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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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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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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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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32:08 |只看該作者
  太陽在舊金山升起的時候,晝夜的分界線已經繞著地球走了一半,對蘇聯的入侵已經過了半天。無數的人被殺死,他們大部分是俄國人。蘇聯的空軍損失了數百架飛機,也許不止一千架。災難已經超過了正確的紀錄。
  在馬雷島海軍船塢的軍官俱樂部裡,一張靠窗的滿是陽光的桌子上,幾個潛艇艇長正吃著火腿蛋,談論對蘇聯的入侵。對入侵的結果,沒有什麼爭辯。大家都同意蘇聯要垮臺;有的說紅軍能支持六個星期,有的預言三個星期裡或者十天就會結束。這些年輕的職業軍官並不是頭腦狹隘或者抱有成見的人,他們的這種看法在美國的武裝部隊裡從上到下比比皆是。紅軍在芬蘭的惡劣表現,已經證實那種認為共產主義以及斯大林的流血清洗已把俄國變成一個沒有軍事力量的國家的判斷。一九四一年六月美國的作戰計劃處在估計世界戰略形勢時,根本沒有考慮蘇聯。這些馬雷島上的潛艇軍官在早餐桌上太平無事地議論地球另一邊正在進行的大屠殺,不過表明整個軍方對此的看法而已。
  討論的主要題目是日本人現在會不會進攻;如果進攻,進攻什麼地方。這幾位少校軍官傾向於這樣的意見:既然總統還在執行讓他們越來越多地購買石油和廢鐵的自殺政策,日本人也許不會來。但是「烏賊號」的艇長布朗奇·胡班一開口,這種一致的意見就垮臺了。
  艦隊裡沒有一個艇長比胡班更有威望。他在班裡的崇高地位,他擺資格的冷淡態度,他玩的一手好橋牌,他打七十點高爾夫球的幾下子擊球,他喝酒的能耐,他的漂亮的老婆,他自己上得了雜誌封面的漂亮儀表,這一切加起來,形成了一個使人難以置信的迷人外表。然而他的外表還有行動作後盾。在他的指揮下,「烏賊號」在輪機和炮術方面得了三個優秀。五月份艦隊演習的時候,他讓「烏賊號」溜進了一個驅逐艦的防護圈,擊沉了假想的敵人戰列艦。毫無疑問,他是個會青雲直上的人物。因此,胡班少校在說話的時候,別人只有聽的份兒。
  胡班議論說,世界形勢就像一場橄欖球賽。在亞洲,俄國的西伯利亞軍隊和日本人本來在面對面地比賽。希特勒最近的行動把俄國人吸回到另一翼,他們成了斯大林最後的後備。這是日本人的一個好機會。現在他們有了一個開闊的場地可以玩他們的球,從中國向南到新加坡,到蘇拉威西和爪哇,把歐洲人富饒的屬地都收拾掉。只要他們的行動夠快,那麼在美國人集合起來插手干預之前,他們就能越過界線。他看見他的新到任的副艇長在門口向他招手,他就打住了這個軍人愛說的比喻,從餐桌邊站了起來。
  埃斯特上尉遞給他一份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來的電報:
  「烏賊號」取消大修只作必要戰備檢修報告啟程馬尼拉的最早日期。
  「好啊,好啊,回基地去啦!」胡班咧嘴一笑,帶點兒激動地說。「太好啦!那麼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也準備開球啦。讓我們瞧瞧,今天是二十二號,嗯?還有那個空氣壓縮機和四號魚雷發射管得裝起來。顯然我們弄不到新電動發電機了,這些事要等我們到馬尼拉才能得到命令。就這樣吧。」他把電報紙按在牆上,用鉛筆清楚地寫道:二十四日七時啟程。然後遞還給埃斯特。「作為軍情優先電報發出。」
  「我們來得及嗎,長官?」
  「給船塢的上校打個報告,他會把我們弄走的。」
  「是,長官。我們少一個軍官。波洛蒂少尉得在醫院裡呆兩個星期。」
  「媽的,我把這忘了。那麼我們就四個軍官走。挨著值班值到珍珠港,從那裡的司令部裡設法再找一個少尉。」
  「艇長,你認識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部人事處裡的什麼人嗎?」
  「認識。怎麼了?」
  「從新機構裡去弄一個少尉出來行不行?」
  對埃斯特狡猾的微笑,胡班做了個滑稽的鬼臉。「你腦子裡有什麼人嗎?」
  「有那麼個少尉,跟我一起從『S—45號』上調出來的,剛去『鮪魚號』報到。試航已經整整兩個月了。」
  「是個好軍官嗎?」
  「這個,倒霉的是他是個袋裡的耗子,是個很懶散的傢伙。」
  「那我們要他幹什麼?」
  「我能對付他。在緊要關頭,他倒是有計謀有勇氣。他的父親是作戰計劃處的上校,他的哥哥在『企業號』上駕駛偵察轟炸機。」
  「聽起來不壞。他是哪一類的?」
  「他是後備役。你瞧,艇長,」看見胡班臉上苦笑的表情,埃斯特叫起來,「司令部裡後備役軍官多得是。你沒法讓艇上軍官室裡的軍官全是常備役。在『烏賊號』上也沒法。拜倫值潛水艇班行。我瞭解他。」
  「拜倫?」
  「他叫拜倫·亨利。人家叫他小名勃拉尼。」
  「好吧,也許我可以打個電話給珍珠港。不過,這樣把這個勃拉尼弄來有點不擇手段,是不是?新機構,在珍珠港,比跟著『烏賊號』到馬尼拉是好得多的差使。」
  「苦差使。」
  胡班好奇地對他的副艇長看了看,他對埃斯特這個人還摸不透。「你喜歡他,老弟?」埃斯特聳聳肩,說:「我們缺這麼一個值班的。」向西移動的太陽,並沒有在太平洋上照見好鬥的小黑點。早晨的陽光斜射進停泊在珍珠港裡「企業號」的機庫甲板,射到拆卸的飛機上、半裝配的魚雷上以及在和平時期的這層水上機械工場甲板的一切亂糟糟東西上。到處都有穿油膩粗藍布裝的水手和穿卡嘰裝的軍官在幹活。像所有的航空母艦一樣,這個鋼鐵的洞窟裡瀰漫著汽油、橡膠、金屬和海洋空氣的氣味。水手長的哨聲蓋過了這個工作日的喧鬧,接著廣播喇叭裡響起了一個南方口音:「請注意。十分鐘後全體軍官在軍官室開會。」
  華倫·亨利從一架偵察轟炸機的座艙裡爬出來,在一塊油膩的布上擦著手。他戴上卡嘰軍帽,對跟他一起幹活的幾個水手說:「在叫我了。祝我好運。」
  他走進軍官室時,穿卡嘰襯衫、系黑領帶的軍官已經把椅子坐滿,有的在兩邊站著。艦中央,正對前隔艙,掛著銀幕,旁邊一張鋪綠呢的小桌上放著一架幻燈機。艦長,一個頭髮已經灰白的矮胖子,看見華倫進來,就站起來走到銀幕前面,說:「諸位,我想你們都已聽到消息。我一直聽短波,看來這位元首趁斯大林還沒舉起錘子和鐮刀就把他抓住了。」軍官們對艦長的這種打趣,有禮貌地嘻嘻笑了笑。「我個人為俄國人感到遺憾,他們被這麼呆笨的領導控制著。我遇到過幾次他們的海軍軍官,我覺得他們是友好的,也相當內行,儘管他們的行為有點古怪。
  「問題是,這件事對『企業號』的任務有什麼影響?
  「現在,我們許多人都知道,偵察機第六小隊的亨利上尉對研究軍事歷史挺熱心,所以我請他在這裡給我們簡單講講,然後開始工作,因此——立正!」
  海軍少將柯爾頓從一個門口進來,幾十把椅子一陣響,全體軍官站了起來。這個人胸脯粗壯,有點發紫的胖臉上還有飛機失事留下的傷疤。他曾經是「朗格萊號」上的海軍飛行員,現在是太平洋艦隊空軍司令部的參謀長。艦長引他坐到副艦長急忙讓出來的一把皮圈椅上。這位海軍少將點起一支粗黑的雪茄煙,揮手叫軍官們就座。
  華倫站到銀幕前面,雙手背在身後,雙腿略微分開,用大多數海軍教官慣用的單調謙虛聲音開始講起來。他用老一套開玩笑的口氣請大家原諒他的無知,然後就直截了當地談到了主題。
  「好吧,現在,很自然,我們關心的是日本人。在理論上,這裡不應該有戰爭的問題。在軍事力量方面我們比日本強得多,任何日本人要發動一場戰爭,看來就是自殺。所以你們聽見老百姓在說,兩個星期我們就會把這些黃臉兒的小個兒鬼子在地圖上消滅掉之類的胡話。」有些年輕軍官笑了笑,就不笑了。華倫把一幅黃藍兩色的水道部地圖掛在銀幕上,拿起一根教鞭指著說:「這是一幅太平洋的地圖。面前沒有一幅地圖,就不應該說什麼把某某人從地圖上消滅掉之類的話。」華倫的教鞭把法國、荷蘭、英國在東南亞的殖民地劃了一個圈,「石油,橡膠,錫礦,大米——日本要成為世界列強之一所需的東西,都在這裡。一九三九年以來歐洲幾個帝國武裝部隊的遭遇,幾乎都是為了掠奪。第一件事情要注意的,是這些東西都在日本的後院。我們要到那裡去,得遠遠繞過日本,航行許多天。如果太平洋發生戰爭,那個有爭議的地區離開舊金山有一萬英里或一萬英里以上,然而離開東京卻只有八百英里。
  「因此,我們的政府設法使日本人保持安靜,讓他們從我們這裡買去他們需要的鋼材、廢鐵和石油,儘管他們把這些東西立即儲存起來準備和我們打仗。嗯,對這種政策我沒有意見——」
  「我是有意見的,」海軍少將用譏諷的口氣嚴肅地咕嚕了一句。軍官們都笑了,鼓起掌來。柯爾頓接著說:「我這意見膽小的人不愛聽。他們遲早會向東挺進,燒掉德士古的石油,把舊別克汽車的鐵片打到我們身上。什麼政策!對不起,上尉,請繼續講。」
  華倫取掉地圖,大家安靜下來。銀幕上亮起一張發白的幻燈片,這是一幅日俄戰爭的形勢圖。
  「好,現在來講點兒歷史。這裡是旅順口——」華倫指著說,「遠遠伸進黃海,在朝鮮後面。這又是日本的後院。一九○五年,日本人在這裡打敗了俄國人。他們不宣戰,偷襲沙皇的海軍,在晚上用魚雷偷襲。俄國人再也沒恢復過來。日本人登了陸,包圍了這個不凍港。就這樣,旅順口終於陷落。沙皇只得和一個只有他本國六十分之一大小的不發達的國家講和!日本人把它看作一個偉大的勝利,就像我們看待美國獨立革命那樣。
  「我個人認為我們的歷史書沒有對這場戰爭予以足夠重視。現代日本的歷史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也可能一切現代史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因為就在這一次,有色人種打了白種人,而且把白種人打敗。」
  在一個角落,靠近餐具櫃子的地方,軍官室的服務員們——一些穿白衣服的菲律賓人或黑人——都站在那裡。只要講題不是保密的,他們也有權旁聽軍官的課程。這時軍官室突然靜下來,人們的眼光都轉向他們。菲律賓人臉上毫無表情,黑人們的表情則像謎一樣各種各樣,幾個年輕的在酸溜溜地笑。這個尷尬局面出乎華倫的意外。司務長的助手們在場,對他說來是想當然的,不會去注意。他擺脫了窘態,繼續講下去。
  「這是了不起的成就,離伯利1打開這個國家的大門才半個世紀。日本人學得很快。他們把絲綢和工藝品賣給英國人,換來現代化的使用蒸汽機的海軍。他們僱傭德國人訓練陸軍。於是他們跳上大陸進攻俄國。
  「要記得,莫斯科和旅順口之間隔著整整一個大陸。唯一的聯繫就是一條鐵路。漫長的供應線搞垮了沙皇。漫長的供應線搞垮了康瓦利斯2,漫長的供應線也搞垮了在俄國的拿破侖。你作戰的地方越遠,你消耗在來來往往上的力量就越大。
  1康瓦利斯(1738—1805),英國軍人,美國獨立戰爭時率領英軍與美國革命軍作戰失敗。
  2伯利(1794—1858),美國海軍軍人,一八五三年率艦隊赴日本,迫使日本天皇政府簽訂條約,開放通商口岸。
  「很巧的是,在海軍戰術學院,戰爭規劃常常從日本人偷襲我們開始,而且就在我們這個珍珠港。這是從偷襲旅順口推論出來的。日本人的頭腦就是這樣想的,上一次叫這些白種魔鬼吃了苦頭,為什麼不再照樣幹一下?
  「當然,一九四一年不等於一九○五年。我們有了搜索機和雷達。這一次日本人可能被打得落花流水。然而,這個敵人的天性是奇特的。你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不過總要記得他的目標。一九○四年日本人打沙皇的時候,他們並沒有進軍莫斯科的企圖。他們的目標是搶佔他們後院的地盤。他們就是這樣幹的,他們到現在還佔領著。
  「如果太平洋發生戰爭,日本人決不會出發攻佔華盛頓。我猜想,他們甚至不會去威脅夏威夷。他們不可能亂衝亂撞。他們會向南進攻,大肆掠奪,然後向我們挑戰,看我們敢不敢出來,拖著一條一千英里長的供應線,穿過他們設防的島嶼機場——吉爾伯特群島,馬紹爾群島,馬裡亞納群島——所組成的三重鎖鏈,穿過就在他們家門口活動的海面艦艇和潛艇,而這些艦艇都在有陸上基地的空軍掩護之下。
  「因此我完全看不出我們能在兩個星期內把他們從地圖上消滅。」華倫環顧了一下面前一百多張陰沉、年輕的臉。
  「太平洋的和平曾一度坐在一隻搖搖欲墜的三條腿凳子上。一條腿是美國的海軍力量;第二條腿是在東南亞的歐洲國家的力量;第三條腿是俄國在西伯利亞的陸上力量。
  「這只凳子的歐洲那條腿,一九四○年被德國人敲掉了。昨天,德國人又敲掉了俄國那條腿。斯大林不會參與亞洲的戰爭了——至少現在不會。因此,一切全靠我們了;這只凳子少了兩條腿,我敢說,太平洋的和平也就一屁股摔了下來。」
  華倫一直很嚴肅地講著,揮動著手裡的教鞭。末了這句笑話使聽的人意外地格格笑起來。
  「至於納根特艦長的問題,也就是希特勒的行動對我們意味著什麼,你們只要一看地圖,答案就清清楚楚擺在那裡了。元首已經給『企業號』發了命令:各就各位。」
  柯爾頓少將第一個站起來,帶頭鼓掌。他用牙齒緊緊咬住雪茄煙,使勁握華倫的手。
  陽光滑過了一條把太平洋從北極到南極劃分為二的想像的線,就獲得了一個新的名稱:六月二十三日。在線的另一邊,六月二十二日還剛開始黎明。這個糊里糊塗的國際慣例,在一片混亂的世界中依然如故。因為地球仍舊在太陽的光照下旋轉,總有九千萬英里的一半在黑暗裡,而地球上這些渺小的居民,在他們互相殘殺之時,總得同意用一種方法來計算時間。陽光在海面上向西移動,照到一串串可愛的綠色小島上。這些小島全都防衛嚴密。它們曾經是德國人的殖民地,後來日本保證不予設防,受委託代管。日本極力模仿白種人,研究了歐洲的歷史,學會了提出這種保證的辦法。
  東京的白天開始了;這個城市點綴著一些可愛的公園和寺廟,以及一所皇宮,其餘的便是一片貧民區,都是些低矮的火柴盒似的木頭房子和破舊的西式建築。日本人為了趕上白種人,整整趕了兩代,把他們都趕貧窮了;四年「中國事變」又把他們完全擠干了。他們服從自己的領導者,都在拚命工作,吃著監獄似的飯菜,在借來的技術顧問指導下用借來的金屬按照借來的藍圖製造戰爭機器,他們還死命地推銷絲綢、照相機和玩具,換回石油來開動機器。九千萬人辛勤地勞動在這四個不比加利福尼亞州大的、滿是睡火山、不時地震的岩石島嶼上。他們的主要自然資源就是他們的堅強意志。世上的人對日本人的瞭解也只有從吉勃特和蘇利文的歌劇《天皇》1裡所瞭解的那麼多。
  1《天皇》,是英國戲劇家吉勃特作詞、作曲家蘇利文作曲的歌劇,一八八五年首次上演,以日本天皇宮廷為背景。
  他們是難以理解的人民。他們的外務大臣,一個留小鬍子的小個子,名叫松岡1,在美國受的教育,到過歐洲許多地方;但是他的滔滔不絕的自相矛盾的談話,他的粗野的格格獰笑和嘶叫,和想像中的東方人的儀表太不一樣了,他給人的印象就是個瘋子。白種人外交官猜想他的奇怪行為必定是日本人性格的一部分。直到後來才明白連日本人自己也認為他發了瘋。這個軍人內閣當時為什麼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委託他去幹,仍舊是一樁歷史疑案,就像德國人為什麼心甘情願地聽從希特勒一樣;而這個人的文章和講演,在別個國家的人看來總是有明顯的癲狂病。當時斯大林瘋狂到什麼程度,還不清楚,儘管多數歷史家一致認為後來他完全發了瘋。不管怎麼樣,在這個瘋狂的希特勒進攻瘋狂的斯大林的時候,瘋狂的松岡正主管日本與世界各國的外交事務。
  1即松岡洋右(1880—1946),一九四○—一九四一年任近衛內閣的外務大臣。
  日本的歷史學家說,松岡得到天皇的緊急召見,他要求天皇立即侵入西伯利亞,但是陸軍和海軍首腦對這個意見表示冷淡。一九三九年,陸軍與斯大林的西伯利亞軍隊打了一架,這次架打得倒霉,無法公開,損失了上萬人。他們願意南進,那裡的法國維希政府已經無能為力,荷蘭人已經與祖國失去聯繫,被包圍的英國人根本分不出兵力。在這個主要的分歧問題上,華倫·亨利在「企業號」機庫甲板上的講話中所作的分析,一點沒有錯。
  但是松岡堅持說,既然日本和德國、意大利簽訂了三國條約,他們受到攻擊,日本就得保證予以幫助;而德國的入侵,顯然是為了避開俄國的進攻。因此,從道義上說,就要求日本立即入侵西伯利亞。至於和俄國簽訂的互不侵犯條約——那是他自己去談判的——反正俄國從來不遵守條約。趁俄國還未垮臺,現在立即進攻十分必要,以便使突擊看起來體面一些,而不是乘虛而入。松岡把這種形勢叫作「道德外交」。
  據說當時一個地位很高的官員曾經相當嚴肅地指出,外務大臣是瘋了;對此,一個年老的政治家答覆說,松岡的發瘋會是一個轉機。人們所能從日本人記錄裡找到的,就是這些。
  結果,政府的秘密決定是:「讓柿子在樹上成熟。」這就是說,暫不進攻蘇聯,等到它的失敗看來已成定局時再說。因為對中國的仗還在沒完沒了地打,像個無窮無盡的泥沼,所以日本的領袖們還不急於打一場新的沉重的陸戰。如果他們要打,看來也會選定向南挺進。這項計劃已在制訂。松岡洩氣了,不久就離職而去。
  東京日出的時候,從白令海峽出來的太陽已經在西伯利亞行進了三個多小時。它還得走八個小時,才能把第二天的日出帶給前線,因為蘇聯橫貫著半個地球。
  五、六月間到處都是入侵的謠言時,有一則諷刺故事從德國佔領區越過邊界到了自由區,傳遍了歐洲。這則故事說:一個柏林女演員在和一個國防軍將軍做愛後休息時,她要他把即將發動的入侵俄國講給她聽。這個將軍沒有辦法,只好攤開一幅世界地圖講起來,可是一會兒她就打斷他說:「親愛的,這橫在地圖上的一大塊綠的地方是什麼?」
  「這個麼,親愛的,我已經告訴你了,是蘇聯。」
  「原來是這兒。那麼你說德國在哪裡?」將軍把歐洲中部狹小的一塊黑的指給她看。
  「親愛的,」女演員沉思著說,「元首看過這幅地圖沒有?」
  這是個很好的笑話。但是蘇聯的神經中樞不是在海參崴,不是在這塊綠色地方的最東端。六月二十三日,初升的太陽從俄國首都西移,照亮了德軍縱隊,他們穿過紅軍的密集部隊和強大的邊境防禦,一天之內以每小時二十五英里的速度向明斯克和莫斯科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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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發表於 2010-10-5 00:32:54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

  紫色的閃電劃破黑色的天空,在華盛頓紀念碑背後忽長忽短地交叉閃現。波托馬克河上的七月就像慣常那樣在令人窒息的悶熱和雷雨不斷中即將過去。「我不能走回家去了,」維克多·亨利說。一陣冷空氣從打開的窗戶裡衝進氣悶潮濕的辦公室,把粗大的雨點灑到牆上的掛圖上。街上開始下起密集的驟雨。
  「也許會把熱浪趕散,」朱利烏斯說。朱利烏斯是主要辦事員,從軍械局起就跟他一起工作。這是個五十歲的沉著的胖子,有個出色的統計頭腦。
  「沒這麼好的運氣,水汽只會更濃罷了。」帕格看看表說,「嘿,都六點過了。打個電話到我家裡去,行不行?吩咐廚子七點開飯。」
  「是,長官。」
  帕格把領帶繫緊,穿上一件麻布外套,把辦公桌上的文件收攏來。「我還得把這些數字再研究一下。真有點叫人不能相信,朱利烏斯。」
  朱利烏斯聳聳肩膀,雙手揮了揮說:「這跟你讓我算的前面那一批數字一樣。」
  「老天爺,如果都用到這兩大洋的那麼多登陸工具上,那麼下三年我們怎麼還能造別的東西?」
  朱利烏斯帶點兒優越感地對他微笑了一下,這是一個在某個具體問題上比上司知道得多的下屬。「我們一年生產六千萬噸鋼,長官。但是還要製造那麼多吹風機、冰箱和四十種不同型號的汽車,這是個問題。」帕格冒雨向一輛停在海軍部大樓門口的出租汽車走去。一個高個子男人從車裡出來,把軟帽往下拉壓住額頭。「真是——嗨,是你啊。」
  「喂!」帕格掏出錢包,抽出一張鈔票給出租汽車司機,「請你等一會兒——柯比,你什麼時候來華盛頓的?」
  「來了有一個月了。」
  「跟我回家去喝一杯。跟我一起吃飯,更好。」
  「多謝,不過我去不了。」
  「就我一個人,」維克多·亨利說。柯比遲疑了一下,「你妻子呢?」
  「在紐約揮霍我的錢呢。她去送我們的兒媳婦和孫子上飛機去夏威夷。這會兒她在買傢具和零碎東西。我們置了一所房子。」
  「是嗎?她買的是不是狐狸廳路那所?」
  「就是那所。你怎麼知道的?」
  「這個——羅達在找房子的時候我碰到過她。我想,那時候你在海上。我跟她一起吃了飯,然後她帶我去看過那個地方,我完全贊成。」
  「你要辦的事多嗎?」帕格堅持道。「我等你。」
  「事實上,」柯比突然說,「我只去取一些文件。我很快進去一趟,不過一分鐘。我很高興跟你一起喝點兒酒。」
  不一會兒,他們就一起坐在出租汽車裡,在大雨中緩慢地經過上下班時間擁擠的憲法路。「你在這悶熱的城裡幹什麼啊?」帕格說。
  「噢,瞎忙罷了。」
  「我知道你有事!」帕格咧嘴一笑,強調這個「有」字,意思是指鈾。柯比看了看出租汽車司機圓圓的禿頭和通紅的耳朵。
  「司機,打開收音機,」帕格說,「讓我們聽聽新聞。」可是司機只能收到爵士音樂,還有靜電干擾的滋滋響聲。
  「我不知道你想聽什麼,」柯比說,「除了德國人又離莫斯科近了五十英里。」
  「我們都被日本人弄得緊張起來了。」
  「我沒法想像總統的命令是什麼,」柯比說,「看來報紙也沒法。很好,他凍結了他們的資金。這會截斷他們的石油供應嗎?」
  「當然會。他們不能付錢買了。」
  「這會不會迫使他們開戰?」
  「也許會。總統對維希政府允許日本人在印度支那設機場駐軍隊的密約得想個辦法。在這件事上,西貢是通向馬來亞和爪哇——還有澳大利亞的現成有用的跳板。」柯比慢騰騰地裝上煙斗。「羅達好嗎?」
  「除了對新房子裡亂七八糟的麻煩事發發脾氣外,別的都好。」
  科學家嘴裡吐著藍煙,又說:「現在我們到底要日本幹什麼?」
  「停止侵略,退出印度支那,退出中國大陸,取消滿洲國的醜劇,讓滿洲自由。」
  「換句話說,」柯比說,「放棄一切成為列強的希望,沒有人打他們,也得承認軍事上的失敗。」
  「我們可以在海上打敗他們。」
  「我們有軍隊去把他們趕出亞洲嗎?」
  「沒有。」
  「那麼我們有那麼厚的臉皮,命令他們滾開嗎?」
  帕格垂下腦袋,皺起濃眉看著柯比。潮濕的天氣使他頭痛,而且他又十分疲乏。「你瞧,柯比,狂熱的軍閥在那裡管事。那是用工業武裝起來的東方武士。如果他們跳出來,贏得了東南亞,你就在太平洋裡有了個黃臉的德國。它有無窮的人力,還有世界上大部分的橡膠和石油。在可能的時候,我們得運用策略。在必需的時候,我們得打仗。總統的凍結命令就是一個策略。也許他會和他們訂個什麼密約。」
  「安撫政策,」柯比說。
  「對了,就是安撫政策。我們已經給他們裝運石油,一直在安撫他們,只要他們不向南進攻,不在背後攻擊俄國。我看總統是在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小心謹慎地摸索道路。」
  「為什麼他不對德國宣戰?」柯比說,「為什麼對護航問題老是拿不定主意?一旦俄國垮臺,抑止希特勒的最後機會就沒有了。」
  「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羅斯福不對德國宣戰,先生。」那個出租汽車司機沒有回頭,就用粗嗄的、好脾氣的南方口音說。
  「噢?是嗎?」柯比說。
  「因為如果他想這麼幹,他就會被彈劾,這就是原因,先生。他知道得很清楚,美國人不會為了救猶太人而去打仗。」他轉過頭來,友好的胖臉快樂地笑著,藍眼睛在閃光。「我沒有偏見。我沒有偏見反對猶太人,我也沒有偏見支持他們。讓美國青年為他們去送死還犯不上。這不算不合情理吧?」
  「你還是注意開車吧,」帕格說。司機不吭聲了。
  「這是個好地方。」柯比說。他們是在後面的門廊上,帕格正在倒馬提尼酒。這房子坐落在一個小丘頂上,下面是一片平滑的草地和一條長滿野生樹木的峽谷。一陣帶著潮濕樹葉和泥土氣味的清風吹來,使門廊下很涼爽。
  「羅達喜歡這地方。」他們默默地喝著。
  「那出租汽車司機怎麼樣?」柯比說。
  「他嘛,他不過直說了而已。這在參議院裡經常講,全是空談。」柯比的杯子喝乾了,帕格馬上給他倒上。
  「謝謝,帕格。這幾天我有些特別的感受。我開始懷疑,我們人類,就像我們都知道的,也許完不成工業革命。」
  「我這一天也過得不好,」帕格說;這時,這位科學家點起了煙斗。
  「不是的,」柯比說,慢慢地把手裡的一根粗火柴揮滅,「我來解釋一下。我想到,我們人類的習俗,我們對正確與錯誤、好與壞的概念,在古代還沒有機器之前,就發展起來了。也許德國人和日本人真正很好地適應了新的環境。他們的成功,說明了這一點。他們的對手的倒台和覆滅,也是證明。也許我們會有一個達爾文式的社會變化。也許獨裁統治最適合都市的機器生活——手執武器的老闆們,根本不講慈悲或正直,他們用恐怖維持秩序,動不動就撒謊、殺人,這是每天的政策。不過,大部分機器還不滿一百年。飛機還不到四十年。民主仍然是一種脆弱的試驗。」柯比停下來把杯子喝乾。
  「你把日本人叫作工業武士,說得貼切。他們自己餓肚子,把國家搜刮干,來買機器,造機器,然後不知從什麼地方跳出來,跳到了歷史舞台的中央。納粹或者武士道的思想,在一個變化中的世界也許真是更有道理。也許我這只是酒後之言,壺裡還有酒嗎?」
  「有的是,」帕格說著,給他倒上酒,「裡面還更多。現在我覺得好些了。在這個門廊上真舒服。」
  「的確不錯,」巴穆·柯比說。
  「為什麼你不留下來吃飯?」帕格問道,「還有什麼事?」
  「我不想麻煩你。」
  「今天吃肉排、土豆和沙拉。多做兩塊肉排就行了。我去吩咐一下廚師。」
  「好吧,帕格,謝謝。最近我一直一個人吃飯。」
  「我一會兒就回來,」維克多·亨利拿起酒壺說。他回來的時候酒壺已經裝滿,還響著冰塊的聲音。
  「我把晚飯推遲了,」他說,「咱們先好好休息一下。」
  「這倒合我的意,」柯比說,「不過從我現在的情緒和你那只酒壺的容量來看,也許還要你領我到餐室去呢。」
  「餐室不遠,」帕格說,「那裡的傢具也沒什麼稜角。」
  柯比笑了。「要知道,你那位非常可愛的妻子,對我說的頭一件事,就是我喝酒太多。在柏林她請我吃飯的那次,你還記得嗎,你當時得坐飛機回來見總統。那時候我情緒不好,一下子就喝了好多酒。她把我攔住了。」
  「這太粗暴。一個男人喝多少酒是他自己的事,」帕格說,「更不用說我這位驕傲的美人兒有時候自己也醉醺醺的。」
  「我說,帕格,你調的馬提尼酒真太棒了。」
  「柯比,要知道,你剛才說的,還不就是林白1販賣過的,什麼未來在招手之類的玩意。」
  1林白(1902生),美國飛行員,一九二七年駕機單獨作不停留飛行橫渡大西洋成功。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後,竭力鼓吹美國不參與歐洲戰爭。
  「不過,林白還是個新人的典型,對吧?是獨自一人駕著一架單發動機飛機飛過大洋啊!他給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指出了道路。」
  「他不是說謊的人,也不是殺人犯。」
  「只有老闆們需要這樣幹,亨利。其餘的人,包括科學與機械的天才如林白,以及像我這樣的旋轉木馬在內,只需要服從。顯然在德國就是這樣。」
  「我要告訴你,柯比,」帕格說,一邊用手轉著酒杯,感到意義深刻,「這樣的領導者不希罕。拿破侖就是一個。他也有一條宣傳戰線,他還沒有開槍,就削弱了敵人。是啊,他是把自由、平等、博愛帶給全體歐洲人的。好了,這下他把歐洲大陸弄得滿目瘡痍,血流成河,一連過了十多年,人們才看透了他,把他抓住,放逐到一個巖島上。」
  「你認為希特勒也會這樣?」
  「我希望這樣。」
  「這裡面有個區別。拿破侖沒有機器。假使他有飛機、電話、坦克、卡車、機關鎗——所有的工業產品——說不定他也會使歐洲長時期處於專制暴政之下呢,你信不?」
  「那可不敢說。我把拿破侖看得很低。你要知道,拿破侖
  把大約一百萬平方英里最好的土地賣給傑弗遜1——我們
  的整個中西部,從路易斯安那州到落基山脈和加拿大邊境——賣了一千五百萬元。一千五百萬!這就是說,像衣阿華州和內布拉斯加州的地產只值四分錢一英畝。還有明尼蘇達州的全部鐵礦,科羅拉多州的金礦銀礦,俄克拉何馬州的石油。我看不出來為什麼很多人,甚至一個法國人,能把拿破侖看成一個天才。他是個喝血的蠢驢。他只要派他的一個小軍團到這裡來,保衛這個地區,就是說用兩個師來守住路易斯安那地區,而不是在歐洲晃來蕩去地屠殺搶劫,同時再送幾千個法國人到這個地方來殖民,毫無疑問,法國今天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而不會是現在這樣的一個被強姦了的醜老太婆。」
  1傑弗遜(1743—1826),美國第三任總統。購買路易斯安那州事件發生在一八○三年四月。
  「我以前真沒這樣想過,」柯比說,對他最後一句話笑起來,「也許是荒謬的。」
  「你的鈾怎麼樣了?」維克多·亨利說。
  柯比的笑容變成了謹慎。「你就是為了這個讓我喝馬提尼酒的嗎?」
  「如果馬提尼酒能讓你洩漏有關鈾的事,柯比,那麼先來讓它試試作戰計劃處的一個軍官,以後就別再喝馬提尼酒。」
  「作戰計劃處得到什麼報告沒有?」
  「沒有。對我們說來還是凡爾納1的小說。」
  1凡爾納(1828—1905),法國作家,專寫科學幻想小說。
  「不幸得很,比那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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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又開始下起來,風在呼嘯,雷聲隆隆,一陣雨點從門廊的欄杆灑了進來。帕格把向風一邊的帆布遮陽放下來繫住。這時柯比還在繼續說。
  「當前最樂觀的估計,帕格,是這個炸彈能製成功。如果全力以赴,也許兩年,也許五十年。這是未知數。可是我們並沒有全力以赴。我們在理論方面努了一把力,如此而已。有些驚人的頭腦在工作,其中有一些人是被德國人從歐洲趕出來的,這一點我們真還得感謝德國人。重要的問題是,至今德國人在前頭走了多遠?我們甚至還沒開始。既沒有資金又沒有計劃。製造鈾的炸彈要經過幾個階段。我們有一些人害怕德國人已經突破第一階段,那就是獲得了足夠的放射性同位素來引起一個可控制的連鎖反應。」
  「我們在這裡談的是什麼性質的武器?」帕格說,「爆炸力有多大?」
  「再說一次,答案是個未知數。這力量加在一起也許太大了。就是說,這個炸彈在沒有能真正起作用前自己就得分裂。在理論上,一顆炸彈能掃平紐約城,或者甚至象羅得島那麼大一個地區。你在這裡對付的是一個很大的未知數。據說它能產生一個裂變過程,都能把地球炸掉。正經人並不把它看得太嚴重;坦白講,我知道得不多,還沒什麼把握。」
  「你講的這個炸彈真是太好了,」維克多·亨利說。
  「喂——!」
  這所寬敞的房子裡響起了羅達·亨利的聲音,然後他們聽見鞋後跟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咯咯地響。「奇怪!有人在家嗎?我挨了淋,像只落湯雞了!」
  「嗨!我在這兒,在外面,」帕格說,「我們有客人。」
  「有客人?」
  「你好,羅達,」柯比站起來說。
  「啊喲,老天爺!」她瞪著眼睛在門口楞住了。她的紫色帽子搭拉了下來,手裡還捧著一個濕透的紙包;她的綢子花衣裙濕漉漉地貼在肩膀和胸脯上;她臉上的雨水一閃一閃的,塗過的眼圈也模糊了,蒼白的嘴唇上唇膏蹭得一塊塊的,一綹綹潮濕的頭髮垂在額角和脖子上。
  帕格說:「紐約的事那麼快就辦完啦,是嗎?我請弗萊德·柯比來喝杯酒,因為我們剛好——」
  羅達轉身走了。她那匆忙的腳步聲在屋子裡響著,上了樓梯。
  「爸爸,真是個好地方!簡直是座大廈!」梅德琳從門口進來,淋得像她母親一樣濕。她一邊笑,一邊甩掉頭髮上的雨水。
  「你好,梅蒂!你也來了?」
  「瞧我!老天,我們多倒霉!找不到出租汽車,而且——你好,柯比博士。」
  「你們兩人要感冒了。」帕格·亨利說。
  「如果給我一杯馬提尼酒,」梅德琳說,眼睛看著酒壺,「我就能抗得住病毒了。」父親在給她倒酒的時候,她解釋說,因為休·克裡弗蘭明天早晨到國防部有事,所以羅達決定跟他們一起回華盛頓來了。這女孩子老練地很快喝著酒。
  「你的行李呢?」帕格說,「去換上乾衣服。」
  「我把東西留在維拉德旅館了,爸爸。」
  「怎麼?為什麼?這裡有那麼大一所屋子歸你用。」
  「是的,我到這裡來看看,然後回旅館去換衣服。」
  「但是為什麼你非得住旅館?」
  「噢,那樣方便點兒。」她看看手錶,「天哪,快七點鐘了。」
  帕格對女兒皺皺鼻子,不理睬她的厚臉皮。可是她看來挺漂亮,儘管頭髮濕了,粉紅色的麻布衣服皺巴巴的。羅達擔心梅德琳的容貌到了二十一歲就會變得平平常常,事實證明她完全錯了。「那麼急幹什麼?」
  「我們請陸軍的一個大頭兒吃晚飯,爸爸,想向他推薦一個設想的新節目。休每個星期去拜訪一個軍事單位。我們把軍隊裡的業餘演員找來,到基地去巡迴一趟,給擴軍做宣傳。
  這個主意是我出的,連題目也是我想出來的,叫『快樂時光』。公司的人很興奮。」她望著這兩個中年男人,眼睛閃閃發光,接著又把杯子伸過去。「再給我喝一點吧!如果這個節目辦成功,我就會有股份。我真的會有。休·克裡弗蘭準備組織一個公司,給我一點股份。他答應我的。怎麼樣?說不定我會發財!是嗎,爸爸?」她得意地格格笑起來,又說:「你好像有點不高興。」
  「先跟你說,」帕格說,「到九月份,我們可能連一支軍隊還沒有呢。你沒看報嗎?」梅德琳的臉沉下來了。「你是說《徵兵法案》嗎?」
  「是的。現在是一半對一半,也許還到不了,國會不肯投票恢復這個法案。」
  「這真是發瘋。到九月份,希特勒也許已經把俄國打垮了。現在他離莫斯科多遠了?一百英里,差不多吧?」
  「我不是說這些政治家們是對的,我是在告訴你事實。」
  「天哪,這會把『快樂時光』轟上天去,是不是?好吧,等著瞧吧。」她站著,抖了抖裙子。「喲,雨都透到裡面去了,好幾個倒霉地方。我得快點兒瞧一眼這房子,然後就得走了。」
  「我帶你去看,」帕格說。「你怎麼樣,柯比?一起看看吧?」
  「我想我還是走吧,」柯比說。「羅達回來了,我不願意打擾你們,而且,我還有許多——」
  「你就在這兒坐著,」維克多·亨利說,把巴穆·柯比推向一把柳條圈椅。「房子也叫我心煩。你再喝一杯,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喝多了,」柯比說著,伸手去拿酒壺。
  梅德琳跟著她父親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跑,看見什麼都快活地直叫:「天哪,瞧這間餐室裡的鑲邊……噢,天哪,多麼嚇人的一個壁爐……天哪,這些壁櫥有多大!」
  「我說,我不算個古板的人,」到末了帕格提出說,「但是你老這麼『天哪,天哪』幹什麼?聽上去像個下等人似的。」
  羅達在她的化妝室裡叫道:「對了,帕格,告訴她!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說話的。五分鐘裡你聽她的『天哪』比教堂裡一個鐘頭的說教還要多。多難聽。」梅德琳說:「對不起,這是我從休那裡學來的習慣。」
  「噢,帕格——」又是羅達的聲音,她嗓門兒忽然提高了——「你在哪兒找到巴穆·柯比的?他打電話了嗎?」
  「碰上他的。留下他吃晚飯了,行不行啊?」
  「怎麼不行?梅德琳,你不是真住在維拉德旅館吧?這太特別了,親愛的。你去把行李拿回家來吧。」
  「不要緊,媽媽,再見。」
  帕格和她一起走下樓梯,對她說:「我們買了這麼大一所房子,就是為了你們孩子們回家有地方住。」
  她把一隻手輕輕地放到他的胳膊上,笑了。這樣的謙恭使他不安。「真的,爸爸,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今天晚上我們要和那些作家呆得好晚呢。」
  「克裡弗蘭這傢伙,」維克多·亨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這人好不好?」
  她那很有自信的女性溫柔笑容加深了。「爸爸,如果有什麼欺瞞人的事情,那我會變得偷偷摸摸一些,是不是?說實在話,要相信我一些。」
  「好吧,你已經長大了,這我明白。就是快了點。」
  「一切都很好。這正是我一輩子裡最好的時候,有一天你會真正為我驕傲的。」
  「我給你叫輛出租汽車,」帕格喃喃地說;他正朝著安在大理石地門廳的電話走去,電話鈴響了。「喂?是的,我是……是的,將軍。」梅德琳發現她父親的神色一下子變得緊張、嚴肅起來。「是,是,長官。是的,行了。再見,長官。」帕格用內線打到羅達的房間裡。「你打扮好了嗎?」
  「還要五分鐘。什麼事?」
  「下來了我再告訴你。」
  他又打電話叫出租汽車。只要維克多·亨利的臉上顯出這種神色,用這種腔調說話,梅德琳從來不發問。他們回到門廊,柯比還懶洋洋地靠在柳條圈椅裡抽煙斗。羅達幾乎同時下來了,她穿著一身耀眼的綠衣服,頭髮漂亮地捲著梳起來,臉上打扮得像要去跳舞。
  「啊喲!真是快速變化的藝術,」帕格說。
  「但願這樣。我到這裡的時候活像《白雪公主》裡的女巫。」
  「羅達,我剛剛接到金海軍中將的電話。他在部裡。我和梅德琳一起坐車進城去。你先請弗萊德吃晚飯。也許我還來得及回來喝點咖啡什麼的。不管怎麼樣,等我知道了是什麼事,就打電話給你。」
  出租汽車的喇叭在外面響了。柯比也要告辭,維克多·亨利聽都不要聽他的。他喜歡這個科學家。他請他回家,一來是要個人作伴,再者是想叫他講講鈾的事。帕格·亨利不會去猜想這個人和羅達之間會發生什麼事,就像他不會懷疑他的妻子會吃人肉一樣。他說服柯比留下,自己和女兒走了。等到外面的大門一關上,羅達就興高采烈地說:「好啦!巴穆,多久不見啦?有一個世紀了。」
  柯比把身子朝前坐了坐,雙手放在膝蓋上。「帕格不知道他把你置於多尷尬的境地。我要走了。」
  羅達坐正身子,架起腿,抱著胳膊,挺著脖子,說:「你要把幾塊很好的雙份羊肉排浪費了。你沒聞到香味嗎?晚飯馬上就好。」
  「羅達,我真的相信你一點不感到彆扭。」
  「噢,巴穆,我讓事情自然發展。真的,我很高興看見你。你怎麼到華盛頓來的?」
  「為了一項防務工作。關於這件事,我什麼也不能對你說,只能告訴你,進行得很不順利。」
  「你意思說你住在這裡?」
  「我在華德曼公園有一套房間。」
  「那麼,你的工廠怎麼樣了?」
  「我有頭等的經理和工頭。每過半個來月就飛回丹佛去看看。我剛回來。」他譏刺地滿不在乎地笑起來,又說:「說來叫人心煩,沒有我工作反倒進行得挺順利。」
  「你的那所房子怎麼樣了?」
  「很好。我沒賣,現在也不想賣了。」
  「噢?可是現在,你來到了這裡。真怪。」
  「我不會說『真怪』這樣的話。」
  羅達放低聲音,用柔軟而親暱的口氣說:「是不是我的信那麼嚇人?」
  「這是我妻子去世以後所受到的最重打擊。」
  羅達對他這種粗魯的口氣只是眨眨眼睛歎了口氣。「我很遺憾。」她坐在那裡,十個指頭在膝蓋上一下子交叉起來,一下子又分開。然後她抬起頭,說:「我在想,怎麼說才好,免得我看起來像個輕浮的女人,可是管它呢。那天白宮宴會,我坐在總統旁邊,他待我很好,他喜歡我。他說了些帕格的好話,談到了他的前途。一個離婚的男人在軍隊裡是會碰到許多阻礙的,特別是眼看他就要升到將官級的時候。這一點我很清楚。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而且——是的,所以我就這樣做了。後來我一直晚上睡不好覺,巴穆,我真是個很壞的搗蛋鬼。可是我對他沒有變心,我也不準備道歉。」
  「晚飯準備好了,亨利太太。」一個穿白圍裙的灰髮黑人婦女出現在門口,臉上顯得很不高興。
  「噢,親愛的,好吧。幾點鐘了,芭芭拉?」
  「已經八點半了,亨利太太。」
  「真倒霉。我從來不想把你留到這麼晚。當然,巴穆,你要留下吃飯。飯就放在桌子上,好嗎,芭芭拉?你回去吧。」
  羅達·亨利和巴穆·柯比兩個人吃完厚厚的肉排、沙拉和一瓶酒以後,他們之間的緊張氣氛消除了。她講著新房子遇到的可笑的麻煩事,引得他哈哈大笑。她也笑著,儘管,她說,這些倒霉的事當時叫她大發脾氣。
  「再喝一杯聖朱連安酒,吃點乾酪,怎麼樣,巴穆?」
  「羅達,假使他回家來看見我們又開了一瓶酒,他的眉頭就會這樣皺起來了。」
  「噢,噓。」她開始收拾盤子。「他跟我常常開兩瓶酒,有時候三瓶。」她捧著一疊盤子,頓了一會兒。「我沒法告訴你我多麼高興。這不可能事先安排。我心頭壓著的一副重擔去掉了。」羅達把咖啡和第二瓶酒拿到後面的廊子上。雨已經住了。透過黑魆魆的樹影望去,七月的天色已經黑下來,幾顆星星閃著微光。
  「啊!這有多好,是嗎?」她說。「我想就是為了這個門廊我才要這個地方的。它使我想起我們在柏林的房子。」
  「這很像柏林夏天的傍晚,」柯比說,「流連的微光,雨後樹木的清新氣息——」她說:「你還記得?」
  「我有一個很好的記憶力。有點兒太好了。」
  「我的記憶力是很隨便的,巴穆。它想記得好的,忘掉壞的。」
  「這是婦女的記憶力。」柯比博士突然把酒一口喝乾,「我要問你點兒事,羅達。聽上去很可能有些無禮。可是以後也許我們不會再這樣談了。酒我是喝多了一點,無疑太多了。你的信是個很重的打擊。我一直在反覆地想這件事。你對我說,在遇到我之前,你還從來不曾有過別人。我相信你。現在還相信。可是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怎麼會的呢?」他有意地沉默了一會,只聽得啾啾的烏叫,他又說:「我讓你生氣啦。」
  「沒有。」羅達的聲音有點發啞,但是很沉靜。「當然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答覆——無非是說,你是無法抗拒的,而且從來沒有碰到一個哪怕有一點點像你這樣的人。這倒是真的。不過,我還是有很多機會,親愛的。我不是光指在軍官俱樂部喝醉酒的事。有那種時候……可是說句真心話,這些男人都是象帕格那樣的海軍軍官。這就是我接觸到的圈子。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甚至連和他差不多的都沒有。」她沉默了一會兒。「別誤解我的意思。這一次發生的事情,我不責怪帕格。那樣太卑鄙了。可是他太拒人於千里之外!而且從戰爭一開始,越來越厲害。帕格是個狂熱的人,你要知道。不是對宗教狂熱,或者對政治狂熱,而是對幹事情狂熱。」
  「這是美國人的特性,」巴穆·柯比說,「我也是同樣狂熱的人。」
  「啊,然而在柏林,不管你自己明白不明白,你是在追求我。帕格追求我的時候,我也愛上他了。」她低聲地格格笑了,接著又說:「讓我再說一件事情。儘管你,或者所有的人,也許會笑話我。我是個好女人。至少我自己這麼認為。因此,儘管有這件事或那件事,還沒有過第二個人。也不會再有了。現在我是個安安靜靜的老祖母了。就是這樣。」
  他們沒談多久。在黑暗中,他們是兩個朦朧的影子,只是由於幾盞看不見的街燈照在樹葉上發出微弱的反光,才能隱約看見他們。
  「帕格一直沒有來電話,」羅達安詳地說。
  柯比的影子從柳條圈椅裡站起來,顯得很高大。「我要走了。這頓晚飯吃得很滿意。我明顯地覺得好多了。謝謝你。」她說:「什麼時候再見面?」
  「華盛頓是個很小的城市。就看我怎麼碰到帕格的。」
  「你認得出去的路嗎,親愛的?」
  「當然。」
  「不是我對你無禮,說實話,這會兒我的眼睛都模糊了。」
  巴穆·柯比走近她,低下頭,吻她的手。她把另一隻手放到他的手上,輕柔地、戀戀不捨地握了握。
  「天哪,」她說,「多麼歐化。不過真是甜蜜。親愛的,直接穿過起居室,向左轉就是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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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一個星期之後,維克多·亨利躺在重巡洋艦「塔斯卡盧薩號」一間軍官寢艙的上鋪,下鋪睡著一個陸軍作戰計劃處的上校,正在輕聲打鼾。有一隻手按在他的肩頭,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聲問道:「你是亨利上校嗎?」把他叫醒。藉著從走廊進來的紅光,他看見一個水手,把一份電報遞了過來。他擰亮了鋪上昏暗的小燈。
  即令維克多亨利上校隨帶行裝今日五時前轉登奧古斯塔
  艦待命金「現在幾點鐘了?」帕格在電報紙上簽了名,喃喃地問。
  「四點半。值日軍官說,艦長的快艇正等著您,長官。」
  帕格想輕聲收拾東西,但是一隻鐵抽屜軋軋地響了一下,把上校鬧醒了。「嗨,船長,要走了?到哪裡去?」
  「到『奧古斯塔號』去。」
  「什麼?」上校打著哈欠,在毯子底下蜷緊了身子。即使在仲夏,楠塔基特灣清晨的天氣還是很涼的。「我以為那條船隻是給大官兒和總統坐的。」
  「我想也許是海軍中將決定他再需要一個打字員。」
  「就是那位金海軍中將吧?就是那個用噴燈刮鬍子的人?」帕格有禮貌地笑著說:「是的,就是那位。」
  「好,祝你幸運。」
  一陣陣疾風翻滾著吹過微明前的停泊處,把晨霧驅散。海面上的輕波,搖晃著徐緩行駛的快艇,使艇上的鐘時不時地響一兩聲,帕格不得不在潮濕冰涼的皮座位上挺直身子。快艇沉悶地晃蕩著行駛了一會兒,「奧古斯塔號」沒有燈光的長長的黑色形體從霧中朦朧顯現。這艘巡洋艦連錨燈都沒有點,這在和平時期是罕見的,也是嚴重地違反規定的。在逐漸消散的霧氣中,總統的遊艇和瑪薩葡萄園的沙丘隱約可見。亨利上校登上了巡洋艦的舷梯,這時東方出現了微紅的曙光。這艘老戰艦整潔、光滑的新油漆,金屬物的微微閃光,穿著潔
  白無瑕制服的水手們的緊張而沉靜的動作——這一切都表明,這是金海軍中將的旗艦。甲板上特裝的長跳板,新焊上的扶手,顯然是為跛足總統安排的特別裝置。
  穿了一身雪白制服的金海軍中將,架起瘦腿,坐在艦橋上的高椅子裡,正在詢問「奧古斯塔號」的艦長給羅斯福所作的安排。亨利來了,他一點兒沒注意。這位艦長是帕格的同班同學,正像個海軍軍校學生在口試那樣地回答問題。金讓他走的時候,他才低聲地招呼了聲「嗨,帕格」,然後離開了艦橋。
  「亨利,總統登艦後要跟你談一下。」金把冷眼轉向帕格,一邊往一隻黑色過濾煙嘴上裝香煙。「我才知道,就是為這個才把你調來的。我們就要出發,你來不及回到『塔斯卡盧薩號』上去了。我想,他可能會要的那些報告或者材料你都準備了吧。」
  「我的文件都在這裡,將軍。」帕格拍拍手裡的文件包,他從那艘軍艦到這艘軍艦來,一路上這個包都未離過手。
  金抽著香煙,下巴頦向天,瞇縫著眼睛看著維克多·亨利。「上星期我已經通知過你,總統提出來,要你參加這趟演習。不過,他並沒有說明要你聽他的命令。你是不是剛巧是羅斯福先生的遠親或者世交?」
  「都不是,將軍。」
  「好吧——要記牢,你是隨時隨地在為美國海軍服役。」
  「是的,長官。」
  事實上沒有人看見這個跛足的人吊上軍艦。全艦人員都穿著雪白制服,在主炮塔下長長的前甲板上集合,立正。沒有奏軍樂,沒有鳴禮炮。「波多馬克號」遊艇離開瑪薩葡萄園,靠到左舷,響起了短促的命令聲,水手長的哨子尖叫著。一會兒,「波多馬克號」就翻著水浪離開軍艦,於是總統出現了,他坐在輪椅裡,一個海軍上校推著,後面跟著一群顯眼的文職官員和海陸軍將校。好像戲劇裡的安排一樣,這時候太陽出來了,陽光灑到甲板上,照亮了微笑著揮手的總統。他這身白衣服,耷拉著的白帽子,精神飽滿的神態,戴著眼鏡的寬臉,嘴裡還叼著一隻煙嘴,一副十足的羅斯福的氣派,簡直有點兒象演戲了。一個演員就會裝扮成這樣。帕格想,羅斯福真的是在做給全體船員看,也許是由於陽光出現的緣故。輪椅和這群隨員經過前甲板,進了艦艙。
  兩艘巡洋艦立即起錨,向大海駛去,前面有一個驅逐艦分隊護航。早晨的太陽隱沒在雲端。在北大西洋陰沉灰色的天氣裡,艦隊以二十二海里的速度,橫過主要的航線,向東北方向航行。維克多·亨利在主甲板上散了幾個小時步,領略了海風翻起的高高的黑色海浪和腳底下鐵板輕緩的隆隆聲的滋味。總統還沒叫他,這並不使他奇怪。他的作戰計劃處的上司在「塔斯卡盧薩號」上;他們準備一路上多做些工作。等兩艘巡洋艦到達會面地點,他們就得連夜開會。把他這樣分開也許是沒有意義的,不過總統的意思總得聽從。
  第二天早晨,他在司令部餐室剛吃完火腿蛋,一個餐室服務員遞給他一封信,裡面一張黃色的便條紙:老弟,如果沒輪到你值班,在十點鐘左右來看我。
  船長他仔細地疊好便條,放進口袋。這些通信,不管多麼無關緊要,帕格都保存著,為了將來給孫子們。十點鐘的時候,他走到司令部總統房間門口,一個粗壯的、雙目凝視著的海軍陸戰隊士兵看見他立刻立正。
  「來了,帕格!正好趕上聽新聞廣播!」羅斯福獨自在一把圈椅裡坐著,面前一張鋪綠呢的桌子上放著一台袖珍收音機,正在哇哩哇啦播廣告。透過夾鼻眼鏡,可以看到羅斯福眼睛底下的疲勞的黑眼圈,但是他敞著襯衫領子,裡面穿著一件灰色舊運動衫,樣子看起來又挺自在。刮鬍子的時候他割傷了自己,寬闊的下巴上留著一個凝著血塊的傷口。他的氣色很好,愉快地嗅著小圓舷窗裡吹進來的海風,風吹亂了他稀疏的灰髮。
  莫斯科承認,挺進的德國人已經遠遠過了斯摩稜斯克,聽到這兒,他悲哀地搖了搖頭。然後廣播員說,羅斯福總統現在在什麼地方已經不再是秘密;接著又裝腔作勢地說,羅斯福正乘著「波多馬克號」遊艇度假,昨天晚上八點鐘,有的新聞記者看見他在遊艇的後甲板上,駛過鮸魚灣運河。羅斯福聽到這裡,狡猾地掃了亨利上校一眼,微笑的臉上露出了自滿和聰明的神氣。「哈,哈。八點鐘的時候我在這裡,在大海上。你猜猜我是怎麼幹的,帕格?」
  「這是個巧妙的騙局,先生。遊艇上有人假扮你?」
  「正是!湯姆·威爾遜,那個機械師。我們給他穿一套白衣服,戴一頂白帽子。好吧,這真不錯。挺有用!」他把收音機聲音擰小,裡邊在播送另一個廣告。「我們不能讓潛艇來轟丘吉爾和我。可是我承認,騙過了新聞記者,我挺高興,他們真把我的生活害苦了。」羅斯福在桌子上的文件堆裡尋找著。「噢,在這裡了。你看看這個,老弟。」這份打字文件的題目是:「呈總統——絕密,僅兩份。」
  總統又開大了收音機,在圈椅裡坐下。廣播員在描述報紙對眾議院表決延長兵役法的民意預測,當他宣佈說這個提案將以六票對八票失敗時,總統那張易受感動的臉變得厭倦而嚴肅起來。「這是不對的,」總統插嘴說,帶著深深的黑眼圈的眼睛盯著收音機,好像在與廣播員辯論。在下個節目裡,德國宣傳部嘲笑了世界猶太領袖對德占蘇區猶太人的屠殺提出的控訴。德國宣傳部說,猶太人是在散佈盟國的惡意宣傳,紅十字會可以隨時隨地去進行證實。「這又在撒謊,」總統說,用厭惡的動作關上收音機。「真的,這些納粹是最無法無天的撒謊家。紅十字會根本不可能到那裡去。我覺得,我當然也希望,這些故事是可怕地誇大了。我們的情報人員說是這樣。不過,只要有煙——」他取下夾鼻眼鏡,用拇指和食指使勁揉眼睛。「帕格,你的兒媳婦和她的伯父回來了沒有?」
  「聽說他們已經在路上了,先生。」
  「好,很好。」羅斯福長長地吁了口氣。「你的那個潛艇水兵還是個孩子呢。」
  「恐怕是個莽撞的小傢伙,」維克多·亨利一邊和羅斯福聊天,一邊想看看這個帶爆炸性的文件,但是很難看得下去,因為裡面有很多數字。
  「我有個兒子也是海軍少尉,帕格。他在艦上,我希望你認識他。」
  「我很願意,先生。」
  羅斯福點了一支煙,咳嗽起來。「我收到一份這些猶太人的聲明。是幾個要好的老朋友的代表團帶來給我的。猶太人抱成一團的那股勁兒真驚人,帕格。可是怎麼辦呢?如果光是譴責一下德國人,這樣做未免丟臉,而且根本沒用。這個法兒我早就使盡了。我們已經設法搞了一個移民法,用了些這種手段和那種手段,的確,我們還算是運氣。可是我正在對付這個準備解散軍隊的國會,你能想像我會在這時候向他們提出讓更多猶太人入境的法案嗎?我看我們在徵兵問題上會打敗他們,不過最多也是個平手。」
  弗蘭克林·羅斯福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在桌子上清出了一塊地方,拿出兩副撲克牌,專心致志地玩起一個複雜的獨家牌局。艦身在緩緩地晃動,他默默地玩了會兒牌,然後以一種新的高興聲調說:「天哪,帕格,重新到了海上是不是感到特別興奮?」
  「當然是的,總統先生。」
  「在這一帶,我航行過許多次。我能替他們駕駛這條船,毫無疑問!」他瞧著帕格翻到最後一頁。「怎麼樣?你說呢?」
  「這是給我上司的東西,總統先生。」
  「是的,不過凱萊·透納在『塔斯卡盧薩號』上。無論如何,我可實在不願意再讓各軍的頭子們吵一架。」總統像是討好似的親熱地對他微微一笑。「帕格,你對事實有感受,而且你說的話我理解。這是兩種不平常的優點。所以咱們一起干吧。不急,你慢慢來吧。」
  「好的,總統先生。」
  帕格又從頭翻閱這個文件,在拍紙簿上很快地記要點。總統又連著點了一支煙,仔細地一張一張翻牌。
  文件裡沒有使亨利覺得意外的東西。以前在和陸軍作戰計劃處的人員爭論時,這些他都聽說過了。不過在這裡,陸軍把問題向總統提出,可能是通過馬歇爾,或者是通過什麼非正式的途徑,這在一般情況下,總統總是允許的。這個文件的確有爆炸性,如果把它洩漏給主張中立的議員,《租借法案》也許就此完蛋,《選拔兵役法案》也會被扼殺,甚至會引起一場彈劾運動。所以他看見它竟然存在,不免心裡吃驚。
  羅斯福曾經提出準備一個《勝利綱領》,作為打破《租借法案》和軍事生產癱瘓狀態的新起點。有五、六個機構讓它們自己和一些大企業糾纏了進去,不能動彈——陸軍和海軍的軍需部,戰爭資源部,緊急管理辦公室,國家保衛顧問委員會,生產管理辦公室。它們的頭子都在騙取總統的歡心;全華盛頓都被那麼多的新名稱弄得目瞪口呆。缺貨和扣壓越來越多;而真正的軍火生產卻少得可憐。為了打破這個局面,羅斯福命令軍隊列表,把他們打贏一場全球戰爭所需要的一切東西都列進去,然後根據這個總表來制訂新的先後次序。
  維克多·亨利這些計劃工作者曾經工作了好幾個星期,計算美國可能進行的對法國、非洲、德國、意大利、中國和日本本土的進攻,對工業城市的空襲,以及和英國人甚至俄國人的聯合作戰。陸軍和海軍雙方特別互不信任,對這個綱領很少通氣,各自準備了一個草案,而且當然各自要求最大可能份額的人力和工業產品。他們煞費苦心使這個《勝利綱領》保持機密,使文件盡量減少。現在在維克多·亨利手裡的文件就是陸軍對海軍提出的要求的尖銳批評。
  「喝點兒桔子汁吧?」一個服務員用托盤托著一隻水壺進來的時候,總統說。「你喜歡這個嗎?菲利普用新鮮桔子擠的。他弄到了一些上等桔子。」
  「謝謝,先生。」帕格呷著杯子裡起泡沫的桔子汁。「這件事需要同樣長的一個文件來答覆,總統先生。主要是,海軍和陸軍用的是兩個不同的水晶球。這是無法避免的。陸軍是一支巨大的軍隊,它的最終職責是保證美國的安全。這沒有什麼可爭辯的。他們想像,在俄國和英國關門以後,他們會單獨和軸心國作戰。所以他們要求很多。他們達到了全軍九百萬人這個數字,把美國的總人力減少了。這是我們國家能夠送上戰場的最大的軍隊。」
  「也許我們需要那麼多,」總統說。
  「是的,先生。主要是,在《租借法案》上我們對事情的看法不同。陸軍說,我們要把太多的武器和機器拿出去,可能被德國人俘獲,反過來打我們。可是我們的論點是,即使蘇聯會很快地垮臺,英國也垮臺,德國人在把他們打垮之前自己先得死掉一大堆。死掉一個德國人,就是將來有一天少一個德國人來打我們。」
  「我同意,」總統很直截了當地說。
  「好吧,那麼,總統先生,為什麼我們不應該不顧一切代價支持那些現在正在殺死德國人的人呢?我們能夠很快地重建和補充損失掉的物資,可是要培養一個活的德國佬來補充一個打死的德國佬卻需要二十年。」
  總統咧嘴笑了笑,說:「說得好。然而《租借法案》並不是這裡爭論的唯一焦點。我注意到,海軍要求我們總鋼產量的相當大的份額。」
  「總統先生——」帕格把身子向前傾,兩肘撐在膝頭,雙手伸出,盡他的可能用力地說——「希特勒去年沒有攻打英國,因為他不能夠使世界上最強的軍隊在離開幾英里的海岸上登陸。他有把他們渡過海去所需要的全部船隻,但是他沒法使它們在對面靠岸。從海上進行攻擊是個困難的戰術問題,總統先生。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了。把你的人從一個地方或者兩個地方送上岸很容易,但是怎麼使對方的守軍不把他們趕跑呢?你的人進退兩難。但是守軍卻有全部的機動性,有數量上的優勢和火力上的優勢。他們能夠集中起來把你打垮。」帕格講的時候,總統點著頭,煙嘴從牙縫裡掛下來,眼光銳利而專注。「好吧,先生,解決的辦法是使用特殊的船隻,以很大的數量衝向開闊的海灘。你把一支較大的兵力送上海岸,然後不斷地供應它,支援它,直到它佔領了一個港口。於是你就能用你的普通運輸船往裡運,你的豪華郵船也行,如果你有的話。於是入侵就能繼續進行。可是這些登陸艇你需要一大群,先生,而且要各種不同的類型。這項分析工作是委派給我的。看來我們非得要製造大約十萬艘左右,一切包括在內。」
  「十萬艘!」總統搖著他的大腦袋說。「什麼,美國所有的船塢造十年也造不出來,帕格,即使他們什麼別的也不幹。你完全是在瞎說八道。每個人總是誇大他的小小專業的。」然而羅斯福卻在激動地微笑著,眼睛裡射出光來。他談起了上一次大戰的時候海軍使用過的登陸船隻,當時他是海軍部的次長;他也談起了英國的那次倒霉的加利波利登陸事件1。維克多·亨利從文件包裡取出德國的進攻艦艇和英國的新型船隻的照片,以及一些美國船隻的設計圖。總統很有興趣地仔細看著。帕格說,不同的艦艇擔任不同的任務,大的登陸艦肚子裡裝著大量坦克和卡車橫渡大洋,小的水陸兩用坦克能夠爬上海岸,跑回水裡,甚至也許能潛水。顯然羅斯福喜愛這些東西。他的獨家牌局在攤著的這些照片和圖片下面散亂了,被遺忘了。
  1加利波利即格利博盧,在土耳其的達達尼爾海峽口,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軍企圖在此登陸,以打通達達尼爾海峽,結果失敗。
  「喂,你們這些人有沒有想到這個?」總統拿起一本橫格黃紙拍紙簿,一面說,一面用粗黑的鉛筆描繪起來。「這個念頭還是我在一九一七年研究加利波利的報告時想到的。我把它送到艦船局,包括草圖等等,從此沒有得到回音。我還是說,它是有用的,儘管直到剛才,我才再把它想起來。你瞧,帕格。」
  這圖畫的是一隻長方形的平底船,船中央蹲著的兵士們頭上,有一個弓起的架子,上面有一台飛機引擎,轉動著罩子罩著的巨大螺旋槳。「我知道有一個穩定的問題,那麼重的東西那麼高,但是如果船的橫樑足夠寬,而且用鋁的話——你瞧這種船,能夠直接開上沙灘,帕格,穿過沼澤,哪兒都行。水下的障礙變得毫無意義了。」總統微笑著得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然後在下面草草寫上:羅斯福——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奧古斯塔號」巡洋艦上,會見丘吉爾途中。「給你。不要象艦船局那樣把它埋沒了!研究研究它。也許這不過是瞎想,然而——啊喲!你要不要出去見見太陽,它總算從那個舷窗裡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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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34:49 |只看該作者
  總統戴上白帽子,雙手按著桌子,用幾乎是類人猿那樣的力量把自己撐起來,挪動著,平穩地移到了輪椅裡。維克多·亨利打開了一扇通往有陽光的甲板的門。羅斯福輕捷地轉動自己的輪椅,越過了蓋在艙門門檻上的灰漆長木板。「啊!這有多舒暢啊!溫暖的陽光和海洋的空氣。這正是醫生所要求的。拉我一把,帕格。」總統坐進了一張藍皮的躺椅,正好在甲板建築擋住風的一個角落。他們向後看著長長的灰色大炮,看著微微俯仰著的巡洋艦艦尾飛濺的浪花。「我還是要說,你在造船廠或者海軍船塢裡絕對找不到製造這些登陸艦艇的地方,帕格。需要建造商船,還需要建造護航驅逐艦、航空母艦。你只能利用你能找到的隨便什麼工廠——內河的——幾百家小工廠。」羅斯福總統抬起頭,望著大海。「你知道嗎?這個綱領對小企業也許是上帝的恩賜。為了它,國會給了我們各種各樣的麻煩。這倒是一個真正的念頭。錢到了許多州的小工廠裡——」總統點了支煙,靈巧地用手圍住火柴擋風。
  「很好。讓我看看你對那個陸軍文件的評語,帕格。你親自把它寫下來,今天就給我。」
  「好的,總統先生。」
  「現在我對那個登陸艦艇的問題十分有興趣。可是我不願意讓你陷在這裡面。等到《勝利綱領》一完成,就把你從作戰計劃處調出來,送你到海上去。你已經超過時間了。」
  維克多·亨利看到自己已經贏得了羅斯福的好感,也看到目前正是有利時機。他說,「好吧,總統先生,長期以來我就盼望著當一條戰列艦的副艦長。」
  「副艦長?你不認為你能夠擔任艦長?」
  亨利內心明白自己的一輩子也許就靠下面的一兩句話,就極力不使自己在臉上或聲音中表露感情,接口說:「我認為我能夠,先生。」
  「好吧,你已經讓沒有報酬的任務耽擱在岸上了。總司令應該對這情況說句公道話。我們就讓你指揮一條戰列艦吧。」
  總統說得很輕鬆。但是他那有教養的說話口氣,他那斜著腦袋的自滿神氣,他那兩臂扶著椅子的莊嚴氣派,以及對亨利上校的微笑,表現出他對自己權力的享受和賞賜恩典的滿足。
  「謝謝您,總統先生。」
  「現在,帕格,你在司令室裡能找到文書長塔雷。請你把他叫來好嗎?」
  維克多·亨利已被最後的話題搞得暈頭轉向,他回到總統的房間,打斷了馬歇爾將軍、金海軍中將、斯塔克海軍中將和華特生將軍四個人的閒談。他們都穿著漂亮的制服,舒適地坐在長沙發和圈椅裡,四個年老威嚴的腦袋都轉過來看他。金海軍中將還疑惑地瞪了他一眼。帕格抑制自己不跑,很快地穿過房間,走了出去。
  顯然,就是為了這次不滿一個小時的談話,弗蘭克林·羅斯福才把維克多·亨利召到「奧古斯塔號」上來的。此後在開往紐芬蘭的一路上,這位海軍上校除了遠處看見以外,再也沒有見到總統。
  帕格不想再去探測總統的意圖。羅斯福召見他的時候,他並不覺得洋洋得意;現在總統把他完全忘了,他也不覺得難堪。他也並沒有幻想自己在總統的眼裡有很高的地位,或者幻想他所說的和所做的能夠影響歷史的進程。總統還使用別的一些不知名的人物,其中有幾個究竟是什麼人,有什麼任務,還都是秘密。他自己就知道有一個海軍陸戰隊的上校,在日本、中國和印度執行總統的使命;還有一個年老的俄勒岡木材商,他父親的朋友,這個人的專業是收買南美洲的稀有戰略物資,以免落到德國人手裡。帕格把自己算進這類小人物裡邊,把總統對他的使用看作是偶然的衝動。羅斯福喜歡他,因為他機警,肯干,而且不亂說話。納粹和蘇聯要簽訂條約,被他恰巧猜中,使人們更相信他真的聰明。何況還有羅斯福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你說的話我理解。」
  但是,總統答應把一條戰列艦交給他指揮,還是使維克多·亨利睡不著覺。他的同班同學只有兩個指揮戰列艦。他跑到司令部去查《海軍年鑒》,估計一下可能性。當然,新造的軍艦——象「北卡羅來納」級或「印第安納」級的巨型戰列艦——是輪不到他的。他會得到一艘現代化的老艦。《勝利綱領》呈繳的限期不到一個月了。他查著記錄,發現一兩個月內「加利福尼亞號」或者「西弗吉尼亞號」上就有空缺。對於維克多·亨利上校說來,這真是件撓頭的事情,他在海軍裡干了三十年,還要查閱戰列艦的名單,去猜測哪一艘快要歸他指揮!
  他想把自己的得意壓下去。亨利欽佩總統,有時候他幾乎愛上了這個勇敢的瘸子,愛上了他那高興的微笑和無限的工作熱忱。可是他並不瞭解羅斯福或者信任羅斯福,而且他也根本沒有象哈利·霍普金斯那類人對這個人物的那種無限忠誠。在親熱愉快的貴族氣派外表後面,顯現著一個難以說明的嚴酷的性格:有遠見,意志堅決,是一個頑強的壞蛋,除了自己的家庭,什麼人都不在他眼裡,也許連自己的家庭也不在他眼裡。有可能羅斯福還會記得要給他一艘戰列艦指揮。也同樣可能什麼新的工作擠掉了這句話,最後忘掉。羅斯福使維克多·亨利明白了一個偉人是怎麼回事;這位海軍上校好幾次想起了《聖經》裡面給人的教訓,土罐子應該離鐵鍋遠一些。
  在紐芬蘭,一片灰色的寧靜籠罩著四周荒漠的阿根夏灣,美國軍艦正碇泊在這裡,等待著溫斯頓·丘吉爾到來。霧靄把一切都染成了灰色:灰色的海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空氣,和帶著點兒綠色的灰色山丘。這些巨大的漆成灰色的軍
  艦——這些在二十世紀闖進這片印第安人土地的鋼鐵怪物——在霧中浮動,彷彿一個預示未來的醜惡幻影。在這些軍艦上,水手們和軍官們在哨子聲和廣播喇叭聲中幹著他們的日常工作。但是在這些軍艦的日常鬧聲之外,原始的靜寂依然沉重地壓著阿根夏灣。
  九點鐘,三艘灰色的驅逐艦出現了,後面跟著一艘畫著蛇皮一樣彩色圈圈斑斑偽裝的戰列艦。這就是英國皇家海軍的「威爾士親王號」;它是在場的最大軍艦,它的大炮打中過德國的戰列艦「俾斯麥號」。它在「奧古斯塔號」旁邊駛過時,甲板上的銅管樂隊打破了寂靜,奏起《星條旗永不落》來。奏畢,「奧古斯塔號」後甲板上的樂隊演奏起《天祐吾王》。
  帕格·亨利站在總統附近,在第一號炮塔的帆布篷下面,與海陸軍將領和重要文職人員如艾弗裡爾·哈里曼和薩姆納·威爾斯等在一起。從不到五百碼遠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丘吉爾,他穿了一身可笑的藍衣服,夾著一支長雪茄揮手。總統則穿著一身整潔的棕衣服,叉開腿一動不動地站著,比所有的人都高;他一隻手拿著帽子按在胸口,另一隻手抓著他兒子的胳膊。他的兒子是一個海軍航空隊軍官,和他長得十分像。羅斯福粉紅色的寬臉上,顯出自覺的莊嚴表情。
  在這個偉大的時刻,帕格·亨利的思想卻毫無詩意。艦船局的專家們止在爭論偽裝的花樣。有的喜歡英國人的這種熱帶斑紋,有的贊成普通的灰色,或者藍色的橫條。帕格在霧中先看見了這艘色彩斑駁的戰列艦,然後才發現在它前頭一英里的單色驅逐艦。他準備把這點寫成報告。
  《天祐吾王》奏完了。總統的臉色鬆弛了。「真的!我從來沒有聽見《我的祖國這是為了你》1演奏得那麼好過。」他周圍的人都對總統開的玩笑有禮貌地笑起來。羅斯福自己也笑了。水手長哨子的尖叫,解散了巡洋艦甲板上的禮節性檢閱。
  1美國民歌,與英國國歌《天祐吾王》曲調相同。
  金海軍中將招呼帕格。「坐我的快艇到『威爾士親王號』上去,向哈利·霍普金斯先生報到。總統要在丘吉爾來訪之前先和他談談,所以要趕快。」
  「是,長官。」
  維克多·亨利坐上金的快艇,經過幾百碼平靜的水面,從「奧古斯塔號」到「威爾士親王號」,等於從美國到了英國,從和平到了戰爭。這是一個驚人的飛躍。金的漂亮旗艦和經過風暴打擊的英國軍艦相比,簡直屬於另外一個世界。這艘英國軍艦的舷梯已被海水浸蝕,偽裝油漆已經脫落,甚至幾門主炮也銹痕斑斑。帕格看見甲板排水孔裡有煙頭和廢紙,不禁吃了一驚,儘管一群群水手正在起勁地擦洗。在上層建築物上,到處都焊著粗鋼板的補片——這是給「俾斯麥號」排炮打傷後貼的橡皮膏。
  甲板上的值日軍官兩頰凹陷,棕色的鬍子修得很整齊,臉上的笑容很可愛。帕格很羨慕他軍帽上的金辮絛蒙上的綠銹。
  「啊,是的,亨利上校,」他說,一面瀟灑地以手掌向外的英國方式答禮,「霍普金斯先生收到了信號,正在房艙等你。軍需長陪你去。」
  維克多·亨利跟著軍需長走過一條條走廊;這和他頭腦裡常想到的美國戰列艦一樣,不過在許多細節上不同:符號、燈具、滅火機、防水門的形狀都不一樣。
  「喂,帕格,」霍普金斯說,好像他和這位海軍上校才一兩天沒見面,儘管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三月初在到海德公園去的火車上,後來霍普金斯就到倫敦和莫斯科去周遊,引起了全世界新聞界的注意。「是不是要我跟你一起去?」
  「是的,先生。」
  「總統的心情怎麼樣?」霍普金斯在這間軍官室外面的小房艙的床鋪上,打開了兩隻手提包。他在一隻手提包裡仔細地放進了紙張、文件夾和書籍;在另一隻裡,把隨手拿到的衣服、藥瓶和鞋塞了進去。霍普金斯看來比原來瘦了,好像一個彎背的稻草人,飄飄蕩蕩地套著一身雙排鈕扣的灰色衣服。在他憔悴的彎彎的長臉上,那雙敏銳的帶點女性氣質的眼睛顯得很大,好像猿猴。經過這趟海上旅行,他氣色極好,動作敏捷。
  「他現在情緒好極了,先生。」
  「能想像得出來。丘吉爾也這樣。丘吉爾像一個第一次赴約會的男孩子。是啊,這的確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霍普金斯從一隻抽屜裡拉出幾件髒襯衫,塞進裝衣服的手提包裡。
  「幾乎把這忘了。我在克里姆林宮忘掉了幾件,不得不在倫敦多騙了幾件。」
  「霍普金斯先生,俄國人怎麼樣?他們頂得住嗎?」
  霍普金斯頓了一會兒,手裡拿著一疊紙,撇了撇嘴,然後肯定地說:「俄國人頂得住的。然而這是一件拚命的事。他們需要幫助。」他又急忙整理東西。「從阿爾漢格爾斯克飛到莫斯科,帕格,要連著好幾個小時,飛過綠色的密林和棕色的沼澤。常常你從這邊天邊到那邊天邊看不見一個村莊。這一回希特勒可是咬下了一大口。」他使勁想扣手提包上的搭扣,帕格幫了他一下。「啊,謝謝。你猜想斯大林最急於向我們要的是什麼,帕格?」
  「飛機,」維克多·亨利立刻回答說。「『大量的飛機。』和法國人去年叫喚的一樣。」
  「是鋁,」哈利·霍普金斯說。「用來製造飛機的鋁。好吧,讓我來糾正——他第一需要的是高射炮。其次是鋁。也需要大量的軍用卡車。斯大林並沒有計劃在三個星期,或者六個星期,或者三年之內就被打敗。」霍普金斯把文件紙張都收進了那隻小手提包,關上了。「我們走吧。」
  出去要穿過軍官室。這間房艙很大,從艦的左舷一直伸展到右舷。裡面佈置得像一家倫敦的俱樂部,有深色的護牆板,舒適的椅子,一排排的小說和百科全書,以及一個酒吧。首相的跟班把首相房艙的艙門打開,他們看到了一幅奇怪的景象。溫斯頓·丘吉爾光著腳,穿著晨衣,打著領帶,下面是黃色的綢襯褲,正站在鏡子前面打量自己。「你來啦,哈利。」他沒理亨利上校,只顧轉著嘴上叼的長雪茄。「我沒注意到英王陛下的首相以前是否在海上拜訪過美國總統。我看見總統穿著一身普通的棕色衣服。不過他是國家元首,我僅僅是個首相。」丘吉爾年老的胖臉由於調皮地玩味這個獨一無二的歷史問題而高興起來。「我知道,這看來很可笑。我的禮賓人員要我仍舊穿那件舊的銅扣子外套,戴上帽子。可這是很不正式的服裝。」
  「首相,」霍普金斯說,「你穿上它看來就更加像一個前海軍人員了。」
  丘吉爾聽見他在和羅斯福通信中用的這個古怪名字,咧開嘴笑了。他對跟班說:「很好。還穿那套港務局的制服。」
  「首相,這一位是海軍作戰計劃處的維克多·亨利上校。」
  丘吉爾耷拉著眉毛,說:「你來啦。那些登陸艦艇你弄成功了沒有?」
  霍普金斯和維克多·亨利四目相視,而丘吉爾的闊嘴則滿意地皺了起來。帕格說:「真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首相先生。這是我現在的一部分工作。前些日子,我和總統詳細地談了談登陸艦艇的事。」
  「是嗎?美國是否要造足夠多的艦艇?需要的數量很大呢。」
  「我們會製造的,先生。」
  「我們的人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了你沒有?」
  「他們合作得很出色。」
  「我想你會發現,」丘吉爾沒好氣地說,跟班正在幫他穿肥大的藍褲子,「我們這些單純的島民想出了一兩種可能證明有用的設計。」丘吉爾說得很慢,舌尖音含糊不清,口氣有點像發牢騷。
  霍普金斯向丘吉爾說了一句告辭的話,他們就走了。在走廊裡,霍普金斯懷疑地咧嘴一笑,說:「我們演習禮節好幾天,可是他到最後一分鐘還拿不定主意穿什麼衣服!然而他還是一個非常、非常偉大的人物。」
  霍普金斯畏葸地從舷梯上剛下到金海軍中將的快艇上,快艇的尾甲板一下子被海浪抬高,然後在他腳下落了下去。他失去了平衡,倒在艇長的胳膊裡。艇長叫了聲:「來吧,先生。」
  「帕格,我絕對當不了水手。」霍普金斯跌跌撞撞地進了房艙,歎了口氣坐了下來。「我登上水上飛機到蘇聯去的時候,撲倒了下來。那一次幾乎當時就結束了我的使命。」他環顧一下這艘設備完美的快艇。「好啦,好啦。美國!和平!那麼——你還在作戰計劃處。你要參加參謀會議了。」
  「是的,有一些會議,先生。」
  「你要在腦子裡記住,我們的朋友要求的是什麼。跟首相在海上航行五天以後,我對這一點很清楚。」霍普金斯伸出一隻瘦削的手,扳著瘦削的指頭。他彷彿把維克多·亨利當作一個共鳴盤,在與總統見面前幫他恢復記憶,因為他的話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首先,他們會催促立即與德國宣戰。他們知道,這一點他們得不到。然而可以給第二個要求鋪平道路;這第二個要求才是溫斯頓·丘吉爾橫渡大洋的真正原因。他們要美國警告日本,任何反對在亞洲的英國人的行動都意味著對我們開戰。他們的帝國在這一點上十分軟弱。他們希望這樣一個警告能夠把它支撐住。然後他們要催促給他們在埃及和中東的人大量戰爭物資。因為如果希特勒到那裡插手,封鎖運河,這個帝國就會窒息而死。他們也會設法巧妙地然而堅決地——如果我在他們的地位,我也會這樣做——達成一項協定,即他們要比俄國優先獲得美援。他們會說,現在是從西邊炸死德國鬼子的時候了,是準備最後攻擊的時候了。他們會暗示,我們給俄國的東西,過幾個星期以後,會倒過來對付我們。」維克多·亨利說:「總統不是這麼想的。」
  「我希望不是。如果希特勒在俄國打贏,他就獨霸了世界。如果在俄國打敗,他就完蛋了,即使日本人行動起來也沒用。那裡的鬥爭規模之巨大簡直無法想像。一定有上百萬人在互相射擊,帕格。七百萬人,也許還要多。」霍普金斯慢吞吞地說出這個數字,把兩隻手的瘦削的指頭都伸了出來。「俄國人直到現在還在挨揍,不過他們並不害怕。他們要把德國人趕出去。這就是現在的戰爭。這就是現在物資應該去的地方。」
  「那麼,這次會議幾乎是沒有意義的了,」帕格說。快艇駛近「奧古斯塔號」,慢下來,軋軋響著。
  「不,這是一次勝利,」霍普金斯說。「美國總統和英國首相會見,面對面地討論如何打敗德國人。全世界都會知道。現在說來,這就是足夠的成就。」霍普金斯對維克多·亨利憂鬱地微笑了一下,大眼睛裡閃現出智慧的光芒。他在搖晃著的快艇裡站了起來。「帕格,這也是換崗。」
  十一點鐘,溫斯頓·丘吉爾來到「奧古斯塔號」軍艦。在他的隨行人員中間,亨利上校看到了勃納-沃克勳爵,立時他的腦海中浮起了穿藍色空軍婦女輔助隊制服的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幻影,以致羅斯福和丘吉爾在甲板舷梯口會面時那場戲劇性的握手他都沒注意。當時這兩位人物握住手不放,微笑著交換問候的話,讓攝影記者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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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35:05 |只看該作者
  一上午,對英國和帕米拉的思念困擾著帕格。在「威爾士親王號」舷梯上那位值日軍官地道的英國式敬禮,軍官室裡看到的倫敦雜誌,溫斯頓·丘吉爾說話時重濁的舌尖音,都像一首歌或一陣香味那樣喚醒了他的記憶。一九四○年戈林對倫敦的空襲,已經彷彿是另一個世紀的事,是另一場戰爭。這個矮小的不知名的海軍上校,站在一排英國皇家參謀軍官的後面,他的臉將來在照片上也許根本找不到,這會兒他正在拚命把頭腦裡不相干的東西去掉,集中注意力。
  這兩位領導人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互相壓低對方。他們倆都是第一號人物。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那麼,誰是第一號呢?羅斯福站著要高一個頭,然而他是撐在兩條毫無生氣的腿棍子上,緊倚著他兒子的胳膊,他的長褲空蕩蕩地耷拉著。丘吉爾呢,是一個穿藍制服、彎腰曲背的匹克威克1,莊重而高興地抬頭看著羅斯福,他年齡更老,更嚴肅,更自信。然而在首相身上有點敬佩對方的痕跡。僅僅是一絲一毫之差,到底還是羅斯福看起來是第一號人物。也許這就是霍普金斯所說的「換崗」的意思。
  1匹克威克,狄更斯小說《匹克威克外傳》的主人公。
  一個看不見的信號使攝影工作結束了,握手禮也結束了,一輛輪椅出現。這個登第一版的挺立的總統變成了帕格更為熟悉的瘸子,他拖著跛足走了一兩步,坐進輪椅,鬆了一口氣。兩位偉人和他們的軍事首腦們離開了後甲板。
  參謀人員立即開始工作,整天開會。維克多·亨利和計劃人員一起工作,比參謀長們和他們的代表們低一級。勃納-沃克就是參謀部的代表。因此離開處在頂點的總統、首相以及他們的顧問們很遠。熟悉的老問題立刻就來了:來自英國軍方過分的和自相矛盾的要求,不真實的計劃,未曾填寫的合同,亂七八糟的特權,不正當的聯絡等等。計劃人員很快想出了一個主要問題。首先是建造新船來代替被潛艇擊沉的船。戰爭物資不運過大洋就沒有東西用來對付希特勒。這個只要意見一致看來就十分簡單的平凡道理,變成了一條紅線,貫串著每一項要求,每一個方案,每一個計劃。鋼材、鋁材、橡膠、閥門、發動機、機床、銅線,所有上千種戰爭需要的東西,首先得裝船。這把簡單的尺子,很快地暴露了這個「民主的兵工廠」1的貧乏,提出了——作為一個特別緊急的項目——建造新的軋鋼廠以及把鋼材變成戰爭機器和工具的工廠的巨大任務。
  1「民主的兵工廠」一語出自羅斯福的演說,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美國。
  在討論宏偉的設想計劃——成百艘的船,成萬架的飛機,成萬輛的坦克,成百萬的人員——的所有談話中,總有一個可悲的項目反覆出現;急需十五萬支步槍。如果俄國垮臺,希特勒也許會專注於一場從空中對英國的侵略戰爭,像對克里特島那樣。而保衛英國飛機場用的步槍還缺乏。在現在,所要求的這十五萬支步槍與將來對北非或者法國海岸聯合進攻所需軍用物資的龐大數字相比,實在少得可憐。
  第二天早晨,在波光閃爍的海灣上,許多船隻群集到「威爾士親王號」周圍來做禮拜。經過幾個灰濛濛的霧天以後,陽光照在周圍的山丘上,耀得人睜不開眼,使一片松樹樅樹的森林顯得格外青翠。
  一艘美國驅逐艦把它的艦橋正對著這艘戰列艦,徐徐地靠攏,艦橋正好與主甲板相平,然後搭過一塊跳板。弗蘭克林·羅斯福身穿藍衣服,頭戴灰帽子,撐著一根手杖,倚著他的兒子,蹣跚地走上跳板,費勁地把一條腿往前拖,然後再挪另一條腿。海灣裡一片平靜,但是兩艘軍艦還是在低浪中晃動。高個子的總統每跨一步,就來回搖晃。維克多·亨利和擠在驅逐艦艦橋上的所有美國人一樣,都屏住氣看著羅斯福費勁地搖搖晃晃從狹窄而不穩的跳板上走過去。在「威爾士親王號」後甲板上等待著的攝影記者們,也看著總統,但是帕格注意到他們沒有一個人把這重要的跛足行走場面攝進鏡頭。
  他想起了他最初認識他時候的弗蘭克林·羅斯福——一位年輕的海軍部次長,體格強壯的富有自信的花花公子,顯而易見的談情說愛老手,心裡只有自己,對一切滿不在乎,在一艘驅逐艦的舷梯上跳上跳下,滔滔不絕地說些水手俚語。歲月已經使他變成這個半身不遂的灰白頭髮的人,在跳板土喘著氣痛苦地挪一步不過幾英吋。然而,帕格想,這裡面卻顯示了足夠的意志的力量,來打贏這場世界戰爭。一條臨時性的便橋可以很容易地架起來,弗蘭克林·羅斯福可以坐在輪椅裡,莊嚴、舒適地推過去。要他走路,他只能是這個可憐樣子。而在溫斯頓·丘吉爾邀請下去參加宗教儀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走著,登上了一艘英國戰列艦。
  他的腳踏上了「威爾士親王號」,丘吉爾對他敬禮,伸手去扶他。銅管樂隊演奏起《星條旗永不落》。羅斯福立正站著,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臉色緊張而呆板。然後,由丘吉爾陪同,總統跛著腳,蹣跚地一路走過甲板,坐了下來。輪椅始終沒有出現。
  在尾甲板上集合排列著的水手們,唱起了《啊上帝,我們自古以來的救主》和《前進,基督的士兵們》。溫斯頓·丘吉爾不斷地擦眼睛。這些古老的讚美詩,在露天,在長長的炮筒之下,由上千個年輕的男聲齊聲唱著,使維克多·亨利渾身激動,眼淚盈眶。然而這場宗教禮拜卻也使他不安。
  他們都在這裡,美國的海軍和英國的海軍,像親密的戰友一樣,一起祈禱。但是這卻是個虛假的景象。英國人在戰鬥,而美國人沒有。首相舉行這場大炮底下的宗教儀式,是真心誠意的想打動總統的感情。在這裡,是金剛石琢磨金剛石,意志對付意志!丘吉爾是在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包括傳說中羅斯福的宗教傾向,來感動他。如果弗蘭克林·羅斯福經得起這場考驗,沒有答應對德國宣戰,也沒有答應至少給日本一個最後通牒,那麼他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而這個在他旁邊流著眼淚的老胖政治家,只是獨自在玩一場十分難的遊戲,為此維克多·亨利很欽佩他。
  那個英國牧師,白紅兩色的衣服在風中飄動,濃密的灰髮吹得亂七八糟,正在念著皇家海軍祈禱詞的最後幾句:「……從海上的危險中,從敵人的強暴下,拯救我們;讓我們得到保證在正當的時刻航行海上……讓我們安全地帶著我們
  勞動的成果回到陸地的懷抱……以讚美和顯耀你神聖的名字;以我主耶穌·基督的……」
  有幾個英國水手,小心地從隊列中走出來。起先是一個,然後又是一個,偷偷從制服裡掏出照相機。沒有人阻止他們,而這兩位領導人還微笑著揮手,於是人們一下子擠上來了。幾十架照相機出現了。水手們笑著,歡呼著,在這兩個大人物周圍擠成一圈。帕格·亨利看著軍艦上這種不常有的混亂,覺得又有趣,又生氣。有人在他胳膊上碰了一下,是勃納-沃克勳爵。「你在這裡,老朋友。跟你說句話好嗎?」
  也許是英國人不像美國人那樣怕火,也許是他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辦法來冒充護牆板,勃納-沃克的房艙幽暗、暖和、舒服,看來像一間藏書室。「我說,亨利,你對在艦上喝酒有什麼意見?我這裡有一瓶上等的櫻桃酒。」
  「我贊成。」
  「好。你在軍隊裡幹得象根骨頭,是不是?可是昨天晚上總統請我們喝了一頓好酒。」
  「總統是一切海軍條令的創造者,先生,他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進行修改。」
  「是嗎?那倒很方便。」勃納-沃克點了支雪茄,兩個人喝起酒來。「我想你總知道,這艘軍艦是在沒有護航的情況下過了海洋的。」這個空軍准將又說,「我們離開英國的第一夜,就逢到了全強風。我們的驅逐艦沒法保持速度,我們只好單獨成鋸齒形前進。」
  「先生,我聽到這個真是大吃一驚。」
  「真的嗎?你是不是覺得英國首相過於冒險,讓德國鬼子在大海上很容易地給他一下?三千英里沒有空中掩護也沒有海面護航,直接穿過一整隊的潛艇?」
  「你們有你們的善良天使保佑。我只能這樣說。」
  「啊,好吧,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到了這裡。不過還是謹慎點兒,別讓這些善良天使操勞過度。什麼?你不同意?我們回去的時候,大西洋裡的每一艘德國潛艇都必定會作好戰鬥準備。我們全都得經歷一番。」勃納-沃克頓住話頭,看著手裡雪茄上的灰。「你要知道,我們航行的護衛很單薄。我們調了四艘驅逐艦。要是有六艘,邦德將軍一定會更高興的。」維克多·亨利很快地說:「我會和金海軍中將談一談。」
  「你要瞭解,這不能是我們這方面提出的要求。首相會真正發火的。他希望我們能碰到『蒂爾畢茨號』,來一場炮戰。」
  「我現在就去辦這件事,先生。」帕格喝乾櫻桃酒,站了起來。
  「啊?是嗎?」勃納-沃克開了艙門。「十分感謝。」
  尾甲板上,照相還在進行。兩位政治家正在愉快地閒談,現在是拿著照相機的軍官們來把水手擠開了。他們背後站著的參謀官員和文職顧問都滿臉不高興。霍普金斯斜眼看著陽光普照的海面,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那些軍人在一起談話,只有金海軍中將象木頭一樣站在一邊,長鼻子對著大海,不滿意地繃著臉。帕格向他走去,敬了個禮,用盡可能簡單的話把他和勃納-沃克的談話作了匯報。金的瘦削下巴上的皺紋加深了。他點了兩次頭,沒有說話,就走開了。他並不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只不過是要亨利告退的表示,而且是使人信服的表示。
  在許多酒會和宴會之間,這次會議又進行了兩天。一天晚上,丘吉爾在「奧古斯塔號」的軍官室裡吃完晚飯之後,站起來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篇豐富多彩的啟示錄式的談話,描述了這場戰爭將要如何進行。封鎖、越來越強的空襲、破壞。將會逐漸削弱納粹對歐洲的控制。俄國和英國將會「形成一個包圍圈」,並且緩慢地、無情地把它收緊。如果有了美國這麼一個羽毛豐滿的同盟,當然一切就會進展得快得多。在西邊不需要大規模入侵或者長時間的登陸作戰。幾個裝甲縱隊在被佔領國家登陸,就會引起群眾暴動。希特勒的黑色帝國將會在瓦礫、鮮血和火焰中突然垮臺。弗蘭克林·羅斯福眼睛發亮,微笑地注意聽著,什麼也沒有說,只和其他人一起由衷地鼓掌。
  會議的最後一天,正在午飯之前,金海軍中將派人來叫帕格。他看見這位將軍只穿襯衫和褲子正在房艙裡用毛巾擦臉和耳朵。「海軍特混艦隊第二十六點三點一號,包括兩艘驅逐艦『梅倫號』和『稜德號』,已經組成,」金沒打招呼,開口就說,「要它護送『威爾士親王號』到冰島。你作為聯絡軍官到『威爾士親王號』上去,在冰島離艦,然後隨我們的特混艦隊返回。」
  「是,是,長官。」
  「不發給你書面命令了。不過我們已經和上次的處境不一樣了。告訴你個秘密,我們不久就要把所有的船隻護航到冰島。要能就在下星期。見鬼,現在我們的海軍陸戰隊已經佔領了那個地方。總統甚至派了一個年輕軍官作為海軍副官,陪丘吉爾去參觀我們在冰島的基地。這個人就是海軍少尉小弗蘭克林·羅斯福。」金在談到這個名字時,臉上毫無表情。
  「是的,長官。」
  「那麼,亨利,你在語言方面怎麼樣?」
  「還在很久以前我曾經學過一種外語,將軍。」
  「好,九月份要派一個軍用物資特使到蘇聯去。當然,如果那時候俄國還打仗的話。霍普金斯先生提出了你的名字。他好像對你印象很深,總統也是,說你對登陸艦艇有專長等等。
  已經看過你的服役檔案了,好像你自稱懂得一點『剛剛及格』的俄語。嗨?這是怎麼回事?這很不簡單啊。」
  「將軍,這是我一九一一年進海軍軍官學校時登記的。當時是這麼個情況。可是現在我連十個字都記不得了。」亨利把
  童年時在索諾瑪郡曾與說俄語的同學在一起的情況說了一下。
  「明白了。好吧,檔案裡就是這樣寫的。從冰島回來,就把你從作戰計劃處調出來,你自己作個準備,進一步溫習一下俄語,以便有可能承擔到蘇聯去的特殊使命。會給你派譯員的。但是即使你懂一點點,你的情報價值就會更大一些。」
  「是,是,長官。」
  金穿上制服上衣,眼睛望著維克多·亨利,這是亨利所能記得的第一次他受到了微笑的恩賜。「從檔案裡,我還偶然地瞭解到,你還是個優秀的炮術軍官。」
  「我的一個希望就是重新去幹這行。」
  「你聽沒聽說,延長徵兵法案一個小時前在眾議院通過了?」
  「通過了嗎?感謝上帝。」
  「多一票。」
  「什麼?多一票,長官?」
  「一票。」
  「唉!這鼓勵不了英國人,將軍。」
  「是啊,連總統也鼓勵不了。然而這是現在美國人民的想法。這也許是作繭自縛,但是事實如此。我們的任務是無論如何設法幹下去。順便說說,亨利,不久在我的參謀部裡需要一個作戰軍官。你去俄國的任務完了之後,或者去不成的話,也許會任命你做這項工作。」維克多·亨利板著臉。「這是一個榮譽。」
  「我想你會喜歡的。我相信你是合適的。」金說著,不自然地流露出一點兒親熱的表示。
  與當一艘戰列艦的艦長相比,這真是個倒霉的前途。絕望逼得帕格說:「羅斯福總統也許有別的打算。我也不知道。」
  「我對總統談起過。他說這看來對你是個恰當的職位。」《詩篇》裡有一句話閃過帕格的腦海:「不要相信王侯。」
  「謝謝您,將軍。」
  沒出一個小時,維克多·亨利正收拾東西的時候,總統派人來叫他。這一次只談了一兩分鐘。羅斯福看來很疲乏,正
  專心鋪著綠呢子的桌子上用鉛筆很快地批注一個一個的文件。哈利·霍普金斯也在房艙裡,他旁邊還站著一個漂亮的高個子少尉,面貌極像一九一七年時在「戴維號」驅逐艦上跳跳蹦蹦的海軍部次長。總統把小弗蘭克林·羅斯福介紹給帕格,說:「你們兩位要一道航行,應該互相認識下。」在亨利和少尉握手的時候,總統用男人對男人的那種深沉的目光瞥了亨利上校一眼,等於說——「照顧照顧他,和他談談。」
  這一點人情味,把維克多·亨利心裡對總統不相信的疙瘩消除了一半。也許羅斯福已經用一句玩笑話回絕了金,意思還是要給他一艘戰列艦。總統讓他告退時的那種親熱態度,總是那麼讓人捉摸不透。
  樂隊演奏了國歌,禮炮隆隆地齊鳴,在充滿了山丘綠草和火藥硝煙氣味的清新微風中,「威爾士親王號」離開了阿根夏海灣。這次偉大的會議結束了。
  在「威爾士親王號」的軍官室裡,維克多·亨利能夠感覺到籠罩著全艦的陰鬱氣氛。這次會議的結果究竟給英國增加的援助是什麼,還沒有宣佈;這件事本身顯然使戰列艦的軍官們感到是個不好的預兆。這些人,都是在空襲和炮戰中打了兩年仗的老兵,儘管他們的軍艦是那麼堂皇,他們的軍官室那麼過分的豪華。英國的困境似乎浸透了他們的骨髓。他們不能相信,溫斯頓·丘吉爾把他們窘迫的海軍中最好的軍艦,連同他自己的生命,都拿來冒險,就是為了這麼空手回去。這不是溫斯頓的氣派,他們談話的口氣中,只有模糊的希望,而不是真正的信任。吃完晚飯以後,帕格坐在休息室裡,面前放著一杯葡萄酒,他總覺得有點不對頭,儘管他們對他很有禮貌。後來他明白了,他在場,使他們感到不自在。於是他很早就上了床。第二天,他在「威爾士親王號」上兜了一圈,從艦橋一直到機器艙,發現了許多和美國軍艦不同之處,特別是這些衣著邋遢、負擔很重、工作緊張的船員,和「奧古斯塔號」上打扮得乾乾淨淨、快快活活地幹活兒的水手大不相同。
  這天晚飯之後,梯萊特少將向他走來,把一隻瘦削的手按在他肩頭。「想不想看看潛艇偵察圖,亨利?首相認為你應該看看。一個歡迎委員會已經聚集在那兒了。」
  會議期間,帕格曾經幾次看到過這個難以親近的老軍事歷史學家,兩天前,在軍官室舉行的歡迎美國客人的晚會上,幾個年輕的英國軍官開始了一場他們所謂的「滑稽舞」。他們只穿著蘇格蘭裙子,或者披條彩色毛巾,戴著古怪的假髮,走了進來,尖聲地吹著風笛,辟辟啪啪地放鞭炮,在椅子桌子上走鵝步。過了一會兒,梯萊特少將站了起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帕格想,他要來阻止這場馬戲了——他在一張桌子上跳起了一場發狂的快速舞,吹風笛的人繞著他一面吹一面走,全場的人都大聲喝采。可是現在他還是那麼古板。
  梯萊特打開一扇亮著紅色保密信號燈的鋼艙門。丘吉爾穿著一件象機械士工作服那樣的連衣褲,彎著背,垂著眼皮,正在仔細觀看一幅佔了一面艙壁的俄國前線地圖。對面艙壁上掛著一幅大西洋地圖。房艙裡煙霧騰騰,幾個年輕軍官正在中間的一張桌子上收發電訊。
  「那裡,」首相用手裡的雪茄指了指蘇聯地圖,對梯萊特和帕格·亨利說,「那裡是一幅可怕的未展開的圖畫。」
  斯摩稜斯克東面那條畫成紅色的前線上,現出了兩個新加上的鼓包,指向莫斯科。丘吉爾咳著,眼望著亨利。「你們的總統警告了斯大林。我甚至更加明確地警告過他,我的情報根據確鑿。真是,沒有一個受到突然襲擊的政府這樣不值得原諒了。勇敢而倒霉的俄國人民碰到了惡運,被這麼一夥上當受騙的笨蛋帶著走。」首相轉過身子,走向另一面艙壁;他那拖沓的腳步,維克多·亨利在他倫敦的辦公室裡已經注意到了。在阿根夏灣,丘吉爾顯得健壯、紅潤、活躍,簡直年輕了十年。現在他兩頰發灰,滿是紅斑。
  「喂。在這裡我們有進展嗎?」
  一個個黑色的小棺材形狀的標記,散落在寬廣的藍色平面上,一個軍官還在往上加,在靠近戰列艦前進的航程附近形成一群。再往前,是一大群紅頭針,其中夾著幾隻藍頭針。
  「這個新潛艇群,是黎明時候被一架美國巡邏飛機發現的,先生。」那個軍官說。
  「啊,是的。邦德海軍將軍就是這樣告訴我的。我想我們正在避開它?」
  「我們已把航程改向北方,先生。」
  「我看,護航艦『H—67號』差不多到家了。」
  「今天晚上我們就要把這些針拔掉,首相先生。」
  「這是好消息。」丘吉爾粗聲地咳嗽著,又抽了口雪茄,對帕格·亨利說:「好吧,我們還會給你點兒好戲看的。這不像乘轟炸機到柏林上空那麼熱鬧,嗯?那次挺好玩吧,上校?」
  「那是少有的特權,首相先生。」
  「隨時可以。隨時都可以。」
  「太榮幸了,先生。一次已經足夠了。」
  丘吉爾啞著聲音嘎嘎地笑了。「敢情如此。梯萊特將軍,今晚上什麼電影?」
  「首相,我想是斯坦·勞萊和奧利佛·哈台的《海上精華》。」
  「《海上精華》,啊?太合適了!軍醫命令我躺在床上,還命令我不許抽煙。我要去看《海上精華》,還要帶著我的雪茄。」
  帕格·亨利在欣賞《海上精華》的時候,心裡老是擔心這艘戰列艦隨時會碰上一群德國潛艇。那些德國的艇長很有本領,會溜過護航的驅逐艦。但是直到電影演完,沒有發生事故。首相在拖著腳步出去時,用傷了風的沉濁聲音說:「一場挺好看的但是毫無關係的電影。」
  第二天,克利門·艾德禮的廣播講話使軍官室裡擠滿了人。每一個沒值班的軍官,所有的參謀人員和戰爭計劃人員,都集合在軍官室裡唯一的一架格格發響的老收音機周圍。戰列艦正穿過一場狂烈的暴風雨,顛簸著,搖晃著,發出緩慢冗長的呻吟。對於這位美國客人說來,這半個小時真不好受。艾德禮在宣讀《大西洋憲章》的時候,亨利看見的是:困惑的眼色、拉長了的臉和不住的搖頭。講話的調子很高,但並不證明美國人的許諾有一點點增加。對納粹暴行的責罵,對「四項自由」的讚揚,對未來世界和平和友愛的獻辭,都包括了;但是對英國人更多的戰鬥支援,卻是個零。有些句子談到自由貿易,談到所有人民的獨立,這些話,如果具有什麼含意的話,那就是意味著英帝國的末日。
  帕格並不特別驚訝,他只是想:弗蘭克林·羅斯福這傢伙可真厲害。
  「哼!」在收音機關掉後的一片沉默中,梯萊特少將牢騷滿腹地說,「我敢說,不止這些,還有呢。你說怎樣,亨利?」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這個美國人。
  帕格明白,沒有辦法含糊過去。「沒有了,先生。我想大概就是這些。」
  「現在你們的總統在聯合公報中許下諾言,要消滅納粹的暴行,」梯萊特說,「這是不是說你們要參加進來,不管用什麼方式?」
  「這是指《租借法案》而言,」帕格說。問題從四面八方向他投來。
  「你們不準備和我們站在一起對付日本人嗎?」
  「現在不。」
  「那麼,簡單明瞭地說,你們不準備在太平洋打仗了?」
  「總統不想給日本戰爭警告。如果沒有國會的支持,他不能這樣做。」
  「你們的國會怎麼了?」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可就在前天,差點兒把美國軍隊解散了,僅僅一票之差啊。」
  「難道國會議員們就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為政治肥肉投票,為了保全他們的政治外皮。」
  「那麼你們的人民怎麼樣?」
  「我們人民的狀態就跟你們的人民在慕尼黑協定那會兒差不多。」這句話使他們沉默了下來。梯萊特說:「我們現在付出代價了。」
  「我們將來也會付出代價的。」
  「那時候我們的領導人是張伯倫,先生,」一個臉色紅潤的少校說。「你們有羅斯福。」
  「美國人民不想和希特勒打仗,先生們,」帕格說。「事情就這麼簡單,而羅斯福也沒辦法。他們不願意和任何人打仗。生活是快樂的。戰爭是一場球賽,他們可以看著。你們是我們這邊的,因為你們和我們說同樣的語言。因此就有了《租借法案》,和這個《大西洋憲章》。《租借法案》並不要你費多大勁兒,它只是意味著給每一個人更多的工作,更多的錢。」
  艦身一陣異常劇烈的搖晃,使廚房裡的陶、瓷器皿撞得嘩啦啦直響。辯論停止了。維克多·亨利回到房艙裡。在他到冰島離艦之前,他沒有再和這些英國軍官談更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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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大西洋憲章》是一頭大象,它像一棵樹,像一條蛇,像一堵牆,像一根繩,就看瞎子摸著它身上的什麼部分。
  軸心國的宣傳機器嘲笑它那套吹噓自由的好聽話,舉出仍在受奴役的印度和馬來亞為證;指出墮落的美國人的怯懦,他們迴避任何戰爭的諾言;然後得出結論說,它不過是虛聲恫嚇,用一慣假虔誠的盎格魯-撒克遜式的偽善裝扮起來,以掩飾其對「世界新秩序」的無可奈何的仇恨,而這種建立起來的世界新秩序是一千個《大西洋憲章》也無法使之倒退回去的。
  在美國,掀起了一陣大罵,說羅斯福已經秘密地把祖國投入了幫助英國的戰爭,同時也掀起了一陣歡呼——不過沒有那麼響——說它是從《大憲章》1以來人類為光明而鬥爭的最輝煌的文獻。
  1《大憲章》,一二一五年英國貴族逼英王約翰簽署給予貴族某些權利的文件。
  英國的報刊暗示,阿根夏灣的成果要比這份精采的憲章多得多;但是目前除此之外,其他都得保密。
  俄國人歡呼羅斯福和丘吉爾在一艘戰列艦上的海上會談,說這是所有愛好和平的人民的勝利;並且暗示說,開闢歐洲的第二戰線現在已經十分緊迫,而《大西洋憲章》沒有提到這樣的計劃,有些令人失望。
  哪一種反應也沒有在明斯克被禁錮的猶太人中間引起的反應那麼強烈,那麼盲目。
  德國人沒收了他們的收音機。誰還有收音機就要判處死刑。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從他藏在頂樓裡的一架小收音裝置中,聽到了不完全的俄國人的廣播。他高興地散佈了這個故事,說羅斯福會見了丘吉爾,說美國已經對德國宣戰!這個虛假的故事在猶太人居住區所達到的效果如此奇妙,如此起死回生,使人們不禁懷疑,對於受苦受難的人們,弄虛作假說不定有時候是必要的止痛藥。
  明斯克的猶太人的精神最近已經破碎。德國人來了之後,他們聽天由命,被趕到幾個街區聚居,被迫去登記找工作,遭逮捕受虐待,忍受著暴徒的襲擊,甚至可能是槍殺。這是一個「波格隆」1的時代。可以料想德國人的波格隆可能非常壞。
  1「波格隆」:俄語,指帝俄時代經常發生的對猶太人的摧殘、蹂躪。
  但是猶太人經歷了波格隆,活了下來。
  於是有一天晚上許多灰色卡車開進了猶太人居住區,穿罕見的黑色制服的德國兵把兩條主要街道兩旁的居民,挨門逐戶趕了出來,裝上卡車——他們宣佈,要重新安排住屋。有些德國兵很粗暴,有些很有禮貌;他們推著、催著人們走上卡車。其他街上的猶太人,都躲在上了閂的門後,戰慄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後來發生的事——據出沒在森林裡的游擊隊員的報告說——是如此可怕,如此不能令人相信,以致明斯克的猶太人一直理解不了。這些灰色卡車開出去五英里,到了村子外面的一個森林裡。在一個月光照耀的峽谷,德國兵命令人們下了卡車,叫他們一群一群地排好,然後開槍把他們統統打死——包括嬰孩和老人——扔進一個事先挖好的大坑,埋上沙土。
  在沙土地挖這個大坑的農民親眼看見了這個景象,游擊隊員的報告這樣說。德國兵把他們集合起來幹這個工作,然後命令他們回家去,不許逗留或者談起挖坑的事,否則就槍斃。然而還是有幾個人從樹木之間溜了回去,看見了德國人幹的事,於是他們把屠殺灰卡車上的「齊德」1的事告訴了游擊隊員。
  1「齊德」:俄語,對猶太人的輕蔑稱呼。
  這個故事,對於被困在向莫斯科挺進的德國軍隊後面三百英里的明斯克的猶太人,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打擊。德國兵已經在因為一些細小冒犯事故,簡單馬虎地審訊一下就槍斃人了。這些犧牲者的腫脹發臭的屍體,以及被捕的游擊隊員的屍體,在廣場上吊著。這種事情,在戰爭期間是難免的。可是這種顯然是隨隨便便地把兩整條街上居住的所有的人——孩子,婦女,老人,所有的人——突然屠殺,超過了他們最大的恐懼:德國人不能幹比這更可怕的事了。這個故事要麼是神經質的誇大,要麼也許是真的——隨著報告一點點地傳開,人們開始相信了——那德國人真是比最可怕的謠傳所描繪的還要壞。
  然而第二天明斯克看來依然如故,向日葵在開花,太陽在藍色的天空照耀。有些建築物被炸彈或者大火毀了,但是大部分還像以前一樣。德國兵在街上巡邏,已經是一個普通景象,他們坐著畫有A字記號的灰色卡車和坦克。這些士兵看起來完全和普通人一樣,懶洋洋地拿著槍,在陽光裡東張西望。有幾個甚至還和過路人開玩笑。俄國人依然在到處走,他們是猶太人的老鄰居。還是那些鐘在那些時間敲響。這些街道是猶太人生活的場所,跟家裡親人的臉那樣熟悉。現在只有那兩條街兩邊的房子一片靜默,空空如也。
  在這個驚訝萬分的時刻,消息傳來,說羅斯福和丘吉爾在海上會談,美國已經參戰。消息從一所房子傳到另一所房子。人們哭著,笑著,把他們的孩子抱在肩頭跳舞,互相親吻,尋找酒或伏特加為羅斯福總統乾杯。有件事實還銘刻在全歐洲人的心頭:上次大戰,就是由於美國人參加,才打贏了。快活的辯論展開了。是不是要三個月?六個月?不管時間怎麼長,總不會再發生把兩條街上的人都殺光的瘋狂事情了。現在德國人還敢!德國人在得意的時候很壞,但是事情倒了過來,他們又多麼恭順!他們都是膽小鬼。現在他們也許會很好地對待猶太人了,以免將來受到美國人的懲罰。
  班瑞爾·傑斯特羅並不想反駁這些謠言,儘管他知道真相。在麵包作坊裡,他仍舊藏著那架短波收音機。他的身份證允許他走出猶太人居住區的界限,因為德國人需要麵包,而明斯克的麵包師還在幾百英里之外打仗。那天晚上,在一家醫院的鍋爐房裡舉行的猶太人領導者的秘密會議上,班瑞爾報告了他從瑞典收聽到的正確廣播。然而他是個外國人,而且他對委員會講的是人家不願意聽的東西。有個人突然打斷了他,提醒他說他也許聽的是德國人控制的挪威電台;於是他們繼續激動地計劃著,準備美國人在法國登陸時和游擊隊合作,在明斯克舉行武裝起義。
  幾天之後,傑斯特羅和他的兒子、兒媳婦、小孩都不見了。他們在晚上悄悄地走了,沒有向猶太人居住區的任何人要求批准或者幫助,也沒有問和森林裡游擊隊聯繫的口令。猶太人居民委員會因為這個麵包工人的失蹤,和國家秘密警察惹了些麻煩。但是他們懇求說,傑斯特羅一家本來是波蘭來的逃亡者,他們不能負責,而且是德國人自己發給他特別身份證的。這三個波蘭猶太人和他們的小孩沒有再回到明斯克來。猶太人居住區的人們猜想他們已經被國防軍的森林巡邏隊當場槍斃了,大多數的猶太人沒有游擊隊的引導想溜出城去結果都是這樣。德國人的習慣是把森林裡剛打死的人的屍體扔在五十年節廣場,以儆戒別的猶太人。可是在這一堆可怕、僵硬的沒有埋葬的朋友屍體中,沒看見有傑斯特羅一家人。這是使人相信傑斯特羅一家還在什麼地方活著的唯一理由。
  在羅馬,德國人的行為很檢點,至少在娜塔麗和她叔父的眼裡是這樣。他們對待意大利人的那種驕傲自大,可能由於到處征服而更加露骨,然而這是德國人一向的待人態度。好幾年來,歐洲一直流傳著納粹對付猶太人的可怕謠言。現在又在傳說著他們對成群被浮的斯拉夫兵士所施的野蠻暴行。而埃倫·傑斯特羅和他懷孕的侄女在旅館裡或者在羅馬的上等菜館裡吃飯的時候,他們兩邊的桌子上總有德國人坐著。酒喝多了也許會引起一場條頓式的吵鬧;但是說這些衣著講究、舉止謹慎、外表漂亮的人——有許多地方和美國人相像——會大規模地屠殺人,真沒人會相信。
  傑斯特羅終於急著要回家去了。他已經完成了論君士坦丁一書的初稿,他想快點兒拿給他的出版者看看,然後在哈佛大學圖書館的拜占庭館完成修改工作。當然,在梵蒂岡圖書館更好,而且他在那裡交了些好朋友。但是東西越來越少,羅馬也越來越枯燥乏味。希特勒在蘇聯的勝利象地震那樣震動了意大利,意大利人沉沒在陰鬱苦惱之中。甚至在法西斯的新聞報道中也沒有真正的喜悅,而是對元首在歐洲這個沒有被征服的最後地區的大踏步前進,顯得有點驚訝。
  不管價錢高低,甚至在最高級菜館,現在羅馬的飲食都很壞,而且越來越壞。石灰一樣的硬麵包簡直無法下嚥;新出的棕色通心粉味道象爛泥;乾酪質量月月降低,越來越像橡皮;食油和沙拉油吃過後留下一股討厭的怪味;餐桌上難得遇到一瓶像樣的酒。娜塔麗從大使館偶爾弄到點兒真正的牛奶;而意大利未來的母親們,就只能喝那個聳著肩膀的可憐侍者和人造咖啡一道端上來的那種同樣發粘的藍色液體。
  因此傑斯特羅博士準備走了;不過他並不驚慌。他讀過那麼多歷史,所以當前發生的事件看來不過是舊調重彈。他耽擱下來沒有離開意大利,搞身份證遇到了困難他簡直還挺高興,因為他從內心裡認為這場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即使這個小鬍子的壞蛋(他喜歡這樣稱呼希特勒)打勝了,也沒什麼大關係,只要納粹不向意大利進軍就行。本來嘛,他們為什麼要入侵一個搖尾乞憐的衛星國呢?
  他喜歡一邊喝酒一邊說:德國很可能就是一個新的拜占庭,一個穩固的管理完善的暴政,組織得可以經歷一千年,就像希特勒吹噓的那樣。拜占庭就幾乎存在了那麼久,它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隨著敵人的強大或者衰落而盛極一時或貧弱不堪,像德國那樣時而擴充疆域,時而縮小地盤;但是它始終存在著,而且靠著它的暴政、集權和內線作戰的軍事優勢常常打勝仗。一個國家的歷史是由它的地理形成的,正如另一個兇惡的暴君拿破侖老早就指出的;而獨裁統治無論如何最適合歐洲的政權形式。作為一個猶太人,傑斯特羅當然厭惡希特勒。但是作為一個歷史哲學家,他卻可以因希特勒的意志力和政治手腕而給予他一定的地位甚至很好的評價。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傳說的暴行;他說,這是英國人過激的宣傳,他還記得,上次大戰的時候就是這樣。
  然而娜塔麗卻驚慌起來。自從芬蘭捲進戰爭那條貨船不能啟碇以來,她就在尋找另外的辦法出去。他們還是完全有走的自由。但是現在她得和意大利的鐵路、航空公司和移民局打交道。總而言之,這些地方都和你來軟的,使你沒法發火。一想到要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分娩,要靠這個貧困的意大利的一點點配給物餵養新生嬰兒,她就感到從未有過的驚恐。羅斯福總統越來越公開地插手大西洋;希特勒只要突然宣戰,無疑地會把墨索里尼拖進去,於是她和她的叔父就要作為敵僑遭到拘禁!
  在這個時期,最壞的障礙物就是一張叫作出境許可證的東西。以前它從未找過她的麻煩。這張蓋著紫印的黃卡片只要花幾個里拉,一拿出船票、火車票或者飛機票就能買到。可是現在只要一提出申請,就會遭到一連串的哼哼哈哈,打著官腔尋根究底。有一次,經過了幾番周折,娜塔麗總算弄到了兩張去里斯本的飛機票,她立刻奔到移民局。一個官員從她手裡接過飛機票和護照,告訴她四天以後再來。她再去的時候,這個滿嘴大蒜味的可愛的胖官員歎了一口氣,把護照還給了她。軍事當局徵用了飛機上的這兩個座位,出境許可證因此不能發了,他說,不過票錢到時候會退給她的。
  就在第二天,她聽到了英國廣播公司關於紐芬蘭會議的第一次興高采烈的廣播。美國參戰,聽來好像已經是既成事實。絕望之餘,她想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計策。她要打出一張最能打動意大利人心弦的牌來:就是她的懷孕。她的確間歇地流過幾次血。她所認識的美國人都對羅馬的醫生抱著嘲笑和懷疑的態度。他們介紹給她一位蘇黎世的產科醫生,名叫溫特博士,那是歐洲納粹管轄範圍之外的最好的醫生了。她決定要求瑞士當局允許她到那裡去治病,兩個星期,十天,能多少日子就多少日子。而且由於她身體不好,她請求讓她叔父陪同,這樣來弄到出境許可證。一旦到了瑞士,他們就可以想出種種辦法呆在那裡,直到找出辦法去美國。埃倫·傑斯特羅認識蘇黎世一個出版商,而她認識的奔奇·澤爾斯頓已從里斯本調到那裡。她一想到這兒,就覺得這個辦法挺聰明。
  經過一番討論,埃倫同意擔任這樣的角色,她很高興。他要把隨身攜帶的書籍、行李以及他所有的工作材料,都留在旅館,只把打字謄清的著作原稿和他的隨身衣服一起裝在一隻小手提箱裡。如果遭到盤問,他就說,他準備在蘇黎世短暫逗留期間,把行間墨水筆修改的幾頁再寫一寫。如果意大利人不願意傑斯特羅一去不返——這點娜塔麗現在還是半信半疑——這樣臨時離開一段時間也許會騙過他們。《大西洋憲章》的廣播,使傑斯特羅也有點擔心了,這就是他為什麼同意走的原因。
  這個妙計象魔術那樣見效。娜塔麗訂了去蘇黎世的飛機票,弄到了出境許可證。一個星期以後,她就和傑斯特羅博士飛到了瑞士。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他沒有像她那樣,得到瑞士當局的正式批准可以呆十天。發給他的文件只簡單說明他是為了路上安全陪伴一個病人,娜塔麗打電話給蘇黎世的奔奇·澤爾斯頓,告訴了他這件事。奔奇說,他們最好就這麼樣,就以此為起點,別再想更好的運氣了;他們到了之後,他會照顧埃倫的。
  蘇黎世機場熙來攘往,乾淨得發亮,這情景簡直使人吃驚。大開門的商店裡塞滿了精美的服裝、手錶、瓷器和首飾;還有一堆堆盒裝的巧克力,美味的糕點,新鮮的水果。娜塔麗一邊向澤爾斯頓的汽車走去,一面咬著一隻大黃梨,快活得輕輕地哼起來。
  「啊喲,這只梨啊!我的天哪,」她說,「法西斯主義多麼醜惡!戰爭多麼討厭、愚蠢!歐洲是一個富饒的大陸,為什麼這些血腥的笨蛋一次又一次地讓它荒蕪?只有瑞士人才是聰明的歐洲人。」
  「是啊,瑞士人是聰明的,」澤爾斯頓歎了口氣說,一面摸著他那把鬍子;這把鬍子還是那麼光潤整齊。可是他臉上的其餘部分卻顯得蒼白衰老,好像有病。「你那位潛艇戰士怎麼樣了?」
  「誰知道?還是在太平洋裡衝來衝去吧。你有沒有目睹過一場更瘋狂的婚禮?」娜塔麗轉向傑斯特羅,她的眼睛一下子擺脫了痛苦呆板的表情,又變得原來那麼調皮和神采奕奕了。
  「是奔奇簽的結婚證書。奔奇,你是不是對蘇黎世比對里斯本更喜歡?」
  「我不願意去想正在阿爾卑斯山那一邊折騰的那八千萬德國人。不過至少這些高高的阿爾卑斯山真不錯——到了,就是這輛紅色的雪鐵龍——那些流亡者的悲慘情況這裡也有,娜塔麗,不過不那麼明顯,不那麼厲害。在里斯本,那真是太可怕了。」
  他們的汽車駛上公路的時候,埃倫·傑斯特羅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的護照送到領事館來給你?」
  「或者你們回去的時候來取好了。」
  「可是我們不回去了,親愛的,」娜塔麗說。「埃倫,把你的手絹給我,我的臉上全是梨汁了。我真希望能在梨汁裡洗個澡。」
  「我就這一條手絹,」傑斯特羅說。
  澤爾斯頓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條手絹,遞給了她。「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們不回去了?」
  「我的叔父和我準備跳上從這兒開出的第一列火車,第一架飛機,或者山羊拉的大車,只要它是開到可愛的老家美國去的。奔奇,很明顯,我不能在電話裡告訴你這些。可這是這趟旅行的全部目的。」
  「娜塔麗,這辦不到。」
  「到底為什麼辦不到?」
  「埃倫能通過瑞士的移民檢查,是我作了保的。我還得把他送回那兒去。他沒有過境簽證。」
  等了一會兒,坐在汽車後座的傑斯特羅博士用低沉可憐的聲調說:「我想怎麼會那麼容易呢。」
  「奔奇,就是野馬也不能把我拉回羅馬去了,」娜塔麗起勁地說。「我不願意在那裡生孩子。就這麼回事。你也得想個什麼辦法幫幫埃倫。現在他已經到這兒了。他的護照像金子一樣可靠。我知道你能解決的。」澤爾斯頓一面開車,一面伸出一隻手小心地摸摸鬍子。
  「好吧,你們這是太突然了,給我點時間吧。」
  「我有十天呢,」娜塔麗說。
  「現在已經沒有很多辦法可以從蘇黎世出去了,」澤爾斯頓說。「我來想想辦法看。」
  他把他們送到赫曼·溫特醫生診所門口,而後把他們的行李帶到旅館去。這個診所是座四層樓的舊房子,窗台上裝飾著種滿花的木盒子。溫特醫生給娜塔麗作檢查,傑斯特羅則在接待室裡打瞌睡。
  這個禿腦袋滿臉雀斑的醫生是個矮子,還不及她的叔父高;兩隻大耳朵,一雙棕色的鼓出的小眼睛。他問了幾個問題,把答話記在一張卡片上,然後,就把娜塔麗又按又摸,在她身上採取化驗標本,把她不僅置於慣常受檢查時的那種難堪境地,而且還用一些奇怪的器械給她加上點兒新的痛苦,同時他卻微笑著用法語和她聊天。她躺在檢查床上,蓋著一條被單,直喘氣,渾身無力,臉上冒汗,下半身不住作痛。微風帶來了窗台上木盒裡甜豌豆花的美妙香氣。
  「很好,休息一會兒吧。」
  她聽見他在洗手。然後他拿著一本筆記簿走回來,在她身旁坐下。
  「你像匹馬那麼健壯,你懷的這個孩子很好。」
  「我中間流過三次血。」
  「是的,你說過了。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
  「讓我想想。一個月以前。也許還要早些。」
  「好吧,你可以等一兩天,等塗片化驗和小便化驗等等的結果。我幾乎可以肯定結果都會是陰性的。卡羅納醫生會為你接生一個胖娃娃下來的。我跟他很熟。他是羅馬最好的醫生。」
  「溫特醫生,除非我回美國去,我寧願呆在這裡,在這裡生孩子。我不願意回羅馬去。」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戰爭。假使美國捲了進去,我就會帶著一個新生的嬰兒呆在敵國的土地上。」
  「是你說的你丈夫是一個美國海軍軍官,在太平洋上嗎?」
  「是的。」
  「你離開他太遠了。」娜塔麗憂傷地笑了笑。「我同意,但是現在已經這樣了。」
  「這是什麼樣的姓,這個——亨利?」
  「噢,我猜這是蘇格蘭人的姓。英國的蘇格蘭人。」
  「你娘家的姓是傑斯特羅,是嗎?這也是英國的蘇格蘭人嗎?」
  「這是波蘭人的姓。」等了一會兒,她看見這雙棕色的小眼睛望著她,她又說:「波蘭的猶太人。」
  「外面的那位先生,是你的叔父嗎?他是波蘭的猶太人嗎?」
  「他是有名的美國作家。」
  「真的嗎?多麼驚人。他是個波蘭猶太人嗎?」
  「他生在波蘭。」
  「現在你可以穿衣服了。然後請到這邊房間來。」
  溫特醫生駝著背坐在他小小診所的一隻轉椅裡,抽著一支雪茄。升起的煙圈飄到了牆上貼著的起縐發黃的證書和一幅塵土迷濛的《盧塞恩垂死之獅》1的版畫上。他把雪茄放在一隻瑪瑙煙灰缸裡,把雙手的指尖對在一起,放到嘴上,那張帶著棕色斑點的老臉,茫然地對著她。
  1十九世紀丹麥雕刻家托瓦爾遜為瑞士盧塞恩城雕塑的一座紀念碑,碑上是一頭垂死的獅子,以紀念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期間被法國人民殺死的瑞士僱傭兵。
  「亨利太太,過去這幾年——我得坦率地對你講——在這裡,懷孕曾經被利用而且被誤用以致出了人命,就為解決護照的困難。移民當局因此對此非常嚴格。我自己是一個僑民,我的行醫執照很容易被吊銷。不知我說清楚了沒有?」
  「可是我並沒有護照的困難、」娜塔麗安詳地回答說,「一點也沒有。你認為我能不能一路平安地回到美國去?這就是我要知道的一切。」
  醫生弓起肩膀,鼓出嘴唇,像只伶俐的小狗那樣昂起腦袋,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她。「怎麼個走法?」
  「乘飛機。我想。」
  「卡羅納博士的意見怎樣?」
  「我沒有問他。儘管剛才你這樣說,我對他不太信任。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呆在這裡,假使我不能飛回家去的話。」
  年老的醫生眼睛發亮了,他把雙手攤開。「恰恰就是這一點我沒法幫你忙。當局會要求我出一張書面證明,說你不能旅行。否則他們不會延長你的居留時間。你完全可以飛回羅馬去。至於飛到美國——」他又昂起腦袋——「這倒是辛苦而漫長的旅途。」
  娜塔麗保持著沉靜的態度。「你意思說我得失去這個嬰孩?」
  「沒有必要,但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初產婦,應該避免這樣的勞累。你的懷孕史並不是百分之一百的好。」
  「那麼為什麼叫我回羅馬去?牛奶和食品都很壞;我不喜歡那裡的醫生,他對我的流血診斷不對。」
  這個矮小的醫生聲調裡帶著冷淡的口氣說:「亨利太太,飛回羅馬去對你不成問題,因此沒有辦法延長你的居留時間。我非常遺憾。當局會問我你的健康狀況,而不是羅馬的牛奶或者卡羅納博士。「他翻著一本複診登記簿,看著說:「明天五點一刻的時候請你再來,我們討論化驗的結果。」
  那天晚上,娜塔麗和澤爾斯頓以及她叔父在吃晚飯的時候,情緒挺愉快。離開了羅馬,到了一個和平城市的激動的輕鬆感,壓倒了溫特的冷淡;而且檢查的結果也使她高興。她「像匹馬那麼健壯」,肚子裡的嬰兒在起勁地踢她,而他們已經逃出了法西斯意大利。其餘的事情都會成功的,她想,特別是澤爾斯頓顯得很樂觀。她決定不問他,等他有了準備時自己講出來。
  這時候,她和他的共同話題是萊斯裡·斯魯特。她講著她在巴黎時那個蹩腳公寓的滑稽事情:樓梯中央的小電梯壞了,斯魯特在裡面關了一夜;她的阿爾及利亞人房東費盡心機不讓她自己做飯吃;樓上一個獨眼的搞同性愛的雕刻家纏著斯魯特要給他塑像。埃倫·傑斯特羅還沒有聽見過這些年輕人在塞納河左岸的戀愛故事。這頓豐盛滿意的晚飯、好酒和從露天餐廳上看到的燈火輝煌的蘇黎世夜景,使他情緒也高漲起來。他接受了澤爾斯頓給他的一支雪茄,儘管他咳嗽很厲害。
  「天哪,哈瓦那雪茄!」傑斯特羅博士捲動舌頭噴著煙圈。
  「這使我年輕了十歲,又回到了公共食堂。生活看來是多麼美妙,多麼容易,多麼快樂啊!可是這麼長時間裡這個小鬍子的壞蛋卻在積攢他的坦克大炮。啊,天哪。你真快活,娜塔麗。」
  「我明白。肯定是因為喝了酒,還有那燈光。明亮的燈光啊!奔奇,電燈光是最強烈的魔術。在燈火管制的地方住幾個月,你就明白了!你知道嗎,蘇黎世叫我想起了什麼?康尼島的月亮公園,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你在一大片燈光中走路,成百萬成百萬的黃燈泡。燈光比跑馬和遊戲都更使人興奮。瑞士真是了不起,是不是?它是一片恐怖的海洋裡一隻小小的乾燥的自由的潛水鐘。這是什麼樣的經歷啊,我永遠不會忘記。」
  「你能明白了吧,為什麼瑞士人要非常非常地小心,」澤爾斯頓說。「否則他們這裡要擠滿流亡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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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36:10 |只看該作者
  娜塔麗和她叔父聽到他說的最後幾個字,神情嚴肅起來,聽他再要說些什麼。
  這位領事用兩隻手掌捋平了他的鬍子。「不要忘掉,在希特勒的歐洲,有四百多萬猶太人被捕。而全瑞士統共只有四百萬人。因此瑞士人幾乎和我們的國務院一樣,開始對猶太人感到頭痛。不過他們更有許許多多的理由。他們的國家只有一萬六千平方英里的土地,許多地方都是光禿禿的岩石和積雪。而我們有三百五十萬平方英里。以人口密度比較,我們有很大的空曠的荒地。而且我們被認為是自由的土地,流亡者的避難所。瑞士人沒有這樣的稱號。那麼誰應該接受猶太人?然而他們卻在這樣做,不過是小心翼翼地,而且總在限度之內。此外,瑞士人的石油、鋼鐵以及所有進進出出的貿易都得靠德國人。他們是處在一個包圍圈裡面。只有合納粹意的時候,他們才有自由。我不能以更高的道德品格為你去和瑞士當局交涉。作為一個美國官員,在道德品格方面我可處在一個低下的地位。」傑斯特羅說:「這個可以理解。」
  「你要明白,你的事還未作任何決定,」這位領事說。「我不過詢問了一下。可能順利解決。娜塔麗,坐一趟長途火車你能受得了嗎?」
  「我不敢肯定。為什麼?」
  「現在從蘇黎世到里斯本的唯一航線就是漢莎航空公司。」
  娜塔麗覺得彷彿突然讓刀子割了一下,但是她的聲調還是若無其事的。「我明白。那麼那個西班牙航線呢?」
  「人家對你說得不對。西班牙航線五月份就停止了,漢莎航空公司每個星期飛一次,以柏林為起點,中間每站都停——馬賽,巴塞羅那,馬德里。這是條蹩腳航線。我來的時候坐過。飛機上經常坐滿了軸心國的大人物。你願不願意和你叔父分開,試試漢莎航空公司?你的護照上沒有說你是猶太人。你是拜倫·亨利夫人。甚至德國人對懷孕的婦女也有點憐憫。當然,你得在納粹的手裡呆二十多個鐘頭。」
  「另外一個辦法呢?」
  「坐火車經過里昂、尼姆、佩皮尼昂,沿著法國海岸下去,穿過比利牛斯山到巴塞羅那,然後,上帝幫你的忙,一直穿過西班牙和葡萄牙到里斯本。一路上過山,穿洞,蹩腳的路基,還有上帝知道有多少障礙、耽擱和換車,一大段路得經過維希政府的法國。路上也許要三天,也許六天。」娜塔麗說:「我憑什麼要冒這個險。」
  「我倒不在乎試試漢莎航空公司,」傑斯特羅的手指轉著雪茄,用一種冷淡的聲音說,「我還是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德國人會找我的麻煩。」
  澤爾斯頓搖頭說:「傑斯特羅博士,她是一個非猶太教的海軍軍官的妻子。我想她可以不成問題。你可別去坐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
  「那麼,我得決定的是一個人去試試漢莎航空公司呢,還是和埃倫一起坐火車,」娜塔麗說。
  「你現在還用不著作任何決定。我不過是把這些事告訴你,讓你考慮。」
  娜塔麗和她的叔父在第二天就逛馬路,看櫥窗,買衣服,吃奶油蛋糕,喝真正的咖啡,坐著出租汽車兜圈子,消磨時間,奢侈地享受著瑞士的充分自由。從棕色的憂鬱的羅馬到這兒不過才飛幾個小時。傍晚的時候,她又去看溫特醫生。他悲哀地聳聳肩膀,告訴她說,所有的化驗都是陰性的。
  「那很好。不過無論如何我也許能呆下去,」她說。「我們的領事在想辦法。」
  「啊,是這樣嗎?」這矮小的醫生的臉開朗起來。「太好啦!沒有比這使我更高興的了。我馬上給你登記住院,亨利太太。醫院裡擠得很。」
  「我會在一兩天內通知你。」
  「很好。」
  早晨,她發現一隻旅館的白信封從門縫底下塞進來,裡面有一張條子:
  喂。事情在進行。到湖邊和我碰頭,你們兩個,四點鐘,在蘇黎世遊艇碼頭。奔奇。
  他們到碼頭的時候,這位領事已經租好一條舷外發動機的無篷小艇,在裡面坐著等待。他一句話沒說,扶他們下了船,就發動引擎,離岸駛了出去。駛了大約一英里遠,他關掉引擎,他們可以聽見一條駛近的遊覽輪船在蔚藍色的湖面上用管樂奏著德國華爾茲舞曲。
  「我得到了一個關於你們的幾乎是全面的報告,」澤爾斯頓說,娜塔麗看見他快活的笑容,心都跳起來了。「我想我們在談這個的時候最好避開一些。」
  「是不是都安排好了?」傑斯特羅說,那種著急樣子使他侄女看來簡直有點孩子氣。
  澤爾斯頓卻用手掌摸著鬍子說:「嗯,情況還不錯。」領事的眼睛在對著娜塔麗閃光。「要知道,我和羅馬通了電話,打了電報。你的拜倫比他在里斯本干的還要厲害,是不是?他把你叔父護照的事對羅斯福總統談了!膽子真不小!從來沒有見過,在羅馬沒有一個人喜歡他。」
  「我能夠想像。」
  「對的,但是你叔父的檔案現在卻貼上了『總統交辦』的大籤條,這是大有用處的。現在,娜塔麗,你算定下來了。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寫上了漢莎航空公司的候機名單。下面兩趟班機票都訂出去了,不過你能拿到第三趟的訂票。移民當局可以把你的居留時間延長到那時候。」
  「可是到那時候我已經是第八個月了——」
  澤爾斯頓舉起一隻手說:「漢莎航空公司是靠得住的,你會很早就走。也許就是下星期。而且總是有退票。因為你懷孕,列在名單的前頭。」
  「埃倫怎麼辦呢?」
  「他啊,那是另一碼子事了。」
  「她是重要的,」傑斯特羅演戲似的說,「我出什麼事完全沒關係。我已經活夠了。」
  「別著急,別著急,」澤爾斯頓笑起來了。「我的天哪,傑斯特羅博士!一切都順利。你就是不能和她一起呆在瑞士。這是毫無問題的。不過你也定下來了。羅馬現在因為你而鬧得一團糟了。大使發了脾氣。他說必要時他就任命你做他的工作人員,然後用外交豁免權把你送回家去。你要回到羅馬去,但是由他負責與意大利人辦交涉。傑斯特羅博士,在美國我們有一批意大利名流;我答應你,你的出境許可證不會再有什麼麻煩。」
  「你是不是認為我這麼做比坐火車到里斯本去要好?」傑斯特羅的問話是婉轉的,聲調很高興、很放心。「我很願意試試。」
  「天哪,傑斯特羅博士。我自己也不願意幹。這是個累死人的旅程,甚至我也不能肯定那些聯絡點還有沒有用。可是主要的障礙是,你得非法離開瑞士。你得想想這個。無論如何,現在你是合法的,合法居留在這裡。」
  傑斯特羅轉過來對侄女說:「那麼,親愛的!看來我們要分手各走各的路了。」
  娜塔麗沒有回答。現在對她說來,坐一架德國班機旅行,眼前浮現的是一種醜惡的前景。另外,那條遊覽輪船正好在附近駛過,船邊激起的波浪搖晃著小船,使她噁心。輪船上的遊客懶洋洋地往下瞧著他們,樂隊正在奏著《藍色的多瑙河》。
  澤爾斯頓銳利地瞥了她一眼,說:「我知道你是堅決反對回到羅馬去的,娜塔麗。不過你如果可以重新考慮,大使會給你作出跟你叔父同樣的安排。這是我給你的建議,我個人的建議。」
  「好吧,這都得好好地動動腦筋,是不是?」娜塔麗說。
  「我們回去吧?我累了。」
  「回去吧,」澤爾斯頓馬上使勁一抽飛輪上的繩子,引擎發動起來,噴出一陣藍煙。
  「我們非常感謝你,」傑斯特羅叫著,壓過引擎聲。「你簡直創造了奇跡。」
  「那個『總統交辦』的籤條幫了忙,」澤爾斯頓說,駕著小艇駛過輪船後面擴展開來的水波,小艇搖擺著、晃蕩著,幾乎合上了《藍色的多瑙河》的拍子。
  娜塔麗下樓來吃早飯的時候,她的叔父正坐在餐廳窗邊的桌子前,在強烈的陽光下喝咖啡。
  「你來了,懶骨頭,」他說。「我已經起來了幾個鐘頭了。我希望你肚子餓了。他們今天早晨有十分精采的波蘭火腿。他們怎麼會弄到波蘭火腿的?我猜想是德國人偷的,然後他們用金子去買。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了。」娜塔麗要了咖啡和一個麵包。
  傑斯特羅還咕嚕咕嚕地說著:「你不餓?我可餓壞了。很奇怪,是不是,一個人一輩子能變得多厲害!我小時候在梅德西斯生活的時候,要我吞下一片火腿,我真的寧可活活燒死或者被槍打死。那些古老的禁忌剝奪了我們如此簡單有效的樂趣。」他望著侄女,而她則坐在那裡,臉色蒼白,神色緊張,心情憂鬱,雙手交叉在鼓起的肚子上。「要知道,世界上最美妙的景象之一,就是早晨陽光之中的滿滿一碗新鮮奶油。瞧那奶油!又香又甜,如同香花一樣。一定要嘗嘗。這咖啡也很好!娜塔麗,親愛的,我一晚上都在想,我差不多已經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你已經決定了嗎?這很好。我也決定了。」
  他說:「我要回到羅馬去。我要試試漢莎航空公司,親愛的。我不怕那些妖怪。不過我明白我會妨礙你逃跑的。那是首要的。現在你絕對應該走你自己的路。這就是我的決定,看來我這個決定是不會改變了。親愛的孩子,你在瞪眼看什麼?是不是我的臉頰沾上雞蛋了?」
  「不是,正好我要告訴你,我就是打算這麼辦。」
  「是嗎?」他的臉溫柔地微笑起來。「謝謝老天爺。我以為你會英勇地辯論一場要和我一起回去呢。不,你把你自己拖回去太可笑了。至於我,我相信大使,而且無論如何去和自己的命運作對是沒有意義的。常常會時來運轉。我在下午去羅馬的飛機上弄到了一個位子。看來回去就像從上了油的斜坡上滑下去那麼容易。只有向另一個方向去是困難的。」
  娜塔麗喝著咖啡。這會不會是個計策,來誘使她自己提出回羅馬去?經過長久的經驗,她對她叔父的自私已經有所戒備;這種自私有時厚顏無恥,有時巧妙陰險。
  「好吧,」她說,「我看這樣還有點意思。如果你願意從羅馬走,到了那裡就去排隊登記,越早越好。你有把握能辦得了嗎?」
  「假使大使親自經手,我還能弄糟嗎?我只有一個請求。你能把手稿帶走嗎?即使我比你先到家,我也寧願讓你管著這本書。你瞧,全部草稿材料在我這裡。這樣就有兩個機會保全《君士坦丁的拱門》,而不是一個了。」
  到現在,娜塔麗才第一次開始相信她的叔父,不禁對他顯露了一些親切之感。「好吧,埃倫,就這樣吧。這次分離,使人感到十分、十分特別。」
  「娜塔麗,我會比你更感到放心。我背上壓著一個對不起你的重負,至少有你肚子裡懷的嬰孩那麼大。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多麼感激你。」他把一隻瘦弱的小手放到她的手上。
  「你已經為你自己——就像我們的祖先古雅地說的——在未
  來的世界中掙得了很大的一份。只要這未來的世界存在的話!」
  埃倫·傑斯特羅就這樣乖乖地回到羅馬去了。一連十天他的侄女沒有聽到消息。這十天孤寂的日子,就連瑞士的舒適生活和豐富食物也很快地使她厭煩了。娜塔麗開始想,即使脖子上掛著一隻信天翁1,也算是個伴。她寂寞得要命。奔奇·澤爾斯頓正在和一個流亡的法國小說家的女兒談戀愛,很少有時間來陪她。瑞士人對待她,就像對待一切外國人一樣,態度冷淡,因為你花了錢而對你彬彬有禮,彷彿整個國家就是一座龐大高級旅館的場地。商店裡,街道上,遊覽火車和遊覽輪船上,那些眼神憂愁的猶太人使她悶悶不樂。終於來了一封信,貼滿了快遞信件的郵票,蓋著郵檢的戳子。
  我料想得到這封信會被別人看見,但是已經沒有關係。你我兩人已經不歸意大利當局管轄。娜塔麗,現在我手裡掌握著兩張飛機票,還有兩張日期相應的出境許可證,外加葡萄牙的過境簽證,泛美航空公司的聯票,以及最高級外交人員豁免權的附簽。真是了不起的傑作!它們都攤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還從未見過更為光輝的景象。
  1歐洲傳說,信天翁常隨著大海裡的孤舟飛行,殺之即要遭到禍殃。英國詩人柯勒律治(1772—1834)據此寫成敘事詩《老船夫》。
  澤爾斯頓在大使館燃起了一場大爆炸,親愛的。真是個好小伙子。正好是時候!大使利用了一切他力所能及的渠道,包括梵蒂岡——在那裡,你知道,我有許多朋友。其實我老早就應該自己試試去施加我的影響,但是靠著我的著作聲譽去懇求似乎太infra dig1,就是這樣!
  1拉丁語:降低尊嚴。
  現在說說情況。
  飛機票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五日。還遠得很,我知道,不過泛美航空公司是個關口。跑到里斯本去坐在那裡等幾個月沒有意義!而且這趟路程是靠得住的。當然這意味著最後你得在這裡分娩。因此,由你決定。
  附上可愛而相當機敏的大使夫人的一張條子。要是你不願意為了等候一個與英俊的德國鬼子們乘飛機旅行的機會而呆在蘇黎世受罪的話,她的邀請還是可以接受的。
  我等待你的吩咐。我感到年輕了二十歲。你身體好嗎?我
  日日夜夜掛念著你。

        愛你的

                    埃倫

  大使夫人用綠墨水寫的一手婦女進修學校的華麗字體,
  第九個字母上都帶個小圈:

  親愛的娜塔麗:

  三個月以前我把我的女兒送回家去分娩了。她的房間空著。她的丈夫在大使館裡工作。我們都因為她不在而分外寂寞!
  要是你能從瑞士回家,那就太好了。否則的話,請你考慮回到這裡來,在這裡,至少你能吃得好些,孩子會生在美國的「土地」上,就是說,生在你的朋友中間。我們熱切地盼望你。
  同一天早晨,奔奇·澤爾斯頓打電話給她。漢莎航空公司碰巧有一張很早預訂的退票,作為特殊照顧給了他:四天以後,九月十七日,到里斯本,一位。他說,泛美航空公司還不賣票,不過他們已經把她登記在里斯本長長的候機名單前頭,她會很快得到空位子的。
  「我建議你直接到巴諾夫大街的漢莎航空公司辦事處去一趟,離開旅館不過兩條街,自己去把這張票子弄到手,」澤爾斯頓說。「有許多表格要填,我沒法代你幹,要不——」
  「等一等,奔奇,等一等。」娜塔麗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他的話。早晨她睡醒的時候嗓子痛,發燒發到華氏一百度以上;她吃了阿斯匹林,現在頭昏眼花,而且她叔父的這封信把她拋進了猶疑不決的漩渦,使她心裡煩悶。「我收到埃倫的一封信,你能不能聽一聽?」
  「念吧。」她把信念給他聽。
  「好啊!他們真的著急了,是不是?娜塔麗,我不敢代你決定。我知道萊斯裡·斯魯特會怎麼說。還有拜倫。」
  「我知道。穩妥的辦法,直接回羅馬去。」
  「一點不錯。」
  「你對拜倫估計錯了。拜倫會對我說,去坐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
  「真的嗎?你比我對他更瞭解。不管你怎麼決定,都告訴我,看看我有沒有辦法幫你忙。」澤爾斯頓說。「我聽見弗朗索亞斯在按汽車喇叭了。我們要到鄉下去玩一天呢。」
  娜塔麗最不願意的事,就是回到羅馬去。這是她堅持不放的鐵定念頭。她頭重腦昏地穿好衣服,向漢莎航空公司走去。她不停地空咽看,儘管吃了阿斯匹林,她的喉嚨還是象砂紙磨擦那樣刺痛。所有的航空公司辦事處都在同一條街上。法國航空公司,泛美航空公司,英國海外航空公司都已停業關閉,他們招牌上的油漆褪了顏色。只有漢莎航空公司的鍍金飛鷹,棲息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在陽光中閃閃發光。這個A字使娜塔麗在門外躊躇了一下。透過玻璃窗,她看見一間象醫院那麼清潔的辦公室,在一張光禿禿的櫃台後面,一個曬黑了的金髮姑娘,穿著天藍色鑲金邊的制服,打扮得無瑕可擊,露出雪樣白的牙齒在笑。一個曬黑了的穿綠色運動外套的男人,和她一起笑。牆上貼的招貼畫上,畫著河邊懸崖上的古堡,穿著巴伐利亞民間服飾的姑娘,喝著啤酒的肥胖男人,在一座巴洛克式歌劇院的上方有貝多芬和瓦格納的胸像。
  他們看見她在看他們,就止住笑,回蹬著她。娜塔麗走進漢莎航空公司的辦事處,因為發燒而有點發抖。
  「Gruss Gott1,」那姑娘說。
  1德語:歡迎上帝;德國人見面時的問候話,意即「你好」。
  「您好,」娜塔麗啞著嗓子說。「美國領事奔奇·澤爾斯頓給我預訂了一張十七日到里斯本去的飛機票。」
  「啊?您是拜倫·亨利太太嗎?」那姑娘很自然地改用清晰的英語說。
  「是的。」
  「很好。您的護照呢?」
  「您有沒有預訂票?」
  「有的。請您把您的護照給我。」
  姑娘伸出一隻修剪過指甲、按摩過皮膚的手來。娜塔麗把護照給她,她遞過來一張粗糙綠紙上印的很長的表格。「請您填一下。」
  娜塔麗仔細看著這張表格。「老天爺。坐一趟飛機有那麼一大堆的問題要問。」
  「戰爭時期的安全規定,亨利太太。請您兩面都填。」
  第一頁要求旅客回答去年一年旅行的詳細情況。娜塔麗把表格翻過來。後面一頁頂上的第一個問題是:本人宗教信仰:父方宗教信仰:母方宗教信仰:
  一陣神經性的震顫流遍她的全身。她奇怪為什麼澤爾斯頓沒有警告她提防這個危險的暗礁。這裡需要作出迅速的決定!寫上「監理會派新教」是簡單不過的事;護照上面寫著她母親娘家的姓,但是「格林果爾德」不一定非得是猶太人的姓。他們怎麼能去查對呢?然而,在埃倫的麻煩事發生之後,什麼樣的名單裡不會有她呢?她怎麼能肯定柯尼希斯貝格那個事件沒有記錄下來呢?被德國人弄走的那些柯尼希斯貝格的中立國猶太人碰到了什麼事呢?這些念頭在她發燒的頭腦裡盤旋的時候,她肚子裡的嬰兒輕輕地蹬了下,提醒了她她不是一個人旅行。
  外面的街道好像離得很遠,而且那麼誘人。娜塔麗頭腦發昏,嗓子好像被一塊塊的石子塞住了,噎得慌。她把那張綠紙表格放到櫃台上。那個漢莎航空公司的姑娘正動手填一張飛機票,照抄看護照上的項目。娜塔麗瞧她困惑地看了表格—眼,又看看那個穿運動外套的男人。這個人把手伸進—只口袋,對娜塔麗用德語說:「您要不要鋼筆?」
  「請把護照還我,」她說。那姑娘蹙起眉頭。「什麼地方不對頭嗎?」娜塔麗過於慌張,想不出一個巧妙的答覆,脫口就說:「美國人不為了旅行的目的而問人家的宗教信仰,自己也不說給人家聽。」
  那個男人和那個姑娘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色。那個男人說:「如果你願意讓它空著,那也由你。這樣完全可以,亨利太太。」
  他們兩個人都那麼慢騰騰地古怪地微笑起來。這種微笑就是柯尼希斯貝格黨衛軍軍官的微笑。
  「我要我的護照,請您還我。」
  「我已經在給你填寫票子了,」那姑娘說。「到里斯本去是很不容易的,亨利太太。」
  「我的護照。」
  那姑娘把這個紫紅色的小本子扔在櫃台上,就轉過了身子。
  娜塔麗走了出來。過去三家門面,瑞士航空公司正在營業。她走進去,買了一張第二天早晨去羅馬的飛機票。真是象埃倫·傑斯特羅說的,回去就像從上了油的斜坡上滑下去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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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36:25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

  向莫斯科進軍(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巴巴羅沙」侵蘇計劃的地理形勢
  在戰爭中,勝敗就是一切,而德國戰敗了。戰敗使它在戰場上的歷次勝利黯然失色。它的敵人沒有取得過像它一樣的勝利,而是在最後以人的數量和機械裝備的優勢壓倒了它。
  打敗仗也很自然地使戰敗者對自己的軍事行動產生懷疑。因此,我們的軍事歷史家,很遺憾地包括德國名將古德裡安、曼施坦因、瓦爾利蒙等在內,都普遍認為我們入侵俄國的計劃是「模糊不清的」、「拼湊起來的」或「沒有戰略目的的」。這種歷史性的家醜外揚,除了喪失軍人的尊嚴作自我辯解以外,還能起什麼作用呢?我們令人傷心地棋差一著,打了敗仗,失去了世界帝國,已經夠受的了,更沒有理由再把我們全國上下的最大努力描繪成一種不在行的愚蠢行為。這種阿諛奉承的著作,迎合勝利者的偏見,對誰也不光彩,而且歪曲歷史。
  我自己曾被派在馬克斯將軍的參謀部臨時工作過,在一九四○年秋冬兩季,這個參謀部曾經作出關於入侵蘇聯的最初軍事計劃,後來又起草了作戰方案。所以我是一開始就參與其事的人。這個方案不論從時間和空間的範圍、動用人力和物力的數量以及巨大的政治賭注上來說,都是一個大膽的設想。從細節上說,巴巴羅沙是極其複雜的,幾乎不是任何個人的智力所能掌握的,但從整體的輪廓來說,這又是一個很簡單的計劃。它的優點和力量就在這裡。它有可靠的地理、經濟和軍事實際的依據,任何戰爭都不可避免地要擔一定的風險。在這個前提下,這是一個穩健的計劃。
  請讀者稍稍花點兒時間研究一下我繪製的很簡單的地圖。以後我在敘述作戰過程時,還將提供四十幾張從檔案裡找到的軍事形勢圖。現在扼要說明一下巴巴羅沙襲擊計劃的內容。
  第一線是我們主要使勁的地方,是在波蘭的出發線。全線自波羅的海到喀爾巴阡山脈,自北至南,共長約五百英里(此外還從羅馬尼亞採取防守措施,目的在保護普洛耶什蒂油田)。
  第三線是我們的目標。從白海的阿爾漢格爾向南到喀山,再沿伏爾加河到裡海,全長幾乎兩千英里。其最遠目標,離出發點約一千二百英里。
  第二線是我們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到達的最遠的地方。這條線從芬蘭灣的列寧格勒經莫斯科到黑海的克裡米亞,差一點沒有到頓河的羅斯托夫。全線長近一千二百英里,離出發點六百多英里。因此,表面看來我們是被俄國人阻止在半途上,但實際並不如此,我們是戰鬥到最後一分鐘才停止前進的。
  進攻的概念
  一九四一年春,我們的情報部門報告,紅軍正在西邊靠近把波蘭分割為二的線上集結。斯拉夫軍隊威脅性的集結,警告我們有布爾什維主義席捲歐洲的危險。這是元首決定發動預防戰的主要理由,它證明了我們早先提出的計劃是有道理的。
  但斯大林的軍隊的威脅性部署仍然使我們感到高興,因
  為他準備放棄他在俄羅斯廣闊上地上調動軍隊的極有利條件,而把紅軍集中在我們能夠迅速予以粉碎性打擊的兩小塊土地之內。當時斯大林不論在數量和裝備上都佔優勢。根據我們當時可靠情報,我們的進軍,可能要以一百五十個師團來對付二百個師團,三千二百輛坦克來對付一萬輛坦克,還有空軍力量對比不利於我們的地方,情況還不清楚。因此,很明顯,我們的希望寄托在我們在訓練、指揮、戰士和裝備的優良素質上,以及出其不意的決定性的閃電式進攻。芬蘭戰役以後,冒這樣的危險看來是合理的。
  巴巴羅沙的戰略目的是在夏季對蘇維埃國家發動一次粉碎性的沉重打擊,使粉碎後的蘇聯成為一些非武裝的社會主義行省,自波蘭邊境到伏爾加,均由德國人駐防和統治。伏爾加以東的原始土地,冰凍的西伯利亞荒涼地區,以及烏拉爾外的空曠森林,可以包圍起來有工夫再佔領。一個重要的考慮因素是從這些邊遠地區,現有的轟炸機都飛不到德國。
  在作戰方面,我們希望同時發動三次巨大的閃電突擊,兩次在沼澤地帶以北,一次在其南,以突破西部邊境的縱深防禦,然後用幾個星期的時間,包圍並肅清已被打散的軍隊。這樣,紅軍的大量主力幾乎一開始就會被消滅。
  這些是我們估計能夠做到的,但也知道事情並不就此完了。我們完全知道,敵人會在莫斯科與邊境之間保存大量的後備軍力,他們會在一定的地方挖戰壕,固守下來。我們也知道頑強的斯拉夫人在保衛自己的祖國時,戰鬥力最強。所以我們預期並計劃在七月上旬,也許在第聶伯—德維納線以外地區發動第二次的中路大戰役,包圍並消滅這些後備軍力。最後,當打到列寧格勒—莫斯科—塞瓦斯托波爾線以後,我們還準備遭遇俄國人的最後一次抵抗,包括首都以及蘇聯這個脊柱地區其他大工業城市的自發性的群眾自衛(後來也確實遇到這種抵抗)。據我們判斷,一旦我們打斷這一條脊椎骨,那麼除了對驚恐萬狀的居民進行掃蕩和可能有一些小規模的游擊戰以外,一直打到我們的最後目標阿爾漢格爾—伏爾加線,就沒有別的阻力了。
  當然這是一項困難的任務,一次冒險的賭博。戰場是蘇聯本土,在一頭長五百英里、另一頭長一千七百英里這樣一大片漏斗狀的土地上。漏斗向北的斜坡是從波羅的海到白海一線,向南的斜坡則是從喀爾巴阡山脈到黑海。我們的兵力必須在單調而無邊無際的俄羅斯平原上扇形展開,越向前進,交通線越長,前線的兵力也越薄。這一點是我們估計到的,但令人吃驚的是俄國農村的荒涼和道路的簡陋,不是適合於閃擊戰的地區。沒有估計到這一點是我們情報工作的錯誤。事實上,共產黨俄國的極低的標準和工作效率倒成了一個可怕的防禦力量。他們沒有花力量修建像樣的公路,鐵路的路基很不完善,並且路軌的寬度顯然有意與我們的不一樣。
  英譯者按:按照隆的觀點,德國參謀部攻擊其他國家的計劃總是防禦性的,假設性的;但總是由於別人愚蠢的或者惡意的行動,引起他們按計劃行事。關於斯大林在一九四一年的動機,歷史學家至今還有爭論,但看來他並沒有進攻的計劃。蘇聯對德國人怕得要命,直到最後一分鐘,他們還盡一切可能安撫德國人,防止他們進攻。
  切餡餅儘管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巴巴羅沙計劃一開始就打響了。在整個前線上我們取得了突然襲擊的效果。這些成就將給戰爭史留下極大的奇跡。古德裡安寫的書裡記載著,在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周圍的德國炮兵怎樣靜靜地等待著在黎明前對毫無疑心的布爾什維克開始猛烈的炮擊,望著俄國最後一次供應列車忠實地離開蘇聯境內進入波蘭我們的佔領區。沒有比這更清楚地說明斯大林和他忠實的信徒們怎樣受到元首機敏的政策的愚弄。西方作家現在把這次突然襲擊叫作「背信棄義的進攻」,好像在生死鬥爭的開始,德國還能顧得上遵守室內遊戲的清規戒律。
  一步佔先以後,巴巴羅沙按原計劃繼續進行。德國空軍發現了地面上蘇聯龐大的第一線空軍,就在幾小時內把它消滅乾淨。在步兵挺進的支援下,在中路和北路,我們裝甲部隊的鉗形攻勢按原計劃前進。六天以後,我們已到達明斯克和德維納河岸,俘獲了近五十萬敵軍以及數以千計的槍炮、坦克。只有在南線,倫斯德遭遇到一些真正的抵抗。其餘地區,紅軍像個沒有了頭但還在掙扎的巨人一樣。既見不到斯大林,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已經在憂鬱痛苦裡癱瘓了。
  兩個星期後,沿著通向莫斯科的主要公路三分之二的地方,第二個巨大的裝甲兵包圍圈在斯摩稜斯克附近合圍;在北線,我們佔領了波羅的海國家,把波羅的海變成德國內湖,並繼續通過荒野地區迅速到達列寧洛勒附近。倫斯德加速挺進接近基輔。我們又俘虜了幾十萬人。俄國人在—些小包圍袋裡繼續頑強而勇敢地戰鬥,但就整個戰局來說,我們已不再遭遇一個國家軍隊的有組織的抵抗了。根據各戰場的匯報以及顯示在最高司令部面前的一幅圖畫,我們又打贏了一場戰爭,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三個星期內完成了一個巨大的警察行動。現在的任務是肅清殘餘。這樣在波蘭、法國之後,又加上了蘇聯。
  當然,這樣大規模的進軍,必然有人員的傷亡和物資武器等的損耗,所以接著是停戰休整到八月份。有些作家聲稱這次休整是「因猶豫不決而貽誤了全局」,但顯然他們對後勤工作一無所知。休整是我們原來計劃的一部分。一點也不是猶像不決,從波羅的海到黑海打了勝仗的德國軍隊在勝利的興奮中喜氣洋洋,重新集合,重新裝備,這情景,當時的老戰士現在一想起來還感到很激動。
  作為一個熟悉巴巴羅沙最小細節的參謀人員,我也出席了七月十六日在「狼穴」總部舉行的著名的會議,當時,希特勒用雙手在桌面的地圖上一揮,得意地對戈林、羅森堡、鮑曼以及黨內其他高級官員說:「大致說來現在的任務是,把這塊巨大的餡餅按照我們的需要切成小塊,以便能夠:第一,控制它;第二,治理它;第三,剝削它!」
  希特勒扳著手指算著,他那臃腫、不健康的臉上帶著喜悅的微笑,蒼白的雙頰因勝利而略顯一點潮紅,這一切還都歷歷在目。會議結束後,他非正式地說到要在九月份裁撤四十個師團,以便把人力調回工廠。為了最後粉碎英國,結束戰爭,他要縮小坦克與槍炮的生產以利於一個加速海、空軍建設的計劃。這些看來是很自然的事,當時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從戰場上明顯的實際情況看來,東線戰役已經勝利了。
  評論
  坐在扶手椅子上高談戰略很容易,可以放馬後炮,而且不負責任,但是沒有人會真正重視這些戰略家是怎樣想的。戰爭已經結束,沒有什麼事還要聽取他們的意見來作決定,他們不過消耗一些不值錢的紙張和墨水而已。可是在勝負末定之前,每一個戰爭的決定都牽涉到無數士兵的生命,甚至也許還影響到國家的存亡。經過一段長時間以後,不加思索就把當時參加實際工作的軍事人員的判斷一筆抹煞是很不明智的。但是,在關於巴巴羅沙計劃的評論中,很少有人加這份小心。
  對於我們這場戰爭,三個錯誤的批評是經常不斷出現的,它們之間互相矛盾,但這並不妨礙評論家們用其中一個、兩個或全部三個觀點。他們提出的論據是:
  第一,不管取得多少次軍事上的勝利,我們入侵蘇聯是注定要失敗的,因為只有在歐洲的一小塊土地、人口只有八千萬的德國,要想壓服有近兩億人口、領土遼闊的俄國是沒有希望的;
  第二,希特勒殘酷對待俄國居民是愚蠢的,要不然的話,他們可能雙手歡迎我們,幫助推翻他們厭惡的共產黨統治。接著就一定會搬出那個老故事,說農村婦女怎樣用鮮花或麵包與鹽來歡迎德國侵略者;
  第三,這個計劃犯了軍事上的通病,就是追求領土和經濟利益,而不是集中力量消滅敵人的武裝力量。
  好吧。對第一點,我的答覆是:你從世界地圖上看,像英國這麼個小島,人口只有三、四千萬,是不可能統治人口近五億的南非、印度、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但不管怎樣,英國很長時期都統治著這些地區。不僅如此,這些領地都在數千里以外,不與英國接壤,只有海上航運一線相連。蘇聯相反,與德國陸運相聯,直接在我們大炮射程之內。
  這些評論家忘了,蘇聯是由一個小小的極端主義布爾什維克黨建立起來的,他們推翻了舊政體,統治了比他們自己多一萬倍的居民,好多個不同的民族。他們也忘了,一個凶殘的為數不多的蒙古侵略者,所謂的「金帳汗國」,曾經統治了斯拉夫人一世紀多。一句話,這些評論家對征服異族的歷史,軍事統治的技術,特別是在現代交通和軍事裝備條件下的統治的技術一無所知。如果我們征服了蘇聯,我們就要治理它,有些省份我們佔領了幾年,治理得都很好。
  第二條論點當然是與第一條矛盾的。如果無論如何我們無法壓倒俄國人,那麼對他們採取緩和政策又能得到什麼呢?只能夠加速我們的滅亡。這些評論是以他們對德蘇戰爭整個性質的那些謬誤見解為依據的。應知道,嚴格說來,這是一場生死的搏鬥。
  歷史已經到達一個轉折點,歐亞大陸上只剩下兩個工業強國,只有兩個。他們互相對峙,他們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革命意識形態而奮鬥。如果布爾什維克得到勝利,我們知道德國就必定滅亡;如果德國國社黨獲勝,大陸的中心就沒有一個獨立的、武裝起來的、比德意志帝國大得多的、威脅性的布爾什維克存在的餘地。
  綠皮卷宗
  綠皮卷宗是戈林領導下的東線經濟參謀部所擬訂的關於征服俄國後進行經濟剝削的總政策的指示,在這個卷宗上做的文章已經不少了。在紐倫堡審判中,我確認我沒有參與這個行政計劃的起草,因為我的主要責任在作戰方面。
  綠皮卷宗的建議不用說是很毒辣的,它存心要讓幾千萬俄國人餓死。戈林承認了這一些,文件都已列入記錄,所以想否認它是愚蠢的。想證明綠皮卷宗是「附合道德標準的」既無意義,亦沒有什麼好處。但是,做一些軍事性質的觀察也許是有道理的。
  綠皮卷宗計劃是以明顯的地理情況作為依據的。南俄「黑土帶」地區的糧食不僅供應它本身以及本地區的工業需要,而且供應北方的整個工業區的需要。北俄從來就是一個低產貧困的地區,由於氣候不良和土壤貧瘠造成長期糧食不足。綠皮卷宗建議搜括南方的穀類、肉、煤、油料、脂肪以及工業產品,以便維持我們前方部隊的需要及緩和國內的供應緊張。計劃對南部的斯拉夫人留下最低限度的熱量需要,以便他們能繼續從事生產。但德國依靠俄國農產品的需要量既然這樣大,自然會造成大範圍的糧食不足。北俄地區人口的銳減被認為是一個必然的後果。
  也許,我們對俄國的統治計劃,與美國人滅絕紅印第安
  人、把他們在世上最肥沃的土地搶走比起來,就更不「道德」。也許,我們缺少西班牙人掠奪墨西哥和南美洲、毀滅迷人的印加和阿茲特克文化時那種維護宗教的崇高心靈。也可能,作者本人在某些方面也搞不很清楚,是否英國征服印度,歐洲殖民主義者和美國對中國貿易上的掠奪,比綠皮卷宗提出的計劃更好、更道德一點。但公正的讀者永遠不要忘記,從德國人的世界哲學觀看來,當時俄國就是我們的印度。
  我們德國人從來就缺乏盎格魯—撒克遜人那種特殊才能,不會給自私心披上虔誠的道德外衣。我們的心口如一使感情脆弱的西方作家和政客感到震驚。阿道夫·希特勒是個世界歷史人物,這一點現在已經成了鐵的事實。他給日耳曼的國家提出了一個有世界歷史性的目標。黑格爾曾經說過,世界歷史的轉變是上帝意志的啟示,遠遠超過微不足道的道德限制。也許在德國的巨大努力和巨大悲劇之中,上帝已有一個隱約的設計,要經過若干代之後人們才會明白。綠皮卷宗是這種努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從世界哲學的觀點來考慮,這不過是一個民族想從人類浮士德式無窮無盡的路程外另辟新路的正當行為。
  按照上面的這些觀點,認為我們必須厚待烏克蘭人或其他斯拉夫人,以便他們幫助我們來推翻他們的共產黨統治的這種說法,就顯得很荒謬可笑了。德國當時是一個既強大又貧窮的國家,不沒收南俄的糧食,就無法把戰爭繼續下去。除非使俄國人一開始就喪失了鬥志,並認識到如果不服從,不幹活,除了遭受鐵拳和鎮壓沒有別的前途,怎麼能期望斯拉夫人能安於貧困與強迫勞動,安於千百萬人因飢餓而死而不進行認真的反抗呢?阿道夫·希特勒說過,統治南俄的唯一辦法是誰要愁眉苦臉就把誰槍斃。他有時說一些話措詞很刺耳,但是關於這一類事,他所說的很少是不現實的。
  最後必須指出,由於我們沒有能夠征服蘇聯,所以綠皮卷宗的統治計劃始終沒有成為現實,它不過是一個不能執行的假設性的計劃而已。因此,在紐倫堡審判中強調了這個問題是歪曲事實的,也是過分的。
  英譯者按:隆對這個也許是寫在紙上的最殘忍的統治計劃綠皮卷宗所作的哲理辯解,對一般美國讀者來說無疑是不能接受的。然而,我還是讀了這一段以後才下決心翻譯《失去了的世界帝國》的。
  向南迂迴
  主要是根據古德裡安的材料,許多作者認為,我們以驚人的速度三個星期打到離莫斯科只有三分之一,路程的斯摩稜斯克以後,希特勒沒有讓古德裡安的裝甲兵團繼續推進,而是命令他去南線協助倫斯德完成對基輔的包圍網,這樣早在七月中旬希特勒的敗局已定。他們的論點是,我們因此而喪失了幾個星期寶貴的時間,裝甲兵團的裝備也過分損耗,所以減弱了最後打擊首都的力量。
  這些對「向南迂迴」的批評是有很多漏洞的。首先,在第聶伯以東完成對基輔的袋形包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一次地面軍事行動的勝利。在一次打擊中,德軍擊斃或俘虜的軍隊和裝備,幾乎相當於德軍開始入侵蘇聯時全部軍力的一半!把這樣巨大勝利一筆抹煞,說成是「戰術上的牽制攻擊」當然是不對的。由於這次勝利,我們鞏固地獲得了南俄的財富,使我們在以後的幾年能夠繼續打下去並幾乎打勝。我們獲得了糧倉、工業基地和燃料儲備,這是德國人長期以來所追求的,是阿道夫·希特勒政策的全部核心。
  的確,克勞塞維茲說過,戰爭的主要目的是消滅敵人的武裝力量,而不是去贏得領土或經濟上的利益。但大受批評的」向南迂迴」也取得了消滅敵人武裝力量的巨大成就。
  萬一南線的敵軍突圍而出,並在側翼攻擊我們呢?即使我們消滅了莫斯科正面的敵軍,佔領了首都,我們的處境能比拿破侖好一些嗎?拿破侖基本上採用了古德裡安的戰略,在莫斯科攻取「戰局的重心」。問題是,他到達那裡以後,人馬缺糧,左右側翼又受到威脅,呆了一個時期,無路可走,只有撤退,最後落得一個悲慘結局。
  我們這些制定巴巴羅沙計劃並注視它的發展的人,手頭少不了一本克勞塞維茲的《回憶錄》。如果說在一九四一年可怕的冬天德國軍隊鞏固住了陣地,其主要理由是因為我們沒有重複拿破侖的錯誤。至少我們攫取了南方,這支持了我們,使我們有希望繼續作戰。當古德裡安到「狼穴」來抗議「向南迂迴」的計劃時,希特勒對他說,將領們對戰爭的經濟方面都很無知,他說的是冷酷的真理。他們象受捧的運動員一樣,只關心顯示自己的技能,而讓別人去操心場地、觀眾和開支等問題。古德裡安正是這樣一個固執己見的、也許算是有才華的明星。
  認為中路攻勢被削弱了的論點,由於古德裡安完成南線的任務以後回到北線取得九、十月的可觀的勝利這一簡單的事實,論據本身也削弱了。在這次九、十月的戰鬥中,我們並沒有什麼地方特別顯得被削弱。
  我在其他場合曾經毫不含糊地指出希特勒因不是職業軍人而犯下的錯誤,其中有些造成了災難,但「向南迂迴」是一個穩健的、必要的而且成功的行動。
  指向克里姆林宮的尖頂
  中路和北路的紅軍殘餘又吃了敗仗,狼狽地向俄羅斯的望不到邊的大地後撤,成批成批地被俘,更多的是成批成批地丟棄坦克和武器,在夜間穿過我們的包圍圈溜走。在北路,我們的全部目標都已達到,只是沒有打下列寧格勒。列寧格勒被圍九百天,瀕於絕望和幾乎毀滅的境地。波羅的海沿海已經歸屬我們,所以能從海上供應北路的軍需,並與我們的芬蘭盟國在軍事行動上保持聯繫。在南路,我們圍攻了克裡米亞,迅速向高加索油田挺進。在中路,裝甲兵團巨大的鉗形攻勢已從南北兩方形成對莫斯科的包圍,實際上已進入莫斯科城郊。包克的無堅不摧的步兵,自斯摩稜斯克一路勢如破竹,從正面一直衝向布爾什維克的首都。在俄國戰爭文獻中,十月十六日直到今天還被認為是「大逃跑」的一天。這一天,外交使團、政府機關以及一大批蘇維埃的大頭頭,與成群的平民一道,倉惶放棄了城市,東撤到烏拉爾的安全地帶。
  斯大林留在莫斯科,發表了絕望掙扎的演說,動員婦女兒童在即將來到的我軍通路上挖溝。俄羅斯中部平原正開始降雪。秋天泥濘的季節也已從九月開始。天知道在這種條件下,進軍是多麼困難,但我們照樣前進了。從來沒有一個軍隊在更大的困難下顯示出比我們更大的力量和更高的士氣。從最高的將領到最下層的士兵都煥發著無比的熱情。德意志民族在元首的領導下,走過了九年難以置信的道路,現在又穿過積雪泥濘的荒野,在那映著低垂寒冷的紅日的、朦朧的俄羅斯地平線上,道路的終點已經在望。我們先頭的巡邏部隊已經看到了克里姆林宮尖頂。世界帝國終於呈現在德國人面前,唾手可得了。
  英譯者按:馮·隆將軍對希特勒的巴巴羅沙整個計劃的執行採取寬宏態度,大概是由於他參與了該計劃的制訂,並在當時受到希特勒的眷愛。其他歷史學家認為在基輔袋形包圍中俘獲的軍隊只是一群烏合之眾,最堅強的抵抗部署在莫斯科周圍,十月份如果消滅這些軍隊,就可能結束這場戰爭。雖然我在那裡呆過一個時期,但是判斷蘇聯地面戰役問題不是我能勝任的。這條戰線上的全部真實情況可能永遠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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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37:32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在珍珠港海軍基地露天劇場,一個苗條的黑髮姑娘走上舞台,取下太陽鏡,在早晨強烈刺眼的陽光下瞇起眼。她淡粉色的衣裙走動時窸窣作響,顯出了她穿著絲襪子的大腿,引起了全場海陸軍士兵一片愉快的口哨聲。劇場已經座無虛席,前排折椅也已空位不多。坐在最前排的是夏威夷州長、海陸軍將領和他們的夫人們,攝影師的閃光燈對著他們閃爍著淡藍色的光。這時還不到十一點,劇場演出還早了一點,但這第一次的「快樂時光」節目是對大西洋沿海夜間的聽眾廣播的。海軍樂隊坐在樂台上,銅樂器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從樂台一邊遠處,可以看到好幾艘停泊的軍艦,列成灰色的兩行高塔。
  在擴音話筒前面,姑娘微笑著站在那裡,等到興致勃勃的騷動安靜下來以後,才舉起一塊油漆光亮的牌子,上面兩個黑色大字:「鼓掌」。全場現眾報以熱烈的掌聲。
  「謝謝,你們好。我是克裡弗蘭先生的助手,梅德琳·亨利。」從最高一排座位上傳來一聲刺耳的調情的口哨,引起看臺下一陣轟笑。她搖晃了一下手指:「你當心一點,我還有兩個哥哥坐在這兒,他們一個是海軍航空員,一個是潛艇人員。都長得又高又壯。」這話又引起了一陣笑聲和歡呼聲。
  觀眾們的情緒愉快激動,等待著節目開始。這個重要的無線電新節目首次在海軍基地演出,幾天來一直轟動著這塊死氣沉沉的領土。這個島上人數不多的有身份的白人家族,過膩了舒適的生活,都互相爭著來招待休·克裡弗蘭;有的為了參加宴會,還專程坐飛機到奧阿胡島來。海軍原來計劃舉行一次假想敵人突然襲擊的艦隊演習,由於與廣播節目時間相衝突而推遲了。檀香山地地方報紙關於演出的頭版頭條新聞,壓倒了德軍在基輔附近包圍幾個俄國兵團的消息。
  梅德琳帶著一種含羞動人的風度,故意別彆扭扭,一字一眼地說明了這次新節目的規則。她說只有真正的作戰人員才能參加這次業餘比賽。每一個參加者都將得到五百元國防公債,獲得喝采最多的表演者還有特別獎:把他的女朋友或父母用飛機送來過一周。她說:「克裡弗蘭先生只希望,女朋友遠在開普敦或加爾各答的得獎者不要太多了。」她的話引起了一陣笑聲。「我想大概就是這些吧。現在讓我介紹你們都等著見的人,大名鼎鼎的業餘節目的主角,也是現在這個『快樂時光』節目的主角,我的好老闆,休·克尼弗蘭先生。」說完話,她走到樂隊附近的座位上,一本正經地坐下來,把裙子裹緊大腿。克裡弗蘭走到擴音器跟前,頓時一片歡呼。「好吧,好吧,」他慢吞吞地說。這句用西部牧童鼻音說的口頭語,已經變成了他的一種商標,又引起了一陣喝采。「也許我應該就讓梅德琳繼續說下去,這個節目歸我管,可是她的相貌、口才都比我強。」他聳了聳眉頭,聽眾發出了笑聲。「我不如介紹一下她的兩個哥哥,看看他們到底有多高多壯。當海軍航空員的是『企業號』上的華倫·亨利海軍上尉。華倫,你在哪兒?」
  「啊,我的天,」華倫說。「不,不。」他說著往他在中排的座椅裡一縮。
  「站起來,傻瓜,」傑妮絲噓他。
  華倫毫無表情地站了起來,馬上又坐下,縮得更攏了,他那穿白衣服的身段又高又瘦。
  「歡迎你,華倫。現在介紹『烏賊號』上的拜倫·亨利。」拜倫起了個半身就又坐下了,不愉快地嘟噥著。
  「嘿,拜倫!他們的父親也是艦隊上的。夥計們,他們一家就把海洋全佔了,海面上,空中,還有海底。我們的國家所以強大而安全,就是因為我們有好多象亨利一樣的家庭。」州長和海軍將領們跟大家一起熱情地鼓掌。拜倫彎腰曲背地縮在座椅裡,喉嚨裡發出一種憋氣的聲音。
  首次演出的「快樂時光」使觀眾挺高興,看來會取得一致的好評。克裡弗蘭曾經走遍美國各地,他能夠講窮鄉僻壤老百姓都能懂的笑話。他不用廣播稿,把準備好的打諢笑料都記在腦子裡,使人感到一種輕鬆、愉快、帶有小城鎮那種詼諧的氣氛。更主要的還是登台表演的海陸軍士兵們那種沉默的想家氣息。他們的小節目很像教堂舉辦的聯歡文娛節目,樂隊奏著表現愛國精神的進行曲,這是激動著美國感情的一小時。梅德琳帶著玩笑報幕時,故意用的那種別彆扭扭的腔調,與家鄉味的氣氛相適應。
  拜倫感到很乏味,整個演出過程他都無精打彩地坐著,抱著雙臂,出神地看著自己的腳尖。有一次,傑妮絲輕輕地碰了她丈夫一下,瞇起眼,頭歪向拜倫。華倫比劃了個孕婦大肚子的手勢。
  演出完了,舞台上擠滿了人。州長、他的隨從們、高級軍官們都圍著克裡弗蘭。亨利兄弟想擠也擠不上去。
  「你知道嗎,」拜倫說,「布朗奇·胡班也在這兒。」他的漂亮的潛艇艇長站在兩個艦隊司令之間,正與克裡弗蘭握手,像老朋友一樣談著話。
  「你跟布朗奇·胡班有些不和嗎?」華倫說。「他是個好漢子,勃拉尼。」
  「是他跟我不和呢。」
  「嘿,又高又壯的哥兒倆!上來吧。」克裡弗蘭發現了他們,笑著向他們招手。「哎呀,還有誰敢欺侮梅德琳呀?傑妮絲,州長剛才約我去吃午飯,我謝絕了,我說你還等著我呢。」傑妮絲一楞,說:「不,請不要這樣。」
  州長對著她微微一笑。「不要緊。休以後還要去華盛頓廣場的。我事先不知道參議員拉古秋的女兒還躲在我們中間。不久一定請你去吃飯。」
  傑妮絲鼓起了勇氣說:「您願意跟我們一起吃午飯嗎,州長?就在花園草地上,有一點牛肉排和啤酒,沒有別的招待,不過我們真希望您能去。」
  「好啊,在草地上吃牛排喝啤酒,聽起來真不錯。讓我去找我的夫人。」
  華倫和布朗奇·胡班正在互相取笑,說對方有個大肚子,實際上他們根本都沒有,又說對方看來多象上了年紀的結婚的人。拜倫臉上毫無表情,眼色陰沉地站在那裡。他插進來說:「對不起,艇長,我嫂子請我吃午飯,我可以去嗎?」
  華倫說:「嘿,這是不是說你的下級現在正受處分,行動受限制?」「呵,勃拉尼跟我有點小矛盾。當然可以,勃拉尼,你同華倫和傑妮絲一起去吃午飯吧。十五點正回隊報到。」
  「唉,唉,先生。謝謝,先生。」對拜倫這種不禮貌的語調,華倫微微地搖了一下頭。
  傑妮絲坐著州長的轎車回家,梅德琳和拜倫坐華倫的舊中型吉普。妹妹頭上戴的粉色和黃色鮮花做成的雙層花圈在車裡散發著芳香。她快樂地說:「好啊,好啊,正好我們三個,上一次我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聽著,勃拉尼,」華倫說,「布朗奇·胡班是我的一個老朋友。頂什麼牛啦?也許我能幫個忙。」
  「我為我的軍官教科書畫了一張空氣壓縮器的圖,他不喜歡,要我重畫,我不幹。我不畫好,他就不讓我自由行動。」
  「這多可笑。」
  「我也這樣想。」
  「我說是你可笑。」
  「華倫,我們從舊金山出發以後,由於抽油筒凍了,壓縮器發生了故障,班長病了,我檢修了壓縮器,排除了故障。」
  「那好啊。但是你把圖畫好了沒有?」
  「圖畫得不好,可是我修好了壓縮器。」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問題就在這裡。」
  「不,問題是誰得海豚獎章的提名權操在布朗奇·胡班手裡。」
  「我不在乎得到海豚獎章。」
  「去你的吧,你不在乎才怪哩,」華倫說。
  「你看,華倫,我是被騙上『烏賊號』的。我已經接到命令去參加新造的潛艇『鮪魚號』,但我的副艇長和胡班在太平洋潛艇司令部施加了影響,把我調出來。不僅如此,原來進潛艇學校就不是我自己的志願。爸爸主要為了不讓我和娜塔麗結婚,硬把我推進去的。所以她去了意大利,現在還陷在那裡出不來。就是因為我進了潛艇學校,我的生活才搞得一團糟。天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再見到我老婆,還有我的孩子,要是我有一個的話。她在世界的那一邊臨產。我想的是這個,而不是什麼海豚獎章。」
  「你現在是在海軍,你想調上岸來嗎?」
  「有什麼不好?岸上的上班時間比較好,通信也比較有個准。」
  「噢,狗屁。請原諒,梅。」
  「真沒意思,又像過去的時候一樣。不管怎樣,你們應該聽聽休的談話。哎喲!」她尖叫一聲,華倫的車離開公路衝進草地,避免了與突然迎面開來的一輛破舊的綠色別克車相撞。華倫冷靜地說:「這些夏威夷人開車真讓人擔心。」
  「還有那個傢伙也引不起我的興趣,那個克裡弗蘭。」拜倫說。「你是怎麼跟他攪在一塊兒的,小梅?」
  「我不是跟他攪在一塊兒,」梅德琳厲聲叫道,「我是給他工作。」拜倫親切地微笑著說:「我知道,妹妹。」
  「他幹得不錯,」華倫說,「演出很順利。」
  拜倫說:「什麼?嗨,整個節目都那麼做作!都不是他自己講出來的笑話,而是背誦出來的。」
  「這一點你完全說對了,」梅德琳大笑著。
  「很明顯,他唱了一出圓滑而毫無內容的戲。他使我想起布朗奇·胡班來。」
  「布朗奇不是做作的人,」華倫說。「他工作一貫表現很突出,勃拉尼。同時,你最好不要忘記他是潛艇的領導人。」
  「當然他是領導人,當然他工作表現很突出,當然我現在行動還受限制,但是如果要我再畫一張空氣壓縮器的圖,除非太陽從西邊出。當我聽說娜塔麗已經回到意大利生孩子,我就打了個報告請求調到大西洋。我們的潛艇經常出入地中海,我也可能有機會見到她,甚至可能把她接出來。我都對他說了。他教訓了我一頓,說我把個人生活問題放在海軍之上!好吧,我說不管怎樣我還要提出申請。他不能不照轉,就批上「擬不予同意」,轉上去了。」
  華倫眼睛看著公路說:「你在艇上只有三個月,一般的期限是兩年。」
  「一般的海軍少尉都沒有一個懷孕的老婆陷在意大利。」
  「不要誤解我的意思,這不是海軍的錯。」
  「我也不怪海軍,我只是告訴你為什麼我不急於討好布朗奇·胡班。」梅德琳突然用一陣笑聲打斷了他們的簡短對話,她說:「你們兩個都沒想到吧,爸爸忽然學起俄文來了?」
  「俄文!」華倫叫道。「幹什麼?」
  「他要去俄國。我不知道他怎樣去,什麼時候去。」梅德琳笑著說,「媽憋了一肚子氣,爸爸現在參加了速成班,一天十小時。她老看不到他,除非有人來找她打網球或看電影,寬大的新房子裡就是她一個人在家。」
  「爸爸最好抓緊一點,」華倫說,「如果他想趕在德國人前頭進莫斯科的話。」
  拜倫取下梅德琳的花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啊,這是濃郁的紅茉莉花。天知道咱們三人什麼時候才能又像今天一樣在一塊兒。我現在心情很壞,不過我愛你們倆。你家裡的烈性酒還有多少,華倫?」
  「百分之九十七,剛剛添補。」
  「太好了,我準備給你喝剩到百分之五十。」
  「完全同意。」
  拜倫到了華倫家,找到了新到的航空版《時代》週刊,就坐在一棵榕樹的樹根之間的長椅上閱讀起來,這個時候,華倫、傑妮絲和客人們吃著小吃,喝著甜酒,興致方濃。在海上呆了兩個星期,拜倫只聽到了一些零星的消息。
  午餐會進行了一段時候,一個咧著嘴笑的男僕奏起六絃琴,客人們跟著樂曲跳起草裙舞,華倫開始在濃香撲鼻的煙火上烤肉。休·克裡弗蘭和梅德琳在光著腳丫跳草裙舞,海軍來的人和本地人圍著拍手歡笑,報紙社交活動版的攝影記者在拍照。拜倫板著臉望著他妹妹白皙的腳丫在草地上轉動,她那裹著粉色綢裙子的屁股跟著扭動。他不知道是誰已失去了常態,是他自己呢還是這個歡樂的人群。根據《時代》的報道,德國人像兩年前席捲波蘭一樣正在席捲俄羅斯。那時也是九月份。根據那些戰鬥的圖片,興高采烈的德國人所公佈的消息看來是很可信的。圖片顯示著大火燃燒著的村莊,天上一片黑壓壓的德國空軍飛機,玉米地中間的公路上擠滿了難民,鐵絲網後面是一群群鬍子拉碴、面色陰沉的俄國俘虜。這情景使拜倫生動地回憶起他和娜塔麗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坐著破舊汽車從克拉科夫向華沙逃難,他的受傷,路邊上一個小孩伏在她媽媽已經打爛的臉上啼哭,紅色的火焰,發出刺耳嘯聲的炸彈,在混亂而擁擠的醫院裡的娜塔麗,無人地區的秋蟲聲,這些都歷歷在目。
  華倫端著兩盤薄片牛排和炸土豆絲,在他身邊的草地上坐下,說:「盡量吃吧,我的孩子。」拜倫說:「謝謝。《時代》登的消息,局勢很嚴重。」
  「去他的,勃拉尼,你早知道德國人會打敗俄國佬的,對吧?俄國人是很堅強的戰士,但布爾什維克政府是一夥半瘋子政客湊起來的雜亂班子。斯大林在三八年把他的一半官員,包括沙皇時代留下來的職業軍人,統統槍斃。沒有有經驗的軍官,你就無法進行戰爭。所以德國人就在這方面跑到我們前面去啦。他們的總參謀部已經繼續了一百年了,上一次大戰他們打了敗仗,馬上又收集地圖和情報準備這一次戰爭,這是一種知識上的武裝,喝點酒吧?加利福尼亞的紅酒運到這兒質量還很好。」
  「當然喝。」華倫帶著一個大紫色瓶子回來,說:「唉,也有一件好事。如果希特勒打下了莫斯科,日本鬼子一定從北面跳出來搶奪西伯利亞另一頭。這就給我們一點喘息的時間。不然,他們必然很快就要往南來。他們的汽油越來越少了。我們肯定還沒有準備好。就是鞏固菲律賓的據點,使我們能夠守得住,也還得一年時間的準備。」
  拜倫把那份《時代》一擲,問道:「我想起來了,你讀了你丈人最近的演說沒有?他要我們試探一下能不能與德國人達成一些協議。」
  「我知道。嗯,這一點他太不切實際。希特勒現在不想達成任何協議,現在正在打大勝仗的時候他不會。但歸根到底,勃拉尼,德國鬼子可能比小日本好打交道,他們是白種人。」
  「是啊,不過一開始我們也許就得先把我們的猶太人都槍崩了。」
  華倫慢慢地把他古銅色的臉轉向他的弟弟,薄嘴唇上帶著一絲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德國人不屠殺他們的猶太人,夥計,我想他們的政策也夠噁心的了,不過——」
  「你們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當我想告訴這裡的人德國人是個什麼樣的時候,人家總給我頂回來。布朗奇·胡班認為這場戰爭是撒克遜文化對付亞洲新興的潮流的,俄國人算是亞洲人,我們和英國人要趕快聰明一點支持納粹分子,因為他們是為著我們共同的目的而戰鬥的,這是白種民族的最後機會了。他這些想法都是從一個名叫荷馬·利1的瘋子寫的書中得來的。他反覆閱讀這些書籍,其中主要一本是《無知的勇敢》,另一本是《撒克遜時代》。」
  1荷馬·利(1876—1912),美國軍人、作家,曾任孫中山的參謀長。
  「我讀過荷馬·利的書,」華倫說著看了看手錶,「他是一個怪癖的人,不過很有趣——噢,我們的朋友小維克到喝奶的時候了,不過看來琴還不想離開州長。」
  「我去餵孩子奶。」
  「你喜歡孩子,還為了別的?」
  「我喜歡這孩子。」
  當維克多躺在叔叔膝上喝奶時,拜倫喝著他的加利福尼亞紅酒,差不多同一時間兩個人都把瓶子喝光了。他把孩子放回他安在邊廊上的小床上,然後又回到草地上來。微風已經停了,氣候十分炎熱,檸檬樹的香味使拜倫感到很憂鬱。他臉朝下躺在榕樹下睡著了。他醒來的時候,埃斯特海軍上尉手裡拿著酒杯正推他。
  「該死,」拜倫說著坐起來,嘴裡還感到一種酒後的味道。
  「我應該在三點以前歸隊,對嗎?你是到這兒來給我戴上手銬送我回去嗎?」
  「特赦,你可以自由了,」埃斯特咧嘴一笑,「你還獲准休假二十四小時。這是從羅馬轉經里斯本、華盛頓和舊金山,轉了一圈後剛收到的。」他把電報交給拜倫,拜倫盤著腿坐在草地上,看電報:
  美國烏賊號拜倫亨利少尉能否為七磅男孩取一佳名母子
  均安並均愛你娜莎麗並缺名的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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