得不好的瑪麗王后畫像。帕米拉要了一支煙,抽了幾口,一隻胳臂放在膝上。她穿的古銅色花邊的衣服剪裁得很低,露出一小片光滑而白皙的胸脯。在「不來梅號」大郵船上時,她頭髮梳向後面結成一個厚厚的髮髻,現在則波浪似的披在肩上,褐色而有光澤。
  「我非常想回國參加空軍婦女輔助隊。」他沒有作聲。她把頭轉過來。「你的意見怎樣?」
  「我?我贊成。」
  「真的?這可是十足的不忠,是不是?韜基在這裡為英國擔任著極為重要的工作。」
  「他可以另外找個秘書。你那位幸運的皇家空軍人員在那裡哪。」她聽到「幸運的」這三個字時臉就紅了。「不那麼簡單。韜基的眼睛看久了感到酸痛,他喜歡口授和別人念給他聽。他辦公時也很特別,還在澡盆裡工作等等。」
  「那只好讓他稍微改一下這些怪毛病了。」
  「可是把他扔在這裡不管,這樣做好嗎?」
  「他是你的父親,不是你的兒子。」
  帕米拉的眼睛閃閃放光,看了他一眼。「可是,我要真的這樣做,塔茨伯利就要有一兩個星期變成李爾王。『一個負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齒還要更使人痛入骨髓!』——雖然如此,可是我想爸爸會覺得自己扮演這個角色也還是挺有意思的,也許咱們現在該回到他那裡去了,亨利上校。」
  他們站起來向那間大客廳走去時,他說:「為什麼不叫我帕格?認識我的人都這麼稱呼我。」
  「知道。我聽到過你妻子這樣稱呼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在海軍學校時,凡是姓亨利的一般都被稱作帕特裡克,就像姓羅茲的都被你作杜斯特一樣。但是在高班裡已經有一個帕特裡克·亨利了。我當時是一年級的拳擊手,因此我就得到了『帕格』這個標籤。」
  「你會打拳?」她的眼睛打量著他的肩膀和胳膊。「現在還打嗎?」他咧嘴笑了。「太累人。現在有空的時候我就打打網球。」
  「噢?我網球也還可以。」
  「那太好了。如果我去倫敦,也許我們可以打一局。」
  「你是要——」她猶疑了一下。「你有可能來倫敦嗎?」
  「並不是不可能。看見他們了,在盡那邊,」帕格說。「天啊,屋子裡這麼亂糟糟。」
  「娜塔麗似乎心情不好,」帕米拉說。帕格說:「她剛死了父親。」
  「噢?我還不知道這事。她越長越漂亮了,這可是真的,肯定要嫁給你兒子了,是嗎?」
  「看來是這樣。在這個問題上也許你可以給我出點主意。我覺得對他來講,她年歲太大了,人也太機靈,除了他們兩人瘋狂地相愛著這一點之外,差不多沒有任何其它合適之處。這一點當然是個條件,但不能單憑這一條。」
  「也可能不會成功。說不定以後還會發生很多問題,」帕米拉說。
  「你還從來沒見過拜倫。如果你看見他,你馬上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他確實還是個娃娃。」
  她很調皮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拍了他胳膊一下。「你在這個問題上講話真像個做父親的。」
  塔茨伯利和斯魯特正在激烈地爭論著,娜塔麗在一邊憂鬱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我根本就沒說他欠著英國什麼。這不是爭論的中心。」塔茨伯利說,把空杯用力往桌上一放。「作為美國人民的領袖,他有責任向人民敲起警鐘,叫他們開足馬力,如果想要他們避免一場災禍的話。」
  「他不是在芝加哥作了那篇關於隔離的演講嗎?」斯魯特說。「那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有人指責他是戰爭販子,他現在仍然在努力用行動來洗刷他自己。一個領袖不能一個勁兒往前跑,一拐彎就不見了。人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惡感還未消除,而現在,由於法國和英國的愚蠢政策,又發生了一場世界大戰。現在不是唱《到那邊去》1的時候了,韜基,再唱那個已經不管用了。」
  1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赴歐作戰的士兵所唱的軍歌。
  「在羅斯福等待時機的時候,」塔茨伯利說,「希特勒已經佔領了半個世界。帕米拉,好孩子,給我再拿杯酒來,我的腿痛得厲害。」
  「好的,」帕米拉很聽話地走向酒櫃。
  塔茨伯利轉過來向亨利說:「你瞭解納粹。你說,羅斯福經得起這麼等下去嗎?」
  「他除了等待之外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幾個月以前,在向你們出售槍炮的問題上,他遭到國會的反對。」
  「幾個月以前,」塔茨伯利說,「希特勒還沒有佔領比利時、荷蘭和法國,還沒有出現和你們隔水相望的局面。」
  「這水面可是寬得很,」帕格說。
  斯魯特像個教授那樣,用一隻手的一個指頭慢慢敲打另一隻手上的兩個指頭。「韜基,我們回顧一下一些基本問題。舊的政權根本不能適應工業的時代,它們就像死的文字和脫下來的皮一樣,是僵死的東西。歐洲開始動起來,先是用多次的大屠殺——這是歐洲解決問題慣用的辦法,第一次世界大戰就是這麼回事——然後採用左的或右的暴虐行為來取代這些古老政權。法國簡直已經僵化和腐爛了。英國一方面用小恩小惠的辦法安撫工人,另一方面仍然像過去一樣,輕鬆愉快地過著他們那種貴族老爺式的尋歡作樂的生活。與此同時,羅斯福倒是把世界的造反精神融化到立法中去了。他使得美國成為唯一具有生命力的現代自由國家。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用一場和平革命把馬克思的學說掏空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這一點,要到二○○○年他們才會著書論述這個問題。正因如此,美國是自由人類的後備力量。羅斯福深知這一點,所以他行動緩慢持重。它是最後的可以動用的後備力量,是最後的也是最好的希望。」塔茨伯利拚命皺蹙著他那粗眉大眼的臉,表示不同意。
  「等等,等等,等一等。首先,『新政』中沒有任何一項出自這個偉大的革命頭腦,新的思想是在政府更換時隨著新人流入華盛頓的,而且都是派生的思想,大部分是從我們這些腐朽的、過著尋歡作樂生活的人那裡搬來的。在社會立法方面,我們遠遠走在你們前頭——啊,謝謝你,帕姆——還有,行動的緩慢持重可能是一種較好的政治方針,但是在戰爭時期,這種做法就會帶來災難。如果我們一個時期只有一個國家跟德國作戰,那麼我們也就會一個個地分別倒下去。這對於英語國家來講,是非常愚蠢的下場。」
  「我們買了戲票,你和我們一起去吃飯吧。」斯魯特說著,站了起來,並把一隻手伸給娜塔麗,她也站了起來。「我們到愛斯加戈餐廳去。」
  「謝謝你,我們一會兒和勃納—沃克勳爵一起吃飯。並且希望把帕格·亨利也騙了去。」
  斯魯特請娜塔麗吃了一頓華盛頓最豐盛的晚餐,還喝了香檳酒,又帶她到國家大劇院看了一場喜歌劇。然後把她帶回到他住的公寓,懷著僥倖的心理。他抱著一般男人所習慣的想法,認為只要一切順利,他可以在一個晚上就把她重新奪回來。她曾經一度象奴隸般地崇拜他;這樣一種感情怎麼可能消失呢?最初他只把她看作自己的又一個虜獲物。他一直為自己計劃著一樁審慎的婚姻,花天酒地玩夠之後,在三十多歲時娶一位富裕的或出身名門望族的姑娘做妻子。現在娜塔麗·傑斯特羅引起他的狂熱,早把一切審慎的打算拋到了九霄雲外。萊斯裡·斯魯特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需要任何東西象需要娜塔麗·傑斯特羅那樣迫切。她現在這種憂鬱的神情和瘦弱的樣子,特別具有誘惑力。他非常樂意和她結婚,或是做任何事,只要能把她奪回來。他打開房門,扭亮電燈。「上帝,差一刻一點了,戲真長,喝點兒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我明天還要去紐約的幾家法院到處查找埃倫的證件呢,我最好早點睡覺。」
  「讓我再看看他的信,娜塔麗。你去配兩杯酒。」
  「好吧。」
  斯魯特把鞋、上衣和領帶都脫掉,躺到一個有扶手的椅子上,戴上黑邊眼鏡,然後仔細看起信來。他從牆上拿下一本又一本書——厚厚的綠皮政府法令索編——一面喝酒,一面看。在沉默中,只聽見兩隻酒杯裡的冰塊碰撞的聲音。
  「過來,」他說。
  燈光下,娜塔麗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斯魯特拿著一本書,指給她看國務院關於在國外居住五年以上的歸化公民的規定。這類歸化公民喪失了美國國籍,但是書內列舉了七種例外,其中有些似乎符合埃倫·傑斯特羅的情況,如居住國外是由於健康的原因;再如本人年齡超過六十歲,已經退休,在國外居住期間和美國保持聯繫。
  「埃倫有兩個問題比較麻煩,」斯魯特說。「首先關於他父親的歸化問題,有一點是含糊不清的。要是埃倫當時已經成年,哪怕過了一星期或者一天,那麼從法律上講,他就不算是美國人,而且從來就不算是美國人。即便他那時候是美國人,他也還有這個在國外居住五年以上的問題。你知道,有一次我曾經向他講過這個問題。我當時勸他應該回美國住上幾個月。因為自從納粹在德國掌權後,許多護照都在這個問題上發生麻煩,這類事我見的實在太多了。」斯魯特拿著酒杯走進他的小廚房,又配了點酒,隨後又繼續說:「埃倫簡直是個糊塗蟲。但是這樣的人遠不止他一個,美國人對自己國籍的不關心和糊塗,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在華沙,每個星期都有十幾起這種麻煩事情發生。現在,最好的辦法是讓國務卿向羅馬領事館打個招呼。招呼打到了,埃倫的問題就解決了。」他穿著襪子走到睡椅那裡,遞給她一杯酒,坐在她旁邊。「但是打算通過正常途徑解決任何技術性的問題,不論問題多麼小,我連想都不敢想。歐洲來的這類案件堆積如山,可能埃倫還得等上一年半。因此我認為你到布朗克斯區各法院去查找有關他的僑民登記和他父親歸化的記錄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現在還不需要這樣做。埃倫究竟還是個有名的學者,我希望國務卿看到這些漫不經心的教授們所幹的蠢事時會覺得好笑,搖搖頭,然後給羅馬寫一封信。明天早上我首先去辦這件事。他是個正派人,這個應該可以辦到。」娜塔麗瞪著眼看他。他說:「怎麼了?」
  「噢,沒什麼。」這個姑娘一下子喝下半杯酒。「結識一個與重要人物相識的人的確有好處,對不對?可是,我如果要在華盛頓呆到週末,我就得找個旅館住,萊斯裡,今晚住這裡,以後可不行,就連今晚我都覺得挺彆扭。也許還有幾家旅館可以再問問。」
  「去問吧。我已經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啦,五月份在華盛頓住旅館根本不可能。這裡正在開四個大會。」
  「如果拜倫知道,那可糟了。」
  「難道他不相信我睡在長椅上?」
  「如果他知道了,他只好這麼相信。萊斯裡,你想想辦法,讓我獲得去意大利的許可,好嗎?」
  他的嘴閉得緊緊的,搖搖頭。「我跟你說過,國務院正在勸美國人離開意大利呢。」
  「可是我要不去,埃倫就回不了國。」
  「為什麼?腳踝骨折又不是殘廢不能走路。」
  「他就是不肯鼓起勁頭來離開那裡。你知道他那脾氣。他總是過一天算一天,磨磨蹭蹭,心存僥倖。」
  斯魯特聳聳肩說:「我看你想到那裡去並不是為了幫助埃倫,其實不是這樣。只不過是為了躲開這裡而已,娜塔麗。你要躲開這裡是因為你感到對你那個潛水艇男朋友很不理解,也因為你失去父親感到傷心。實際上,你現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你倒好像挺聰明!」娜塔麗砰的一下把還有一半酒的杯子放在桌上。「明天一早我就離開這裡,斯魯特,哪怕到女青年會去住,我也得走。但是我會先給你準備好早點。你的雞蛋仍然要煎成兩面黃嗎?」
  「我的習慣沒有多大改變,親愛的。」
  「晚安,」她使勁把臥室的門關上。
  半小時後,斯魯特穿著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浴衣,輕輕敲她的門。
  「有事嗎?」娜塔麗的聲音倒還和善。
  「開開門。」
  她那塗著油膏泛紅的臉微微帶著一點笑容,穿著她當天下午買的一件睡衣,外面罩著一件斯魯特的寬鬆下垂的藍色長袍。「怎麼,又想起什麼事了?」
  「喝杯睡前酒好嗎?」她猶豫了一會兒。「也好,我一點都不困。」
  萊斯裡·斯魯特愉快地哼著歌曲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就拿來兩杯很濃的威士忌蘇打。娜塔麗坐在睡椅上,兩臂交叉著,她的臉在燈光照耀下顯得很鮮艷。
  「謝謝,坐下,萊斯裡。別踱來踱去的。你剛才挖苦拜倫的話是很卑鄙的。」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娜塔麗?」
  「好吧,咱們就來談談事實。納粹已經向外擴張,作為一個外交官,現在娶個猶太老婆是不是比一年前更不需要考慮了?」
  斯魯特的愉快神色突然消失了。「我從來也沒想到過這一點。」
  「你不需要想到這點。現在你聽著,親愛的,你可以給我喝強烈的威士忌酒,可以在留聲機上放《這不叫愛情》的唱片,或者干其它類似的事,可是你真正的意思是不是想要我邀請你進臥室?老實說,幹這種事是很不體面的,我沒有這種心情。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他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你講話毫無顧忌,娜塔麗,你一向如此,一個姑娘這樣,實在不高雅。」
  「我第一次表示願意嫁給你的時候,你也這樣說過,親愛的。」娜塔麗站了起來,呷著她的威士忌酒。「我的天,這酒可真厲害。你簡直是隻狼。」她在查找書。「有什麼書可看?啊,格萊罕姆·華雷斯,我就要看他的書,半小時以後我就會睡著了。」
  他站在那裡,把手放在她的雙肩上。「我愛你。我將永遠愛你,我要用一切辦法把你奪回來。」
  「那很好。萊斯裡,我必須去意大利把埃倫接出來。真的不騙你!我覺得很對不起我的父親。就在他死的那天,他還在為埃倫擔心。也許這是一種很好笑的贖罪方式,可是我一定得把埃倫安全地接回來。」
  「只要辦得到,我一定給你辦。」
  「這麼說就對頭了。謝謝。晚安。」她輕輕吻了他一下,走進臥室,把門關上。雖然他又看了很長時間的書,又喝了點酒,但是沒有再去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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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10:43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海軍空軍作戰部副部長正在跟一位身穿皇家空軍藍色制服的金髮男人一起喝咖啡。他是勃納—沃克勳爵,見了維克多·亨利朝他點頭微笑。他們曾一起跟塔茨伯利父女共進晚餐,那次晚餐很歡樂,歷時很長,但勃納—沃克隻字沒向帕格提起關於這次會見的事。
  「早上好,亨利。我知道你認識這位空軍准將。」海軍將軍衝著帕格皺了皺眉頭。
  「是的,先生。」
  「那好。喝杯咖啡。」這位健壯的老人敏捷地站起來,離開辦公桌,走到一張掛在牆上的美國地圖面前。「讓我們看一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他的枯瘦的手指從彭薩科拉跳到聖路易,又跳到芝加哥——「我們有五十二架老式的偵察轟炸機,就是SBU-1和SBU-2,這些已經被宣佈為剩餘物資,我們想把這些飛機退回原製造廠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城的昌斯—伏特公司,去掉美國海軍標記,拆掉特殊裝備,然後由我們的英國朋友接牧,把它們飛到一艘在哈利法
  克斯港口等待的航空母艦上,大體情況就是這樣。這件事——」海軍將軍朝著帕格嚴峻地皺起眉頭——「涉及《中立法》,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勾當。所以打算進行的時候要一點痕跡也不留。撥給你一架飛機乘坐辦事,你今天就開始干。」
  「好的,好的,先生。」
  「我們已有六十名飛行員待命出發,」勃納—沃克勳爵說。
  「你考慮需要幾天時間可以準備好這些飛機,亨利上校?」
  維克多·亨利仔細研究著地圖,然後轉過身來向這個英國人說:「後天,先生,下午晚些時候,怎麼樣?這個時間合適嗎?去掉那些標記需要一定的時間。」
  英國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向海軍作戰部副部長微微一笑。海軍將軍沒作任何表示。「後天?」勃納—沃克勳爵說。
  「是的,先生,如果有個別飛機趕不上的話,可以放在下一趟貨船的甲板上運去。」
  「實際上我們本來設想的是從現在起一個星期內,」勃納—沃克勳爵說,「有些飛行員我們已經給了假,把他們找回來需要點時間。星期三早上怎麼樣?這樣咱們雙方都可以有四天時間好辦事。」
  「很好,先生。」勃納—沃克向海軍將軍說:「你認為辦得到嗎?」
  「他已經說辦得到。」
  「那好吧。我馬上就去進行。」
  門關上之後,海軍將軍帶著一絲兒詼諧的神情看著維克多·亨利。「你說後天?」
  「將軍,我不相信這些飛行員真的已經準備好,正在待命。」
  兩個局外人相互看了一眼,會心地一笑。這個外國人要求行動迅速,美國海軍提出的日期比他要求的還要迅速;一切都很令人滿意,無需多費唇舌。
  「其實星期三也夠緊的。咱們再喝點咖啡好嗎?我告訴你,整個這件事是在玩一套把戲。」海軍少將按了一下電鈴。「我想你明白這一點。當頭頭的要這樣做,因此就得這樣做。然而,還有些情況你最好也瞭解一下。」
  海軍將軍向維克多·亨利表示出一種不很自然的新的親切態度。他解釋說,總統費了很大勁兒——可能把首席檢察官的胳膊擰得夠嗆——才迫使首席檢察官不顧《中立法》作出把這些飛機賣給英國的計策和裁決。第一步,海軍方面先宣佈這些飛機為剩餘物資。第二步,昌斯-伏特公司以相當高的價格收進它們作為國家對新生產的F-4-U式飛機的部分抵償付款。昌斯-伏特公司這樣作划得來,因為它在把這些舊飛機轉售給英國時能從中獲得一筆利潤。關鍵在於F -4-U式飛機的交貨是很遠以後的事。毫無疑問,羅斯福總統現在允許這些飛機售出國外,是迴避了《中立法》的精神和國會的意願。特別是陸軍將會鬧起來。因為他們非常缺乏飛機,已經要求海軍隨時向他們提供剩餘飛機,什麼類型的都可以。
  「你要知道,亨利,我們並不準備,也不可能,長期隱瞞這件事。但是如果事先宣佈了,就會在頭版新聞中掀起軒然大波。這件事可能就辦不成了,那是非常糟糕的。因為英國人用這些舊的SBU式飛機每擊落一架德國飛機,就等於是為我們以後作戰時的對方減去一架。我們是不會置身於這場紛爭之外的。當頭頭的意思是先把這件事幹了再說。從透露出來的戰爭消息看,形勢擺在那裡,這件事也可能引不起什麼反響,但願如此。然而——」海軍將軍停了一下,乜斜著眼睛從他的咖啡杯子邊緣上看維克多·亨利——「這件事有可能引起國會調查。像你這樣的人最後可能變成替罪羊。總統認為你可以辦這件事,我也同意,可是這是件自願的事,純粹是自願。」
  「好的,好的,先生,」帕格說。「我最好馬上幹起來吧。」

  勃拉尼,我親愛的——

  堅強起來。你收到我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到里斯本了。我正準備乘飛機到意大利把埃倫叔叔接出來。如果運氣好的話,兩個月或不到兩個月後我就會回來。這要看最早能買到哪天的船票,除了兩個人,還有他那些討厭的藏書以及所有那些研究資料,都得隨人帶回。
  親愛的,不要生氣。我們倆都有一段喘息的時間,這是好事。你那個潛艇學校,甚至埃倫叔叔這件麻煩事,都是上帝安排的。你父親的邁阿密之行是一下警鐘,它敲得很及時。
  我必須承認,從我在雷德克利夫學院成立學生反戰委員會那時候起,我的想法已有所改變!我從來不知道還有像你、華倫和你父親這樣的人。我相信典型的軍人都是些喜歡酗酒、心地窄小、性格執拗的傻瓜,這種類型的人我也曾遇到過一些。但是亨利家的人是不同的。你特別不像一般美國軍人那樣飛揚跋扈,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感謝上帝,確實有你這樣的人!
  親愛的——難道在參加華倫婚禮時你沒有冷靜地重新考慮過我嗎?老實講,我明白你母親的想法,也很同情她。像傑妮絲·拉古秋那樣萊茵河上的姑娘在美國有的是,為什麼她的乖孩子勃拉尼偏偏要娶這麼個又黑又老的猶太姑娘呢?
  可是,請你注意,我絲毫也沒有自卑感。我珍視自己的智慧,我也知道我還總可以算是一個有吸引力的「黑姑娘」。生為猶太人對我來講是件偶然的事。它在我的思想和行動上並沒有留下什麼烙印。我認為如果有,也是微乎其微的。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宗教的時代,我是這個時代的產物。雖然如此,仍然存在著這樣一個問題:難道僅僅由於我們無意中邂逅相逢和瘋狂的相互眷戀,就使得你和我去彌合我們之間在背景和興趣方面的巨大差異嗎?
  我並沒有反悔。拜倫。我愛你。但是有一兩個月的時間考慮考慮並不是苦事,這是天賜之福。
  現在我來很快地告訴你發生了些什麼事。我附上你不想看的那封埃倫給我的信。你可以不去管他所說的那些關於我們的蠢話。有關他的問題的全部情況信裡講得很清楚。
  萊斯裡·斯魯特的確很不錯。你不要嫉妒他,勃拉尼。我離開彭薩科拉時你的那種態度使我感到非常不安。這個人多次向我求婚,幾乎是跪下哀求,我都拒絕了。我告訴他說:我愛你,已經答應跟你結婚,因此他是沒有希望的。他已經知道了,可是他仍然放下所有其他工作來幫助解決埃倫這件倒霉的麻煩事。永遠不要忘記這點。國務卿的辦公室已經向羅馬方面打了招呼,要那邊加快辦理埃倫回國事宜。
  離飛機起飛時間還有不到兩小時,我是在機場匆匆忙忙給你寫這封信的。我沒有回家。在紐約停留一天,買足這次旅行必需的東西。我帶的東西很少,就一個手提箱!潛艇學校一定會錄取你,這一點我很肯定。我知道你父親非常希望你能進去,我知道你內心也同樣想進去。你現在應該進去。當我回來時,如果你仍然要我,我就是你的,這夠清楚了吧?鼓起勇氣並祝我幸運。就寫到這裡。

      愛你的
                      娜塔麗

  潛艇學校開課前三天,拜倫坐在新倫敦一家中國人開的洗衣房樓上一間骯髒的、備有傢具的房間裡,正在看那張長得可怕的書單。這時候郵差按響了鈴。娜塔麗在厚厚的信封上匆忙而潦草地寫的「掛號」兩個大字似乎預示著壞消息。拜倫懶洋洋地坐在一張破爛的扶手椅上,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她這封令人震驚的信,室內充滿了從下面傳來的肥皂和熱漿糊味道。他正在匆匆看埃倫用打字機打的字跡模糊的信時,電話突然響了。
  「是亨利少尉嗎?我是指揮官辦公室的施密特長官,你的
  父親來了。他和塔利上校到『電船』那邊去視察『紅石魚號』去了。指揮官說,如果你要找他們,可以到六號碼頭去。」
  「謝謝您。」
  拜倫想到他父親甚至追到這裡找他,非常惱火。他急於發洩心裡的憤怒和失望情緒,只用十分鐘就換好衣服出去了。
  這時維克多·亨利正跟他的同學在新潛艇上巡視,雖然由於缺少睡眠而眼睛發紅,但興致很高。偵察轟炸機的事已經辦完了。費了不少勁兒,跑了不少路。有十二架飛機已經送到工廠修理,飛行員都散在鄉下,到處都慢條斯理,毫不著急。通宵修理有毛病的飛機,把飛行員從他們妻子的懷抱中硬拖出來,或是讓他們中斷釣魚旅行趕緊回來,都是一場鬥爭。有些指揮官提出很不客氣的問題。大湖航空站的吉格斯·派克也是帕格的同學,說什麼也不答應,非要他開一個移交飛機的書面證明。最後帕格只好硬扯了個謊,說要用這些飛機去試驗一種絕密的新裝備,而這些飛機在試驗過程中有可能報廢。吉格斯默默地看了他很長時間,才放棄了開書面證明的要求。維克多·亨利心想,扯個有益無害的謊也是為了國家的安全,吉格斯也明白這點。
  拜倫在「紅石魚號」前艙的魚雷室裡追上了他父親和指揮官,他們正在檢查新的發射裝備。「爸爸,您好。您怎麼到這裡來了?」
  拜倫的粗厲的聲音和他臉上的表情使得帕格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碰巧到離這裡不遠的地方辦事,所以順便過來看看。瑞德,你見過拜倫嗎?」
  「還沒有,我知道他體格檢查合格,已編進新開辦的訓練班了。」塔利上校伸出手來和他相握。「歡迎你來到艇上,拜倫,你要經受兩個月嚴峻的考驗。」
  「我會盡量活下來,上校先生。」
  瑞德·塔利聽到他這種近乎輕蔑的答話,不以為然地把眼睛轉過去看他父親。拜倫跟著他們巡視,一句話也不說,臉色蒼白,帶著怒色。
  「我說,你怎麼回事?」維克多·亨利厲聲問。他和兒子剛剛從指揮塔出來,站在微風吹拂的平滑的甲板上,塔利上校還在下面跟艇長說話。「你跟上級講話時可要注意語氣。你現在已經進了海軍。」
  「我知道我已經進了海軍。您看看這封信。」
  帕格從拜倫捅給他的信皮上看見娜塔麗的名字。「這不是給你個人的嗎?」
  拜倫仍然讓他看。維克多·亨利兩手拿著被風吹得嘩啦啦直響的信紙,就在潛艇甲板上看起來。當他把信還給他兒子的時候,有點臉紅。「這個姑娘了不起,我以前就這樣說過。」
  「如果她在那邊出了什麼事,得由您負責,爸爸。我將永遠不會忘記。」
  帕格皺著眉頭看著兒子說:「這樣說不合理,她去意大利是為了她叔叔的事。」
  「不是,是您把她嚇跑的。您說如果我結婚,我可能進不了這裡。情況並不是這樣。好多學生都是結過婚的。如果您不到邁阿密來,我現在也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個。」
  「好吧,如果是我使她做出錯誤的判斷,我很遺憾。我不太清楚錄取的標準。我想搞這種危險性的工作,他們總是傾向於要未婚的人。據我所知,他們的確也是這樣,只不過是找不到那麼多未婚的就是了。不管怎麼說,你現在就應該像她說的那樣去做,她說的非常對。她能認識到這一點,我覺得很不錯。也許我不應該再管這事,可是你現在要作出的決定將關係到你一生的前程,我想給你幫助。」
  對維克多·亨利來說,這段話算是長篇大論了。而且他講話沒有他平日那種堅定態度,他兒子的那種固執的敵對表情使他很感到不安。他感到內疚,這是一種他很不熟悉的感覺:由於干涉了兒子的生活問題,可能也由於趕走了那個姑娘而感到內疚。即使娜塔麗對拜倫不合適,她的突然出走對他也是個打擊,在這點上他的感覺幾乎跟他兒子一樣。也許對這個漂泊不定的年輕人來說她是世界上最合適的姑娘呢?儘管你是出於做父親的一片好心,也許她是猶太人這一點確實有些影響呢。
  跟父親那種表示歉意的口吻和冗長的講話截然相反,拜倫的回答又尖銳又簡短。「對,您是幫了忙的。她已經走了。這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爸爸。」
  瑞德·塔利從指揮塔裡走出來,朝四周看了看,揮著手說:「喂,帕格,準備上岸嗎?」
  維克多·亨利趕忙向兒子說:「現在你已經進來了,勃拉尼,這是海軍裡最艱苦的學校,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拜倫說:「我們不必再談這件事啦,」說著就向浮橋走去。
  六月初一個美麗而炎熱的傍晚,報紙以大標題登出英國從敦刻爾克撤退的消息;丘吉爾在廣播中表示,一定要在海灘上、街道上、深山裡戰鬥到底。維克多·亨利在那天晚上啟程奔赴歐洲。由於戰局日益惡化,羅達留在國內,準備在紐約替梅德琳安個家。這是帕格的建議,羅達也欣然同意了。梅德琳這位忙碌、愉快的年輕小姐也不反對。
  帕格發現在當時象娜塔麗一樣買一張飛機票去烽火連天的歐洲是出乎意外地容易。困難的是從那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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