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7-5-12
- 最後登錄
- 2025-3-6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49777
- 閱讀權限
- 250
- 文章
- 365980
- 相冊
- 1
- 日誌
- 8
    
狀態︰
離線
|
第58章
清晨三點鐘,維克多·亨利坐在馬尼拉海陸軍俱樂部後面的草地上,聽著一萬一千英里外一場橄欖球比賽的廣播,一種虛度年華的感覺縈繞在他的心頭。頭上獵戶星座燦爛地點綴著半個天空,每逢陸海軍進行橄欖球比賽之夜總是那樣的。在莫斯科郊外,星座也把燦爛的光輝照射在公路上,但是更朝著南方地平線沉落。
跟帕格一起坐在草地上的,是一群海陸軍官和他們的寥寥幾個菲律賓女朋友;他們的妻子早已遣送回國了。周圍是陸海軍夜晚的熟悉氣味——剛修剪過的草地、赤素馨花、甜酒和女人身上香水的氣味混雜著港口海水的臭味——還有紙燈籠、酷熱,甚至光穿件棉布襯衫和便褲都感到流汗的感覺,兵種之間的玩笑和辱罵,這一切都使他在精神上回復到十二年以前。馬尼拉的生活一點沒起變化,實在使人感到驚異。勞累過度、神經緊張的東京大使館人員早在推測,海陸軍的橄欖球賽大概不會再舉行了;日本人可能在感恩節之前發動戰爭,至少美國軍隊要進入全面戰鬥準備。可是現在呢,表演球賽節目的那塊舊木板依舊豎立在那裡,上面有一隻沒充氣的白色橄欖球,拴在一根繩上,可以在畫在木板上的橄欖球場上滑來滑去。每個球隊都有個吉祥物——陸軍是隻騾子,背上蓋了條棕色毛毯;海軍是只山羊,背上蓋了條藍色毛毯——都用繩拴在那裡,等待著滑稽的時刻。帕格心想,這簡直是沉睡的一九二八年啊。只有甲美地海軍基地在通宵進行修理工作,強力的照明燈把整個海灣照得通明,這才使人想起現在是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海軍為了應付緊急情況才稍微有點活躍。
擴音器的吼聲掩蓋了草地上的談話聲,今天晚上無線電的音響要比幾年來清楚些。這場球賽對於帕格依舊據有舊日宗教儀式似的魅力;他一邊抽著雪茄,一邊緊張地諦聽著球賽。帕格曾經一度非常強烈地緬懷球場上的往事:年輕的健兒在草地上角逐,肉體互相碰撞,賣弄熟練的球藝,尤其在一些難得的時刻,突出重圍在球場上飛奔,閃開一個又一個人,耳聽得周圍看臺上發出海嘯般的喝采聲。他這一輩子再也不曾有過同樣的感受。可是很久以前,他那種緬懷往事的心情已經消失了;對往事的記憶也已經模糊。想到比他自己的兩個兒子年輕得多的小伙子們目前正在費城寒冷的田野上奔馳,使維克多·亨利覺得自己已經度過非常漫長的、飽經滄桑的一生,現在簡直如同行屍走肉了。
「帕格!我聽說你來啦。」一隻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的同班同學華特·塔利望著他微笑,他的頭禿得像個雞蛋,皮膚曬得黑黝黝的;塔利已經離開潛艇學校,在馬尼拉指揮潛艇中隊。他向節目板旁邊一張擠滿人的桌子做了個手勢說:「跟我們坐在一起吧。」
「等上半場結束了再說,瑞德。」叫綽號雖然已不時興,但大家還是這樣叫著。「坐在草地上挺不錯;很像從前的日子。」
「你說得很對。好,我跟你在一起吧。」
「好極啦。快坐下。」
塔利在學院時也玩橄欖球,這時他跟帕格一樣聚精會神地所著廣播。過了一會兒,白色的橄欖球一直滑到海軍的球門底線,陸軍底線得分。在一片喊叫、喝采和歎息聲中,一個年輕陸軍少尉鬆開騾子的韁繩,跳到螺子背上,繞著草地奔馳。
「啊!他媽的!」帕格叫道。
塔利搖搖頭。「老朋友,這一次比賽咱們要輸了,他們的後衛強得很。咱們應該把帕格·亨利調上去。」
「嘿!犯規啦,罰了十五碼。瑞德,你真是個道道地地的西蒙·賴格利1,是不是?」
1美國作家斯陀夫人(1811—1896)的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中一個殘暴的奴隸販子。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說,在陸海軍比賽的晚上,你竟然把『烏賊號』潛艇派到海上演習去了。怎麼啦,你覺得會有戰爭的危險還是什麼?」
塔利聽到語氣裡帶有很重的諷刺意味,就咧嘴笑了一笑說:「這是布朗奇·胡班的主意。從今天開始,他們要在岸上
呆兩個星期——他們預定在正午到達——他要進行一次操練。你有不少時間可以見到拜倫。」
「我在這兒只待到飛機起飛。」
「是啊,我聽說你當了『加利福尼亞號』的指揮官了。真了不起,帕格。」
球賽繼續進行。經過一些沉悶的零星戰鬥以後,那只白球象箭似的從節目板的一邊射向另一邊;原來海軍隊截住了對方的球,把球帶到陸軍隊陣地的深處了。帕格和塔利一躍而起,和海軍人員一齊叫喊:「打敗陸軍隊!球門!球門!」這時有一個海軍少尉興高采烈地牽著那頭山羊繞場走起來。就在底線得分以後,上半時結束了。瑞德·塔利向一個從旁邊經過的侍者要了些酒,同時說:「帕格,我們就坐在這兒草地上吧。把俄國的事情告訴我。」
維克多·亨利描述了他所看到的坦克戰和十月十六日莫斯科的驚慌,塔利臉上愉快的笑容變成了嚴肅的神色。「他媽的,你果真到了那裡!我真羨慕你。我們卻坐在這兒,吃得胖胖的,傻里傻氣地過著快活日子。他們對我說,你是經過東京飛行到這兒的。」
「不錯。」
「帕格,有什麼可靠的消息嗎?那些混帳王八蛋果真要打仗嗎?我們在這兒往往接到一些叫人驚恐的警報,可是這會兒我們有點麻痺了。」
「唉,我們在那兒的人都很擔心。大使詳詳細細地把日本人的心理告訴了我。他說,他們是一個古怪的民族。切腹自殺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勝敗對他們沒有什麼關係。他們敢於突然實行一個自殺的計劃,他生怕他們幹得出來。」
塔利朝著附近坐在草地上或者坐在折椅上的一對對伴侶掃了一眼,把聲音放低下來,說:「這就對上口徑啦。帕格,哈特海軍將軍今天接到了即將發生戰爭的緊急通告。但是從整個夏天到秋天,我們就不時聽到從華盛頓傳來的膽戰心驚的流言了。七月間,他們在印度支那登陸,羅斯福斷絕了對他們石油的供應,那時我們都想,要動手幹啦!潛艇中隊在拂曉和黃昏進入戰備狀態,這樣連續一個星期,最後連自己也覺得太不像話了。難道還要我從頭來一遍?」
帕格把兩手一攤,表示困惑不解。「瞧,一天晚上,我在大使館的宴會上跟幾個實業家談話,有幾個美國人和英國人,還有一個日本的大造船廠老闆。那個日本人坦白地說出直接從朝廷裡聽來的話:跟美國打仗是不可想像的。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同意他的話。所以——只要付錢,可以任意選擇。」
「不錯,我只知道,要是他們真的動起手來,我們是會遇到麻煩的。菲律賓的戰備情況糟得可怕。人民不願意跟日本人作戰。這是我的看法。潛艇什麼配備都缺乏——魚雷、零件、值班軍官,等等——真是太可憐了。說到這裡——你上次是什麼時候見到拜倫的?」我想大概在六個月以前。怎麼啦?」
「唉,他倒是真他媽的自以為是!有一天他走進我的辦公室,要求把他調到大西洋司令部,他自己的艇長拒絕了他的請求。拜倫就打算越級申請。我當然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帕格,我對他說——我當時是這樣對他說的,一個字也沒有改——假若他不是你的兒子,我早已把他一腳踢出辦公室了。」維克多·亨利強作鎮靜說:「他的老婆孩子都在意大利。他很為他們擔心。」
「我們全都跟親屬分開了,帕格。還不僅僅是無法調動他的工作。目前我正在打算從供應船和驅逐艦上面挑選潛艇軍
官呢。為了你的兒子,只要合理,我什麼都願意做,不過——」
「別那樣說。拜倫只是另一個軍官。你要是做不到,就算了。」
「對,你那樣說叫我很高興。」
「不過他的家庭問題的確很嚴重。如果可能,就給他調動一下吧。」
「再說還有日本人這個小問題哩。」
「當然啦。」維克多·亨利盡量使他的聲音顯得輕鬆和藹。這時從擴音器裡傳來觀眾的一片喊叫聲,他鬆了一口氣說:「好啦!下半場開始啦。」
比賽結束,許多人都攤開四肢睡在草地上,頭上是點染著紅光的灰色天空。穿著白外衣的侍者依舊在送飲料,擠在一起的海軍軍官們在高唱《起錨歌》1,因為他們的球隊贏了。塔利上校約帕格吃早飯,帕格謝絕了,隨即走進自己的房間小睡一會兒。
1《起錨歌》是美國海軍軍歌。
在羅達還沒攜帶孩子們到這兒建立起家庭之前,在他最初到馬尼拉報到的時候,他就住在這樣一個房間裡,也許就住在同一個房間。房間很髒,滿是灰塵,有高高的天花板、普通俱樂部裡不像樣的舊傢具和一隻老是開著的呼呼響的電風扇,這個房間又使帕格產生歲月易逝和年華虛度的強烈感覺。他把電風扇轉得往上一些,把衣服脫到直剩下一條短內褲,打開俯瞰海灣的落地長窗,坐下來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眺望著寬廣的藍色海港上空漸漸透露的曙色和熙來攘往的船隻。他不想睡覺,幾乎動也不動地坐了一個多鐘頭,凝聚的汗水順著他赤裸裸的皮膚淌下來。他在想什麼呢?
他想起重回馬尼拉後所回憶起的種種往事。想起他跟拜倫在哈里遜大道的白色房子旁邊,在鳳凰樹下一齊學習法文動詞的情景;兒子瘦削的臉上起著皺紋,在爸爸的怒吼下落著無聲的眼淚。他想起華倫在高等學校裡得到歷史、英語兩門課的獎章和棒球的優勝獎。他想起梅德琳慶祝八歲生日時頭戴金色紙冠、仙女似的穿著白紗衣的情景。
他想起羅達怎樣嘮叨天熱和生活無聊,夜夜在這個俱樂部裡喝得醉醺醺的,有一次在聖誕節舞會上還臉朝下地摔倒在地;他想起他們倆怎樣爭吵,只是在他冷冷地談到離婚的時候,她才把酒戒掉了。俱樂部的草地和大廳的氣息以及馬尼拉的芳香的空氣都使他產生幻覺,彷彿這一切都發生在眼前,而不是十多年前的舊事。
他又想起帕米拉·塔茨伯利在紅場上的情景。想起古比雪夫的街道怎樣淒涼泥濘,想起怎樣通宵玩著撲克牌,怎樣參觀農場,在等待火車票的時候時間怎樣慢得好像停滯不動;接著想起的是兩星期橫貫西伯利亞的火車旅程;在木頭造的小車站內出售水果、扁圓形麵包、臘腸和熱雛豆的西伯利亞美麗姑娘;單軌鐵道從最後一節車廂向後伸展出去,穿過白雪皚皚的粉紅色沙漠,宛如一條筆直的黑線直貫地平線上一顆象橄欖球那樣扁圓的落日;長時間的停車,「硬席」車廂的木頭椅子;當地旅客嘴裡的大蔥味和身上的臭味,他們中間有的是白種人,有的是蒙古人,都戴著古怪的毛皮帽子;經過三天才看見盡頭的陰森可怕的大森林;連綿幾英里醜陋的東方茅屋;日本人的悲慘生活,你在街上行走時都可以從脖子背後感到他們對你的仇恨,他們的貧困和對戰爭的厭倦甚至超過柏林;最後又想到他起草後又撕去的幾封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的信。
維克多·亨利一邊回想這些奇特的往事,一邊卻保持了一種愉快的心情,覺得自己彷彿正朝著一種新生活前進;過去的一生他幾乎已經絕望了;他的真正生活拖延著,遲遲不來,幾乎失去,但是現在已經在握。他每次想到羅達,她的形象通常是他當初追求時那麼個活潑的華盛頓姑娘。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愛上那個姑娘並且跟她結婚,但是今天的羅達他只要一想起,心裡總是冷冰冰的,好像她是別人的妻子,儘管他對她的一切缺點和魅力都看得那麼清楚。但跟她離婚又是殘酷的、可怕的。她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她使他過一種枯燥無味的半空虛的生活——他現在知道了這一點——但是她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到底應該對羅達仁慈呢,還是應該抓住他的新生活?顯然他必須在二者之間作出決定。
他曾經寫過幾封信給帕米拉,如同他寫過關於明斯克大屠殺的一封信一樣——只是為了把問題寫在紙上,好仔細看看。等他到了東京,他又斷定寫信太羅皂,寄遞也太慢,因此他不得不從兩個電報中選擇一個發出去——來,或者別來。帕米拉所需要的也不過如此。他斷定帕米拉比他聰明;第一步當然是搞戀愛,在羅達還沒受到傷害之前先考驗一下他們的愛情和迷戀的程度;因為他們也許永遠到不了結婚的地步。說得露骨一點,解決的辦法是同居。維克多·亨利必須面對這樣一個新思想——對他來說是新思想——就是說,在某些情況下,同居也許是幾個困難辦法中最好的一個。
在東京,他果真在電報局外面猶豫過一下,差點兒發出來的電報。但他終於走開了。即使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也不能想像自己能圓滿地完成;他無法想像幹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雖說跟帕米拉在一起,倒不會有下流或者不道德的感覺。這不是他的作風。他覺得他會把事情搞壞,貶低了或者玷污了他作為「加利福尼亞號」新艦長的工作。所以他來到馬尼拉時依舊拿不定主意。
自從在紅場上跟帕米拉·塔茨伯利談話以來,他只是在馬尼拉才第一次開始意識到他妻子羅達的存在,而現實的帕米拉的形象則開始黯淡。馬尼拉充滿了對羅達的回憶——不管是美好的回憶還是不愉快的回憶——也充滿了對自己往事的回憶。瑞德·塔利,他的同班同學,現在是亞洲艦隊全部潛艇的禿頭司令;陸海軍的橄欖球比賽,最後一次他是在二十八年前參加的,那時帕米拉還只是幾個月的嬰兒;坐在俱樂部草地上的十幾名年輕海軍上尉,他們女朋友的年齡只有帕米拉那麼大——這些都是眼前的現實。西伯利亞的荒涼景色現在只成了腦海裡模糊的印象。紅場上灼熱的半個鐘頭也是如此。
他真的有可能重新開始生活嗎?有新生的嬰兒牙牙學語,有男孩子在草地上玩耍,還有一個小女孩子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馬尼拉特別使帕格懷念兒女們給他的快樂。他回想起那個時期是他一生中最甜蜜、最美好的日子。同帕米拉一起重新過這樣的生活簡直就是復活,就是真正的第二次生命。但是像他這樣一個生硬的、脾氣古怪的人做得到嗎?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他對他的孩子們是十分嚴厲的。
他已經非常疲倦,最後在椅子上睡著了,就像他在民族飯店塔茨伯利的房間裡一樣。但是這一次沒有輕輕撫摸他的冰涼手指把他驚醒了。他那很少有差錯的生物鐘及時叫醒了他,於是他開車到甲美地去看「烏賊號」潛艇進港。
拜倫跟拋錨小分隊一起站在前甲板上,身上穿著卡嘰軍服和救生衣,但是帕格沒有認出他。當「烏賊號」靠近碼頭旁邊駛來的時候,拜倫大聲叫喊出來,「哎呀!那不是我爸爸嗎?是你,爸爸!爸爸!」這時帕格才發現那個雙手插在褲子後面口袋裡的細長個兒站立的姿勢他很熟悉,他兒子的聲音是從留著捲曲的紅鬍子的瘦臉上發出來的。船還在歪歪斜斜地開進來,拜倫就一下子跳到碼頭上,伸出胳膊摟住維克多·亨利的脖子,緊緊地抱住他。帕格吻著那張亂糟糟、毛茸茸的臉,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嘿,拜倫,幹嘛留那麼多鬍子?」
「胡班艦長最討厭鬍子。可我打算讓鬍子一直長到膝蓋上。天哪,這可完全出乎意外,爸爸。」艦橋上一個軍官通過擴音喇叭不耐煩地喊起來。拜倫又像一隻山羊似的跳回到正在移動的前甲板上,同時向他爸爸嚷道:「我今天整天都要跟
你在一起。嘿,媽媽寫信告訴我,你要指揮『加利福尼亞號』啦!真叫人難以相信!」
潛艇靠了岸,「烏賊號」的軍官們熱情地邀請維克多·亨利到郊區他們租的一所房子裡占吃便飯。帕格看到拜倫臉上露出不悅之色,就婉言謝絕了。
「我就住在潛艇上,」拜倫說。他們開了帕格從公用物資集用場借來的灰色海軍汽車駛回馬尼拉去。「我不跟他們住在一塊兒。」
「幹嘛不住在那兒呢?聽起來好像挺不錯。」
「哦,倒是挺不錯。廚子,總管,兩個男傭人;花匠,五英畝地,一個游泳池,大夥兒一分攤,也花不了幾個錢。我到那兒吃過飯,你要知道,有一些姑娘就在他們那兒過夜——各式各樣的姑娘,秘書啊,護士啊,等等——在那兒胡搞一氣。」
「是嗎?我想這是年輕人的常情。」
「爸爸,媽媽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帕格朝拜倫瞟了一眼。那張有鬍子的面孔很嚴肅。「呃,我只是挨過了不少痛苦的時光,勃拉尼。不過,你做什麼都可以,千萬別裝出比誰都神聖的樣子來!」
「我不覺得比誰神聖。我的妻子在意大利。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可以愛怎樣做就怎樣做。
「你知道她最近的消息嗎?」
「她要在本月十五號飛里斯本。我收到小孩的一張照片。我等會兒給你瞧!真奇怪,他看去跟我小時候的照片非常相像。」
帕格兩個月來一直在欣賞放在他錢夾裡的那張照片,但是他決定不提它。照片上有給斯魯特的題詞,提起來總有點尷尬。
「離得這麼遠,真叫人難過,」拜倫感歎說。「爸,你能夠想像嗎?你的妻子帶著個你連見也沒有見過的娃娃,在世界的另一邊——沒有電話,一封信要碰運氣才能偶爾收到。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最糟的是,她差點兒從瑞士出來了。但她怕乘德國飛機。她病了,又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我不能怪她。如果還有別的路可走,此刻她該到家啦。那些德國人!混帳的德國人。」沉默了一會以後,他又忸怩不安地沒話找話說:「這兒很熱,是不是?」
「我已經忘記多熱了,勃拉尼。」
「我想俄國是很冷的。」
「嗯,東京也上凍了。」
「告訴我,東京是怎樣的?古雅,美麗,還有其他等等,是不是?」
「那是世界上最難看的城市,」帕格說,很高興能把話題岔開。「真可憐。一座單調的、滿是簡陋小屋的城市,一直伸展到望不到盡頭的地方。中心區鬧市有幾座高大的現代化建築物和霓虹燈招牌,一群一群矮小的日本人來來去去。多數人穿著西服,但是衣料像是舊吸墨紙做成的。人們可以看到不多幾個打扮得像日本洋娃娃似的女人和一些像是在舊金山唐人街的廟宇和寶塔。這座城市並不特別具備東方色彩,它是破舊的,骯髒的,從城市的這一頭到那一頭散發出污水和爛魚的臭味。在我這麼多年的旅行中,東京最使我失望。而且,日本人對白種人的仇恨之深隨時可以覺察到。」
「你覺得他們會發動一場戰爭嗎?」
「嗯,那倒是個大問題,」維克多·亨利用指頭敲打著駕駛盤。「我有一本論他們神道的書,你最好讀一讀。這是一本開人眼界的書,是大使給我的。勃拉尼,這裡的人民在二十世紀竟然相信——至少有些人是相信的——他們的國王是太陽神的後裔,他們的帝國一直上溯別二千六百年前。據說在五大陸分離以前,日本是地球上的最高點。所以她是世界的中心,神聖的民族,她的使命是征服其他一切國家以保障世界和平。你在笑,孩子,你最好把這本書讀一讀。就跟納粹和共產黨的宣傳一樣,他們通過宗教的胡說八道來宣傳這樣的思想,就是說一個民族注定要用武力把全世界接收過來。為什麼這種思想又分裂成各種不同的形式而且不斷地擴散,那只有天知道。這像一種精神上的麻風病。嘿,你餓不餓?我們在吃飯以前先參觀一下我們的故居吧。」
在修得很整潔的紅鬍子的襯托不,拜倫的笑容雖顯得古怪,但依舊很可愛。「哎呀,真的,爸爸,我從來沒有去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們的車子沿著哈里遜大道駛去,快到房子門口的時候,拜倫叫喊起來:「天呀,是那座房子嗎?已經有人住進去,把房子漆成黃顏色了。」
「就是那所房子,」帕格說。他把車子停在街對面,父子兩人從車內出來。討厭的芥末顏色也使他覺得詫異。低矮的石牆、鐵柵欄,連同這所房屋,全都漆成這種顏色;給太陽曬得褪了色的舊油漆已經剝落。草地上躺著一輛翻倒的三輪腳踏車、一隻紅色大皮球、一輛兒童車和一些塑料玩具。
「瞧,樹木比過去高大和茂密多了,」拜倫一邊說,一邊巴著柵欄往裡看,「可是房子彷彿縮小了。瞧,這就是華倫把紅漆罐頭扔在我身上的地對。現在還看得出嗎?那兒依舊有一個痕跡。」拜倫用鞋擦了擦鋪石路上已經暗淡的紅色斑點。
「總的說來,我在這兒的日子不好過。華倫把我的頭砸破了,於是我恨起他來——」
「不錯,還有那輛卡車撞在你的自行車上了。我也覺得,你想起這些事來準不會愉快。」
拜倫用手一指。「你教我讀書的時候,我們就經常坐在那兒,就在那棵樹下。記得嗎,爸爸?瞧那棵樹身兒現在長得多粗大啊!」
「哦,你還記起那樁事兒嗎?我想這也不會是一種愉快的回憶。」
「幹嘛不愉快呢?我沒有好好上學。你不得不給我補課!」
「可我是個蹩腳的老師。也許應該讓你媽媽把這項工作承擔起來的。但是早上她喜歡睡懶覺,下午呢,要麼上街買東西,要麼在家梳頭髮,你知道,或者把自己打扮起來赴什麼聚會。那時候我老發脾氣,我應該向你道歉。」
拜倫瞇縫著眼睛用異樣的目光瞥了他爸爸一眼,搔了搔他的鬍子,說:「我不在乎。」
「有時候你還哭。可是你被卡車撞倒的時候倒沒哭。你從來不為疼痛而哭。」
「嗯,只要你一發火,聲音裡帶著怒氣,我就害怕了。不過那算不了什麼。我樂意跟你學習。我瞭解你。」
「你那年總算得了好分數。」
「我從來沒得過那樣好的分數。」
父子倆不再談下去,他們從柵欄外面朝裡張望了有幾分鐘光景。「好啦,我們已經看過這個地方了,」帕格說。「現在吃飯去好不好?」
「你知道嗎?」拜倫依舊盯著這所房屋。「除了我在里斯本跟娜塔麗呆在一起的三天以外,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都是在這兒過的。我喜愛這所房子。」
「當軍人要數海軍最苦,」帕格說。「你永遠扎不下根來。一家子人都像浮萍似的。」
陸海軍俱樂部供應野蘋果雞尾酒時,依舊給一杯味道柔和的紅色果汁,果汁盛在高腳杯子裡,野蘋果肉上面還粘著一片沒有意義的綠葉子。蒸汽櫃裡的烤牛肉只有微溫,而且烤得太久,就像一九二八年那時候做的一樣。甚至吃飯的人們的面孔也彷彿是從前那些人——除了拜倫以外。從前他是個吃飯慢得叫人生氣的瘦小孩子,現在卻是個長滿鬍子的高大年輕人了。但他依舊吃得太慢;還是帕格先把肉吃完,雖然自始至終幾乎都是他在講話。
他想從拜倫嘴裡打聽出一點關於帕米拉和喬徹南·傑斯特羅的情況。他講起傑斯特羅怎樣突然闖入斯魯特在莫斯科的寓所,以及他怎樣在漫天風雪中象幽靈似的重新出現在斯巴索大廈。但他一提到塔茨伯利拒絕使用明斯克文件,還懷疑傑斯特羅可能是蘇聯內務部的間諜,拜倫聽了就發起火來。
「什麼?他真是這樣嗎?嗨,他要不是個偽君子,就準是個糊塗蟲!天曉得,他說大家不願意幫助猶太人倒是真的。幾年來,希特勒就利用了這一點麻痺了整個世界。但是不管什麼人,只要跟班瑞爾談上五分鐘的話,就看得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也是個誠實可敬的人。」
「你相信關於大屠殺的傳說嗎?」
「幹嘛不相信?難道德國人幹不出來?只要希特勒一下命令,這樣的事就會發生。」
「我自己卻不那麼肯定,拜倫,不過我向總統送去一份關於這件事的報告。」
拜倫張大了嘴圓瞪著眼,跟著用一種不相信的口氣低聲說。
「爸,你幹了什麼?」
「嗯,那些文件被看成是偽造的,在大使館裡被撂到一邊。
我認為應該對那些文件加以進一步研究。這是一時的衝動——也許是愚蠢的——但是我這樣做了。」
拜倫·亨利伸出手來,握住他爸爸的一隻手,攥得緊緊的。那張留鬍子的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紅光。「我只能說這麼一句,做得好。」
「不。我相信這是個無用的舉動,那些事情是永遠做不好的。不過這已是過去的事兒了。附帶問你一聲,你見過塔茨伯利的女兒嗎?娜塔麗在羅馬的飛機場上提起過跟她認識。」
「你說的是帕米拉嗎?我在華盛頓見過她。怎麼啦?」
「嗯,塔茨伯利父女跟我一道在戰區旅行過。我覺得她是個非常勇敢而又能吃苦耐勞的姑娘。她吃了不少苦,但始終和藹可親,打扮得乾乾淨淨的。她從來不訴苦,也不嘮叨。」
「哦,據娜塔麗講,帕姆·塔茨伯利是天生能吃苦的。在那一點上她們倆倒不算不太相像。但是在另一些地方她們倆肯定是不相像的。娜塔麗告訴我關於她的許多事情。在巴黎,帕米拉是個胡作非為的女人。」
「真的嗎?」
「真的,她有一個海明威式的男朋友,這人一向跟萊斯裡·斯魯特同住在一套公寓。她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簡直鬧翻了整個蓋·巴瑞。然後他丟下了她,她就『發』起神經病來。爸爸,我很想吃點點心,你也吃點兒嗎?」
「當然。」維克多·亨利忍不住堅持問下去。「怎麼——神經病?」
「哎呀,你想像得出嗎?跟人亂搞,想把全巴黎的酒都喝光,像個瘋子似的開汽車。她開汽車繞著馬賽市外的一棵樹團團轉,險些兒把跟她在一起的那個法國作家撞死了。怎麼啦?你聽了好像很惱火。」
「這是個聽了叫人惱火的故事。她看去是個很好的姑娘。我要在這兒待一個星期,」帕格突然說,「除非客機改變了飛行時間。我們可以打打網球嗎?」
「當然。不過我打不好了,不像在柏林那樣了。」
「我也一樣。」
為了避開天熱,他們一清早就打網球,淋浴以後一道吃早飯。維克多·亨利不再提到帕米拉了。夜裡,在呼呼響的電扇下面,醒著躺在悶熱而潮濕的黑暗裡,他想出種種辦法重新提起這個話題。但是吃早飯時當著他兒子的面,卻再也開不出口。他猜想得出拜倫會聯想到他的嚴肅的爸爸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間發生了什麼樣的風流韻事。這個小伙子會認為這純粹是一個中年人的不正派行為——反常的,不體面的,可憐巴巴的。現在連維克多·亨利自己有時候也是這樣看待這個問題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