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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維克多·亨利在美國期間,他妻子竟然墮入了情網;這是二十五年來,即使她丈夫在國外的時間更長些,也沒有發生過的事。戰爭一爆發,她覺得有那麼一種解放的味道。她四十五歲了,突然感到自己長期遵循的生活準則有些過時了。整個世界都在擺脫舊的束縛,她為什麼就不放鬆一下,也就稍稍放鬆那麼一點點呢?羅達·亨利並沒有把這種內心的鬥爭說出來。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也就照辦了。
她以前很漂亮,而且一直保持著她的美貌,因此她總是常常引起男人對她的注意,也就不乏招惹是非的機會。但是她跟帕格·亨利對她一樣,始終對他堅貞不渝。她喜歡上教堂,唱讚美詩和祈禱都很虔誠,她相信上帝,把耶穌基督當作自己的救世主,不過她也從來不是陷得很深,她深信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應該真誠,有良好的品德。海軍軍官太太們閒聊天的時候,把那些不忠實、品格不好的人罵得一錢不值,羅達罵起她們來,也是最厲害的。
除開一些普普通通的接吻之外,朦朧的過去,只有一件事多少損壞了她那否則將是非常完美的記錄。一次,在馬尼拉,帕格出海參加艦隊演習去了,羅達在軍官俱樂部的舞會上,多喝了些香檳酒,基普·托萊佛送她回家,竟想動手去脫她的衣服。梅德琳當時還在襁褓之中,正好被噩夢驚醒,哭起來,算是解救了她。等她把梅德琳哄得不哭了,自己也開始清醒過來。酒醒之後,她對基普沒有流露絲毫責備的意思,換上一件很得體的長睡衣,有意識地把他趕出家門去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毫無疑問,第二天早晨基普也跟她同樣感激梅德琳。在海軍中維克多·亨利實際上是他最不敢冒犯的人。
從這以後,羅達見了托萊佛總有點躲躲閃閃。她常常想,要是梅德琳不醒,不知會出什麼事。她當真會將錯就錯嗎?那樣的話她將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可是,她永遠不會知道了;她不打算自尋煩惱了;那次應該歸咎於喝酒。但是,想到不是老帕格,而是另外一個男人給她脫衣服,她還是有那麼一種愉快的感覺。羅達把這保留在記憶裡,深深埋藏到心底。
巴穆·柯比博士靦腆、嚴肅,長相醜陋,已經五十四、五歲了。羅達專門為他設了晚宴,晚宴後她在跟薩麗·福萊斯特評論客人時,下結論說柯比屬於「腦筋特別可怕」的那類人。僅僅出於社交上的禮貌,她在酒會上用她往常賣弄風情的話去挑逗他,結果還是白費。「柯比博士,既然你的朋友、我的丈夫不在,我就讓你坐在我的右邊了,咱們可不要錯過了大好時機呀。」其實事情幾乎就這樣完結了。羅達最討厭這種拘謹的人。但是,吃晚飯的時候,他偶然講到第二天要到勃蘭登堡一家工廠去。羅達提出來要開車送他去,一方面,她長期以來就想觀光一下這個中古的城市,同時,從某種意義上講,柯比也是她丈夫的客人。
途中,他們在旅館彬彬有禮地吃了一頓沉悶的午飯。幾杯摩澤爾葡萄酒下肚,柯比興奮起來,開始講他自己和他的工作。跟帕格共同生活,羅達已經學會聽懂技術性的談話了,因此當她向巴穆·柯比提出一個很細緻的問題時,柯比突然笑了。她以前好像從來也沒見過他有笑容。滿嘴大板牙,一笑就露出牙齦。他笑得很粗獷,像一個知識淵博、胃口很好的男人,笑得一點不惹人討厭,但像他這樣一位刻板的工程師,這樣一笑,就叫人吃驚了。
「你真的很關心嗎,亨利太太?」柯比博士說。「我很願意源源本本講給你聽,只是我很擔心因此惹一位漂亮的女人膩煩。」
他這一笑、他的話以及講話的聲調都說明,他對她的賣弄風情並不是完全不加理睬,與此相反,他很喜歡她。她有些慌張,用手摸了摸頭髮,捲了卷她那白皙的小耳朵旁邊的波浪。「說老實話,我覺得都太有意思了。你盡量說得淺近些吧。」
「好的,這可是你自找麻煩。」
他仔細給她講磁力擴大器,他稱它為「磁傘」,這種設計專供電力很高的情況下準確控制電壓和電流用的。羅達接連提了幾個很內行的問題,很快就弄清關於柯比的一些基本情況。他在加利福尼亞工學院寫了以電磁學為題的畢業論文。四十歲的時候,他放棄了在通用電氣公司或威斯丁公司擔任工程師的機會,決定自己投資製造磁力擴大器。長期以來為籌集資金弄得他焦頭爛額,到現在才算剛剛償清債務。戰爭工業需要大量磁力擴大器,而在這方面要數他是泰斗了。他來到德國,因為在某些部件的質量上德國超過了美國。他是來學習他們的技術,並購買他們的鎳合金絲。
她還瞭解到他已經喪偶,而且已經當祖父了。他談到他去世的妻子,隨後兩人又推心置腹地談到自己孩子們的優缺點。柯比一旦克服自己靦腆的心理狀態之後,就跟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談論自己。他講到資金給他造成的重重困難以及最後獲得的巨大成功,把她深深地迷住了,她忘記了羞怯,談話興致很好,而且講得都很得體。實際上,羅達完全不用費一點力,就非常吸引人。有些女人在跟男人第一次見面,就把自己的各方面,絲毫沒有勉強,也不偽裝,全部展示出來,弄得對方眼花繚亂,羅達就是這種類型的女人。維克多·亨利早就發現這一點了。他並不埋怨,但有一次他感到她一定還有所保留。巴穆·柯比也被這初次交往的、極其強烈的印象擊中了。他又要了一瓶摩澤爾葡萄酒。當他們來到勃蘭登堡時,差不多遲了一個小時。他去辦他的事,羅達手裡拿著導遊手冊,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古老城市裡閒逛;她心裡卻不知為什麼老想著很久以前跟基普·托萊佛有失檢點的那件小事。這次她又多喝了幾口葡萄酒,微微有些醉了,好一會兒才驅散這酒意。
傍晚他們回到柏林,柯比請她吃晚飯,並且去看歌劇。接受這一邀請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羅達趕回家把衣服跟鞋都翻騰了一遍,頭髮梳過來梳過去,懊惱來不及理髮,用什麼香水也遲疑不決。等柯比來接她,她還沒完事呢。她害他等了一個鐘頭。當姑娘的時候,她總是讓男孩子們等。帕格徹底治好了她這個毛病,因為海軍的社交生活都必須嚴格遵守時間,他不許羅達給他惹麻煩。巴穆·柯比等候她把自己打扮起來,這件事本身簡直是一樁美妙的、小小的懷舊舉動,像啃香蕉皮似的,是可愛的、孩子氣的任性。它幾乎使羅達感到自己又變成十九歲了。
但是鏡子卻道出了不同的情況,不過連鏡子這天晚上對她似乎也特別友好,照出她那閃閃放光的眼睛,漂亮的面龐,那始終沒有改變的非常苗條的身段,她的臂膀從下到上都那麼圓滾滾的,那麼緊,不像許多女人臂肘以上往往很鬆弛。她穿著一套粉紅色的衣服大模大樣地來到客廳,這套衣服上綴的金鈕扣是她為取悅希特勒才特地買的。柯比正坐著看帕格的一份技術雜誌。他摘下黑色寬邊眼鏡,站起來吃驚地喊道:「啊呀,你真是太漂亮了!」
「我太不好了,」她說著,挽起柯比的手臂,「磨蹭了這樣久,可這是你自找的,整整累了一天還要約一個老太婆出去。」
歌劇演出《茶花女》1,他們發現兩人原來早就很喜歡這齣戲,感到很高興。後來,他建議去見識見識聞名的柏林夜生活。他說,他自己從來沒有去過,不過,既然柏林夜生活是世界談論的中心,如果亨利太太不介意的話,不妨去稍稍見識一下。
1意大利歌劇作曲家威爾第(1813—1901)的歌劇,劇情取自法國十九世紀作家小仲馬的小說《茶花女》。
羅達一聽這個建議,吃吃地笑起來。「這簡直象做一場噩夢,你說是不是?非常感謝你提出這麼一個不體面的建議,我欣然接受。但願不要傳到我的朋友們耳朵裡去才好。」
因此,早晨兩點通過里斯本「馬布爾海德號」轉來的紐約長途電話打到亨利家裡時,沒有人接。羅達正呷著香檳,看一個豐滿的德國金髮女郎,裸露著乳房,在幽暗的藍色煙霧中跳來跳去,羅達還不時朝巴穆·柯比博士瞟上一眼。柯比嚴肅的長面孔上戴著一副寬邊眼鏡,他叼著一支長煙斗,懷著多少有些厭惡的心情望著這位非常賣力、已經汗水淋漓的舞女。羅達感到激動和特別震驚,因為除了在美術作品裡以外,她從來沒有見過裸體舞女。
從這次以後,直到她丈夫回來之前,她跟柯比一起消磨了很多時間。他們去一些不大常去的餐館。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錯事。等帕格一回來,這一番沒有惡意的小小風流韻事就停止了。
在萬湖為巴穆·柯比餞行本來是羅達的主意,但是她卻讓薩麗·福萊斯特出面請客,說她自己已經很好地款待過這位非軍人的客人了。她什麼也沒有說,但薩麗·福萊斯特可能已經覺察到其間的奧妙。儘管華沙還在頑強抵抗,但波蘭戰爭結束在即,因此兩位武官覺得可以利用中午的時間作作消遣。柏林一派和平景象,傳說連糧食配給也快取消了。拜倫用使館的汽車送他們到遊覽區。哈弗爾河畔一片開闊的沙灘上,有些人在陽光下散步,有些坐在色彩繽紛的大陽傘下面,穿著緊身衣的運動員迎著秋季的微風,在那裡鍛煉。
午餐的時候,福萊斯特夫婦點了菜,配給並不太明顯。人造奶油點心吃起來還跟平常一樣,是奶油的味道,他們還吃到了味道非常鮮美的比目魚和很好的羊腿。午飯吃到一半,擴音器突然喀嚓喀嚓響起來,發出嗡嗡的聲音,接著傳出非常決斷、清楚的德語廣播道:「過幾分鐘將有最重要消息向全國廣播,請注意收聽!」
河邊遊覽區到處播送同樣的內容。散步的人都停下腳步傾聽。正在遠處沙灘上跑步或翻觔斗的運動員小小的身影也突然停止活動。幽雅的皇閣飯店頓時掀起一片激動的低語聲。
「你猜想會是什麼?」又開始放音樂,播送纖細、柔和的舒伯特的絃樂曲時,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猜想是華沙,」她丈夫說。「想必是結束了。」
柯比博士說:「你估計可能是停戰吧?這星期我聽到各種關於停戰的傳說。」
「啊,要是那樣,就太好了,」羅達說,「在戰火沒有真正蔓延開來之前,就把這場愚蠢的戰爭煞住!」拜倫說:「戰爭已經在進行了。」
「噢,當然,」羅達說著,負疚地微微一笑。「對於可怕的波蘭事件他們總要適當解決。」
「不會停戰的,」帕格說。
餐廳外邊擁擠的露天咖啡座和大廳裡的談話聲越來越高。德國人一個個目光炯炯,手舞足蹈,彼此爭論著,笑著,捶著桌子,四面八方都喊著要香檳酒。在播送重要消息之前,擴音器裡放了幾節李斯特的樂曲,嘈雜聲漸漸沉靜下來。
「Sondermeldung!(特別消息!)」一經宣佈,除了偶然幾聲餐具碰撞的聲音之外,整個餐廳一片寂靜。擴音器突然喀嚓響了一下,一個莊嚴的男中音說了簡短的兩句話。「元首的最高統帥部發佈消息:攻下華沙。」
整個餐廳一片鼓掌歡呼。婦女們站起來跳舞。男人們互
相握手、擁抱、親吻。擴音器裡拚命播送銅管樂,先播送Deutschland □ber Alles1;隨後播Horst Wessel Lied2。皇閣飯店餐廳裡吃飯的人,除了這幾個美國人之外,全都站立起來。一眼望去,只見沙灘上散步的德國人都站住了腳步,大多數人還伸出手臂行納粹舉手禮。餐廳裡有半數以上的人都行禮、唱歌,於是響起一陣不諧調的、粗俗的、帶著醉意的國社黨黨歌的歌聲。維克多·亨利朝周圍一看,不覺毛骨悚然,他即刻意識到德國人在阿道夫·希特勒指揮下是要大打一番的。隨後他發現了一件多年來沒有見過的事。他兒子坐著一動不動,面孔非常冷酷,緊閉著嘴唇,他那雙白皙的、關節很明顯的手緊握著放在桌上。拜倫從五歲開始就從來不流眼淚,可是現在他竟哭了。
1德語,歌名,《霍斯特·韋塞爾之歌》。
2德語,歌名,《德國至上》。
整個餐廳的人都站著,只有這幾個美國人依舊坐在那裡,大家都用含著敵意的目光望著他們。
「他們是要我們站起來嗎?」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不站起來,」羅達說。
招待他們的侍者是一個穿黑衣服的矮胖子,留著一頭很長的不打卷的亞麻色頭髮,在這之前對他們一直很親切,照顧也很周到,這時卻站在那裡伸著胳膊大喊大叫,顯然在嘲笑這幾個美國人。
拜倫什麼人都沒有看見。他只看到溝渠裡泡得脹騰騰的死馬,一排排被炸壞的樓房上釘著一塊塊黃色膠合板,校園裡周圍開滿了紅花的石鵝,一個穿紫丁香色衣服的小女孩從他手裡接過一支鋼筆,以及夜裡教堂尖頂上空閃爍的桔紅色照明彈。
歌唱完了。德國人又鼓掌歡呼了一陣,然後相互祝酒。絃樂奏起飲酒歌來,整個餐廳歡快地拚命唱道: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裡,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拜倫害怕聽到這支歌,害怕回想起他從華沙火海中逃生不過六小時以後,為了填飽肚皮和討一杯啤酒,他竟跟著德國士兵一道唱起這支歌來。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侍者開始撤美國人桌上的杯盤,弄得杯盤叮噹直響,酒和殘湯濺得到處都是。侍者還用臂肘頂撞他們。
「請你留點神,」福萊斯特上校說。
侍者照舊毫不客氣地胡亂收拾著。當他用盤子碰著薩麗·福萊斯特的頭時,她輕輕叫了一聲。帕格對他說:「哎呀。去叫你的頭頭來。」
「頭頭?我就是領班。我是你的頭頭。」侍者哈哈大笑著走開了。髒盤子依舊留在桌上,桌布上留下紅一塊、黃一塊的濕漉漉的水漬。福萊斯特對亨利說:「最好還是走吧。」
「噢,越快越好,」薩麗·福萊斯特說。「付錢吧,皮爾,付完錢咱們就走。」她拿起錢包。
「咱們的點心還沒有來呢!」帕格·亨利說。
「真該揍這個侍者一頓屁股,」柯比博士臉都氣歪了。
「我去,」拜倫說著,準備站起來。
「千萬別這樣,孩子!」福萊斯特上校拉住他的後背說。
「他正盼望出事,我們可不能惹麻煩。」
侍者從他們旁邊經過,朝另外一張桌子走過去。亨利喊道:「我請你叫你們的頭頭來。」
「您不是很著急嗎,尊敬的先生?」侍者嘲笑地說。「那您最好走吧。我們餐廳裡很忙。」他斷然轉過身去,背對著亨利,走開了。
「站住!回來。」
帕格沒有喊叫,也沒有咆哮。他只是用冷峻、鋒利的命令口吻,壓住了餐廳裡的一片嘈雜聲。侍者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去叫你的頭頭。馬上就去。」他直勾勾地盯著侍者的眼睛,表情嚴肅、認真。侍者的神色變了,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附近就餐的人盯著他們,竊竊私語起來。
「我想咱們還是走吧,」薩麗·福萊斯特說。「犯不上找麻煩。」
侍者很快就來了,背後跟著一個禿頭、長臉的高個子,穿著一套大禮服,露出很匆忙、很不友好的神情說:「什麼事?您有什麼意見?」
「我們是美國人,都是武官。」帕格嚴肅地說。「你們唱國歌,我們沒有起立。我們是中立國人員。這個侍者想尋釁。」他指著桌子,「他故意亂來,弄得很髒。講話很不客氣,還撞了這幾位女士。他的舉動很卑鄙。告訴他,叫他規矩點,最好給我們換一塊乾淨桌布,好上我們的點心。」
維克多·亨利突然講出這些話時,那頭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在亨利的逼視下,他遲疑起來,望望周圍就餐的人,隨後即刻朝侍者大發雷霆,在空中揮動著雙臂,臉漲得通紅。他惡狠狠地發了幾句脾氣,然後轉身對帕格·亨利深深鞠了一躬,冷冷地說:「一定好好招待你們。我向您道歉。」說完就匆匆走開了。
接著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侍者完全恢復了原來的態度,簡直一點也不差,絲毫也沒有發火、抱怨或懊惱的痕跡。這件事後來就被忘掉了,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他很快就把盤子收走,挽上乾淨台布。他微笑,鞠躬,開幾句小玩笑,還盡量不讓杯盤弄出響聲來。要不是他的臉漲得血紅,他就跟當初招待他們的討人喜歡、態度和藹的德國侍者一模一樣了。他們在叫飯後點心時,他笑嘻嘻地頻頻點頭,說著關於熱量的俏皮話,熱心地向他們推薦各種甜酒和烈性酒,笑著鞠了一躬,然後才匆匆地走開不見了。
「我可不呆在這裡,」福萊斯特上校說。
「可我們的點心還沒吃呢,」帕格說。
「幹得太好了,」柯比對帕格·亨利說著,很特別地朝羅達瞟了一眼。「幹得太漂亮了。」
「哎,帕格有他的辦法,」羅達爽朗地微笑說。
「不錯,爸爸,」拜倫說。維克多·亨利匆匆看了他一眼,流露出對他很滿意的神情。
美國人很不自然地匆匆忙忙吃著點心,只有維克多·亨利吃他的果餡餅,喝咖啡的時候很隨便。他打開一支雪茄,侍者連忙跑過來給他點煙。
「我看,我們可以走了,」他說著,噴了一口煙。「時間都浪費掉了,上校跟我都在欺騙美國政府。」
當天晚上,很晚吃過夜飯以後,他們在草地上喝咖啡。羅達說:「我看你帶回家許多工作。我本來以為我們能去看愛彌爾·傑寧斯的新片子呢。不過我可以帶一個女孩去。」
「去吧。我可不是愛彌爾·傑寧斯的影迷。」羅達喝完咖啡,留下父子倆坐在幽暗的夜色裡。
「勃拉尼,報告寫得怎麼樣了?進行得如何?」
「報告?啊,不錯,報告。」拜倫坐在椅子裡,往前彎著身子,分開兩腿,胳膊肘放在膝上,握著雙手。「爸爸,我有點事想問您。我如果參加英國海軍或皇家空軍,您覺得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眨了眨跟,沉吟了片刻才回答。「你是想去打德國人,我猜對了吧?」
「我在華沙過得很有意思。我覺得很有用處。」
「這可是你的一個大變化呀。不過,我覺得當職業軍人現在已經過時了。」
「不是作為職業。」
帕格坐在椅子裡,朝前彎著身子,一面抽煙,一面看自己的雙手。拜倫老愛伸開兩腿,仰靠在椅子裡,這時卻模仿他父親。他倆的姿勢看起來一模一樣。「勃拉尼,我想盟國不會跟希特勒搞秘密妥協,可萬一他們訂了秘密協定呢?那就肯定會展開和平攻勢。假設你參加英國軍隊,很可能因此失掉你的國籍,這會給你帶來一系列困難,而且等戰爭一結束,怎麼辦?那你就該整天跟空洞的公文沒完沒了地打交道。為什麼不等一等,觀望觀望再說呢?」
「我也這樣想,」拜倫歎了一口氣,朝椅上一靠。
帕格說:「我倒不想給你這種值得欽佩的衝動潑冷水。不
過當前最好還是在我們海軍裡擔任些積極的工作,並且……」
「不了,渤謝。」
「你聽我說完。你已經被任命為軍官。如果一旦發生戰爭,那些現在在海上的預備役人員將會得到最好的職位。你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得到提升。戰爭時期你跟軍官學校畢業的人待遇一樣。」
「那樣的話我得在裡邊呆好幾年,可是,到戰爭結束以後呢?」
「你反正沒有別的事可做。」
「我往錫耶納給傑斯特羅博士寫了一封信。我正在等候回音。」父親不再提這件事了。
羅達去看愛彌爾·傑寧斯主演的影片,但她先辦了些別的事。她半路用車把巴穆·柯比博士從旅館接出來,送他到滕珀爾霍夫機場。其實完全不必要,因為柏林出租汽車很方便。但她提出來要送,柯比也接受了。也許她就是告訴丈夫,為表示禮貌,她對客人最後再關心這麼一次,也未嘗不可,但是她並沒有對丈夫講。
在汽車裡,他倆幾乎沒有講話。她把車停下,自己到咖啡館的休息廳,讓他去辦理登記手續。她如果碰上熟人,就必須對這件事作出解釋,並且編出一套關於她丈夫的事情來。但是,她並不擔心,只感到一種又苦又甜的興奮情緒。她對所作的這一切,一點不感到負疚。她並沒有不好的意圖。她喜歡巴穆·柯比。一個男人對她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喜歡她。事實上,這是一段名副其實的戰爭年代的小小羅曼史。雙方彼此間彬彬有禮到可笑的程度;這是抑鬱的火花,幻術般出其不意地閃現一下,即刻就永遠消逝了。這和當初她跟基普·托萊佛酒後失態,沒有成為事實的錯誤毫無相同之處。
「我想,就是這裡吧,」柯比說著,坐到她對面的椅子裡。他頭髮斑白,臉上刻著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每次總這麼神經質地往椅子裡一坐,她總覺得這動作顯得特別孩子氣。他們四目相視,一直到端上飲料來。
「祝你幸福,」他說。
「噢,好。我有過幸福。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呷著台克利雞尾酒1說。「你要去里斯本的聯運票,他們給你辦了嗎?」
1一種含有甜酒、檸檬汁和糖的飲料。
「辦了,不過泛美航空公司的特快客機很擠。我可能要在里斯本停留幾天。」
「我希望有機會去一次。我聽說里斯本正在成為歐洲最繁華的城市。」
「來吧。」
「啊,巴穆,別拿我開玩笑了。哎呀,我應該叫你弗萊德,是不是?可我一直想到你是巴穆。弗萊德,叫弗萊德的人太多了。你並不是因為叫弗萊德才引起我注意的。」
「那太奇怪了,」他呷了一口威士忌蘇打水。
「怎麼?」
「安妮叫我巴穆。她從來不願意叫我別的名字。」羅達轉動著酒杯的杯腳。「我要是認識你妻子就好了。」
「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巴穆,你覺得帕格怎麼樣?」
「嗯。他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人。」工程師懊惱地噘起嘴唇。
「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安排他在這裡好像有點不合適,坦白地說他是個心胸相當狹窄的老水手。但是我不瞭解他。他的頭腦很敏銳。他在那次宴會上可嚇了我一跳。他對侍者來
那麼一手相當不簡單。他確實是一個很難叫人理解的古怪人。」
羅達笑了。「你說得太對了。經過這麼多年,我自己對他瞭解也不怎麼透。不過我覺得帕格的確有點太簡單,甚至太迂腐了,巴穆。他是個愛國者。他不是非常容易相處的人。頭腦簡單得太過分了。」
「他是一個愛國者呢,還是一個職業海軍軍官?這是兩回事。」羅達歪著頭,笑起來。「那我就說不准了。」
「我對他瞭解越多,就越敬重他。」柯比望著他那雙緊握著杯子的大手,皺了皺眉頭。「你聽我說,羅達,最主要的是,我是一個正派人。就算我這麼說吧。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安妮去世以後,我一直鬱鬱寡歡,是你使我又重新活躍起來,我很感激你。你不會生氣吧?」
「別講傻話了。我也很高興,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也高興。」羅達從皮包裡拿出一塊手帕。「不過我會難過一兩天。該死。」
「為什麼?我以為你會很滿意呢。」
「噢,別說了,巴穆。謝謝你請我喝酒。你最好上飛機去吧。」
「好了,別難過。」她對他笑了,她的眼眶裡滿含著淚水。「我很好,親愛的。過一段時間你就給我來一封信吧。普普通通隨便寫幾句,好讓我知道你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我希望你能這樣。」
「我當然會寫的。我一回到家就給你寫信。」
「真的嗎?那太好了。」她用手帕揩了揩眼睛,站起來。
「再見。」他也站起身來,說:「他們還沒有報我的飛機呢。」
「沒有嗎?可是我當司機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我們現在就在這裡分手吧。」他們走出休息廳,在靜悄悄的機場上握別。戰爭使機場停止了工作,許多部門的燈都黑了。羅達緊緊握了握柯比博士的手,踮起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踮起腳尖去吻一個男人,多少總是一樁非常奇怪的事。她張開嘴。不管怎樣,這畢竟是一次告別。
「再見。祝你旅途愉快。」她匆匆離去,在拐角的地方連頭也沒有回。她看過許多愛彌爾·傑寧斯主演的影片,因此跟帕格談她主演的片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拜倫總算開始寫關於他在波蘭冒險之行的那份報告了。維克多·亨利看他寫好的五頁桔燥無味,只好強壓下怒火,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他記得拜倫講過的每一件事,一句句向他的文書口授。第二天兒子讀著這長達十七頁的成果,非常吃驚。「哎呀,爸爸,你的記憶力可真了不起呀。」
「你拿去按照你的意思定稿吧。事實一定要弄得準確無誤,把你自己的東西也加進去,星期五交還給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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