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絕對官僚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1
發表於 2010-10-5 00:44:19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珍珠港的災難(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動盪
  在一九四○年五月,只消一個星期,就足以打破延續了幾世紀的歐洲均勢;同樣,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也只消一個星期,就足以決定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局和未來的全球均勢。
  十二月四日,我們的集團軍群中心在漫天風雪中長驅直入莫斯科近郊;從列寧格勒到克裡米亞,布爾什維克的俄國正在搖搖欲墜。法蘭西帝國早已崩潰。大英帝國也已瓦解,雖然英倫三島還在勉強支持,但我們日漸擴大的潛艇封鎖已越來越使它們在飢餓線上掙扎。除了美國,沒有別的國家能夠攔阻我們通往世界帝國的道路,但美國過慣了輕鬆舒適的生活,內部又爭吵不已,使它的力量削弱得無法作戰。罷工使它的工廠癱瘓了一半,但它依舊開足馬力生產奢侈品和裝飾品。它的兵力也只集中在以戰艦為中心的過時的海軍上,而且為了威懾日本人,竟然冒著危險選夏威夷為海軍基地,卻不能影響德國已露端倪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勝利。
  七天以後,在十二月十一日,我們跟一個轉變成侵略性的軍事獨裁統治的美國發生了戰爭。這個美國在德國的瘋狂的敵人統治之下,萬眾一心地團結起來,把全國的工業緊急轉而為戰爭服務,徵召龐大的新的陸空軍,以打倒我們。莫斯科戰線上的紅軍,得到英美兩國的物資援助和新開到的原始的、拚死作戰的西伯利亞師團的增援,已經轉入反攻。在另外地方,蘇軍正在逼迫我們從羅斯托夫後退——這是阿道
  夫·希特勒自一九三三年起領導我們以來德國的第一次撤退。
  在十二月四日,德國人民離世界帝國的頂峰只有一層梯級了,但是到了十二月十一日,卻發現自己已陷入生死存亡的兩線作戰的總體戰中,在東西兩面受到人口等於我們五倍而領土等於我們二十倍的兩個工業巨人的威脅。
  像這樣軍事上的巨大逆轉,在歷史上是沒有先例的。主要原因是由於日本人襲擊了珍珠港。溫斯頓·丘吉爾勳爵坦白地表示,一聽到進襲珍珠港的消息,他快樂得流出感激的眼淚來,因為他當時就知道,這一場戰爭他們已經打勝了。他當然不會為受到突襲和殺戮的美國水兵浪費眼淚。
  英譯者按:下面是丘吉爾聽說的一段話:「要是我宣稱,有美國站在我們一邊對於我是最大的快樂,我想沒有一個美國人會認為我是說錯了。我不能預言事件的進程,我不能自稱已經準確地衡量了日本的軍事力量,但是現在,在這一剎那,我知道美國已經投入了戰爭,而且全力以赴,準備決一死戰。所以我們終於取得了勝利!」
  沒有提到流眼淚。我曾經指出,馮·隆將軍在提到溫斯頓·丘吉爾的時候總無法保持冷靜。
  日本的大錯
  日本襲擊珍珠港當然是完全有理由的,但這是一個可怕的戰略上的錯誤。
  法國和英國勢力的崩潰,使歐洲人在遠東的殖民地幾乎藩籬盡撤。日本是這筆財富的天然繼承者。它需要利用這筆財富結束對中國的戰爭。歐洲人在幾代以前,就已經來到環繞地球的中途,把東亞征服,把它的資源掠奪去。但是現在一切都成為過去。日本是東亞所存在的唯一強大勢力。與其讓死去的歐洲帝國裡幾個喝醉酒的白人官吏繼續過他們上流紳士的寄生蟲生活,倒不如讓這個亞洲民族把一片富饒的地區接管過來,這樣做自然更合乎道德。對於這個為命運所注定的勤勞聰慧的民族,阿道夫·希特勒尋求的只是跟它的友好關係。在總參謀部,我們推測日本會在對它最適當的時機進軍。我們根據世界哲學的每一種證據贊成這樣做。
  日本對珍珠港的襲擊,從戰術上看是一次極其傑出的軍事行動,在許多方面都可跟巴巴羅沙相媲美。這兩個例子又都說明,不管緊張的戰爭空氣和各種預先的警告與暗示,一個貧窮的小國可以使一個富有的大國猝不及防地受到打擊。在這兩種情況下,突襲被用來大規模摧毀敵人的第一線兵力。巴巴羅沙的突襲依靠和蘇俄訂互不侵犯條約去哄騙敵人,這個條約在當時還在生效。日本人更勝一籌,他們在和平談判中間對敵人發動了突襲。
  當然,在發動這兩次襲擊的時候,都有人大聲叫嚷著「無恥」和「出賣」,彷彿這類私人道德標準與歷史事件有什麼關係似的。一個窮國想要取富國而代之,就必須使出它能夠找到的最好的手段。在歷史上,凡是取得成效的事情,就是合乎道德的事情。黑格爾教導說,上帝的意志只有在歷史的結局中才顯示出來。從這個觀點上看,巴巴羅沙和珍珠港都是向著宏偉的世界新秩序推進的理想主義的一招。
  所不同的是,巴巴羅沙在戰略上是無懈可擊的,要不是由於一些不幸的沒有料到的因素,包括五個半月以後日本對珍珠港的突襲在內,結果一定會取得勝利。而對珍珠港的突襲恰好相反,它是戰略上的失算,所以丘吉爾把這個事件叫作瘋狂的自殺行為,這一次他倒是說對了。
  只要違反了一個基本的規律,就足以使得戰略上的計劃成為無效。日本對珍珠港的突襲違反了兩個規律。被日本所忽視的兩個鐵的作戰法則是:
  1.打擊敵人的心臟。
  2.瞭解你的敵人。
  「打擊敵人的心臟」
  「打擊敵人的心臟」這個規律,只是從作戰的第一個原則也就是集中兵力的原則推論出來的。這正是日本的軍事領袖們所忽視的。
  他們工確地判斷歐洲戰爭是他們奪取東亞的絕好機會,從那一時刻起,他們就面臨一個嚴峻的抉擇:應該首先北進攻打蘇聯、侵入西伯利亞呢,還是南進去發掘歐洲各國殖民地看守得不嚴的財寶?當然,南進更誘人些。但是在戰爭中,我們不應該被只是容易到手的掠奪物或是抵抗最小的戰線引入歧途。
  戰爭的報酬所包括的正好就是在政治上重新分配世界廣大的土地。這是劇烈的全球性的衝突,是第一次真正的世界大戰。雙方的陣容是合乎規律的:富的對窮的,黃金對黑鐵。德國是站在蒸蒸日上的一邊的唯一的頭等強國,這一邊正在設法繪出一幅新的世界地圖,進攻蘇聯是它偉大的使命。一旦做了俄國的主人,德國就會無敵於天下。根據邏輯推斷,日本人應該採取行動幫助德國把蘇聯打垮。隨著德國的勝利,日本人就可以在東亞佔有它所需要的任何東西。但是,如果德國被打敗,日本就很少有希望保持住即使已經到手的龐大利益。
  如果日本在一九四一年進攻西伯利亞,德國向莫斯科的進軍肯定會成功,俄國人在十二月就無法轉入反攻。布爾什維克政權要麼已經崩潰,要麼已經簽訂第二個《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約》。因為在十二月拯救了莫斯科的,只是由於斯大林不顧一切地把西伯利亞一線的後備軍抽調一空,全部投入戰鬥,這樣才在最後一秒鐘間不容髮的關頭扭轉了戰局。
  再說,拿破侖有一句名言:在戰爭中精神和物質是三與一之比,如果這句話成立的話,日本只要在那年秋天對西伯利亞發動突襲,就會促成俄國的崩潰。十月中旬,恐懼緊緊揪任了布爾什維克黨人直到政府最高級人員的心,各部也不顧體面,像驚弓之鳥似的從莫斯科倉皇逃走,而那位嚇破了膽的獨裁者卻發出刺耳的總動員命令,來拯救這座城市。有一個未經證實的故事,說是斯大林本人曾經秘密地逃跑,驚慌平息以後,又秘密地回到莫斯科,把知道這件丟臉行為的人統統槍決。俄國的統治者在拜占庭迷宮裡發號施令,使人沒有方法查對這個插曲的真偽。
  無論如何,這真是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大好時刻,對於日本民族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它的優柔寡斷的領袖們既在軍事思想方面缺乏訓練,又有東方人的奇怪性格,混合著過分的魯莽、機警和感情,他們讓時機永遠從手指縫中溜走了。歷史像一個女人,當她欣然順從的時候,就得堅決把她佔有。不然,她就會嘲笑愛撫她的人,決不寬恕他,決不再給他第二次機會。
  「瞭解你的敵人」
  因此,第一個錯誤是以南進代替北進,以搶奪戰利品代替打擊心臟。但是,如果日本不在第一個錯誤之外又犯了近於真正瘋狂的第二個錯誤,儘管力量分散,軸心國家還是會贏得戰爭的。
  姑且認為南進的戰略是對的,它的明顯的進程是以最大的速度和兵力進入東印度群島,迅速鞏固戰果,準備擊敗美國的任何反抗。美國人也許根本就不會採取行動。美國有巨大的勢力反對把美國青年派去替亞洲的紳士們送死。羅斯福也許只是唾沫飛濺地罵出一些刺耳的話,一看到希特勒打了勝仗,他就是這樣罵的。羅斯福決不向輿論的範圍以外邁出明顯的一步。這是瞭解敵人特點的萬能鑰匙。由於東方人思想乖僻,日本人已經把它忘了。
  即使羅斯福無視他的半數人民的意見,派遣海軍到東亞去跟掘壕固守的日本人作戰,這個艦隊也會在敵人的領海中,在離補給線很遠的一端,在以地面為基地日本空軍的航程以內跟敵人決一死戰。這一場戰鬥就要成為有空軍力量加盟的又一次對馬海峽的戰鬥1。為了一個不得人心的事業而遭到這樣丟臉的殺戮,可能引起對於白宮裡這個絲毫不受人愛戴的權術家的彈劾。
  1對馬海峽是朝鮮與日本九州之間的海峽,一九○五年五月在日俄戰爭中,日本與俄國在那裡進行海戰,俄國從遙遠的歐洲調來的艦隊被日本全部消滅。
  但是甚至這也不是日本人的錯誤的最糟的一面。美國有世界上最先進的最大的工廠。這個崇拜金錢萬能、享有從印第安人那裡盜竊來的極好的礦物資源的唯利是圖的國家,卻把工廠的巨大生產力用來製造玩具和不重要的小玩藝兒。但是這種生產力很容易改成以巨大得難以想像的規模製造軍火。軸心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獲勝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使美國保持意見分歧和軟弱不堪的狀態,等到它成為沒有盟國的孤立國家時再對付它。
  這種前景近在眼前。一半的美國人聽到德國戰勝了蘇聯,都會歡欣鼓舞。直到珍珠港遭受襲擊的前一天,《租借法案》的計劃依日陷於官樣文章和惰性的泥沼,這就反映出人民中間的意見分歧和思想混亂。
  在這一方面,阿道夫·希特勒有很大的功勞。他是一個器量狹小的人,對於美國無知透頂。可是他的近於女性的直覺向他提出警告,必須不讓他的不共戴天的敵人羅斯福有機可乘,把美國人團結起來反對他。所以元首忍受美國總統一切公開的下流辱罵,追使德國潛艇忍耐過分的挑釁。
  但是元首的這個英明戰略被扔在珍珠港的炸彈炸得粉碎。一億三千萬美國人原是爭吵不休、變化不定、意見分歧的,可是一夜之間,卻變成了渴望戰爭的憤怒的集體。羅斯福向國會提出了龐大的作戰計劃和軍費,這在幾天以前是完全不能想像的。八月間,羅斯福向國會提出溫和的《徵兵法案》。經過幾個星期的辯論,才以一票的多數通過,現在卻在幾小時內一致通過了凶狠的宣戰決議以及羅斯福計劃已久的一切龐大的驚人的作戰計劃。
  這是珍珠港事件的主要結果,因為艦隊不久就修復並加以擴充了。德國本來採取戰略攻勢,世界帝國也已掌握在手,但在一個星期內,卻轉入了毫無希望的戰略守勢,除非我們的敵人犯下同樣愚蠢的自殺性錯誤,我們除了被打垮外別無出路。並不存在的「軸心」也許有人會問:「德國怎麼會允許發生這樣的災難呢?」回答是:日本人並沒有跟我們商量過。我們發現珍珠港成為進攻目標的時候也跟美國人一樣,就是說,是在魚雷和炸彈在那兒爆炸的時候。
  德國、日本和意大利軸心從來沒有作為一個軍事實體存在過。這是被宣傳吹脹起來的一隻貌似兇惡的橡皮氣球。它的目的是恐嚇。三個國家在戰爭的整個過程中都是各自為政,關於它們的進攻、入侵和戰略上的決定,通常甚至不預先通知它們的夥伴。
  正因為如此,希特勒進攻波蘭的時候,墨索里尼忽然拒絕參加作戰,直到法國快要垮臺,他才慌忙參加進去。意大利獨裁者並沒有通知希特勒就入侵希臘。希特勒進攻俄國,在戰爭即將開始的時候才告訴意大利領袖。不過他這樣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我們的情報部門曾經向我們報告,凡是墨索裡
  尼知道的事情都通過意大利的皇室直接傳到美國人那裡去了。
  在軸心國武裝部隊之間,沒有舉行過一次真正的參謀會議。在珍珠港事件的前一年,英美兩國就舉行過多次這樣的會議!它們和布爾什維克密切合作,在整個戰爭期間一直採取聯合作戰的戰略。現在他們可以從容地考慮幫助斯大林摧毀我們、把斯拉夫的洪水引到易北河是否明智了。然而盟國的軍事行動都是聯合作戰的榜樣,而「軸心國」的戰略卻是無效的。這裡是個自為戰,不幸的德國被兩個第二流的夥伴束縛住手腳,它們做出鹵莽任性的冒險,因而使它遭到毀滅。
  山本五十六的作用日本為什麼採取這種越出常軌的、注定要失敗的途徑呢?
  它是靠一九○四年在旅順港偷襲俄國海軍而突然闖進現代歷史的,它大概還在留戀黃種人打敗白種人的這個方式。日本海軍參謀部主張採取正常的行動:先把東印度群島拿下,如果和美國海軍遭遇,就跟它在日本附近的海面上決一雌雄。但是襲擊珍珠港的計策是艦隊總司令山本五十六海軍上將設想出來的,他以辭職相威脅,強迫他的海軍和政府接受他的意見。山本五十六完全反對和美國作戰,理由是,企圖對抗一個在工業上佔七比一優勢的敵人是沒有希望的。可是他又堅決主張,如果一定要他作戰,他就要一開始把美國艦隊打垮。對於這種襲擊的更廣泛的後果,他是懵無所知的。海軍參謀部認為這種襲擊是一次太冒險的賭博,但是山本五十六的意見佔了上風。當然在戰術上,他的戰績是不能磨滅的。只要人們讀到或者寫到這段歷史,「珍珠港事件」必將成為成功的突襲的同義語。它在世界語言中跟「滑鐵盧」一樣著名。
  那麼,日本的艦隊怎樣能夠集合,橫渡太平洋駛到離夏威夷群島二百英里以內,避開美國情報部門的一切偵察和所有的海上和空中巡邏,出其不意地襲擊美國的陸海軍呢?根據戰後的揭露,美國曾經識破日本的電報密碼,看出它秘密的外交海底電報,這就使這個謎難解了兩三倍!美國國會關於珍珠港事件的調查記錄多達幾百萬字。然而它依舊是個謎。
  作為德國的一個參謀軍官,我把珍珠港事件看作象薩拉米斯戰役1或者特拉法爾加戰役2那樣一個抽像的戰爭問題。山本五十六的軍事行動之所以使美國人感到吃驚,正因為這種軍事行動是那麼愚蠢的行為,那麼凶狠的賭博,那麼拙劣的戰略,那麼糟糕的政策,那麼不健康的心理狀態。即使成功,這也是日本所能嘗試的最壞的軍事行動。所以美國人也就犯了根本不考慮這個問題的錯誤。於是日本人毫無理性地幹了起來,湊巧獲得了成功。
  1一八○五年英法海戰中英國艦隊擊敗拿破侖艦隊的戰役。
  2公元前四八○年波斯戰爭中希臘人擊敗波斯人的戰役。
  在審問被撤職的吉美爾海軍將軍時,被告的申訴中有一段短短的記錄,似乎可以提供解開謎底的鑰匙。在那些日子裡,需要把空投魚雷投到深水裡,才能使魚雷有可能在預定的深度線上筆直前進。根據美國專家的意見,最淺的深度大約要有七十五英尺,而珍珠港是三十英尺深。所以戰艦受魚雷飛機攻擊的危險性被認為是「很小的」,從而沒有裝備防魚雷網。十二月七日,空投魚雷擊沉了七艘戰列艦,給珍珠港造成極大的破壞。因為日本人發明了一種魚雷,可以向不到三十英尺深的水裡進行空投,從五月到十二月,日本航空兵就已練習向淺水裡投雷的技術了!這件事總結了一九四一年兩國之間智力上的差異。這是羅斯福策劃的嗎?
  歷史性的懷疑產生了,直到現在還沒有消除,那就是懷疑珍珠港的失敗是羅斯福和他的高級助手們一手策劃的。依照這種看法,他們從破譯的外交密碼電報中已確實知道日本即將進攻,卻向夏威夷的指揮部隱瞞了這個消息,使那裡的武裝部隊對敵人的打擊毫無準備。根據這種看法,羅斯福斷定使美國堅決參加戰爭在軍事上比損失幾條戰列艦更重要。這種推測是那些措手不及的將領想起的。他們和支持他們意見的人直到今天還保留他們的看法。
  當然,這種卑鄙的行為羅斯福是幹得出來的。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但是根據記載,證明珍珠港的司令部和太平洋的所有美軍一定知道戰爭已經逼近。的確,他們只要看看報就會知道的。無論如何,即使是在最寧靜、最太平的環境中,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原諒那些職業將領這樣措手不及。事情是發生了,然而這是不能原諒的。
  經過詳盡的調查,沒有發現什麼證據可以證明羅斯福知道敵人要朝哪裡進攻。日本人對於他們打算進攻的目標完全保守秘密。連他們自己最高級的外交官也不知道。我們的最高統帥部也不知道。因此決不會把這樣的秘密交給密碼電報。
  美國軍人之所以措手不及,是因為他們沒有作戰的心理準備,如同紅軍在六月間的情形一樣。在被襲擊的前夕,毫無疑問,珍珠港的軍官們都像多數美國軍人那樣,遵守美國神聖不可侵犯的過週末夜晚的風俗,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所以第一批炸彈落下的時候,他們就沒法使用他們無數的飛機和高射炮來保衛自己。這裡,「瞭解你的敵人」這個準則肯定幫助了日本人。美國軍隊無論駐紮在哪裡,如果再次受到襲擊,合適的時間總是星期天早晨。民族性是改變得很慢的。
  羅斯福在珍珠港要是打了個勝仗,肯定要比他遭到一場災難好得多。擊退敵人的進攻會提高士氣。珍珠港失敗使美國人經過長時間才在精神上恢復過來。羅斯福不是低能兒,只有低能兒才會放棄機會來個反突襲,把駛近來的暴露的日本艦隊擊沉。羅斯福之所以沒有向珍珠港的指揮部發出即將空襲的警告,只是因為他也跟別人一樣,不知道也猜不到日本人會幹出這樣古怪的事兒來。認為珍珠港的失敗是陰謀策劃的那種看法,只是替自己的失職找到一個無聊的借口罷了。
  當然,事實完全是這樣:弗蘭克林·羅斯福先向日本斷絕了石油供應,然後魯莽地要求日本同中國媾和,並且退出東亞,作為恢復供應的代價,這樣就迫使日本不得不進攻美國。他把日本逼得無路可走,使得這個高傲的好戰的民族沒有別的體面的辦法可以找到退路。但他原是個玩弄策略的能手,這些全球性政治策略他一向是公開玩弄的。報紙上滿是報道這次外交上交換條件的消息,所以談到裡面有什麼陰謀是愚蠢的。羅斯福大概始終希望能夠威嚇這個比較弱小的民族,想不通過戰爭就使它就範。希特勒在同樣的情況下也完全會幹出同樣的事情來。不過有這樣一個區別:德國軍隊不會使他因遭到突然襲擊而丟掉面子,像羅斯福的軍隊那樣。我們是真正的軍人!
  英譯者按:只要不涉及德國人的品行,隆的軍事洞察力是極敏銳的。關於他對偷襲珍珠港的評價,不幸我跟他的意見是一致的。他忽略了那些日子在華盛頓和夏威夷發生的真正拙劣和愚蠢的事情;但是他的結論應該接受,就是說,指揮官們在戰場上遇到突然襲擊是絕對不能原諒的。在原子時代,我國軍隊如果遭遇同樣的失敗,就會招致美國歷史的告終。下一次不會再有恢復的餘地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2
發表於 2010-10-5 00:45:56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清晨三點鐘,維克多·亨利坐在馬尼拉海陸軍俱樂部後面的草地上,聽著一萬一千英里外一場橄欖球比賽的廣播,一種虛度年華的感覺縈繞在他的心頭。頭上獵戶星座燦爛地點綴著半個天空,每逢陸海軍進行橄欖球比賽之夜總是那樣的。在莫斯科郊外,星座也把燦爛的光輝照射在公路上,但是更朝著南方地平線沉落。
  跟帕格一起坐在草地上的,是一群海陸軍官和他們的寥寥幾個菲律賓女朋友;他們的妻子早已遣送回國了。周圍是陸海軍夜晚的熟悉氣味——剛修剪過的草地、赤素馨花、甜酒和女人身上香水的氣味混雜著港口海水的臭味——還有紙燈籠、酷熱,甚至光穿件棉布襯衫和便褲都感到流汗的感覺,兵種之間的玩笑和辱罵,這一切都使他在精神上回復到十二年以前。馬尼拉的生活一點沒起變化,實在使人感到驚異。勞累過度、神經緊張的東京大使館人員早在推測,海陸軍的橄欖球賽大概不會再舉行了;日本人可能在感恩節之前發動戰爭,至少美國軍隊要進入全面戰鬥準備。可是現在呢,表演球賽節目的那塊舊木板依舊豎立在那裡,上面有一隻沒充氣的白色橄欖球,拴在一根繩上,可以在畫在木板上的橄欖球場上滑來滑去。每個球隊都有個吉祥物——陸軍是隻騾子,背上蓋了條棕色毛毯;海軍是只山羊,背上蓋了條藍色毛毯——都用繩拴在那裡,等待著滑稽的時刻。帕格心想,這簡直是沉睡的一九二八年啊。只有甲美地海軍基地在通宵進行修理工作,強力的照明燈把整個海灣照得通明,這才使人想起現在是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海軍為了應付緊急情況才稍微有點活躍。
  擴音器的吼聲掩蓋了草地上的談話聲,今天晚上無線電的音響要比幾年來清楚些。這場球賽對於帕格依舊據有舊日宗教儀式似的魅力;他一邊抽著雪茄,一邊緊張地諦聽著球賽。帕格曾經一度非常強烈地緬懷球場上的往事:年輕的健兒在草地上角逐,肉體互相碰撞,賣弄熟練的球藝,尤其在一些難得的時刻,突出重圍在球場上飛奔,閃開一個又一個人,耳聽得周圍看臺上發出海嘯般的喝采聲。他這一輩子再也不曾有過同樣的感受。可是很久以前,他那種緬懷往事的心情已經消失了;對往事的記憶也已經模糊。想到比他自己的兩個兒子年輕得多的小伙子們目前正在費城寒冷的田野上奔馳,使維克多·亨利覺得自己已經度過非常漫長的、飽經滄桑的一生,現在簡直如同行屍走肉了。
  「帕格!我聽說你來啦。」一隻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的同班同學華特·塔利望著他微笑,他的頭禿得像個雞蛋,皮膚曬得黑黝黝的;塔利已經離開潛艇學校,在馬尼拉指揮潛艇中隊。他向節目板旁邊一張擠滿人的桌子做了個手勢說:「跟我們坐在一起吧。」
  「等上半場結束了再說,瑞德。」叫綽號雖然已不時興,但大家還是這樣叫著。「坐在草地上挺不錯;很像從前的日子。」
  「你說得很對。好,我跟你在一起吧。」
  「好極啦。快坐下。」
  塔利在學院時也玩橄欖球,這時他跟帕格一樣聚精會神地所著廣播。過了一會兒,白色的橄欖球一直滑到海軍的球門底線,陸軍底線得分。在一片喊叫、喝采和歎息聲中,一個年輕陸軍少尉鬆開騾子的韁繩,跳到螺子背上,繞著草地奔馳。
  「啊!他媽的!」帕格叫道。
  塔利搖搖頭。「老朋友,這一次比賽咱們要輸了,他們的後衛強得很。咱們應該把帕格·亨利調上去。」
  「嘿!犯規啦,罰了十五碼。瑞德,你真是個道道地地的西蒙·賴格利1,是不是?」
  1美國作家斯陀夫人(1811—1896)的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中一個殘暴的奴隸販子。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說,在陸海軍比賽的晚上,你竟然把『烏賊號』潛艇派到海上演習去了。怎麼啦,你覺得會有戰爭的危險還是什麼?」
  塔利聽到語氣裡帶有很重的諷刺意味,就咧嘴笑了一笑說:「這是布朗奇·胡班的主意。從今天開始,他們要在岸上
  呆兩個星期——他們預定在正午到達——他要進行一次操練。你有不少時間可以見到拜倫。」
  「我在這兒只待到飛機起飛。」
  「是啊,我聽說你當了『加利福尼亞號』的指揮官了。真了不起,帕格。」
  球賽繼續進行。經過一些沉悶的零星戰鬥以後,那只白球象箭似的從節目板的一邊射向另一邊;原來海軍隊截住了對方的球,把球帶到陸軍隊陣地的深處了。帕格和塔利一躍而起,和海軍人員一齊叫喊:「打敗陸軍隊!球門!球門!」這時有一個海軍少尉興高采烈地牽著那頭山羊繞場走起來。就在底線得分以後,上半時結束了。瑞德·塔利向一個從旁邊經過的侍者要了些酒,同時說:「帕格,我們就坐在這兒草地上吧。把俄國的事情告訴我。」
  維克多·亨利描述了他所看到的坦克戰和十月十六日莫斯科的驚慌,塔利臉上愉快的笑容變成了嚴肅的神色。「他媽的,你果真到了那裡!我真羨慕你。我們卻坐在這兒,吃得胖胖的,傻里傻氣地過著快活日子。他們對我說,你是經過東京飛行到這兒的。」
  「不錯。」
  「帕格,有什麼可靠的消息嗎?那些混帳王八蛋果真要打仗嗎?我們在這兒往往接到一些叫人驚恐的警報,可是這會兒我們有點麻痺了。」
  「唉,我們在那兒的人都很擔心。大使詳詳細細地把日本人的心理告訴了我。他說,他們是一個古怪的民族。切腹自殺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勝敗對他們沒有什麼關係。他們敢於突然實行一個自殺的計劃,他生怕他們幹得出來。」
  塔利朝著附近坐在草地上或者坐在折椅上的一對對伴侶掃了一眼,把聲音放低下來,說:「這就對上口徑啦。帕格,哈特海軍將軍今天接到了即將發生戰爭的緊急通告。但是從整個夏天到秋天,我們就不時聽到從華盛頓傳來的膽戰心驚的流言了。七月間,他們在印度支那登陸,羅斯福斷絕了對他們石油的供應,那時我們都想,要動手幹啦!潛艇中隊在拂曉和黃昏進入戰備狀態,這樣連續一個星期,最後連自己也覺得太不像話了。難道還要我從頭來一遍?」
  帕格把兩手一攤,表示困惑不解。「瞧,一天晚上,我在大使館的宴會上跟幾個實業家談話,有幾個美國人和英國人,還有一個日本的大造船廠老闆。那個日本人坦白地說出直接從朝廷裡聽來的話:跟美國打仗是不可想像的。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同意他的話。所以——只要付錢,可以任意選擇。」
  「不錯,我只知道,要是他們真的動起手來,我們是會遇到麻煩的。菲律賓的戰備情況糟得可怕。人民不願意跟日本人作戰。這是我的看法。潛艇什麼配備都缺乏——魚雷、零件、值班軍官,等等——真是太可憐了。說到這裡——你上次是什麼時候見到拜倫的?」我想大概在六個月以前。怎麼啦?」
  「唉,他倒是真他媽的自以為是!有一天他走進我的辦公室,要求把他調到大西洋司令部,他自己的艇長拒絕了他的請求。拜倫就打算越級申請。我當然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帕格,我對他說——我當時是這樣對他說的,一個字也沒有改——假若他不是你的兒子,我早已把他一腳踢出辦公室了。」維克多·亨利強作鎮靜說:「他的老婆孩子都在意大利。他很為他們擔心。」
  「我們全都跟親屬分開了,帕格。還不僅僅是無法調動他的工作。目前我正在打算從供應船和驅逐艦上面挑選潛艇軍
  官呢。為了你的兒子,只要合理,我什麼都願意做,不過——」
  「別那樣說。拜倫只是另一個軍官。你要是做不到,就算了。」
  「對,你那樣說叫我很高興。」
  「不過他的家庭問題的確很嚴重。如果可能,就給他調動一下吧。」
  「再說還有日本人這個小問題哩。」
  「當然啦。」維克多·亨利盡量使他的聲音顯得輕鬆和藹。這時從擴音器裡傳來觀眾的一片喊叫聲,他鬆了一口氣說:「好啦!下半場開始啦。」
  比賽結束,許多人都攤開四肢睡在草地上,頭上是點染著紅光的灰色天空。穿著白外衣的侍者依舊在送飲料,擠在一起的海軍軍官們在高唱《起錨歌》1,因為他們的球隊贏了。塔利上校約帕格吃早飯,帕格謝絕了,隨即走進自己的房間小睡一會兒。
  1《起錨歌》是美國海軍軍歌。
  在羅達還沒攜帶孩子們到這兒建立起家庭之前,在他最初到馬尼拉報到的時候,他就住在這樣一個房間裡,也許就住在同一個房間。房間很髒,滿是灰塵,有高高的天花板、普通俱樂部裡不像樣的舊傢具和一隻老是開著的呼呼響的電風扇,這個房間又使帕格產生歲月易逝和年華虛度的強烈感覺。他把電風扇轉得往上一些,把衣服脫到直剩下一條短內褲,打開俯瞰海灣的落地長窗,坐下來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眺望著寬廣的藍色海港上空漸漸透露的曙色和熙來攘往的船隻。他不想睡覺,幾乎動也不動地坐了一個多鐘頭,凝聚的汗水順著他赤裸裸的皮膚淌下來。他在想什麼呢?
  他想起重回馬尼拉後所回憶起的種種往事。想起他跟拜倫在哈里遜大道的白色房子旁邊,在鳳凰樹下一齊學習法文動詞的情景;兒子瘦削的臉上起著皺紋,在爸爸的怒吼下落著無聲的眼淚。他想起華倫在高等學校裡得到歷史、英語兩門課的獎章和棒球的優勝獎。他想起梅德琳慶祝八歲生日時頭戴金色紙冠、仙女似的穿著白紗衣的情景。
  他想起羅達怎樣嘮叨天熱和生活無聊,夜夜在這個俱樂部裡喝得醉醺醺的,有一次在聖誕節舞會上還臉朝下地摔倒在地;他想起他們倆怎樣爭吵,只是在他冷冷地談到離婚的時候,她才把酒戒掉了。俱樂部的草地和大廳的氣息以及馬尼拉的芳香的空氣都使他產生幻覺,彷彿這一切都發生在眼前,而不是十多年前的舊事。
  他又想起帕米拉·塔茨伯利在紅場上的情景。想起古比雪夫的街道怎樣淒涼泥濘,想起怎樣通宵玩著撲克牌,怎樣參觀農場,在等待火車票的時候時間怎樣慢得好像停滯不動;接著想起的是兩星期橫貫西伯利亞的火車旅程;在木頭造的小車站內出售水果、扁圓形麵包、臘腸和熱雛豆的西伯利亞美麗姑娘;單軌鐵道從最後一節車廂向後伸展出去,穿過白雪皚皚的粉紅色沙漠,宛如一條筆直的黑線直貫地平線上一顆象橄欖球那樣扁圓的落日;長時間的停車,「硬席」車廂的木頭椅子;當地旅客嘴裡的大蔥味和身上的臭味,他們中間有的是白種人,有的是蒙古人,都戴著古怪的毛皮帽子;經過三天才看見盡頭的陰森可怕的大森林;連綿幾英里醜陋的東方茅屋;日本人的悲慘生活,你在街上行走時都可以從脖子背後感到他們對你的仇恨,他們的貧困和對戰爭的厭倦甚至超過柏林;最後又想到他起草後又撕去的幾封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的信。
  維克多·亨利一邊回想這些奇特的往事,一邊卻保持了一種愉快的心情,覺得自己彷彿正朝著一種新生活前進;過去的一生他幾乎已經絕望了;他的真正生活拖延著,遲遲不來,幾乎失去,但是現在已經在握。他每次想到羅達,她的形象通常是他當初追求時那麼個活潑的華盛頓姑娘。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愛上那個姑娘並且跟她結婚,但是今天的羅達他只要一想起,心裡總是冷冰冰的,好像她是別人的妻子,儘管他對她的一切缺點和魅力都看得那麼清楚。但跟她離婚又是殘酷的、可怕的。她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她使他過一種枯燥無味的半空虛的生活——他現在知道了這一點——但是她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到底應該對羅達仁慈呢,還是應該抓住他的新生活?顯然他必須在二者之間作出決定。
  他曾經寫過幾封信給帕米拉,如同他寫過關於明斯克大屠殺的一封信一樣——只是為了把問題寫在紙上,好仔細看看。等他到了東京,他又斷定寫信太羅皂,寄遞也太慢,因此他不得不從兩個電報中選擇一個發出去——來,或者別來。帕米拉所需要的也不過如此。他斷定帕米拉比他聰明;第一步當然是搞戀愛,在羅達還沒受到傷害之前先考驗一下他們的愛情和迷戀的程度;因為他們也許永遠到不了結婚的地步。說得露骨一點,解決的辦法是同居。維克多·亨利必須面對這樣一個新思想——對他來說是新思想——就是說,在某些情況下,同居也許是幾個困難辦法中最好的一個。
  在東京,他果真在電報局外面猶豫過一下,差點兒發出來的電報。但他終於走開了。即使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也不能想像自己能圓滿地完成;他無法想像幹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雖說跟帕米拉在一起,倒不會有下流或者不道德的感覺。這不是他的作風。他覺得他會把事情搞壞,貶低了或者玷污了他作為「加利福尼亞號」新艦長的工作。所以他來到馬尼拉時依舊拿不定主意。
  自從在紅場上跟帕米拉·塔茨伯利談話以來,他只是在馬尼拉才第一次開始意識到他妻子羅達的存在,而現實的帕米拉的形象則開始黯淡。馬尼拉充滿了對羅達的回憶——不管是美好的回憶還是不愉快的回憶——也充滿了對自己往事的回憶。瑞德·塔利,他的同班同學,現在是亞洲艦隊全部潛艇的禿頭司令;陸海軍的橄欖球比賽,最後一次他是在二十八年前參加的,那時帕米拉還只是幾個月的嬰兒;坐在俱樂部草地上的十幾名年輕海軍上尉,他們女朋友的年齡只有帕米拉那麼大——這些都是眼前的現實。西伯利亞的荒涼景色現在只成了腦海裡模糊的印象。紅場上灼熱的半個鐘頭也是如此。
  他真的有可能重新開始生活嗎?有新生的嬰兒牙牙學語,有男孩子在草地上玩耍,還有一個小女孩子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馬尼拉特別使帕格懷念兒女們給他的快樂。他回想起那個時期是他一生中最甜蜜、最美好的日子。同帕米拉一起重新過這樣的生活簡直就是復活,就是真正的第二次生命。但是像他這樣一個生硬的、脾氣古怪的人做得到嗎?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他對他的孩子們是十分嚴厲的。
  他已經非常疲倦,最後在椅子上睡著了,就像他在民族飯店塔茨伯利的房間裡一樣。但是這一次沒有輕輕撫摸他的冰涼手指把他驚醒了。他那很少有差錯的生物鐘及時叫醒了他,於是他開車到甲美地去看「烏賊號」潛艇進港。
  拜倫跟拋錨小分隊一起站在前甲板上,身上穿著卡嘰軍服和救生衣,但是帕格沒有認出他。當「烏賊號」靠近碼頭旁邊駛來的時候,拜倫大聲叫喊出來,「哎呀!那不是我爸爸嗎?是你,爸爸!爸爸!」這時帕格才發現那個雙手插在褲子後面口袋裡的細長個兒站立的姿勢他很熟悉,他兒子的聲音是從留著捲曲的紅鬍子的瘦臉上發出來的。船還在歪歪斜斜地開進來,拜倫就一下子跳到碼頭上,伸出胳膊摟住維克多·亨利的脖子,緊緊地抱住他。帕格吻著那張亂糟糟、毛茸茸的臉,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嘿,拜倫,幹嘛留那麼多鬍子?」
  「胡班艦長最討厭鬍子。可我打算讓鬍子一直長到膝蓋上。天哪,這可完全出乎意外,爸爸。」艦橋上一個軍官通過擴音喇叭不耐煩地喊起來。拜倫又像一隻山羊似的跳回到正在移動的前甲板上,同時向他爸爸嚷道:「我今天整天都要跟
  你在一起。嘿,媽媽寫信告訴我,你要指揮『加利福尼亞號』啦!真叫人難以相信!」
  潛艇靠了岸,「烏賊號」的軍官們熱情地邀請維克多·亨利到郊區他們租的一所房子裡占吃便飯。帕格看到拜倫臉上露出不悅之色,就婉言謝絕了。
  「我就住在潛艇上,」拜倫說。他們開了帕格從公用物資集用場借來的灰色海軍汽車駛回馬尼拉去。「我不跟他們住在一塊兒。」
  「幹嘛不住在那兒呢?聽起來好像挺不錯。」
  「哦,倒是挺不錯。廚子,總管,兩個男傭人;花匠,五英畝地,一個游泳池,大夥兒一分攤,也花不了幾個錢。我到那兒吃過飯,你要知道,有一些姑娘就在他們那兒過夜——各式各樣的姑娘,秘書啊,護士啊,等等——在那兒胡搞一氣。」
  「是嗎?我想這是年輕人的常情。」
  「爸爸,媽媽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帕格朝拜倫瞟了一眼。那張有鬍子的面孔很嚴肅。「呃,我只是挨過了不少痛苦的時光,勃拉尼。不過,你做什麼都可以,千萬別裝出比誰都神聖的樣子來!」
  「我不覺得比誰神聖。我的妻子在意大利。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可以愛怎樣做就怎樣做。
  「你知道她最近的消息嗎?」
  「她要在本月十五號飛里斯本。我收到小孩的一張照片。我等會兒給你瞧!真奇怪,他看去跟我小時候的照片非常相像。」
  帕格兩個月來一直在欣賞放在他錢夾裡的那張照片,但是他決定不提它。照片上有給斯魯特的題詞,提起來總有點尷尬。
  「離得這麼遠,真叫人難過,」拜倫感歎說。「爸,你能夠想像嗎?你的妻子帶著個你連見也沒有見過的娃娃,在世界的另一邊——沒有電話,一封信要碰運氣才能偶爾收到。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最糟的是,她差點兒從瑞士出來了。但她怕乘德國飛機。她病了,又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我不能怪她。如果還有別的路可走,此刻她該到家啦。那些德國人!混帳的德國人。」沉默了一會以後,他又忸怩不安地沒話找話說:「這兒很熱,是不是?」
  「我已經忘記多熱了,勃拉尼。」
  「我想俄國是很冷的。」
  「嗯,東京也上凍了。」
  「告訴我,東京是怎樣的?古雅,美麗,還有其他等等,是不是?」
  「那是世界上最難看的城市,」帕格說,很高興能把話題岔開。「真可憐。一座單調的、滿是簡陋小屋的城市,一直伸展到望不到盡頭的地方。中心區鬧市有幾座高大的現代化建築物和霓虹燈招牌,一群一群矮小的日本人來來去去。多數人穿著西服,但是衣料像是舊吸墨紙做成的。人們可以看到不多幾個打扮得像日本洋娃娃似的女人和一些像是在舊金山唐人街的廟宇和寶塔。這座城市並不特別具備東方色彩,它是破舊的,骯髒的,從城市的這一頭到那一頭散發出污水和爛魚的臭味。在我這麼多年的旅行中,東京最使我失望。而且,日本人對白種人的仇恨之深隨時可以覺察到。」
  「你覺得他們會發動一場戰爭嗎?」
  「嗯,那倒是個大問題,」維克多·亨利用指頭敲打著駕駛盤。「我有一本論他們神道的書,你最好讀一讀。這是一本開人眼界的書,是大使給我的。勃拉尼,這裡的人民在二十世紀竟然相信——至少有些人是相信的——他們的國王是太陽神的後裔,他們的帝國一直上溯別二千六百年前。據說在五大陸分離以前,日本是地球上的最高點。所以她是世界的中心,神聖的民族,她的使命是征服其他一切國家以保障世界和平。你在笑,孩子,你最好把這本書讀一讀。就跟納粹和共產黨的宣傳一樣,他們通過宗教的胡說八道來宣傳這樣的思想,就是說一個民族注定要用武力把全世界接收過來。為什麼這種思想又分裂成各種不同的形式而且不斷地擴散,那只有天知道。這像一種精神上的麻風病。嘿,你餓不餓?我們在吃飯以前先參觀一下我們的故居吧。」
  在修得很整潔的紅鬍子的襯托不,拜倫的笑容雖顯得古怪,但依舊很可愛。「哎呀,真的,爸爸,我從來沒有去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們的車子沿著哈里遜大道駛去,快到房子門口的時候,拜倫叫喊起來:「天呀,是那座房子嗎?已經有人住進去,把房子漆成黃顏色了。」
  「就是那所房子,」帕格說。他把車子停在街對面,父子兩人從車內出來。討厭的芥末顏色也使他覺得詫異。低矮的石牆、鐵柵欄,連同這所房屋,全都漆成這種顏色;給太陽曬得褪了色的舊油漆已經剝落。草地上躺著一輛翻倒的三輪腳踏車、一隻紅色大皮球、一輛兒童車和一些塑料玩具。
  「瞧,樹木比過去高大和茂密多了,」拜倫一邊說,一邊巴著柵欄往裡看,「可是房子彷彿縮小了。瞧,這就是華倫把紅漆罐頭扔在我身上的地對。現在還看得出嗎?那兒依舊有一個痕跡。」拜倫用鞋擦了擦鋪石路上已經暗淡的紅色斑點。
  「總的說來,我在這兒的日子不好過。華倫把我的頭砸破了,於是我恨起他來——」
  「不錯,還有那輛卡車撞在你的自行車上了。我也覺得,你想起這些事來準不會愉快。」
  拜倫用手一指。「你教我讀書的時候,我們就經常坐在那兒,就在那棵樹下。記得嗎,爸爸?瞧那棵樹身兒現在長得多粗大啊!」
  「哦,你還記起那樁事兒嗎?我想這也不會是一種愉快的回憶。」
  「幹嘛不愉快呢?我沒有好好上學。你不得不給我補課!」
  「可我是個蹩腳的老師。也許應該讓你媽媽把這項工作承擔起來的。但是早上她喜歡睡懶覺,下午呢,要麼上街買東西,要麼在家梳頭髮,你知道,或者把自己打扮起來赴什麼聚會。那時候我老發脾氣,我應該向你道歉。」
  拜倫瞇縫著眼睛用異樣的目光瞥了他爸爸一眼,搔了搔他的鬍子,說:「我不在乎。」
  「有時候你還哭。可是你被卡車撞倒的時候倒沒哭。你從來不為疼痛而哭。」
  「嗯,只要你一發火,聲音裡帶著怒氣,我就害怕了。不過那算不了什麼。我樂意跟你學習。我瞭解你。」
  「你那年總算得了好分數。」
  「我從來沒得過那樣好的分數。」
  父子倆不再談下去,他們從柵欄外面朝裡張望了有幾分鐘光景。「好啦,我們已經看過這個地方了,」帕格說。「現在吃飯去好不好?」
  「你知道嗎?」拜倫依舊盯著這所房屋。「除了我在里斯本跟娜塔麗呆在一起的三天以外,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都是在這兒過的。我喜愛這所房子。」
  「當軍人要數海軍最苦,」帕格說。「你永遠扎不下根來。一家子人都像浮萍似的。」
  陸海軍俱樂部供應野蘋果雞尾酒時,依舊給一杯味道柔和的紅色果汁,果汁盛在高腳杯子裡,野蘋果肉上面還粘著一片沒有意義的綠葉子。蒸汽櫃裡的烤牛肉只有微溫,而且烤得太久,就像一九二八年那時候做的一樣。甚至吃飯的人們的面孔也彷彿是從前那些人——除了拜倫以外。從前他是個吃飯慢得叫人生氣的瘦小孩子,現在卻是個長滿鬍子的高大年輕人了。但他依舊吃得太慢;還是帕格先把肉吃完,雖然自始至終幾乎都是他在講話。
  他想從拜倫嘴裡打聽出一點關於帕米拉和喬徹南·傑斯特羅的情況。他講起傑斯特羅怎樣突然闖入斯魯特在莫斯科的寓所,以及他怎樣在漫天風雪中象幽靈似的重新出現在斯巴索大廈。但他一提到塔茨伯利拒絕使用明斯克文件,還懷疑傑斯特羅可能是蘇聯內務部的間諜,拜倫聽了就發起火來。
  「什麼?他真是這樣嗎?嗨,他要不是個偽君子,就準是個糊塗蟲!天曉得,他說大家不願意幫助猶太人倒是真的。幾年來,希特勒就利用了這一點麻痺了整個世界。但是不管什麼人,只要跟班瑞爾談上五分鐘的話,就看得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也是個誠實可敬的人。」
  「你相信關於大屠殺的傳說嗎?」
  「幹嘛不相信?難道德國人幹不出來?只要希特勒一下命令,這樣的事就會發生。」
  「我自己卻不那麼肯定,拜倫,不過我向總統送去一份關於這件事的報告。」
  拜倫張大了嘴圓瞪著眼,跟著用一種不相信的口氣低聲說。
  「爸,你幹了什麼?」
  「嗯,那些文件被看成是偽造的,在大使館裡被撂到一邊。
  我認為應該對那些文件加以進一步研究。這是一時的衝動——也許是愚蠢的——但是我這樣做了。」
  拜倫·亨利伸出手來,握住他爸爸的一隻手,攥得緊緊的。那張留鬍子的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紅光。「我只能說這麼一句,做得好。」
  「不。我相信這是個無用的舉動,那些事情是永遠做不好的。不過這已是過去的事兒了。附帶問你一聲,你見過塔茨伯利的女兒嗎?娜塔麗在羅馬的飛機場上提起過跟她認識。」
  「你說的是帕米拉嗎?我在華盛頓見過她。怎麼啦?」
  「嗯,塔茨伯利父女跟我一道在戰區旅行過。我覺得她是個非常勇敢而又能吃苦耐勞的姑娘。她吃了不少苦,但始終和藹可親,打扮得乾乾淨淨的。她從來不訴苦,也不嘮叨。」
  「哦,據娜塔麗講,帕姆·塔茨伯利是天生能吃苦的。在那一點上她們倆倒不算不太相像。但是在另一些地方她們倆肯定是不相像的。娜塔麗告訴我關於她的許多事情。在巴黎,帕米拉是個胡作非為的女人。」
  「真的嗎?」
  「真的,她有一個海明威式的男朋友,這人一向跟萊斯裡·斯魯特同住在一套公寓。她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簡直鬧翻了整個蓋·巴瑞。然後他丟下了她,她就『發』起神經病來。爸爸,我很想吃點點心,你也吃點兒嗎?」
  「當然。」維克多·亨利忍不住堅持問下去。「怎麼——神經病?」
  「哎呀,你想像得出嗎?跟人亂搞,想把全巴黎的酒都喝光,像個瘋子似的開汽車。她開汽車繞著馬賽市外的一棵樹團團轉,險些兒把跟她在一起的那個法國作家撞死了。怎麼啦?你聽了好像很惱火。」
  「這是個聽了叫人惱火的故事。她看去是個很好的姑娘。我要在這兒待一個星期,」帕格突然說,「除非客機改變了飛行時間。我們可以打打網球嗎?」
  「當然。不過我打不好了,不像在柏林那樣了。」
  「我也一樣。」
  為了避開天熱,他們一清早就打網球,淋浴以後一道吃早飯。維克多·亨利不再提到帕米拉了。夜裡,在呼呼響的電扇下面,醒著躺在悶熱而潮濕的黑暗裡,他想出種種辦法重新提起這個話題。但是吃早飯時當著他兒子的面,卻再也開不出口。他猜想得出拜倫會聯想到他的嚴肅的爸爸和帕米拉·塔茨伯利之間發生了什麼樣的風流韻事。這個小伙子會認為這純粹是一個中年人的不正派行為——反常的,不體面的,可憐巴巴的。現在連維克多·亨利自己有時候也是這樣看待這個問題的。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3
發表於 2010-10-5 00:46:09 |只看該作者
  一天,胡班中校說服了他一同到巴薩那所住宅裡去吃午飯。拜倫執拗地不肯同去。帕格在四周都是開花的樹木的游泳池裡游了很長時間,吃了一頓可口的咖喱飯;午睡過後,他打網球贏了埃斯特上尉。這個下午非常令人滿意。在他離開以前,胡班和埃斯特在面臨花園的陽台上一面喝著甜酒,一面滿懷信心地談論著拜倫。兩人都認為拜倫是個天生的潛艇軍官;他們說,他好像只缺少軍人的索質。拜倫承認他有不服從和懶惰的缺點,並且坦白地表示只要在「烏賊號」潛艇上服役,他就決不想改正。他念念不忘地想調到大西洋去,但是胡班耐心地向他父親指出,這是不可能的。在馬尼拉沒有軍官替換他;遊艇中隊的人員離編製還差很多;「烏賊號」如果少去一個值班軍官,就不能下海。拜倫只有下決心使「烏賊號」成為他自己的戰艦。維克多·亨利在他認為適當的時刻提起了這個話題——就在第二天早上早飯以前,他倆打完網球和洗過淋浴以後,兩人正在草地上喝咖啡。前幾天,拜倫早晨喝咖啡的時候總是興致勃勃的。帕格盡可能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附帶問你一下,拜倫,你上次說娜塔麗飛到里斯本去是在——本月十五嗎?」
  「對,十五號。」
  「你覺得這一次她能夠成功嗎?」
  「老天爺,是的,最好她能夠成功!他們已經取得官方一切可能的保證和最大的優先權。」
  「好啦,十五號離現在沒有多久了,是不是?你申請調動工作的事情——」維克多猶豫了一下,因為拜倫的臉上露出一種他非常熟悉的神色:慢怒、茫然、冷漠和內向。「你是不是可以把這件事擱下呢,至少在十五號以前?」
  「擱下?你放心,早已經擱下了。我的申請已經被胡班、塔利和海軍將軍哈特的人事軍官拒絕了。你還要我做什麼?」
  「我指的是你自己的思想上·勃拉尼。」
  「聽著,我一直在假定她是會帶著娃娃回家的。要不然我也許會當個逃兵,親自去把她接出來。但是我依舊想調動工作。我想去看他們。我想呆在他們身旁。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自己的兒子。自從我們結婚以來,我總共才跟她一起呆了三天。」
  「但是除此以外還有另外一方面。你們中隊急需值班軍官,我們正處在戰爭警戒狀態,而且——」
  拜倫打斷了他的話。「瞧,你這是什麼意思呢,爸爸?我並沒有請求你到塔利那兒去,利用你對他的影響,是不是?」
  「你沒有這樣做我確實很高興。瑞德·塔利不能做出辦不到的事兒,拜倫。他採取通融辦法,讓你在五月間進了潛艇學校,但那是另一回事——」
  拜倫又打斷他說:「老天爺,你說得不錯,為了這個我要永遠感激你們兩個。這就是我的兒子出生在意大利的緣故,這也就是我和我的妻子被廣大世界隔開的緣故。」
  「我們最好還是不談這個話題吧,」維克多·亨利說。
  「這倒是個好主意,爸爸。」
  拜倫在吃火腿雞蛋時又變得親切起來,但是維克多·亨利覺得,在這次短短的令人失望的交換意見中間,他已經失去這幾天來好容易贏得的他兒子對他的好感了。
  可是第二天,拜倫把他爸爸送上飛剪型客機的時候,他又變得非常親切了。在飛機碼頭上,他伸出胳膊去摟著帕格。拜倫的鬍子觸癢了他的嘴唇,帕格情不自禁地說:「娜塔麗會喜歡這麼一大把鬍子嗎?」聽到拜倫放聲大笑,帕格覺得很高興。拜倫說:「別著急。我離開『烏賊號』潛艇那一天,這把鬍子就剃掉了。」
  「那很好,我猜想是這樣,拜倫。」
  「浮萍被風吹散啦。」
  「說得一點不錯,浮萍被風吹散啦。」
  「嗯,反正幾天以後你就要見到華倫和傑妮絲了。真叫人高興。替我向他們問好。」擴音喇叭呼喚乘客登上那架巨大的飛船。維克多·亨利看著他兒子的眼睛,好容易才說出一句:「瞧,我在替娜塔麗和你的孩子祈禱。」
  拜倫的眼睛眨也不眨,他的目光深不可測。「我肯定你是會這樣做的,爸爸,謝謝你。」
  當飛剪型客機轉動螺旋槳漸漸起飛的時候,他依舊站在飛機碼頭上呆呆地望著,兩隻手插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在那個時刻,日本的艦隊正在駛往夏威夷途中。
  七百多英里長的一連串火山岩構成的、把日本跟西伯利亞鬆散地連接在一起的千島群島,成了一個良好的秘密集合地。日本的六艘航空母艦會合在白雪鋪頂的黑色峭壁中間,掩蔽在烈風和長久的霜凍下成長的盤根錯節的樹木之下。六艘航空母艦上的飛行員們在雨雪中練習往淺水裡投擲魚雷的技術。戰列艦、巡洋艦、驅逐艦、油船和補給艦也在源源開入。除了船上的官兵和幾個日本領袖以外,沒有人知道這批集合起來的艦隊。當戰艦向東出發的時候,只有幾個艦隊指揮官知道他們是往哪兒去以及為什麼去。
  他們沒有預定進攻的日子或時辰。他們也不能確信襲擊一定會發動。艦隊正在前進,以防華盛頓談判破裂。日本的和平使節正在想方設法搞一個「妥協辦法」,一種「生活方式」,一個在炮彈射出之前的太平洋停火協定。日本的「妥協辦法」是要求美國恢復運送石油和廢鐵,承認日本統治東亞和把中國變成殖民地的權利。如果美國人答應這一切,艦隊一接到信號就往回開。
  但是美國的「妥協辦法」卻要求日本人放棄對華戰爭,退出東南亞大陸,以換取正常的經濟關係。日本領袖們早已決定,如果這是美國人最後的不能更改的決定,那麼他們就要開戰。在那種情況下,就要按照原來的計劃,一接到信號就同時發動大規模進攻,這次進攻將象滿天紅光那樣突然照亮南太平洋,進攻時間將緊扣在一個不能更改的指定時辰:對夏威夷進行空中突襲的時辰。
  白種人在南太平洋的三個堅強據點是珍珠港、馬尼拉和新加坡。日本的計劃是從空中消滅美國在珍珠港的海空力量;從海上奇襲佔領新加坡;在菲律賓登陸,佔領馬尼拉,然後掃蕩東印度群島的殘敵。在這以後,利用這些新得到的資源對中國發動一次強大的攻勢,佔領全中國,同時擊退英美的反攻。最後的賭注是:德國或者贏得這場使日本有機可乘的自相殘殺的白種人大戰,或者耗盡英美兩國的力量,使日本最終保持它所攫取到的東西,不管德國遭遇到什麼結局。
  包括天皇在內的日本領袖們對於這個孤注一擲的計劃會不會成功是抱著懷疑態度的;但是他們又覺得沒有別的選擇。日本的困境很像德國進攻蘇聯以前那樣。這兩個掌握在軍國主義者手裡的國家,發動了他們不能夠結束的戰爭。隨著時間的逝去和供應的減少,他們改變了進攻的矛頭,希望自己的命運得以改善。
  當前迫使日本人決一死戰的有三個理由。他們的石油快要用完了。氣候馬上要變得對軍事行動不利。白種人最後也有了戒心,每星期都用越來越多的飛機、戰艦、高射炮、坦克和防禦工事加強他們的三個軍事據點。日本在南太平洋和東亞的暫時優勢正在消失。除非羅斯福總統在華盛頓忽然變得溫和起來,日本就不得不採取行動,要不然就不得不放棄它建立帝國的努力。
  所以,在陸海軍橄欖球比賽的前一天,日本艦隊已經駛離千島群島,開進黑魆魆的浪濤洶湧的海洋,向夏威夷進發。
  正當日本的特遣艦隊向東駛去的時候,一列小得多的美國特遣艦隊從珍珠港出發,向西駛去。威廉·海爾賽海軍將軍把十二架海軍戰鬥機放在「企業號」航空母艦上開往威克島。日本久已非法地在太平洋的每一個島上設防,並用環礁把它保護起來。儘管羅斯福總統作了多次努力,國會始終不同意撥款在美國的島上針鋒相對地設防。現在,在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底,撥款已經通過了。工程正在加速進行中。在威克島,工程已經完成一半,但是環礁依舊沒有防空設備。
  出海第二天,在一個晶瑩的晴朗早晨,華倫·亨利在進行拂曉搜索後,把飛機斜轉著降落在「企業號」航空母艦上。甲板朝著華倫升起,鉤子扣住第二號鋼纜,他的肚皮緊緊頂著安全帶,他降落下來,停在穿著漂亮的紅、綠、黃各色軍服的艙面水兵中間,他們圍繞著降落的飛機,手舞足蹈地瘋狂做著手勢。溫暖的海風從他的後座機槍手敞開的座艙蓋上吹進來。華倫解開安全帶和各種索纜,收起他的圖表和日誌,笨手笨腳地從飛機艙裡爬出來,迎著清風登上甲板,這時另一架偵察機轟轟隆隆地飛到,猛地停下來。負責著陸的軍官把信號板靠在嘴的兩邊,衝著他嚷道:「喂,所有駕駛員都在上午九點到偵察六隊的待命室集合。」
  「什麼事?」
  「長官要跟大家說話。」
  「艦長嗎?」
  「海爾賽。」
  「老天爺。」
  在待命室裡,深凹進去的舒適的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穿著卡嘰軍服或者飛行衣和黃色救生衣的飛行員們沿著艙壁排成一列。海爾賽隨同艦長和空軍中隊長們一同走進來,站在伸向前方的樹脂玻璃記錄板前面,板上用橘黃色油彩標出搜索樣式和任務。華倫離海爾賽只有幾英尺。由於離得很近,海爾賽的臉孔看上去好像黑一塊白一塊的,很蒼老,他不時皺著眉頭,像起神經性痙攣似的露出牙齒。
  空軍中隊長揮舞著一個綠色的油印文件。「好,昨天你們大夥兒都收到了這個文件,也討論過啦,可是將軍還要我把它大聲宣讀一遍。戰鬥序列第一號。
  1.『企業號』目前正在作戰情況下行動。
  2.不論什麼時候,白天或者黑夜,我們都必須準備立刻投入戰鬥。
  3.我們可能遭遇敵人的潛艇……『現在正是需要毅力和
  勇氣的時候。』
  美國『企業號』指揮官,
  批准:威·海爾賽,
  美國海軍中將,艦隊空軍司令。」
  艦長後退一步,站在將軍後面空軍中隊長們的中間。海爾賽向整個房間掃了一眼,皺起他閃動著的灰色眉毛。「謝謝你,艦長。我聽說昨天有人提出,一些問題。我到這兒是來聽你們的意見的,先生們。」沒有人說話或者舉手。
  海爾賽將軍情不自禁地皺起眉頭,回過頭去望望艦長和空軍中隊長們。他又向駕駛員們說:「你們幹嘛不吭聲呢?」這一問引起一陣不自然的竊笑。「我得到確切的報告,據說有人說這個文件使得你們每個人有權把美國推到世界大戰中去。現在,那位說這樣話的勇敢的人願意站出來嗎?」
  華倫·亨利從艙壁旁邊向前跨了一步。大夥兒的臉都朝著他。
  「你叫什麼?」
  「華倫·亨利上尉,先生。」
  「亨利?」海爾賽的臉色稍微溫和一些。「你跟維克多·亨利上校有親屬關係嗎?」
  「他是我的爸爸,先生。」
  「哦,他是個出色的軍官。那麼,你覺得這個戰鬥序列會讓你把國家拖到戰爭裡面去,是不是?」
  「先生,昨天我附帶說過,我是非常贊成打仗的。」
  「你非常贊成打仗,嗯?為什麼?你是什麼人,一個嗜血的劊子手?」將軍仰起凸出的下巴。
  「將軍,我想咱們現在已經在打仗了,不過咱們是雙手被反綁著在打仗。」
  海爾賽臉上抽動一下,揮一揮手,叫華倫站到後面去。將軍雙手反剪在背後,用嚴厲的聲調說:「先生們,這個部隊在幾星期以前已經清除了不必要的什物,準備投入戰鬥了。據我所知,『企業號』上散亂的、可有可無的、易燃的東西都已經清除了,只留下軍官室裡的一架鋼琴。這是我特許留下的。瞧,我們的任務是秘密的。在我們的航路上不會有美國的船隻,也不會有友好國家的船隻。我們已經警告它們避開。我們遇到的船隻都是屬於敵人的。除非我們先開火,我們也許就永遠不會再有開火的機會了。所以,這個部隊要首先開火,
  有什麼爭論以後再說。責任由我來負。——還有什麼問題嗎?」
  他慢慢地向那些嚴肅的年輕面孔掃了一眼。「那麼再見吧,祝你們搜索順利。」過後,光著全身躺在上床鋪上的華倫的僚機駕駛員說:「嗯,可以肯定他一點。他是個有勇氣的混蛋!」
  「也可以說是個好戰的老瘋子,」華倫說著,把他刮臉刀上的肥皂泡涮去。「要看事態的發展。」
  在日本向東駛去的艦隊和海爾賽向西駛去的艦隊互相逼近的那一天,華倫·亨利採取向北搜索樣式,筆直地朝著日本艦隊飛行了二百多英里。日本人照例派出一架偵察機飛向正南方大約同樣距離的地方。但是在遼闊的太平洋上,他們仍舊像是捉迷藏一樣。在兩架偵察機最遠的搜索點之間隔著幾百英里沒有搜索到的水面,因此這兩個艦隊太太平平地駛了過去。
  關島上空的光亮漸漸暗淡了。維克多·亨利從降落的飛剪型客機的窗眼裡瞥見落日的餘暉向北平行地照射到梯田交錯的叢林,向南照射到關島的山嶺和海邊崎嶇不平的巉崖。朦朧的光線使景物模糊起來。關島像是日本銀幕上畫出的一座島嶼。日本人佔據的一座島嶼——羅塔島——黑壓壓的一片,很鮮明地伸出在血紅的天邊。
  在暮色蒼茫中,一群滿身流汗的疲倦的乘客站在入境移民棚外面,這時一輛灰色汽車開來,在擋泥板上面飄動著一面美國國旗和一面鑲著燦爛星光的艦首旗。
  「是亨利上校嗎?」一位穿白軍服的海軍軍官向他敬了個禮,把一個信封遞給他,他滿有把握地從空運駕駛員和文職人員中間認出一位身穿青灰條薄麻布、佩戴海軍四條槓槓的人。「總督問候您,長官。」這封短信潦草地寫在有金色頂飾的奶油色信紙上。
  關島總督
  小京利弗頓·諾伯特·托萊佛,美國海軍上校喂,帕格——
  你好!世界上最壞的打紅心牌的人,只要不在安息日,請你來我這兒喝酒,吃飯,打牌玩,好嗎?
  基普
  帕格看到信上對他在安息日的小禁忌開了那種叫人厭煩的玩笑,就微微一笑。「不行,上尉。對不起。等到我在這兒檢查完畢,到了旅館梳洗好,總督就要吃罷飯了。」
  「不,先生。讓我來幫您辦手續吧。總督要我把你的行李連同其它一切都帶到總督府去。他會給您個房間,讓您收拾整齊。」
  總督副官漿洗得筆挺的白軍服上的金肩章象魔術似的驅走了困難。五分鐘內,維克多·亨利就上了總督的汽車,那
  些留在後面的飛剪型客機上其他乘客都羨慕地瞪著眼目送他。
  天漸漸黑下來,副官沿著一條狹窄而彎曲的柏油路在島上行駛,熟練地避開一些凹坑,卻又撞在別的凹坑上,顛簸得連骨頭都痛了。
  「你們這兒沒有修路設備嗎?」帕格問。
  「先生,總督已經把土木工程的錢用來安裝火炮掩體和各種小型防禦工事了。他說也許他要為這件事受絞刑,但是他的首要責任不是鋪路而是保衛這座島。盡最大限度的努力去保衛它。」
  汽車的前燈在大部分路上照見了綠色的叢林和幾處耕田。「先生,終於到了市區啦。」
  汽車駛過一條鋪過的街道,街兩旁是關上百葉窗的商店和幾個燈光暗淡的酒吧間,叫做快餐酒店和啤酒餐廳什麼的。看去很孤寂的水兵們在這兒的人行道上踱來踱去,有幾個水兵跟衣服穿得單薄的吃吃笑著的褐膚色姑娘在一起。汽車開到一個花草美麗的大廣場,四周是四座古色古香的西班牙式石頭建築物:一座大教堂、一座長長的兵營、一所龐大的監獄和一座被副官叫做總督府的華麗大廈。
  維克多·亨利從一道寬大的樓梯登上總督府的平台時,基普·托萊佛向他招手示意。他身穿一件漿得筆挺的白軍服,坐在一把西班牙式有雕刻的圈椅上,被一盞枝形銑吊燈下面的黃色燈光籠罩著。幾個穿襯衫和褲子的本地人站在他面前。
  「坐下,帕格!」他指著他身旁的一把椅子說。「歡迎你來。會議開不了多久的。薩拉斯,趕快去辦吧。小學生們怎樣了?他們是不是每天都在操練?」
  這是個佈置防禦工作的會議。托萊佛用一種屈尊俯就的和藹態度用英語或者西班牙語跟關島人講話。有一兩個關島人講一種古怪的土話,由別人代為翻譯。關島人個兒比菲律賓人高,外表很漂亮。
  「喂,帕格·亨利!」那些本地人鞠了個躬走下樓以後,總督輕輕拍了拍他客人的膝頭說。「看到你的名字在飛剪型客機乘客的名單上,真叫我感到意外!你要知道,在這個島上,乘客名單一向是重大的新聞。凱特還在這兒的時候,每星期兩次她總是搶著看名單,就像看情書似的。好吧,你喜歡什麼呢?喝酒,還是淋浴?來,咱們喝一杯吧。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會到我們這個天堂似的島上來的?」
  他們倆在平台上,用雕刻得很精緻的綠色高酒杯喝著上等甜酒,由帕格談他的旅行見聞。托萊佛似乎對俄國的戰爭情況比對日本更感興趣。帕格說到他在東京呆了四天,他的回答只是:「哦,真的嗎?我且問你,你能不能在這兒住一夜?我叫一個侍者照料你。你會過得很舒服的。」
  「不,基普,謝謝你。我最好住到泛美旅館去。飛機起飛要看天氣,我不願意誤了這班飛機。」
  「沒問題,」基普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很有權威。「你不走他們不會起飛。這件事交給我好了。」
  帕格覺得這所官邸很沉悶,儘管有金碧輝煌的房間和豪華的深色傢具。他房間裡的床安置在緩緩轉動的電扇下面,床上鋪著金銀色的織錦。一間寬敞的浴室裡鎳制的新管子噴出滾燙的熱水。可是屋內多麼靜寂啊!關島的侍者穿著雪白的制服象幽靈一樣悄悄地走來走去。他跟總督看去是這兒僅有的兩個白人。因為那個海軍上尉已經開著汽車到酒吧間去了。
  在一間昏暗而漂亮的西班牙式餐廳裡面,這兩個美國人坐在一張黑得發亮的長桌子一頭,吃著全部是從國內運來的冷凍或者罐頭食品。基音·托萊佛在吃頭兩道菜的時候還保持著地方長官的尊嚴,很有禮貌地問到他在柏林的老朋友以及馬尼拉的局勢。但是當他喝完一杯又一杯酒以後,他裝出來的門面忽然倒塌,裂成碎片。他馬上用親密的口氣向帕格表示艷羨,承認自己的任務是不愉快的。年輕的軍官們可以到酒館去,到俱樂部去喝酒打牌。總督卻不得不一個人留在總督府裡從早坐到晚。他睡得很不好。他非常想念他的妻子。不過婦女們自然是非離開這兒不可的。要是日本人行動起來,關島連一個星期也守不住。在離關島只消半個鐘頭,飛行時間的塞班島和突尼安島,日本的轟炸機排列在新建造的簡易機場上,龐大的軍隊運輸艦停泊在那裡。關島沒有軍用機場。
  正在上點心的時候,海軍陸戰隊副官率領四個穿白軍服的年輕軍官走進來。
  「好啦,好啦,有了伴兒啦,」總督說,「這些小伙子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就到這兒來,帕格,我教了他們玩紅心紙牌的訣竅。你樂意嗎?你想打牌玩兒,還是寧願聊天?」
  帕格看見那幾個年輕人一聽到還有另外一個選擇,馬上面露喜色。他把聲音放低得近於缺乏熱情似的說:「好吧,我想,我們打牌吧。」
  總督猶豫不決地看看客人,又看看那些年輕軍官。對他的下級談話時他把身子挺得筆直:濃密的灰白頭髮、長下巴的瘦臉和一雙明亮的藍眼睛本來應該使人望而生畏,然而他的樣子只顯得疲倦和憂鬱,對於習慣和禮貌之間這種微不足道的選擇遲疑不決。紅心紙牌遊戲在總督的孤單的生活中分明是一個愉快的時刻。
  「喂,怎麼辦?」托萊佛說,「我不是能夠經常見到我的同班同學的,特別像這樣有名的人物。你們這些年輕小伙子走吧,自己找消遣去。明天這個時候再來。」
  「是,是,先生。那個海軍陸戰隊軍官說,盡量裝出失望的聲音。四個年輕軍官在鞋跟敲著磚地的一陣得得聲中離開了。
  托萊佛上校和亨利上校喝著白蘭地酒坐了很久。基普問帕格,他心裡真正想的是什麼:日本人會行動起來嗎?還是在塞班島增加防禦只是為華盛頓的會談虛張聲勢?他曾經做過美國駐東京大使館的武官,然而日本人在他看來卻是一個謎。壞人掌了權,麻煩就在這裡。陸軍已經取得確認或者否決陸軍大臣的權力,這就是說,陸軍將領們可以推翻他們所不喜歡的任何內閣。從那時起,日本就時刻在決心想要從事征服;但是他們真的要進攻美國嗎?有些他認識的日本人是對美國友好的再好不過的人,他們很擔心他們的軍閥;另一方面,客機上的旅客經常告訴他關於日本人在中國血腥屠殺的暴行,特別對於落到他們手裡的白種人。
  「帕格,你曾經從報紙上看到一九三七年日本軍隊佔領南
  京的時候幹下的事情嗎?真把我們氣死,他們竟把『帕奈號』戰艦炸沉了,嗐,他們像瘋子似的到處亂殺人。千真萬確,他們強姦了兩萬個中國女人,然後把她們中間多數人都給肢解了。我說的是肢解——一點不錯。女人的大腿,頭顱和乳房,老天爺可以作證,都亂扔在大街上!這是事實,帕格。他們還把中國人成百地綁在一起,用機關鎗把他們掃射死。他們在大街上追趕小孩子們,拿他們當小兔子一樣槍殺掉。幾天之內,他們大概屠殺了二十萬平民。所有這一切都登載在正式的報道裡,帕格。事情是的確發生了的。我幸而有機會查證了一下事實,是我個人對這件事感興趣,你可以這麼說。現在呢,我坐在這兒,」他把第四或者第五杯白蘭地酒倒進閃閃發亮的圓形杯子裡,對他的老同學翻著白眼。「現在我坐在這兒。沒有飛機,沒有軍艦,沒有地面部隊,只有少數水手和少數海軍陸戰隊。海軍當局本來應該叫我撤退的,可是啊,不成,政客們決不會贊成。就是那班政客,他們甚至不肯投票通過一筆撥款來加強這個島的防禦。那麼,我們只有坐在這兒等著他們來了。艦隊決不會及時開到這兒來援救我們的。
  「帕格,你還記得在我們畢業的時候,勒基·巴格是怎麼說到我的嗎?『今天,基普·托萊佛班上的同學,誰都願意取得他的地位,三十年後的今天尤其如此。』你覺得好笑,是不是?這是不是從古到今最大的笑話?嗨,咱們再喝一杯,然後聽聽東京播送的午夜新聞。」
  在嵌著護牆板的圖書室內,總督撥動海軍收音機的刻度盤:一部七英尺高的龐大的黑色機器,機器裡閃爍出紅光、綠光和黃光,發出哨聲和呼嘯聲,接著是一個日本女人清晰的聲音。她先講德軍在莫斯科周圍獲得的巨大勝利,預言蘇聯即將投降,然後又用愉快的聲調報道弗蘭克林·羅斯福的秘密作戰計劃暴露後在美國引起的巨大騷動。《芝加哥論壇報》曾經得到所謂《勝利綱領》的一個文件(那個美妙的聲音拖
  長了調子,說到勝利計劃的時候,維克多·亨利坐直了身子),這個計劃要求徵召八百萬軍隊,對日本進行防禦戰爭,並要求從英國基地起飛對德國進行全面空襲,然後在一九四三年入侵歐洲。她宣稱出於愛國的熱忱,那家報紙把全部計劃都發表了!
  那個女人說,羅斯福的罪惡陰謀是要站在殖民主義財閥一邊,把美國拖進戰爭中去,這個陰謀現在暴露出來了。美國人民已經憤怒地站起來,國會議員正在號召對白宮的騙子提出彈劾。白宮正在保持可恥的沉默,但是最近日本的建議中那種公正和愛好和平的意圖——特別對照戰爭販子羅斯福的秘密陰謀——正在受到美國全國的歡迎。那個女人不斷地說下去,把《芝加哥論壇報》上的那個文件一整節一整節讀出來。帕格瞭解那些章節,有些句子還是他自己寫的。
  「帕格,你是怎樣理解這件事情的?這是一堆胡話,是不是?」托萊佛打了個哈欠。「大概哪個記者弄到了一份參謀部應付緊急事變的研究計劃,拿來大做文章了。」
  「當然啦。還有什麼別的可能呢?」
  帕格心裡痛苦極了。像這樣的事都能發生,美國已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日本人可以佔領東印度,甚至菲律賓;美國還是不願作戰的。在他看來,像這樣在報紙上洩漏國家的最高秘密是缺乏起碼的榮譽感,這種情況在歷史上是很少見的。唯一叫人放心的一面,就是這種賣國行為如此毫不掩飾,如此叫人吃驚,也許德國人和日本人根本就不會相信,儘管他們一定會利用這件事而大肆宣傳。
  「到我上床睡覺去的時候了,」維克多·亨利搖搖頭,站起身來。
  「哦,不,帕格。坐下。吃點煎蛋卷還是什麼的好嗎?我的廚師做的煎蛋卷很好吃。再過半個鐘頭,我們就會聽到舊金山播送的上午八點鐘的新聞了。這傢伙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從隔壁屋子裡播送出來的。咱們聽一聽,除了《芝加哥論壇
  報》的那些玩藝兒以外還有什麼,把它們跟《芝加哥論壇報》上的那種胡說對比一下。拿舊金山的廣播去核對東京的廣播,聽起來總是有趣的。」
  帕格堅持要回泛美旅館去。壓在他心頭的危急之感已經夠沉重的了,用不著再加上這個一邊喝白蘭地酒一邊嘮叨的落入陷阱的關島總督——這個他海軍學校時代同班中已經褪
  色的風雲人物——身上散發出來的象霉味一樣的倒霉氣息了。托萊佛依舊要了煎蛋卷,又把維克多·亨利硬留了一個鐘頭,兩個人閒談著往日在馬尼拉結鄰而居的情形。他對於孤獨的恐懼是露骨的,可怕的。
  最後托萊佛悶悶不樂地走到電話機旁,把海軍陸戰隊的一個軍官召來,那個人在幾分鐘就開車來到。四個當侍者的關島人忙著替帕格拿旅行皮箱和兩個小提包。
  基普從總督府樓梯的頂端提高了嗓門說:「喂,從珍珠港帶一隻戒指給凱蒂好嗎?她住在拉霍亞我們家裡。告訴她你看到了我,一切都很好。你知道她對關島的學校很感興趣。告訴她下學期的報名人數增加很多。同時,你知道,告訴她我愛她,一切等等。」
  「一定辦到。基普。」
  「還請代我向羅達問候,好嗎?在我過去認識的海軍裡面所有的妻子中間,她是最漂亮、最好的了——當然,除了我的凱蒂。」
  「我會把你說的話告訴她,基普,」帕格回答說,托萊佛用過去式動詞說到他自己,使他感到有些沮喪。
  「用『加利福尼亞號』好好追逐敵人吧,帕格。」托萊佛站在那兒望著汽車開去,只見一道筆直的白影消失在溫暖的夜裡。拂曉,飛剪型客機從關島起飛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4
發表於 2010-10-5 00:47:06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在維克多·亨利離開馬尼拉那一天,日本駐羅馬大使館為日本和美國的新聞記者意外地舉行了一次招待會。目的似乎是故意表示親熱,以抵消關於戰爭的議論。一位《紐約時報》的記者約娜塔麗一同去。她從來沒有在晚上離開過她的嬰兒,再說沒有一件合適的衣服,又加上她不大喜歡那個男人,但是她終於接受了邀請,匆忙地請了一個女裁縫來,把她的最寬大的衣服放大了。離開旅館的時候,她給一個慈愛的女僕寫了長長的一列指示,怎樣替嬰兒洗澡,怎樣喂孩子,使得那個女僕笑了。關於要在太平洋打仗的謠言耗損了娜塔麗的神經,因此她也希望在招待會上聽到一些具體的消息。
  她帶回來一個奇怪的故事。在美國客人中間,有一個叫做赫布·羅斯的電影發行人,他在羅馬保留了一個辦事處。赫布在會上說日語,使得一個冷淡、生硬、無意義的招待會多少充滿了生氣;這時才知道,他在東京也設立了一個同樣的辦事處。赫布是個身材高大、面孔漂亮的加利福尼亞猶太人,他請羅馬最好的裁縫做衣服,意大利話說得很流利,直到他說英語的時候,他一直像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到這時,他的談吐聽起來才像是個干電影一行的:說話俏皮、尖酸刻薄,還有點粗魯。
  這位赫布·羅斯已經買了去里斯本的飛機票,和傑斯特羅一家人乘同一架飛機。他在這次招待會上特地走到娜塔麗跟前,把她引到一個牆角落裡,吞吞吐吐地告訴她說,明天早上九點她和她的叔叔一道到聖彼得大教堂去,站在米開朗琪羅1雕刻的聖母懷抱耶穌屍體的雕像附近。他說,可以給他們找到一個機會盡快離開意大利,經過巴勒斯坦逃走。赫布相信,美國和日本之間的戰爭是一天一天地、一小時一小時地逼近了。他本人也從那條路逃走,把到里斯本的飛機票放棄。此外他不願再對她說什麼。他請求她,別在旅館內議論這件事情。她從招待會回家以後,在威尼托大道上寒冷的細雨中一邊散步一邊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她的叔父。埃倫的反應是懷疑,但他同意他們最好還是到聖彼得教堂去一趟。
  1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著名畫家、雕刻家。
  第二天早上,他的心情非常煩躁。他一向喜歡天濛濛亮就起床,一直工作到十一點鐘。他說晚上心煩意亂地睡不安穩,只睡了很少幾個鐘頭,把清早花在這種牽強附會的差事上真是莫大的浪費。再說,沒有暖氣的旅館裡那種寒冷的潮氣,已經使他新得了傷風感冒的毛病。他兩手塞在大衣口袋裡,藍色的圍巾裹著脖子,戴著給雨水淋得僵硬的舊灰氈帽的頭耷拉下去,他緊靠著侄女身旁一步一拖地順著威尼托大道向停留出租汽車的地方走去,像一個小孩子到學校去一樣。
  「巴勒斯坦哪!」他嘟囔著說,「唉,那是比意大利還要危險的地方。」
  「聽赫布說情況不是這樣。他說,當前最要緊的是,不管用什麼辦法馬上離開這兒。赫布認為實際上一夜之間全世界就會打起仗來,這樣我們就永遠出不去了。」
  「可是赫布離開的辦法是不合法的,不是嗎?他的出境簽證是到里斯本去的,不是到巴勒斯坦去的。那麼這就是一樁冒險的事兒。處在像這樣一種動盪不定的局勢,首先的原則就是不要給當局一個最微小的借口,」——傑斯特羅揮動一根僵硬的指頭表示警告——「讓它來反對你。服從命令,讓你的證件確切可靠,把你的頭低下去,把你的精神振作起來,讓你手裡保存著現款。這是我們古老的民族智慧。最重要的是,不要越出法律的範圍。」他打了幾次噴嚏,擦了一擦鼻子和眼睛。「我一向不喜歡羅馬的天氣。我認為這是荒謬無益的事情。巴勒斯坦啊!到那裡你離開拜倫甚至更遠,我離開文明也要更遠了。這是一個地獄的洞坑,娜塔麗,一片充滿蒼蠅、阿拉伯人和疾病的沙漠地帶。憤怒的阿拉伯人定期起來暴動和屠殺。我寫關於保羅的一本書的時候,曾經計劃到那兒旅行一次。但是我打聽了幾次以後,馬上把我的計劃取消了。我轉而到希臘去。」
  人們在出租汽車站排了一個長隊,但是出租汽車很少。他們在九點鐘以後才坐車到達聖彼得大教堂。他們從太陽底下匆匆地走進大教堂的時候,溫度降低了幾度。傑斯特羅打了幾個噴嚏,把圍巾往脖子上圍得更緊些,並且把衣領翻上去。聖彼得大教堂靜悄悄的,簡直空空蕩蕩,而且非常陰暗。到
  處都有戴黑色披巾的女人在搖曳不定的慘白色燭光下作祈禱,成群的小學生跟在教堂司事的後面,遊客們傾聽嚮導的講解,但是這一切都消失在浩渺無邊的莊嚴裡面了。
  「這是意大利大教堂中我最不喜歡的一個,」傑斯特羅說。
  「它是文藝復興時期為了征服和麻醉而建造的。嗯,聖母懷抱耶穌屍體的雕像在那兒呢,那倒是很可愛的。」
  他們走到雕像跟前。一個德國女嚮導站在雕像旁邊,認真地在向十多個拿照相機的條頓人講解,她講解的時候,大多數條頓人都在看導遊手冊而不去看雕像,好像要核對女嚮導是不是講得完全。
  「畢竟這是多麼美麗的一件藝術品啊,娜塔麗,」那些德國人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傑斯特羅說。「這個可憐的死去的年輕的基督,軟綿綿地躺在年歲並不比他大多少的聖母馬利亞的膝頭。兩個人都是那麼溫柔,那麼栩栩如生,那麼年輕!他是怎樣用石頭雕成這樣的呢?當然它不像摩西的雕像,是不是?那是什麼也比不上的。在我們離開羅馬以前,我們一定再去看一看摩西的雕像。別讓我忘了。」
  「傑斯特羅博士,您管它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嗎?」有人用德國話說。說話的人中等身材,三十歲左右,長得有點肥胖,在一件紅色運動衫外面罩一身舊花呢短外衣,掛在脖子上的一具萊卡照相機晃來晃去。他曾經和那群人跟嚮導在一起,但他故意落在後面。他把夾在胳膊下面的一本書拿出來,那是一本英國舊版的《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外面的包封已經磨損了。他笑嘻嘻地把書背面上作者的照片指給傑斯特羅看。
  「對不起,」傑斯特羅說,他好奇地盯著那個人。「這張像片看了叫我洩氣。我早已衰老得認不出了。」
  「顯然不是這樣,因為我就是從這張像片上認出您來的。我叫阿夫蘭·拉賓諾維茨。亨利太太,您好!」他改講清晰的英語,只是口音有點怪,也有點粗重。娜塔麗怯生生地向他點了點頭。他接下去說:「你們來了我很高興。我問過羅斯先生還有沒有別的美國猶太人留在羅馬。知道了埃倫·傑斯特羅博士還在這兒,使我大吃一驚。」
  「你是在哪兒撿到那本書的?」傑斯特羅的口氣有些調皮。一點欽佩的暗示都使他感到溫暖。
  「在這裡一家賣外國舊書的店裡買到的。我早已讀過這部著作,真是一部傑作啊。來,我們圍繞大教堂走一遍,好不好?從前我沒有來這兒參觀過。明天四點鐘,我就要趁漲潮的時候從那不勒斯開航了。你來嗎?」
  「你要開航?你是一位船長嗎?」娜塔麗問。
  那個人微微一笑,但是等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又露出嚴肅的神情,樣子有點可怕。他的短而粗的臉有點像斯拉夫族人,而不像閃族人,他的兩隻眼睛小而伶俐,濃密的淡黃色鬈發低低地長到額頭上。「不完全是這樣。我已經包租了這隻船。這不會是孔拉德1式的航行,船是舊的,小的,它裝運皮革、脂肪、馬匹和大西洋沿岸的這些東西。所以船上的氣味是別緻的,但它會把我們運到那裡。」
  1孔拉德(1787—1865),美國費城人,模渡大西洋輪船航行的創始人。
  娜塔麗說:「一次航程有多遠呢?」
  「啊,那要看情況了。今年的定額早已滿了。所以我們可能要繞道。」
  「什麼定額?」傑斯特羅說。
  這一問使拉賓諾維茨吃了一驚。「怎麼,教授,英國人每年只允許少量猶太人到巴勒斯坦去,以免太激怒阿拉伯人。這件事你不知道嗎?因此產生了一個問題。關於這件事我想坦白地說出來。依照目前的情形,我們總可以一直把船開到巴勒斯坦去,也可以開到土耳其去,然後從陸上繼續前進——敘利亞·黎巴嫩,再穿過山脈到加利利「那麼你是說非法入境羅,」傑斯特羅聲音顯得嚴厲。
  「如果說一個猶太人回自己的故鄉算是非法的,那麼您說對了。我們不認為這是非法的。橫豎我的乘客們沒有別的選擇。他們都是從德國人那裡逃出來的難民,所有別的國家都對他們關了門,包括你們美國。他們不能只是躺著等死啊。」
  「我們的情況不是這樣,」傑斯特羅說,「你提出的辦法是不安全的。」
  「教授,您在這兒也並不安全。」
  「你屬於什麼機構?同時你收多少費?」
  「我的機構?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們把猶太人從歐洲運出去。至於船費——嗯,這可以慢慢談。你可以問羅斯先生。錢是次要的,雖說我們幹什麼都少不了花錢。事實上,我
  來到羅馬就是為了弄錢。我會見羅斯先生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一旦我們到了巴勒斯坦——以後怎麼辦呢?」
  拉賓諾維茨朝他親切地、愉快地望了一眼。「唷,為什麼不留在那兒呢?我們有那麼一位偉大的猶太曆史學家,是會感到很榮幸的。」娜塔麗插進來說:「我還有一個剛滿兩月的小娃娃呢。」
  「是的,羅斯先生講過。」
  「一個小娃娃能夠走那麼長的旅程嗎?」
  拉賓諾維茨在大祭壇旁邊停下腳步,用讚美的目光凝視著螺旋形柱子。「這座大教堂多麼華貴、多麼美好啊。真是登峰造極了,您說是不是呢?像這樣的巨大人工,都是為了崇拜一個被羅馬人處死的窮猶太人。現在這座建築物俯瞰著整個羅馬城。我想我們應該感到榮幸。」他咄咄逼人地直盯著娜塔麗的眼睛。「我說,亨利太太,你聽說過從波蘭和俄國傳來的消息嗎?恐怕您應該冒險把你的小寶寶帶出歐洲去。」
  埃倫·傑斯特羅親切地說:「戰爭時期,各式各樣的消息都會聽到的。」
  「拉賓諾維茨先生,我們要在九天內離開這兒,」娜塔麗說。「我們的飛機票都買定了,許可證也領到了。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它們弄到手的。我們要坐飛機回國去。」拉賓諾維茨用一隻手摀住臉,搖晃著頭。
  「您身體不舒服嗎?」娜塔麗摸一摸他的胳膊。
  他鬆開了一道皺起的眉毛,苦笑了一下。「我有點頭痛,可是現在好了。您瞧,赫伯特·羅斯先生也有飛機票呢,他卻要跟我一道到那不勒斯去。要是你們跟我們同路,我們是歡迎的。別的我就不多說了。」
  「即使我們願意考慮採取這個不顧一切的行動,我們也不能換一個出境簽證啊,」傑斯特羅說。
  「誰也沒有出境簽證。您只作為上船送客人的。開船的時候,您作為忘記上岸就得啦。」
  「要是出了一樁毛病,我們就永遠走不出意大利了,」傑斯特羅堅持說,「直到戰爭結束的時候。」
  拉賓諾維茨朝他的表望了一眼。「說句老實話。我怎麼也不敢擔保您走得成,傑斯特羅博士。羅斯先生告訴我你所遇到的麻煩。我不認為這些都是偶然的。恐怕您是某些人叫做頭等貨的一種人,」——他用他流暢的德語猶豫地說出了這個美國土話——「那才是您的真正問題。有一天意大利人可以利用您大做交易,所以一直到最後一分鐘要走的時候也是可以出些毛病的。可是,能夠會見您真是莫大的光榮啊。要是您同意去,我們可以多談一些。關於您的那本書我有很多問題。您的耶穌跟這沒有多大關係,是不是?」他用兩手朝著整個大教堂一揮。
  「他是一位猶太人的耶穌,」傑斯特羅說。「那就是我的論點。」
  「那麼請告訴我一件事情,」拉賓諾維茨說。「這些歐洲人崇拜一個被謀殺的窮猶太人,那個您寫得那麼出色的年輕猶太法典學者——在這些歐洲人看來,他就是上帝——但是他們卻又一直繼續不停地屠殺猶太人。一個歷史學家怎樣解釋這一點呢?」
  傑斯特羅用在課堂裡講課時那種舒舒服服的、含譏帶諷的口氣回答,這種口氣和當時環境是極不相稱的:「對,你應該記住,他們在內心深處多半依舊是挪威的和拉丁的異教徒。他們一向為他們猶太上帝的猶太法典中的倫理道德所激怒,
  因此他們可能從那些信仰同一宗教的人身上發洩他們的憤怒。」
  「我從來沒想到過那種解釋,」拉賓諾維茨說。「這是你應該寫出來的一個理論。好,我們就這樣拋開這個問題不談吧。我相信,您是會把這件事再考慮一遍的。今晚六點鐘羅斯先生要打電話給您,問您要不要歌劇院的票子。要或者不要,告訴他一聲就行了。」
  「好,」娜塔麗說,「我們非常感謝您。」
  「感謝什麼?我的任務就是把猶太人送到巴勒斯坦去!您的小寶寶是女的還是男的?」
  「男的。可他只是一半猶太血統。」
  拉賓諾維茨狡猾地笑了笑,匆匆地揮一揮手表示再會,說:「沒關係,咱們可以帶他走。咱們需要男孩子。」說罷,他就快步走開了。當他肥胖的身影消失在正在離開聖彼得大教堂的一群旅客中間時,娜塔麗和她的叔父迷惘地彼此對望著。
  「這地方很冷,」傑斯特羅博士說,「而且非常沉悶。咱們到外面去吧。」
  他們在大廣場的太陽下面散了一會兒步,把這件事情又商量一遍。埃倫傾向於馬上打消這個念頭,但是娜塔麗主張多考慮一下,或者跟羅斯商量一番。她一想到他要走,心裡就很不安。傑斯特羅指出,羅斯並不像他們那麼安全。一旦美國和意大利之間爆發戰爭——那是對日危機中的一個威脅——大使曾經答應為他們在外交人員列車上留兩個座位,和新聞記者及大使館人員一同離開。羅斯可沒有這種保證。今年初,大使館一再提出警告要他離開,他情願擔著風險留下,現在他可要承擔後果了。如果他要冒險試一下非法出境,那並不是說他們兩人也有必要這樣做。
  在旅館裡,娜塔麗發現娃娃已經醒來,而且非常煩躁。這個娃娃似乎太小太柔弱,讓他在海上航行恐怕經受不住,何況這次航行連目的地都不明確,更不用說不合法了;坐在一隻擁擠的破船上航海——毫無疑問食物、水、衛生條件和醫療服務都很有限——還可能讓途跋涉穿過山地:終點是一個原始的、不安定的地方。的確,娜塔麗只消朝她的娃娃望一眼,她的主意就打定了。
  羅斯準時在六點鐘來了電話。「喂,你要歌劇院的戲票嗎?」在電話裡,他的聲音是親切的,又彷彿有點焦灼不安。
  娜塔麗說:「赫布,我想我們不去了。多謝你那位替我們弄票子的朋友。」
  「娜塔麗,你在犯一個錯誤,」羅斯說。「我想這是最後一次上演了。你打定主意了嗎?」
  「打定了。」
  「祝你幸運,年輕人。我是肯定要去的。」
  在涼爽的清晨,在遠方傳來的教堂鐘聲中,傑妮絲·亨利離開了家,駕車向珍珠市駛去。維克多在七點鐘把她吵醒了,咳得非常厲害。他發熱幾乎到了華氏一○五度。醫生在電話中打著哈欠,開了個用酒精擦皮膚的藥方,以便把娃娃的熱度降下去。但是家裡沒有擦皮膚用的酒精,所以她先把止咳藥讓這個發燒的、渾身淌汗的娃娃吃下,自己動身到市裡去,留下那個中國保姆照料孩子。
  從山頂望出去,在從海面上剛剛升起的白色太陽照耀下,港口完全是安息日樣子。艦隊正停泊在港內,在朝霧中一字兒排列在停泊所:三三兩兩的巡洋艦、油船和供應船,成群的灰色驅逐艦和掃雷艇,一簇簇的黑色潛艇。在福特島外面,戰列艦威嚴地排成兩列,白色的遮陽篷已經架起;在附近的飛機場上,幾十架飛機機翼左右銜接,排列成好幾行,安安靜靜地停在那裡。在船艦上,碼頭上或者機場上,簡直看不見一個人在走動。也沒有一隻正在航行的大船擾亂港口明鏡般的海面。只有幾艘去參加教堂集會的小船,載著很少幾個穿白軍服的水手,在平靜的綠色水面上行駛,激起小小的V 字形波紋。
  傑妮絲從汽車裡出來,尋找她丈夫的船隻。使她失望的是,「企業號」航空母艦不但不在港口,海上到處都不見它的蹤影。她一直盼望著他能在星期日早晨回來。她從汽車的工具箱裡取出望遠鏡,向天邊仔細觀察。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隻四煙囪的舊驅逐艦的煙囪伸出水面,船身已經埋進水裡。華倫去了以後,到星期二該是兩個星期了。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手裡抱著一個生病的娃娃,過著一種膩煩透頂的生活。這是什麼樣的生活!這多麼叫人膩煩!
  昨天晚上,由於寂寞無聊,傑妮絲接受了她早已認識的一位中尉的邀請,到軍官俱樂部跳了一夜的舞,他是在彭薩科拉淘汰下來的,目前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服役。維克已經咳嗽了好多天,不過他的體溫一直正常。當然,她要是早知道他病得這麼厲害,就決不會在外面一直呆到三點鐘以後,又是跳舞又是喝酒了。但她依舊感到內疚和惱火,對這種愚蠢的生活膩煩到了極點。
  自從去華盛頓回來以後,她一直越來越覺得膩煩,她覺得自己嫁的不是一個堂堂一表的風流公子,而是一個有狂熱事業心的海軍軍官,他有時對她恩愛備至,但大部分時間幾乎眼裡沒有她這個人。談情說愛充其量只佔很少時間。在二十三歲上就做一個給海軍看嬰兒的臨時保姆,傑妮絲·拉古秋到頭來會有什麼結局呢!她在艦隊司令部做半天翻譯電碼的工作,免得跟隨軍家屬一道疏散,但那也是一種又沉悶又勞累的工作。傑妮絲有時非常想反抗,但到目前為止,她什麼也沒有對華倫說過。她害怕他。不過她遲早要跟他攤牌,即使鬧離婚也在所不惜。
  在十字路口的一個綠色木頭小房子裡,一家小雜貨店正在開門營業,兩個胖胖的日本孩子在東倒西歪的門廊內玩耍。很幸運,這個雜貨店儲備了一些稀奇的雜貨,這樣她就可以不用把車子遠遠地開到市鎮上去了。她剛走進店去,忽然聽到港口上空響起一陣炮聲,正如幾個月來在實彈演習時斷斷續續地聽到的那樣。
  店主正站在櫃台後面喝茶。這是一個黑頭髮的矮小日本人,上身穿一件花運動衫。在伸手夠得到的貨架上,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各種貨物:罐頭食物、藥品、平底鍋、掃帚、糖果、玩具、汽水和雜誌。他站在懸掛著的一條條干魚下面,微笑著點頭招呼:「要擦皮膚的酒精嗎?好的,太太。」說著,他就從背後綠色的簾子中走進去。炮聲越來越猛烈、響亮,飛機在上空轟鳴。她想,真怪,怎麼這個時候搞起演習來了,在星期日清晨軍旗升起之前;不過,也許這樣做是很對的。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5
發表於 2010-10-5 00:47:19 |只看該作者
  傑妮絲走到門口,發現大量飛得很高的飛機在一陣陣猛烈炮火的黑煙中間列成密集的隊形向港口飛來。她走進汽車把望遠鏡取出。最初她看見的只是蔚藍的天空和一團黑煙,然後有三架飛機飛入視野,形成耀眼的銀白色三角形。飛機的翅膀上繪有一個實心的桔紅色圓形。她嚇得目瞪口呆,用望遠鏡觀察它們飛行。
  「是嗎,太太?好多飛機啊!好大的規模!」店老闆站在她身旁,齜牙咧嘴地笑著把包裝好的物品遞給她,笑得幾乎把他的一雙眼睛都瞇成了縫。他的孩子們站在他背後的門廊上,一面指向天空一面用尖銳刺耳的日本話唧唧喳喳地講著。
  傑妮絲睜大了兩眼望著他。在美國海軍中,幾乎人人都不喜歡夏威夷的日本人,猜想他們都是間諜。她也感染了這種情緒。現在,在這兒,這個日本人就朝她咧開嘴嘻嘻笑著,而日本飛機卻真的在天上飛著呢!在夏威夷群島的上空飛著呢!這說明了什麼?這些無恥的日本人啊!她把物品接過來,態度生硬地猛的把望遠鏡遞給他。那個人向她點了一下頭,就仰起頭來瞭望那些飛機,它們此刻開始掉轉方向,一個個俯衝下去,從一陣陣濃密的黑煙中閃出銀光。他喉嚨裡發出一個古怪的聲音,不動聲色地直立著,把望遠鏡遞還給她,對她呆呆地望著,一雙乜斜著的眼睛象黑玻璃一樣。那些塗著桔紅色標誌的飛機所呈現的景象,雖然很怕人,但彷彿有點虛幻,倒是他臉上的神色更向傑妮絲·亨利說明了珍珠港當時發生什麼情況。她把望遠鏡抓在手裡,跳進汽車,把車門砰地關上,發動機噗噗地轉動起來。他捶打著車門,伸出手來把手掌向上,大聲叫喊。原來她還沒有付款。
  傑妮絲原是個誠實的年輕婦女,但是現在,她懷著一種孩子尋開心似的激動情緒,厲聲喊了一句——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使用水手的罵人話——去你媽的!就開足馬力沿著公路疾馳而去。
  傑妮絲·亨利就是這樣看到戰爭爆發的。後來有好些年,她總在酒後跟一些好朋友講起這個故事,通常都會引起笑聲和喝采。
  她把汽車的踏板往腳底下一踩,汽車飛速地在尖利的嘯聲中攀上山去,轉了幾個彎開到了山頂;她剎住車,跳進路邊草叢裡。這兒就她一個人。下面,銀色的飛機掠過平靜的海軍基地上空,向基地俯衝,那兒的朝霧依然帶著珍珠似的粉紅色籠罩在戰艦周圍。一個個水柱向上噴射,幾隻船著了火,一陣陣的高射炮火發出淡黃色的閃光。但這種情景仍像是一次演習,而不大象是一場戰爭。
  接著,她看見一個非常奇特的駭人景象。一艘戰列艦消失了!一霎眼之前,這艘戰列艦還屹立在前列,但頃刻間已化為烏有,只剩下一個黃黑兩色濃煙繚繞的大紅球。轟隆一聲大爆炸幾乎震聾了她的耳朵;氣浪撲到她臉上,像是輕拂的和風;一團圓形黑煙和通紅的火焰沿著一根較淡的煙柱上升到高空,接著又是一聲爆炸,迸發出一大片美麗的桔色和紫色,然後又是另一次連續不斷的隆隆聲!那艘消失的戰列艦在望遠鏡中又一次朦朧地出現,已是一艘巨大的裂開而扭彎的破船,全身都著了火,正在傾斜著下沉。水手們拚命奔跑,往海裡跳,有些人身上的白軍服已經著了火,在黑煙中進進出出,無聲地尖叫著。這情景看去很像在演電影,激動人心但不真實,可是現在傑妮絲·亨利開始感到恐懼了。這兒確實有一艘戰列艦在她的眼皮底下沉沒下去,而且自始至終不到十分鐘!她看見更多的飛機飛到她頭頂的上空。炸彈開始在一些小山上爆炸開來。她想起她的孩子,就飛跑到汽車跟前,猛可地把車倒退到公路上,然後開足馬力駛回家去了。
  中國保姆坐在扶手椅上,已經穿好衣服準備往教堂去,帽子放在膝頭上,悶悶不樂地翻看著祈禱書。「孩子睡著啦,」她用清晰的英語說;她出生在這座島上,是女修道院撫養大的。
  「吉列特一家人還沒來。他們把我忘記了。看來我得去做上午十點鐘的彌撒。請您打個電話給芬尼太太。」
  「梅安娜,你知道不知道日本正在進攻我們?」
  「什麼?」
  「唉!難道你聽不到炮聲?聽不到爆炸聲?」傑妮絲神經緊張地朝窗外做了個手勢。「把收音機打開,你會聽到很多事情!日本飛機都飛到港口上空來了。它們已經炸沉了一艘戰列艦。」
  維克多仰面躺著,服了咳嗽糖漿以後還在睡,呼吸的聲音響而且快。傑妮絲把他滾熱的紅潤的小身體脫光了。收音機播送夏威夷吉他圓潤的琴聲,一個女人唱著《可愛的草裙舞》。當傑妮絲用海綿替嬰兒擦身子的時候,廣播員興高采烈地給克什米爾香皂做廣告,然後又開始播另一首夏威夷歌曲。那位保姆來到房門口,問道:「亨利太太,您真的相信發生戰爭了嗎?收音機裡什麼也聽不出啊!我想,或許您只是看到軍事演習吧?」
  「啊,我的天!演習!你以為我有多蠢?千真萬確,我看見一艘戰列艦炸毀了。我看見大約一百架日本飛機,也許還要多!廣播電台上的人都睡著了,不然就是神經錯亂。喂,請你給他吃點阿斯匹林。他的燒退得多了。我要打電話給芬尼夫婦。」
  但是電話線路已經不通了。她接連往掛鉤上按了好幾下,但不起作用。
  「洗羊消毒液是使香煙變得苦澀的焦油。幸運牌香煙是唯一的好煙,沒有一點點洗羊消毒液的味道。」一個爽朗而愉快
  的男人聲音說。「抽幸運牌香煙吧,對您的喉嚨大有好處——」
  傑妮絲把刻度盤撥到另一個廣播電台上,聽到了風琴的樂聲。「我的天!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那個保姆交叉著雙臂倚在門口,乜斜起嘲弄的眼睛望著傑妮絲,看她擰動針盤收聽新聞。
  「怎麼,他們都瘋啦!水兵們有的身上著了火,有的跳在海裡給浪濤沖走了,什麼聲音?是誰來了?是吉列特夫婦嗎?」她聽見車胎駛在汽車道砂石上的嘎吱聲。一隻拳頭捶打著門,門鈴響起來。那個保姆直瞪著她的女主人,身子一動也不動。傑妮絲飛奔到門口把門打開,忽然華倫·亨利踉踉蹌蹌地跌進門來,他血流滿面,穿著沉重的飛行靴、一套帝拉鏈的衣服和一件血跡斑斑的黃色救生衣。「喂,你有二十塊錢嗎?」華倫問。
  「天呀,華倫!」
  「琴,你先把車錢付掉,」他的聲音已經嘶啞,話說得很簡短。「梅安娜,拿點繃帶來好嗎?」
  出租汽車司機是一個尖臉的白種老頭兒,他說:「太太,應該給我五十塊錢。我聽說日本人已經在卡胡庫角登陸了。我也在替我自己的一家人發愁呢。」她給他兩張鈔票。「我丈夫說給你二十塊錢,」她說。
  汽車司機把鈔票裝進衣袋裡,說:「哪怕我得殺出一條血路上船,我也要搭第一艘船離開這兒。在夏威夷的每一個白種人都要被殺掉。這是羅斯福給咱們惹出來的。」
  華倫光著胸脯坐在廚房裡。保姆正在把消毒藥敷在流著血的左胳膊上邊。「我來吧,」傑妮絲拿起海綿和藥瓶說,「當心別讓維克多出什麼差錯。」
  傑妮絲在他兩英吋長的擦掉皮的傷口上敷藥的時候,華倫咬緊牙齒忍著痛苦。他問她:「琴,維克什麼地方不舒服?」
  「唔,發燒。咳嗽。親愛的,你究竟遭遇到了什麼情況?」
  「我被打下來啦。那些雜種把我的報務員也打死了。給我點一支煙好不好?我們的中隊在『企業號』航空母艦前面飛行巡邏,於是跟他們遭遇上了——噯,輕輕地擦碘酒,碘酒夠多了——那些混帳的日本人到底怎麼回事?」
  「親愛的,你得到醫院去,應該把傷口縫起來。」
  「不,不。醫院準是擠得滿滿的。這是我到這兒來的一個原因。同時我想確切知道你跟維克都很平安。我要到福特島去,看看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或許能在那兒搞到一架飛機。那些日本航空母艦還沒走遠。我們要反攻,那是肯定的,我不願錯過這個機會。琴,用繃帶把它紮起來,再把我耳朵上的傷口敷上藥扎上就行啦。我全身那麼多的血塊就是從這裡滴下來的血凝成的。」
  看見華倫從戰場上突然回到家裡,而且完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光著半個身子,血流不止,這情景嚇得傑妮絲頭暈目眩。但當她撫摩他的皮膚,聞著他的汗和血的氣味,把他的傷口包紮起來時,她又深深地感到愉快和激動。他滔滔不絕地談著,激動得厲害。「天,真離奇——當然,我原以為那些高射炮彈的爆炸是實彈演習呢。我們在四十英里開外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們。還有大量可怕的煙從島上升到天上去。我把這一點告訴了我的僚機。我們兩個人都推測他們是在焚燒甘蔗林。我們最初沒有認出他們,直到他們的六架飛機從太陽裡鑽出來向我們猛撲過來。這是我最後見到皮爾·帕朗茨。我到現在還不清楚他的下落,從那時起我就想盡辦法保住自己這條命。天哪,瞧那些傢伙俯衝的勁兒——嗐!」
  「親愛的,別動。」
  「對不起。的的確確,那是個硬仗,琴,無畏式是一種優良的俯衝轟炸機,可是這些日本的零式飛機更好!它們飛起來速度那麼快,性能那麼靈活!它們可以一翻身鑽到你的飛機肚子底下,快極了!簡直不是它們的敵手。它們表現了飛鳥似的絕技。你甩不掉它們,也盯不住它們。說實話,駕駛員們也都是第一流的。我不敢說F4F戰鬥機是不是他們的對手,可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一架無畏式跟零式較量,簡直死路一條。我只能不斷地打轉躲避他們。他們馬上把德·拉什穆特打死了。他在通訊聯絡中發出的可怕尖叫聲幾乎震破了我的耳鼓,然後他喊著說:『亨利先生,我正在流血,我要死啦,』接著哼了一聲就完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們不斷向我飛來,急於把我幹掉,其中有一架最後衝過了頭,在我的視線內停留了一兩秒鐘,想掉轉身去。我馬上用五十毫米口徑的機槍向它掃射,肯定它已經開始冒煙,可是我沒有確鑿的證據。以後我就看不見它了。曳光彈從三面向我射來,正好經過我的窗口,一道道巨大的粉紅色曳光發出嗖、嗖、嗖的聲音,然後,天呀,我們自己的高射炮開火了!究竟為什麼向我開炮,我一點也不知道,那些愚蠢的狗娘養的——也許他們是想打日本人而打錯了目標——但是高射炮火卻在我的周圍爆炸開來。我依舊不知道究竟是誰打中了我,是他們呢,還是日本飛機。我只知道我的汽油箱著火了。可憐的德·拉什穆特,我一聲又一聲地向他喊叫,直到火焰衝到飛機座艙的周圍,可他一句也沒有回答,他肯定已經死啦。因此我打開座艙蓋跳傘了。直到降落傘張開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我看見的只是一片海水。我降落在檀香山海港上空,風把我吹到了岸上。我幾乎給纏在迪林漢大道旁邊一個小公園的一棵棕櫚樹上了,但是我解脫出來,降落到地面上。我抓住了那輛出租汽車,跟那傢伙磨了很久。他看見降落傘纏滿樹梢,他看見我怎樣解脫——他停下車在一旁觀看——但他還是要我付給他五十塊錢,才答應把我送回家。好一個愛國者,那傢伙!」
  「親愛的,我已經把你的血止住一些了。你就安安靜靜坐一會兒吧,好不好?」
  「親愛的。我一定要在今天天黑之前弄到一架打字機,好把這第一次對日本零式飛機作戰的報告寫出來存檔。嘿?怎麼樣?……你應該去瞧瞧市區的那種景象!」華倫朝他的妻子歪著頭咧嘴一笑。「人們出來的時候還穿著睡衣褲,還有穿得更少的,叫喊著,跑來跑去,呆呆地望著天空。老頭兒,孩子,抱著嬰兒的母親。真是他媽的傻瓜,在高射炮的碎片像雨點一樣到處亂飛的時候還亂跑!唯一安全的地方是屋裡。我
  還看見那個漂亮的中國姑娘——看到梅安娜使我想起了她——奔跑著穿過迪林漢大道,身上除了一隻胸罩和一件粉紅色女短褲以外什麼也沒穿,而且還是透明的小褲衩——真夠瞧的——」
  「你就會留心這類事,」傑妮絲說,「毫無疑問,哪怕你的一隻胳膊給打斷了,你也會留心這類事。」華倫用他的好胳膊親暱地撫摸她一下,傑妮絲在他的手上拍了一巴掌。「好吧!我已經把這裡的傷口包紮好了。也許可以湊合一個時候。你的耳朵也不流血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到海軍航空醫療站去看一看醫生。」
  「那得看時間,那得看時間,」華倫一邊做著苦臉揮動他的胳膊,一邊穿上襯衫和毛線衣,拉上他外衣的拉鏈。「我想看看維克。你去把車子開出來。」
  一會兒他從屋子裡走出來,打開了車門,「嗐,這小鬼睡得挺安靜。摸上去挺涼,看樣子好像長大了一倍。」
  「也許熱退了,」傑妮絲說罷,停頓了一下,手放在排擋上。車上的無線電收音機正在廣播總督的講話,要求人民保持鎮靜,強調艦隊的損失很小,進攻的敵人已被打退了。「華倫,汽車司機說日本人正在卡胡庫角登陸,你覺得會有那個危險嗎?還有……」
  「不會的,不會的。開車吧,登陸?他們在四千英里以外的地方建立一個灘頭堡怎麼保證供應呢?你會聽到各種瘋狂的謠言。這是一次打了就跑的空襲。他媽的,這個島上的高級將領們現在肯定在集體自殺。在所有騙人的把戲中,搞了個星期天早上的偷襲!嘿,多年以來,這一直是個例行戰鬥問題。」
  山頂上一些看熱鬧的人站在停放的汽車旁邊的草地上,指手劃腳地交談著。濃密的黑煙從艦隻停泊的地方往上騰起,迅速佈滿整個天空,遮得太陽像個灰暗的圓球。傑妮絲把汽車停住。華倫通過擋風玻璃用望遠鏡向港口環視了一遍。
  「天哪,琴,福特島簡直成了個廢品場了!我看不見一架沒有損壞的飛機。但是,飛機庫裡一定還剩下許多架。老天爺,還有一艘戰列艦也沉沒了。我敢打賭准有上千人呆在艦上——嘿!老天爺!他們又回來了嗎?」
  在整個港口,高射炮開始隆隆地響起來,噴出火焰,黑色的高射炮彈又在藍色的天空裡開了花。華倫朝天空望了望。
  「真他媽的!他們又來啦。怎麼回事?這些混帳的日本人這一次肯定是孤注一擲了,傑妮絲!嗯,這也就是說那些航空母艦依舊在飛機的航程之內,等著它們的飛機回去。好極啦!把位子讓給我。我來開車。」
  傑妮絲只要不是她自己開車,汽車開得太快她就要緊張,這一點華倫是知道的,但是他像一個搶劫銀行後逃走的強盜一樣,把汽車開得一陣風似的向珍珠市疾馳而去。他妻子驚魂稍定之後,就開始欣賞這種危險的高速度。現在,在日本人襲擊以後,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顯得更富於冒險性,幾乎可以說更好玩。華倫看去是多麼漂亮、多麼有能力、多麼惹人喜愛啊,他用那只沒有受傷的胳膊輕鬆地轉動著駕駛盤,繃緊的嘴裡叼著香煙,瞇起眼睛望著大路。她的厭煩和急躁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忘記得乾乾淨淨了。蘑菇狀的黑煙比以前濃厚得多,他們透過擋風玻璃望出去,看見日本飛機一架接著一架著了火從天上掉下來。每掉下一架飛機,華倫都要發出一聲歡呼。
  艦隊的登陸處一片混亂和恐怖。水兵們的臉和手被火燒得起泡,皮膚變成或黃或黑的燒焦的碎片,掛在帶血的肉上,被人從救生艇上救出來,或者被穿著血跡斑斑的白色制服的人們抬到擔架上,送到醫院的救護車裡。受傷的人和沒有受傷的人都罵著一些下流話,已顧不得擠在登陸處一邊咬著手指頭一邊細細察看受傷者面孔的婦女們,也顧不得那些孩子們,他們有的年紀比較小,在婦女們裙子周圍玩著鬧著,有的年紀比較大,瞪著大眼看被燒傷的水兵們。有一隻救生艇上裝滿裹著白布的死人,舵手打算靠攏來,一個穿黃卡嘰布軍服的胖胖的老長官不住地罵他,揮著手叫他走開。高射炮沉重的轟擊聲和爆炸聲,空襲警報的嚎叫聲,艦艇汽笛的鳴聲,飛機的怒吼聲,這一片聲響掩蓋了一切喧嘩,因為第二次空襲正在白熱化階段。空氣中充滿濃重的火藥味,混合著從福特島周圍水面上燃燒著發出濃煙的黑色燃油中散發出的惡臭。華倫·亨利兩手搭在臀部上,香煙叼在嘴上,沉著地觀看那個可怕而壯烈的場景。傑妮絲用發抖的聲音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渡過海去。」
  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然後大踏步走到登陸處的終點,到一隻帶長篷的船那邊去。傑妮絲匆匆地跟在他後面。
  「掌舵的,這是誰的專用汽艇呀?」
  一個拿著舵柄的整潔的舵手,用一隻手去拍頭髮剪得短短的頭上一頂戴得很合適的白帽子。這個人寬下巴,古銅色面孔,高個兒,好奇地注視著華倫血污的救生衣,慢吞吞地說:「先生,這是海軍將軍拉德本的專用汽艇。」
  「海軍將軍在海灘上嗎?」
  「是的,先生。」
  「你知道他在這兒呆多久?」
  「不知道,先生,他只是要我等著他。」
  華倫回頭望了一眼沿著登陸處緩緩轉動的那隻船,隨後說:「喂,你瞧,情況就是這樣。我是『企業號』航空母艦上的亨利海軍上尉。我是個俯衝轟炸機駕駛員。」
  「是嗎,先生?」
  「我是在早上起飛的,正當日本人襲擊開始的時候。日本人把我從飛機上打下來了。我不得不找另一架飛機,再加入這一場戰鬥,所以請你把我送到福特島去好嗎?」那個舵手躊躇了一下,然後挺直了身子向他敬了一個禮。
  「上船來吧,先生。重要的是把那伙王八蛋打死。原諒我,太太。」
  「啊,一點也不錯,」傑妮絲笑了笑。「我也希望他把那群王八蛋打死。」
  華倫站在船尾部,兩手叉在屁股上,頭髮在風中飄動,染血的救生衣敞開著。當專用汽艇駛開的時候,他笑容可掬地望著他的妻子。
  「打死他們!」她喊道。「然後回到我身邊來。」
  「我知道。你等這些王八蛋滾了以後再開車回去,不然他們會向你掃射的。再見吧。」
  一架紅黃相間的日本飛機剛好從他的頭上掠過,離地不到二十英尺光景,他急忙把身子彎下去,飛機的馬達聲響了一陣又消失了;然後那架飛機末了個急轉彎,從一艘沉沒了的戰列艦的深紅色船身上面飛過海峽去。華倫站直了身子,依舊咧嘴笑著。傑妮絲目送著海軍上將的那只漂亮的專用汽艇——汽艇全身是一片灰色的新油漆、閃亮的銅和雪白的窗簾與繩具——載著她血跡斑斑的丈夫送往海港中部作為海軍飛機場的冒著煙火的島上去了。他揮著手,她也拚命揮手作答。她在艦隊登陸處看到的情形已經把她嚇壞了;然而她從來也沒有感覺到象此刻這樣激動,這樣富於生命力,這樣單純美好,這樣熱愛她的丈夫。
  在她開車回家的時候,汽車的收音機裡有一個軍隊發言人在廣播,他號召人們保持鎮靜,防止破壞活動,並叫人們放心,敵人的第二次空襲已被擊退,我們的艦隊只是又受到一點輕微損壞,但日本人卻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解除警報的汽笛在全島的上空長鳴。她發現那個女僕坐在扶手椅上聽收音機,收音機裡又在奏夏威夷音樂了。
  「維克多已經很安靜了,亨利太太,」她說,「這個仗打得很可怕嗎?但是我們會打敗他們的。」
  「洗羊消毒液是使香煙變得苦澀的焦油,」一個歡樂的聲音說,「幸運牌是唯一的好煙,沒有一點點洗羊消毒液的味道……」
  維克多又在他的臥室裡咳嗽了,像成人似的咳得又重又凶。「你瞧,他現在又咳嗽起來了,」傑妮絲說。
  「太太,自從吃藥以後,這是他第一次咳嗽。我一直在聽著。」
  傑妮絲的表正在十點欠八分上。「是的,已經過了兩個鐘頭左右了。我猜想這都是藥水的效力。我打算再給他吃一些。」娃娃身上依舊沒發燒。他閉著眼喝了一滿匙褐色糖漿,歎了一口氣,然後翻過身去。傑妮絲倒在椅子上,不住地出汗,她已經筋疲力盡了,她想著戰爭已經開始,在她的孩子服兩劑咳嗽藥的中間太平洋艦隊被摧毀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6
發表於 2010-10-5 00:48:19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在飛剪型客機的機翼上抹了一層紅霞。維克多·亨利完全醒過來了,他看著耀眼的日輪離開海面。水上飛機的發動機改變了聲調,附著他的神經。自從他和帕米拉·塔茨伯利在白雪皚皚的紅場上告別以來,他一直在火車上、飛機上、輪船上、卡車上、吉普車上、雪橇上甚至在牛車上顛簸。他想,上了「加利福尼亞號」以後,他的骨頭也許還要顫動一個月呢。再過四十八個小時,再走兩趟一千五百英里的航程,如果中途不出事故,這趟環繞地球半圈的旅行就算完了。
  太陽轉到側面去了。這個彎拐得幅度很大,他在座位上身子都沒傾斜。一道粉紅色的光線從飛機另一邊射來,落到他腿上。帕格離開座位,走進前面的廚房,侍者正在那兒打雞蛋。「愛德·康納利有空嗎,我想跟他談談。」
  侍者微微一笑,對標著駕駛艙字樣的門打了個手勢。這位海軍軍官和機長在海島上的旅館裡一起吃過飯,同住過一個房間。在佈滿儀表的駕駛艙裡,發動機的聲音要大得多,有機玻璃的機窗外面,浩瀚的紫紅色海水和晶藍的天空一望無際。機長是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健壯漢子;他身穿襯衫,頭戴耳機,奇怪地望著帕格·亨利。
  「早上好,愛德。咱們怎麼往回走了?」
  康納利遞給他一份電報,黃色的電報紙上用紅墨水寫著印刷字體。
  太平洋總司令部港口通電普通明碼引號珍珠港被空襲不
  是演習去引號停泊處炮火猛烈建議你重返戚克島弄清情況
  「新鮮不新鮮?」機長摘掉海綿橡膠的耳機,搔著紅色的捲曲頭髮。「你相信真有這回事嗎?」
  「我並不懷疑,」維克多·亨利說。
  「真他媽的。老實說,我可沒料到他們來這一手。進攻珍珠港!便宜不了他們。」
  「但願如此。不過往回飛是什麼意思呢,愛德?」
  「我估計他們大概也會去轟炸中途島的。」
  「啊,那麼說,他們也許照樣會去轟炸威克島的。」
  「威克島平靜無事,我和那兒通過話。」
  維克多·亨利回到他的座位上,他感到激動,可是毫不驚訝。到底來啦,他想:到戰爭的慌亂期間,伺機偷襲一下珍珠港。這些沒有腦筋的亞洲人想耍旅順口的老把戲了!不過這次他們到底把腦袋鑽到絞索裡來啦。一九四一年的美國可不是一九○四年的沙皇俄國。太平洋總司令部的電報中那句不是演習的話不斷地糾纏著他。對處在戰爭戒備狀態的艦隊竟說出這種話來,真是愚蠢。準是哪個低級的報務員給加上的。一個沉靜的、曬得黑黑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只穿著短褲、襪子和皮靴,坐在吉普車裡,在碼頭上等著他。海軍陸戰隊指揮官已經下令部隊準備戰鬥,他要見見亨利上校。他們在灼熱的陽光和嗆人的珊瑚塵中沿著海灘公路駛去,然後拐進一片叢林。幾小時的戰備並沒改變威克島的面貌:三座平坦、寧靜的砂土小島構成一個馬蹄形,環繞著翠綠的淺灘,四周是遼闊的海洋,上面有成千上萬的鳥兒——因為這是禁獵區——民用建築隊的卡車和推土機往來奔馳著。島上怪樣子的駝背老鼠象小袋鼠一樣從吉普車前面跳開,色彩艷麗的鳥兒一群群從矮樹林裡騰空飛去,唧唧啾啾地叫著。
  指揮所建在很深的珊瑚沙底下,用樹枝偽裝得很好。維
  克多·亨利在這個木材建成的深洞裡面對著海軍陸戰隊上校,看到無線電設備和粗糙的傢具,聞到過濾咖啡和新挖出的泥土的氣味,他感到對日戰爭已經成為事實。這個地下掩蔽部沒有俄國戰壕那種墓地臭味;不是冰涼潮濕,而是烤得又熱又乾燥;那些正在急急忙忙地架屋樑、安電線的人並不是臉色蒼白的、凍傷了的、穿得鼓鼓囊囊的斯拉夫人,而是曬得黑黑的、幾乎赤裸的、汗流浹背的美國人。然而在這裡,
  在這個能夠隱隱約約聽到太平洋濤聲的地方,這些美國人——跟莫斯科郊外的俄國人一樣——正在鑽入地下,等待進攻。美國參戰了。
  陸戰隊上校是個乾瘦的相貌和善的人,帕格頭天晚上和他一起吃過飯。他把一封信交給帕格,請他帶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去。「上校,請您當面交給海軍司令。這是我最迫切需要的物資清單。我們可以在這兒用它作戰。如果他把那些東西送來,我們或許能夠堅持到換防的時候。威克島的雷達設備目前都在夏威夷的碼頭上,在那兒已經有一個月了。看在上帝面上,請他放到一艘驅逐艦上,最好是一架轟炸機上,趕緊送來。沒有雷達,我就是個瞎子。我不能派戰鬥機去巡邏,戰鬥機太少了。我這裡的最高點離海面只有二十英尺,我的水塔也不過再高出幾英尺。我們的結局大概是不得不到鐵絲網後面吃魚和米飯去了,不過至少我們能叫那些兔崽子花點力氣來奪得這塊地方。」
  帕格剛好趕在一場暴雨前面回到旅館。飛剪型客機上的乘客們正坐下來吃午飯,這時候狂風震撼著地板,把盤子碰得砰砰直響,窗子上的碎玻璃叮叮噹噹地摔到花磚地上。乘客們叫喊著奔到窗前。粗大的雪茄形飛機,花哨的叢林保護色上塗著桔紅色圓圈,在雨中一閃而過;帕格瞥見它們的雙引擎和雙尾翼。黑煙和大火已經從礁湖對面的機場上騰起,緊跟著又是一陣爆炸,和更大的火,更濃的黑煙。帕格經常看到轟炸,但是這次襲擊隨心所欲地摧毀了美國的設施,還是把他氣得發昏。
  肆意轟炸的轟炸機,在雨裡顯得模模糊糊,不斷地在小島和礁湖上空交叉著飛來飛去,發動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只遇到疏疏落落的高射炮火。不一會兒,一隊轟炸機徑直向泛美航空公司的所在地衝過來,這正是維克多·亨利一直害怕的。飛剪型客機一旦受到攻擊,就會使他陷入困境,他的戰爭生涯還沒開始就要告終。不搭上那個大而醒目的銀白色的攻擊目標,他就無法離開威克島。
  機群轟炸並掃射著旅館、泛美航空公司的修配廠、碼頭以及無線電塔的時候,他們周圍響起了一片兇猛的爆炸聲和嘩啦啦的牆倒屋坍聲。旁邊一個汽油庫發出可怕的轟聲爆炸了,升起一片銀白色的大火,飛到天空,久久不散。乘客們鑽到桌子底下,或者擠在牆角裡,但是維克多·亨利仍然蹲在窗前,在駕駛員的旁邊,觀察著。他們看見濺起的水柱逼近了水上飛機。他們看見飛剪型客機的碎片飛了起來。轟炸機的聲音漸漸消失,帕格跟著駕駛員跑上飛機碼頭。愛德·康納利像個穿著衣服的猴子,冒著雨爬上了滑溜的水上飛機,使得機身一陣亂晃。「帕格,上帝保佑,我看我們還能起飛咧!他們沒有把油箱和發動機打穿。至少我覺得他們沒打著。我現在就把乘客們從這個鬼地方拖走,以後再跟夏威夷打官司。」
  乘客們急急忙忙爬上飛機。飛剪型客機起飛了,而且飛了起來。下面,飛機的殘骸在燃燒,三個小島全都冒著煙。帕格看見一些小小的人仰望著正在飛去的客機。有些人揮著手。
  九個小時以後,儘管在深夜裡,還是不難發現中途島。駕駛員把帕格叫到駕駛艙裡,讓他看前面遠處黑魆魆海面上的火星。「他媽的,這些日本人是一口氣干的,是不是?」他說。
  「他們四下裡同時下手。我聽廣播說他們已經到了馬來亞、泰國、香港,正在轟炸新加坡——」
  「咱們能著陸嗎,愛德?」
  「咱們得試一試。我沒法叫起他們。導航燈全都滅了。中途島有好多地下油庫。管它那兒燒的是什麼,只要咱們著了陸,就能加油。嗯——著陸啦。」
  這架水上飛機藉著正在燃燒的飛機庫和建築物的火光降落到黑暗的水面上。當它啪地一聲落到海水裡時,忽聽得一聲巨響,似乎撞上了什麼硬的東西,但是接著就慢了下來,平安無恙地浮在水面上。後來他們知道,日本的一艘巡洋艦和驅逐艦炮轟了中途島的機場。一大群情緒高昂的救火隊員,幾乎赤裸著身體,正在用水和化學藥劑滅火,翻騰起一團團巨大的刺鼻的紅色濃煙。維克多·亨利找到了司令部,想打聽一下珍珠港被襲的消息。值班的上尉很慇勤,但說話含糊。他說司令出去檢查島上的防空設施去了,他自己沒權把絕密文件拿給他看,但是他可以告訴上校,海軍打下了好多日本飛機。
  「『加利福尼亞號』怎麼樣了?我就是到那兒去接任艦長的。」上尉肅然起敬。「噢,先生,真的嗎?『加利福尼亞號』嗎?我相信它平安無事,先生。我不記得有一句話提到過『加利福尼亞號』。」
  這個消息使維克多·亨利安心地睡了一小會兒,儘管一整夜他都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而且天不亮就起來了,在旅館涼爽的走廊上踱來踱去。中途島的信天翁成群地在外面灰色的沙丘上走著,這種鳥長著彎曲的大喙,他只聽人說過,可從來沒看見過。他望著它們笨拙地飛著,落下來,頭重腳輕地翻觔斗。太陽升起來時,他看見一對正在交尾的信天翁在沙灘上滑稽地蹦來蹦去,四隻腳一跳一跳,就像一對醉醺醺的農家老夫婦。按常情說,維克多·亨利會利用這個機會在中途島上查看一下,這是一個大基地,可是今天什麼東西也引不起他離開這架隨波蕩漾著的沉悶地彭彭碰撞著碼頭的水上飛機。
  到夏威夷的四個小時真好像是四十個小時。時間不是按平常的速度消逝著,而是凍結住了。帕格找侍者要來了撲克牌,獨自玩起來,可是跟著就把牌忘了。他只是呆坐著象忍受牙醫在牙上鑽洞那樣,慢慢地把這一段旅程的時間熬過去。終於侍者來了,笑瞇瞇地對他說:「康納利機長請您到前面去,先生。」
  前面,透過有機玻璃,夏威夷群島陽光燦爛的青翠峰巒出現在地平線上。
  「美嗎?」駕駛員說。
  「從我妻子生了個小女孩以來,」帕格說,「這是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景象了。」
  「別走開,我們就要看見艦隊了。」
  客機上的人誰也不知道會看到什麼情景。中途島上的謠言真是五花八門,有的說是慘敗了,有的說是勝利了,而且兩種說法,都說得有聲有色。客機從北面進入港口上空,兜了個圈兒開始降落。飛機來回盤旋的時候,維克多·亨利對眼前的景象感到直噁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沿著福特島整個東岸,佈滿了太平洋艦隊的戰艦,都是東倒西歪,支離破碎,艦底朝天,就像一個孩子亂七八糟丟在澡盆裡的玩具。希卡姆機場扣海軍航空基地上是一大堆一大堆焦黑的飛機殘骸,以及坍毀的燒焦了的飛機庫房架。一些干船塢裡還停著七零八碎的炸翻了的船隻。帕格極力想在這煙霧瀰漫的慘景中找出「加利福尼亞號」戰列艦。可是從這個高度望去,那些吊籃式桅桿的船隻都是一個模樣。靠裡邊停泊的有些船看樣子損壞得輕一些。但願「加利福尼亞號」也在裡面!
  「我的上帝,」康納利說,回過頭來望著帕格,臉都變樣了,「真是一塌糊徐!」
  維克多·亨利默默地點了點頭,在一隻折疊的座位上坐下,這時水上飛機下降了,從一艘三叉桅桿的戰艦旁邊掠過。這條戰艦肚子炸爛了,一頭翹得高高的斜躺著,海水都淹沒了大炮。飛剪型客機濺起一道水幕,遮住了那副令人寒心的景象。旅程結束了。
  幾輛叮噹亂響的海軍救護車飛快地駛過去,帕格從泛美航空公司機場碼頭的海關檢查站直接來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大樓,那裡面擠滿了忙忙碌碌的軍官和水兵。他們臉上都是一副惶惶不安、心有餘悸的神情,就像一群遭了一場大地震的人們。一個穿白制服的非常英俊的海軍少尉,坐在一張桌子後面,擋住了通往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內部辦公室的去路。他奇怪地打量著穿麻布夾克、褲子發皺的帕格。「海軍司令嗎?先生,您是說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吉美爾海軍司令嗎?」
  「對。」帕格說。
  「先生,您不是真的指望今天要見到吉美爾海軍司令吧,是嗎?我給您找找副參謀長好不好?」
  「請給將軍通報一下。我是維克多·亨利上校。我剛搭飛剪型客機到這兒,給他帶來了威克島海軍陸戰隊司令官的一封親筆信。」
  這位非常英俊的海軍少尉懶懶地朝一張椅子打了個手勢,拿起了電話。「您可能要等上一整天,或者一個星期,先生。您知道眼下的情況。」
  「我知道個大概的輪廓。」
  過了一兩分鐘,一個穿著定做的藍制服的漂亮女人從雙扇門裡朝外望了望。「亨利上校?這邊兒來,先生。」
  那個少尉盯著從他旁邊走過去的維克多·亨利,彷彿這位上校又長出了一顆腦袋。走廊裡,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的高級軍官的辦公室都敞著門,從裡面傳出激動的談話聲和打字機的嗒嗒聲。在一扇高高的門前,一個海軍陸戰隊士兵嚴肅地行了個禮;這扇門上裝飾著四顆金星和一個海軍軍徽,用金字標著「太平洋艦隊,總司令」的字樣。他們走進了一間鑲著護牆板的接待室。那個女人打開了一扇沉重的打磨得珵亮的硬木門。
  「將軍,亨利上校來了。」
  「嘿,帕格!趕上好日子啦,咱們有多久沒見面了?」吉美爾從窗戶前高興地揮揮手,他正站在那裡注視著外面的停泊場。他穿著金鈕扣的整齊潔淨的雪白制服,臉曬得黑黑的,精神飽滿,看上去丰采煥發,儘管頭髮已經脫落很多,比以前老得多了。「自從在『馬裡蘭號』上你在我手下工作以來,我見過你沒有?」
  「我想沒見過,先生。」
  「啊,你一點不顯老!坐下,坐下。飛黃騰達啦,是吧?啊?到俄國那地方觀察了一番吧,是不是?」他倆握了握手。吉美爾的聲音還像從前那麼誠懇,那麼動人。這是一位出色的軍官,帕格想,顯示出他的一生是一帆風順、步步高陞的。現在,經過了二十年針對著「桔子」的軍事訓練和演習,他指揮的艦隊就在眼前窗外躺著,被桔子隊的一次真正的迅速進攻摧毀在港口。他看上去相當漂亮,只是眼睛紅通通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
  「我知道您很忙,先生。」帕格從胸前口袋裡掏出威克島帶來的信。
  「沒關係。能見著一個熟人真是太好了。你那時候是個出色的炮術軍官,帕格。你從來就是個優秀軍官。抽煙嗎?」吉美爾遞給他一盒煙,然後點上一支。「讓我想想看,現在你不是有兩個孩子在服役嗎?」
  「是的,先生。一個在『企業號』航空母艦上駕駛無畏式俯衝轟炸機,另一個——」
  「太好啦!他們沒炸著『企業號』或者任何別的航空母艦,帕格,因為這些航空母艦至少是執行了我的命令,處於百分之百的戒備狀態。另外那個孩子呢?」
  「他在馬尼拉的『烏賊號』潛水艇上。」
  「馬尼拉,是嗎?他們還沒轟炸馬尼拉的艦隊,儘管我知道機場已經被炸了。湯姆·哈特這下子可得到教訓啦,他再也找不出什麼借口了。我只希望馬尼拉陸軍的航空部隊別像他們在這兒那樣睡大覺!這些島嶼和這個停泊場的安全過去和現在一直是完全由陸軍負責的,帕格,還明確包括空中巡邏和雷達觀測的職責。島嶼防務命令上寫得明明白白,不論到哪裡都找不著更清楚的了。幸好文件上沒有對這個問題留下什麼漏洞。哦——你從威克島帶了什麼東西來了,是嗎?咱們瞧瞧吧。他們轟炸時你在那兒嗎?」
  「在那兒,先生。」
  「糟到什麼程度?跟這兒一樣糟嗎?」
  「嗯,我估計有二十多架飛機轟炸我們。他們主要是炸飛機和機場設備,將軍。那兒的船隻沒有被炸。」
  總司令看了維克多·亨利一眼,似乎懷疑他的話裡帶點兒挖苦。「噯,你是不是來替換『加利福尼亞號』的契普·華倫斯東的?」
  「是的,先生。」吉美爾搖了搖頭,開始看信。帕格貿然問道:「將軍,『加利福尼亞號』情況怎麼樣?」
  「啊,你還不知道嗎?」
  「不知道,先生。我是乘飛剪型客機直接上這兒來的。」
  吉美爾沒抬頭,用一種直率的報告口氣說:「它的左舷中了兩顆魚雷,還中了幾顆炸彈,還有幾顆幾乎命中。一顆炸彈穿透甲板爆炸,引起一場大火。它的船頭先往下沉,帕格,目前還在下沉。他們仍舊在排水,以免它沉沒。它是電動的,初步估計——」他把桌上一張紙拉過來瞅了瞅——「一年半,也許兩年,不能作戰。當然,這是絕密。我們不發表損失的消息。」總司令在沉默中看完了威克島的信,扔到桌子上。
  維克多·亨利的聲音顫抖著,說到一半又嚥了下去。「將軍,如果我讓大家拚命幹一下,包括我自己在內——呃,有沒有機會讓我用六個月的時間叫它重新回到戰鬥行列裡來?」
  「你自己去看看吧。沒指望啦,帕格。一個打撈軍官就要去接替契普了。」總司令的口氣很同情他,但是帕格覺得,把壞消息告訴別人似乎使總司令心裡舒服些。
  「好吧,也就只好那樣了,我想。」
  「你會得到別的任命的。」
  「不過,將軍,問題是能用的戰列艦已經沒多少了。沒有了。」
  又是那迅速而懷疑的一瞥。在這件事上,要說句對太平洋艦隊總司令不太刺激的話,是很不容易的。吉美爾輕蔑地指指帕格帶來的信。「這裡就是給你提出的一個問題。我們要不要去救援威克島?這意味著要暴露一艘航空母艦。沒有空中掩護我們不能去。他要求一大堆我無法給他的東西,道理簡單得很,俄國人和英國人已經把這些東西弄走了。在歐洲發生糾紛以前,羅斯福先生一直是一位偉大的海軍統帥,帕格,不過從那以後,他就把眼睛從這個問題上挪開了。我們的真正敵人一向就在這兒,就在這兒太平洋。這個海洋是我們國家的頭號安全問題。而這一點他恰好忘掉了。我們從來沒有進行適當巡邏的實力。天知道,我不願依賴陸軍。然而裝備的壽命有限,要是我們把飛機都用來巡邏用壞了,打仗的時候用什麼呢?華盛頓一見日本鬼子就喊狼來了,這樣已經喊了一年。我們進行過這麼多次全面戒備、空襲演習、突襲訓練,等等,等等,數都數不過來,可是——到頭來,白費心思。我認為這件事清楚得很,總統對於錯誤的敵人、錯誤的海洋、錯誤的戰爭興趣太大啦。」
  到過柏林、倫敦和莫斯科,經過眼下這種使自己心煩意亂的失望以後,聽著吉美爾海軍司令關於太平洋的重要性這類一成不變的海軍老調,維克多·亨利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吧,將軍,我知道您很忙,」他說,儘管事實上他對這場災難的心臟地帶的平靜狀態感到吃驚,對吉美爾樂於和一個並不很熟的普通艦長閒聊感到意外。總司令的舉止神情簡直和基普·托萊佛同樣的孤獨淒涼。
  「啊,好吧,我確實想著有一兩件事要幹,你也有你的事兒要辦。見到你很高興,帕格。」吉美爾海軍司令忽然用一種打發人的口氣說。
  傑妮絲接了帕格的電話,熱烈地要他上她家住。帕格正要找個地方放行李,換制服,好上「加利福尼亞號」去。他開著一輛海軍汽車來;短暫並適當地逗孫子玩了一會兒;傑妮絲對他軍艦的遭遇說了幾句寬慰話,他只是哼了一聲。她要他拿出白制服來,讓女僕趕快熨好。在客房裡他打開手提箱,把揉皺了的制服拉出來,他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的信跟著掉在地板上。
  他穿著睡衣把信瀏覽了一遍,這是他從關島到威克島的長途飛行中寫的。像他過去給羅達寫的那些情書一樣,這封信使他侷促不安。這封信裡面沒有多少愛情,大部分是他對一向過的生活所做的理智而精確的敘述。經過馬尼拉和關島兩地的逗留,他和這個英國姑娘的整個關係——說是風流韻事也好,調情逗趣也好,談情說愛也好,不管怎麼說吧——顯得那麼遙遠、那麼過時、那麼生疏、那麼虛幻渺茫了!帕米拉是個美麗的年輕女人,但是有些古怪。她的古怪的最好證明,就是狂熱地鍾情於他,一個頭髮斑白的美國海軍老兵。他們邂逅相逢了好幾次。儘管他嚴肅持重,在莫斯科那最後的動亂的幾小時,她還是在他心裡燃起了愛情的火花,以致在「加利福尼亞號」的任命所引起的洋洋自得中,他盡情地盼望著新的生活,簡直把它當成真的了。而現在——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加利福尼亞號」、帕米拉、太平洋艦隊、美國的榮譽,還有——只有上帝才知道——文明世界到底還有沒有希望。一聲敲門;是中國女僕的聲音:「您的制服,上校。」
  「謝謝,啊,熨得太好了。我很滿意。」
  他沒把信撕掉。他覺得自己寫不出比這更好的信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拒絕一個年輕女人的愛情,這種情形既尷尬又可笑,再說別的話也沒用。他把信塞到衣袋裡。在到海軍
  基地的路上經過一個郵箱,他停下來把信投了進去。郵箱「噹」的一響,對維克多·亨利上校來說,這真是淒慘的日子裡淒慘的一聲啊。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7
發表於 2010-10-5 00:48:33 |只看該作者
  更淒慘的是到「加利福尼亞號」去的旅程。發出惡臭的水面上蓋著一層黑油,以致汽艇連水波都攪不起來,只是在煙霧中粘粘滑滑地突突響著,像破冰船那樣從水面上漂浮的烏黑破爛的垃圾堆中撞過去。汽艇從整個戰艦行列前面經過,因為「加利福尼亞號」泊在緊靠水道入口的地方。一艘接著一艘,帕格默默地注視著這些他非常熟悉的龐大的灰色船隻——他曾經在其中幾艘上服務過——都是煙熏火燎,炸得支離破碎,或者船頭下沉,或者船尾水淹,有的沉到水底,有的歪歪斜斜,有的船底朝天。他感到悲痛萬分。他是個戰艦派。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拒絕了進航空學校。在他看來,海軍航空兵干偵察、轟炸支援以及魚雷攻擊都很好,但是不能作為主要打擊力量。他曾經和那些飛行員爭論過,他認為戰爭一發生,皮兒薄薄的航空母艦只有離戰場遠遠的,忙於互相轟炸和機群混戰,而裝備大炮的戰艦則可以猛烈格鬥以爭奪制海權。那些飛行員斷言只消一顆空投炸彈或魚雷就能擊沉一艘戰列艦。他反唇相譏說,十六英吋厚的裝甲跟瓷器絕對不一樣,而且有一百門大炮同時開火,駕著一隻洋鐵皮小飛機的駕駛員恐怕也難於擊中目標。
  他玩橄欖球的經驗加強了這種自然而然的保守成分。在他看來,航空母艦就好比那種好出風頭的球隊,擁有一批愛玩花招的帶球的人,咋咋唬唬傳球的人;而戰艦呢,則是那種扎扎實實的進攻性球隊,黑壓壓的一堆人一下子衝過防線。這些頑強的寸土必爭的人往往取勝。他這輩子一直抱著這種錯誤的想法。在自己這一行的關鍵性判斷上,他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對於汽艇旁邊經過的這些慘遭屠戮的龐大恐龍,別的戰艦派或許還能找出些辯解的借口。但是對於帕格·亨利,事實不容爭辯。每一艘軍艦都是一個龐大的機械奇跡,都是象女人手錶一樣精巧製成的浮動的龐然大物,能夠把一座城市轟成齏粉。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但是如果攻其不備,那些小小的洋鐵皮飛機就能把它們收拾掉。證據就在他的眼前。二十年來的爭論已經結束了。
  夕陽把玫瑰色的光芒照在傾斜的「加利福尼亞號」的上層結構上。它向左舷傾斜了七度左右,抽水機有節奏地響著,噴出一股股又濃又臭的污水。汽艇靠上舷梯的時候,這垛佈滿了一道道煙痕、給火燒成漆泡的油污的鋼牆,凌空斜俯在帕格的頭頂上,使他產生一種死亡臨近的暈眩感覺。他爬上傾斜的、一部分沒入水裡的舷梯時也感到暈眩。
  可算趕到啦!在古比雪夫的艱難時刻,在西伯利亞的列車上,在東京的大街上,在馬尼拉的俱樂部裡,帕格一想起他上艦就職的情景就感到興奮:列隊行禮的穿白制服的水兵,接受檢閱的儀仗隊,水手長發出顫音的哨子聲,在舷梯上握手的指揮官們,以及在為迎接新艦長而打扮得五彩繽紛的雄偉戰艦上得意揚揚的巡禮。從前他經常在這樣的儀式中扮演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但是作為主角,作為核心人物,作為新到任的「艦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哪怕吃一輩子苦頭也是值得的!可是眼前卻成了這副樣子!
  維克多·亨利踏上「加利福尼亞號」傾斜的後甲板時,一股腐爛的惡臭向他迎面撲來。他說:「請准許登艦,先生。」
  「請吧,先生。」值日軍官漂亮地行了個禮,他的紅紅的孩子氣的臉很動人。他穿著油污的卡嘰制服,戴著手套,掛著望遠鏡。五具屍體停放在後甲板上,蓋著滿是水漬和油漬的被單,濕透了的黑皮鞋伸了出來,鼻子把被單拱起,細細的水流從他們身邊沿著傾斜的甲板向值日軍官站的地方淌過來。這股氣味一部分是他們發出來的,但是還有好多別的臭味混在一起——一座造給人居住的巨大機器破碎了,崩潰了,發出各種氣味:冒出來的煙味,抽水機的汽油味,燒焦的油漆、木頭和紙的氣味,燒焦的肉味,腐爛的食物味,破爛的廢繩頭味。沒刮鬍子的水兵和軍官穿著骯髒的衣服到處閒蕩。主甲板上,在髒東西、垃圾堆、亂七八糟的水管、散亂的彈殼和彈藥箱中間,龐大而清潔的、完好無損的上層結構聳立在黃昏的天空中。長長的十六英吋大炮,前前後後保養得清清爽爽,剛剛刷上了光亮的灰色油漆,炮口安著炮塞,炮塔毫無損傷。艦上到處架起了高射炮。這艘戰列艦半死不活地漂浮在水面上,儘管受了傷,卻依然是堂皇的、宏偉的。
  「我是維克多·亨利上校。」
  「是嗎,先生?哦!是的,先生!華倫斯東艦長等您好久了。」他朝一個穿白制服的通訊兵打個榧子,討人喜歡地淒然一笑,說:「真糟糕,先生,叫您看見本艦成了這副樣子。本孫,報告艦長亨利上校來了。」
  「等一下,你們的艦長在哪兒?」
  「先生,他和打撈軍官們在下面的前輪機艙裡。」
  「我認得路。」
  那些甲板和過道都異乎尋常地一動不動地傾斜著。維克多·亨利從這些熟悉的地方走過去,爬下陡斜的梯子,煙、汽油、油漆氣味以及一種可怕的臭肉味兒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在昏暗和惡臭中下到更深的地方,意識到這些氣味瀰漫的空間就是魚雷爆炸的彈穴。維克多·亨利下到前機艙,裡面有四個軍官擠在一個很高的高架走道上,正用強光的手電照看一片浮油的水面。由於眼睛引起的錯覺,看來傾斜的好像是把發動機淹了一半的水,而不是這個隔水艙。
  維克多·亨利甚至沒有寒暄幾句,就加入了營救軍艦的技術性討論。抽水機來不及排出從魚雷打穿的洞裡灌進來的水,所以艦身正在緩緩下沉。事情就這麼簡單。帕格問還有沒有抽水機,能否用拖船或輔助艦來排水。然而整個停泊場都在嚷著要抽水機。弄不到更多的抽水設備,就無法及時防止這艘戰艦下沉。艦長華倫斯東面容憔悴,穿著油污的卡嘰工作服,看來約有六十來歲,對帕格提出的其他辦法陸陸續續地作出悲觀的答覆。補上那些窟窿得好幾個月的水下作業。它們分佈在艦體的十幾個部位。派潛水員封死被打壞的部位,再把它們一個一個關閉,又不可能及時完成。一句話,「加利福尼亞號」雖然還沒有沉底,已經是完蛋了。談的都是關於隔艙間的空隔1,關於粘合修補,關於送回本國徹底大修,以及關於一九四三或一九四四年才能重新服役等等的話。
  1艦船上隔艙之間的空隙,以防液體由一艙流入他艙。
  華倫斯東帶維克多·亨利到了上面的艦長室。重新呼吸到從頂風的舷窗吹進來的新鮮空氣,重新看到蘋果綠的夜空中亮閃閃的金星,真是件爽心快意的事情。在這個無可挽救地沉向海底的戰列艦上,指揮官的艙房裡卻完整無損,寬敞齊整,既漂亮又富有魅力。一個菲律賓籍的侍者給他們送來了咖啡,他們只好放在膝蓋上,因為杯子會從傾斜的桌子上滑下去。艦長悲痛地給帕格講了日本人轟炸的經過。帕格以前從沒遇見過這位軍官,可是華倫斯東好像很知道他。他問維克多·亨利,羅斯福總統究竟是個什麼模樣,還問他是否認為俄國人能比較持久地抵抗德國人。
  「哦,順便說一下,」他正預備陪著帕格走出來時又說了一句,「這兒攢了你好多信。我不知道——」他把書桌的幾個抽屜打開又關上,「啊,這兒,全在這兒哩。」
  維克多·亨利把鼓鼓的封套夾到胳膊底下,和艦長一塊在沉沉暮色中從雜亂的臭烘烘的主甲板上撿著路走過去。
  「兩天前這艘軍艦是什麼樣子,你簡直沒法相信。」艦長淒慘地搖搖頭,提高嗓門蓋過「彭哧彭哧」的抽水機聲和四下裡的金屬敲打聲。「我們從馬尼拉得到了你要來的消息。星期六我親自進行檢查。檢查了五個小時。那個活兒幹得才漂亮呢!你簡直可以在輪機艙甲板上吃飯。都閃閃發亮!它要算總司令的艦隊裡最漂亮的了,亨利,而且配備著最優秀的官兵——唉,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後甲板的那些屍體都已經挪走了。艦長四處望望,說:「啊,他們把那些可憐鬼弄走了。真是不幸極了。上次點名還有四十七個找不著。他們是在底艙裡,亨利,全淹死啦。啊,上帝!那些打撈的傢伙說,總有一天這艘軍艦要回來作戰的,可是天曉得!天曉得那時候我在什麼地方!誰料到這些狗崽子們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路溜進夏威夷來?誰會料到他們竟瘋狂到敢來試一試?我們的空中掩護到哪兒去了呢?」
  「那是『企業號』嗎?」帕格指著一個熄燈滅火的黑壓壓的長方形東西,它正順著水道往外駛。
  華倫斯東凝視著那個黑影。「是它。謝謝上帝,星期天早上它沒在港裡。」
  「我兒子是那上面的飛行員。或許我該去看看他。有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說,那該叫你高興高興啦。只要叫你高興,什麼都成。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只能說實在抱歉,亨利,真是對不起得很。」華倫斯東艦長伸出手。維克多·亨利猶豫了一下。
  在這一瞬間,他想,這個人當初要是比別人聰明點兒,使這艘軍艦處於Z級,或者即使是Y級戒備——不管怎樣說,連他也收到了備戰警告——下令進行拂曉防空戒備,「加利福尼亞號」現在也許成為海軍裡最出名的戰艦,雄踞水面,隨時準備戰鬥了。而華倫斯東也就會成為民族英雄,在他的面前就是直通海軍作戰部長辦公室的陞官道路,他移交給下一任的就會是一個戰鬥的指揮部。可是眼下呢,他不過是那八位正和打撈軍官磋商的戰列艦艦長之一,嘴裡叨念著這一切是多麼不幸,伸出手給那個永遠也不會接替他的人,因為他已經讓敵人把軍艦擊沉了。
  然而如果是他,帕格·亨利,情況可能好一些嗎?一個
  戰列艦艦長命令他的部下起床在港裡進行拂曉全體作戰準備,而其它六艘戰列艦卻都在睡大覺,這簡直成了可笑的荒唐鬼了。整個艦隊,從太平洋艦隊總司令以下,都在做夢。這是主要的永遠不能改變的歷史事實。「加利福尼亞號」的沉沒只是一個誰也不會去注意的小小的腳注而已。
  他握了握華倫斯東的手,向軍旗行了個禮,順著斜倚水面的令人眩暈的舷梯走下去,乘上值日軍官調來的完好無損的豪華的艦長專用汽艇。汽艇駛到碼頭已經天黑了。帕格藉著汽車儀表板朦朧的亮光,把那堆積存信件的信封大致看了看;大部分是公文,有兩封是羅達的,一封是梅德琳的。他一封也沒拆開。
  「爸!」華倫不但在家,而且已經換上了便服褲子和一件寬鬆的花襯衫。他衝進客廳,用一隻胳膊摟著他父親,另一隻胳膊僵直地垂在身邊,一邊耳朵上貼著膠布。「哎呀呀,您到底完成了任務啦!從莫斯科撈了一筆!您好吧!爸?」
  「我剛上『加利福尼亞號』看了看。」
  「哦,老天爺。來點攙水的威士忌酒好嗎?」
  「水別太多,多點兒威士忌。你胳膊怎麼啦?」
  「我衝上日本鬼子了,琴沒跟你說這事嗎?」
  「她沒告訴我你受了傷。」
  「不過縫了幾針。我照樣飛,這才是主要的。來,爸爸,外面這兒涼快點兒。」
  在陰涼的有遮陽的走廊裡,帕格沉痛地描述著「加利福尼亞號」的情景。華倫一臉瞧不起的樣兒。他說,海軍的戰艦就像一群睡著了的肥貓,等著吃敗仗;他們光想著晉陞和比分數,對天空的情況一無所知,訓練了多少日子,一心要跟日本鬼子打一場日德蘭戰役1那樣的仗。可是日本鬼子抓了海軍航空兵,而且一出手就打得很漂亮。「我們會打敗他們的,」他說,「不過這將是一場持久的硬仗,海軍航空兵會來干的。可不是艦艇,爸。」
  1指一九一六年英德兩國海軍在丹麥西部海上進行的一場大海戰。
  「我看有些飛機好像在地面上就給收拾掉了,」帕格不服氣地說,覺得威士忌酒喝下去很舒服,在身體裡發散開來。
  「不錯,這我承認。整個基地都毫無防備。爸,我告訴您一件事,要是海爾賽是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就出不了這種事。他一直憋著勁兒準備作戰,早就心急火燎了。他會讓這該死的艦隊保持Z級戒備,整年從早到晚進入全部戰鬥準備;他會讓巡邏機飛個沒完,直到飛得散了架;他會成為夏威夷最叫人痛恨的傢伙。可是老天爺,他們一來,他早已等著他們了!可不是嘛,我們在十一月就把航空母艦輕裝了,從那以後,我們天天飛到天黑,魚雷裝上彈頭,飛機上裝上炸彈,深水炸彈也準備好了。他就像個屁股上叮了個馬蠅子的老騾子一樣猛跑,這可一點不假。」
  華倫描述了海爾賽為了尋找日本人的航空母艦而衝到歐胡島南邊去的那趟徒勞無功的奔襲。華倫·亨利和其他飛行員都覺得方向根本不對頭。日本鬼子潛伏的地帶只能在北邊,從那兒他們襲擊完了可以一直返回本土。可是海爾賽——這是事後才知道的——收到了南部發現大量無線電信號的測向報告,於是他出動了全部魚雷攻擊機和俯衝轟炸機,轟轟隆隆地往南飛去。機群在空蕩蕩的海面上搜索了幾個小時,直到「企業號」難以為情地把它們召了回去。這個報告是最常見的測向錯誤,是相對方位。日本鬼子正好是在相反的方向——北方。當然,那時候已經沒希望追上他們了。
  他父親懷疑地咕噥道:「原來這樣?萬能的上帝,這簡直跟戰艦幹得一樣蠢。」
  「嗐,是夠蠢的,那麼大的參謀部裡應該有人會想到相對方位的。可是誰的頭腦都沒有這麼清楚,我鬧不明白——不管怎麼說,這可是一艘航空母艦對付四、五艘呵。這也許還算是最好的呢。他起碼是試圖尋找戰鬥的機會。您聽我說,爸,我們自己的高射炮把自己的飛機打掉了好多,我肯定就是給他們打中的。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歷史上的一場混亂。告訴我,拜倫怎麼樣?您在馬尼拉看見他了嗎?」
  威士忌酒緩和了維克多·亨利難受的心情,不過和華倫聊一聊卻是一劑更好的藥。客廳裡斜射過來的光落在他兒子身上,顯出他已經變了:老了一些,比較自在,然而有點倔強,不管什麼時候總叼著煙卷。他跟敵人較量過,仍舊活著。他鋒芒畢露,儘管他小心翼翼地順隨著帕格。
  「我跟您說吧,爸,」他說,從另一間房間裡又給他端來一杯,「我不否認這是失敗。這是我們歷史上敗得最慘的一次。海軍要在這種恥辱中過一百年。可是,上帝,國會今天投票宣戰,只有一票反對!僅僅一票!想想吧——還有什麼別的能造成這種局面?日本鬼子是蠢貨,他們本應往南移動,看羅斯福敢不敢動手。他們真要那麼干了,羅斯福才麻煩呢。」華倫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酒。「再說,在軍事行動上講,他們把這次攻擊弄糟了。頭一輪轟炸,他們就把我們打倒在地上,等到第二輪,只不過是在軍艦上找補了幾下,炸沉了一些小船。那有什麼好處呢?我們的油庫就在潛艇基地的後面,一點掩蔽都沒有。幾十個裝滿油的矮胖胖的靶子,拿帽子都能扣著。是啊,要是他們把這些油搞掉了——沒有任何東西妨礙他們這麼干——我們這會兒就得從夏威夷撤退了。艦隊就不能從這裡進行活動。我們現在就得橫跨二千五百海里的海洋,演一出敦刻爾克的撤退了。這還不算,他們沒炸潛艇。他們會後悔的!他們也沒碰我們的修配廠——」
  「我相信,」帕格說,「日本鬼子的海軍上將因為他的可恥失敗,現在正在剖腹自殺呢。」
  「爸,我說那確實是一個失敗,」華倫並不覺得受了打擊,尖銳而又愉快地反駁說,「我說,他們突襲成功,是付了很高政治代價的,後來又沒能加以利用。我說,還有一刻鐘才吃晚飯,再喝一小杯怎麼樣?」
  帕格想看看他的信件,可是華倫的聰明伶俐使他的憂鬱心情愉快起來,烈性的酒也見了奇效。「好吧,少來一點。」
  他告訴華倫,他見到了海軍司令吉美爾。這位年輕的飛行員聽說吉美爾抱怨運給歐洲的作戰物資太多時,擺了一下手。「天哪,他也抱怨嗎?只是一個軟弱無力的借口罷了。一定要賠上幾百萬條人命才能擋住德國人。誰的生命呢?可能是我們的!俄國人已經跟希特勒做過一次交易,他們還能再做一次。您知道,一九一七年共產黨單獨簽訂過和約。列寧取得政權後,首先做的就是這個。我們的全部策略就是叫蘇聯繼續打下去。那是非常明顯的!」
  「你知道,華倫,你應該抽空到總司令那兒去,把問題解決了。」
  「我倒願意那麼幹,不過我得趕快行動,趁他在職的時候抓住他。」
  「呃?你有內部消息?」
  「爸爸,總統不會辭職,總得有人來動腦筋。」
  「大家吃晚飯吧,」傑妮絲的聲音喊道。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走進屋去時華倫說,「有一天,那些俄國人會為了那些人命勒索報酬的。他們一定會吞併波蘭,或者捷克,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也許那是夠公平合理的。每隔五十年左右,俄國總是把波蘭吞下去,隨後又吐出來。爸,莫斯科到底什麼樣兒?俄國人又是什麼樣兒?您看見了多少?」
  在吃晚飯的時候,帕格一直談著他在俄國的冒險故事。傑妮絲準備了好多瓶紅酒。酒並不太好,他也不怎麼會喝酒。可是那天晚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覺得那紅酒實在了不起。不停的談話是他身上另一件不尋常的事兒,也使他的心情舒暢了。
  傑妮絲問起了帕姆·塔茨伯利,這個話題又引他講起在英國的經驗和在柏林上空的飛行。華倫要求他爸爸講講炸彈架和投彈裝置的細節,可是帕格卻什麼都不懂。華倫打斷了帕格的話頭,談起他和軍械局關於他的飛機的投彈裝置的爭論,以及關於他在船舶修配廠裡製造的改良彈架,現在局裡正在勉勉強強地審查他的設計,以便考慮在所有的飛機上使用。帕格極力克制住他的驚訝和高興,不在臉上流露出來。他說:「孩子,誰都不會感謝你的,要是成功的話,尤其是那樣!你只會得到搗蛋鬼的名聲罷了。」
  「我會達到我的目的,讓炸彈筆直投下和命中。」
  帕格回到有遮陽的黑暗走廊上,這時他差不多快醉了。他一面喝著白蘭地,一面問他的兒子,指揮「加利福尼亞號」的差事既然沒有了,他認為應該怎麼辦呢。這可是個真心誠意的問題。他的兒子給了他深刻的印象,他想華倫也許會給他很好的建議。華倫笑著說:「爸爸,學學飛行吧。」
  「別以為我沒有想到過。」
  「哼,說真的,您明天最好再到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的參謀部去,大拍桌子,直到您搞到一個指揮官的差事為止。他們大概以為您和總統很有交情。您會得到您要求的東西的。不過您得趕快行動。如果羅斯福先生想起您又無事可做,他會派您去執行什麼別的使命的。儘管我不瞭解,那準是十分有趣的工作吧。」
  「華倫,我希望你相信我的話——謝謝,謝謝,孩子,只要一點點,這種白蘭地好極了——過去兩年中,幾乎我做的每件事都使我苦惱。我不知道那位明智的羅斯福先生為什麼把我挑選做他的高級聽差。我跟大人物當面談過話,那的確是一種特權。要是我打算寫一本書,或者進政界,或者幹那一類的事,那倒非常好。但是好景不長。對於那些人,你只是個零啊。那是他們的態度明擺著的。你必須留神你說的每句話;你必須睜開你的眼睛,豎起你的耳朵,注意某一位著名人物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每一種腔調。這個人也許會名垂青史,但是基本上也不過是另一個普通的人,甚至也許是個大罪犯,像斯大林和希特勒。我以為,你必須有結交大人物的愛好。有些人真是那樣,天曉得,他們渴求那種愛好,可是我不是那種人。我永遠不願再離開軍艦和海洋一步,我也永遠不願再走進另外一個大使館。」
  「爸,您的差事怎麼開始的呢?來,再喝點。」
  「不喝啦,不喝啦,華倫,現在我一點兒也不覺得苦惱啦。好吧,行啦,只要酒杯底裡一點兒,謝謝,孩子,你知道怎麼開始的嗎?是這樣——」
  帕格詳細敘述了他對德蘇條約的預測,他跟總統的幾次會見,他為英國調集的飛機,他從柏林打的報告。他覺得自己的話越來越多。「哼,就是這麼個情況。這些事情,華倫,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談過,甚至連你媽也都沒跟她說過。你現在使我覺得,你已經是個十足的職業軍官了。我感到安慰,並且高興跟你談點心事。還有,我已經醉得夠嗆了。」
  華倫咧著嘴嘻嘻一笑。「嗨!您一件事都沒告訴過我。向英國輸送飛機的故事是兩三個月前在《時代》上突然發表的。」
  「那個我也注意到了,」他爸爸說,「不過洩露機密的人可不是我。在那個故事裡,你沒看到我的名字吧?」
  「我確實沒看到。爸,您知道總統為什麼歡喜您嗎?您有一個靈敏的頭腦,您會辦事,您的嘴緊。這幾種品質結合在一起是十分少見的。另外再加上一條,您不想做官。總統的四周,少不了像您所形容的,爭先恐後想接近他的那種人。他准覺得您為人爽朗,而且有用。在華盛頓,愛國的人不會很多。」
  「噢,那倒是個有趣的想法。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奉承我,不過你管我叫頭腦靈敏的愛國者,我得謝謝你。華倫,我的確想努力做到跟別人同樣靈敏。可能我在航空母艦對戰列艦的那個小小的爭論上,犯了點錯誤。如果命令我去指揮『企業號』航空母艦,比如說,而不是去指揮『加利福尼亞號』戰列艦——這是可能的,要是我學過飛行——那麼我目前就會是一名指揮官,而不是一個醉醺醺的酒鬼了。謝謝你,華倫。在一切方面謝謝你,但願上帝保佑你。我囉囉嗦嗦說了這麼多話,很抱歉。明天,我想聽聽你和那些零式飛機打的一切交道。現在要是我還能走得了路的話,我想,我要去睡覺了。」
  直到中午,他才起床。傑妮絲在後面草地的毯子上跟孩子逗著玩,這時她公公穿一件白綢和服,手裡拿著一個馬尼拉信袋,打著哈欠,出現在帶遮陽的走廊上。
  「嗨,爸,」她喊。「弄點早飯吃,怎麼樣?」他在一張柳條椅裡坐下。「你是說中飯吧。不用了,謝謝。旅行弄得我暈頭轉向,到現在還不能按時間辦事。你們的女僕正給我煮咖啡,我要看看我的信件,然後上總司令部去一趟。」
  幾分鐘以後,傑妮絲聽見噹的一響。維克多·亨利坐得筆直,瞪著膝頭上的一封信。他的手仍舊擱在那只被他重重地放下的杯子上。
  「怎麼啦,爸?」
  「嗯?什麼?沒什麼。」
  「家裡有什麼壞消息嗎?」
  「咖啡太燙啦,燙了我的舌頭。沒什麼。順便問一聲,華倫哪裡去了?」
  「到艦上去了。他想回來吃晚飯。不過我恐怕今後對任何事都不能有把握了。」
  「一點不錯。」
  她想,他的聲音、他的態度既緊張又古怪。她偷偷地看他把那兩封手寫的信念了又念,一會兒望望這封,一會兒望望那封,撇下一堆公文拆都不拆。
  「喂,琴。」他站起來,把信裝回大封袋裡。
  「噯,爸。你真不想吃點東西嗎?」
  「不想,不想。我不想吃。我覺得我比自己料想的還要疲乏些。我想還是上床去再躺一會兒。」
  天黑了,他的臥室門還關著。七點以後,華倫回家了。傑妮絲把經過的事兒都跟他講了。他小心地敲敲他爸爸的房門。
  「爸爸?」
  他敲得更響一點,試著擰了一下門把手,走進了烏黑的房間。一會兒,他拿了一個白蘭地空瓶子走出來,手掌裡托著瓶塞和封口的錫箔。「這是新開的一瓶,傑妮絲,他把它打開,全喝光了。」
  「他沒有什麼不舒服吧?」
  「就是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也許你應該看看他的信。」華倫冷冷地盯她一眼,點起一支香煙。
  「聽我說,」她說,聲音裡又膽怯又焦躁,「不管裡面寫些什麼,反正是那些信攪得他心煩意亂,你最好弄清楚出了什麼問題。」
  「要是他想叫我知道,他會告訴我的。」
  「那你怎麼辦呢?」
  「吃我的晚飯。」
  直到吃完飯,華倫都沒再說話。飯桌收拾開以後,他還默默地坐在那兒,望著前面發楞。最後他說:「爸爸把『加利福尼亞號』的事看得太嚴重了。問題全出在那上面。」
  「嗯,我希望沒別的事兒。」他說:「你聽了晚上的新聞廣播嗎?」
  「沒有。」
  「馬尼拉遭到大轟炸。他們把甲美地海軍基地炸得一塌糊塗。華盛頓發出的消息就是這些。可是『企業號』上的報務員告訴我,有兩艘潛艇挨了炸,一艘沉沒了。是『烏賊號』。」
  「噢,上帝,不會吧!」
  「有沒有人得救,一個字兒沒提。」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8
發表於 2010-10-5 00:49:20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對軍事專家來說,「克拉克機場」就是美國失敗的代號,和珍珠港同樣嚴重。呂宋島上陸軍的這個主要空軍基地一毀,菲律賓就失去了空中掩護,亞洲艦隊就得南逃,物產豐富的南海島嶼和群島一下子就暴露在侵略者面前了。究竟那裡出了什麼事,始終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然而國會沒有進行過調查,也沒有一個人撤職。歷史依舊把克拉克機場置之不顧,只記住珍珠港。相距五千英里的兩場大災難在同一天裡發生,確實是令人痛心的,於是歷史像個老練的編輯,刪掉了重複的部分。
  克拉克機場事件比珍珠港事件晚半天,因為日本人儘管計劃訂得十分巧妙,也不可能安排得所有的地方都同時天亮。他們放棄了突襲菲律賓的希望,因為太陽要五個鐘頭才能從夏威夷越過這段大洋。他們的轟炸機等候了好天氣從台灣起飛,剛好在正午以前隆隆地一直飛到呂宋本島上空,預料島上會嚴陣以待,猛烈抵抗。珍珠港被炸的消息傳來以後,轉入戰時體制的地面觀測哨,跟蹤著越過海岸一路飛向目的地的進攻機群,把大量的報告送向指揮部。然而,那些轟炸機卻沒有受到絲毫抵抗,發現遠東空軍部隊的戰鬥機和轟炸機的龐大機群排列在機場上。這件丟臉的事仍然是個謎。這一次,驚訝的卻是日本人了;不過這種驚訝是十分愉快的。他們徹底消滅了麥克阿瑟將軍的空軍,然後飛走了。這樣,十五分鐘之內,任何阻止日本人向南洋進軍的希望都歸於破滅。留給當地美軍的沒有別的,只有陷於絕境和投降。
  日本人馬上抓住了這個驚人的勝利。第一步就是要搞得美國海軍在馬尼拉海灣站不住腳。克拉克機場事件以後兩天,一大群轟炸機飛來,周密細微地摧毀了甲美地海軍基地。他們幹得很從容,因為不必擔心美軍的空中防禦。「烏賊號」和拜倫·亨利在日本人的轟炸中首當其衝:因此就有了那個第
  一次的誤報。在甲美地炸沉的是另一艘同級的潛艇「海獅號」。
  襲擊剛開始時,拜倫正在岸上,帶著一個工作組提運魚雷。嚇人的空襲警報的哀鳴就在魚雷工廠的大敞棚附近響起來。高架吊車卡嗒一聲停住了。修配機器的隆隆迴響和尖厲的聲音也沉寂下來。穿著油污工作服的工長們、魚雷手們和機械師們從座位上和車床邊跑出來,走上戰鬥崗位。
  拜倫的小組已經把四枚魚雷裝上了卡車。他決定再裝兩枚才走。因為他得到的命令是六枚,而且自從克拉克機場事件以後,虛驚一場的警報經常有。可是高架吊車停了,要挪動一枚裝配好的馬克十四型魚雷——一個裝滿了炸藥、推進燃料和馬達的一噸半重的鋼筒——就成了慢活了。汗流浹背的「烏賊號」水兵們正在把一枚魚雷掛上一輛起重卡車吊車的吊鏈,拜倫手下的上等魚雷兵往天邊瞟了一眼說:「亨利先生,它們飛過來啦。」
  在「烏賊號」上,漢遜的眼睛最尖。拜倫瞧了半分鐘,才
  看出銀灰色小點子組成的整齊的V字形,在藍天上閃閃發光,比他在波蘭上空看見的德國飛機要高得多。以前在華沙的那種感情——恐懼、興奮以及眼明手快的要求,又緊緊抓住了他。
  「上帝,真是的,總有五、六十架,」他說。
  「我數的是五十七架。朝這邊飛過來了,先生。目標角度零度。」
  「可不是。喂喂,咱們快點裝吧。」開起重卡車的水兵發動了馬達,掛著魚雷的鐵鏈繃緊了。
  「停下!」拜倫聽見遠處一聲爆炸,喊道。更多的開花彈爆炸了,聲音越來越近。水泥地面顫抖起來。拜倫自從離開華沙以來,第一次又聽到了那種熟悉的聲音——一種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的尖嘯。
  「隱蔽!」
  水兵們鑽到卡車和附近的一張笨重的工作台下面。敞棚附近一聲爆炸,跟著周圍響起一連串的聲音,地面顫動著,拜倫也撲到工作台底下蓋著一層油泥的粗糙水泥地上。這兒地方很窄。他的臉擠在什麼人粗硬的工作服上。拜倫還沒有經受過這樣的轟炸。聽到一陣接一陣的震撼地面的爆裂聲,他一再感到揪心的痛苦,並把牙齒咬得格格響。他覺得死活的機會一半對一半,好像下一分鐘就要被炸死了。但是喧囂終於減弱下來,轟炸轉移到基地別的部分去了。他爬出來,跑到外面。到處是一片洶湧翻騰的煙雲火海,一道道牆開始倒塌下來。清澈的藍天上,星星點點的高射炮火在轟炸機下面老遠的地方有氣無力地爆炸。透過煙霧,那些轟炸機清晰可見。「烏賊號」的水兵們亂哄哄地聚集在拜倫周圍,撣著身上的灰土,凝望著大火。
  「喂,亨利先生,看來不妙,對嗎?」
  「我們回艇上去好嗎?」
  「等一等。」
  「我們還得把魚雷裝完嗎?」
  拜倫匆匆穿過冒煙的敞棚,去查看一下那一邊的情形。漢遜跟著他一道。漢遜是一個能幹的潛艇老兵,一個家在俄勒岡州的胖胖的瑞典人,身高六英尺多,留著一部金黃色的大鬍子,大肚子下面緊緊勒了一條褲帶。漢遜沒當上上士班長是因為有一次在火奴魯魯抗拒逮捕他的海軍陸戰隊的三個海岸巡邏兵,把一個打得腦震盪,另一個斷了胳膊。他喜歡拜倫,教會他很多東西,卻又不顯出在教的樣子。拜倫留起鬍子,一半也是為了同情漢遜,因為艇長一直和這個頑固的瑞典人找麻煩,叫他要麼把鬍子剪齊,要麼刮掉。
  魚雷工廠的另一邊,海風吹著大火,燒得轟轟隆隆、劈劈啪啪直響。街道上,一枚炸彈炸了一個大坑;水從破裂的總管道裡噴上來。被炸得歪扭斷裂的地下電纜裡迸射著密密麻麻的藍色火花。三輛海軍的重型卡車停在煙霧騰騰的坑邊上,三個菲律賓司機用他加祿語交談著,向洞裡張望。
  拜倫的喊聲蓋過了這一片嘈雜聲,「看樣子,我們大概要困在這兒了,漢遜,你說呢?」
  「我也說不上來,亨利先生。要是這些卡車能調開,我們也許能繞過司令部開出去。」
  一位司機招呼拜倫說:「喂,我們能打這個工廠裡開過去嗎?有沒有一條能上碼頭的道兒?」
  拜倫搖搖頭,提高嗓門兒蓋過尖厲的警報聲和沿街拖著水龍帶的消防隊員的呼喊聲。「那邊的路全都堵上啦!火大著哪,好多牆都塌啦!」
  漢遜瞇起眼睛,抬頭望望隨風翻騰的濃煙烈火,說:「亨利先生,火就要蔓延到這個工廠裡來了,這些魚雷全都要完蛋啦。」拜倫懂得這個魚雷兵話裡包含的痛告。沒有魚雷,潛艇分隊還有什麼用呢?魚雷不夠,誰都知道是個大難題。
  他說:「好吧,要是你會開高架吊車,咱們也許還能多拖幾個出來。」漢遜搔了搔禿頭。「亨利先生,我不是吊車司機。」
  一個穿著工裝、戴著一頂褐色硬帽子的瘦瘦的老百姓正站在水坑旁邊,他說:「我是吊車司機。你需要幹什麼?」
  拜倫轉身對那個菲律賓司機說:「你們幾位幫我們一把,怎麼樣?我們要把一些魚雷從這兒弄出去。」
  那個菲律賓人用他加祿語跟另外幾個司機很快地交換了意見,於是說:「行!往哪兒去?」
  「來吧,」拜倫對那個老百姓說。「就在這工廠裡。那是一台高架吊車。」
  「我曉得,小伙子。」
  這時,在桑萊岬海灣裡,一艘灰色快艇飛快地靠上正在駛往巴丹潛艇基地途中的「烏賊號」。這是瑞德·塔利的快艇,他把「烏賊號」的艇長從基地送回艇上來。布朗奇·胡班從快艇跳上了潛艇前甲板,這時塔利上校用擴音器向艦橋上高喊道:「啊呵,『烏賊號』!『海龍號』和『海獅號』怎樣啦?」
  埃斯特用雙手圈在嘴邊說:「我們離開時,它們都沒事,先生。不過它們並排靠在那兒動不了啦。沒有動力啦。」
  「哦,上帝。告訴布朗奇把潛艇停在這兒附近。我去瞧瞧。」
  「要下潛嗎,先生?」
  「不用,除非你們受到攻擊。」
  胡班到艇橋時,快艇突突突地開走了。「『夫人』,勃拉尼和他的工作組怎麼樣啦?」
  埃斯特指指身後的海軍基地,那邊是一片熊熊的烈焰,一道道煙柱直衝天空。「他們一直沒露面。我當時琢磨還是從那裡挪開的好,艇長。」
  「對極啦。幸好我們當中有一個在艇上。」
  一會兒,快艇回來了。舵手駕著它斜斜地靠攏過來,塔利上了「烏賊號」;他臉色蒼白,沙啞地說:「糟糕。它們都吃了炸彈啦。我看『海獅號』是完蛋了——它著火了,後機艙進了水,正在迅速下沉。『鴿子號』正在設法把『海龍號』拖到一邊去。你最好回那邊去,布朗奇,看看有沒有辦法。」
  「是,是,先生。」一艘骯髒的捕鯨摩托船朝「烏賊號」磨磨蹭蹭地開過來。
  「這會兒會是誰呢?」塔利說。胡班用手遮著眼。「喂,『夫人』,那是皮厄斯吧?」
  「是他,是皮厄斯,先生。」埃斯特上尉用望遠鏡望著說。
  水兵們跑上前甲板,幫助那個年輕水兵爬上船來。他到了艇橋上,兩眼泛白,嘴巴紅紅的,像是個塗了黑臉扮黑人的歌手。「上校,亨利先生派我來告訴您,工作組平安無事。」
  「啊呀,謝天謝地!他們在哪兒?」
  「他們正從魚雷工廠往外運魚雷呢。」塔利叫道:「魚雷工廠?你是說它還沒倒塌?」
  「沒有,先生。火頭好像朝另一邊吹,所以亨利先生和漢遜弄了些卡車,並且——」
  「你跟我走,」塔利說。「布朗奇,我回那邊去了。」
  可是等到中隊司令和那個水兵到達熊熊燃燒的海軍基地時,已經沒有一條路能通魚雷工廠了。倒塌的建築物和冒煙的廢墟把每條通碼頭地區的路都堵住了。塔利駕著一輛徵用的吉普車,穿過滾滾的煙霧,避開彈坑、瓦礫以及尖叫著飛跑的救護車,徒然地繞來繞去。「塔利上校,我想,我看見那些卡車了。」皮厄斯說。他指著小橋對面的一塊草地,那裡擠滿了車輛、救護車和行人。「看見了嗎?就在那水塔旁邊。」
  「灰色的大卡車嗎?」
  「是的,先生。我想,他們就在那裡,先生。」
  塔利把吉普車開到路外邊停下,擠過橋去。他發現拜倫·亨利坐在卡車上的一堆魚雷上面,正在喝可口可樂。他的手、臉、鬍子上全是煤煙,簡直認不出來啦。三輛卡車裝滿了魚雷,還有兩輛起重卡車上也裝著。一輛小軍用卡車上高高堆著印著字的板條箱和各種盒子。菲律賓司機坐在草地上,吃著夾肉麵包,用他加祿語講著笑話。「烏賊號」工作組的人都疲憊不堪,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只有漢遜坐在那裡抽煙斗,背靠著拜倫坐著的卡車大輪胎。
  「喂,拜倫,」塔利叫道。
  拜倫轉過身來,想一躍而起,可是在一堆長長的圓筒上面卻辦不到。「噢,下午好,先生。」
  「你搞到多少個?」
  「二十六個,先生。後來非離開不可了。火逼近了。」
  「我看見你還挖了一卡車零件呢。」
  「那是漢遜的主意,先生。」
  「漢遜是誰?」
  拜倫指了指那個魚雷兵,他一認出塔利上校,馬上跳了起來。
  「你是什麼級別?」
  「一等魚雷兵,先生。」
  「那你可說錯了。你是魚雷兵班長啦。」
  漢遜的滿嘴大鬍子張開了,喜氣洋洋地微微一笑。他望著亨利少尉,兩眼炯炯發亮。塔利環顧了一下搶救出來的魚雷寶藏。「有雷管沒有?」
  「有,先生。」
  「那很好。你把這一批東西拉到馬裡韋萊斯去吧。」
  「是,是,先生。」
  「拜倫,關於這事我想要一份報告,把你工作組的人員和這些司機們的姓名、級別都寫上。」
  「是,先生。」
  「還能有辦法從那裡多搞出一些魚雷來嗎?」
  「那要看這場火能留下多少了,先生。我們走時,工廠還沒燒著,不過這會兒——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這事我來照管。你們走吧。」
  第二天早上,拜倫去見塔利上校。這位中隊司令在馬裡韋萊斯港海灘上的一所活動房屋裡,正坐在寫字檯前辦公。這個海港是多山的巴丹半島的一個小小的深灣。塔利的曬黑了的光頭後面,一幅藍黃兩色的馬尼拉灣大地圖差不多蓋滿了白板牆。拜倫遞給他一份兩頁的報告。塔利看了一遍說:「這個材料太短。」
  「事實和所有的姓名、級別都寫上了,上校。」
  塔利點點頭,把報告放到文件籃裡。「布朗奇告訴我,你討厭寫公文。」
  「很抱歉,先生,我沒那份兒本事。」
  「那麼,他跟你講了我為什麼要找你嗎?」
  「是關於搶救物資的事,先生。」
  「拜倫,日本鬼子不久就要登陸了。我們大概守不住馬尼拉。只要麥克阿瑟抓住巴丹不放,這個中隊就能從馬裡韋萊斯往外繼續作戰。這個鬼地方比起我們現有的或者在很長一段時期裡可能有的任何別的潛艇基地離日本都近得多。」塔利站起來,指著牆。「所以,我們的想法就是把剩下來的每一項物資,只要是我們用得上的,都從甲美地和馬尼拉撤出來,運到這兒。你好像有一種清道夫的本事。」塔利笑了。拜倫也有禮貌地回笑了一笑。「『烏賊號』出海作戰以前,你就幹這個。柏西菲爾少校負責這項工作,你現在就到馬尼拉哈特海軍將軍的司令部向他報到。他等著你。」
  「是,是,先生。」
  「你到了那裡,去看看哈特海軍將軍。你曉得,他是潛艇上的老手。我對他講了那些魚雷的事,他很讚賞,正寫保舉信呢。」
  「是,上校。」
  「呃,附帶說一下,我寫了一封信給你爸爸,談到你立了功,不過天曉得,那封信什麼時候怎麼樣才能到他手裡。」塔利上校猶猶豫豫地取下眼鏡,望望站得筆直、沒有表情的少尉,在轉椅上轉來轉去。「喂,拜倫,咱們這兒鬧得這樣亂七八糟,你還想到大西洋去嗎?」
  「是的,先生,我想去。」
  「現在只有我們這個中隊在海上跟日本鬼子作戰,只有這兒才是戰場,在這種時候,你還要走?」拜倫沒作聲。
  「至於你在意大利的妻子和小孩,真是運氣不好,不過你曉得,她現在就要成為敵僑啦。」
  「先生,我們還沒跟意大利交戰哪。」
  「啊,那是避免不了的。你知道,希特勒預定要在今天發表演說,大講這個問題。誰都料得到他會宣戰,墨索里尼也就會馬上跟著來。你妻子會被拘留,不過那也沒什麼可怕。過一陣子就可以交換回來。意大利人是文明人。我敢說她不會出什麼事。」
  「塔利上校,我妻子是猶太人。」
  中隊司令看來吃了一驚,臉色有點變紅了。他避開拜倫的目光。「噢,那我可不知道。」
  「我的艇長知道。我告訴過他。那些意大利人,說得更具體些,那些德國人會把我的小男孩也劃成猶太人的。」
  塔利呼呼地喘了口長氣,說:「好吧,那倒是個問題。不過我還是不知道你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們潛艇在大西洋的軍事活動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是次要的。這裡才是需要你的地方。」他抬頭望望沒有表情的立正站著的少尉。「不管怎樣,拜倫,我要發一封公文,建議把你調到大西洋潛艇艦隊去,可是要等到『烏賊號』找到接替你的人,之前可不行。」
  拜倫·亨利沒露出半點他心裡感到的快慰。「謝謝您,塔利上校。」
  中隊司令打開了桌子抽屜。「還有一件事,你的指揮官同意發給你的,祝賀你。」
  他把一枚金質別針放在拜倫面前的桌上,那是發給潛艇人員的海豚獎章。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9
發表於 2010-10-5 00:49:36 |只看該作者
第62章  

  對美國作戰(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希特勒的失策
  十二月十一日,發生了最後的災難。經過四天連歷史本身都嚇得不敢透氣的躊躇以後,阿道夫·希特勒召集國會,對美國宣戰了。
  弗蘭克林·羅斯福在十二月八日向國會發表宣戰演說時,連提也沒提到德國。這是很有理由的!他的國家所掀起的洶湧澎湃的戰鬥熱情,是百分之百地針對著「可恥」的日本。如同一向所做的那樣,這個狡猾的總統連一英吋也不超過輿論的範圍。
  在這焦灼不安的四天裡,我們參謀本部的一些人認為,珍珠港的襲擊對我們可能證明是戰爭的重大轉折點。可以想像,美國會從歐洲整個地轉過身去應付日本。羅斯福所製造的歇
  斯底裡的戰爭壓力,都會發洩到太平洋去,停止《租借法案》。這樣我們終於會有了透口氣的機會,把英國絞死,把蘇聯打倒,然後我們就可以按照我們自己的時間和方式對付美國。
  然而元首卻受到日本的強大壓力,要他「尊重」所謂三國公約。
  公約變成陷阱
  公約主要是宣傳上的欺騙手段,像德國和意大利之間的《鋼鐵公約》1一樣。日本在一九四○年加入了《鋼鐵公約》,
  因此這就變成了三國公約,從而產生了虛妄的世界聞名的「軸心國」。這是一句虛張聲勢的假話。意大利等於零。日本想借德國去嚇唬美國人,而希特勒想借日本去嚇唬美國人。這兩個窮國用公約結合起來,希望使介於它們中間的一個富國癱瘓到不能動彈的地步。
  1指一九三九年五月納粹德國和法西斯意大利簽訂的軍事同盟。
  然而地球是圓的,在另一個方向還有另一個強大的國家介於它們中間——這就是蘇聯。這種情況有所不同。德國和俄國是由裡賓特洛甫的互不侵犯條約聯繫著的,所以我國的外交家們在三國公約中列入一個條款:跟蘇聯的關係不受這個新條約的影響。
  我們對俄國開始作戰的時候,日本人發現我們的這個條款是他們逃避義務的一個可喜借口。他們很有禮貌地引證這個條款,以及他們當時跟俄國簽訂的中立條約,不願進攻俄國。他們說,一旦情況許可,他們會這樣做的——這就是說,要等到德國打仗流血差不多了,勝利近在眼前的時候。但是珍珠港事件發生,世界的情況突然逆轉過來;現在日本要求德國幫助它進攻美國了,儘管它以前沒有幫助德國去進攻俄國。
  不言而喻的是,希特勒對日本人並沒有什麼虧欠。三國公約規定,締約國的任何一方受到第三者的進攻的時候,有互相援助的義務。把珍珠港事件叫做美國對日本的「進攻」,即使在東方人的修辭中,也是牽強附會的語言。希特勒當然有權至少要求日本應該對蘇聯宣戰,作為對等交換。日本這一行動的消息會使我們在俄國冰天雪地中作戰的軍隊無限地提高士氣。這樣也就會使整個情況有所改變。
  但是希特勒從來沒有提出這個要求。他讓日本跟俄國繼續保持中立,而他自己卻把德國人民投入對美國的戰爭。隨著這一個叫人迷惑不解的失策,元首把他的歷史性的勝利和帝國的前途拋棄了。為什麼?
  元首到柏林去宣戰的時候,我本人正飛往莫斯科前線進行空中視察。十二月中旬,當我又在「狼穴」裡見到他的時候,他把美國看作花花公子,毫不放在心上。有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也在場,他把美國叫作一半猶太化一半黑人化的一個雜種民族,不可能進行重大戰爭。他得意洋洋地說,美國忙於應付日本,大概要被打敗。它不可能還有機會干預歐洲的事情。這就是他說的話。但是我那時相信,現在依然相信,這些話都是他叫部下高興的胡說八道,不然就是自欺欺人之談。跟日本的領袖們不一樣,希特勒深知一個關於美國的決定性的軍事事實:切勿做那種喚醒和團結這個混亂的、愛爭吵的、奢侈腐化的巨人的事情。但是珍珠港事件卻做了這樣的事情。
  這場戰爭根本上是一盤以人和國家為棋子的棋賽,是兩種意志和兩種世界觀的較量。自從一九三三年以來,阿道夫·希特勒和弗蘭克林·羅斯福就已經在下這盤棋了。在工廠、人口、盟國和天然資源方面,希特勒一開始就讓了一車兩卒,那就是工廠、人口、盟友和自然資源。這些條件逼得他採取虛張聲勢和不顧一切的方式。而那個坐在輪椅裡的人卻能夠慢慢地、小心地下著棋子,等待他的對手用拙劣的賭博使自己失敗。
  年復一年,希特勒彷彿很出色地勝過羅斯福。他在一九三九年之前的不流血的勝利,他對波蘭和西歐的迅速征服,以及一九四一年他對俄國歐洲部分的驚人的佔領,使這盤棋局大大對他有利。正當阿道夫·希特勒眼看著就要將死對方的時候,日本突襲了珍珠港。這正是羅斯福早在等待著的一個機會。
  我深知有一種習慣的說法,說希特勒覺得我們既然事實上已經在大西洋跟美國作戰,為了威望的緣故,要用宣戰把羅斯福打倒。還有人甚至認為,對美國宣戰是一個提高士氣的聰明舉動,使公眾不去注意我們在東線的停頓和挫折。但是這些推測都忽視了我們沒有要求日本對俄國作戰的這個致命弱點,以及當時這篇宣戰書的措詞。這個缺乏政治家風度
  的文件是出於絕望和憤怒而對羅斯福發出的一聲長長的叫喊。我一直認為,希特勒是看到這盤棋已出乎意外地失去贏的希望,於是一怒之下把棋盤踢翻在地。
  德國的結局
  其他的作者們跟著丘吉爾的說法,把戰局的轉折點放在一年以後,歸結在三件同時發生的事件上:斯大林格勒、阿拉明1和北非的登陸,當時戰場上已有明顯轉機。然而真正的轉變還是珍珠港事件。
  1埃及的一個小鎮,一九四二年十一月,蒙哥馬利將軍指揮的英軍在這裡擊敗德軍,使其退出埃及。
  毫無疑問,只是到了一九四二年,在珍珠港事件和莫斯科受阻很久以後,我們才獲得了巨大的勝利,把我們短命的帝國擴大到驚人的最遠的地方。我們的潛艇差不多完全控制了大西洋,把整個英美艦隊擊沉海底。我們的軍隊開進高加索山脈、裡海和尼羅河。我們精力充沛的盟國日本,在迅速的輝煌勝利中取得了它的東亞帝國。
  但是,在獲得這一切勝利期間,一個記憶常常縈繞在我的心中,這就是珍珠港事件剛發生以後我飛往莫斯科前線的空中旅行。我在空中看見德國的坦克、卡車和炮車在幾百英里荒涼的平原上蹣跚而行,在陰鬱而低沉的俄國太陽下面,凍結在泥淖裡,深陷在雪地中。我看見躺在雪地上的死馬,我們的士兵用刀砍碎它們凍硬的屍體,吃它們的肉。我們的飛機往往降落在一群成年的和年輕的士兵中間,他們穿著破爛的灰綠色夏季軍服凍得發抖,在汽車下面燃起一堆火,使引擎散熱器免於凍裂,使汽油免得凍成粘性流不出來。我聽到他們沒完沒了地抱怨缺乏靴子、厚襪、手套、防凍劑以及一種據說可以使坦克上的望遠鏡轉動的軟膏。望遠鏡一旦凍住,沒有軟膏使它轉動,坦克兵就成了瞎子,無法操縱坦克和保護自己。那些冷得發抖的士兵,穿著戈培爾徵募來運到前線的女人皮大衣和皮毛圍巾,實在可憐。
  我的那次旅行使我看到了莫斯科的阻塞氣球和高射炮火。在那裡,我充分體會到使人苦惱的停頓的痛苦;在那裡,我第一次聽到我們又跟美國作戰了。我心裡明白,這表明德國的結局終於來到了。
  在一九四一年以後,德國就像一個腦殼裡中了一顆子彈的橫衝直撞的大象,在倒下以前,使出它的全副力量去踐踏、撞死折磨它的人們。那一顆子彈就是珍珠港事件。
  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我用這些評論結束了我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役分析的第一卷,給它作個總結是理所當然的。
  喬治·馬歇爾將軍在他一九四五年的勝利報告中,把德國、日本和意大利叫做「恣意掠奪的三個犯罪國家」。但是假使我們勝利了——那是我們差一點兒就要做到的——要上絞刑架的領袖人物該是斯大林、丘吉爾、羅斯福和馬歇爾先生。犯罪國家就該是盟國,它們為了竭力保持幾世紀以來它們財閥掠奪得來的東西,因而從空中屠殺了德國和日本的婦女和兒童。希特勒並沒有下命令轟炸廣島和德累斯頓!
  世界歷史上從沒有道義可言。只有依靠暴力和死亡來造成潮流的演變。勝利者寫下歷史,宣佈判決,把失敗者絞死或者槍決。實際上,歷史是根據舊政治結構的腐朽和新政治結構的興起而發生的一連串連綿不斷的霸權的變換。戰爭是那些變換的高熱度轉折點。戰爭是不可避免的;戰爭永遠會發生;而唯一的戰爭罪行就是戰敗。這就是現實,其他的都是感情用事的胡說。
  我們自始至終跟隨著阿道夫·希特勒,從難以相信的勝利直到空前的災難,從珍珠港事件到柏林的陷落,因為他就是我們民族的命運。他是一位浪漫主義的理想家,一位鼓舞人心的領袖,抱著到達人類可能的新高度和新深度的偉大夢想,而同時他又是具有鋼鐵意志的冷酷的謀略家。他是德國的靈魂。我們是一個富於幻想的民族,希特勒便是德國幻想的化身。如果不正視這一事實,我們民族的真實歷史就永遠也寫不出來。他有他的缺點,包括確切地嗜好殘忍,某種根深蒂固的小資產階級粗鄙,對他自己軍事才智的誇大評價,以及人所共知的令人遺憾的反猶傾向。這些都是這位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人物的缺點,但是人類誰都不是完美無缺的。
  英譯者按:阿爾明·馮·隆把他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役分析的兩捲著作正確地以珍珠港事件作為分水嶺。在《失去了的世界帝國》中所包括的時期內,一場歐洲戰爭以差不多的陣容,像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樣猛烈地進行著,所以溫斯頓·丘吉爾把它叫做休戰以後的繼續,這兩次大戰合在一起成為一次新的三十年戰爭。但是這整個期間,美國沒有參加進去。到了珍珠港事件以後,我們已經深深地陷進戰爭裡面,因而成了第一次的全球性戰爭。但那是另一篇故事了。
  隆的第二卷的梗概,書名《世界性的大破壞》,最近已經在德國出版,主要分析德國的失敗和崩潰,但是並沒有得到多大的成功。
  他對希特勒的總結性的評價忽略了一兩個小地方。這個能幹而堅決的殺人狂利用現代德國作為他的屠殺工具,直接造成二千五百萬到三千五百萬人的死亡;這個數字永遠不會精確地算出來。為了制止他,全世界耗費了億萬美元,或許一萬億美元。倘若德國人把這個怪人關進瘋人院,而不是把他抬舉成為他們崇敬的領袖並投入他們的全部力量支持他十二年之久的話,這些死亡和這些浪費就不會發生。在歷史的記載上,希特勒無疑是最壞的說謊者、騙子手、破壞者和世界編年史上的大規模殺人的兇手。隆應該在希特勒的缺點中間提到這些事實。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10
發表於 2010-10-5 00:50:45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通往娜塔麗臥室的一扇門敞開著,因此希特勒的尖厲叫喊把孩子驚醒了。娜塔麗在起居室裡已經把收音機的聲音撥低,但是元首突然一聲尖叫:「羅—斯—福!」把她和埃倫嚇得吃驚地面面相覷,路易斯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他終究是個瘋子。」穿著浴衣、圍著圍巾的埃倫·傑斯特羅沉重地在扶手椅裡坐下,兩隻凹陷的發紅的眼睛淌出淚水,搖著頭,顫動著手把茶杯舉到嘴邊。希特勒還在厲聲吼叫、嘲罵,忽而聲音放低,忽而大聲叫喊。「極其機敏、動人、有力,然而是個瘋子。我承認以前我從來不瞭解這一點。我還認為他是裝腔作勢呢。」
  娜塔麗對她的叔叔略帶輕蔑地望了一眼,然後走到她的娃娃那裡去。
  元首的演說一開始照例控訴德國和他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然後逐漸提高調子,講到一個最大的戰犯,說這個戰犯應對一切流血和痛苦負責,而這一切他作為元首是曾經竭力設法予以避免的,可是這個癡狂的偽君子把他的國家和他自己都出賣給了猶太人,利用每一次機會反對德國,使人類遭到毀滅。在令人莫名其妙的一個長時間停頓以後,他發出了這聲把孩子驚醒的猛烈的叫喊:「羅—斯—福!」
  這一聲充滿仇恨的野獸似的猛烈叫喊,把埃倫·傑斯特羅也驚醒了。最近幾年來,傑斯特羅很少聽希特勒演說。他感到討厭。他是一個歷史學家,而歷史的篇幅上充滿了這種不可一世的暴君,他們趾高氣揚地度過他們短暫的黃金時期,製造他們的一切損害,建立他們的宏偉紀念碑,然後消失。希特勒也會是這樣。傑斯特羅在他有一次訪問德國以後,曾經寫過一篇冷靜的思考文章在《哈潑斯》雜誌上發表,題目叫做《元首:午夜前的思索》。
  在這篇文章中,傑斯特羅把納粹的狂熱與歷史上各個時代興起又消失的其他短暫劇烈的群眾騷動並列。有時候它們改變了事物的秩序,例如十字軍和法國大革命;有時候他們留下的只是破壞,例如阿拉列克1和帖木兒2的血流成河的大屠殺。說不定這個古怪的被人捧起來的小叫化子對世界會有什麼貢獻。他關於建立歐洲統一的新秩序的號召還有點意義。他可能發動一場世界戰爭;他也許會勝利,也許會失敗;但是無論怎樣,最後他還是要死去,世界還是要繼續前進的。上帝——傑斯特羅以調皮的嘲諷使用這個名詞,來表明世事的隨波逐流——就像路邊的一個高明魔術師,使用隨手拿來的不論什麼東西表演他的節目。要是希特勒勝利了,給歐洲,甚至全世界,帶來一個暴虐的延續一兩世紀的統一的德國,也許這就意味著這個時候我們渺小的世界正是需要他的。發生的事情終究只是非發生不可。天堂裡沒有骰子可擲。人類的精神在不斷地渴求自由之中,要麼使他們的條頓主人最後軟化馴服,要麼衝破暴君的監獄,如同一棵野草衝破水泥人行道一樣。
  1帖木兒(1336—1405),成吉思汗後裔,一三六九年稱汗,建都撒馬爾罕,曾遠征中亞細亞諸國及印度、土耳其等地。
  2阿拉列克(370—410),西哥特王,曾在紀元四一○年攻破羅馬城。
  這樣用幾段簡練的文字處理了這個德國獨裁者以後,埃倫·傑斯特羅已經在思想裡把這個人的問題解決了。這一天,由於喊叫了羅斯福的名字,希特勒又在埃倫·傑斯特羅的思想裡冒了出來。
  這個獨裁者繼續講著,把羅斯福和他自己作了冗長的、近於狂言亂語而又尖酸刻薄的比較。他,是為生活而掙扎的雙親的兒子;羅斯福,是一個百萬富翁的嬌生慣養的獨生子。他,是忍受風雨、炮火和污泥達四年之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普通士兵;羅斯福,是在海軍部安全舒適的辦公室裡工作的出身名門的政府要人。他,是中過毒氣的退伍軍人,躺在醫院裡一貧如洗;羅斯福,是戰後把遺產增加了一倍的一個狡猾的金融投機家。他,是一個戰敗的、屈服的民族的恢復者和重建者;羅斯福,是一個經濟補鍋匠,用他的想入非非的新經濟計劃來營救一個富國。他,是對於過去罪惡的勇敢的糾正者,像救世主一樣的歐洲統一者;羅斯福,是力圖不管將來而維持猶太人世界霸權的一個主要戰犯。埃倫·傑斯特羅聽著這種凶狠、瘋狂、奇怪的首尾一貫的妄想,他的哲學上的立足點開始動搖,最後驚恐起來。
  意大利人已經取消美國人的出境簽證。美國大使館的代辦已經告訴傑斯特羅,這只是一個預防措施,他們還應該準備在本月十五日離開,如果當時還沒有宣戰的話。幾天來傑斯特羅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現在,他聽到了希特勒的演說,好像一扇鐵門噹啷一聲關閉了。
  「怎麼樣?」娜塔麗說,抱著用毛氈包裹的大聲啼哭的娃娃。「還有什麼希望嗎?」
  「他還沒有宣戰呢。這麼多話裡沒有一句宣戰的話。」
  她用滿不在乎的熟練動作,不大顧得上害羞,解開了她的毛線衫、短外衣和襯衫,露出一邊雪白的乳房,把咖啡色的毛線衣拉在娃娃身上。「為什麼這間屋子冷得多?冰冷的,而且……」
  傑斯特羅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叫她不要說話。希特勒的話越來越激動,逐漸達到高潮。他的聽眾已經沉默了很長的時間,這時爆發出一片鼓掌聲、歡呼聲和「元首萬歲!」的吼叫聲。
  「埃倫,這是什麼意思?」
  傑斯特羅提高聲音,蓋住了群眾刺耳的喧鬧。「恐怕就是這個。他說他已經召見美國的外交官員,把回國的護照交給了他們。這就開始了歡呼。」
  「唉,我只能說我也覺得吃驚。」娜塔麗用一隻手指頭撫順著孩子的臉龐;當孩子安靜下來開始吃奶的時候,她淒然微笑了一下。「你只不過是餓了,小頑皮,是不是?」
  她的叔叔說:「墨索里尼還要演說呢。過一兩個鐘頭我們就會知道。」
  「哦,埃倫,他會怎樣選擇呢?」
  他把收音機關掉。「嗐,橫豎就是這樣了。我想喝一杯雪利酒。你也來一杯嗎?」
  「不,不,我今天最好保持頭腦清醒,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要講。」
  傑斯特羅倒了滿滿一杯酒,一口喝乾,然後又倒一杯,身子縮在扶手椅裡,慢慢地呷著,無目的地環視著這個堆滿了手提箱和木箱的又高又長的寒冷房間。旅館靜悄悄的,外面馬路上也是靜悄悄的。
  「不要灰心,娜塔麗。你知道嗎?在一九三九年,這位意大利領袖曾經脫身過一次。在軍事上他對希特勒沒有用處。意大利人又虛弱,又執拗,而且是被打垮了的,要是他對美國宣戰,他也許會被人暗殺,希特勒一定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此外,他又狡猾。他會找出些圓滑的客套話,我們還可以在十五日坐上那架飛機的。」
  「啊,埃倫,千萬請你別說了吧。他會宣戰的。」
  傑斯特羅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想是這樣。娜塔麗,我很抱歉,我深深地感到由衷的歉意。」
  她舉起一隻手,手掌向外。「不,不,不要這樣。這有什麼用處呢?」
  「讓我說下去。把你和你的孩子都拖累在裡面,真使我受不了。我決沒有——」
  「埃倫,是我自己這樣做的。現在別再重提了。別這樣。我忍受不了。」除了孩子使勁吃奶的聲音以外,屋裡一片長時間的沉默。傑斯特羅一口一口地呷著雪利酒,用垂頭喪氣的表情朝他的侄女望了一眼:「親愛的,也許我該打一個電話給大使館,問一問是不是在計劃搞外交人員的專車。」
  「要是你能把電話打通的話,倒是一個好主意。要不然我們就親自走一趟。」
  「我正在這樣打算,」傑斯特羅說,「試試吧。」他打了電話,但是大使館的線路忙碌不堪。他又倒了些雪利酒,慢慢地講著話,間或咳嗽一兩聲。「一個歷史學者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會歪曲一個人對現在的看法。我似乎是把望遠鏡倒過來去觀察當前的形勢。那些人物看來渺小而滑稽。那些事件看來那麼瑣碎,那麼重複,那麼平凡!我想,我能很好地瞭解過去,我對將來也看得清楚。只是對於現在我卻這樣糊塗。親愛的,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沒有資源可以使他們堅持。中歐的這所華麗而破爛的軍國主義瘋人院將會倒塌。俄國和美國是可畏的,這兩個國家會把納粹主義夾在中間壓碎。唯一的問題只不過是時間來得多快罷了。好吧,我該穿衣服了。」
  「是的,埃倫,快穿吧。」
  「讓我先把酒喝完。」
  娜塔麗不耐煩地站起身來,把孩子抱到臥室去,免得跟她的叔父拌嘴。對於這個愛嘮叨的、自負的、胡思亂想的老頭兒,她已經沒有什麼敬愛,他的趾高氣揚的挖苦話和頑固得閉眼不顧事實的樂觀主義,已經使她和她的孩子陷入了這個危境,儘管說到底還是她自己要負主要的責任——她常常回過頭來這樣想。
  亨利·娜塔麗把她的危境想了又想,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這種自我的探索。她在什麼情況下幹了這種不幸的蠢事呢?在回來的時候嗎?在跟拜倫結婚的時候嗎?沒有搭德國飛機離開蘇黎世嗎?沒有跟赫布·羅斯乘坐到巴勒斯坦去的船嗎?不,毛病在她的思想深處。儘管她表面上那麼聰敏,歸根到底她卻愚蠢透頂。她什麼也不是,什麼人也不是;她沒有真正的身份。她的一生像是在空中飄蕩的蒲公英的絨毛。她是猶太人,但是這個標誌除了惹起麻煩之外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她的第一次戀愛是跟一個異教的非猶太的知識分子。她跟一個基督徒結了婚,沒有怎麼考慮兩個人在出身背景的衝突;他年輕,缺乏學識,又使她多一層煩惱。這一連串多麼奇怪、偶然、不連貫的遭遇卻創造了這個在她懷裡沉睡的藍眼睛小生物!
  過去幾星期,娜塔麗夜裡開始做夢,彷彿上述一連串遭遇都不曾發生過。在這些夢中,時間倒流回去,有時候回到巴黎,有時候回到大學,更多的是回到她在長島的兒童時代。她在睡夢中發現自己擺脫了夢魘般的現實生活,心中充滿了寬慰和快樂;但是當她醒來發現夢境中不好的方面正是真實的方面時,一種冷酷而消沉的憂傷便接踵而至。不過至少這個孩子是屬於真實方面的。
  孩子成為她生命的寄托了。在這一時刻,世界上最真實的東西就是她胸口的這只溫暖的小嘴:活潑、甜蜜而且異常美好。除此以外——在旅館的房間裡,在羅馬,在歐洲——全是骯髒的、危險的、不可靠的而且漸漸暗下去的視野。外交人員的專車是最後的一次機會。孩子睡著的時候,娜塔麗把他包好,自己穿好衣服,準備到大使館去。
  「喂,親愛的,你看來很漂亮。」起居室裡,埃倫現在很得意地斜靠在躺椅上,披著索爾家在他六十二歲生日送給他的一件藍色短斗篷,穿著他的一套最好的深色衣服,繫著一個很大的領結。他還在喝雪利酒。
  「無聊!要是我安全地回到家裡,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這套倒霉的衣服燒掉,我再也不穿咖啡色衣服了。」
  埃倫以不自然的洋洋得意的神態,把只剩一半酒的杯子向她揮了揮,興高采烈地笑起來。「真了不起,你還保持著你的幽默感。」他說,雖然娜塔麗相當嚴肅。「坐下,親愛的。別再踱來踱去了。」
  「我們不到大使館去了嗎?」她坐在一張躺椅的扶手上。
  「告訴我,娜塔麗,你看見過恩裡科·斯潘涅利神父嗎?」
  「那個梵蒂岡圖書館的管理員嗎?沒有。」
  他乜斜著眼睛逗趣似的朝她微笑,這是在傍晚將盡,他喝下過多的白蘭地時往往出現的。「不過,我想有一個晚上我們大家在一道吃過飯。」
  「我想大概有過。路易斯病了。」
  「啊,不錯。我現在想起來了。嗐,恩裡科一會兒就要開車來把我們帶到威尼斯廣場去。他認識所有的新聞記者,我們可以在新聞記者席聽墨索里尼演說。」
  「什麼?我的天,我不願把孩子帶到法西斯暴徒那裡去!那怎麼——」
  傑斯特羅舉起手來要她注意,匆匆地在一張便條上寫了幾行字,同時繼續跟她講話。「喂,親愛的,這是看得見的歷史。既然我們處在這樣的境地,我們不如充分利用它。」
  他遞給她的那張便條上寫著:要是宣佈戰爭,他會一直把我們送到大使館去。就是這個打算。我們不呆在旅館,在這裡我們可能被抓去。
  她在下面寫了一句:「為什麼你信得過他?」他們不敢肯定他們的房間裡裝有竊聽器,但是有時候他們寫便條來對話,作為預防措施。
  傑斯特羅向她眨了眨眼,把眼鏡取下,用一塊手帕擦了擦。這是娜塔麗早已熟悉的他要高談闊論的一種不自覺的信號。他輕輕地說:「娜塔麗,你知道我是一個天主教徒嗎?」
  「什麼!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哦,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想這些年來你也許很機警。告訴你,我講的完全是真話。」
  埃倫往往在喝白蘭地或者雪利酒的時候發表一些古怪的言論,但他從來也沒有講過這種離奇的話。娜塔麗被他弄糊塗了,聳一聳肩膀說:「我該怎麼說呢?你是認真的嗎?」
  「是的,非常認真。親愛的,這是一樁家醜啊。他們沒有告訴過你,我倒有點驚訝。二十三歲的時候,我改信了天主教。」他眼睛通紅,扭歪著嘴,害羞地咧開嘴笑了笑,一面搔著鬍子。「但從來沒有真信。我怕我的血型不合於那個宗教或者任何宗教。在當時,這種行為是真誠的。」
  於是埃倫告訴她關於雷德克利夫學院的一個女孩子的事情,他曾經當過她的歷史和美學的導師,她是一個富裕的天主教家庭的女兒。過了一年半熱戀的生活,兩人的愛情就垮臺了。後來他離開劍橋大學,在耶魯大學完成博士學位,把那個女孩子和他的一切記憶都拋在腦後了。
  他的改變宗教是一件非常秘密的事情。他在接受教諭的時候十分小心而且是在暗中進行的,因為在波士頓的許多猶太朋友對他都很親切,他不願叫他們不安或者跟他們爭論。他費勁地達到了懷疑論的自然主義,這是他固定下來的觀點,因此到了離開哈佛大學的時候,他斷定他改變宗教是一個錯誤。此後,一接觸到他的宗教信仰問題,他就提出他的不言而喻的猶太人出身,不再說什麼。關於這個改信天主教的事件,他什麼也不再去幹,乾脆讓它從他的生活中消逝了。
  但是在這件事情的開始階段,他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他曾經在自己家庭裡討論過這件事情。「那是我一直在後悔的。」他愁容滿面地說。「這件事大概縮短了我父親的壽命,那時我母親已經死了,而你的父母肯定忘不了這次打擊。我們永遠疏遠了,雖然我曾告訴你爸爸,這個階段已經過去了,我認為我自己是個不信教的猶太人,別的沒有什麼。但這也沒有用處。他們跟我斷絕來往了。
  「當『每月一書讀書會』選上《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的時候,路易斯寫了一封態度生硬的短信給我。他的拉比要我到他的教堂裡去講道。他的措詞使我難以接受。我覺得他的信寫得很殘酷。我很親切地回了他一封信,但是婉言謝絕了。事情就是這樣。從此以後他們兩人中間的任何一個我都沒有再見到過,娜塔麗,在三十多年內,這件事除了你以外,我只跟一個人談過,這個人就是恩裡科·斯潘涅利。
  「九月間,當我從瑞士回來的時候,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他。我覺得這可能是有好處的。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一位傑出的古典學者,雖然對早期的拜占庭文化研究比較差。他是一個極其富於同情心的人。他從來沒有跟我的宗教見解發生過爭論,只是寫了一封信到美國去要證明。他已得到證明文件,我也有幾份副本。所以,親愛的,我們在梵蒂岡也有朋友。我希望我們不會用得著他們,但是這也是一種保證啊。」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6 21:51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