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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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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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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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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59:56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維克多·亨利在美國期間,他妻子竟然墮入了情網;這是二十五年來,即使她丈夫在國外的時間更長些,也沒有發生過的事。戰爭一爆發,她覺得有那麼一種解放的味道。她四十五歲了,突然感到自己長期遵循的生活準則有些過時了。整個世界都在擺脫舊的束縛,她為什麼就不放鬆一下,也就稍稍放鬆那麼一點點呢?羅達·亨利並沒有把這種內心的鬥爭說出來。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也就照辦了。
  她以前很漂亮,而且一直保持著她的美貌,因此她總是常常引起男人對她的注意,也就不乏招惹是非的機會。但是她跟帕格·亨利對她一樣,始終對他堅貞不渝。她喜歡上教堂,唱讚美詩和祈禱都很虔誠,她相信上帝,把耶穌基督當作自己的救世主,不過她也從來不是陷得很深,她深信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應該真誠,有良好的品德。海軍軍官太太們閒聊天的時候,把那些不忠實、品格不好的人罵得一錢不值,羅達罵起她們來,也是最厲害的。
  除開一些普普通通的接吻之外,朦朧的過去,只有一件事多少損壞了她那否則將是非常完美的記錄。一次,在馬尼拉,帕格出海參加艦隊演習去了,羅達在軍官俱樂部的舞會上,多喝了些香檳酒,基普·托萊佛送她回家,竟想動手去脫她的衣服。梅德琳當時還在襁褓之中,正好被噩夢驚醒,哭起來,算是解救了她。等她把梅德琳哄得不哭了,自己也開始清醒過來。酒醒之後,她對基普沒有流露絲毫責備的意思,換上一件很得體的長睡衣,有意識地把他趕出家門去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毫無疑問,第二天早晨基普也跟她同樣感激梅德琳。在海軍中維克多·亨利實際上是他最不敢冒犯的人。
  從這以後,羅達見了托萊佛總有點躲躲閃閃。她常常想,要是梅德琳不醒,不知會出什麼事。她當真會將錯就錯嗎?那樣的話她將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可是,她永遠不會知道了;她不打算自尋煩惱了;那次應該歸咎於喝酒。但是,想到不是老帕格,而是另外一個男人給她脫衣服,她還是有那麼一種愉快的感覺。羅達把這保留在記憶裡,深深埋藏到心底。
  巴穆·柯比博士靦腆、嚴肅,長相醜陋,已經五十四、五歲了。羅達專門為他設了晚宴,晚宴後她在跟薩麗·福萊斯特評論客人時,下結論說柯比屬於「腦筋特別可怕」的那類人。僅僅出於社交上的禮貌,她在酒會上用她往常賣弄風情的話去挑逗他,結果還是白費。「柯比博士,既然你的朋友、我的丈夫不在,我就讓你坐在我的右邊了,咱們可不要錯過了大好時機呀。」其實事情幾乎就這樣完結了。羅達最討厭這種拘謹的人。但是,吃晚飯的時候,他偶然講到第二天要到勃蘭登堡一家工廠去。羅達提出來要開車送他去,一方面,她長期以來就想觀光一下這個中古的城市,同時,從某種意義上講,柯比也是她丈夫的客人。
  途中,他們在旅館彬彬有禮地吃了一頓沉悶的午飯。幾杯摩澤爾葡萄酒下肚,柯比興奮起來,開始講他自己和他的工作。跟帕格共同生活,羅達已經學會聽懂技術性的談話了,因此當她向巴穆·柯比提出一個很細緻的問題時,柯比突然笑了。她以前好像從來也沒見過他有笑容。滿嘴大板牙,一笑就露出牙齦。他笑得很粗獷,像一個知識淵博、胃口很好的男人,笑得一點不惹人討厭,但像他這樣一位刻板的工程師,這樣一笑,就叫人吃驚了。
  「你真的很關心嗎,亨利太太?」柯比博士說。「我很願意源源本本講給你聽,只是我很擔心因此惹一位漂亮的女人膩煩。」
  他這一笑、他的話以及講話的聲調都說明,他對她的賣弄風情並不是完全不加理睬,與此相反,他很喜歡她。她有些慌張,用手摸了摸頭髮,捲了卷她那白皙的小耳朵旁邊的波浪。「說老實話,我覺得都太有意思了。你盡量說得淺近些吧。」
  「好的,這可是你自找麻煩。」
  他仔細給她講磁力擴大器,他稱它為「磁傘」,這種設計專供電力很高的情況下準確控制電壓和電流用的。羅達接連提了幾個很內行的問題,很快就弄清關於柯比的一些基本情況。他在加利福尼亞工學院寫了以電磁學為題的畢業論文。四十歲的時候,他放棄了在通用電氣公司或威斯丁公司擔任工程師的機會,決定自己投資製造磁力擴大器。長期以來為籌集資金弄得他焦頭爛額,到現在才算剛剛償清債務。戰爭工業需要大量磁力擴大器,而在這方面要數他是泰斗了。他來到德國,因為在某些部件的質量上德國超過了美國。他是來學習他們的技術,並購買他們的鎳合金絲。
  她還瞭解到他已經喪偶,而且已經當祖父了。他談到他去世的妻子,隨後兩人又推心置腹地談到自己孩子們的優缺點。柯比一旦克服自己靦腆的心理狀態之後,就跟大多數男人一樣,喜歡談論自己。他講到資金給他造成的重重困難以及最後獲得的巨大成功,把她深深地迷住了,她忘記了羞怯,談話興致很好,而且講得都很得體。實際上,羅達完全不用費一點力,就非常吸引人。有些女人在跟男人第一次見面,就把自己的各方面,絲毫沒有勉強,也不偽裝,全部展示出來,弄得對方眼花繚亂,羅達就是這種類型的女人。維克多·亨利早就發現這一點了。他並不埋怨,但有一次他感到她一定還有所保留。巴穆·柯比也被這初次交往的、極其強烈的印象擊中了。他又要了一瓶摩澤爾葡萄酒。當他們來到勃蘭登堡時,差不多遲了一個小時。他去辦他的事,羅達手裡拿著導遊手冊,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古老城市裡閒逛;她心裡卻不知為什麼老想著很久以前跟基普·托萊佛有失檢點的那件小事。這次她又多喝了幾口葡萄酒,微微有些醉了,好一會兒才驅散這酒意。
  傍晚他們回到柏林,柯比請她吃晚飯,並且去看歌劇。接受這一邀請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羅達趕回家把衣服跟鞋都翻騰了一遍,頭髮梳過來梳過去,懊惱來不及理髮,用什麼香水也遲疑不決。等柯比來接她,她還沒完事呢。她害他等了一個鐘頭。當姑娘的時候,她總是讓男孩子們等。帕格徹底治好了她這個毛病,因為海軍的社交生活都必須嚴格遵守時間,他不許羅達給他惹麻煩。巴穆·柯比等候她把自己打扮起來,這件事本身簡直是一樁美妙的、小小的懷舊舉動,像啃香蕉皮似的,是可愛的、孩子氣的任性。它幾乎使羅達感到自己又變成十九歲了。
  但是鏡子卻道出了不同的情況,不過連鏡子這天晚上對她似乎也特別友好,照出她那閃閃放光的眼睛,漂亮的面龐,那始終沒有改變的非常苗條的身段,她的臂膀從下到上都那麼圓滾滾的,那麼緊,不像許多女人臂肘以上往往很鬆弛。她穿著一套粉紅色的衣服大模大樣地來到客廳,這套衣服上綴的金鈕扣是她為取悅希特勒才特地買的。柯比正坐著看帕格的一份技術雜誌。他摘下黑色寬邊眼鏡,站起來吃驚地喊道:「啊呀,你真是太漂亮了!」
  「我太不好了,」她說著,挽起柯比的手臂,「磨蹭了這樣久,可這是你自找的,整整累了一天還要約一個老太婆出去。」
  歌劇演出《茶花女》1,他們發現兩人原來早就很喜歡這齣戲,感到很高興。後來,他建議去見識見識聞名的柏林夜生活。他說,他自己從來沒有去過,不過,既然柏林夜生活是世界談論的中心,如果亨利太太不介意的話,不妨去稍稍見識一下。
  1意大利歌劇作曲家威爾第(1813—1901)的歌劇,劇情取自法國十九世紀作家小仲馬的小說《茶花女》。
  羅達一聽這個建議,吃吃地笑起來。「這簡直象做一場噩夢,你說是不是?非常感謝你提出這麼一個不體面的建議,我欣然接受。但願不要傳到我的朋友們耳朵裡去才好。」
  因此,早晨兩點通過里斯本「馬布爾海德號」轉來的紐約長途電話打到亨利家裡時,沒有人接。羅達正呷著香檳,看一個豐滿的德國金髮女郎,裸露著乳房,在幽暗的藍色煙霧中跳來跳去,羅達還不時朝巴穆·柯比博士瞟上一眼。柯比嚴肅的長面孔上戴著一副寬邊眼鏡,他叼著一支長煙斗,懷著多少有些厭惡的心情望著這位非常賣力、已經汗水淋漓的舞女。羅達感到激動和特別震驚,因為除了在美術作品裡以外,她從來沒有見過裸體舞女。
  從這次以後,直到她丈夫回來之前,她跟柯比一起消磨了很多時間。他們去一些不大常去的餐館。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錯事。等帕格一回來,這一番沒有惡意的小小風流韻事就停止了。
  在萬湖為巴穆·柯比餞行本來是羅達的主意,但是她卻讓薩麗·福萊斯特出面請客,說她自己已經很好地款待過這位非軍人的客人了。她什麼也沒有說,但薩麗·福萊斯特可能已經覺察到其間的奧妙。儘管華沙還在頑強抵抗,但波蘭戰爭結束在即,因此兩位武官覺得可以利用中午的時間作作消遣。柏林一派和平景象,傳說連糧食配給也快取消了。拜倫用使館的汽車送他們到遊覽區。哈弗爾河畔一片開闊的沙灘上,有些人在陽光下散步,有些坐在色彩繽紛的大陽傘下面,穿著緊身衣的運動員迎著秋季的微風,在那裡鍛煉。
  午餐的時候,福萊斯特夫婦點了菜,配給並不太明顯。人造奶油點心吃起來還跟平常一樣,是奶油的味道,他們還吃到了味道非常鮮美的比目魚和很好的羊腿。午飯吃到一半,擴音器突然喀嚓喀嚓響起來,發出嗡嗡的聲音,接著傳出非常決斷、清楚的德語廣播道:「過幾分鐘將有最重要消息向全國廣播,請注意收聽!」
  河邊遊覽區到處播送同樣的內容。散步的人都停下腳步傾聽。正在遠處沙灘上跑步或翻觔斗的運動員小小的身影也突然停止活動。幽雅的皇閣飯店頓時掀起一片激動的低語聲。
  「你猜想會是什麼?」又開始放音樂,播送纖細、柔和的舒伯特的絃樂曲時,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猜想是華沙,」她丈夫說。「想必是結束了。」
  柯比博士說:「你估計可能是停戰吧?這星期我聽到各種關於停戰的傳說。」
  「啊,要是那樣,就太好了,」羅達說,「在戰火沒有真正蔓延開來之前,就把這場愚蠢的戰爭煞住!」拜倫說:「戰爭已經在進行了。」
  「噢,當然,」羅達說著,負疚地微微一笑。「對於可怕的波蘭事件他們總要適當解決。」
  「不會停戰的,」帕格說。
  餐廳外邊擁擠的露天咖啡座和大廳裡的談話聲越來越高。德國人一個個目光炯炯,手舞足蹈,彼此爭論著,笑著,捶著桌子,四面八方都喊著要香檳酒。在播送重要消息之前,擴音器裡放了幾節李斯特的樂曲,嘈雜聲漸漸沉靜下來。
  「Sondermeldung!(特別消息!)」一經宣佈,除了偶然幾聲餐具碰撞的聲音之外,整個餐廳一片寂靜。擴音器突然喀嚓響了一下,一個莊嚴的男中音說了簡短的兩句話。「元首的最高統帥部發佈消息:攻下華沙。」
  整個餐廳一片鼓掌歡呼。婦女們站起來跳舞。男人們互
  相握手、擁抱、親吻。擴音器裡拚命播送銅管樂,先播送Deutschland □ber Alles1;隨後播Horst Wessel Lied2。皇閣飯店餐廳裡吃飯的人,除了這幾個美國人之外,全都站立起來。一眼望去,只見沙灘上散步的德國人都站住了腳步,大多數人還伸出手臂行納粹舉手禮。餐廳裡有半數以上的人都行禮、唱歌,於是響起一陣不諧調的、粗俗的、帶著醉意的國社黨黨歌的歌聲。維克多·亨利朝周圍一看,不覺毛骨悚然,他即刻意識到德國人在阿道夫·希特勒指揮下是要大打一番的。隨後他發現了一件多年來沒有見過的事。他兒子坐著一動不動,面孔非常冷酷,緊閉著嘴唇,他那雙白皙的、關節很明顯的手緊握著放在桌上。拜倫從五歲開始就從來不流眼淚,可是現在他竟哭了。
  1德語,歌名,《霍斯特·韋塞爾之歌》。
  2德語,歌名,《德國至上》。
  整個餐廳的人都站著,只有這幾個美國人依舊坐在那裡,大家都用含著敵意的目光望著他們。
  「他們是要我們站起來嗎?」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不站起來,」羅達說。
  招待他們的侍者是一個穿黑衣服的矮胖子,留著一頭很長的不打卷的亞麻色頭髮,在這之前對他們一直很親切,照顧也很周到,這時卻站在那裡伸著胳膊大喊大叫,顯然在嘲笑這幾個美國人。
  拜倫什麼人都沒有看見。他只看到溝渠裡泡得脹騰騰的死馬,一排排被炸壞的樓房上釘著一塊塊黃色膠合板,校園裡周圍開滿了紅花的石鵝,一個穿紫丁香色衣服的小女孩從他手裡接過一支鋼筆,以及夜裡教堂尖頂上空閃爍的桔紅色照明彈。
  歌唱完了。德國人又鼓掌歡呼了一陣,然後相互祝酒。絃樂奏起飲酒歌來,整個餐廳歡快地拚命唱道: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裡,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拜倫害怕聽到這支歌,害怕回想起他從華沙火海中逃生不過六小時以後,為了填飽肚皮和討一杯啤酒,他竟跟著德國士兵一道唱起這支歌來。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侍者開始撤美國人桌上的杯盤,弄得杯盤叮噹直響,酒和殘湯濺得到處都是。侍者還用臂肘頂撞他們。
  「請你留點神,」福萊斯特上校說。
  侍者照舊毫不客氣地胡亂收拾著。當他用盤子碰著薩麗·福萊斯特的頭時,她輕輕叫了一聲。帕格對他說:「哎呀。去叫你的頭頭來。」
  「頭頭?我就是領班。我是你的頭頭。」侍者哈哈大笑著走開了。髒盤子依舊留在桌上,桌布上留下紅一塊、黃一塊的濕漉漉的水漬。福萊斯特對亨利說:「最好還是走吧。」
  「噢,越快越好,」薩麗·福萊斯特說。「付錢吧,皮爾,付完錢咱們就走。」她拿起錢包。
  「咱們的點心還沒有來呢!」帕格·亨利說。
  「真該揍這個侍者一頓屁股,」柯比博士臉都氣歪了。
  「我去,」拜倫說著,準備站起來。
  「千萬別這樣,孩子!」福萊斯特上校拉住他的後背說。
  「他正盼望出事,我們可不能惹麻煩。」
  侍者從他們旁邊經過,朝另外一張桌子走過去。亨利喊道:「我請你叫你們的頭頭來。」
  「您不是很著急嗎,尊敬的先生?」侍者嘲笑地說。「那您最好走吧。我們餐廳裡很忙。」他斷然轉過身去,背對著亨利,走開了。
  「站住!回來。」
  帕格沒有喊叫,也沒有咆哮。他只是用冷峻、鋒利的命令口吻,壓住了餐廳裡的一片嘈雜聲。侍者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去叫你的頭頭。馬上就去。」他直勾勾地盯著侍者的眼睛,表情嚴肅、認真。侍者的神色變了,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附近就餐的人盯著他們,竊竊私語起來。
  「我想咱們還是走吧,」薩麗·福萊斯特說。「犯不上找麻煩。」
  侍者很快就來了,背後跟著一個禿頭、長臉的高個子,穿著一套大禮服,露出很匆忙、很不友好的神情說:「什麼事?您有什麼意見?」
  「我們是美國人,都是武官。」帕格嚴肅地說。「你們唱國歌,我們沒有起立。我們是中立國人員。這個侍者想尋釁。」他指著桌子,「他故意亂來,弄得很髒。講話很不客氣,還撞了這幾位女士。他的舉動很卑鄙。告訴他,叫他規矩點,最好給我們換一塊乾淨桌布,好上我們的點心。」
  維克多·亨利突然講出這些話時,那頭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在亨利的逼視下,他遲疑起來,望望周圍就餐的人,隨後即刻朝侍者大發雷霆,在空中揮動著雙臂,臉漲得通紅。他惡狠狠地發了幾句脾氣,然後轉身對帕格·亨利深深鞠了一躬,冷冷地說:「一定好好招待你們。我向您道歉。」說完就匆匆走開了。
  接著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侍者完全恢復了原來的態度,簡直一點也不差,絲毫也沒有發火、抱怨或懊惱的痕跡。這件事後來就被忘掉了,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他很快就把盤子收走,挽上乾淨台布。他微笑,鞠躬,開幾句小玩笑,還盡量不讓杯盤弄出響聲來。要不是他的臉漲得血紅,他就跟當初招待他們的討人喜歡、態度和藹的德國侍者一模一樣了。他們在叫飯後點心時,他笑嘻嘻地頻頻點頭,說著關於熱量的俏皮話,熱心地向他們推薦各種甜酒和烈性酒,笑著鞠了一躬,然後才匆匆地走開不見了。
  「我可不呆在這裡,」福萊斯特上校說。
  「可我們的點心還沒吃呢,」帕格說。
  「幹得太好了,」柯比對帕格·亨利說著,很特別地朝羅達瞟了一眼。「幹得太漂亮了。」
  「哎,帕格有他的辦法,」羅達爽朗地微笑說。
  「不錯,爸爸,」拜倫說。維克多·亨利匆匆看了他一眼,流露出對他很滿意的神情。
  美國人很不自然地匆匆忙忙吃著點心,只有維克多·亨利吃他的果餡餅,喝咖啡的時候很隨便。他打開一支雪茄,侍者連忙跑過來給他點煙。
  「我看,我們可以走了,」他說著,噴了一口煙。「時間都浪費掉了,上校跟我都在欺騙美國政府。」
  當天晚上,很晚吃過夜飯以後,他們在草地上喝咖啡。羅達說:「我看你帶回家許多工作。我本來以為我們能去看愛彌爾·傑寧斯的新片子呢。不過我可以帶一個女孩去。」
  「去吧。我可不是愛彌爾·傑寧斯的影迷。」羅達喝完咖啡,留下父子倆坐在幽暗的夜色裡。
  「勃拉尼,報告寫得怎麼樣了?進行得如何?」
  「報告?啊,不錯,報告。」拜倫坐在椅子裡,往前彎著身子,分開兩腿,胳膊肘放在膝上,握著雙手。「爸爸,我有點事想問您。我如果參加英國海軍或皇家空軍,您覺得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眨了眨跟,沉吟了片刻才回答。「你是想去打德國人,我猜對了吧?」
  「我在華沙過得很有意思。我覺得很有用處。」
  「這可是你的一個大變化呀。不過,我覺得當職業軍人現在已經過時了。」
  「不是作為職業。」
  帕格坐在椅子裡,朝前彎著身子,一面抽煙,一面看自己的雙手。拜倫老愛伸開兩腿,仰靠在椅子裡,這時卻模仿他父親。他倆的姿勢看起來一模一樣。「勃拉尼,我想盟國不會跟希特勒搞秘密妥協,可萬一他們訂了秘密協定呢?那就肯定會展開和平攻勢。假設你參加英國軍隊,很可能因此失掉你的國籍,這會給你帶來一系列困難,而且等戰爭一結束,怎麼辦?那你就該整天跟空洞的公文沒完沒了地打交道。為什麼不等一等,觀望觀望再說呢?」
  「我也這樣想,」拜倫歎了一口氣,朝椅上一靠。
  帕格說:「我倒不想給你這種值得欽佩的衝動潑冷水。不
  過當前最好還是在我們海軍裡擔任些積極的工作,並且……」
  「不了,渤謝。」
  「你聽我說完。你已經被任命為軍官。如果一旦發生戰爭,那些現在在海上的預備役人員將會得到最好的職位。你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得到提升。戰爭時期你跟軍官學校畢業的人待遇一樣。」
  「那樣的話我得在裡邊呆好幾年,可是,到戰爭結束以後呢?」
  「你反正沒有別的事可做。」
  「我往錫耶納給傑斯特羅博士寫了一封信。我正在等候回音。」父親不再提這件事了。
  羅達去看愛彌爾·傑寧斯主演的影片,但她先辦了些別的事。她半路用車把巴穆·柯比博士從旅館接出來,送他到滕珀爾霍夫機場。其實完全不必要,因為柏林出租汽車很方便。但她提出來要送,柯比也接受了。也許她就是告訴丈夫,為表示禮貌,她對客人最後再關心這麼一次,也未嘗不可,但是她並沒有對丈夫講。
  在汽車裡,他倆幾乎沒有講話。她把車停下,自己到咖啡館的休息廳,讓他去辦理登記手續。她如果碰上熟人,就必須對這件事作出解釋,並且編出一套關於她丈夫的事情來。但是,她並不擔心,只感到一種又苦又甜的興奮情緒。她對所作的這一切,一點不感到負疚。她並沒有不好的意圖。她喜歡巴穆·柯比。一個男人對她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也喜歡她。事實上,這是一段名副其實的戰爭年代的小小羅曼史。雙方彼此間彬彬有禮到可笑的程度;這是抑鬱的火花,幻術般出其不意地閃現一下,即刻就永遠消逝了。這和當初她跟基普·托萊佛酒後失態,沒有成為事實的錯誤毫無相同之處。
  「我想,就是這裡吧,」柯比說著,坐到她對面的椅子裡。他頭髮斑白,臉上刻著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每次總這麼神經質地往椅子裡一坐,她總覺得這動作顯得特別孩子氣。他們四目相視,一直到端上飲料來。
  「祝你幸福,」他說。
  「噢,好。我有過幸福。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呷著台克利雞尾酒1說。「你要去里斯本的聯運票,他們給你辦了嗎?」
  1一種含有甜酒、檸檬汁和糖的飲料。
  「辦了,不過泛美航空公司的特快客機很擠。我可能要在里斯本停留幾天。」
  「我希望有機會去一次。我聽說里斯本正在成為歐洲最繁華的城市。」
  「來吧。」
  「啊,巴穆,別拿我開玩笑了。哎呀,我應該叫你弗萊德,是不是?可我一直想到你是巴穆。弗萊德,叫弗萊德的人太多了。你並不是因為叫弗萊德才引起我注意的。」
  「那太奇怪了,」他呷了一口威士忌蘇打水。
  「怎麼?」
  「安妮叫我巴穆。她從來不願意叫我別的名字。」羅達轉動著酒杯的杯腳。「我要是認識你妻子就好了。」
  「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巴穆,你覺得帕格怎麼樣?」
  「嗯。他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人。」工程師懊惱地噘起嘴唇。
  「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安排他在這裡好像有點不合適,坦白地說他是個心胸相當狹窄的老水手。但是我不瞭解他。他的頭腦很敏銳。他在那次宴會上可嚇了我一跳。他對侍者來
  那麼一手相當不簡單。他確實是一個很難叫人理解的古怪人。」
  羅達笑了。「你說得太對了。經過這麼多年,我自己對他瞭解也不怎麼透。不過我覺得帕格的確有點太簡單,甚至太迂腐了,巴穆。他是個愛國者。他不是非常容易相處的人。頭腦簡單得太過分了。」
  「他是一個愛國者呢,還是一個職業海軍軍官?這是兩回事。」羅達歪著頭,笑起來。「那我就說不准了。」
  「我對他瞭解越多,就越敬重他。」柯比望著他那雙緊握著杯子的大手,皺了皺眉頭。「你聽我說,羅達,最主要的是,我是一個正派人。就算我這麼說吧。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安妮去世以後,我一直鬱鬱寡歡,是你使我又重新活躍起來,我很感激你。你不會生氣吧?」
  「別講傻話了。我也很高興,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也高興。」羅達從皮包裡拿出一塊手帕。「不過我會難過一兩天。該死。」
  「為什麼?我以為你會很滿意呢。」
  「噢,別說了,巴穆。謝謝你請我喝酒。你最好上飛機去吧。」
  「好了,別難過。」她對他笑了,她的眼眶裡滿含著淚水。「我很好,親愛的。過一段時間你就給我來一封信吧。普普通通隨便寫幾句,好讓我知道你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我希望你能這樣。」
  「我當然會寫的。我一回到家就給你寫信。」
  「真的嗎?那太好了。」她用手帕揩了揩眼睛,站起來。
  「再見。」他也站起身來,說:「他們還沒有報我的飛機呢。」
  「沒有嗎?可是我當司機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我們現在就在這裡分手吧。」他們走出休息廳,在靜悄悄的機場上握別。戰爭使機場停止了工作,許多部門的燈都黑了。羅達緊緊握了握柯比博士的手,踮起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踮起腳尖去吻一個男人,多少總是一樁非常奇怪的事。她張開嘴。不管怎樣,這畢竟是一次告別。
  「再見。祝你旅途愉快。」她匆匆離去,在拐角的地方連頭也沒有回。她看過許多愛彌爾·傑寧斯主演的影片,因此跟帕格談她主演的片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拜倫總算開始寫關於他在波蘭冒險之行的那份報告了。維克多·亨利看他寫好的五頁桔燥無味,只好強壓下怒火,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他記得拜倫講過的每一件事,一句句向他的文書口授。第二天兒子讀著這長達十七頁的成果,非常吃驚。「哎呀,爸爸,你的記憶力可真了不起呀。」
  「你拿去按照你的意思定稿吧。事實一定要弄得準確無誤,把你自己的東西也加進去,星期五交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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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0:08 |只看該作者
  維克多·亨利把修改好的報告交給海軍情報部,但是忘記送一份給總統。是蕭瑟的秋天,柏林幾乎一派和平景象。拜倫在綠林區過著閒散的生活,硬著頭皮一本又一本地啃萊斯裡·斯魯特開的書目上的圖書。每星期他跟父親打三、四次網球。他網球打得很好,但是帕格刻苦、頑強,起初把拜倫打敗了。拜倫吃得好,加強了鍛煉,又有充足的陽光,變得身強力壯,不再那麼面黃肌瘦,球也打贏了,為此,帕格跟他都感到高興。
  一天早晨,他來到大使館內父親的辦公室,看見地板上放著一個捆得很仔細的大旅行包,貼著他親筆寫的標籤,旅行包裡裝著他留在華沙的衣服、鞋和襯衫。這件小事足以說明德國方面的工作效率相當驚人。但是,他拿到這些衣服,心裡還是感到很高興,因為在德國很崇拜美國式的服裝。他簡直變成很時髦的人了。每當這個身材瘦高的年輕人下樓來到大廳,不管他穿什麼式樣的衣服,大使館裡的德國姑娘總要盯著他看。他那一頭深棕色的頭髮閃著紅光,面孔清瘦,每當他若有所思地微笑時,那對藍湛湛的大眼睛就睜得更大了。拜倫並不去理睬姑娘們自作多情的顧盼。他每天早晨等信,可是總不見從錫耶納有信來。
  十月初,元首準備在國會發表演說,向英法提出和平倡議,宣傳部在克洛爾歌劇院為外國外交官員劃出很大一片座位,帕格把他兒子也帶去了。拜倫經歷了華沙之圍,後來又讀了《我的奮鬥》,在他心目中把阿道夫·希特勒當成凱裡古拉1、成吉思汗、伊凡雷帝2之類歷史上的巨人,等希特勒本人往講台上一站,他不覺吃了一驚。希特勒不過是個中等身材的矮胖子,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上衣,黑褲子,提著一個紅色的公事包。拜倫覺得他像一個扮演創造歷史的偉大而可怕的人物,但是演得很蹩腳的二流演員。
  1伊凡雷帝(1530—1584),俄國第一個沙皇。
  2凱裡古拉(12—41),羅馬皇帝。
  希特勒這次用一種很平常的、通情達理的聲調講話,完全像一位年長的政治家。這位德國領袖,在這種清醒狀態下,居然滿口謊言,講得十分荒唐、可笑。拜倫不斷朝四下張望,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反應。但是,德國人都坐在那裡,一個個板著面孔。就連處交官們也只是偶然動動嘴唇,那也許是嘲諷的表示。
  這位穿灰色上衣、身材不高的人說,強大的波蘭進攻德國,並企圖把德國消滅掉。勇敢的德國士兵並沒有被突然襲擊打垮,他們已經對這種野蠻侵略行徑給予了應有的懲罰。一場嚴格控制在只攻擊軍事目標的戰爭,正經獲得了閃電式的徹底勝利。華沙以外的波蘭平民,遵從他個人的命令,沒有受到任何干擾,沒有遭到任何損失或傷害。還是遵從他的命令,德國司令官要求波蘭當局撤退他們的公民,並發給他們護照。波蘭人卻懷著罪惡目的堅持把手無寸鐵的婦女、兒童留在城市。
  拜倫認為他這些厚顏無恥的謊言,分明是掩人耳目。關於撤退華沙婦女、兒童問題,所有中立國家外交人員曾竭盡全力協商了好幾個星期。德國人甚至從未於以答覆。拜倫認為《我的奮鬥》本身就是滿紙彌天大謊,他知道德國追隨這個瘋狂的撒謊大家已經多年,但是,此刻希特勒撒謊事小,主要是中立國人員已經瞭解到事實真相,全世界的報紙也為他們提供了情況,希特勒這些謊言就失去了意義。那麼希特勒究竟為什麼要講這些不攻自破的胡話呢?他這次大概是專門講給德國人聽的。但是,果真如此的話,當希特勒在演說中講到向英國和法國「伸出和平之手」時,態度為什麼如此溫和,為什麼為外交官員保留了這麼多座位?
  「的確,如果四千六百萬英國人要求統治四千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那麼,」希特勒用非常溫和、和解的語調說著,手心向外,舉起雙手。「四千二百萬德國人要求和平耕種歷史上本屬於他們的八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也無可厚非。」他這是指他在歐洲中部建立的新秩序,以及擴張了的第三帝國。他說,英法如果同意維持現狀,就可以謀求和平,他還暗示如果能將德國過去的老殖民地歸還德國,那就更好。元首在結束演說時,又故態復萌,咆嘯,嘲諷,揮動著雙拳,攥著拳頭伸出一個指頭指著天空。當他描繪大規模戰爭的恐怖時,他用雙手拍著屁股,說他害怕這場戰爭,並且說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贏得戰爭的勝利。當天夜裡,帕格·亨利在他的匯報中寫道:
  希特勒氣色很好。他顯然具有一級恢復能力。也許戰勝波蘭使他的身體強壯了些。總之,他不再顯得憔悴,氣色好極了,背不駝,聲音很清楚,也不沙啞,而且,至少他這次演講時,聲音非常愉快,步履輕快,有彈力。如望此人健康狀況惡化,將是可悲的錯誤。
  演說講到誰改動了波蘭戰爭,以及德國人對和平居民所採取的有效措施等等,沒有新鮮貨色,而且,身為元首,居然撒下彌天大謊。他這些謊言大概是講給國內的人聽的。他的德國聽眾看起來很相信他的話,但很難捉摸他們的真實,想法。
  今晚電台圍繞「伸出和平之手」的倡議大做文章。顯然,我們將不斷聽列「伸手」這個詞,可能直到戰爭結束,儘管這種說法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提過了。他這一倡議是可信的。如果盟國一旦接受這項建議,德國將獲得半個波蘭,作為這場閃擊戰輕易稱勝的代價,同時,毫無疑問,德國還將收回世界大戰前原屬於它的殖民地,用以獎勵其武裝力量所具有的完美的騎士精神。希特勒對提出最荒唐的建議向來不覺得丟臉,而且這些建議都被採納了。那麼,再作一次嘗試又有何妨呢?
  至少,他如果獲得了他所建議的停戰與和談,毫無疑問,英法輿論將會緩和,放鬆。德國人可以利用這一喘息時機整頓蕭條的工業力量,以便最後攤牌。總之,這是一篇很聰明的演說,這位領袖擺出高姿態,而且似乎具有一種魔力。我能找到的唯一缺點是,講話顯得枯燥、雜亂,但即使這一點也可能是有意的。希特勒今天已經不是當年的一個瘋狂的縱火犯,而是一位歐洲頗有見地的政治家了。他除了具有其他才能之外,還是一位天才的雜耍演員。
  帕格讓拜倫也寫下他對這次演講的看法。拜倫給他半頁打字紙,上面寫道:
  我最突出的印象是,希特勒仍舊貫徹他在寫《我的奮鬥》時的那些思想。他在這本書裡談到戰爭宣傳的一章中說,群眾象「女人」一樣,憑感情、意氣用事,你要對他們講話,就比如對一個最愚昧無知的人,這樣才能收到廣大聽眾心悅誠服的效果。他的演說通篇都是連十歲的半無知的德國孩子都騙不過的謊言,他的和平建議也是德國總掠奪計劃的組成部分。大概希特勒把其他國家也看成跟他自己的國家一樣,否則,我實在無法理解他這篇演說。我到今天才理解希特勒多麼瞧不起他的人民。他認為他們極端天真而又愚蠢。他們追隨他,愛他。我有什麼資格指責他不正確呢?
  他父親覺得這段話寫得不壞,就在引號裡註明「這是一個年輕美國觀察家的評語」。
  以後的幾天裡德國電台及報紙大肆宣傳。意大利和日本也把元首吹捧成空前偉大的和平使者。一股強大的和平浪潮席捲了整個西方和美國。但是,「丘吉爾一類的」戰爭販子卻企圖撲滅各國人民對元首伸出和平之手的熱烈反響。如果他們一旦得逞,隨之而來的將是空前殘酷的大屠殺,他們將成為歷史的罪人。帕格從中立國駐柏林情報機構獲悉,法國有人想從中斡旋,以便終止戰爭,但也並不是因為他們當真相信希特勒的講話。關鍵還是承認事實,或繼續打下去。
  正當各種傳說紛紜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閃電式的驚人消息。一艘德國潛艇居然潛入蘇格蘭北部斯卡帕海灣英國船隻停泊區內,擊沉「皇橡號」戰列艦,並安全返航!
  新聞影片裡出現的是嚴肅的、臉胖胖的元首和一個神經質的,板著面孔、頭髮向後梳的年輕人、海軍少校普倫握手的鏡頭。英國海軍部的報告中非常遺憾地稱讚了普倫的技術和勇敢,這一報告使納粹宣傳部忘乎所以,寫這一報告的正是丘吉爾本人。戈培爾的廣播電台宣稱,「皇橡號」沉沒對和
  平是一大貢獻,因為這麼一來,將會更加認真考慮元首的「伸手」倡議。
  為中立國家武官與普倫會見安排了一次小型招待會。維克多·亨利把兒子的名字也列入名單,軍銜是美國海軍少尉,拜倫因此收到一份請柬。父子倆在出席招待會之前,先到格羅克中校的寓所便飯。格羅克住在一幢窗戶凸出在牆外的老式房子的四層樓上,一套房間又黑又小,沒有電梯。房間裡笨重的傢具擺得亂七八糟,簡直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吃飯時,有鹹魚和土豆,但燒得很好,拜倫覺得很可口。他本來以為格羅克一家都很討厭,但發現他們很家常。話題轉到拜倫在波蘭的那段經歷時,主婦傾聽著,露出一副不愉快的、慈祥的表情。「簡直叫人不能相信。謝天謝地,總算過去了。但願只有和平,真正的和平,我們不要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毀了德國。再來一次戰爭我們這個國家就會徹底毀滅了。」
  羅達說:「戰爭太可怕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想要戰爭,可是我們在這裡卻偏偏碰上這種麻煩。」
  格羅克問維克多·亨利:「你看怎麼樣?盟國會考慮元首非常合理的建議嗎?」
  「你是要我講漂亮話,還是真想知道些情況?」
  「不要講漂亮話,維克多。跟我不要講漂亮話。」
  「那好。德國只有擺脫希特勒和他的統治,才能獲得和平。
  你們甚至還能保持你們既得的一切。但是他那一夥必須下台。」
  格羅克和他妻子在燭光下彼此交換了眼色。「那是沒有希望的,」他擺弄著空酒杯說。「如果你的人民不願瞭解德國,那只好打出個結果來。你不瞭解一九二○年我們國家是個什麼樣子。如果那種制度再延續幾年,那就不可能有海軍,不可能進行經濟建設,什麼也不可能有。德國就完蛋了。虧得他站出來,使德國恢復了它在地圖上的位置。你們有一位羅斯福,我們有他。維克多,你知道,我在紐約一家遊藝俱樂部,聽見有人把羅斯福稱作發了瘋的瘸腿社會主義者。有千千萬萬人恨他。對吧?我不是個納粹,我從來不認為希特勒是百分之一千的正確。可是,該死,他偏偏是勝利者。他跟羅斯福一樣,把事情都對付得很好。你想讓我們把他擺脫掉?首先,這根本不可能。你知道什麼是政體。即使可能,我們也決不那麼做。但和平還是有可能的。那就要靠一個人,這個人不是我們的希特勒。」
  「那是誰呢?」
  「你們的總統。英法眼看就要垮了。要不然他們會在九月份發動進攻。他們幾時才會重新遇上這種機會呢?他們之所以能夠堅持的唯一理由,就是他們感到有美國作他們的後盾。只要你們的總統明天對他們說一句話:『我不支持你們反對德國,』那世界大戰在沒有開始之前就已經結束了,我們將會有百年的繁榮昌盛。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們的總統也只能採取這種辦法,來保證日本不敢從背後猛撲過來。」
  維克多·亨利已經不止一次想到這種情況:他和格羅克在「不萊梅號」上的會晤絕非偶然。「我看,咱們該去出席招待會了吧,」他說。
  海軍少校普倫正在一一迎候衣冠楚楚的武官們。輪到拜倫時,普倫露出吃驚、好奇的神色。「你很年輕,」他仔細打量著拜倫的臉和他那身剪裁很合身的黑禮服,一面和他握手,一面用德語說。「你是在潛艇上嗎?」
  「不是。也許,我應該是。」
  普倫非常迷人地一笑,而且突然特別熱情地說:「啊,這對你最合適不過了。只是你還得再結實些。」
  穿藍制服的水兵把椅子排好準備講話。潛艇艇長講話非常坦率,這使帕格·亨利大吃一驚。毫無疑問,普倫是在沒有月色的黑夜,趁平潮浮出水面潛入港口的。這是料想得到的。但是,普倫根本無權把德國空軍在空中拍攝的港口入口情況的照片給大家看,並對港口障礙進行分析。這等於把他們搜集情報的具體辦法,向英國人和盤托出。它同時也洩露了德國偵察攝影的技術情報,這當然是一項可怕的消息。它將是下次寫匯報的一個重要內容。拜倫跟他父親一樣,仔細傾聽著。生動的細節吸引著他。普倫德語講得很慢,很清楚。拜倫能聽懂他講的每一個字。他彷彿看見黑夜裡微弱的北極光映出潛艇的輪廓,濕漉漉的前甲板上反射出紅色和綠色的光點;把艇長急得半死。他甚至看到岸上的汽車前燈在黑暗中突然一閃,正好射到艦長室,拜倫也感到眼花繚亂。他看見前面有兩艘深灰色的軍艦,潛艇減低速度,準備發射四枚魚雷,拜倫聽見斯卡帕灣冰冷、烏黑的海水沖擊著船身。當魚雷僅僅命中一艘軍艦時,他甚至跟德國人一樣感到失望。
  這之後才是故事最驚心動魄的部分。普倫不但沒有立刻逃跑,反而在皇家海軍停泊區內的海面上,緩緩地兜了一個大圈,以便重新裝魚雷。英國並沒有因為遭受魚雷襲擊而發出海下警報,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料到斯卡帕灣內會出現德國潛艇;而「皇橡號」戰列艦把受到魚雷襲擊一事誤認為軍艦內部發生爆炸。因此,普倫才有可能冒險發射第二炮的四枚魚雷,並獲得成功。
  「這次我們命中了三顆,」普倫說。「以後的事你們都清楚了。我們擊中了火藥庫,『皇橡號』幾乎立刻就沉沒了。」
  他並不感到高興,但也不為九百名英國水兵喪生而感到遺憾。他是在拿自己的生命作冒險。而且他在執行這次夜間任務時死去的可能性比那些英國水兵更大。他很可能落入陷阱、觸礁或被水雷炸得粉碎。拜倫也這麼想。普倫出海去,完成了任務,回到家裡,他在這裡非常認真、內行,繪聲繪色地講述他的故事。這裡不是華沙,也沒有公路上被炸死的馬和孩子。
  帕格和兒子在燈火管制的一片藍色燈光下,沿著荒涼的街道緩緩地驅車回家。他們沒有談話。當汽車拐到他們那條街上的時候,拜倫說:「爸爸,你曾經想到過上潛艇嗎?」
  父親搖搖頭。「他們那些人都是怪人。等你一上潛艇,你就會發現這工作可不簡單。這位普倫很像我們自己的海軍潛艇員。有時我簡直忘記他講的是德國話。」
  「如果我應召入伍的話,」拜倫說。「我想,我會選擇當潛艇員。」
  汽車在房前停下。帕格·亨利一隻臂肘倚著方向盤,在儀器板微弱的反光下,望著他兒子,露出一絲苦笑。「你不可能每天擊沉一艘戰列艦。」
  拜倫板起臉來,非常嚴厲地說:「你認為我是為了這個嗎?」
  「要知道,」帕格說,「作潛艇員對身體要求可特別嚴格,他們會讓你在學校受嚴格的鍛煉。不過,要是你真感興趣的話……」
  「不,謝謝,爸爸。」父親說服他的時候,他笑了,並且耐著性子搖了搖頭。
  維克多·亨利常常想再談談潛艇員這個話題,但怎麼也引不起兒子的興趣了。他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時間跟拜倫一起參觀船塢和工廠。德國駐美國武官曾提出參觀要求,出於禮貌,自然也要回請一番。帕格·亨利覺得跟兒子一道放行很愉快,遇到不方便的地方,拜倫可以將就;惱火的時候,他開玩笑;遇到緊急情況,比如飛機票訂滿了,誤了火車,行李找不到了,或是旅館的預訂單丟失了,他都能隨機應變。帕格自以為很有辦法,拜倫卻比他父親更勝一籌,他能用一種從容的態度化險為夷,把失物找回來,說服工作人員或售票員想辦法。在跟工廠主、企業主和船塢主吃飯的時候,拜倫能一坐就是兩個小時,面帶笑容,一言不發,只有跟他講話時,他才簡單而又得體地回答一兩句。
  「你好像對這很感興趣,」他們那天作了一次長途旅行,參觀了埃森市的克虜伯工廠,在雨夜非常疲倦地驅車返回旅館時,帕格對拜倫說。
  「這確實很有意思。比大教堂、宮殿和民間的風土人情都有意思的多。」拜倫說。「這才是令人擔憂的德國。」
  帕格點點頭。「不錯。德國的工業設備正是希特勒指向世界的一支槍。有必要進行研究。」
  「而且是一支相當有份量的槍,」拜倫說。
  「太叫人放心不下了。」
  「爸爸,跟盟國相比怎麼樣?跟我們自己相比呢?」
  儘管克虜伯工廠派出送他們的轎車裡有一塊玻璃擋板,把他們與司機隔開,但帕格還是感到司機正聚精會神地側耳傾聽。
  「問題就在這裡。毫無疑問,我們的工業設備是世界上最大的,但希特勒目前並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因為我國並沒有把工業作為武器的願望。如果沒有人阻止,德國可以憑他的工業力量控制世界。他既有手段,也具備這種願望。亞歷山大征服世界時,馬其頓並不算大。巴西可能相當於德國的四倍,潛力是德國的十倍,但是真正算數的是目前所具備的能力和願望。從理論上講,我始終認為英法兩國聯合起來,還是能夠戰勝他們的。從理論上講普裡摩·卡納拉應該擊敗喬·路易斯1。希特勒準備幹一下,因為他認為能戰勝他們。這是較量雙方工業能力的根本辦法,不過總有些危險性。」
  1兩人都是拳擊家,卡納拉是一九三二年世界冠軍,後為美國路易斯所擊敗。
  「那麼,也許現在到處都是戰爭,原因就在這裡,」拜倫說。「是工業生產能力的較量。」
  「那也不盡然,不過這是主要的。」
  「我確實受益不淺。」
  帕格笑了。拜倫每天晚上都在旅館裡勤奮攻讀黑格爾的著作,常常不合書本,睡上一兩個小時。
  「黑格爾的著作你讀得怎麼樣了?」
  「剛剛開始懂得一點。我簡直不能相信,不過他好像比希特勒還瘋狂。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時,教員說他是一位大哲學家。」
  「也許他的著作對你說來,太深奧了。」
  「也許,不過問題是我覺得我瞭解他。」
  到達旅館時,臉色陰沉而傲慢的司機給他們打開車門,狠狠地瞪了拜倫一眼。拜倫回憶了一下自己說過的話,決定今後小心,不能隨便說希特勒是瘋子。他估計司機不可能是大逆不道的黑格爾派。
  英法宣佈拒絕元首伸出的手,從而激怒了德國電台。幾天之後,突然從外地到了一批航空郵件,其中有一封是埃倫·傑斯特羅寄來的。寄給使館的郵件,按規定是不經檢查的,但誰也不相信這一點。信件每隔一兩個星期就突然來一大包。紅綠相間的一隻意大利航空信封上,胡亂地蓋著紫紅色、黑色和紅色的郵戳。傑斯特羅博士還是用舊打字帶打字,說不定還是原來那根打字帶。拜倫覺得他太心不在焉,而且辦事也太笨手笨腳,如果沒有人替他換打字帶,他會一直用舊的,用到最後打到紙上完全等於空打了。拜倫不得不把信拿到很強的燈光底下,才勉強辨認出來。

  親愛的拜倫:

  娜塔麗不在這裡。我收到她從倫敦寫來的一封信。她將設法回到錫耶納來,或者至少作短期逗留。從私心出發,我為此感到高興,因為她不在,我實在感到束手束腳。
  現在談談你的事。我不願鼓動你回來。我不阻攔娜塔麗,因為,老實說,我需要她。在她那方面,她也感到她對不中用的叔叔有責任,這是血統的聯繫,使人有一種非常甜蜜、安適的感覺。你卻沒有這種義務。
  如果你來了,而我又突然決定離去,或被迫離開(這種可能性是隨時存在的),想到你費力破財,徒勞往返,我會多麼不安!我當然非常希望你來這裡,但是我又必須節省開支,不能負擔你從柏林到這裡的旅費。當然,如果你有機會到意大利(我總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我很希望和你面敘。
  同時,我應該對你的關心表示感謝,儘管你的關心很可能和想瞭解娜塔麗的行止有微妙的聯繫,但我還是應該感謝你。而且,為你著想,我還要勸你忘掉錫耶納、君士坦丁,忘掉傑斯特羅一家吧。
  感謝你為我的侄女所作的一切。我從她信中知悉,你救她脫險,甚至救她一命,你給我的短簡卻那樣謙虛,竟隻字未提。我多麼慶幸你與她同行!
  請向你的雙親致以最熱切的問候。我曾經和你父親在電話中作過簡短的交談。我覺得他是個非常好的人。

    你忠實的
                    埃倫·傑斯特羅

                      10月5日

  當天晚上他回到家裡,父親正坐在門廳面對花園的一張躺椅裡。他朝父親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帕格雙手捧著一杯威士忌蘇打水,朝前俯著身子,低著頭。拜倫回到自己房間埋頭啃黑格爾的著作和他那難於理解的「精神世界」,一直啃到晚飯時分。
  維克多·亨利皺著眉頭,沉默不語,羅達始終忍耐著,一直到上冷食,她才戳著冰淇淋說:「好了,帕格,到底怎麼回事?」帕格陰鬱地朝她看了一眼。「你沒有看那封信嗎?」拜倫覺得母親的反應很特別。她直起腰,目瞪口呆。
  「信,什麼信?誰寫來的?」帕格對拜倫說:「你把我梳妝台上那封信拿來給你母親。」
  「我的天,」羅達看見拜倫拿著一個粉紅色的信封下樓時,急切地說,「原來是梅德琳寫來的。」
  「你以為是誰寫來的?」
  「我的天,我怎麼會知道?看你的神氣,我還以為是德國秘密警察或是什麼人寫來的呢。真是這樣,帕格。」她仔細把信看了一遍。「怎麼?這裡邊有什麼不是呢?加得相當多呀,二十美元一周。」
  「你看看最後一頁。」
  「我看了。啊!我明白你指的什麼了。」
  「十九歲的年紀,」帕格說。「就居然在紐約有她自己的住宅了!我當初讓她離開學校,真是庸人自擾。」
  「帕格,你到這裡時我就對你說過不行了。她不能再註冊了。」
  「那她也該盡量試一試。」
  「不過,梅德琳沒關係。她是個好孩子。她跟你一樣嚴謹。」
  「可是現在一打仗,」帕格說。「整個世界都要四分五裂了。一個女孩子幹什麼能掙五十五美元一周?這相當於一個有十年軍齡的少尉的收入。這太荒唐。」
  羅達說:「你總是把梅德琳當孩子。我想,她大概是跟你開玩笑,惹你生氣了。」
  「我真希望我能回到她那裡去,在她四周好好看看。」
  羅達用雙手的手指敲著桌子說:「你要我回去跟她在一起嗎?」
  「那需要一大筆花費。要是有政府許可,那又是一回事,可是,」帕格轉向拜倫說:「你打算回去,是吧?也許你能在紐約找到一個工作。」
  「說實在的,我正要跟您談這件事。我也收到一封信。傑斯特羅寄來的。我準備去錫耶納。」
  「是嗎?」
  「是的。」
  「真的嗎?」
  「真的。」沉默。羅達說:「咱們還是再商量一下,好不好,勃拉尼?」
  「那個女孩子在那裡嗎?」帕格說。
  「不在。」
  「她回美國了?」
  「沒有。她準備想辦法從倫敦去錫耶納。」
  「你打算怎麼走?」
  「坐火車。到米蘭和佛羅倫薩有定期的火車。」
  「費用怎麼辦呢?」
  「我有足夠的路費。我把掙的錢差不多全部攢下來了。」
  「你準備去做什麼呢?在戰火紛飛的時候,去對一個意大利的山城進行調查研究嗎?」
  「如果征我服兵役,我就走。」
  「你真是膽大包天,要是發現你不去,海軍部非抓你回來,關你幾年禁閉不可。我為你感到榮幸,勃拉尼,隨你的便吧。」維克多·亨利咳嗽了一聲,捲起餐布,離開飯桌走了。拜倫朝前俯著身子,低著頭,臉色蒼白,下巴的肌肉直抽動。
  羅達知道跟她兒子談也無用。她到樓上自己的化妝室,從貼身襯衣下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重新看了一遍,然後把它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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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1:06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靜坐戰(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假」戰爭
  華沙陷落之後到挪威事件之間這段為期半年的沉寂,在西方被稱作「假」戰爭,這是援引一位美國議員的用語。我們稱它為Sitzkrieg或「靜坐戰」,這是針對Blitzkrieg
  1的俏皮話。從英法方面講,這種說法可能是適當的。在這段喘息時期,他們的確對自己的軍事力量絲毫沒有加以改善,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們只是老老實實坐著,預言我們要遭到失敗。
  1德語:閃擊戰。
  這段微妙、晦暗的時期剛剛開始,元首就向國會作了「伸出和平之手」的演說。他這次演說也和他的其他政治活動一樣,經過精心策劃。如果當初盟國輕信這一演說,我們很可能發動震驚西方的十一月進攻。華沙陷落後,希特勒對此已經作了安排,我們也積極進行籌劃。但目前西方政治家對元首已產生了某種戒心,他們的反應使人感到失望。但這畢竟關係不大,由於氣候惡劣,以及供應問題無法解決,迫使急躁的元首不得不一再推遲行動日期。於是襲擊法國的計劃始終未能實現,只是不斷變更日期和戰略。進攻日期總共推遲了二十九次,同時準備工作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繼續進行。在我們草擬Fall Gelb(即進攻法國的黃色方案)的時候,我們參謀部最喜歡閱讀法國報紙和軍事雜誌上發表的長篇學術文章,文章說我們即將屈服於經濟壓力。我們覺得這些文章很可笑。事實上,我們的經濟第一次開始真正上升。我們獲悉,巴黎的生活比戰前活躍、輕鬆。英國首相張伯倫反映了西方的想法,說:「希特勒錯過了大好時機。」在這被迫拖延的半年期間,儘管元首大本營無休止地干擾,德國軍火工業生產依舊開始上升,一個襲擊法國的完善的新戰略方案終於出籠了。
  在芬蘭的騷亂蘇聯進攻芬蘭使靜坐戰時期暫時活躍起來。
  斯大林在與裡賓特洛甫談判簽訂協定以後,始終不變的政策是,趁我們與民主勢力作戰之際,盡一切可能擴張領土,鞏固他的地位,以便與我們最後攤牌。希特勒為了騰出手對付西方,已經把波羅的海沿岸國家和波蘭境內的大片土地讓給斯大林。但是,斯大林象俄國沙皇或布爾什維克其他統治者一樣,貪得無厭。這時是他吞併卡累利阿地峽和控制芬蘭灣的大好時機。當他的使者對驕傲的芬蘭人進行威脅、企圖霸佔這片領土而宣告失敗時,斯大林決定訴諸武力。芬蘭的主權當然遭到了蹂躪。
  但是,使全世界震驚的是,蘇聯統治者竟因為進攻進行得很糟而陷入困境。被吹噓得天花亂墜的紅軍大丟其臉,在芬蘭竟暴露出他們原是一批裝備和訓練極差、指揮力量也很薄弱的烏合之眾,連一個訓練有素但是弱小的敵人都不能戰勝。這可能是斯大林在三十年代清洗大批軍官的結果,也可能是俄國人傳統的低能,加上布爾什維主義的有害影響,或者是斯大林故意調遣最蹩腳的軍隊,實際情況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至一九四○年三月芬蘭確實英勇擊退了斯拉夫侵略者,蘇聯始終未能從軍事上擊敗他們。最後還是用俄國傳統打法,為數不多的芬蘭保衛者終於淹沒在強大的炮火之中,沐浴在斯拉夫人流下的血海裡。這樣,斯大林的願望實現了,他把我們的芬蘭朋友推回卡累利阿地峽,形成了列寧格勒防線。我們必須承認,這一行動實際上在一九四一年挽救了列寧格勒。
  聖誕節芬軍打了個大勝仗,這就是著名的蘇墨薩米戰役,芬軍以死傷約九百人的代價,造成蘇軍約三萬人被殲滅或凍死。經過這次戰役,大家就不可能再把蘇軍當作一個強有力的現代化的敵對力量。後來,赫爾曼·戈林稱這次芬蘭戰役是「歷史上最大的一次誘敵行動」。意思是說,俄國人故意在芬蘭示弱,以便把他們的戰鬥力偽裝起來。這也成為德國空軍在東方失利的一個荒唐借口。實際上,一九三九年斯大林俄國軍事力量是薄弱的。從這時開始,直到最後我們在東線蘇軍手中徹底崩潰,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事,我們將在後面的章節裡談到,不過他們在芬蘭的表演確實導致我們作出錯誤的計劃。
  靜坐戰結束:挪威
  西方民主國家紛紛對進攻芬蘭一事大肆宣傳,並醞釀給予芬蘭軍事援助。但結果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不過開闢芬蘭戰線迫使希特勒面臨北方的強大威脅,英國企圖佔領挪威。
  關於這一點,我們有準確的情報。英國的這一計劃,並不像紐倫堡審判中指控德國軍隊的某些計劃和「陰謀」一樣,英國這一計劃是實際存在的。溫斯頓·丘吉爾在他的回憶錄中公開寫到這一計劃。他承認英國進攻日期定在我們之前,後來取消了。因此,我們搶先進入挪威·完全出於僥倖,是時間問題。
  蘇芬戰爭使挪威問題尖銳化,因為英法完全可以利用「援芬」作為借口,在挪威登陸,並向斯堪的那維亞半島挺進。這對我們非常不利。北海兩側均設英軍基地,這對我們的潛艇形成了封鎖,從而扼住了我們在海上的主要咽喉。更重要的是,我們從瑞典運進鐵礦的船隻,冬季航線必須沿挪威海岸行駛。如果沒有這一鐵礦資源,我們就不能堅持長期戰爭。當最高司令部向希特勒承認存在這種危險後,希特勒發佈命令進行「韋塞演習」,並佔領挪威,黃色方案再一次推遲。
  在紐倫堡法庭上,海軍上將雷德爾因「陰謀侵佔中立國挪威」而定罪,而曾經擬定過同樣計劃的英國,卻坐在審判席上,這一事實實在令人遺憾。但這種不合理的現象,促使我對自己在紐倫堡的經歷處之泰然。我認為那不是對我個人的侮辱,而是失敗所導致的必然政治結果。如果戰爭的結局正好相反,我們因丘吉爾陰謀佔領挪威而將他處以絞刑,世界輿論又當如何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佔領挪威,是在非常優良的英國艦隊實際炮火下進行的一次驚人的水上行動,並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次成功並不是由於希特勒的指揮,而是無視他的指揮的結果。我們在海上遭到慘重損失,尤其後來當我們計劃進攻英國時,驅逐艦奇缺。但比起我們獲得的戰果,我們所付出的代價就微乎其微了。我們先發制人,阻止了英國,開闢了更廣闊的海岸線,粉粹了對我們的封鎖,並且保證了整個戰爭年代瑞典鐵礦石的供應。
  在挪威的錯誤
  希特勒的外行在挪威暴露得很糟糕。每個戰役中都一再發生,並且越來越厲害。無論在哪一方面,外行的標誌就是在困難面前驚慌失措。而內行的標誌則是危急關頭善於隨機應變,最高超的用兵藝術就是要求在戰雲密佈的時刻作出正確的判斷。希特勒的驚慌失措表現為兩種形式:當部隊正在運動的時候,他突然命令部隊停止作戰;在戰役的中途突然變更目標。這兩個弱點在韋塞演習中都表現出來。我在分析挪威戰役時,詳細記述了希特勒整天歇斯底里大發作,堅持要我們放棄納爾維克這個真正的據點,以及他突然瘋狂策劃用「不來梅號」大郵船攻佔特隆赫姆港等等。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能成功佔領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呢?那完全是因為法爾肯霍斯特將軍在挪威不顧元首的干擾,進行了有效而幹練的工作,統率了一支精銳部隊,擬定了正確的計劃。
  這種來自上面的偶然干擾往往影響整個作戰行動。阿道夫·希特勒多年來為了達到控制軍隊的目的,不僅使用暴力手段,而且耍盡了狡猾的政治手腕。毫無疑問,此人對權力的慾望是貪得無厭的,很遺憾德國人民不瞭解他的真實本性,等到真正瞭解,已經為時太晚。對這次篡權的背景,我要作粗略的說明,因為它對六年戰爭的全部進程有重大的影響。
  希特勒如何篡奪了軍權
  一九三八年他和他的一批納粹寵臣,竟然肆無忌憚,捏造罪名,指控最高統帥部的一些有名望的將軍行為不檢。一方面他們也利用了幾個犯有這類性質錯誤的實例,關於這方面的細節,不在此贅述。納粹分子準備利用這個罪名暗中把一批有經驗的將領大膽搞掉。而希特勒本人居然一躍而為最高司令!他強迫德國武裝部隊的全體官兵宣誓效忠於他本人。這一行動表明他瞭解德國人的忠誠性格,他們一旦宣誓,就將始終不渝地忠於這一誓言。
  由於對我們的一批有名望的將領進行了人身攻擊,捏造了罪名,我們參謀部就被堵住了嘴,解了體,因而對這次篡權沒有提出任何相應的抗議。德國軍隊一向不受政治控制,這使德國軍隊長久以來成為我國一支堅強力量,現在德國軍隊的絕對獨立宣告結束,世界上一支最強大的軍隊的指揮權,在戰爭開始前一年光景,落到一個奧地利街頭鼓動者的掌握之中。
  就這件事本身而論,還不算是一次災難性的變化。希特勒對軍事還不是完全無知。他在戰場上當過四年步兵,而學會作戰還有比這更壞的辦法呢。他貪婪地閱讀過歷史和軍事著作。他對歷史事件有非凡的記憶力。更重要的是,遇到重大問題,他善於追根究源。對事物本質的認識,他甚至具有和婦女同樣的直覺感。如果一個政治家經常向士兵聽取命令執行的情況,在戰爭中這將是一種優良的指揮作風。一個具有膽略的政治冒險家,由一個平民躍居統治地位的查理十二式的人物把德國統一成一支堅強的力量,加上世界上最優秀的軍事指揮集團,我們的總參謀部具備這一切,我們本來完全可能取得最後成功。
  可是希特勒卻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這一點毀了他,也毀了德國。從重大的戰略方針,直到微乎其微的細節,都由他一人包攬。在我們戰爭時期唯一有效而壓倒一切的原則是,希特勒指揮一切。一九三九年十一月,由於我們竭力設法阻止一次為期過早的對法國的進攻,希特勒在總參謀部作了一次粗暴的演講,警告我們說,任何人膽敢違抗他的意志,他將進行無情的打擊。像他的其他許多恫嚇一樣,他這話確實做到了。到戰爭結束時,總參謀部大部分人員都被免職。不少人被槍斃。要不是他後來發狂自殺,我們遲早都難免一死。
  這樣一來,偉大德國的堅強人民和勇敢無畏的德國士兵,都淪為希特勒外行指揮下的御用工具。
  希特勒和丘吉爾:一個對比
  溫斯頓·丘吉爾在他的回憶錄中有一段寫到他的部長們盡職的情況,流露出對希特勒的羨慕,說希特勒在執行自己的決定時,可以絲毫不受干擾,也不用去說服目光短淺的職業軍人。事實上,也正是這一點挽救了英國,使英國贏得了戰爭的勝利。
  丘吉爾和希特勒一樣,是外行干預軍事的一把好手。兩人都是從政治上極端失意的境況中崛起掌權,都是主要依靠他們那三寸不爛之舌控制群眾。他倆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們所代表的一部分人的利益,因此不管有多少錯誤、多少失敗和災禍,都贏得了人們對他們的忠誠。兩人都喜歡誇誇其談,對經濟和後勤的現狀所知甚少,更不關心。兩人都是在失敗面前不肯屈服。更重要的是,兩人都具備驚人的個性,足以抑制在他們講話過程中提出的合理的反對意見。關於這個奇怪的現象,我個人與希特勒接觸中有豐富而痛苦的體驗。最大的區別是,丘吉爾到最後不得不聽從職業軍人的意見,而德國人卻認為命中注定該效忠於FuChrer Prinzip
  1。
  1德語:元首準則。
  如果丘吉爾擁有阿道夫·希特勒所竊取的權力,盟國的軍隊在一九四四年向被丘吉爾稱之為「平靜的軸心」的可怕的山巒起伏、水中障礙重重的巴爾幹半島進軍時,肯定會全軍覆沒。我們會在這裡殲滅他們。意大利戰役就是一個證明。只有在諾曼底的廣闊平原上,運用大量質量低劣、廉價裝備的福特產品的美國作戰方式才有用武之地。巴爾幹半島將會重新掀起一場德摩比利隘口戰役1,取勝的將是巴爾幹人,遭到失敗的則將是丘吉爾,相形之下,加利波利2的失敗也就微不足道了。
  1意大利東南部重要海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丘吉爾企圖攻佔這個港口,遭到失敗。
  2德摩比利隘口在希臘境內,斯巴達王在四八○年曾率領三百人擋住波斯大軍。
  如果擁有元首的權力,丘吉爾就會輕舉妄動,試圖收復希臘島嶼,並襲擊羅得島,從而將供應經常處於緊張狀態的盟國登陸艇白白浪費掉。一九四四年他喋喋不休地要求艾森豪威爾和羅斯福進行這一荒唐而愚蠢的行動,直到他們拒絕再和他談這件事。
  丘吉爾是一個受到民主約束的希特勒。德國如若有朝一日東山再起,應當記取這兩個人的不同結局。我並不贊成議會無盡無休的辯論。就信仰而論,我一向擁護保守的君主制。不過,不論政體結構如何,今後我們應該將軍事委託給訓練有素的將領,軍事部門堅決不允許搞政治的人插手。
  英譯者按:以上希特勒與丘吉爾的這一不倫不類、肆意歪曲的對比,當然略去了根本性的區別。歷史家,甚至包括大多數德國歷史家在內,一致的意見認為希特勒是一個侵略、掠奪成性的殘暴的冒險家,而丘吉爾卻是一位人類自由、尊嚴與法制的偉大捍衛者。丘吉爾確實有插手軍事的傾向。搞政治的人會發現很難抵擋這種誘惑。
  隆所說的英國在挪威登陸的計劃確有其事。他想從這件事得出結論說明紐倫堡審判完全不可信,這當然是另一回事。英國是挪威、丹麥等中立小國的唯一保護者和希望。英國在挪威登陸的目的是保衛挪威,而不是佔領和控制它。在戰爭中,出於戰略上的需要,交戰雙方可能準備攻取同一個中立目標,但並不能因此而證明雙方都同樣犯有侵略的罪行。我認為隆在這方面的見解是錯誤的。但是,我並不打算說服一位德國總參謀部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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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完全出乎華倫·亨利和他的未婚妻傑妮絲的意料,糾正他們對蘇聯入侵芬蘭的看法的,竟是梅德琳新交的男朋友,一個長號手,公用事務系的大學生,名叫希威爾·波茨曼。十二月初他倆訂婚以後,雙雙來到紐約,去拜訪梅德琳的新居,他們在這裡巧遇她的男朋友,感到很吃驚。
  帕格·亨利聽說她搬進自己單人住的公寓,很是生氣,但如果他知道她搬家的原因,他其實應該高興。梅德琳越來越討厭跟她住在一套房間的兩位少女。兩人都有風流事兒——一個跟一位專寫笑話的作家,另一個跟一位跑龍套的演員。梅德琳發現他們只要有一對在家,她就得躲出去,到很晚才能回來,要不就只好一個人關在自己房間裡。她們住的房子很簡陋,牆壁薄極了。她連裝聾作啞都不成。
  她感到十分厭惡。兩個姑娘都有很好的工作,衣著很雅致,又都是大學畢業生。但是,梅德琳覺得她們的行為簡直象妓女一樣。她是亨利家的孩子,跟父親的觀點一致。梅德琳在日常瑣事上多多少少接受了一些美以美教規的影響,很相信她在家裡和教堂裡學到的東西。沒有結婚的少女如果正派,就不會跟男人同居,這在她看來,幾乎是一條自然的法則。男人就靈活多了,比如,她知道華倫訂婚之前就不怎麼規矩。她比較喜歡拜倫,因為拜倫在這方面更像她為人正派的父親。梅德琳認為兩性關係是一樁輕鬆的玩火遊戲,只能在保障安全的一定距離之外享受那熊熊的火焰,直到新婚之夜才能縱身投入那熾烈的火海之中。她是一個出身中產階級的正派少女,她絲毫不為此感到羞愧。她覺得跟她同住的兩位少女都是大傻瓜。休·克裡弗蘭一給她加薪,她就即刻搬了出來。
  「我不知道,」她在帷幕後邊,一邊攪著爐子上一隻鍋裡的東西,一邊說,「也許不該做這頓晚飯。我們不如都上館子吃去。」
  她是在對她的男朋友希威爾·波茨曼說話,大家都管他叫波茨。他倆是九月份在一次舞會上認識的。波茨瘦高、蒼白,性格溫順,蓄著一頭厚厚的棕色直髮,無邊眼鏡後邊一雙凸出的、沉思的眼睛。他總是穿棕色衣服、棕色鞋,打棕色領帶,甚至連襯衣也是棕色的;他經常閱讀大部頭的、枯燥無味的經濟和政治書籍,自己對人生也抱著一種灰溜溜的看法,認為美國社會注定要毀滅,很快就要崩潰。梅德琳覺得他很有意思,對他感到特別新奇。這時他在棕色衣服外邊圍著一條粉紅色圍裙,幫她收拾小飯桌,削燉肉用的蔥頭。
  「現在還來得及,」他說。「你可以把燉肉留下,明天晚上吃,咱們請你哥哥和他的女朋友上朱麗奧吃去。」
  「不行,我已經告訴華倫我自己燒晚飯。他的女朋友很有錢,不會樂意下意大利小飯館。而且他們還要趕去看戲。」梅德琳走出來,用手帕揩了揩發燒的面孔,看了看飯桌。「太好了。謝謝你,波茨。我去換衣服。」她打開漆成米黃色的壁櫥門,拿出一件衣服和一條襯裙,朝這個小小的房間掃了一眼。整套房間只有一個三角形的小窗對著後院和洗衣房,此外就是一小塊燒飯用的地方和一個小小的浴室。破長沙發上擺著黃色的紙樣和幾大塊藍布。「真討厭。沙發簡直成老鼠窩了。我要是快一點,還能把衣服裁出來。」
  「我能幫你裁好,」波茨說。
  「別瞎說了,波茨,你不會裁衣服。別去試。」門鈴響了。
  「酒已經有了。太好了。」她去開門。華倫和傑妮絲進來,看見一個金魚眼的高個子年輕人,圍著粉紅色圍裙,一隻手拿著一把大剪刀,一手拿著一隻衣袖的紙樣,他們都吃了一驚。房間裡一股燉肉的香味,梅德琳穿著一件長睡衣,手臂上搭著一件衣服和一條帶花邊的襯裙,這場面充滿著強烈的家庭氣氛。
  「哎呀,你們真早。我的天,華倫,你曬黑了!」梅德琳始終相信自己很正派,所以從來沒有遇到過忸怩不安的時刻。
  「這位是希威爾·波茨曼,我的一位朋友。」
  波茨曼朝他們稍稍揮了揮剪刀;他很窘,很狼狽,連忙拿起一隻藍色人造絲的破衣袖剪起來。
  梅德琳說:「波茨,請你別裁那件衣服好不好!」她又對傑妮絲說:「你看,他還以為自己真會裁呢。」
  「比我能幹多了,」傑妮絲·拉古秋不大相信地盯著波茨曼說。波茨曼放下剪刀,解下圍裙,吃吃一笑。
  華倫為了掩飾自己的吃驚,隨便找話說:「梅德琳,你的晚飯聞起來真香啊。」
  梅德琳給他們介紹過之後,就走進她稱之為閨房的一間四英尺見方的骯髒的浴室。「你們要不要先洗洗,」她打開門,指著滿是生銹發黃的自來水管的地方,對傑妮絲說。「兩個人在這裡挺寬綽。」
  「噢,不用了,不用了,我挺好。」傑妮絲喊道。「來吧。」
  波茨一邊穿上衣,打領帶,又繼續剛才中斷的談話。梅德琳突然探出頭,伸出一隻光光的胳膊和肩膀。「波茨,別讓燉牛肉漫出來了,你把煤氣關上。」
  「當然可以。」
  當他走到帷幕後邊,傑妮絲·拉古秋和華倫驚異地交換了眼色。「波茨曼先生,您是在紐約業餘樂團演奏嗎?」傑妮絲提高嗓音說。
  「不是,我在吉格·弗雷契爾管絃樂團。」他高聲回答說。
  「我在爭取自己組織一個樂隊。」他回到房間,坐到靠背椅裡,頭枕著椅背,整個身子朝後仰臥著,腿一直伸到地板上,簡直等於躺在椅子裡。華倫自己本來就邋邋遢遢,但是看到高個子、瘸腿、眼珠突出、穿一身棕色衣服的長號手如此懶散,他簡直對他產生了懷疑。最奇怪的是他穿的衣服。華倫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有人在棕色的襯衣上打一條棕色領帶。梅德琳從浴室出來,一邊還在整理身上的衣服。「來,波茨,兌一點酒,」她喊道。
  波茨站起來去攙和飲料,一邊談到組織一個樂隊的種種困難。他很拘謹、靦腆。他確實認為要別人不感到拘束的唯一辦法就是聊天,而他經常談到的話題之一就是他自己。他說他是蒙大拿州一個部長的兒子;十六歲時,當地一位醫生
  沒有治好他的甲狀腺病,卻介紹給他許多英格索爾和海克爾1的著作,糾正了他對宗教的看法;為了反抗父親,他選擇了長號手這個職業。
  1英格索爾(1833—1899),美國演說家、律師:海克爾(1834—1919),德國博物學家。兩人都是達爾文主義捍衛者和傳播者,反對宗教和哲學的蒙昧主義。
  接著他又轉到戰爭這個題目上,他解釋說,戰爭就是帝國主義者爭奪市場的鬥爭。這話題是華倫說到他自己是一個正在受訓的海軍戰鬥機駕駛員而引起的。隨後,波茨又開始闡述馬克思對戰爭的分析,從勞動價值學說開始。梅德琳已燒好飯菜,端上桌,覺得有他陪她的客人,心裡很高興。她知道波茨很健談,也對他的談話感興趣,她想華倫和傑妮絲說不定也會感興趣。但奇怪的是,他們都沉默不語。她想,也許他們剛剛發生過小小的爭論。
  波茨指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從來不按他們真正勞動所得獲取報酬。資本家只付給他們最低工資。資本家因為擁有生產資料,就把他們控制在自己手中。一個工人的生產價值和他報酬所得之間的差額,就是利潤。這樣就遲早導致戰爭。每個國家的資本家都堆積了大量的剩餘物資,因為工人得到的報酬不足以購回他所生產的全部產品。資本家為牟取利潤,只得將這些剩餘產品銷售給其他國家。爭奪國外市場的鬥爭一旦白熱化,將不可避免地轉化為戰爭。當前發生的正是這種情況。
  「但是希特勒並沒有剩餘產品,」傑妮絲·拉古秋溫和地說。她是學經濟的大學生,懂得這些馬克思主義者的陳詞濫調,但她還是願意讓華倫妹妹的男朋友(或者情人,她現在還搞不清)發上一通議論。「德國是一個產品不足的國家。」
  「但是,戰爭依舊是一場爭奪國外市場的鬥爭。」波茨非常懶散地走回來,認真地堅持著。「那麼照相機呢,不在乎嗎?德國一直在出口照相機。」
  華倫說:「那麼,根據我的理解,你是說,德國侵略波蘭是為了出售萊卡照相機。」
  「拿經濟法則說笑話很便當,但是文不對題,」波茨微笑說。
  「我完全是認真的,」華倫說。「顯然希特勒進攻波蘭的原因,像大多數戰爭一樣,就是為了征服和掠奪。」
  「希特勒是一個傀儡領袖。」波茨愉快地說。「你聽說過弗裡茨·蒂森嗎?他和克虜伯,還有另外幾個資本家,把希特勒扶上台。他們只要願意,打幾個電話,明天就能扶另外一個人上去。當然他們沒有必要這麼做,在他們爭奪國外市場的鬥爭中,他是一隻可以利用而且俯首貼耳的走狗。」
  「你知道,你講的完全是一條共產黨的路線,」傑妮絲說。
  「噢,波茨是一個共產黨,」梅德琳匆匆忙忙從帷幕背後端出一木碗沙拉,說。「晚飯好了。波茨,你拌一下沙拉好不好?」
  「當然可以,」波茨把碗端到旁邊的一張搖搖晃晃的小桌上,非常老練地加沙拉油、醋和其他佐料。
  「我可能還沒有見過一個共產黨呢,」華倫說著,朝這個身穿棕色衣服的高個子瞟了一眼。
  「我的天,你真沒見過嗎?」梅德琳說。「怎麼可能,廣播系統就有許多他們的人。」
  「那多少有點誇張了。」波茨說著,往沙拉碗裡擦蒜,於是暖洋洋的小房間裡頓時充滿了一股刺鼻的蒜味。
  「噢,波茨,你說,咱們那些人裡,誰不是共產黨?」
  「彼得不是。我想麥拉也不會是。那還只是我們這一批人。」他對華倫補充說,「那還是從西班牙內戰時期開始的。我們干了許多事,給保皇分子點厲害看看。」大家都已經就座了,波茨把一碗沙拉端到桌上。「當然現在我們的人剩下的不多了。大批人在斯大林與希特勒簽訂條約以後銷聲匿跡了。他們都沒有最基本的信念。」
  「你覺得那個條約很討厭嗎?」華倫說。
  「討厭?哪兒的話?那是一個非常明智的行動。資本主義列強企圖在蘇聯把社會主義消滅掉。如果他們事先在相互混戰中傷了元氣,那麼向社會主義發動總進攻的力量也就薄弱得多了。斯大林的和平政策是非常明智的。」
  華倫說:「假設希特勒單線作戰,迅速併吞英法,然後轉過來擊潰俄國呢?這是很可能發生的。斯大林可以和盟國達成協議,他們聯合一致制止納粹,形勢就要好得多了。」
  「可是,要知道,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是沒有任何理由參與帝國主義者爭奪國外市場的鬥爭的,」波茨非常耐心地向這位蒙昧的海軍飛行員解釋說。「社會主義不需要國外市場,因為工人獲得了他所創造的一切。」
  「波茨,你把燉牛肉端來好嗎?」梅德琳說。
  「當然可以。」
  等他到帷幕後邊,傑妮絲·拉古秋提高嗓門說:「可是你肯定知道,一個俄國工人的收入,比任何資本主義國家工人的收入都要少。」
  「當然。這有兩個原因。社會主義首先在一個封建國家取得勝利,」波茨又端著燉肉出來說,「需要彌補一個很大的工業空白。另外,也由於帝國主義的威脅,社會主義需要把大量生產轉向軍事工業。等到社會主義一旦在全世界取得勝利,軍火變成無用的東西,就會把它們都拋到海裡去。」
  「會不會有這樣的事,我懷疑,不過,即使有這樣的事,我總覺得,」傑妮絲說,「一旦國家掌握了生產資料,工人的收入會比資本家掌握生產資料時的收入少。你知道官僚主義政府多麼無能,多麼專橫。」
  「不錯,」梅德琳插嘴說。「可是一旦社會主義在全世界取得勝利,國家就消亡了,因為任何人都不再需要一個集權的政府。那麼,工人將掌握一切。波茨,把酒遞給我們。」
  「當然可以。」華倫瞇起眼睛對他妹妹說:「你相信他的話嗎?」
  「爭論就在這裡,」梅德琳吃吃地笑著說。「要是爸爸知道我跟共產黨交朋友,會不會氣死?千萬別寫信告訴他。」
  「你放心。」華倫轉向波茨說:「那麼芬蘭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俄國入侵這個北方小國已經是一周前的事了,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場災難。
  「怎麼呢?」
  「你知道,俄國指責芬蘭襲擊它,跟希特勒指責波蘭進攻德國一樣。你相信嗎?」
  「如果認為波蘭進攻德國,這種想法實在可笑,」波茨平靜地說,「但是芬蘭襲擊蘇聯卻非常可能。大概是受人指使,企圖挑撥社會主義捲入帝國主義戰爭。」
  「蘇聯國土是芬蘭的五十倍,」傑妮絲·拉古秋說。
  「我並沒有說芬蘭幹了一件聰明事,」波茨說。「他們受人指使犯了一個大錯誤。不過,芬蘭本來就是沙皇俄國的一個公國。嚴格說,這不能算是襲擊,這只不過是糾正一個錯誤。」
  「噢,甭說啦,波茨,」梅德琳說。「斯大林不過見機行事,進入芬蘭以便改進他對抗德國的戰略地位。」
  「當然,」華倫說,「道義不去管它,處在他的地位,這是一次非常精明的行動。」
  波茨非常會心地微笑了,他的眼珠簡直要從眼眶裡脫落出來。「當然,他不是昨天剛生下來。只要社會主義國家有一點實際行動,帝國主義者總是怕得要命。他們以為那是他們獨享的特權。」
  「這次進攻竟一敗塗地,你又怎麼解釋呢?」
  「噢,你相信資產階級報紙的宣傳嗎?」波茨說著,使勁朝他眨了眨眼。
  「你以為俄國人真的打了勝仗?」
  「嗨,那些關於什麼穿白制服的芬蘭滑雪部隊的種種無稽之談真叫人世氣,」波茨說。「你難道就沒有想到俄國也有滑雪部隊,也有白制服麼?可是你卻偏偏聽信《紐約時報》的宣傳。」
  「燉肉真好吃,」傑妮絲說。
  「我放了好多丁香花苞,」梅德琳說。「可別吃著了。」
  華倫和傑妮絲吃完飯,就即刻上戲院去了。他從彭薩科拉到這裡來休假七十二小時,傑妮絲從華盛頓來跟他會面;跟梅德琳一起吃晚飯是他們在長途電話中最後商定的。他們走了以後,梅德琳裁她的衣服,波茨洗盤子。
  「天哪,現在怎麼辦呢?」走到街上時,華倫說。戲院離這裡只隔幾條馬路。下雪了,不可能叫到汽車,他們只好步行。「弄一支鳥槍來?」
  「做什麼?解脫波茨的痛苦嗎?」
  「我想強迫他跟她結婚。」
  傑妮絲笑起來,緊緊挽住他的手臂。「他倆之間根本沒有什麼,親愛的。」
  「是嗎?」
  「不可能。你的小妹妹還完全是個孩子。」
  「老天爺,一點不錯。曼哈頓的紅色火焰。真他媽的沒法說。我還寫信告訴家裡說我要去看她。現在我怎麼說好呢?」
  「你就給你父母親寫信,說她一切都好。實際上也是這樣。」
  他們低著頭朝前走,風捲著雪花直朝他們臉上撲來。
  「你為什麼不說話?」傑妮絲說。「別替你妹妹擔心。說實在的,也不必要。」
  「我在想這場戰爭把我們一家人都拆散了。我是說,我們也經常分散在各地,」華倫說。「因為我們是軍人家庭,也習慣了,可現在不一樣。總覺得沒有著落。人人都在變動。不知道還會不會再團聚在一起了。」
  「所有的家庭遲早都要變動,要分散,」傑妮絲·拉古秋說,「拆散以後各自成為一個新家庭,開始生活。事情就是這樣,這也是一種非常可愛的安排。」她用臉偎著他,呆了一會兒,雪片落到兩人暖和的面頰上。
  「帝國主義者爭奪國外市場,」華倫說。「我希望在爸爸回來之前,她能把那人擺脫掉。要不然爸爸非把無線電城搗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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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拜倫!」
  傑斯特羅博士叫了一聲這個名字,倒抽了一口涼氣,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還是照往常一樣,坐在草坪上,腿上蓋著一條藍毛毯,肩上披著灰圍巾,膝上放著一塊寫字板和一本黃色的拍紙簿。從錫耶納山谷吹來習習的涼風掀動著傑斯特羅的本子。朦朧中,在這座圍著紅牆的城市周圍,起伏的山巒上葡萄園星羅棋布,山頂上是黑白條相間的教堂,這一派肅穆的景色很像古老壁畫裡中古時代的錫耶納。
  「埃倫·傑斯特羅,你好。」
  「我的天,拜倫!你這樣讓我大吃一驚,我發誓要一個星期才能把精神恢復過來!我們吃早飯的時候還談起你。我們倆都肯定你這時准在紐約了。」
  「她也在這裡嗎?」
  「當然啦。她在樓上圖書室裡。」
  「那麼,對不起,先生,我能先上去一下嗎?」
  「去吧,去吧,讓我鎮靜一下。噢,拜倫,你告訴瑪麗亞說我現在想要一點濃茶。」
  拜倫三腳兩步奔上大廳的樓梯,來到圖書室。她穿著一件灰毛衣和一條黑裙子,站在書桌旁邊,臉色蒼白,眼睛睜得很大。「天哪,真是你!除了你,沒有人像這樣上樓梯的。」
  「是我。」
  「見鬼,你為什麼又回來了?」
  「我得找個工作做呀。」
  「你真笨,為什麼不早通知我們說你要來?」
  「呃,我想我還是直接來好一點。」
  她走到他面前,遲遲疑疑地伸出一隻手撫摸他的臉。長長的手指發乾,而且冰涼。「不過你氣色好多了,體重看來也增加了些。」她說著,又突然很不自然地走開了。「我應該向你道歉。那天在科尼希斯貝格我心情特別壞,有冒犯你的地方,實在很抱歉。」她離開他,又回到書桌旁邊坐下。「呃,我們可以留你在這裡工作,不過像你這樣突如其來,總不能叫人高興。你現在明白了嗎?」她又繼續打字。就好像他剛進了一趟城回來似的。
  這就是對他的歡迎。傑斯特羅又讓他在這裡工作,幾天之內一切又恢復正常。彷彿那段波蘭之行根本沒有發生,他倆誰也沒有下過山似的。在這寂靜的萬山叢中,戰爭的痕跡很少。只是不時缺少汽油造成一些困難。他們看到的米蘭和佛羅倫薩的報紙都不談戰爭。連英國廣播公司廣播的戰爭消息也很少。俄國進攻芬蘭事件象中國發生地震一樣遙遠。
  因為公共汽車不可靠,傑斯特羅讓拜倫搬進來,住在別墅三樓上一間原來住女僕的房間,又窄又小,灰泥牆已經裂縫,天花板上滿是印跡,下大雨時就漏雨。娜塔麗正好住在拜倫下邊,二樓一間面向錫耶納城的臥室。她對他的態度一直很特別。吃飯時,或一般逢傑斯特羅在場的時候,她總是若即若離。在圖書室裡,她甚至對他很粗魯,工作好長時間一直悶聲不響,他要問她什麼,她就冷冰冰的,簡單答覆他兩句。拜倫向來有自卑感,覺得自己引不起別人興趣,也就把她這種態度看作理所當然。但是他始終懷念他們在波蘭的那段友誼,而且奇怪她為什麼對那段經歷隻字不提。他認為準是因為自己跟蹤追到這裡,惹她生氣了。他又和她在一起了,這正是他要到這裡來的原因,因此,儘管她態度粗暴,他依舊和一隻狗與他脾氣暴躁的主人重聚一樣,非常滿意。
  拜倫到達錫耶納時,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那本著作暫時擱淺,傑斯特羅要補充雜誌上發表的一篇題為《最後一場賽馬》的文章。他在談到人種的時候,描繪了歐洲重新投入戰爭的一幅悲慘景象。這篇文章具有驚人的預見性,編輯部於九月一日收到時,正好德國在這一天進攻波蘭。雜誌發表了這篇文章,傑斯特羅著作出版人給他打海底電報。迫切希望他把這篇文章寫成一本小書,並且說如果能夠對戰爭結果表示些樂觀看法(哪怕一點點)就更好。電報還提到可以預支一大筆版稅。現在手邊就是這項工作。
  傑斯特羅在這個小冊子裡,發表了一通非常有氣派、有預見性、胸懷很開闊的驚人議論。他寫道:德國人可能再一次遭到失敗;即使他們取得了世界的統治權,他們最終也將被他們的臣民所馴化和征服,像他們的祖先哥特人和汪達爾人被馴化成為基督教徒一樣。狂熱或暴虐的專制是有定數的。它是一種不斷復發的人類的熱病,最終注定要冷卻,消退。而整個人類歷史將永遠朝著理性和自由前進。
  傑斯特羅認為德國人是歐洲的不肖子孫,自私、任性、不實際,總是想方設法破壞各種形式的不穩定的秩序。阿米紐斯用武力粉碎了羅馬統治下的和平。馬丁·路德破壞了天主教,現在希特勒又向建築在陳舊、支離破碎的國家結構上尚且不穩定的歐洲自由資本主義制度挑戰。
  傑斯特羅寫道,歐洲的「賽馬」,許多瘋狂的民族主義小國家在一小塊人口稠密的陸地上展開競爭,於是一個三面環海、一面與亞洲接壤的大型的錫耶納支撐不住了。因為錫耶納只有一家自來水公司,一家動力公司,一套電訊系統,一個市長,而不是按照所謂鵝、毛毛蟲、長頸鹿等十七個偽獨立區域搞十七套,因此,歐洲照一般常識理解的統一條件成熟了。希特勒這個具有天才的壞傢伙看到了這一點。他懷著一股條頓族的狂熱開始著手殘酷地、錯誤地破壞舊秩序,但重要的是他在本質上是正確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最後一場賽馬。不管哪一方在這場愚蠢的、血淋淋的賽馬中取勝,歐洲都將出現一個不像過去那樣生動活潑,但卻更富於理性、更穩固的結構。也許這一痛苦而健康的過程會變成全球性的,整個世界將最終聯合起來。至於這一鬧劇中的反派角色希特勒,也許會被追擊,像麥克白斯1一樣慘遭殺害,也許他會取得勝利,那麼他也將最終倒台或死亡。但是,星球將繼續存在,地球也將繼續存在,人類追求自由和彼此間兄弟般瞭解與友愛的願望將永世長存。
  1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斯》的主人公。
  當拜倫用打字機打出反覆闡述這種意見的草稿時,他想,如果傑斯特羅不是在這座俯瞰錫耶納全景的幽靜別墅裡,而是在華沙度過炮火連天的九月,不知他是否會寫出如此胸懷開闊、如此樂觀的作品。他認為《最後一場賽馬》裡不恰當的空洞議論太多。但是他沒有說出來。
  娜塔麗每星期都收到一兩封萊斯裡·斯魯特的信。她對這些信已經不像春天時那樣激動了,那時她總奔到臥室去看信,回來時不是滿面春風,就是眼淚汪汪。現在她就坐在書桌旁邊,把空行空得很寬的打字信隨隨便便看一遍,就往抽屜裡一塞。有一個下雨天,她正在看信,拜倫在打《賽馬》一書的稿子,只聽她說了聲:「天哪!」拜倫抬起頭來問:「什麼事?」
  「沒什麼,沒什麼,」她說著,臉色緋紅,激動地擺著手。彈著信紙。「對不起。什麼也沒有。」
  拜倫又繼續工作,很吃力地辨認傑斯特羅寫得很潦草的一句話。教授的字跡很難認,經常漏寫字母或單詞。他寫的S和O很少封口。有些藍墨水寫的花花哨哨的字就需要人去猜測它的意思。娜塔麗能辨認,但是拜倫不喜歡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勉強樣子。
  「唉!」娜塔麗通地一聲往椅上一靠,盯著那封信。「勃拉尼?」
  「什麼事?」
  她咬著飽滿的下嘴唇,猶豫起來。「我實在沒辦法。我得跟人說說,而你又在我身邊。你猜我這只發燒的小手裡拿的什麼?」她把信紙弄得沙沙響。
  「我知道你拿的什麼。」
  「你以為你知道,」她頑皮地一笑。「我來告訴你。這是萊斯裡·曼遜·斯魯特先生向我求婚的信,他是牛津大學羅茲獎學金獲得者,一位發跡的外交官,一個捉摸不透的單身漢。你覺得怎麼樣,拜倫·亨利?」
  「向你道喜。」拜倫說。
  這時,娜塔麗桌上的鈴響了。「呃,我的天。勃拉尼,勞駕你去看看埃倫·傑斯特羅有什麼事。我已經暈頭轉向了。」她把信朝桌上一扔,把細長的、雪白的雙手插到頭髮裡。
  傑斯特羅博士在樓下書房裡,圍著毯子坐在火旁的一張長躺椅上,下雨天他就經常呆在這個地方。他對面的扶手椅裡,坐著一個胖胖的、面色蒼白的意大利官員,穿著一身黃綠色制服,一雙黑色半筒靴,正在喝咖啡。拜倫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也沒見過這種制服。
  「呃,拜倫,你讓娜塔麗把我的居住身份證明材料找出來好不好?她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傑斯特羅又對那位官員說:「你要看他們的證件嗎?」
  「今天不看了,教授。只要您的。」娜塔麗正在重新看信,看見他進來就抬頭咧嘴一笑。「呵,他有什麼事?」
  拜倫告訴了她。她臉色陰沉下來,從皮包裡拿出鑰匙,把書桌旁邊的一個鋼製小文件櫃打開。「拿去吧,」她遞給他一個用紅帶子捆著的呂宋紙夾。「會有什麼麻煩嗎?要不要我下去?」
  「最好等叫你,你再來吧。」
  他下樓梯的時候,聽見書房裡傳出一陣笑聲和興高采烈的說話聲。「呃,謝謝你,拜倫,」當他走進去時,傑斯特羅改用英語說。「就放在桌上吧。」他隨後又用意大利語接著講上星期一有隻驢子闖進花園,把一小塊菜地裡的菜全踩壞了,把一章稿子也嚼碎了。那位官員繫著皮帶的肚皮笑得直發顫。
  娜塔麗又在圖書室裡開始打字。斯魯特那封信已經不見了。
  「看起來,不會有什麼麻煩,」拜倫說。
  「那就好,」她平靜地說。
  吃晚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很少說話,吃得也比平時少,還多喝了兩杯酒。他們在這裡日復一日。週而復始,過著清一色的單調生活,因此多喝一杯酒就是一件大事,第二杯酒簡直等於一枚炸彈。娜塔麗終於說:「埃倫,今天那個人來幹什麼?」傑斯特羅正在發呆出神,這時醒悟過來,輕輕搖搖頭。
  「很奇怪,又是朱瑟普。」
  朱瑟普原來是花匠的助手,埃倫新近把他辭掉,他骨瘦如柴,又懶又笨,是個老酒鬼,長著一頭黑色鬈發,一隻通紅的大酒糟鼻。就是朱瑟普把大門開著,結果讓驢子闖了進來。他總是幹這種壞事。因為稿子扯碎了,菜地被踩壞,傑斯特羅氣得要命,兩天不能寫東西,而且消化不好。
  「那個官員怎麼知道朱瑟普?」拜倫說。
  「怪就怪在這裡。他是從佛羅倫薩外僑登記局來的,他還談到朱瑟普有九個孩子,現在找工作很困難等等。一直等到我答應重新雇他,才算了事。他得意揚揚地笑著,把登記表還給我。」傑斯特羅歎了一口氣,把餐布放到桌上。「這些年我一直跟朱瑟普打交道,老實說,我也不在乎了。我有點累了。告訴瑪麗亞把我的水果和奶酪送到書房去。」教授走後,娜塔麗說:「咱們把咖啡端到我房間去喝吧。」
  「好,太好了。」
  她從來沒有請他到她房間去過。有時候他在上邊自己房間裡能聽到她在房間裡走動,那是微弱可愛、撩人心懷的響動。他懷著激動的心情隨她上樓。
  「我住在一個大糖盒裡,」她打開一扇笨重的門,難為情地說。「你知道,埃倫買這所房子的時候,是連傢具一道買下來的,而且保留女主人原來的樣子。對我實在顯得可笑,但是……」
  她打開一盞燈。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刷成粉紅色。粉紅色和金色的傢具,藍色和金色的天花板上繪著粉紅色的愛神,粉紅色的綢帷幔,一隻大雙人床罩著帶荷葉邊的粉紅色緞子床罩。頭髮烏黑的娜塔麗穿著一件棕色的舊呢子衣服,晚上冷的時候,她總穿這件衣服,但是房間瓦都1畫派的佈置,配上這件衣服,顯得特別古怪。不過拜倫發現即使這個對比,也和其他與她有關的每件東西一樣,使他感到興奮。她把雕著羅馬人像的大理石壁爐裡的木柴點燃,兩人面對面坐在扶手椅裡,他們之間的茶几上擺著咖啡。
  1瓦都(1684—1721),法國畫家。
  「你想埃倫為什麼情緒這樣壞?」娜塔麗說看,非常舒服地坐到大扶手椅裡,把打褶的裙子拉得很低,蓋住她那雙很漂亮的腿。「朱瑟普是老早的事了。其實辭掉他是個錯誤。他知道全部自來水管和電線裝置,比托瑪索知道得更清楚。儘管他是個很髒的老酒鬼,但是,實際上修條剪枝的工作他幹得挺不錯。」
  「埃倫·傑斯特羅出於不得已,娜塔麗。」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拜倫接著說:「我們都在這批人的掌握之中,埃倫·傑斯特羅比你我更糟糕。他有財產,他被絆在這裡了。」
  「不過,意大利人都不錯,他們不是德國人。」
  「跟墨索里尼可沒有什麼交道好打。班瑞爾的建議很對。快走!」娜塔麗微微一笑。「Lekh lekha,我的天,這些事顯得多遙遠啊。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她的笑容消失了。「我不去想華沙的事。盡量不去想。」
  「我不怪你。」
  「你怎麼樣,勃拉尼?你想過華沙的事嗎?」
  「想過一點。我總夢見那些事。」
  「呃,上帝,那所醫院,我總是一夜又一夜,圍著它轉來轉去……」
  「華沙陷落的時候,」拜倫說,「給我的打擊很大。」他把在萬湖發生的那件事講給娜塔麗聽。當他講到那個侍者突然一轉身走開時,她大笑起來。「你父親真好。」
  「他不錯。」
  「他大概以為我是吸血鬼,迷得你把命都快送掉了。」
  「我們沒有談到你。」
  娜塔麗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她又給他和自己倒了些咖啡。「勃拉尼,你把火撥一撥。我冷。朱瑟普總是弄濕木頭。」他把火撥旺,加了一塊枯木,火立刻熊熊地燃燒起來。
  「啊,這樣才好!」她跳起來,把吊燈關上,站在火旁,望著火焰。「在車站上,」她突然神經質地說,「他們把猶太人帶走的那一刻呀!我到現在還不敢想。我在科尼希斯貝格情緒特別壞,這也是一個原因。我很痛苦。我一直想,我當時也許能做點什麼。要是我當時站出來,說我是猶太人,不跟他們善罷甘休呢?要是我們一致提出抗議呢?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可是,我們卻若無其事地去上火車,眼睜睜地看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朝另外一個方向走。」
  拜倫說:「我們當時很可能少掉你和馬克·哈特雷。實在很危險。」
  「這我知道。萊斯裡掩護了我。儘管他索索直抖,他還是站穩了自己的立場。他盡了他的職責。可是另外那些大使和代辦呢,算了,」娜塔麗踱起步來。「我的全家都在梅德捷斯呀!我一想像那些善良的好人落到德國人的魔掌中——但是,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想這些於事無補,也叫人心裡難受。」她失望地舉起雙手,然後一下子盤腿坐到扶手椅裡,裙子蓋在腿上。火光下除了她的臉和她那緊握著的雙手外,什麼也看不見。「說起老斯魯特,」她沉默了半天之後,用完全不同的聲調說。「他提出要娶我作妻子,你有什麼想法?」
  「我並不覺得意外。」
  「是嗎?我卻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他在柏林對我說過,他可能跟你結婚。如果失掉機會,他會發瘋的。」
  「他已經挑選了好長好長時間了,親愛的。」她又倒了些咖啡,一邊喝著,從杯子邊上神秘地望著他。「你們兩個人在柏林,大概把我大大地評論了一通吧,是不是?」
  「沒有特別評論你。他提到最後一天在科尼希斯貝格你對他的態度,跟對我的態度完全一樣。」
  「那天我簡直覺得可怕,勃拉尼。」
  「沒什麼。我想,我很可能惹你生氣了,因此,我問了他。」
  「真有意思。斯魯特還說了我些什麼?」
  她那低沉而顫抖的說話聲,火光下閃爍著愉快光芒的眼睛,使拜倫不能平靜。「他說,我要是被像你這樣的姑娘纏住不合適,還說,他從第一眼看到你開始,心裡就沒有過一刻平靜。」
  她滿意地低聲笑了。「這兩個評語很準確,我的好人。他還說什麼?」
  「就說這些。他給我開書單那次講的也是這些。」
  「是啊,這不就是真正的斯魯特嗎?想用他的學問來影響你!這件小事正好是個證明。他當真把我們的事全都告訴你了?把他跟我的事?」拜倫搖搖頭。
  娜塔麗說:「你去給咱們弄點白蘭地來好嗎?我想喝一點白蘭地。」他跑下樓,又拿著一瓶酒和兩隻閃閃發光的酒杯跑回來。娜塔麗用手旋轉著白蘭地酒杯,眼睛一直望著球形的杯子,很少抬頭看他。她突然一口氣滔滔不絕地把她跟萊斯裡·斯魯特的事全講出來了。她講了好長時間。拜倫很少說話,只是偶爾往火裡加劈柴打斷了她的話。她講的這種事是很普遍的,一個年歲比較大的聰明男子跟一個少女隨便玩玩,結果竟弄假成真,墮入情網。如果她決心嫁給他,只能給他的生活造成痛苦。她說,他並不願意娶她,主要因為她是猶太人。和猶太人結婚,對他的前程不利。他態度一直曖昧也就是為了這個。現在,兩年半之後,有這封信在手,如果她需要他,她就能得到。
  拜倫痛恨這個故事的每一個字,但他還是覺得神魂顛倒,並且懷著感激的心情。這個一向守口如瓶的少女終於向他披露了她生活中的隱秘。她按捺不住說出了這些話,結束了他們之間自華沙以來奇怪的緊張局面,結束了他們之間的一場小小的假戰爭——圖書室裡長久存在的敵意的沉默,她經常迴避他,躲在自己房間裡,以及她那種屈尊俯就的奇怪態度,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在講這些事的時候,他們彼此關係越來越親密,波蘭一個月冒險之行中他們也不曾這樣親密過。
  有關這位姑娘的一切他都感興趣。即使是她講述自己跟另外一個男人的戀愛故事,又有何妨!至少拜倫是在跟娜塔麗·傑斯特羅談到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是他早就渴望的了。他傾聽著她那很甜的、低沉的、偶爾帶著紐約特點的說話聲,他還能憑著火光看見她的手隨便打著手勢,有時伸出手掌一揮,突然停在半空,總看到她這個手勢。只有娜塔麗·傑斯特羅一人在他心目中佔有和父親同等的地位。他幾乎同樣渴望跟父親在一起,聽父親講話,或是講給父親聽,儘管他最後不得不克制自己,退出父親的房間。而且,他知道,幾乎每次談話總是讓維克多·亨利生氣或失望。至於母親的溫暖,他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他承受著母親的愛撫,但又嫌母親喜怒無常。他父親很可怕,娜塔麗也跟他一樣可怕,何況這個黑黑的少女,他當初一見到就渴望擁抱她,但又覺得沒有希望。
  「好,你都知道了,」娜塔麗說。「要說起來沒有個完,不過大致就是這些。再來一點埃倫的白蘭地怎麼樣?你不再喝一點嗎?這是特別好的白蘭地。奇怪,我平時並不喜歡它。」
  拜倫給他兩人又倒了些酒,儘管他自己的那杯酒並沒有喝完。
  「我整整一天都在納悶,」她呷了一口酒說,「為什麼萊斯裡現在認輸了。我想,我知道什麼原因。」
  「沒有你他很寂寞,」拜倫說。
  娜塔麗搖搖頭。「萊斯裡·斯魯特在布拉赫途中的表現太叫人噁心了。為了這一點我很看不起他,我也讓他明白這一點。這是個轉折點。此後他一直在追我。我揣摩自己也一直在躲他。他來的信有一多半我都沒有回。」拜倫說:「你總是把那件事誇大了。他只不過……」
  「別說了,拜倫。別跟我拐彎抹角。他只不過臉色嚇得蠟黃,拿我當借口,躲在我裙子背後。瑞典大使一路當著他的面嘲笑他。」她把自己的一杯白蘭地幾乎一飲而盡。「要知道,一個人的勇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好像也不怎麼重要了。你可以是個世界的領袖,但同時又是一個卑鄙的懦夫。希特勒大概就是這種人。這種情況還會有。將來還會不斷發生。我不是說我不願意嫁給萊斯裡·斯魯特,因為他被炮火嚇破了膽。在火車站他的表現還是相當好的。不過,我敢說這肯定是他向我求婚的原因。他用這來表示向我道歉,而且重新做人。這可跟我少女時代理想的對象不完全一樣。」
  「這正合你的心意了。」
  「我也不知道。還有許多障礙呢。比如我的家庭。我告訴父母親說我愛上一個基督教徒時,他們大發脾氣。發了這通脾氣我倒不覺得什麼,我父親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現在又該掀起一場風波了。而且,萊斯裡向我求婚很奇怪。時間、地點都不怎麼合適。要是回信接受他的要求,他就是騎著自行車也會跑來的。」
  「如果他當真是這種傻瓜——不過我對這一點非常懷疑,」拜倫說。「那你就讓他騎自行車回去好了。」
  「再有就是埃倫。」
  「他不會連累你。他遲早要離開意大利。」
  「他非常不願意走。」
  「咱們不在的時候他不也照樣活下來了。」
  「呃,那是你這麼想。你當初該看看我回來的時候圖書室和書房成什麼樣子。亂七八糟。而且他那幾個星期一點東西也沒有寫。埃倫老早就應該結婚,但是他不肯,因此他有好多事需要別人操心,照顧。他甚至連一支鉛筆都削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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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3:09 |只看該作者
  拜倫開始懷疑,娜塔麗現在這樣激動和多話,是否因為多喝了白蘭地。她說起話來手舞足蹈,滔滔不絕,連氣都透不過來了,眼睛也像發狂的樣子。「此外,你知道,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
  「什麼問題?」
  她瞪著眼睛看他。「你真不知道嗎,勃拉尼?一點也不知道嗎?你一點也沒感覺出來嗎?你就說吧。別再這樣了。」
  娜塔麗·傑斯特羅朝他瞟了一眼,這充滿著誘惑的突然一瞥,簡直使他陶醉了,他勉強結結巴巴地說:「我想,我不知道。」
  「那好,我來告訴你吧。你已經成功了,你這個壞蛋,你明明知道。你從第一天來就想要做的事,已經成功了。我已經愛上你了!」她又朝他瞟了一眼,眼睛閃閃放光,瞪得老大。
  「瞧瞧你這副吃驚相。難道你不相信嗎?」他用非常沙啞的聲音說:「我但願不是在做夢。」
  他站起來,朝她走過去。她跳起來跟他擁抱。「哦,我的上帝,」她偎著他說著,吻了又吻。「你的嘴真是太好了,」她喃喃地說,用手理著他的頭髮,撫弄著他的臉。「笑得多甜。多好一雙手。我喜歡看你這雙手。我喜歡你走路的樣子。你太好了,」這簡直象拜倫幻想過千百次的夢境,但是比夢境更熱烈、更美好、更激盪人心。她簡直像一隻貓,懷著本能的快感蹭著他的身體。她的呢睡衣在他手裡沙沙作響。她的頭髮散發出的芳香,她嘴裡吐出的溫暖而甜潤的呼吸,這些都不可能是夢境。但是發生這一切簡直叫人驚異,難以置信。他們站在辟啪作響的爐火旁,擁抱親吻,斷斷續續地講胡話,竊竊私語,笑著,吻了又吻。娜塔麗掙脫開,跑了幾步,轉身對著他,眼睛閃閃放光。
  「也罷。我要那樣做,要不然就死掉。我生平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拜倫,我簡直被你瘋狂地吸引住了。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掉,擺脫掉,因為,你知道,這樣沒有一點點好處。你是個孩子。我不能這樣。不能再交一個基督教徒。不能再這樣了。而且……」她用雙手蒙住臉。「啊!啊!別這樣看我,勃拉尼!離開我的房間吧。」拜倫轉身要走開,他的腿都發軟了。他想叫她心裡高興。
  她立刻又說:「我的上帝,你是個好人。這也是你叫人不能相信的地方。你還是呆在這裡吧,好不好?我親愛的,我的愛,我並不想趕你出去,我還想再跟你談談,不過,我只是想清醒清醒就是了。我不願意做出什麼錯事。你讓我做什麼,我一定做。我非常崇拜你。」
  他憑著火光看她穿著呢睡衣,交叉著雙臂站著,一隻腿伸到一旁,一側的臀部撅著,這是娜塔麗最愛擺的姿式。他欣喜若狂,而且慶幸自己還活著。「聽我說,你打算嫁給我嗎?」拜倫說。
  娜塔麗瞪大眼睛,張著嘴。拜倫一看她臉上變成這副滑稽相,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一笑,她也跟著拚命笑。她朝他走過來,幾乎是撲到他身上,笑得很厲害,連吻他都沒法吻了。「天哪,」她用胳膊摟住他,氣喘吁吁地說。「你真是怪人。一天就有兩個人同時向傑斯特羅求婚!不下則已,一下傾盆,是吧?」
  「我是當真的,」他說。「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笑。我一直想娶你。這好像很可笑,但如果你當真愛我……」
  「是很可笑,」娜塔麗吻著他的面頰說。「可笑得沒法說,你雖然有意,我卻一直無心,說不定……由它去吧!反正誰也不能說你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你已經有點像沙紙了,是不是?」她又狠狠吻了他一下,然後鬆開手。「先前的想法還是對的。你走吧。晚安,親愛的。我知道你是當真的,我深受感動。我們在這種悲慘的地方所贏得的就是時間,有的是時間。」
  周圍一片漆黑,拜倫在他那間雅致的小房間裡,睜大著眼睛躺在他那張小床上。他聽見她在下邊走動了一會兒,接著整個房子都沉靜下來。他還能嘗到娜塔麗唇上的餘味。他手上還保留著她的脂粉香。外邊峽谷裡,回聲振蕩的山坡上傳來彼此呼應的驢叫聲,一隻搞錯了時辰的雄雞不到黎明就報曉了,狗在叫。突然刮來一陣風,雨水嘩嘩地落到屋瓦上好長時間,過了一會兒,順著破洞滴到他床邊的一隻桶裡。陣雨過去了,柔弱的藍色月光從小小的圓窗口投進來,桶裡的滴水聲住了,拜倫卻依舊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盡力使自己相信發生的這一切是事實,並且區別哪些是半年來的夢境、幻覺,哪些是娜塔麗向他表示愛情、使他大為震驚的真實現實。此刻他懷著激盪的心情開始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他滿腦子裝著各種設想和決定,從醫科大學、短篇小說作家到華盛頓銀行業。當他懷著這些想法矇矓入睡時,窗外已經泛紅了。他母親的一位遠房兄弟確實開了一家銀行。
  「嗨,娜塔麗。」
  「呃,你來了。睡得好嗎?」
  他匆匆忙忙來到圖書室時,已經差不多十一點了。拜倫向來很懶散,但他也從來沒有這樣晚才下樓來過。娜塔麗桌上擺著三本打開的書,她在打字。她朝拜倫熱情地瞟了一眼,又繼續工作。拜倫看見自己桌上擺著一疊原稿,傑斯特羅在稿上改得亂七八糟,另外還別著一張字條,用紅筆寫著:請在午飯前把材料給我。
  「埃倫·傑斯特羅十分鐘前還進來看過,」娜塔麗說,「還抱怨了幾句。」
  拜倫數了數頁數。「吃午飯的時候,他更該抱怨了。我很抱歉,可是我到天亮才合眼。」
  「是嗎?」她說著,悄悄一笑。「我睡得好極了。」
  拜倫迅速準備好打字紙和複寫紙,開始打字,眼睛拚命盯著傑斯特羅潦草的字跡。有一隻手撫弄著他的頭髮,然後曖洋洋地放在他脖子上。「讓我看看。」她站在他背後,深情地、興沖沖地望著他。她那件舊的棕色上衣左胸上別著從華沙帶來的那只紫寶石金別針。這只胸針她以前從來沒有戴過。她看了看稿子,拿走一些。「可憐的勃拉尼,你怎麼睡不著?別著急,你加油打,我也來。」
  午飯前他們沒有打完,但是到吃午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又被別的事情岔開了。中午,一輛白色蘭夏牌轎車駛到別墅外邊的石子地上,發出卡喳卡喳的響聲。拜倫和娜塔麗聽見托姆·索爾渾厚的說話聲和他妻子熱情、爽朗的笑聲。索爾夫婦這一對大名鼎鼎的美國演員,在山上離傑斯特羅不遠的一座別墅裡斷斷續續住了十五年。女的管油漆,管理花園,男的砌磚牆,燒飯。他們不斷地讀老劇本、新劇本以及可以改編成劇本的小說。許多名人到錫耶納來拜訪他們。通過他們傑斯特羅結識了毛姆1、貝倫遜2、傑特魯德·勞倫斯3和畢加索畢加索(1881—1973),西班牙畫家。一個退休的大學教授,在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當中,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已,但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一書的成功,使他得以與他們交往而毫無愧色。他喜歡加入名人的圈子,儘管他也抱怨這些交往干擾他的工作。他經常和索爾夫婦驅車到佛羅倫薩去拜訪他們的朋友,娜塔麗和拜倫以為這對演員此刻想必是路過這裡接他同去。但是,他們下樓吃飯時發現埃倫·傑斯特羅一個人呆在客廳裡,鼻子通紅,打著噴嚏,晃著空雪利酒杯。他抱怨他們下來得遲了。其實他們還來得早了些。
  1傑特魯德·勞倫斯(1898—1952),英國著名女演員。
  2貝倫遜(1865—1959),美國文藝批評家。
  3毛姆(1874—1965),英國小說家及劇作家。
  「索爾夫婦要走了,」吃過午飯他才說;整整一頓午飯工夫,他直打噴嚏,擤鼻子,一言不發。「他們就是來辭行的。」
  「真的?他們是不是在編一個新劇本?」娜塔麗說。
  「他們要離境了。徹底走了。傢具也全部搬回美國去。」
  「但是他們的租期還有——多少年?五年吧?」
  「七年。他們放棄了租契。他們說,如果戰爭擴大,他們會困在這裡,付不出房租。」傑斯特羅愁眉苦臉地用手指撫摸著鬍鬚說。「這就是租和買不相同的地方。你要走就走。不管這地方出什麼事,都不用傷腦筋。過去他們勸過我租房子。我應該聽他們的話。可是當時的售價多便宜!」
  拜倫說:「先生,如果您認為有危險的話,最危險的是您的皮膚。」
  「那我並不害怕。他們也不害怕。對他們說來,那是個麻煩,咱們去檸檬房喝咖啡吧。」他不高興地把頭一抬,隨後又陷入沉默。
  檸檬房是一個周圍都是玻璃的長房子,泥土地上擺滿了栽在花盆裡的小柑桔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全景和周圍的棕色山巒。桔樹在這裡不受山谷冷風的侵襲,沐浴著陽光,整個冬季都開花結果。傑斯特羅相信桔樹和檸檬樹濃郁的花香能治療每當他激動或發脾氣時就犯的氣喘病,其實這是違反醫學論斷的。也許,因為他相信這一點,也就真起作用。他們喝咖啡的時候,他已經不那麼呼哧呼哧地喘了。暖和的陽光使他振奮起來。他說:「我敢斷定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溜回來的,拖著三車傢具上山。他們使我想到那些一遇風暴就趕快逃離馬撒的文亞德1的人。我遇到過四次風暴,卻依舊飽覽了當地的景色。」
  1馬撒的文亞德在馬薩諸塞州東南岸離文亞德島四英里的一個小島,是美國著名的遊覽區。
  他走後,娜塔麗說:「對他的震動太大了。」
  「但願他能震動得離開這兒。」
  「一旦埃倫·傑斯特羅離開,這座房子就要荒廢了。」
  「那有什麼了不起?」
  「勃拉尼,你大概從來沒有置過什麼產業吧?或者存過錢?要是你有過,你就明白了。」
  「你看,娜塔麗,埃倫·傑斯特羅晚年突然得到一筆意外收入,他心血來潮在意大利一座偏僻的山城用非常便宜的代價買了一所很大的別墅。也好。那麼,即使現在他離開了,又怎麼樣?他要是把別墅賣掉,總能得到一筆錢。否則就等戰後回來,他也能原封不動把房子收回。要不然他可以把它忘掉,乾脆讓它倒塌,來得容易,去得快。」
  「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她說。
  他倆並排坐在一張白色長柳條椅上。他伸出胳膊想把她摟住。「別這樣,」她打了個寒噤,推開他的手,說。「這也一樣,未免太簡單了。你仔細聽我說,拜倫。你多少歲了?你只有二十五歲吧?我二十七了。」
  「配你我年齡已經足夠了,娜塔麗。」
  「足夠幹什麼?跟我同居嗎?別瞎說。問題是,你自己打算做什麼?我隨時都能在大學教書。我的碩士論文快要寫完了。你有什麼呢?有你那叫我發狂的微笑,還有你那一頭漂亮的頭髮。你勇敢,文雅,可你簡直就是在這裡閒蕩。你完全因為我的原故留在這裡。你在白白浪費時間,而你又沒有一技之長。」
  「娜塔麗,你願意嫁給一個銀行家嗎?」
  「嫁給什麼?銀行家?」
  他告訴她,他有親戚在華盛頓開銀行。她雙手合掌放在膝上,含著微笑看著他,臉被陽光曬得緋紅。「你覺得怎麼樣?」他說。
  「呃,不錯,」她說。「你總算真正面對生活了。這是一樁嚴肅而認真的事,是吧?你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
  「告訴我你什麼時候開始愛我的。」
  「你不想商量銀行的事嗎?」
  「當然啦,親愛的。咱們馬上就商量。你先告訴我什麼時候開始?」
  「好吧,我來告訴你。就是你摘下你那副墨鏡的時候。」
  「我那副墨鏡?那是什麼時候?」
  「怎麼,就是頭一天我們跟斯魯特一起到別墅的時候。你還記得嗎?你在車上戴著你那副大墨鏡,可是後來你把墨鏡摘了,我看見你的眼睛。」
  「是嗎?」
  「你問我什麼時候愛上你的。我告訴你了。」
  「不過,那太怪了。像你說的,和你做的其他事情一樣怪。那時候你對我瞭解嗎?不過當時我的眼睛準是殺氣騰騰。我到四點才睡覺,跟萊斯裡大吵了一架。你當時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所以我一點也沒有注意你。好吧,你真想當銀行家嗎?」他侷促不安地苦笑一下,說:「我確實想過另外一個職業。不過,你別笑話我。」
  「我不笑你。」
  「我想做外交工作。這工作很有意思,而且又是為國家服務。」
  「你跟萊斯裡同行,」她說。「那太好了。」她像母親似的握住拜倫的一隻手,拜倫深受感動。「這也並不是開玩笑,親愛的勃拉尼,咱們是在認真談話。」
  「那好,」拜倫說。「咱們接著談吧。」
  她坐著沉吟了片刻,把他的一隻手握住放在膝上,像當初在瑞典大使的汽車裡一樣。「讓我告訴你,我心裡當真是怎麼想的吧。問題是你有專長。你是一位海軍軍官。」
  「我正是不願意幹這行,也不願以此為職業。」
  「你已經有任命了。」
  「我只是預備役的下級軍官。這沒關係。」
  「如果戰爭繼續打下去,你就得應召入伍。那你就要在軍隊裡呆好多年。你最後大概就是從一個非常懶散、穿便服、消磨時間混日子的人,變成一個軍官。」
  「我明天就可以去把預備役委任辭掉。要去辭掉嗎?」
  「要是我們捲進戰爭了呢?到那時候怎麼辦?到時候你不去打?」
  「到那時候當然是沒有別的辦法。」
  她把手放到他頭上,用力拉他的頭髮。「是啊,這就是你腦子思考問題的方法。我就是愛上你這一點,還愛你別的,可是,拜倫,我可不嫁給海軍軍官做妻子。我覺得對我說來,沒有比那再可笑、再可怕的了。我也不嫁給一個見習飛行員或一個演員,你明白嗎?」
  「這沒什麼,我告訴你,我決不會去當海軍軍官……誰去幹這鬼差事?怎麼?你為什麼哭了?」
  她用手背把突然流到面頰上的淚水揩掉,笑了。「呃,別說了。這樣談話我簡直要發狂了。我越是想理智一點,可是心裡越亂得厲害。我知道,我簡直愛你愛得發瘋了。即使走不通,又有什麼關係?我顯然是在鑽牛角。別,現在別,親愛的,真的不要……」當他緊緊把她抱在懷裡時,她喘吁吁地說了最後幾個字。
  周圍沒有人。玻璃牆外面只有起伏的山巒和城市的全景,檸檬房裡一片寂靜,散發著濃郁的花香。他們互相摟抱,撫摸,親吻。娜塔麗偶然朝外一看,突然發現園丁朱瑟普站在玻璃牆外邊,靠著一輛裝滿剪下的枝條的獨輪手車,在那裡觀望。他醉洋洋地斜眼瞟著,用運動衫的衣袖把他的酒糟鼻子一抹,非常下流地眨著眼。
  「唉呀,上帝,」她說著,拚命使勁拉她的裙子。園丁露出稀稀落落的黃牙笑了笑,推著獨輪車走開了。拜倫紅著臉,頭髮蓬亂,心神不定地坐在那裡,望著他的背影。
  「親愛的,咱們小小的秘密洩露了。在花房裡接吻,親嘴。我這是怎麼了?這不過是一對愛人單獨在一起時間太長,感情一時衝動。」她跳起來,拉住他的手。「不過,我愛你,我實在沒有辦法克制。我也不想克制自己,呃,這個狗娘養的朱瑟普!走,咱們回去打那堆稿子吧。該走了。」
  他們進屋的時候,傑斯特羅從書房裡喊道:「娜塔麗,你那封信呢?給我看看好嗎?」
  「什麼信,埃倫·傑斯特羅?我一封信也沒有收到。」
  「你真沒有信嗎?我收到你母親一封信,她說她也給你寫了一封,比我這封信長。你來看看這封。是一封很重要的信。」拜倫上樓時,傑斯特羅揮著一頁很薄的航空信箋。
  她母親用曼哈頓公共學校慣用的普普通通的字體,整整齊齊地寫了五、六行:

  親愛的埃倫:

  如果你能勸娜塔麗回家,我們兩人都很感激你。路易斯聽說她去波蘭旅行的事很擔心。醫生甚至認為這很可能是促使他這次發病的原因。我已經把這一切都寫信告訴娜塔麗了。你可以看看我給她的那封信,可怕的詳情我就不在此贅敘了。事後想想,我們還算非常幸運。路易斯看來暫時沒有危險,醫生只告訴我們這些。
  我們都很奇怪,不知你自己打算要在意大利呆到幾時。你不覺得危險嗎?我知道你和路易斯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聯繫,不過他還是很為你擔心。因為你是他的一個兄弟。

    愛你的
                    索菲婭和路易斯

  娜塔麗翻了一下擺在圖書室裡她桌上的信件,只有一封她的信,是斯魯特寫的。拜倫正在打字,猛抬頭看見她一臉不高興。「怎麼了,娜塔麗?」
  「我爸爸病了。我得離開這裡。」
  兩天後她收到母親的信。這幾天,娜塔麗儘管還別著那只胸針,而且用非常特殊的眼光看拜倫,但她還是有意躲著他。
  母親在這封長信裡寫到父親心臟病發作的情況,寫得有些顛三倒四,娜塔麗把這封信拿給傑斯特羅看,傑斯特羅裹著圍巾,在書房的火爐邊喝茶。他看信的時候,滿懷同情地搖搖頭,然後把信還給她。隨後他盯著爐火,呷了一口茶說:「你最好還是走。」
  「啊,我也這麼想。實際上我已經在收拾行裝了。」
  「路易斯上次犯病是什麼原因?很嚴重嗎?」
  他們兩兄弟的關係過去這一段非常疏遠,娜塔麗不知道具體原因,這次打破了他們之間長期不提她父親的習慣,她覺得不自然,也不愉快。
  「不,不是為這個。主要是為我告訴他們我愛上萊斯裡了。我父親一下子變得身體特別虛弱了,呼吸困難,一個時期失去知覺。不過當時沒有送他進醫院治療。」
  傑斯特羅悶悶不樂地用手指撫弄著鬍鬚。「他只有六十一歲。你知道,娜塔麗,這麼一來就弄不清你到底受誰的遺傳了。我們母親這一方的家裡多半活到五十歲就死了。可是我父親的兩個哥哥都活過九十,他自己活到八十八。我的滿口牙齒跟我父親的一樣,好極了。路易斯的牙齒老出毛病,跟母親一樣。」傑斯特羅發現這位姑娘懷著陰鬱的戒備心情。他兩手一攤,打了個表示歉意的手勢。「你大概在想埃倫·傑斯特羅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可怕的老傢伙吧。」
  「可是我一點也沒有這麼想。」
  傑斯特羅戴上線手套撥火,又加上一根柴。他很愛惜他那雙漂亮的小手。「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這裡的生活會不一樣了。我也許可能去新墨西哥或亞科桑那。可那些地方多麼沉悶枯燥,又沒有文化!要在那種地方寫東西,真是不敢想像!」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簡直和呻吟差不多了。「毫無疑問,我的作品並不那麼重要。不過,我還得靠寫作維持生活。」
  「你的著作很重要,埃倫·傑斯特羅。」
  「是麼,為什麼?」
  娜塔麗用一隻拳頭支著下巴,考慮一個中肯的回答。她沉吟了片刻,說:「當然,這些作品非常容易懂,而且經常寫得非常漂亮,但這並不是它們的特點,獨特的地方在於作品的精神實質。這些著作非常富於猶太色彩。無論內容上和態度上都切實可信,沒有感情衝動。至少我讀了以後認識到我們所屬的這個奇怪的小民族應當如何感激基督教世界。你在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這本著作裡,這種思想體現到什麼程度,將是讀者很感興趣的事。」
  她的話對埃倫·傑斯特羅很起作用。他神經質地微笑了,眼睛也模糊起來,這一刻他突然顯得特別象猶太人,他那張嘴、鼻子、那副表情、摸著鬍鬚的白皙的小手,完全像一位沒有戴帽子的拉比。他用柔弱、顫抖的聲音說:「你當然知道說什麼能叫我高興。」
  「我心裡真是那麼想的,埃倫。」
  「那麼,願上帝保佑你。我從一個異教徒變成一個唯物論者、一個享樂主義者,很久很久以前我愛上了偉大的基督教和耶穌,但這一切並不曾減少我猶太人的本色。我們家庭裡的任何成員都不會接受這種觀點,尤其你父親。我非常感激你能接受。我想通過關於君士坦丁大帝和路德這兩本著作勾畫一個全貌。我希望把這項工作完成。像我的猶太先輩一樣,我是我所走過的這條道路的見證人。儘管毫無疑問我會使他們感到恐怖。」他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然後眨了眨眼,微笑說:「你走後拜倫會呆多久呢?他在這裡給我一種安全感。」
  「你給他加薪吧。這對他比什麼都好。他從來還沒有掙過一分錢呢。」
  傑斯特羅把嘴一噘,圓瞪了眼睛,頭一歪。在意大利生活多年,他的脾氣顯得有些怪僻了。
  「現在我得注意我的錢了。咱們看吧。你給我非常強烈的印象是,你一回到那邊,就會即刻跟萊斯裡結婚,然後……呃,別這麼臉紅,別不好意思呀。我猜準了吧?」
  「沒什麼,埃倫·傑斯特羅。」
  「我敢肯定,如果拜倫曉得,他一定更願意留在這裡。」傑斯特羅摸著鬍鬚,朝她微笑。
  「天啊,埃倫!你是希望我對拜倫·亨利說我要嫁給斯魯特,好讓他留在你身邊嗎?」
  「唉,親愛的,誰讓你去這麼說呀?等一等,我的意思是……」傑斯特羅伸出一隻手,望著她的背影,她突然走掉使他大為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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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4:01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天哪!」拜倫驚叫起來。「好像是我父親,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哪兒?」娜塔麗說。她的起飛時間推遲了,他們兩人正在羅馬機場小咖啡館外邊的一張桌子旁喝咖啡;他們在動身去華沙以前,也是在這家咖啡館吃飯。
  「在那邊警察圍著的圈子裡。」
  他指著六名畢恭畢敬的警官護送下離開終點站的一群人。他們有幾個穿著外交部的綠色制服,其餘的人穿普通便服。一位軍人風度、身材不高、寬肩膀的人,穿著一身黑白點的衣服,戴著一頂呢帽,引起拜倫的注意。他站著說:「可能是他嗎?可是他為什麼不寫封信或是打電報通知我他來意大利呢?我去看看。」
  「勃拉尼!」他正要跑,突然站住了。「什麼事?」
  「如果是你父親,坐了這麼長時間火車,我又髒又狼狽,而且你父親一定很忙。」娜塔麗一向非常自負,這時突然緊張、慌亂起來,幾乎帶著懇求的口吻說。「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下次再見他吧。」
  「先讓我看看是不是他。」
  維克多·亨利隨大家剛走到出口的地方,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喊叫。「爸爸!爸爸!等一等!」
  帕格聽出聲音,轉身揮揮手,並且請部裡來的警衛人員等他一等。「DDaccordo.」1
  1意大利語:好的。
  意大利人含著微笑,鞠了一躬,朝奔過來的年輕人機警地盯了一眼。「我去照顧您的行李,中校,在外邊等您。時間很充裕。」
  父子倆握了握手。「怎麼樣?」維克多·亨利深情地望著拜倫的面龐,除非特別意外的情況,他總是把這種感情埋藏起來。
  「出了什麼事,爸爸?你不能通知我說你要來嗎?」
  「事情來得突然。我本來打算今天晚上給你打電話。你到羅馬來做什麼?」
  「娜塔麗要回家。她父親病了。」
  「是麼?她已經走了嗎?」
  「沒有。她在那裡,就坐在那邊。」
  「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娜塔麗·傑斯特羅嗎?穿灰衣服的那位嗎?」
  「不是,還遠一點,穿黑衣服。戴一頂大帽子。」
  維克多·亨利發現他兒子說話的聲音有一種當家作主的味道。
  他已經不像在柏林的時候那樣沒精打采,滿不在乎,而是目光中流露出自信的神情,背也挺得更直了。「你看上去真是目光炯炯,精神抖擻啊,」帕格說。
  「我精神好極了。」
  「我去看看那位姑娘。」父親突然朝她那邊走去,他走得那樣快,拜倫跑了一兩步才跟上。一路上無人阻攔,他們一口氣來到娜塔麗面前,她雙手合掌放在膝上,坐在那裡。
  「娜塔麗,這是爸爸。」
  通過這樣直截了當的介紹,這兩個人,拜倫生活中相對的兩極,就這樣突然碰面了。娜塔麗把手伸給拜倫的父親,盯著他的眼睛,等他先開口。維克多·亨利第一眼就非常喜歡這個面帶倦容、風塵僕僕、生著一對烏黑眼睛、面龐消瘦的姑娘。她並不像他想像中那種傳說裡富於冒險性格的猶太人;她的面貌完全像一個普普通通的美國人;不過,她還是具有一種異國的風情,一種剛強、沉靜的女性神態。他覺得她一定非常怕難為情,可是一點也沒有表露出來。當他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笑時,甚至流露出一些對拜倫的感情。他說:「聽說你父親生病,我很難過。」
  她點點頭表示感謝。「我不知道嚴重到什麼程度。不過他們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了。」她的低音很甜,但是和她的目光一樣,很堅決。
  「你還回來嗎?」
  「我還不知道。因為傑斯特羅博士可能也要回美國去。」
  「最好還是勸他回去,越快越好。」
  帕格用敏銳的目光打量她,她並不迴避他的目光。當他們兩人暫時誰也找不到更多的話說,就變成一場目光的交鋒。娜塔麗隨即爽朗、頑皮地笑了,彷彿說:「好吧,你是他的父親,我不責怪你想看出什麼文章來。你覺得怎麼樣啊?」
  這使維克多·亨利感到很窘。他從來沒有在這種面對面的較量中失敗過。可是,這一次他卻把目光轉向懷著極大興趣在一旁觀戰的拜倫身上,娜塔麗這樣快就恢復平靜,使拜倫感到吃驚。「好了,勃拉尼,」他幾乎喊起來,「我該走了,不好讓外交部那人久等。」
  「是啊,爸爸。」
  娜塔麗說:「拜倫告訴我您在柏林跟塔茨伯利家人很要好,中校。我認識帕米拉。」
  「是嗎?」帕格露出微笑。她確實盡量找些話題,好讓他隨便些。他很喜歡她這樣。
  「是啊,在巴黎她和我經常跟兩個同住一屋的小伙子約會。她很可愛。」
  「我也覺得,她對她父親也特別好。不過開起汽車來實在可怕。」
  「哦,您已經發現了嗎?有一次我跟她乘汽車從巴黎到夏特爾,幾乎走著回去的。她真把我嚇壞了。」
  「我倒不相信這麼容易就把你嚇壞。」帕格伸出手。「我很高興看到你,即使在這種偶然的情況下相遇,娜塔麗。」他侷促不安地又咕噥了一句:「這解釋了許多問題。一路順風。一直都乘飛機嗎?」
  「我弄到一張星期四從里斯本起飛的特快班機票。但願不出什麼意外。」
  「不會的。目前已經安定了。不過你離開這地方還是好的。再見。」
  「再見,亨利中校。」維克多·亨利立刻走掉了,拜倫匆匆忙忙跟在他身邊。
  「勃拉尼,現在來談談你怎麼樣?你打算繼續留在錫耶納嗎?」
  「暫時打算留下。」
  「你聽說華倫已經訂婚了嗎?」
  「呃,已經肯定了嗎?」
  「是的。他們定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他結束飛行訓練以後。我希望你到時候能趕回來,你再沒有機會參加弟兄們的婚禮了。我也想辦法請假回去一次。」
  「我盡力試試吧。媽媽怎麼樣?」
  「胃口不好。柏林把她弄垮了。」
  「我以為她喜歡柏林呢。」
  「越來越不討人喜歡了。」他們在航空集散站的玻璃門前站住。「你打算在羅馬停留多久?」
  「如果我能去看你,爸爸,那我就等你。」
  「那好。你跟大使館柯克烏德上校聯繫吧。他是海軍武官。也許今天晚上我們能一起吃晚飯。」
  「那太好了。」
  「是個了不起的姑娘。」拜倫含糊地笑了。「你真的不能說點印象嗎?」
  「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她長得那麼漂亮。」
  「怎麼?我實在不覺得她漂亮。肯定不漂亮。你曉得我迷上她了,不過……」
  「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能讓你銷魂。她很漂亮。總之,我很久前給你的信上寫的關於她的那些話還有效。現在見過她後,我更感到如此了。她是個成熟的女人。」他把手搭在拜倫肩上有好一陣。「別生氣。」
  「我愛她。」
  「我們不在此時此地決定這個問題。你回到她那裡去吧,她一直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那裡。今天晚上給柯克烏德上校去電話。」
  「好吧。」
  他回到娜塔麗身邊的時候,娜塔麗顯得緊張,用探詢的目光看他。他一下坐到她旁邊的一把椅子裡。「我的天,簡直太突然了。我到現在還不太相信。這一切發生得太意外了。他看起來很疲倦。」
  「你知道他為什麼到這裡來嗎?」拜倫慢慢地搖搖頭。
  她說:「他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樣子。看起來一點不嚴厲,倒是很親切。說話的時候,很膽小。」
  「他被你迷住了。」
  「別瞎說,拜倫。你看看我。滿身煤灰,邋裡邋遢。」
  「他說你的眼睛了。」
  「我不信。他說我眼睛什麼?」
  「我不告訴你。太不好意思了。我以前從來沒聽他講過這種話。多幸運。他喜歡你。你看,我哥哥要結婚了。」
  「是嗎?什麼時候?」
  「五月。她是一位議員的女兒。她倒並不害怕嫁給一個海軍軍官!咱們來一個兩對同時結婚吧。」
  「那有什麼不好?到時候毫無疑問,你一定當上銀行經理了。」
  他們倆都笑了,但是一接觸到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們倆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幸好這時大喇叭嗡嗡響起來,通知她這班飛機該起飛了,他們才如釋重負。拜倫拿著她的手提箱和準備帶回家的容易擠碎的禮物,擠到門口正在匆匆忙忙交談和哭泣的旅客和他們的親屬當中。娜塔麗緊緊捏著她的飛機票,拚命想弄清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喊些什麼。他想吻她,但沒有吻成。
  「我愛你,娜塔麗,」他說。
  她夾在擁擠的旅客當中,用一隻胳膊摟住他,在一片嘈雜聲中說:「我想,我還是回去好。剛才又見到你父親了!還是挺不錯。他真喜歡我嗎?真的嗎?」
  「我告訴你,你讓他大吃一驚,為什麼不呢?」人群開始往門裡擁。
  「這麼多東西我怎麼拿得了?你幫我拿拿吧,親愛的。」
  「你答應我,要是你決定不回來,就給我來電報,」拜倫說著,把大包小包東西塞到她懷裡和腋下。「收到電報,我就乘下一班飛機回家。」
  「好,我一定給你打電報。」
  「答應我,在我們見面之前,你不作任何其他決定,不採取任何激烈行動。」
  「唉,拜倫,你真是孩子。說這種鬼話。你知道我多麼愛你嗎?」
  「答應我!」
  她的黑眼睛睜得老大,滿含著熱淚,懷裡和手裡堆滿了東西,手指夾著一張黃綠色的飛機票。她聳聳肩,笑著說:「唉,見鬼。答應你,可是,你知道,列寧說過,信約常常是靠不住的東西。再見了,親愛的,我的愛。再見,拜倫。」當旅客把她擠走的時候,她提高了嗓音。
  亨利中校在旅館裡胡亂地睡了兩小時,隨後就穿上新熨過的制服,和一雙象墨鏡一樣閃閃放光的皮鞋,步行到大使館去。在陰沉的天空下,沿威尼托大街,冒著十二月的嚴寒坐在一排排桌椅裡的人寥寥無幾。由於缺乏汽油,寬闊的馬路上幾乎沒車輛來往。像柏林一樣,這座獨裁統治下的都城在戰爭中呈現出一片蕭條、暗淡的景象。
  柯克烏德上校整天都有事外出。他的文書遞給帕格一個鼓鼓的長信封。他一打開,兩樣東西嘩啷一聲掉到桌上,這是兩隻帶別針的銀鷹,是上校軍銜的領章。
  威廉·柯克烏德上校向維克多·亨利上校致意,並盼於今晚九時駕臨大熊酒家便餐。又,您穿的軍服不合適,請佩戴四條槓肩章。
  和便條別在一起的還有一條金色的綬帶和美國海軍情報部的一封信,信裡開列了一張新晉陞上校的名單,維克多·亨利的名字用紅筆畫了一個很深的紅圈,還畫著水波線。
  文書有一張爽朗的、滿是雀斑的美國人面孔,總是咧著嘴笑。「恭喜您,上校。」
  「謝謝你。我兒子來電話了嗎?」
  「來了,先生。他來吃晚飯。都安排好了。我剛煮好咖啡,您願意在上校辦公室裡喝一杯嗎?」
  「那太好了。」
  帕格坐在武官的轉椅裡,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海軍的醇咖啡,在德國喝過好幾個月代用品之後,這種咖啡顯得特別可口。他把鷹、美國海軍情報部的名單和金色綬帶一樣樣擺在他面前的桌上。當他悠閒地轉著轉椅、端詳著他晉陞的這些表記時,他那帶傷疤的蒼白臉上顯得很平靜,有些厭倦的神情。但是,他還是有些興奮、得意,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總算放心了。
  他長期以來一直擔心第一輪選拔會把他放過。戰列艦和巡洋艦的艦長、潛艇和驅逐艦艦隊司令官以及艦船局和軍械局內部的人,都完全可能把一個武官輕易擠掉。盡早晉陞上校,是躍入將級軍官行列的先決條件。少數軍官在晉陞將級之前必須具備上校軍銜。這次較早的晉級,他履歷中這個小小的、不會變更的、實實在在的記載,是他二十五年來勤勤懇懇工作的報酬。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晉陞,而且是決定性的一次。
  他非常希望能立刻和他那永遠沒有一刻寧靜的妻子分享這個令人欣慰的消息。也許,他心裡想,等他回到柏林時,他們可以設一次盛宴招待使館人員、記者和友好國家的武官,從而沖淡綠林區猶太人住宅裡的沉重陰鬱氣氛。
  他突然又想到娜塔麗·傑斯特羅,甚至把關於晉級的事也拋到一邊了。自從和她偶然相遇之後,他對她始終念念不忘。在他們相會的那幾分鐘,他就感覺到他兒子和這位姑娘之間已經有很深的感情,說不定是拆不散的了。可是,這怎麼可能呢?一個象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樣的年輕女人,如果不考慮一般的所謂年齡相當,她會嫁給一個和他自己年齡相仿的中年人,而絕不會隨隨便便抓一個象拜倫這樣的毛頭小伙子。以娜塔麗這樣的聰明才智,當然選擇萊斯裡·斯魯特這樣類型的人最合適。娜塔麗比準備嫁給拜倫哥哥的傑妮絲更成熟,有修養。因此這門婚事並不合適,因此他懷疑她是否理智,是否能堅定不移。但使他感到最壓頭的是猶太人的問題。維克多·亨利深知自己很刻板。他的生活圈子非常狹窄,跟猶太人很少接觸。他又是個很呆板、實際的人,這就使他感到很棘手。他深信如果有這樣一位母親,他未來的半猶太血統的孫兒孫女一定又漂亮,又聰明。但是,他又想到他兒子絕對無法應付將來給他帶來的各種各樣的麻煩,而且永遠應付不了。他在華沙所表現的冷靜和勇敢的性格非常適合搞體育運動或當軍人。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比起雄心大志、刻苦勤奮和豐富的常識來,用處就很小了。
  「先生,吉阿納裡先生來了。」電話機裡傳來文書的說話聲。
  「好的。」維克多·亨利把那些東西收起來,放到褲兜裡,心情遠不如剛才想到晉陞上校時那樣高興了。
  這位舊金山銀行家換了一身非常考究的雙排鈕、帶很寬白條紋的灰西服,衣領是特別大的英國式翻領。他那輛羅爾斯—羅伊斯牌汽車裡面散發出一股強烈的香水味。「我相信你一定跟我一樣,睡得很好,」他點起一支很長的雪茄,說。他的舉止顯得很悠閒,他身上的許多小地方,修剪過的指甲、戒指、襯衫、領帶,這一切都足以說明他愛整潔,而且生活很富裕。同時,他顯得有些興奮、激動。「我已經跟外交部談過了。你見過齊亞諾伯爵嗎?」帕格搖搖頭。「我跟他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今天請吃飯他肯定會來,然後他再從這裡帶我去威尼斯宮。您怎麼樣?有什麼見教?」
  「在意大利和德國期間,我充當您的副官,先生,我一定遵從您的意思,盡一切可能為您效勞。」
  「你懂意大利語嗎?」
  「可以說實在不怎麼樣。不過如果需要,報紙還能勉強看懂。」
  「那太遺憾了。」銀行家泰然自若、津津有味地吸著雪茄,垂下眼睛估量著維克多·亨利。「不過,總統說,如果兩國首腦都同意,那麼這兩次會見你都參加也許有好處。這樣可以多一雙耳目。在凱琳別墅我當然可以提出來請你給我當翻譯。我的德語不怎麼樣。我想我們得見機行事。這次使命很特殊,而且沒有議定書。通常我應當由我們的大使陪同。」
  「我就大搖大擺跟您一道進去,他們如果阻攔我再說,您看怎麼樣?」
  銀行家閉目沉吟了片刻,然後點點頭,睜開眼睛。「啊,這是古羅馬時代的廣場,你以前來過羅馬麼?我們現在穿過君士坦丁門。這裡有許多歷史軼事呢!我猜想當初一定也有許多使者帶著同樣神秘的使命來到羅馬。」帕格說:「今天這次宴會是在您家裡舉行嗎?」
  「呃,不是,我在威尼托大街那邊住著一套很小的房間。我叔叔和兩個堂兄弟都是這裡的銀行家,在他們的市內公館請我吃飯。我們見機行事。要是齊亞諾來了,我就這樣摸摸衣領,你就自我介紹一番。要不然就照你說的辦法做。」
  結果證明這些安排都是多餘,因為墨索里尼突然來參加宴會了。
  美國人到達後半小時,大理石圓柱大廳門口引起一陣騷動,這位獨裁者精神抖擻地走進來。從客人活躍和騷動的情況判斷,大家都沒有料到他會來。甚至連穿著綠色、白色、金光閃閃的軍服的齊亞諾也大吃一驚。墨索里尼個子很小,比帕格還矮,穿著一件帶皺褶的蘇格蘭呢上衣、運動衫、黑褲子,和一雙棕色和白色的馬靴。帕格立刻感覺到,也許墨索里尼故意做給德國人看,他對羅斯福派來的非正式使者表示特別輕蔑。墨索里尼走到餐桌跟前,吃水果,喝茶,興高采烈地跟周圍的人聊天。他端著一杯茶在大廳裡一邊走,一邊跟人交談。當他從帕格身邊走過的時候,有一次他看了路吉·吉阿納裡一眼,但是對兩個美國人卻睬也不睬。宴會上,墨索里尼跟眼神凶暴、下巴突出的帝國獨裁者大不相同。他鼓出的眼睛含著一種意大利式的溫和,笑得很厲害,但含著諷刺的意味,很庸俗。維克多·亨利覺得這個精明的小個子上台以後,很滿意他的權位,他的好戰性格是一個喜劇,跟嗜血成性的希特勒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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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發表於 2010-10-5 00:04:14 |只看該作者
  當帕格正在跟銀行家的嬸母,一個渾身珠光寶氣、塗脂抹粉、態度傲慢、散發出一股薄荷味、幾乎完全耳聾的老太婆笨嘴笨舌地聊天的時候,墨索里尼離開了大廳。帕格看見銀行家朝他招手致意,隨後跟齊亞諾一道走了,他也即刻托辭跟著他走了。他們三人穿過兩扇雕花大門,來到一間高大、華麗的書房,房間裡放著一排排棕色、紅色和藍色燙金皮封面的圖書。一扇扇高大的窗戶俯瞰全城。不像燈火管制下的柏林,這裡處處燈火,星羅棋布,一派輝煌景象。墨索里尼威風凜凜地打了個手勢請他們坐下。銀行家坐到他旁邊的沙發上,齊亞諾和維克多·亨利在他們對面的扶手椅裡就座。墨索里尼冷冷地看了一下亨利,然後把目光移向吉阿納裡。
  他的眼神即刻改變了帕格對這位意大利首領的最初印象。帕格深深感到不知所措,而且覺得墨索里尼對他產生懷疑。他覺得自己完全像一個年幼無知的海軍少尉,冒冒失失闖上旗艦的禁區。齊亞諾卻始終沒有給他這種感覺,這位女婿穿著很考究,正小心翼翼地敬候這個有權勢的長者說話。帕格離墨索里尼很近,能看到他的一絡雪白頭髮,他那刻著深深的皺紋的臉上顯出非常果斷的性格,那對充滿活力的眼睛此刻顯得有些晦暗。帕格斷定,一旦有必要,這個人會隨時下令進行血腥屠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意大利統治者。
  銀行家操著清晰、標準的意大利語匆匆解釋說,他的好友弗蘭克林·羅斯福派駐柏林的海軍武官作為他在歐洲短期逗留期間的副官和會見希特勒時的翻譯。帕格勉強能聽懂他的話。他還說亨利此刻完全聽從領袖的指示,可以留下,也可以退席。墨索里尼又瞟了武官一眼,這回顯然把他作為羅斯福指派的人看待,熱情了些。
  「你會講意大利話嗎?」他用流利的英語出其不意,突然對亨利說,簡直像一尊雕像突然開口說話了。
  「閣下,我只能聽懂一點,不會講。再說,我也沒什麼話要說。」
  帕格看見墨索里尼笑了,就像剛才跟大廳裡那些人微笑時一樣。「當我們談到有關海軍問題的時候,也許我們可以講英語。」他隨後望著銀行家,等他開口。
  「Bene,Luigi?」1
  1意大利語:好嗎,路吉?
  銀行家談了約莫一刻鐘。帕格因為事先已經知道大致內容,所以銀行家的話他都聽懂了。寒暄了幾句之後,吉阿納裡說他自己不是外交家,他無權也沒有才能商討國家大事。他這次來是代表總統向領袖提出一個非正式的問題。羅斯福先生派出一個和墨索里尼有私交的普通身份的私人代表,主要是萬一遭到墨索里尼拒絕,不致影響美意兩國的正常關係,總統對歐洲動盪的時局甚為擔憂。如果春季一旦爆發全面戰爭,不可想像的戰爭恐怖將席捲全球。現在雖然已經遲了,是否還能想些辦法?羅斯福總統一直想派一位美國高級外交官員,比如說象薩姆納·威爾斯這樣的頭面人物(齊亞諾一聽提到這個名字就抬起頭來,用幾個指頭敲著桌子),在一月下旬訪問各交戰國首腦,呼籲和平解決歐洲問題。墨索里尼本人就曾於八月三十一日作過這樣的訪問,一直到最後都在呼籲和平,毫無結果。但如果他現在能與總統合作,爭取和平,他將會被當作人類的救星寫入歷史。
  墨索里尼沉思了片刻,面色沉重,垂著肩,目光迴避開,用手摸著衣領。然後他才開口,帕格聽他的意思是說,意大利的外交政策建立在與德國不可動搖的聯盟上。任何陰謀破壞這個聯盟的企圖都將注定要失敗。和平解決歐洲問題的可能性始終存在。他本人比任何人都更歡迎這項建議。羅斯福先生承認他自己一直到最後都在維護和平。可是希特勒在十月已經提出了非常合理的和平建議,卻被盟國拒絕了。美國政府近幾年來對德國和意大利公開採取敵視態度。意大利自身也有需要解決的問題。墨索里尼說,這些可都不是路吉職權範圍所能解決的問題,他現在順便提一下,只是表示對薩姆納·威爾斯的使命抱十分悲觀的看法。
  「你剛才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他最後說。「現在,路吉,我向你提出一個問題。」
  「請吧,閣下。」
  「這一和平倡議是總統自己的意思呢,還是在盟國請求下提出來的?」
  「閣下,總統對我說過,這是他自己的意思。」
  齊亞諾清了清喉嚨,緊握著雙手,朝前俯身說:「英國和法國知道不知道你們在進行這次訪問?他們贊成嗎?」
  「不知道,閣下。總統說,他將在同時對倫敦和巴黎進行同樣性質的非正式的試探。」墨索里尼說:「報紙上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消息,是吧?」
  「據我所知,閣下,除我們在座的人之外,只有總統和他的國務卿知道此事。我這次是私人旅行,不會引起新聞界的興趣,因此這將永遠是個秘密。」
  「我已經說了我心裡的看法,」墨索里尼用一本正經的嚴肅聲調說。「考慮到英法統治集團對重新崛起的德國及其偉大元首抱瘋狂敵視態度這一事實,我認為這一使命很少有成功的希望。不過,我很能體會你們總統的這番苦心。」他停頓了好一會,然後用力點一下頭說:「如果你們總統為這一使命派遣薩姆納·威爾斯前來,我可以接見他。」
  吉阿納裡呆板的笑容消失了,露出真正愉快而得意的微笑。他滔滔不絕地講起墨索里尼作出這一決定的如何英明、偉大,以及想到他的兩個祖國意大利及美國聯合起來,拯救世界免於災難的前景,使他感到高興。墨索里尼默默地點點頭,彷彿很欣賞他講的這一大堆奉承話,儘管他輕蔑地擺擺手要銀行家冷靜些。
  維克多·亨利趁銀行家一住口,就連忙插嘴說:「閣下,我想請問您是否准許吉阿納裡先生把這一點告訴元首?告訴他您已經同意接見薩姆納·威爾斯率領的一個正式代表團?」
  當維克多·亨利提出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時,墨索里尼像一個將軍有時那樣,兩眼直冒火。他看了看齊亞諾。這位外交部長用流利的英語謙遜地說:「元首會在你們有機會告訴他以前很久就知道這件事。」
  「那好,」亨利說。
  墨索里尼站起身,挽住吉阿納裡的臂肘,領他穿過通往陽台的門,走到陽台上,房間裡放進一股冷空氣。
  齊亞諾用他那雙白皙的手理了理厚厚的黑髮。「中校,對於德國海軍在南大西洋取得的偉大勝利您有什麼想法?」
  「我一點沒有聽說。」
  「真的嗎?今天晚上七點將在羅馬電台廣播。『斯比伯爵號』戰列艦截獲蒙得維的亞的一隊英國戰鬥巡洋艦和驅逐艦。英國損失四、五艘戰艦,其餘全部被擊傷。英國這一巨大損失徹底改變了大西洋的軍事力量對比。」
  維克多·亨利感到震動,但有些懷疑。「『斯比伯爵號』怎麼樣了?」
  「受了些輕傷,一夜就能修好。『斯比伯爵號』遭遇的是哪艘敵艦都比不上的重型軍艦。」
  「英國方面承認了嗎?」
  齊亞諾伯爵笑了。他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顯然他自己也知道,只是略微顯得胖了些,有些傲慢。帕格心想這大概是養尊處優的結果。「沒有,不過英國對『皇橡號』沉沒一事也是隔了些時候才承認的。」
  由於「斯比伯爵號」的消息傳來,為慶賀維克多·亨利晉陞而舉行的晚宴在陰鬱的氣氛中開始。兩位武官一邊喝著威士忌蘇打水閒談,一邊等候拜倫到來。
  柯克烏德上校說他相信這一消息;他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二十年來,英國已日趨腐朽。柯克烏德本人長得就像個英國人——長長的下巴,血色很好,一口大板牙——但他對大英帝國卻沒有什麼用處。他說,英國政界人士面對希特勒的崛起採取拖延、退縮的政策,他們認為英國人民不願再繼續打下去。英國海軍外強中乾。英法將在希特勒猛烈的春季攻勢下垮臺。
  「我認為,這太糟糕了,」柯克烏德說。「輿論當然站在盟國方面,世界仍舊繼續前進。希特勒畢竟就地制止了共產主義。而且不用擔憂,他既然擊敗了盟國,也會同樣讓斯大林吃敗仗。俄國人不是在芬蘭作了一次非常愚蠢的表演嗎?德國軍隊輕而易舉就會把他們打垮。最後勢必由我們與希特勒打交道,這已經是不言而喻的了。他已經準備孤注一擲。」
  「呃,爸爸。」拜倫穿著一身運動衫褲來到這座豪華的古老飯店,顯然很不合時宜,因為這裡大多數人都穿著晚禮服。亨利把他介紹給武官。「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你來晚了。」
  「我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到基督教青年會去打了個盹。」
  「你在羅馬就只能幹這些嗎?看了一場電影?我也希望我能有幾個小時空閒在這個城市裡轉轉。」
  「唉,您看,我累了,」拜倫又有些恢復他過去那種懶懶散散的老樣子。侍者送來香檳,柯克烏德敬了維克多·亨利上校一杯。
  「嘿,爸爸!四條槓了!真的嗎?」拜倫突然精神抖擻起來,喜出望外。他握住父親的一隻手,舉起滿滿一杯酒。「太好了!我能為這件事趕到羅馬來,真是太高興了。我知道,一般人都不提這種事,可我不管這一套。爸爸,這麼一來你就可以出頭了吧?」柯克烏德上校說:「他早就出頭了。這次升級就是證明。」
  組「現在只要犯一個錯誤,」帕格一本正經地說著,搖搖頭。「倒一個楣,放錯一個公文,或者一個舵手在夜裡值勤的時候一陣迷糊,那麼一直到退休,你就甭想出頭了。」
  「我說,你做什麼工作,拜倫?」柯克烏德說。年輕人猶豫起來。
  「他是預備役軍官訓練團的,」帕格連忙說。「對潛艇特別感興趣。順便說說,勃拉尼,新倫敦潛艇學校五月份招生擴大一倍,預備役軍人身體檢查合格的都可以入校。」
  柯克烏德笑了,懷著好奇的神情打量拜倫。「現在你該開始邁出你的第一步了。你現在就該帶頭報考,拜倫。你的眼睛怎麼樣?視力是二十—二十嗎?」
  「我眼睛沒問題,可是我在這裡有工作。」
  「什麼工作?」
  「歷史研究。」柯克烏德皺了皺眉。帕格說:「他在一位著名作家埃倫·傑斯特羅那裡工作。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本書的,你聽說過嗎?」
  「噢,傑斯特羅,我知道。住在錫耶納。我在使館跟他吃過一次飯。很有頭腦。碰到些麻煩,回不去家,是那個人嗎?」拜倫說:「他不是有困難,先生,他是不願意離開。」
  柯克烏德摸了摸下巴。「你能肯定嗎?我好像有印象,他就是因為回不去才住在羅馬的。他檔案材料裡好像有什麼污點。他出生在俄國,或者立陶宛,還是其他什麼地方,不管怎麼樣,我想問題總歸是能解決的。他在耶魯教過書,是嗎?」
  「是的,先生。」
  「不過,只要他一旦能走,他就應該趕快離開。德國人正在越過阿爾卑斯山。老貝尼托1的反猶法律就更不用說了。」
  1貝尼托是墨索里尼的名字。
  維克多·亨利當晚就要陪銀行家乘火車回柏林。關於他來羅馬的使命,他對柯克烏德和拜倫隻字未提,他們也沒有問他。晚飯後,拜倫和他父親乘出租汽車到火車站,一路始終保持沉默。娜塔麗·傑斯特羅在車廂裡彷彿是個無形的存在,但他們倆誰都不願先引出這個話題。當汽車駛入機場前面燈火輝煌的空蕩蕩的廣場時,帕格說:「勃拉尼,如果英國當真在蒙得維的亞遭到襲擊,我們就不會再遲遲不參戰了。我們不能聽任德國封鎖大西洋。那將會是一九一七年的重演。你為什麼不申請進潛艇學校呢?最早也要到五月才開始。如果傑斯特羅頭腦不是那麼簡單的話,他會在這之前回到美國去的。」到五月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呢。」
  「好了,我不跟你抬槓,」帕格說著下了汽車。」多給你母親寫幾封信,她心情不好。」
  「好的,爸爸。」
  「別誤了華倫的婚禮。」
  「我盡量不誤吧。真的,要是咱們全家又團聚了,那該是一件大事吧。」
  「所以我才希望你也回去。這大概將是天知道多少年內咱們最後的一次團聚了。再見。」
  「再見。我說,爸爸,您提升上校我真高興。」帕格從車窗口陰鬱地朝兒子勉強笑了笑,就去趕火車了。對於那位猶太姑娘他倆始終隻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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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5:09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羅達·亨利在迎接剛剛回來的丈夫時,火氣特別大,使得他不禁懷疑她也許病了或是怎麼的。
  他離開時,她心情就不好。在她看來一切都糟得令人生氣。柏林的秋天叫人討厭,生活也令人厭惡,她心裡煩悶透了,德國人的辦事效率原來是神話,這裡的人什麼事也不懂
  得應該怎樣辦,也談不到什麼是服務和誠實。她又「犯了病」,一個醫治不好的老毛病,以前幾次心情不佳時,是一隻胳膊和背上痛,這次則是一邊的耳朵後面痛。她擔心是癌,但現在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既然都已完結,長不長癌也就無所謂了。以前羅達在幾次情緒不佳之後,總能恢復過來,並且會帶著內疚的心情變得特別溫柔可愛。帕格在突然離開柏林去羅馬時,曾經希望回來後能看到她有所好轉,沒想到她的情緒反而更壞了。
  她想要和他一起去凱琳別墅。他不在的時候,一位德國空軍參謀送來一份請帖,乳黃色的厚紙上用雕版印著金字,寫著邀請維克多·亨利中校。帕格到家還不到十分鐘,她就拿出請帖,問為什麼沒邀請她。她說,如果把她留在家裡,他一人去參加戈林夫婦在凱琳別墅舉行的宴會,她在柏林也就永遠沒臉見人了。
  帕格不能洩露,他這次去只是作為一位國際銀行家的助手,負有秘密的國家使命。他也不能領她到白雪皚皚的花園裡,用一些露骨的暗示來安慰她。時間已近午夜,她穿著一身青灰色睡衣,的確非常美麗動人。
  「聽我說,羅達,相信我的話,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保證安全的緣故。」
  「哼,為了保證安全的緣故!什麼時候你想按照你的意思辦事,你就把這一套搬出來。」
  「我是寧願帶你一起去的,這你清楚。」
  「別光講空話,明天打電話給德國空軍部的禮賓官員。你要是不好意思,我來打。」
  帕格是在書房裡一面和她談話,一面翻閱一大堆信件。他放下信件,冷冷地瞪了他妻子半晌,問道:「你身上不舒服嗎?」
  「我膩煩得要死,要不倒是很好。怎麼啦?」
  「你吃了補血丸沒有?」
  「吃了,可是我不需要吃藥,我只需要到哪兒散散心。也許我應該痛飲一醉。」
  「你不能打電話找空軍部!我希望你明白這點。」羅達恨恨地咕嚕了一聲,噘起了嘴坐在一邊。
  「噢,柯比那傢伙來了一封信。他有什麼說的?」
  「你自己看吧。信和他人一樣,枯燥無味。寫的全是他回到家裡如何高興,丹佛附近滑雪如何有趣,他如何感謝我們的招待,整整三頁的廢話。」帕格沒看信,一下子把它扔到無關緊要的一些信堆裡。
  「說真的,帕格,你真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物,幹什麼事都有板有眼的,你要幹啥別人都預先料得到。二十五年來,你每次一到家,總馬上先看信。你期待什麼?一封你以前的情人的情書?」
  他笑了,把信推到一邊。「你說得對,咱們喝點兒什麼,咱們先喝兩杯吧。你看上去漂亮極了。」
  「一點不漂亮。那個該死的理髮師又把我的頭髮烤成一塊一塊小麥餅了。我累了。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想跟你談談,可你晚到了兩個小時。」
  「在護照檢查站裡遇到了點麻煩。」
  「我知道。好吧,我要上床了,既然凱琳別墅去不成,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我甚至買了一件很鮮艷別緻的衣服,本來打算給你看看,現在讓它見鬼去吧。我準備把它退回去。」
  「別退,也許你很快就用得著它。」
  「噢?等著戈林他們第二次邀請?」她不等回答就出去了。
  帕格調了兩杯蘇打威士忌來慶祝他晉陞的消息。他上樓後,發現她已經熄了燈——這是一個慣用的、對丈夫來講是很不愉快的信號。他很想和他妻子一起過夜。此外,他還把會見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經過保留著作為床頭談話的材料。現在他只好一個人把兩杯威士忌酒都喝了,然後睡在書房的沙發上。
  第二天,他聽到了使他高興的消息。德國當局宣佈:「斯比伯爵號」在獲得歷史性勝利之後,英勇地把自己炸沉了,它的指揮官隨後也在一個旅館房間內用手槍自殺,表現出崇高的精神。他已從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中聽說,實際上是三艘級別輕得多的英國軍艦在一場海上激戰中打敗了這艘德國戰艦,使它受了重創,勉勉強強駛回港口,然後才把自己炸沉。這個情況,德國人民一個字也聽不到,因此,他們聽到消息說,打了勝仗的袖珍戰列艦反而要把自己炸沉,不免感到困惑。納粹宣傳人員根本不屑作解釋,只是另外編造空戰大勝利的消息來掩飾,大肆宣傳說在赫利格蘭上空擊落了二十五架英國轟炸機。帕格知道自己很少再有機會見到齊亞諾伯爵,但他倒很想再跟他談談「斯比伯爵號」的情況。
  後來,羅達知道帕格升了級,她的積鬱就一下子煙消雲散。她也不再提起凱琳別墅。她開始象度蜜月時那樣對待他,這樣他們過了一星期左右的快樂日子。他講了怎樣跟娜塔麗·傑斯特羅見面,她聽得津津有味,但也有點寒心。她說:「看來我們唯一的希望只有等她能明白過來甩掉勃拉尼了。」
  凱琳別墅像一座按照獵宮式樣修建的聯邦感化院,坐落在一個禁獵區中,從柏林坐車到這裡約莫兩小時路程,周圍一片荒涼,只有一些矮小的杏樹和披蓋著白雪的綠色樅木。從高速公路通往這裡的那條路穿過電力控制的笨重大門,又穿過用鋼筋混凝土修築的圍牆,牆上凝結著犬牙交錯的冰柱,最後穿過兩排手持機槍、面對面站著的空軍哨兵,他們喊問口令時,嘴裡冒著熱氣。汽車一拐彎,就瞥見了那所宏偉壯觀的木石結構的建築。一頭受驚而睜大眼睛的鹿躍過大路。舊金山銀行家臉上那極不自覺的微笑已經看不到了,他緊閉雙唇,柔和棕色的意大利人的眼睛像那鹿一樣睜得很大,這邊瞧瞧,那邊望望。
  在拱形圓頂的宴會廳裡,擠滿了一群使人眼花繚亂的穿
  制服的納粹黨人和露著雪白肩膀的婦女——她們有的還可愛,有的則又粗又胖,但都是衣著華麗,滿身珠光寶氣。阿道夫·希特勒也在人群中,正在逗戈林的小女孩玩。一支絃樂隊不顯眼地在這間鋪著大理石的寬闊大廳的一個角落裡,輕柔地奏著莫扎特的樂曲。粗大的木材在壁爐裡燃燒著,壁爐三邊形的石牆,高高聳入屋頂。齊房間長的雕花大桌上擺滿還未動用的豐盛食物。空氣中飄蕩著各種濃重的氣味:燒木頭的煙味,雪茄煙味,烤肉味,法國香水味。一群快樂的、興致勃勃的德國顯要人物,有的在笑,有的在低聲細語,有的在拍手。當希特勒把那個美麗的、穿一身白的小女孩抱起來和她說話並且拿一塊蛋糕逗引她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發出亮光,望著他們穿著平常的灰綠色軍裝上衣和黑色褲子的領袖。戈林和他體態優美的妻子站在旁邊,帶著溫柔的做父母的驕傲微笑著。他們夫婦都穿戴著華麗的晚禮服和珠寶,絢麗奪目,男的衣服比女的更為華麗。突然,那個小女孩吻了一下元首蒼白的大鼻子,他大笑起來,把蛋糕給了她。全場響起一陣歡呼聲,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婦女們擦著眼淚。
  「元首多了不起,」陪同這兩個美國人的空軍軍官說。他
  是一個個子不高、臉黑黑的飛行員。身上佩戴著「神鷹兵團」1鑲有金剛鑽的十字勳章。「唉,他要是能結婚多好!他喜歡孩子。」
  1西班牙內戰時期德國援助佛朗哥的空軍部隊。
  帕格·亨利也覺得希特勒有他吸引人之處,比如:他對鼓掌表示謝意時所流露出的那種有點羞澀的微笑;他把孩子送還給欣喜若狂的母親時那種故作勉強的滑稽樣子;他拍拍戈林肩膀時羨慕地聳聳肩,他祝賀比他幸運的人時動作與其他獨身漢沒有什麼不同。這時的希特勒具有一種天真的、幾乎是引人同情的魅力。
  戈林夫婦陪同希特勒到擺著食品的桌子邊,大家都跟著蜂擁到那裡。穿著金藍色制服的僕役排著隊進來,安排好金色的桌椅,給客人端食、倒酒,連連鞠躬。空軍軍官帶領帕格和吉阿納裡同一個名叫沃夫·斯多勒的銀行家坐在一起。斯多勒象老相識一樣招呼這位美國金融家。他是一個細長個子的條頓人,五十多歲,淡茶色頭髮平貼在頭上。他的妻子是個頭髮已經有點花白的美人,一雙清澈的藍眼睛,像她脖子上、手指上和耳朵上所佩戴的大鑽石一樣,閃閃發光。
  正巧維克多·亨利剛剛寫了一份關於斯多勒的簡短報告,因此他瞭解很多他的情況。
  斯多勒的銀行是戈林發財致富的主要渠道。他專門經營獲取「Objekte」業務。「Objckte」這個字是德國商業界的行話,指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猶太人所有的企業。
  關於一九三九年奇特的德國,亨利剛剛開始有所瞭解。當時,他們十分強調掠奪猶太人的合法性,但很少採用公開沒收或暴力剝奪的做法,而是從一九三六年起頒布了一整套法律條文,使得猶太人實際上很難做生意,法院月復一月作出的各種裁決,使得他們做生意更加困難。猶太人的企業得不到進出口許可證或原料;他們對鐵路和航運的利用也受到限
  制。處境越來越困難,最後除了出賣別無他法。購買這種「Objekte」的市場便興隆起來,許多機靈的上層德國人士爭先
  恐後出高價收購。沃夫·斯多勒採取的手法是,把所有對「Objekte」有興趣的買主都找到一起,聯合起來,提出一個非常低的、唯一的收購價格,業主面臨的選擇是:接受或是破產,別無其他出路。然後斯多勒這夥人把這個企業分成股份。斯多勒通過戈林可以看到秘密警察的案卷,因此他總是第一個發現哪一家重要的猶太人企業已經支撐不住了,像那些大家都垂涎的經營鋼鐵、金屬、銀行和紡織等的大企業,則由戈林自己全部買下或佔有其中較大的股份。斯多勒銀行除得一筆佣金外,還在「Objekte」中得到他自己的股份。
  所有這些情況都是美國在柏林的廣播評論員弗萊德·費林告訴帕格的。他費了不少力氣才調查清楚。費林帶著憤怒向帕格講述這些情況,特別是他又不能把這些情況廣播出去。德國人說,所有關於德國對猶太人待遇不公平的報道都是盟國花錢指使下所作的宣傳。他們還說,頒布關於猶太人的各項法律,其目的不過是要限制這個少數民族,使他們在德國經濟中所佔的比重不超過他們應得的部分。
  帕格有意地把猶太人問題放在一邊,以便集中精力瞭解軍事情況,這是他的任務。除了在專門給猶太人規定的購貨時間內,在柏林簡直看不見他們。在購貨時,他們臉色蒼白,憂心忡忡,剛剛擠滿商店,一轉眼又無影無蹤。對猶太人的壓迫,表面上並不明顯。帕格甚至連一個集中營的外部都沒看見過。他曾經注意到長凳上或餐廳裡有排猶標語,還看到
  一些被嚇白了臉憂心忡忡的可憐人從火車或飛機上被拖下來,偶爾也看見過被打破的窗戶和破舊的、被燒燬的猶太會堂。有一次他還看到這樣一件不幸的事:一個男人在動物園裡被三個穿希特勒青年團制服的青年打得頭破血流,他的妻子一面哭一面尖聲喊叫,兩個警察卻站在一邊哈哈大笑。但是費林所講的情況是他第一次瞭解到德國排猶主義的本質。在費林看來,它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掠奪,這雖然令人憎惡,但至少還是可以講得通的。當沃夫·斯多勒文質彬彬地鞠了一躬、伸出他的手時,帕格感到一陣噁心,當然他還是和他握了手,而且不久還坐在一起吃起來,用摩澤爾葡萄酒、裡斯林葡萄酒和香檳酒相互乾杯。
  斯多勒是一個熱誠而精明的德國人,從各個方面說與維克多·亨利在軍界、工業界以及社交場合所遇到的不下數百名其他德國人都沒有什麼兩樣。他講一口好英語,表情豪爽而懇切。他講了一些聰明的笑話,還敢於取笑戈林的肥胖和他那一身和舞台服裝差不多的制服。他表示對美國有深厚的感情(他特別喜歡舊金山),並對美德關係不見好轉表示遺憾與沮喪。他說,難道他不能通過邀請吉阿納裡和亨利夫婦到他的鄉間別墅度一次週末來為改善兩國關係盡一點力嗎?他的別墅當然比不上凱琳別墅,但是他保證你會喜歡他邀請的陪客。亨利上校說不定走運能打到一頭鹿,而野味是不屬於肉類配給範圍之內的。亨利夫人也許還喜歡吃點鹿肉呢!銀行家的夫人用她帶著寶石戒指冰涼白皙的手指碰下一下帕格的手,微微瞇起那雙藍眼睛,表示邀請的意思。她聽說亨利夫人是美國大使館最有風度和最漂亮的夫人,她一直想見見她。
  吉阿納裡謝絕了,他明天一早就要啟程回國。從工作上考慮,維克多·亨利完全應該接受這個邀請,因為他的部分任務是打入德國有影響的上層人士的圈子。他實在不想再見斯多勒了,但是轉念一想,這是一個機會,可以使羅達享受她抱怨失去的那種歡樂。德國人誰好誰壞臉上也看不出來,斯多勒也可能是在脅迫下為戈林效勞的,雖然他的妻子從中得到好處,因之能戴上鑽石。帕格說他準備去,斯多勒夫婦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這使得他深信,這次邀請決不是偶然的,他們顯然有意要和他結識。
  斯多勒帶領著兩個美國人在凱琳別墅內轉了一圈,帕格每當看到納粹的富麗堂皇場面時總給他好萊塢佈景的印象,這一次也一樣。不管建築結構多麼宏偉堅固,不管房頂多麼高敞,不管裝飾多麼精緻,也不管那些藝術品多麼珍貴,總覺得不過是個曇花一現的假場面。凱琳別墅裡的走廊和房間似乎無窮無盡。十幾個玻璃櫃子裡陳列著鑲有寶石的純金製品:花瓶、十字勳章、權杖、刀劍、半身雕像、官杖、勳章、書籍、地球儀等等,都是鋼鐵公司、各大城市以及外國政府在元帥生日、結婚、生子以及「神鷹兵團」自西班牙返國時送的禮品。牆上掛滿了十三世紀到十七世紀意大利、荷蘭藝術大師的名畫,也有一些經納粹認可的當代畫家畫的毫無藝術價值、只能供商業廣告用的裸體畫。其他會客室沒有人,但寬敞華麗的程度不下於宴會廳,木製的牆上掛著壁氈和旗幟,室內陳列著雕像和鑲著珠寶的盔甲。但是所有這些也完全可以看成是好萊塢用硬紙板和油畫布搭起來的佈景,甚至宴會桌上陳列的佳餚看上去也很像塞西爾·畢·德·密勒導演的宴會場面,烤豬裡面的粉紅色肉也很像製造佈景模型用的蠟和石膏。但是維克多·亨利很清楚他看到的是大宗財寶,而且大部分是通過斯多勒搶來的贓物。且不考慮道義上的原因,建築設計的粗俗也使帕格感到很失望,因為戈林據說還是出身名門呢。甚至路吉·吉阿納裡的讚美之詞聽來也帶有明顯的諷刺味道。
  佩戴鑲有金剛鑽十字勳章的空軍軍官找到了他們,向斯多勒嘰咕了幾句。
  「唉,真可惜,你們現在就得去了,」德國銀行家說,「你們還沒有看到別墅的稀世奇觀哩。亨利上校,我的辦公室將會安排好一切,去接您和您親愛的夫人星期五到阿本德魯來,但是恐怕您到過這裡以後會覺得那裡很不像樣子,我們明天給您去電話。」
  斯多勒陪兩個美國人又穿過一些房間和走廊,停在木製的淺黑色雙扇門前,門上滿滿雕刻著狩獵的場面。他推開門,裡面是一間木屋,木頭和灰泥的牆上掛著鹿角、獸頭標本和獸皮,空氣中瀰漫著死獸散發出的濃厚的陳腐味道。在熊熊的爐火兩側分別坐著裡賓特洛甫和戈林,希特勒不在屋內。一張粗糙的長桌和兩條長凳佔了大部分地面。帕格立刻想到這一定是原先那個供狩獵用的房屋的主要房間,這位元帥圍繞著它修建起這座平庸乏味象宮殿一樣的建築物。這是凱琳別墅的中心,除了紅彤彤爐火外,空內陰暗清冷。
  戈林懶洋洋地靠在長沙發上,翹起一隻穿白色長統厚皮靴的腿。他用雕花矮大理石桌上金質餐具中的一個小金盃呷著咖啡。他拿著杯子的五個手指中有三個鼓起了鑽石戒指。他向吉阿納裡親切地點頭微笑。裡賓特洛甫兩眼瞧著天花板,兩手交叉地放在肚皮上。德國銀行家介紹完維克多·亨利後,就帶上門出去了。
  「元首給你整整七分鐘的時間來談你的事情,」裡賓特洛甫用德文說。吉阿納裡結結巴巴地說:「閣下,請允許我用英文回答。我是以私人身份來到這裡的,我認為給我這麼多時間是對我的國家和俄國總統的特殊禮遇。」裡賓特洛甫坐在那裡,眼睛瞧著天花板,臉上毫無表情。維克多·亨利見此情況,不管是否需要,便進行翻譯。外長不等他說完,用標準的牛津口音打斷他說:「我懂英文。」
  戈林對吉阿納裡說:「歡迎你到凱琳別墅來,路吉,好幾次我都想請你來。但是這次你遠道而來,所得到的會見卻是很短的。」
  「元帥,我想說,」銀行家用蹩腳的德文回答,「賠賺幾百萬元只開幾分鐘會就定了的事我見過,為了世界和平,值得作出任何努力,不論前景看來多麼沒有希望。」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戈林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坐在他附近的椅子上。
  裡賓特洛甫抓著椅子的扶手,閉著眼睛,突然像連珠炮似的大聲用德語說:「這種奇特的訪問是你們總統對德國國家元首的又一次蓄意侮辱。誰曾聽說過在這樣的事情上只派一個普通公民作為特使?在文明國家之間是利用外交機構的。並不是德國願意撤回它駐美國的大使,而是美國首先表示出敵對態度。美國在國內允許抵制德國貨,允許發動仇恨德國人民的運動。美國已經修改了它所謂的『中立法』,公開傾向於這場衝突中的侵略者一方。德國並沒有對英法宣戰,而是它們對德國宣了戰。」
  外交部長停止了講話,閉上眼睛坐在那裡,那張下頦很長、瘦削的臉一動不動,臉上披著幾撮已經發灰的金髮。加利福尼亞銀行家先望望戈林,再看看維克多·亨利,顯然感到很吃驚。戈林又給自己倒了點咖啡。
  維克多·亨利全力以赴地把外長冗長而激烈的言詞翻譯成英文。裡賓特洛甫沒有更正或打斷他。
  吉阿納裡剛要講話,裡賓特洛甫又叫起來:「這種拙劣的態度除了說明再次蓄意挑釁之外,還能起其他什麼作用?這又一次表明你們總統對一個擁有八千萬人民的強國領袖的蔑視,而這是非常危險的。」
  吉阿納裡用顫抖的手向亨利揮了一下,表示他聽懂了他的話,然後說:「我想很尊敬地回答——」
  裡賓特洛甫睜開又閉上他明亮的藍眼睛,用更高的聲音說:「在這種情況下元首仍然願意聽你的意見,這證明他對和平的願望,這點總有一天會載入史冊。這就是這次奇怪的會見所具有的唯一價值。」戈林用比較溫和但並不友好的語調問銀行家:「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路吉?」
  「元帥,我是我國總統派到元首這裡來的一個非正式使者。根據總統的指示,我有一個問題要向他提出。提出這個問題和回答這個問題用不了多少時間。但是感謝上帝,它卻可以導致有持久歷史意義的成果。」維克多·亨利把他的話譯成德文。
  「什麼問題?」戈林問。
  銀行家的臉色有點發黃。「元帥,根據我國總統命令,這個問題是向元首提出的。他用德文說,聲音有點沙啞。
  「要由元首來回答,」戈林說,「但是,很明顯,無論如何我們也會聽到的。是什麼問題?」他把聲音提高,眼睛盯著銀行家。
  吉阿納裡避開戈林那雙懶洋洋的嚴酷眼睛,舔了舔嘴唇,對亨利說:「上校,我請你向大元帥證實我所得到的指示。」
  維克多·亨利正在迅速估計形勢,包括人身可能遭到危險的跡象,這種感覺在進入凱琳別墅圍牆後就像陰影一樣一直籠罩在他的心上。儘管從外表看來戈林這大個子很和氣,實際上是一個陰險兇惡的殘暴傢伙。如果這個一張塗了胭脂似的紅臉、兩瓣鮮紅的薄唇、一雙小手戴滿珠寶的醜惡胖子要傷害他們,外交人員不受侵犯的特權在這裡也起不了多大保護作用。但是帕格判斷他的談話只不過是貓耍耗子,以此消磨時間。他在戈林兩眼緊盯之下把銀行家的回答譯成德文,然後補充說:「我證明總統的指示是把這個問題直接提給元首,
  就像吉阿納裡先生在意大利向元首的好友Il Duce
  1所作的那樣,當時我也在場,Il Duce給了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這些我們都知道,」裡賓特洛甫說,「我們也知道你要提的問題是什麼。」戈林朝亨利眨了眨眼,緊張空氣才緩和下來。銀行家用手指擦了擦額頭。大家沉默了大約一分鐘。這時阿道夫·希特勒從一個掛著虎皮的側門進來,一面把一綹頭髮從前額往上掠。
  1意大利語:領袖(指墨索里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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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05:24 |只看該作者
  戈林和裡賓特洛甫跟這兩個美國人一樣,迅速地站了起來,裝出十分恭順的樣子。戈林從舒適的長沙發換到另一張椅子坐下,希特勒坐在戈林原先坐的地方,做了個讓坐的手勢,沒有和客人握手。從這麼近的距離看,元首外表很健康,很鎮定,雖然眼睛有點浮腫,身體也過於肥胖。兩鬢黑髮剪得很短,像普通士兵一樣。除了那撮有名的小鬍子之外,他的長相很一般,和在德國城市大街上走著的任何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小人物沒有什麼不同。和他這種普通老百姓樣子相比,那兩個納粹黨人的一身穿戴顯得特別可笑,不協調。他那身只在左胸前佩戴一枚鐵十字勳章的灰色上衣,跟裡賓特洛甫穿的繡金邊的深藍色制服以及空軍元帥身上的鮮艷色彩、五光十色的寶石和勳章,形成尖銳的對比。他兩手重疊著放在腿上,嚴肅地看了兩個美國人一眼。
  「路吉·吉阿納裡,美國銀行家。維克多·亨利上校,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裡賓特洛甫帶著諷刺的口吻說,表示這兩個來訪者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的元首,他們是美國總統特派的非正式使者。」
  銀行家乾咳了一聲,先試用德文說了幾句對這次會見表示感謝的話,然後急急忙忙表示了歉意,轉用英文講話。當亨利翻譯時,元首眼睛一直盯著銀行家,在椅子上不斷改變坐的姿勢,兩隻腳一會兒交叉,一會兒放平。吉阿納裡把他會見墨索里尼時講過的關於世界和平的一套開場白重新講了一遍,然後向元首提出關於薩姆納·威爾斯的問題。他剛用英文講完,裡賓特洛甫臉上就露出輕蔑的微笑。亨利翻成德文後,希特勒和戈林互相看了一眼。元首態度很冷淡,戈林聳了聳肩,揮動著他那戴滿寶石的手,搖搖頭,好像是說:「果然是這個問題,令人難以置信!」
  希特勒沉默地思索著,深凹的灰藍眼睛直望著遠處,露出一絲苦笑,小鬍子和小嘴巴動了一下。他開始平靜地、用清晰的巴伐利亞口音的德文說:「吉阿納裡先生,看來你們尊敬的總統對當前整個世界歷史進程具有不平常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特別表現在大國中只有美國沒有參加國聯;你們國會和人民多次表明不願捲入國外糾紛。
  「我在四月二十九日主要對你們總統講的那次講話中,承認貴國人口比我們這塊小國土多一倍多,生存空間大十四倍多,礦物資源更是多得無法相比。也許因此你們總統覺得他必須不時地向我提出嚴父般的警告。當然,我已將我的一生致力於我國人民的復興,我只能從這個狹窄的觀點來看待一切事情。」
  維克多·亨利盡了他最大努力來進行翻譯,感到怦怦心跳,嘴巴發乾。
  希特勒現在開始喋喋不休地回顧了萊茵區、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等歷史往事。他們情況講得很詳細,似乎津津有味,慢慢地揮動著雙手,語調比較緩和。他講的理由都是人所共知的老一套。只有在談到英國對波蘭的保證那會兒才提高嗓門,用詞尖刻。他說,英國的保證鼓勵了一個殘酷的反動政權對它的德國少數民族採取殘暴措施,使它錯誤地以為這樣做是保險的。戰爭就是這樣發生的。從那時起,英法一次又一次輕蔑地拒絕了他關於和平解決和裁軍的建議。英法加在一起共控制了地球上五分之三的可居住的地面,和將近地球一半的人口,作為一個國家負責首腦,除了武裝他的國家抵禦這兩個軍事大帝國之外,還有什麼其他辦法呢?
  他繼續說,德國的政治目的是簡單的、公開的、適度的,並不準備改變。遠在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前五個世紀,歐洲中部就有過一個日耳曼帝國,它的邊界大體上是根據地理條件和人口的增長確定的。由於許多強國企圖肢解德國人民,這塊歐洲中心地帶不斷發生戰爭。他們的企圖常常獲得暫時的成功。但是德國民族以其求生存和求發展的強烈本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打破了外國的包圍和束縛。在這部分談話中,希特勒提到俾斯麥、拿破侖、腓特烈大帝、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和三十年戰爭,維克多·亨利對這些都不太清楚,他盡可能按原話逐字逐句進行翻譯。凡爾賽條約,元首說,只不過是外國力圖肢解這個德國心臟地帶的一個最近的嘗試。由於從歷史上看,這個條約就是沒有道理的和不公平的,所以它現在已經死亡了。萊茵區是德國的,奧地利也是,蘇台德區、但澤和走廊地帶都是德國的。捷克斯洛伐克這個人為製造的怪物原先像一根刺入德國要害的長矛,現在已經再一次成為傳統的德意志帝國的波希米亞保護國。德國恢復到正常狀態的過程現已完成。他幾乎是兵不血刃就做到了這一點。如果沒有英國的荒謬保證,這一切本來是可以用和平方式完成的;但澤和走廊地帶問題實際上在今年七月已經解決了。就是現在也沒有什麼實質性問題妨礙著持久和平。只要對方承認中歐的現狀,並歸還德國的殖民地。德意志帝國,像其他現代大國一樣,有從不發達大陸獲得原料的天然權利。
  給維克多·亨利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希特勒的堅定不移的態度、他的顯然深信道義在自己一邊、他對歷史的寬闊眼界以及他那種自以為是德國民族化身的神態……什麼「因此我把萊茵區歸還德意志帝國……因此我使奧地利回到它的歷史歸屬……因此我使波希米亞高原局勢正常化……」等等。他在黨的群眾大會上裝出那副狂呼亂叫的煽動家的姿態,顯然只不過是因為他認為德國人需要這樣一個群眾偶像。他使人深深感受到他個人的力量,這種力量亨利上校只在兩三個將軍身上曾經看到過。至於報刊上對他的描繪——把他刻畫成一個咬地毯的、歇斯底里的查理·卓別林式的政客,帕格現在覺得,那是一些心地狹小的人物對他的歪曲,這種歪曲已經把世界引入災難。
  「我也和總統一樣,希望和平,」希特勒說,他現在開始象演說時那樣做手勢,雖然動作幅度沒有那樣大。他的眼睛很奇怪地明亮起來,亨利心想那也許是自己的幻覺,但它們似乎放出奇異的光彩。「我渴望和平。我作為一個普通士兵在前線打過四年仗。而他作為一個出身高貴、富有的人,有幸擔任海軍助理部長,坐在華盛頓的辦公室裡。我懂得什麼是戰爭。命運給我的使命是建設而不是破壞,誰知道我還有多少殘餘之年去完成我的建設任務呢?但是英法領導人要求摧毀『希特勒主義』(他以輕蔑帶諷刺的口吻講出這個外文詞),作為和平的代價。我也可以說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麼恨我。我使得德國重新強大起來,這不合他們的胃口。但是這種憎恨如果繼續下去,必然會使歐洲遭殃,因為我跟德國人民是不可分割的,我們是一個整體。這本來是一個簡單真理,但是對英國人來講,恐怕需要一次大的考驗來證明它。我相信德國有力量最後以勝利者姿態出現,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將一起沉淪下去,那時候我們所知道的那個歷史上的歐洲將不復存在。」
  他停了一會兒,面色一沉,突然提高嗓門說:「他們怎麼能夠這樣無視現實?一九三七年我在空軍方面取得了平等地位。從那時候起,我從來沒有停止過製造飛機、飛機、飛機,潛艇、潛艇、潛艇!」他尖叫著,緊握著拳頭,揮舞著那兩隻伸得筆直的僵硬手臂。「我堆積起來的炸彈、炸彈、炸彈,坦克、坦克、坦克有山那樣高!這對我的人民來講是一種浪費,也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但是那些大國又何曾懂得過別的語言?我是因為感到自己的力量才提出和平的。我被拒絕了並且受到蔑視。他們提出要我的腦袋作為和平的代價。德國人民對這種可憐的荒謬要求只覺得非常可笑!」
  當他祈禱似地高聲喊叫「飛機……炸彈……潛艇」時,他的兩個拳頭一再掄到下面用力敲打地板,由於身子彎得很低,那綹著名的頭髮耷拉到臉上,這時看上去更像在新聞片中常見的那個街頭宣傳鼓動家的樣子,而那紅紅的臉和尖叫的聲音的確也還是那種瘋狗似的形象。突然,富於戲劇性地,像一個樂隊指揮一樣,他又恢復了安靜的有控制的聲調。「讓火的考驗來臨吧。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在歷史的審判面前,我是問心無愧的。」
  希特勒沉默了一會,然後站起來,準備退出的樣子。他的眼色憤怒而冷淡,嘴唇和口角向下彎著。
  「我的元首,」戈林說,笨拙地站起來,長靴咯吱咯吱地響。「我的理解是,在您對現實情況作了如此清楚的闡述之後,如果總統堅持,您將不反對薩姆納·威爾斯先生前來訪問。」希特勒猶疑了一會,有些困惑,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說:「我不想用無禮對待無禮,也不想以不識大體對待不識大體。我願為和平作出一切努力。但是在英國要摧毀我的願望本身遭到摧毀之前,通向和平的道路只能通過德國的勝利獲得。其他一切都無濟於事。我將仍然誠心誠意地期待著對方在大規模毀滅爆發前一分鐘表現出清醒的頭腦。」他神色激動,也不向客人告別,就大踏步從雕刻著畫面的雙扇門走了出去。維克多·亨利看了看手錶。元首花了一小時又十分鐘和他們談話。就亨利所知,羅斯福總統的問題並沒有得到答覆。他從吉阿納裡蒼白而沮喪的臉上可以看出,後者得到的印象跟他一樣。
  戈林和裡賓特洛甫相互看了一眼。胖子說:「羅斯福總統已得到了他所要的答覆。元首認為威爾斯的出使不會帶來什麼希望,但是由於元首仍然尋求一項公正的和平,並不拒絕他前來。」
  「我不是這樣理解,」裡賓特洛甫說得很快,語調很生硬。
  「元首認為他的出使無濟於事。」
  「如果你要元首澄清一下,」戈林指著雙扇門,用諷刺的口吻向他說:「去找他吧,我非常瞭解他,我認為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又轉向銀行家,聲音比較緩和地說:「在向你們總統報告這次會見情況時,告訴他是我說的,元首將不拒絕接見威爾斯,但元首認為不會帶來什麼希望——我也這樣認為——除非英法放棄他們通過戰爭以除掉元首的目的,但這就像要搬掉白朗峰1一樣不可能。如果他們堅持這樣做,結果將是在西線發生可怕的戰爭,這場戰爭將在死亡幾百萬人後以德國獲得勝利而結束。」
  1阿爾卑斯山的最高峰。
  「結果必然如此,」裡賓特洛甫說,「恐怕,在薩姆納先生整理文件和打點行裝準備啟程之前,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戈林兩手挽著兩個美國人的胳膊,突然變得和藹可親,使維克多·亨利想起萬湖的那個侍者。他說:「你們不是馬上要走吧?一會兒還有跳舞,多少吃點晚飯,然後還有從布拉格來的一些藝術舞蹈家的精彩表演。」他詼諧地轉動眼睛表示留客。
  「多謝閣下盛意款待,」吉阿納裡回答說。「但是有一架飛機正在柏林等著把我送到里斯本轉乘飛剪型客機。」
  「那我只好不留你們了,但是你們一定要答應以後再來凱琳別墅,我送你們出去。」
  裡賓特洛甫站了起來,背向他們,望著爐火。當銀行家猶豫地說了一聲再見時,他咕嚕了一聲,聳起一隻肩膀。兩個美國人和戈林臂挽著臂沿著凱琳別墅的走廊走出去。這位空軍部長身上散發出一種濃厚的洗澡油的味道。他用手輕輕拍了一下維克多·亨利的手腕說:「亨利上校,你到過斯維納蒙台,看過我們生產潛艇的工廠。你對我們的潛艇計劃有什麼意見?」
  「閣下,你們工業水平很高,可以跟世界上任何國家相比。加上有象格羅克和普倫這樣的軍官,你們有了很完整的規模。你們的潛艇已經在大西洋取得了很不錯的成績。」
  「這僅僅是開始,」戈林說,「現在生產潛艇的速度就像生產香腸那樣快。我懷疑是否所有這些潛艇都將有機會參加戰鬥。空軍將很快決定這場戰爭。我希望你們的空軍武官鮑威爾上校能夠很準確地向你們總統報告德國空軍的實力。我們對鮑威爾一直是很開放的,這是根據我的命令。」
  「當然,他已經作了報告,他所獲得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帕格的話看來使戈林感到高興。「我們從美國學了很多東西。特別是寇梯司1有很出色的設計師。我們曾經仔細研究了你們的海軍俯衝轟炸機,並根據研究結果製成『斯杜加』。」他轉向銀行家,用簡單的德文講得很慢,詢問了一些有關南美礦業公司的情況。這時他們正穿過一間空的舞廳,舞廳頂上懸掛著鍍金的水晶玻璃大吊燈。他們踩在拼花地板上的腳步聲泛起了空洞的回音,銀行家從容他用德文回答,一緊張他就說不了德文。往正門走的一路上,他們都談著關於財政的問題。在大廳內走動的客人們盯著夾在兩個美國人之間的戈林。銀行家臉上的那個老練世故的笑容又重新出現了,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1寇梯司原是美國最早的飛機設計師,這裡指他所開設的飛機工廠。
  外面正下著雪。戈林停在門道口和他們握手告別。吉阿納裡這時已經恢復過來,因此提出了維克多·亨利認為絕對重要的事。亨利正在考慮用什麼方法向他暗示一下,銀行家在雪花輕飄中一面跟空軍部長握手,一面說:「閣下,我必須告訴總統,貴外交部不歡迎威爾斯的出使,並且申明元首也不歡迎。」
  戈林收斂起笑容。「如果威爾斯來,元首將見他。這是正式意見。」這時一個空軍軍官把汽車開到門前,戈林仰頭看了一眼天色,兩個美國人一起穿過飛雪走到車前。「記住這一點。德國同所有國家一樣,並不是所有人都要和平。但是我要。」
  維克多·亨利幾乎一夜未睡,寫他的報告,以便由銀行家帶交總統。報告是手抄的,寫得很亂。亨利先寫事實經過,一直寫到戈林在雪地裡講的最後一句話為止,最後寫道:
  關鍵問題當然是:第三帝國現在是否期待薩姆納·威爾斯的和平使命。看來難以置信的是,會見了希特勒、戈林和裡賓特洛甫以後,您的特使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我相信希特勒將會接見薩姆納·威爾斯,但是我認為這次出使不可能有什麼結果,除非盟國想要改變主意,接受所謂「伸出和平之手」的那一套解決辦法。
  這三個人看來都不很重視我們這次會見。他們還有別的大事要考慮,根本不把我們兩人放在眼裡。我傾向於認為戈林是願意舉行這次會談的,而希特勒剛認為,既然來到凱琳別墅,順便見見也無妨。我感到他像很樂於把心中想法坦率地向兩個將直接向您作報告的美國人談談。這三個人的表現都好像西線的進攻馬上要開始了。我認為威爾斯來不來,他們根本不在乎。如果英國也像希特勒那樣堅持自己的條件,春天就會發生一場全面戰爭。雙方分歧過大,無法調和。
  在我看來,戈林侈談和平是另有打算的。這個人是第三帝國中最大的殺人魔王。他的外表很像馬戲團裡的畸形人,胖得的確令人作嘔,卻偏愛打扮,但是在他們那夥人中,他是最大的現實主義者,並且是眾所公認的第二號人物。他從納粹主義中獲利甚大,得到的好處遠比其他人要多。吉阿納裡先生無疑會向您描述凱琳別墅的樣子。它很粗俗,但規模相當驚人。戈林儘管地位已經很高,他仍然可能很機靈地想到,好運總有走完的時候。如果進攻搞糟了,那時候這個一直高唱和平的人就會出來,一面為那垮臺的元首流淚,一面很高興能取而代之。
  至於裡賓特洛甫,總統先生,請原諒我的用語,只能用典型的德國混蛋這個詞來形容他。他正是書上描寫的那種狂妄自大、毫無教養、愚蠢、頑固和自以為是的人。我想這是他的本性。但是我也相信他反映了希特勒的想法。這是海軍經常玩的那套老把戲:指揮官充當那道貌岸然的「老好人」,而副指揮官都是性情乖戾的,專門出面當惡人。希特勒毫無疑問憎恨您的勇氣與決心,覺得您過多地干涉了他,跟他作對。他還覺得反抗美國是相當保險的,因為他知道輿論有分歧。所有這些想法,裡賓特洛甫都用明確的語言代他表達了,而讓他們的黨魁去自由地扮演那寬宏大量的德國拿破侖和歐洲的救世主。
  乘車離開凱琳別墅時,我感到好像剛從幻境中甦醒過來,開始想起有關希特勒的種種:他在《我的奮鬥》一書中的狂言亂語,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背信食言,信口雌黃;是他發動了戰爭,進行對華沙的令人髮指的轟炸以及對猶太人的迫害。當我在聽他講話並進行翻譯時,我的確把這些都忘了。
  面對著這樣一個人,我竟然能夠一時忘記這些事,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他的能言善辯。他是一個很吸引人的演說家。我聽過他在很大的群眾場面上發出粗暴的戰爭叫囂,但是當他和兩個神經緊張的外國人在室內談話時,由於需要,他卻又可以做得像一個講道理的、為人愛戴的世界領袖——人們說,當他憤怒時,講話唾沫橫飛。我們僅僅隱隱約約地看到了這一點。我完全相信他會這樣。但是把他刻畫為一個滑稽的瘋子,則是失真的。他說到自己和德國人是一個整體時,好像有無比的信心。他知道這是事實。去掉他的鬍子,他的外表象所有德國人揉成一個人一樣。他不是貴族,不是企業家,也不是知識分子或其他什麼,他就像一個街上的普通德國人,一個受到某種啟發而有所領悟的德國人。理解希特勒和德國人民之間的這種關係是非常重要的。盟國當前的目的似乎是要把二者區分開來。我現在深信這是做不到的。不管怎麼說,盟國仍然只有兩個選擇:或是向希特勒投降,或是打敗德國人。一九三六年他們面臨著同樣選擇,當時打敗德國人本來是容易而有把握的事。迄今一切都沒有變化,只不過德國人現在可能變得不可戰勝了。
  最上層人物之間的同床異夢的情況可能反映了納粹體制的一個薄弱環節,但是即便如此,它也純屬內部政治問題,並不影響希特勒對德國人的控制,包括對戈林和裡賓特洛甫的控制。當他進屋時,他們站了起來,並且表現出卑躬屈節的樣子。
  如果希特勒真是書報上給我們描繪的那個半瘋半滑稽的匪徒,那麼打贏這場戰爭是很容易的。因為指導一場戰爭需要頭腦、堅定性、戰略遠見和手腕。對盟國來講,不幸的是,他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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